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二</h3><br /><br />  第五章<br /><br />  突然,天氣更熱了,我也不能再拖延不去見典獄長莫斯了。<br /><br />  我任冷山看守期間有過三任典獄長,海爾.莫斯是最後一任,也是最好的一任。他平易近人,誠實,直率,甚至缺乏柯蒂斯.安德森的基本才智,但他具備了政治技能,足以在那幾年艱難時期維持住自己的位置──他也很正直,經得住誘惑。他不會再提升了,但這樣似乎也不錯。<br /><br />  他那時五十八歲,要不就是五十九歲,臉上的皺紋很深,像條警犬,大概就是波波.馬錢特很熟悉的那種。他滿頭的白髮,雙手因為痙攣之類的原因顫抖著,不過他還是很強壯的。前一年,當一個監獄犯拿著一根由板條箱的板條削成的棍子向莫斯衝來時,他站在那裡,抓住那惡棍的手腕,一把折斷他的骨頭,發出了乾樹枝著火後斷裂的聲音。那惡棍忘了所有的憤慨,跪倒在地上,尖聲叫娘。「我不是你娘,」莫斯用他很有修養的南方口音說道,「不過我要是的話,我會拎起裙子,用生你出來的傢伙朝你撒尿的。」<br /><br />  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立刻站了起來,我一擺手讓他坐回去,然後在他桌子對面坐下,先從他妻子說起──這只有在我們那裡,別處你可不會這麼做。「你那漂亮妞怎樣了?」我就是這麼問的,好像瑪琳達才十七芳齡,而不是六十二、三歲了。我的關心是真誠的,她是那種我若有緣分自己也會愛上和迎娶的女人,但我並不想故意把他從工作上扯開。<br /><br />  他深深嘆了口氣,「不太好,保羅,確實不太好。」<br /><br />  「頭痛更厲害了?」<br /><br />  「這禮拜只痛了一次,不過是最糟糕的一次,前天她基本上整天躺著,現在她右手乏力的情況更嚴重了……」他舉起自己那隻滿是肝色斑點的右手,我們兩人看著它在記事簿上顫抖了一陣子,接著他又把手放下了。<br /><br />  我知道,他極其不願意說出上面這番話,而我寧願沒聽見。瑪琳達的頭疼病是春天開始的,整個夏天醫生一直說這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偏頭痛」,也許是因為擔心海爾馬上要退休。我老婆曾告訴我,偏頭痛是年輕人的病,不是老年人常得的,到了瑪琳達.莫斯的年紀,病情通常會好轉,而不是惡化。現在她的手又出現乏力症狀,我看這可不像是精神緊張,而像是倒楣的中風。<br /><br />  「哈維斯特羅姆醫生想讓她去印地安諾拉住院,」莫斯說,「做點檢查,他的意思是拍X光片,誰知道還有什麼,她都怕死了。」他停住了,然後點點頭,「說實話,我也很害怕。」<br /><br />  「是啊,可你都看到她的情況了,」我說,「別再等了,如果真有什麼的話,X光能照出來的,說不定是他們可以治療的。」<br /><br />  「是的,」他應著。過了一會兒,我們的眼神對視了,並停在那裡。據我回想,這也是我們這次見面的唯一一次,那是一種袒露而徹底的相互理解,一切盡在不言中。沒錯,也許就是中風,也可能是惡性腦瘤,如果真是的話,印地安諾拉的醫生也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要知道,這是一九三二年,當時就算尿路感染之類相對簡單的病症,不是用磺胺類藥劑讓人噁心,就是忍痛熬著。<br /><br />  「謝謝你這麼關心,保羅,現在,讓我們談談有關波西.懷特莫的事。」<br /><br />  「今天上午我接到州裡的電話,」典獄長平靜地說,「電話裡很生氣,我想你也能想像的,保羅。州長有如此的姻親關係,他沒法不感情用事的,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他的妻子有個哥哥,哥哥有一個兒子,那人就是波西.懷特莫。昨晚,波西給他老爸打電話,而波西的老爸又打給波西的姑姑,還要我把下面的事情全講了嗎?」<br /><br />  「不用了,」我說,「波西告發我,就像學校的孬種告訴老師,說他看見傑克和吉兒在衣帽間裡親嘴。」<br /><br />  「沒錯,」莫斯應道,「差不多就這碼事。」<br /><br />  「你也知道,戴拉克洛進來的時候,在波西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吧?」我問,「波西還拿著他那該死的胡桃木警棍?」<br /><br />  「知道,不過……」<br /><br />  「你也知道他有時候是怎麼拿著它在監獄裡誇耀的,他純粹為了找樂子。他很卑鄙,又愚蠢。說實話,我都不知道還能忍他多久。」<br /><br />  我們彼此認識五年了,對於相處得好的人,這時間算長了,尤其是我們的一部分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我的意思是,他能理解我。倒不是說我會撂挑子不幹,大蕭條正在監獄外頭徘徊,就像危險的罪犯,而且還不受我們掌管,不受牢獄控制。比我更能幹的人不是流落街頭,就是得逃票乘車。我知道自己算是幸運的,孩子們成年了,還有房貸,那兩百磅重的大理石塊,兩年前也終於不再是胸中塊壘。可人總得吃飯,還有老婆要養。而且,只要有能力,我們也習慣了給女兒和女婿寄上個二十塊錢(即使有時候一時沒錢,如果簡寫信流露出異常的窘迫,我們也設法寄去)。女婿是失業的中學教師,如果這樣的情況在那年頭還稱不上窘迫的話,窘迫這個詞也就沒啥意思了。因此,人們絕不會放棄像我這樣有穩定收入的工作──絕不會鐵著心冷冷地放棄的。不過那年秋天可沒那麼冷,外面的溫度不合季節地高,尿路感染在我體內肆虐,把我身體的溫度弄得更高。在這樣的情況下,哎,有時候,人的拳頭就會只聽從本能。一旦你對著像波西.懷特莫這種有後臺的出了拳頭,你就可能會繼續揍下去,因為沒有退路了。<br /><br />  「要挺住,」莫斯平靜地說,「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據可靠消息,實際上,今天給我打電話的人告訴我,波西向布萊亞那邊遞了申請,而且申請會被接受。」<br /><br />  「布萊亞,」我應道。即荊棘嶺,兩個州立醫院之一。「這傢伙在幹嘛?巡遊州立機構嗎?」<br /><br />  「是份管理工作,薪水更高,只是催催文件,而不是在大暑天整理醫院床鋪。」他撇著嘴朝我笑笑,「你要曉得,保羅,頭兒過來的時候,你要是沒把他和范哈伊一起派到配電室的話,你可能早就擺脫他了。」<br /><br />  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話讓我費解,不知他到底在說什麼。也許我也不想聽懂。<br /><br />  「我還能把他派到哪裡?」我問,「老天,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的是啥!還要讓他參與執行隊的工作……」我沒把話說完,也說不完,頭緒亂糟糟的,無從說起。<br /><br />  「不管怎麼說,你最好讓他接手戴拉克洛的事。如果你想擺脫他,就得這樣子。」<br /><br />  我垮著臉,看著他。過了一會,我終於收起臉說:「你說什麼?難道他想親身經歷這個場面,想聞聞別人腦袋燒焦的味道?」<br /><br />  莫斯聳聳肩。一談起妻子,他的眼神曾是那麼的溫柔,可現在卻如此冷酷。「不管懷特莫幹還是不幹,戴拉克洛的腦袋終歸要燒的,」他說,「對吧?」<br /><br />  「對,不過他會搞砸的,事實上,海爾,他準得搞砸,在三十個左右的見證人面前──在那些專程從路易斯安那趕來的記者面前……」<br /><br />  「你和布魯特斯.霍韋得保證不讓他弄砸了,」莫斯說,「如果他還是搞砸了,會被記錄在案,就算他州議會的親戚早不在了,那記錄還會存在。你明白嗎?」<br /><br />  我懂。這讓我感到噁心,感到擔心,但是我懂。<br /><br />  「他想留到執行考菲死刑。不過,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他從戴拉克洛那裡能獲得滿足。你得確保讓他參與這一次。」<br /><br />  我本來計劃好再讓波西待在配電室,然後讓他下隧道,推著安放戴拉克洛的滑輪擔架,把屍體送到監獄外路對面停著的運屍車那裡。但是我想都沒再想,就把所有這些計劃拋到腦後。我點點頭,我有種感覺,覺得這是一場賭博,不過我不在乎。如果這麼做能擺脫波西.懷特莫,我連老虎屁股都敢摸。他可以參與處刑,推合上夾鉗,朝鐵窗望望,告訴范哈伊推到兩檔;他還能看著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渾身觸電,而那電就是他波西.懷特莫從瓶子裡放出來的。就讓他得到那些噁心的快感吧,如果這就是他所理解的州裡對殺人犯的處罰。讓他去荊棘嶺好了,他會在那裡有自己的辦公室,還有納涼的電風扇。如果他姑夫下一次選舉失敗了,他就會知道,在這個艱難、破舊、酷熱的世界裡,什麼才是工作;他就會明白,在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惡棍都會關監獄,有時候連你自己的腦袋也會挨揍,這樣更好。<br /><br />  「行,」我說著站起身,「我會讓他參加戴拉克洛的處刑的,讓他在裡頭,同時,我會維持場面。」<br /><br />  「好,」他說著也站了起來,「另外,你自己的情況怎樣了?」他悄悄地指指我下身。<br /><br />  「好像好點了。」<br /><br />  「嗯,這樣就好。」他目送我到門口,「還有,考菲怎麼樣?會惹事嗎?」<br /><br />  「我想不會吧,」我說,「他安靜得像隻死公雞,真是古怪,古怪的眼神,不過很安靜。總之我們會留心的,不用擔心。」<br /><br />  「當然,你知道他曾幹過什麼。」<br /><br />  「那是。」<br /><br />  他看著我走到了辦公室外,老小姐漢娜坐在那裡,讀著她那本叢林故事,好像自上個冰川世紀結束時,她就在讀這本書了。能離開那裡我很開心,總之,我覺得好像很輕鬆就脫身了。畢竟,很高興能知道還有機會擺脫波西。<br /><br />  「代我向瑪琳達致以最真切的問候,」我說,「也別再自尋煩惱,很可能最後診斷結果不過是偏頭痛而已。」<br /><br />  「確實,」他說。他心事重重,垂著眼睛,嘴角卻露著微笑。兩個表情夾雜在一起,可真是慘不忍睹。<br /><br />  我回到E區,開始了新的一天。有文件要看要寫,有地板要拖,有飯要做,還要制定出下週的值勤表,一大堆事情呢。不過大部分時間是等待,在監獄裡總是有很多等待,從來沒有完的時候。等著戴拉克洛走綠里,等著威廉.華頓噘著嘴唇、帶著野小子比利的刺青來這裡,更重要的是,等著波西.懷特莫走出我的生活。<br /><br />  戴拉克洛的老鼠是上帝帶來的神祕物之一。那個夏天之前,我從沒在E區見過老鼠,那個秋天之後,我也再沒見過老鼠。就是那個秋天,在十月的一個炎熱的、電閃雷鳴的晚上,戴拉克洛在我們的陪伴下走了,走時的樣子令人無法形容,連我都不敢回想。戴拉克洛說,是他訓練了那隻老鼠,讓牠以汽船威利〔註:當時「米老鼠」的別稱。〕的身分在我們中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不過,我認為情況其實恰恰相反。迪恩.史丹頓也認同我的觀點,布特也是。老鼠第一次出現時,他們倆都在那裡,正如布特所說,「那東西早就受過訓練,比那位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佬可聰明多了,那人還自以為是主人呢。」<br /><br />  迪恩和我在辦公室裡,正仔細檢查著上一年的記錄,準備給五次處決的見證人寫後續報告,還要為自一九二九年以來另外六次處決的後續報告寫後續報告。我們主要想知道的就是一件事:他們對我們提供的服務是否滿意?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怪異,但這可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作為納稅人,他們是我們的顧客,只不過很特殊。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他(她)願意在午夜出面觀看處決,準會有特殊的、迫切的原因,有特殊的需要,如果處決是一種合適的懲罰,那麼它就得讓人滿意。他們曾有過噩夢,處決的目的就是要向他們展示,讓他們明白,噩夢已經過去。也許這麼做還真有效,有時候真是這樣。<br /><br />  「嗨!」布特從門外喊著,他正在大廳最前頭的桌子前,「嗨,你們倆過來!」<br /><br />  ※※※<br /><br />  第六章<br /><br />  迪恩和我對視著,同樣的警覺。我們覺得準是有人出事了,要麼是那個從奧克拉何馬州來的印第安人(他叫艾南.畢特巴,不過我們管他叫──酋長,照哈利.特威利格的話講,叫羊奶酪酋長,因為哈利覺得,畢特巴聞起來就這個味),要麼就是那個被我們稱作「總統」的傢伙。不過布特笑了起來,於是我們趕緊去看發生了什麼。E區的笑聲就像教堂的一樣,是不正常的。<br /><br />  老嘟嘟是那時候推食品車的老關係,他已經推著一車神氣的美食來過了。布特囤了一晚上的貨:三份三明治,兩瓶汽水,還有一些圓餡餅,一盤馬鈴薯沙拉(這肯定是嘟嘟從監獄廚房裡偷偷拿來的。對他而言,這有點太過分了)。布特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日誌,他居然沒把東西灑上去還真算奇蹟了。當然了,他剛開始吃。<br /><br />  「什麼?」迪恩問道,「這是什麼?」<br /><br />  「州議會準是鬆開了錢袋,今年要再雇個監獄看守了,」布特說著,還在笑,「瞧那邊。」<br /><br />  他指了指,我們看到了那隻老鼠。我也笑了起來,迪恩也笑了。確實不由得人不笑,因為那老鼠的樣子就像一個得一刻鐘巡視一次的看守:這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看守正在確保不讓任何人逃跑或自殺。牠在綠里上朝我們快步走來,腦袋轉來轉去,好像在監視著牢房,接著牠還會往前一衝。實際上,儘管叫喊聲和笑聲不斷,我們聽到那兩個現押犯人正在打呼嚕,這就更滑稽了。<br /><br />  這純粹是一隻普通的棕色老鼠,除了似乎在巡視牢房的樣子。牠甚至走進了一兩間牢房,敏捷地在低矮的鐵柵欄上跳躍著,我想,很多關押犯都會嫉妒牠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犯人。當然了,囚犯們總是想逃出來的。<br /><br />  那隻老鼠沒有走進任何一間住人的牢房,牠只挑空著的進。最後,牠差不多走到我們站的地方,我一直等著牠折回去,但是牠沒回頭,牠壓根兒不怕我們。<br /><br />  「老鼠這個樣子朝人走過來可不正常,」迪恩說著,有點緊張,「也許牠瘋了。」<br /><br />  「哦,老天,」布特說著,滿嘴的鹹牛肉三明治,「這是隻老鼠行家,是鼠人,你看牠嘴角的白沫,是鼠人吧?」<br /><br />  「我根本看不到牠的嘴巴,」迪恩說,我們都笑了起來。我也看不到牠的嘴巴,不過我能看到牠那黑溜溜的小眼珠子,我覺得它們看上去並不瘋狂或躁動不安,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智慧。我處死過人,處死過據說有著不死的靈魂的人,可是他們看上去比這隻老鼠蠢多了。<br /><br />  老鼠急匆匆地沿著綠里跑到離值班桌不到三英尺的地方──那桌子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特別,不過是那地方中學老師常用的桌子。老鼠就在那裡停下,把尾巴捲到爪子周圍,樣子就像老夫人整裙子一樣端莊。<br /><br />  我突然停住不笑了,剎那間,我感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我想說,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誰都不願當眾顯出荒誕滑稽的樣子,可是我卻真的是這樣,如果我能把真相告訴旁人,我想我會說的。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老鼠,覺得自己根本不是看守,只是另一個被定了罪、判了刑的犯人。我依然拼命勇敢地仰望著桌子,那張桌子在那老鼠看來似乎有幾英里高(就像我們總有一天要面對的上帝的審判席),而桌子後面端坐著聲音低沉、穿藍外套的巨人們。那些巨人不是用BB槍〔註:一種射擊子彈的直徑為點一八英寸的霰彈獵槍。〕射擊我們,就是用掃帚打我們,設陷阱害我們。當我們小心翼翼地爬過那個「勝利者」字樣,去啃那個小銅盤上的奶酪時,那些陷阱會讓我們把脊梁摔斷。<br /><br />  值班桌旁沒有掃帚,不過有一個滑輪拖把桶,拖把還放在絞乾架上,在和迪恩一起坐下來處理那箱記錄前,我剛擦洗完那條綠色亞麻油地氈,打掃過所有六間牢房。我看到迪恩準備抓起拖把揮一下,就在他手指剛接觸細細的木把手時,我碰了碰他的手腕,說:「隨牠去吧。」<br /><br />  他聳聳肩,把手縮了回去。我覺得他和我一樣,並不真想用拖把去打牠。<br /><br />  布特從鹹牛肉三明治上撕下一角,放在桌子前,用兩個手指輕輕地夾著。老鼠仰望著,看上去非常興奮,好像很清楚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許是的;我能看到牠的鬍鬚抽搐著,鼻子扭動著。<br /><br />  「哦,布特,別!」迪恩喊道,然後看看我,「別讓他這麼做,保羅!如果他要餵那該死的傢伙的話,我們就可以給所有四條腿的東西舉歡迎牌了。」<br /><br />  「我只是想看看牠會怎麼做,」布特說,「是出於科學興趣。」他看著我,我畢竟是頭兒,就算在這種小事上。我想了想,聳聳肩,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其實,我也有點想看看牠究竟會怎麼做。<br /><br />  嘿,他吃了,這是天性。畢竟是蕭條時期。不過他吃的樣子把我們迷住了。他靠近那小塊三明治,繞著食物嗅來嗅去,然後像小狗玩遊戲似地端坐在三明治前,一把抓過來,把麵包掰開,取出肉。他表現得如此慎重和機警,就像人們在中意的飯館裡就著上好的烤牛肉大餐大快朵頤一樣。<br /><br />  我從沒見過動物如此的吃法,甚至連訓練有素的家狗都做不到。而且,他吃東西的過程中,眼睛始終沒離開我們。<br /><br />  「這隻老鼠要麼很聰明,要麼就是餓瘋了,」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畢特巴,他已經醒了,此時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鐵欄邊,赤裸的身上只穿了條鬆鬆垮垮的拳擊短褲。他右手中指和食指關節間夾著一根自己捲的紙菸,鐵灰色的頭髮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上,肩部肌肉以前可能很健壯,現在卻開始鬆軟了。<br /><br />  「你們印第安人關於老鼠有什麼至理名言,酋長?」布特邊問邊看著老鼠吃東西。看到老鼠用前爪俐落地抓住那點鹹牛肉,並不時地把肉翻轉著,不時瞥上幾眼,似乎對那片肉充滿崇敬和欣賞,我們都被迷住了。<br /><br />  「沒有,」畢特巴說,「我曾聽說有個勇敢的人擁有一副他號稱是用老鼠皮做的手套,不過我可不信。」他笑了起來,好像這完全是個笑話,說完就離開了鐵欄。他再次躺了下去,床鋪隨之吱呀作響。<br /><br />  那彷彿是老鼠要離開的信號。牠吃完了爪子裡的東西,聞了聞剩下來的(基本上是塗過了黃色芥末的麵包),然後回頭看看我們,好像要把我們的臉記住,說不定下次會再碰上。接著,牠轉過身,沿來路匆匆地跑開了,這回可沒再去巡視牢房。牠的匆忙讓我想到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那隻兔子,不禁笑了起來。老鼠沒在禁閉室門口停留,就從門簷下消失了。禁閉室的牆是軟的,專門關押那些腦袋發軟的傢伙〔註:指腦子出問題(鬧事)的犯人。〕。在不需要這間屋子發揮它應有功能的日子裡,我們就把清潔工具放在那裡,那裡還有一些書(大多是克萊倫斯.穆爾福德寫的西部故事,只有一本書,它只在特殊情況下出借,上面的故事有很多插圖,裡面有卜派、布魯托,甚至還有漢堡皮魔王溫皮,他們輪流和奧莉弗.奧伊爾〔註:這幾個都是當時一部有色情內容的漫畫書中人物。〕搞)。除了這些,還有幾樣美術用具,包括蠟筆,戴拉克洛後來拿它派了很好的用場。<br /><br />  他已經不再給我們惹麻煩了,要知道,這是更早一些的事情。禁閉室裡還有一件沒人想穿的外套,是白色的雙層帆布縫製的,背上有紐扣、搭袢,以及扣環。我們都知道該怎樣把問題兒童套進那件約束衣。這些迷路的孩子,他們一般不大做出暴力舉動,不過一旦做了,伙計,你可來不及扭轉局面。<br /><br />  布特伸手從書桌抽屜裡拿出那本蒙著厚厚皮書套的書,書的封面上印著燙金的「訪客」二字。通常,這本書會在抽屜裡放上數月。當某個犯人有訪客時(除了律師或牧師外),他會到餐廳外的那間屋子去,房間就是會客用的,我們稱它為「拱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取這名字。<br /><br />  「老天,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迪恩.史丹頓問道,他目光透過眼鏡鏡片的上沿,注視著布特,看他打開了那本書,堂而皇之地翻閱著幾年來這些已死了的囚犯的訪客記錄。<br /><br />  「按十九號規定,」布特說著翻到了當前記錄。他拿起筆,舔舔筆尖(這可是他改不了的壞習慣),準備寫字了。十九號規定清楚地提到:「每個到E區的訪客要出示一張黃色的經行政部門批准的通行證,並務必進行登記。」<br /><br />  「他瘋了,」迪恩對我說。<br /><br />  「他沒有出示通行證。不過,這次我就放過它了,」布特說著又舔舔鉛筆頭,祝自己好運,然後在「入區時間」欄下面填上了「晚上九時四十五分」。<br /><br />  「是啊,幹嘛不呢,大老板們說不定會給老鼠破例的,」我說。<br /><br />  「他們肯定會的,」布特應和著,「缺錢唄。」他轉身看看書桌後牆上掛著的鐘,然後在「出區時間」欄寫上「十點零一分」。這兩個數字中間的空白留得很多。是「訪客姓名」欄。布魯特斯.霍韋使勁想了片刻(也許是在動用他有限的拼寫能力,我敢肯定,他腦袋裡早有詞彙了),認真地寫下「汽船威利」。那時候,大多數人都這麼稱呼米老鼠。這是因為在第一部有聲卡通片裡,他轉動著眼珠子,到處顛著屁股,在輪船的操舵室裡拉響了汽笛。<br /><br />  「行了,」布特說道,啪地關上了書,把它放回抽屜,「完事了。」<br /><br />  我笑了,不過迪恩對事情總是不免會嚴肅以待,哪怕他知道這是玩笑,他皺著眉頭,生氣地擦拭著眼鏡片。「如果有人看見,你會有麻煩的。」他再次顯出猶豫的樣子,眯著近視眼睛四處看看,好像期盼看見牆上長耳朵似的。他說:「像波西.懷特莫這號子誰惹了他就讓誰死得很難看的傢伙就會的。」<br /><br />  「呃,」布特說,「等哪天波西.懷特莫把細腿放到這張桌子後頭,我就走人。」<br /><br />  「用不著了,」迪恩說,「如果波西把事情向有關人士抖摟了,他們早就拿你在訪客登記簿上開玩笑的事把你給炒了。波西會這麼做的,你也知道他會的。」<br /><br />  布特惡狠狠地瞪著眼,什麼都沒說。我猜想,後來,就在那天晚上,他會把寫下的東西擦掉的。他不擦,我也會去擦的。<br /><br />  ※※※<br /><br />  第七章<br /><br />  第二天晚上,畢特巴和「總統」先後被帶到D區,等那裡的普通囚犯進了牢房後,我們就開始洗淋浴。這時,布特問我,我們還該不該到禁閉室去找汽船威利。<br /><br />  「我想該去的,」我說。前天晚上那隻老鼠的確讓大夥一頓好樂,不過我明白,如果布特和我在禁閉室裡找到牠的話,尤其是如果發現牠用牙齒啃噬著填充牆,開始築窩的話,我們會宰了牠的。最好是把這傢伙除了,不管牠有多好玩,也不能跟這些「香客」一同生活。而且,不用我說人們都知道,我倆誰都不怕殺老鼠。畢竟,州裡給我們發薪水,本來就是要我們殺老鼠的。<br /><br />  不過那天晚上我們沒找到汽船威利,牠後來被叫作叮噹先生了。牠沒有窩在軟牆那裡,也沒有藏在我們拖到走廊裡的垃圾堆裡。禁閉室裡有很多垃圾,比我想得還多,因為我們好久沒用禁閉室了。等威廉.華頓來了後,情況就發生了改變,不過當時我們不知道罷了──幸虧如此。<br /><br />  「牠去哪兒了呢?」最後,布特這樣問道,邊問邊用一塊很大的藍色手帕抹著脖子後面的汗。「既沒有洞眼,又沒有裂縫的……不過……」<br /><br />  他指了指地板下的排水管。壁爐下面,也就是老鼠可能會鑽的地方,蒙著一張細密的鋼絲網,哪怕是蒼蠅都休想飛過。「牠是怎麼進去的?又是怎麼出來的呢?」<br /><br />  「我也不知道,」我說。<br /><br />  「他確實從這裡進去的,不是嗎?我是說,我們三個都看見的。」<br /><br />  「是啊,就在門底下,他得縮著身子,可還真進去了。」<br /><br />  「哎喲,」布特說道,這個字由這麼大個子的男人說出來,聽上去怪怪的,「幸虧犯人們沒法把身子縮這麼小,是吧?」<br /><br />  「沒錯,」我說著最後瞧了一眼帆布牆,想找到洞眼或是裂縫什麼的。<br /><br />  什麼也沒有。「行了,我們走吧。」<br /><br />  三個晚上後,汽船威利又出現了。當時哈利.特威利格正在值班,波西也在,他們拿著迪恩曾經想用的拖把,追著老鼠上了綠里。那隻齧齒動物輕輕鬆鬆地躲過了波西,從禁閉室門下的裂縫處溜走了,取得完勝。波西大聲咒罵著,打開門,又把那堆垃圾拖了出來。據哈利說,真是又滑稽又恐怖。波西發誓一定要抓到那隻該死的老鼠,把那噁心的小腦袋擰下來,當然,他還是沒做到。他渾身冒汗,一頭亂髮,制服襯衫的下襬在背後垂蕩著。半小時後,他回到值班席,一邊把頭髮從眼睛處捋開,一邊告訴哈利(騷動開始時他基本上一直安靜地坐在那裡看書),說他準備在門底下放一條絕緣帶,認為那樣就能了結這一禍害。<br /><br />  「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吧,波西,」哈利邊說邊翻著那本關於西部傳奇的書。他覺得波西會忘了堵住門下縫隙這件事的。他倒是想對了。<br /><br />  那年冬天,這些事情發生過後很久,有天夜裡,布特到我這裡來,當時就我們兩個人,E區暫時空著,其他的看守都臨時重新分配任務了。<br /><br />  那時波西已經去了荊棘嶺。<br /><br />  「你過來,」布特壓著聲音,聽上去很滑稽,我不禁轉頭猛地盯著他。我剛從外面頂著夜裡的寒冷和雨夾雪過來,撣著大衣的肩膀處,準備把它掛起來。<br /><br />  「出什麼事了?」我問。<br /><br />  「沒有,」他說,「不過,我發現叮噹先生藏身的地方了。我是說他剛來的那會兒,戴拉克洛還沒接手他的時候。你想看看嗎?」<br /><br />  我當然想看了,於是就跟著他沿綠里走到了禁閉室。我們之前堆著的東西都放到了大廳裡,布特顯然是利用這段暫時沒人進出的日子做了點大掃除。門開著,我看到裡面放著拖把桶。地板和綠里一樣是令人壓抑的暗色,上面的條紋快乾了。地板中央放著一把四腳梯,它通常是放在儲藏間裡的,那裡正好也是州裡死刑犯最後歇腳的地方。靠近梯子後面差不多是頂端的地方,有一條突出的擱板,修理工用它來放工具包,粉刷工則會用來擱漆桶。梯子上還有把手電筒,布特把它遞給了我。<br /><br />  「到上邊去,你比我矮,所以差不多得爬所有的階梯,不過我會抓住你雙腿的。」<br /><br />  「我的腿腳很怕癢的,」我說著就往上爬去,「特別是膝蓋。」<br /><br />  「我會留心的。」<br /><br />  「好,」我說,「為了發現那隻耗子的老窩把腿給摔斷了可划不來。」<br /><br />  「啊?」<br /><br />  「算了。」我的頭已經到了天花板中央的燈網下面,我感到梯子在身體的重壓下輕輕顫動。我還聽到外面寒風呼嘯,「抓緊我。」<br /><br />  「抓著呢,別擔心。」他緊握著我的小腿,我又往上爬了一步。我的頭離開天花板不到一英尺了,能看到那些勤奮的蜘蛛在屋頂頂梁交叉的地方拉出的蜘蛛網。我拿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沒發現任何值得我再冒險爬上去看的東西。<br /><br />  「不對,」布特說,「你看得太遠了,保羅,往左邊看,就在橫梁交錯的地方,看見沒?其中一條有點褪色了。」<br /><br />  「看見了。」<br /><br />  「往連接處照照。」<br /><br />  我照了照,立刻就瞧見了他想讓我看的東西。橫梁由木釘釘在一起,共有六處,有一個釘子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硬幣大小的黑洞。我看了看,扭頭困惑地瞧著布特,「那隻老鼠是小,」我說,「可有那麼小嗎?伙計,我覺得不像。」<br /><br />  「可他就是從這裡過去的,」布特說,「我能肯定。」<br /><br />  「我不明白你是怎麼肯定的。」<br /><br />  「再靠近點,別著急,我抱著呢,歇口氣。」<br /><br />  我照他的話做了,用左手摸索著,搭在另外一根橫梁上,感覺舒服了一些。外頭又是一陣狂風大作,空氣從那個洞裡穿進來,直衝我的臉。我能聞到南方冬夜的凜冽氣息──還帶著點其他味道。<br /><br />  薄荷油的味道。<br /><br />  可別惹了叮噹先生,我能聽到戴拉克洛顫抖的聲音,我能聽到,也能感到那個法國佬把叮噹先生遞給我的時候我所感到的牠的體溫。那只是一隻小老鼠,卻無疑比大多數動物都聰明,可還是一隻老鼠而已。別讓那壞蛋欺負我的老鼠,他曾這麼說,我也答應了;當走上綠里對他們而言不再是神話或假設,而是一種確實要身體力行的過程時,我最後總是會答應他們的。請把這封信寄給我二十年沒見的兄弟好嗎?我答應了;為我的靈魂唸上十五遍聖母馬利亞好嗎?我答應了;讓我死的時候用本名,把它刻在我的墓碑上好嗎?我答應了。這是為了讓他們好好走完這條路,讓他們能在綠里盡頭的電椅上神志清醒。當然,我沒法一一兌現所有的諾言,不過我信守了對戴拉克洛的承諾。對那個法國佬來說,他可是受了很大的罪。那壞蛋折磨戴拉克洛,狠狠地折磨了他。哦,我知道他的罪行,沒錯,可是當戴拉克洛跌入電伙計殘忍的懷抱中時,可沒人像他那麼遭罪的。<br /><br />  薄荷油的味道。<br /><br />  還有別的味道,就來自那個洞眼。<br /><br />  我用右手從胸部口袋裡拿出一支鋼筆,左手仍然抓住那條橫梁,不再擔心布特是否會不小心弄癢了我敏感的膝蓋。我一手旋開筆套,把筆尖戳進去,想把裡面的東西弄出來。裡面是小塊的木屑,明亮的黃色,然後我又聽到戴拉克洛的聲音了,這一次非常清楚,可能他的魂靈一直潛伏在這間屋子裡,就在我們周圍,威廉.華頓曾在這裡待過很久。<br /><br />  「嗨,伙計!」這聲音說道,還帶著笑,帶著驚訝。這是那種忘卻,至少是暫時忘卻自己身處何地、命運將會如何的人的聲音。「來瞧瞧叮噹先生有多能幹!」<br /><br />  「老天,」我喃喃著,覺得風像是要把我擊倒了。<br /><br />  「你又發現了一片,是嗎?」布特問,「我發現了三、四片。」<br /><br />  我爬了下來,用手電筒照著他寬大的、張開的手掌。手心裡有一些木頭碎片,就像給淘氣鬼玩的遊戲棒。兩片是黃色的,和我發現的一樣,一片是綠色的,還有一片是紅色的。顏色不是漆上去的,而是用蠟筆塗的。<br /><br />  「哦,伙計,」我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說,「哦,嘿,是那個線軸上的,是吧?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在這裡?」<br /><br />  「我小時候可不像現在塊頭那麼大,」布特說,「我是在十五到十七歲之間猛長身體的,那之前還是個小個子。我第一次到學校去時,覺得自己小得像……呃,就像小老鼠,我猜你也會這麼說的,我那時可怕得要死,你知道我怎麼做的嗎?」<br /><br />  我搖搖頭。外面又是一陣狂風,橫梁間的蜘蛛網在氣流中搖蕩著,就像破爛的花邊。我從來沒有身處如此鬼魅的境地。正在那時,正當我們站在那裡低頭看那些從線軸上殘留下來的碎片時,我猛然意識到,為什麼自打約翰.考菲走過綠里之後,我就沒法再幹這工作了。不管是不是由於抑鬱,反正我受不了再看著別人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向死亡,再多看一個都不行。<br /><br />  「我向媽媽要了一塊手帕,」布特說,「每當我想哭、覺得自己很渺小的時候,我就溜出去,聞聞她的香氣,然後就不覺得那麼糟糕了。」<br /><br />  「什麼?難道你認為,這隻老鼠是從那塗了顏色的線軸上咬下一些碎片,來懷念戴拉克洛嗎?難道一隻老鼠……」<br /><br />  他抬頭仰望著。我覺得,有那麼一會兒,我見到了他眼裡噙著淚水,不過我想可能是我看錯了。「我什麼也沒說,保羅,不過我在上頭發現了牠們,和你一樣,我也聞到了薄荷油的味道──你也聞到的。這工作我再也不能幹了。我絕不再幹了。再看到有人坐上電椅,我會難受死的。星期一,我打算申請換到少管所去工作,如果能在下一次處刑前換掉就好了。如果換不了,我就辭職,回家種田。」<br /><br />  「除了種石頭,你還能種啥?」<br /><br />  「我不在乎。」<br /><br />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我想我也會和你一塊兒去申請的。」<br /><br />  他凝望著我,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後,點了點頭,彷彿這事就這麼定了。狂風再次刮起,猛烈得橫梁吱呀響著往下沉,我們倆都不安地朝著周圍的填充牆看著。我覺得,在那一刻,我們能聽到威廉.華頓的聲音,不是那野小子比利,不是自第一天到區裡來就是「瘋子比爾」的那傢伙的聲音,而是威廉.華頓,他又是尖叫又是狂笑,說看到他死我們會爽死的,還說我們準忘不了他。這些話,他倒是說對了。<br /><br />  至於布特和我那天晚上在禁閉室裡決意一起做的事,後來真成了。這好像是我們對著那些染色的小木屑許下的一個莊重的誓言。我們倆都沒再參與過處刑,約翰.考菲是最後一個。</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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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二



  第五章

  突然,天氣更熱了,我也不能再拖延不去見典獄長莫斯了。

  我任冷山看守期間有過三任典獄長,海爾.莫斯是最後一任,也是最好的一任。他平易近人,誠實,直率,甚至缺乏柯蒂斯.安德森的基本才智,但他具備了政治技能,足以在那幾年艱難時期維持住自己的位置──他也很正直,經得住誘惑。他不會再提升了,但這樣似乎也不錯。

  他那時五十八歲,要不就是五十九歲,臉上的皺紋很深,像條警犬,大概就是波波.馬錢特很熟悉的那種。他滿頭的白髮,雙手因為痙攣之類的原因顫抖著,不過他還是很強壯的。前一年,當一個監獄犯拿著一根由板條箱的板條削成的棍子向莫斯衝來時,他站在那裡,抓住那惡棍的手腕,一把折斷他的骨頭,發出了乾樹枝著火後斷裂的聲音。那惡棍忘了所有的憤慨,跪倒在地上,尖聲叫娘。「我不是你娘,」莫斯用他很有修養的南方口音說道,「不過我要是的話,我會拎起裙子,用生你出來的傢伙朝你撒尿的。」

  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立刻站了起來,我一擺手讓他坐回去,然後在他桌子對面坐下,先從他妻子說起──這只有在我們那裡,別處你可不會這麼做。「你那漂亮妞怎樣了?」我就是這麼問的,好像瑪琳達才十七芳齡,而不是六十二、三歲了。我的關心是真誠的,她是那種我若有緣分自己也會愛上和迎娶的女人,但我並不想故意把他從工作上扯開。

  他深深嘆了口氣,「不太好,保羅,確實不太好。」

  「頭痛更厲害了?」

  「這禮拜只痛了一次,不過是最糟糕的一次,前天她基本上整天躺著,現在她右手乏力的情況更嚴重了……」他舉起自己那隻滿是肝色斑點的右手,我們兩人看著它在記事簿上顫抖了一陣子,接著他又把手放下了。

  我知道,他極其不願意說出上面這番話,而我寧願沒聽見。瑪琳達的頭疼病是春天開始的,整個夏天醫生一直說這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偏頭痛」,也許是因為擔心海爾馬上要退休。我老婆曾告訴我,偏頭痛是年輕人的病,不是老年人常得的,到了瑪琳達.莫斯的年紀,病情通常會好轉,而不是惡化。現在她的手又出現乏力症狀,我看這可不像是精神緊張,而像是倒楣的中風。

  「哈維斯特羅姆醫生想讓她去印地安諾拉住院,」莫斯說,「做點檢查,他的意思是拍X光片,誰知道還有什麼,她都怕死了。」他停住了,然後點點頭,「說實話,我也很害怕。」

  「是啊,可你都看到她的情況了,」我說,「別再等了,如果真有什麼的話,X光能照出來的,說不定是他們可以治療的。」

  「是的,」他應著。過了一會兒,我們的眼神對視了,並停在那裡。據我回想,這也是我們這次見面的唯一一次,那是一種袒露而徹底的相互理解,一切盡在不言中。沒錯,也許就是中風,也可能是惡性腦瘤,如果真是的話,印地安諾拉的醫生也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要知道,這是一九三二年,當時就算尿路感染之類相對簡單的病症,不是用磺胺類藥劑讓人噁心,就是忍痛熬著。

  「謝謝你這麼關心,保羅,現在,讓我們談談有關波西.懷特莫的事。」

  「今天上午我接到州裡的電話,」典獄長平靜地說,「電話裡很生氣,我想你也能想像的,保羅。州長有如此的姻親關係,他沒法不感情用事的,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他的妻子有個哥哥,哥哥有一個兒子,那人就是波西.懷特莫。昨晚,波西給他老爸打電話,而波西的老爸又打給波西的姑姑,還要我把下面的事情全講了嗎?」

  「不用了,」我說,「波西告發我,就像學校的孬種告訴老師,說他看見傑克和吉兒在衣帽間裡親嘴。」

  「沒錯,」莫斯應道,「差不多就這碼事。」

  「你也知道,戴拉克洛進來的時候,在波西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吧?」我問,「波西還拿著他那該死的胡桃木警棍?」

  「知道,不過……」

  「你也知道他有時候是怎麼拿著它在監獄裡誇耀的,他純粹為了找樂子。他很卑鄙,又愚蠢。說實話,我都不知道還能忍他多久。」

  我們彼此認識五年了,對於相處得好的人,這時間算長了,尤其是我們的一部分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我的意思是,他能理解我。倒不是說我會撂挑子不幹,大蕭條正在監獄外頭徘徊,就像危險的罪犯,而且還不受我們掌管,不受牢獄控制。比我更能幹的人不是流落街頭,就是得逃票乘車。我知道自己算是幸運的,孩子們成年了,還有房貸,那兩百磅重的大理石塊,兩年前也終於不再是胸中塊壘。可人總得吃飯,還有老婆要養。而且,只要有能力,我們也習慣了給女兒和女婿寄上個二十塊錢(即使有時候一時沒錢,如果簡寫信流露出異常的窘迫,我們也設法寄去)。女婿是失業的中學教師,如果這樣的情況在那年頭還稱不上窘迫的話,窘迫這個詞也就沒啥意思了。因此,人們絕不會放棄像我這樣有穩定收入的工作──絕不會鐵著心冷冷地放棄的。不過那年秋天可沒那麼冷,外面的溫度不合季節地高,尿路感染在我體內肆虐,把我身體的溫度弄得更高。在這樣的情況下,哎,有時候,人的拳頭就會只聽從本能。一旦你對著像波西.懷特莫這種有後臺的出了拳頭,你就可能會繼續揍下去,因為沒有退路了。

  「要挺住,」莫斯平靜地說,「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據可靠消息,實際上,今天給我打電話的人告訴我,波西向布萊亞那邊遞了申請,而且申請會被接受。」

  「布萊亞,」我應道。即荊棘嶺,兩個州立醫院之一。「這傢伙在幹嘛?巡遊州立機構嗎?」

  「是份管理工作,薪水更高,只是催催文件,而不是在大暑天整理醫院床鋪。」他撇著嘴朝我笑笑,「你要曉得,保羅,頭兒過來的時候,你要是沒把他和范哈伊一起派到配電室的話,你可能早就擺脫他了。」

  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話讓我費解,不知他到底在說什麼。也許我也不想聽懂。

  「我還能把他派到哪裡?」我問,「老天,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的是啥!還要讓他參與執行隊的工作……」我沒把話說完,也說不完,頭緒亂糟糟的,無從說起。

  「不管怎麼說,你最好讓他接手戴拉克洛的事。如果你想擺脫他,就得這樣子。」

  我垮著臉,看著他。過了一會,我終於收起臉說:「你說什麼?難道他想親身經歷這個場面,想聞聞別人腦袋燒焦的味道?」

  莫斯聳聳肩。一談起妻子,他的眼神曾是那麼的溫柔,可現在卻如此冷酷。「不管懷特莫幹還是不幹,戴拉克洛的腦袋終歸要燒的,」他說,「對吧?」

  「對,不過他會搞砸的,事實上,海爾,他準得搞砸,在三十個左右的見證人面前──在那些專程從路易斯安那趕來的記者面前……」

  「你和布魯特斯.霍韋得保證不讓他弄砸了,」莫斯說,「如果他還是搞砸了,會被記錄在案,就算他州議會的親戚早不在了,那記錄還會存在。你明白嗎?」

  我懂。這讓我感到噁心,感到擔心,但是我懂。

  「他想留到執行考菲死刑。不過,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他從戴拉克洛那裡能獲得滿足。你得確保讓他參與這一次。」

  我本來計劃好再讓波西待在配電室,然後讓他下隧道,推著安放戴拉克洛的滑輪擔架,把屍體送到監獄外路對面停著的運屍車那裡。但是我想都沒再想,就把所有這些計劃拋到腦後。我點點頭,我有種感覺,覺得這是一場賭博,不過我不在乎。如果這麼做能擺脫波西.懷特莫,我連老虎屁股都敢摸。他可以參與處刑,推合上夾鉗,朝鐵窗望望,告訴范哈伊推到兩檔;他還能看著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渾身觸電,而那電就是他波西.懷特莫從瓶子裡放出來的。就讓他得到那些噁心的快感吧,如果這就是他所理解的州裡對殺人犯的處罰。讓他去荊棘嶺好了,他會在那裡有自己的辦公室,還有納涼的電風扇。如果他姑夫下一次選舉失敗了,他就會知道,在這個艱難、破舊、酷熱的世界裡,什麼才是工作;他就會明白,在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惡棍都會關監獄,有時候連你自己的腦袋也會挨揍,這樣更好。

  「行,」我說著站起身,「我會讓他參加戴拉克洛的處刑的,讓他在裡頭,同時,我會維持場面。」

  「好,」他說著也站了起來,「另外,你自己的情況怎樣了?」他悄悄地指指我下身。

  「好像好點了。」

  「嗯,這樣就好。」他目送我到門口,「還有,考菲怎麼樣?會惹事嗎?」

  「我想不會吧,」我說,「他安靜得像隻死公雞,真是古怪,古怪的眼神,不過很安靜。總之我們會留心的,不用擔心。」

  「當然,你知道他曾幹過什麼。」

  「那是。」

  他看著我走到了辦公室外,老小姐漢娜坐在那裡,讀著她那本叢林故事,好像自上個冰川世紀結束時,她就在讀這本書了。能離開那裡我很開心,總之,我覺得好像很輕鬆就脫身了。畢竟,很高興能知道還有機會擺脫波西。

  「代我向瑪琳達致以最真切的問候,」我說,「也別再自尋煩惱,很可能最後診斷結果不過是偏頭痛而已。」

  「確實,」他說。他心事重重,垂著眼睛,嘴角卻露著微笑。兩個表情夾雜在一起,可真是慘不忍睹。

  我回到E區,開始了新的一天。有文件要看要寫,有地板要拖,有飯要做,還要制定出下週的值勤表,一大堆事情呢。不過大部分時間是等待,在監獄裡總是有很多等待,從來沒有完的時候。等著戴拉克洛走綠里,等著威廉.華頓噘著嘴唇、帶著野小子比利的刺青來這裡,更重要的是,等著波西.懷特莫走出我的生活。

  戴拉克洛的老鼠是上帝帶來的神祕物之一。那個夏天之前,我從沒在E區見過老鼠,那個秋天之後,我也再沒見過老鼠。就是那個秋天,在十月的一個炎熱的、電閃雷鳴的晚上,戴拉克洛在我們的陪伴下走了,走時的樣子令人無法形容,連我都不敢回想。戴拉克洛說,是他訓練了那隻老鼠,讓牠以汽船威利〔註:當時「米老鼠」的別稱。〕的身分在我們中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不過,我認為情況其實恰恰相反。迪恩.史丹頓也認同我的觀點,布特也是。老鼠第一次出現時,他們倆都在那裡,正如布特所說,「那東西早就受過訓練,比那位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佬可聰明多了,那人還自以為是主人呢。」

  迪恩和我在辦公室裡,正仔細檢查著上一年的記錄,準備給五次處決的見證人寫後續報告,還要為自一九二九年以來另外六次處決的後續報告寫後續報告。我們主要想知道的就是一件事:他們對我們提供的服務是否滿意?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怪異,但這可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作為納稅人,他們是我們的顧客,只不過很特殊。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他(她)願意在午夜出面觀看處決,準會有特殊的、迫切的原因,有特殊的需要,如果處決是一種合適的懲罰,那麼它就得讓人滿意。他們曾有過噩夢,處決的目的就是要向他們展示,讓他們明白,噩夢已經過去。也許這麼做還真有效,有時候真是這樣。

  「嗨!」布特從門外喊著,他正在大廳最前頭的桌子前,「嗨,你們倆過來!」

  ※※※

  第六章

  迪恩和我對視著,同樣的警覺。我們覺得準是有人出事了,要麼是那個從奧克拉何馬州來的印第安人(他叫艾南.畢特巴,不過我們管他叫──酋長,照哈利.特威利格的話講,叫羊奶酪酋長,因為哈利覺得,畢特巴聞起來就這個味),要麼就是那個被我們稱作「總統」的傢伙。不過布特笑了起來,於是我們趕緊去看發生了什麼。E區的笑聲就像教堂的一樣,是不正常的。

  老嘟嘟是那時候推食品車的老關係,他已經推著一車神氣的美食來過了。布特囤了一晚上的貨:三份三明治,兩瓶汽水,還有一些圓餡餅,一盤馬鈴薯沙拉(這肯定是嘟嘟從監獄廚房裡偷偷拿來的。對他而言,這有點太過分了)。布特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日誌,他居然沒把東西灑上去還真算奇蹟了。當然了,他剛開始吃。

  「什麼?」迪恩問道,「這是什麼?」

  「州議會準是鬆開了錢袋,今年要再雇個監獄看守了,」布特說著,還在笑,「瞧那邊。」

  他指了指,我們看到了那隻老鼠。我也笑了起來,迪恩也笑了。確實不由得人不笑,因為那老鼠的樣子就像一個得一刻鐘巡視一次的看守:這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看守正在確保不讓任何人逃跑或自殺。牠在綠里上朝我們快步走來,腦袋轉來轉去,好像在監視著牢房,接著牠還會往前一衝。實際上,儘管叫喊聲和笑聲不斷,我們聽到那兩個現押犯人正在打呼嚕,這就更滑稽了。

  這純粹是一隻普通的棕色老鼠,除了似乎在巡視牢房的樣子。牠甚至走進了一兩間牢房,敏捷地在低矮的鐵柵欄上跳躍著,我想,很多關押犯都會嫉妒牠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犯人。當然了,囚犯們總是想逃出來的。

  那隻老鼠沒有走進任何一間住人的牢房,牠只挑空著的進。最後,牠差不多走到我們站的地方,我一直等著牠折回去,但是牠沒回頭,牠壓根兒不怕我們。

  「老鼠這個樣子朝人走過來可不正常,」迪恩說著,有點緊張,「也許牠瘋了。」

  「哦,老天,」布特說著,滿嘴的鹹牛肉三明治,「這是隻老鼠行家,是鼠人,你看牠嘴角的白沫,是鼠人吧?」

  「我根本看不到牠的嘴巴,」迪恩說,我們都笑了起來。我也看不到牠的嘴巴,不過我能看到牠那黑溜溜的小眼珠子,我覺得它們看上去並不瘋狂或躁動不安,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智慧。我處死過人,處死過據說有著不死的靈魂的人,可是他們看上去比這隻老鼠蠢多了。

  老鼠急匆匆地沿著綠里跑到離值班桌不到三英尺的地方──那桌子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特別,不過是那地方中學老師常用的桌子。老鼠就在那裡停下,把尾巴捲到爪子周圍,樣子就像老夫人整裙子一樣端莊。

  我突然停住不笑了,剎那間,我感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我想說,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誰都不願當眾顯出荒誕滑稽的樣子,可是我卻真的是這樣,如果我能把真相告訴旁人,我想我會說的。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老鼠,覺得自己根本不是看守,只是另一個被定了罪、判了刑的犯人。我依然拼命勇敢地仰望著桌子,那張桌子在那老鼠看來似乎有幾英里高(就像我們總有一天要面對的上帝的審判席),而桌子後面端坐著聲音低沉、穿藍外套的巨人們。那些巨人不是用BB槍〔註:一種射擊子彈的直徑為點一八英寸的霰彈獵槍。〕射擊我們,就是用掃帚打我們,設陷阱害我們。當我們小心翼翼地爬過那個「勝利者」字樣,去啃那個小銅盤上的奶酪時,那些陷阱會讓我們把脊梁摔斷。

  值班桌旁沒有掃帚,不過有一個滑輪拖把桶,拖把還放在絞乾架上,在和迪恩一起坐下來處理那箱記錄前,我剛擦洗完那條綠色亞麻油地氈,打掃過所有六間牢房。我看到迪恩準備抓起拖把揮一下,就在他手指剛接觸細細的木把手時,我碰了碰他的手腕,說:「隨牠去吧。」

  他聳聳肩,把手縮了回去。我覺得他和我一樣,並不真想用拖把去打牠。

  布特從鹹牛肉三明治上撕下一角,放在桌子前,用兩個手指輕輕地夾著。老鼠仰望著,看上去非常興奮,好像很清楚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許是的;我能看到牠的鬍鬚抽搐著,鼻子扭動著。

  「哦,布特,別!」迪恩喊道,然後看看我,「別讓他這麼做,保羅!如果他要餵那該死的傢伙的話,我們就可以給所有四條腿的東西舉歡迎牌了。」

  「我只是想看看牠會怎麼做,」布特說,「是出於科學興趣。」他看著我,我畢竟是頭兒,就算在這種小事上。我想了想,聳聳肩,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其實,我也有點想看看牠究竟會怎麼做。

  嘿,他吃了,這是天性。畢竟是蕭條時期。不過他吃的樣子把我們迷住了。他靠近那小塊三明治,繞著食物嗅來嗅去,然後像小狗玩遊戲似地端坐在三明治前,一把抓過來,把麵包掰開,取出肉。他表現得如此慎重和機警,就像人們在中意的飯館裡就著上好的烤牛肉大餐大快朵頤一樣。

  我從沒見過動物如此的吃法,甚至連訓練有素的家狗都做不到。而且,他吃東西的過程中,眼睛始終沒離開我們。

  「這隻老鼠要麼很聰明,要麼就是餓瘋了,」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畢特巴,他已經醒了,此時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鐵欄邊,赤裸的身上只穿了條鬆鬆垮垮的拳擊短褲。他右手中指和食指關節間夾著一根自己捲的紙菸,鐵灰色的頭髮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上,肩部肌肉以前可能很健壯,現在卻開始鬆軟了。

  「你們印第安人關於老鼠有什麼至理名言,酋長?」布特邊問邊看著老鼠吃東西。看到老鼠用前爪俐落地抓住那點鹹牛肉,並不時地把肉翻轉著,不時瞥上幾眼,似乎對那片肉充滿崇敬和欣賞,我們都被迷住了。

  「沒有,」畢特巴說,「我曾聽說有個勇敢的人擁有一副他號稱是用老鼠皮做的手套,不過我可不信。」他笑了起來,好像這完全是個笑話,說完就離開了鐵欄。他再次躺了下去,床鋪隨之吱呀作響。

  那彷彿是老鼠要離開的信號。牠吃完了爪子裡的東西,聞了聞剩下來的(基本上是塗過了黃色芥末的麵包),然後回頭看看我們,好像要把我們的臉記住,說不定下次會再碰上。接著,牠轉過身,沿來路匆匆地跑開了,這回可沒再去巡視牢房。牠的匆忙讓我想到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那隻兔子,不禁笑了起來。老鼠沒在禁閉室門口停留,就從門簷下消失了。禁閉室的牆是軟的,專門關押那些腦袋發軟的傢伙〔註:指腦子出問題(鬧事)的犯人。〕。在不需要這間屋子發揮它應有功能的日子裡,我們就把清潔工具放在那裡,那裡還有一些書(大多是克萊倫斯.穆爾福德寫的西部故事,只有一本書,它只在特殊情況下出借,上面的故事有很多插圖,裡面有卜派、布魯托,甚至還有漢堡皮魔王溫皮,他們輪流和奧莉弗.奧伊爾〔註:這幾個都是當時一部有色情內容的漫畫書中人物。〕搞)。除了這些,還有幾樣美術用具,包括蠟筆,戴拉克洛後來拿它派了很好的用場。

  他已經不再給我們惹麻煩了,要知道,這是更早一些的事情。禁閉室裡還有一件沒人想穿的外套,是白色的雙層帆布縫製的,背上有紐扣、搭袢,以及扣環。我們都知道該怎樣把問題兒童套進那件約束衣。這些迷路的孩子,他們一般不大做出暴力舉動,不過一旦做了,伙計,你可來不及扭轉局面。

  布特伸手從書桌抽屜裡拿出那本蒙著厚厚皮書套的書,書的封面上印著燙金的「訪客」二字。通常,這本書會在抽屜裡放上數月。當某個犯人有訪客時(除了律師或牧師外),他會到餐廳外的那間屋子去,房間就是會客用的,我們稱它為「拱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取這名字。

  「老天,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迪恩.史丹頓問道,他目光透過眼鏡鏡片的上沿,注視著布特,看他打開了那本書,堂而皇之地翻閱著幾年來這些已死了的囚犯的訪客記錄。

  「按十九號規定,」布特說著翻到了當前記錄。他拿起筆,舔舔筆尖(這可是他改不了的壞習慣),準備寫字了。十九號規定清楚地提到:「每個到E區的訪客要出示一張黃色的經行政部門批准的通行證,並務必進行登記。」

  「他瘋了,」迪恩對我說。

  「他沒有出示通行證。不過,這次我就放過它了,」布特說著又舔舔鉛筆頭,祝自己好運,然後在「入區時間」欄下面填上了「晚上九時四十五分」。

  「是啊,幹嘛不呢,大老板們說不定會給老鼠破例的,」我說。

  「他們肯定會的,」布特應和著,「缺錢唄。」他轉身看看書桌後牆上掛著的鐘,然後在「出區時間」欄寫上「十點零一分」。這兩個數字中間的空白留得很多。是「訪客姓名」欄。布魯特斯.霍韋使勁想了片刻(也許是在動用他有限的拼寫能力,我敢肯定,他腦袋裡早有詞彙了),認真地寫下「汽船威利」。那時候,大多數人都這麼稱呼米老鼠。這是因為在第一部有聲卡通片裡,他轉動著眼珠子,到處顛著屁股,在輪船的操舵室裡拉響了汽笛。

  「行了,」布特說道,啪地關上了書,把它放回抽屜,「完事了。」

  我笑了,不過迪恩對事情總是不免會嚴肅以待,哪怕他知道這是玩笑,他皺著眉頭,生氣地擦拭著眼鏡片。「如果有人看見,你會有麻煩的。」他再次顯出猶豫的樣子,眯著近視眼睛四處看看,好像期盼看見牆上長耳朵似的。他說:「像波西.懷特莫這號子誰惹了他就讓誰死得很難看的傢伙就會的。」

  「呃,」布特說,「等哪天波西.懷特莫把細腿放到這張桌子後頭,我就走人。」

  「用不著了,」迪恩說,「如果波西把事情向有關人士抖摟了,他們早就拿你在訪客登記簿上開玩笑的事把你給炒了。波西會這麼做的,你也知道他會的。」

  布特惡狠狠地瞪著眼,什麼都沒說。我猜想,後來,就在那天晚上,他會把寫下的東西擦掉的。他不擦,我也會去擦的。

  ※※※

  第七章

  第二天晚上,畢特巴和「總統」先後被帶到D區,等那裡的普通囚犯進了牢房後,我們就開始洗淋浴。這時,布特問我,我們還該不該到禁閉室去找汽船威利。

  「我想該去的,」我說。前天晚上那隻老鼠的確讓大夥一頓好樂,不過我明白,如果布特和我在禁閉室裡找到牠的話,尤其是如果發現牠用牙齒啃噬著填充牆,開始築窩的話,我們會宰了牠的。最好是把這傢伙除了,不管牠有多好玩,也不能跟這些「香客」一同生活。而且,不用我說人們都知道,我倆誰都不怕殺老鼠。畢竟,州裡給我們發薪水,本來就是要我們殺老鼠的。

  不過那天晚上我們沒找到汽船威利,牠後來被叫作叮噹先生了。牠沒有窩在軟牆那裡,也沒有藏在我們拖到走廊裡的垃圾堆裡。禁閉室裡有很多垃圾,比我想得還多,因為我們好久沒用禁閉室了。等威廉.華頓來了後,情況就發生了改變,不過當時我們不知道罷了──幸虧如此。

  「牠去哪兒了呢?」最後,布特這樣問道,邊問邊用一塊很大的藍色手帕抹著脖子後面的汗。「既沒有洞眼,又沒有裂縫的……不過……」

  他指了指地板下的排水管。壁爐下面,也就是老鼠可能會鑽的地方,蒙著一張細密的鋼絲網,哪怕是蒼蠅都休想飛過。「牠是怎麼進去的?又是怎麼出來的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

  「他確實從這裡進去的,不是嗎?我是說,我們三個都看見的。」

  「是啊,就在門底下,他得縮著身子,可還真進去了。」

  「哎喲,」布特說道,這個字由這麼大個子的男人說出來,聽上去怪怪的,「幸虧犯人們沒法把身子縮這麼小,是吧?」

  「沒錯,」我說著最後瞧了一眼帆布牆,想找到洞眼或是裂縫什麼的。

  什麼也沒有。「行了,我們走吧。」

  三個晚上後,汽船威利又出現了。當時哈利.特威利格正在值班,波西也在,他們拿著迪恩曾經想用的拖把,追著老鼠上了綠里。那隻齧齒動物輕輕鬆鬆地躲過了波西,從禁閉室門下的裂縫處溜走了,取得完勝。波西大聲咒罵著,打開門,又把那堆垃圾拖了出來。據哈利說,真是又滑稽又恐怖。波西發誓一定要抓到那隻該死的老鼠,把那噁心的小腦袋擰下來,當然,他還是沒做到。他渾身冒汗,一頭亂髮,制服襯衫的下襬在背後垂蕩著。半小時後,他回到值班席,一邊把頭髮從眼睛處捋開,一邊告訴哈利(騷動開始時他基本上一直安靜地坐在那裡看書),說他準備在門底下放一條絕緣帶,認為那樣就能了結這一禍害。

  「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吧,波西,」哈利邊說邊翻著那本關於西部傳奇的書。他覺得波西會忘了堵住門下縫隙這件事的。他倒是想對了。

  那年冬天,這些事情發生過後很久,有天夜裡,布特到我這裡來,當時就我們兩個人,E區暫時空著,其他的看守都臨時重新分配任務了。

  那時波西已經去了荊棘嶺。

  「你過來,」布特壓著聲音,聽上去很滑稽,我不禁轉頭猛地盯著他。我剛從外面頂著夜裡的寒冷和雨夾雪過來,撣著大衣的肩膀處,準備把它掛起來。

  「出什麼事了?」我問。

  「沒有,」他說,「不過,我發現叮噹先生藏身的地方了。我是說他剛來的那會兒,戴拉克洛還沒接手他的時候。你想看看嗎?」

  我當然想看了,於是就跟著他沿綠里走到了禁閉室。我們之前堆著的東西都放到了大廳裡,布特顯然是利用這段暫時沒人進出的日子做了點大掃除。門開著,我看到裡面放著拖把桶。地板和綠里一樣是令人壓抑的暗色,上面的條紋快乾了。地板中央放著一把四腳梯,它通常是放在儲藏間裡的,那裡正好也是州裡死刑犯最後歇腳的地方。靠近梯子後面差不多是頂端的地方,有一條突出的擱板,修理工用它來放工具包,粉刷工則會用來擱漆桶。梯子上還有把手電筒,布特把它遞給了我。

  「到上邊去,你比我矮,所以差不多得爬所有的階梯,不過我會抓住你雙腿的。」

  「我的腿腳很怕癢的,」我說著就往上爬去,「特別是膝蓋。」

  「我會留心的。」

  「好,」我說,「為了發現那隻耗子的老窩把腿給摔斷了可划不來。」

  「啊?」

  「算了。」我的頭已經到了天花板中央的燈網下面,我感到梯子在身體的重壓下輕輕顫動。我還聽到外面寒風呼嘯,「抓緊我。」

  「抓著呢,別擔心。」他緊握著我的小腿,我又往上爬了一步。我的頭離開天花板不到一英尺了,能看到那些勤奮的蜘蛛在屋頂頂梁交叉的地方拉出的蜘蛛網。我拿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沒發現任何值得我再冒險爬上去看的東西。

  「不對,」布特說,「你看得太遠了,保羅,往左邊看,就在橫梁交錯的地方,看見沒?其中一條有點褪色了。」

  「看見了。」

  「往連接處照照。」

  我照了照,立刻就瞧見了他想讓我看的東西。橫梁由木釘釘在一起,共有六處,有一個釘子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硬幣大小的黑洞。我看了看,扭頭困惑地瞧著布特,「那隻老鼠是小,」我說,「可有那麼小嗎?伙計,我覺得不像。」

  「可他就是從這裡過去的,」布特說,「我能肯定。」

  「我不明白你是怎麼肯定的。」

  「再靠近點,別著急,我抱著呢,歇口氣。」

  我照他的話做了,用左手摸索著,搭在另外一根橫梁上,感覺舒服了一些。外頭又是一陣狂風大作,空氣從那個洞裡穿進來,直衝我的臉。我能聞到南方冬夜的凜冽氣息──還帶著點其他味道。

  薄荷油的味道。

  可別惹了叮噹先生,我能聽到戴拉克洛顫抖的聲音,我能聽到,也能感到那個法國佬把叮噹先生遞給我的時候我所感到的牠的體溫。那只是一隻小老鼠,卻無疑比大多數動物都聰明,可還是一隻老鼠而已。別讓那壞蛋欺負我的老鼠,他曾這麼說,我也答應了;當走上綠里對他們而言不再是神話或假設,而是一種確實要身體力行的過程時,我最後總是會答應他們的。請把這封信寄給我二十年沒見的兄弟好嗎?我答應了;為我的靈魂唸上十五遍聖母馬利亞好嗎?我答應了;讓我死的時候用本名,把它刻在我的墓碑上好嗎?我答應了。這是為了讓他們好好走完這條路,讓他們能在綠里盡頭的電椅上神志清醒。當然,我沒法一一兌現所有的諾言,不過我信守了對戴拉克洛的承諾。對那個法國佬來說,他可是受了很大的罪。那壞蛋折磨戴拉克洛,狠狠地折磨了他。哦,我知道他的罪行,沒錯,可是當戴拉克洛跌入電伙計殘忍的懷抱中時,可沒人像他那麼遭罪的。

  薄荷油的味道。

  還有別的味道,就來自那個洞眼。

  我用右手從胸部口袋裡拿出一支鋼筆,左手仍然抓住那條橫梁,不再擔心布特是否會不小心弄癢了我敏感的膝蓋。我一手旋開筆套,把筆尖戳進去,想把裡面的東西弄出來。裡面是小塊的木屑,明亮的黃色,然後我又聽到戴拉克洛的聲音了,這一次非常清楚,可能他的魂靈一直潛伏在這間屋子裡,就在我們周圍,威廉.華頓曾在這裡待過很久。

  「嗨,伙計!」這聲音說道,還帶著笑,帶著驚訝。這是那種忘卻,至少是暫時忘卻自己身處何地、命運將會如何的人的聲音。「來瞧瞧叮噹先生有多能幹!」

  「老天,」我喃喃著,覺得風像是要把我擊倒了。

  「你又發現了一片,是嗎?」布特問,「我發現了三、四片。」

  我爬了下來,用手電筒照著他寬大的、張開的手掌。手心裡有一些木頭碎片,就像給淘氣鬼玩的遊戲棒。兩片是黃色的,和我發現的一樣,一片是綠色的,還有一片是紅色的。顏色不是漆上去的,而是用蠟筆塗的。

  「哦,伙計,」我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說,「哦,嘿,是那個線軸上的,是吧?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小時候可不像現在塊頭那麼大,」布特說,「我是在十五到十七歲之間猛長身體的,那之前還是個小個子。我第一次到學校去時,覺得自己小得像……呃,就像小老鼠,我猜你也會這麼說的,我那時可怕得要死,你知道我怎麼做的嗎?」

  我搖搖頭。外面又是一陣狂風,橫梁間的蜘蛛網在氣流中搖蕩著,就像破爛的花邊。我從來沒有身處如此鬼魅的境地。正在那時,正當我們站在那裡低頭看那些從線軸上殘留下來的碎片時,我猛然意識到,為什麼自打約翰.考菲走過綠里之後,我就沒法再幹這工作了。不管是不是由於抑鬱,反正我受不了再看著別人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向死亡,再多看一個都不行。

  「我向媽媽要了一塊手帕,」布特說,「每當我想哭、覺得自己很渺小的時候,我就溜出去,聞聞她的香氣,然後就不覺得那麼糟糕了。」

  「什麼?難道你認為,這隻老鼠是從那塗了顏色的線軸上咬下一些碎片,來懷念戴拉克洛嗎?難道一隻老鼠……」

  他抬頭仰望著。我覺得,有那麼一會兒,我見到了他眼裡噙著淚水,不過我想可能是我看錯了。「我什麼也沒說,保羅,不過我在上頭發現了牠們,和你一樣,我也聞到了薄荷油的味道──你也聞到的。這工作我再也不能幹了。我絕不再幹了。再看到有人坐上電椅,我會難受死的。星期一,我打算申請換到少管所去工作,如果能在下一次處刑前換掉就好了。如果換不了,我就辭職,回家種田。」

  「除了種石頭,你還能種啥?」

  「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我想我也會和你一塊兒去申請的。」

  他凝望著我,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後,點了點頭,彷彿這事就這麼定了。狂風再次刮起,猛烈得橫梁吱呀響著往下沉,我們倆都不安地朝著周圍的填充牆看著。我覺得,在那一刻,我們能聽到威廉.華頓的聲音,不是那野小子比利,不是自第一天到區裡來就是「瘋子比爾」的那傢伙的聲音,而是威廉.華頓,他又是尖叫又是狂笑,說看到他死我們會爽死的,還說我們準忘不了他。這些話,他倒是說對了。

  至於布特和我那天晚上在禁閉室裡決意一起做的事,後來真成了。這好像是我們對著那些染色的小木屑許下的一個莊重的誓言。我們倆都沒再參與過處刑,約翰.考菲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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