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一</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一</h3><br /><br />  第一章<br /><br />  那家療養院叫「喬治亞松林」,我正在那裡做著最後的寫寫畫畫。療養院離亞特蘭大約六十英里,不過距離大多數人,即那些不到八十歲的人的生活,卻差不多有兩百光年。各位讀者,請留心,你未來的生活中可沒有這樣的地方。這地方並不寒磣,基本上不算;這裡能看有線電視,吃得也不錯(雖然很少有能讓人嚼的東西)。不過從它的特點看,它和冷山的E區一樣,同是讓人喪命之地。<br /><br />  這裡甚至有個傢伙能讓我依稀想起波西.懷特莫。當年的懷特莫因為和州長有點關係,在綠里謀得一份工作。我懷疑此處的這位是否也有某要員撐腰,儘管他的表現十分糟糕。他叫布拉德.多蘭,總是在梳理頭髮,這一點和波西很像,而且他的後袋裡也總是塞著一些讀物。波西當時讀的是《大商船》和《男人歷險》之類的雜誌,而布拉德讀的是一些小開版的平裝本,如《俗笑話》和《黃色笑話》等。他總愛問別人,為什麼那個法國佬要走過那條路,一盞燈下面能搞多少個波蘭佬,或者是哈林區〔註:紐約的黑人住宅區。〕葬禮上有多少人抬棺材等。和波西一樣,布拉德也是個覺得事物越卑劣才越好笑的蠢蛋。<br /><br />  布拉德有一天說的一句話倒讓我覺得很有智慧,不過我並沒誇他。<br /><br />  俗話說,不走的鐘一天也能準兩次。「你真算幸運,沒得上老年痴呆症,保利〔註:Paulie,保羅(Paul)的別稱。〕,」這就是他的原話。我很討厭他稱我保利,不過反正他一直這麼叫我;我也懶得制止他了。還有一些說法,稱不上是俗話,倒是很適用於布拉德.多蘭,如「能牽馬到水邊,卻沒法逼牠喝水」,還有「盡可以給他打扮,卻不能帶他見人」。他和波西一樣的蠢。<br /><br />  當他說起老年痴呆症時,他正在日光室〔註:一般建在屋頂或樓層平臺上的玻璃房,供曬日光及休憩用。〕裡拖地板,我也正好讀完自己寫的東西。寫的內容很多,等我出院時還會更多。「說到老年痴呆症,你知道它究竟是什麼?」<br /><br />  「不知道,」我說,「不過我想你會告訴我的,布拉德。」<br /><br />  「它相當於老年人的愛滋病,」他說著爆發出一陣笑聲來,哈─哈─哈─哈─嚯!就像他在說的那些個白痴笑話時的情形。<br /><br />  不過我沒笑,因為他的話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倒不是我真有老年痴呆症,雖然在美麗的喬治亞松林能看到很多這樣的病人,我自己患的不過是典型的老年記憶障礙。這種病人,忘記的似乎更多是時間而不是事件。從我寫的東西來看,我發現自己記得所有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的事情,倒是對事情的順序有些混淆。是的,如果用心的話,我想我甚至可以理清頭緒,多多少少是行的。<br /><br />  約翰.考菲到E區和走綠里的時間是那一年的十月,罪行是殺害了戴特瑞克家九歲的雙胞胎。這是我主要的記憶標誌,如果仔細回想,我會歷歷在目。「野小子比利」威廉.華頓是考菲之後來的,戴拉克洛則在考菲之前,他的老鼠也是,布魯特斯(大夥稱他布特)管那隻老鼠叫汽船威利,而戴拉克洛後來稱牠為叮噹先生。<br /><br />  不管叫牠什麼,那隻老鼠最早來,甚至比德爾更早,牠出現時還是夏天,當時住在綠里的是另兩個犯人,一個是酋長艾南.畢特巴,還有一個是「總統」亞瑟.弗蘭德斯。<br /><br />  那隻老鼠,那隻該死的老鼠,戴拉克洛可喜歡牠了,不過波西.懷特莫肯定很討厭牠。<br /><br />  波西從一開始就討厭牠。<br /><br />  ※※※<br /><br />  第二章<br /><br />  在波西沿著綠里第一次追老鼠之後第三天,那隻老鼠回來了。當時迪恩.史丹頓和比爾.道奇正在談論政治──在那些日子裡,這就意味著他們正談論羅斯福和胡佛,是赫伯特〔註: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美國第三十一任總統。〕,不是約翰.埃德加〔註:約翰.埃德加.胡佛,美國律師,一九二〇─一九七二年任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他們還吃著利茲牌脆餅乾,那盒餅乾是迪恩約莫一小時之前從老嘟嘟那裡買來的。波西那時正站在辦公室門口,邊拿著他鍾愛的警棍做快速拔出練習,邊聽著他人的談論。他把棍子從可笑的皮套裡拔出來,揮舞著(或者說是試著揮幾下,大多時候警棍都揮脫了手,要不是他手腕上套著生牛皮的環,那棍子準掉下來),接著再把警棍插回皮套。皮套是手工製作,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事情發生在那天深夜,整個過程我是第二天夜裡聽迪恩講的。<br /><br />  那隻老鼠像以前一樣走上綠里,蹦跳著,然後停下來,彷彿在巡視著空牢房。過了一會兒,牠就繼續蹦跳著,毫不洩氣的樣子,好像早就知道在綠里上巡邏要走不少的路,而牠該擔負這個職責。<br /><br />  「總統」這時候醒著,正站在牢房門邊。那傢伙還真是個人物,即使穿著監獄的藍囚衣還努力保持整潔。光從他的舉止看,我們會覺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去電伙計那裡的人。我們沒看錯,波西第二次追老鼠之後不到一週的時間,「總統」的死刑就變成無期徒刑,他加入了普通囚犯的行列。<br /><br />  「瞧!」他喊道,「有隻老鼠!你們這些傢伙到底用什麼關節在跑呀?」<br /><br />  他幾乎是笑著說的,不過迪恩說他聽起來也有點憤怒,好像連死刑都不足以趕跑他的基瓦尼俱樂部〔註:美國工商業人士的一個俱樂部,有偏好娛樂笑鬧的特點。〕精神。他曾經是「中南部房地產協會」的地區主管,自作聰明地把半老的父親從三樓窗戶推出去,想由此獲得終身保單上的雙倍賠款。可是他想錯了,不過也許是聰明不夠。<br /><br />  「閉嘴,你這個蠢蛋,」波西說,不過這多半是不假思索的話。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那隻老鼠。此前他已經把警棍放回皮套,並拿出了雜誌,這時,他把雜誌扔到值班桌上,又把警棍拔出皮套。他開始用棍子在左手指關節上輕輕地隨意敲打起來。<br /><br />  「狗娘養的,」比爾.道奇說,「我還從沒見過這裡有老鼠。」<br /><br />  「噢,他可機靈了,」迪恩說,「而且根本就不害怕。」<br /><br />  「你怎麼知道的?」<br /><br />  「有天晚上他出現過,波西也看見了,布特管他叫汽船威利。」<br /><br />  對此,波西顯出輕蔑的表情,不過沒再說什麼。他用警棍敲著手背,頻率更快了些。<br /><br />  「瞧他,」迪恩說,「上次他一直走到值班桌這裡,我想看看這回他會不會再過來。」<br /><br />  牠又過來了,遠遠地繞開「總統」,好像不喜歡這個殺父凶手的味道。<br /><br />  牠巡查了兩間空牢房,甚至跑到了其中一張沒有鋪床墊的帆布床上聞了聞,接著就折回綠里。波西一直站在那裡,不斷敲著警棍,也不跟人講話,他想教訓一下那隻老鼠,讓牠不敢再回來。<br /><br />  「好在你們這幫傢伙不用讓他上電伙計,」比利也不禁感了興趣,說道,「否則你們就得費老大的力氣去夾住他,給他套蓋子了。」<br /><br />  波西還是沒說話,不過他慢慢地將警棍捏在手指間,就像捏著一根香菸似的。<br /><br />  老鼠在上次止步的地方停住了,那裡離值班桌不過三英尺,牠就像鐵欄後的囚犯似地仰頭看著迪恩。牠又抬頭瞥了比利一會兒,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迪恩身上。牠似乎根本沒瞧波西一眼。<br /><br />  「真是個膽大的小雜種,得教訓教訓他,」比爾說著,把聲音又提高了一些,「嗨!嗨!汽船威利!」<br /><br />  那隻老鼠稍稍縮回了一些,顫動著耳朵,不過沒有跑,甚至絲毫沒有要跑的樣子。<br /><br />  「瞧好了,」迪恩說著,回想起布特曾經是怎樣拿鹹牛肉三明治餵它的,「我不曉得他會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不過……」<br /><br />  他掰碎了一塊利茲餅乾,放到老鼠面前。牠用銳利的目光看了那塊橘紅色的碎片約莫一、兩秒鐘,纖細的鬍子因吸氣而抽動著,然後,立刻伸出爪子拿到那片餅乾,坐起身子,開始吃起來。<br /><br />  「呃,簡直讓人不敢相信!」比爾感嘆道,「吃相那麼乾淨,就像禮拜六晚上牧師在教區進餐。」<br /><br />  「我看更像黑鬼吃西瓜,」波西說道,不過沒人理會他,連酋長和「總統」也沒在意他的話。老鼠吃完餅乾,不過還是坐在那裡,似乎靠那條捲起的尾巴維持著平衡,一邊抬頭看著穿藍色衣服的巨人們。<br /><br />  「我來試試,」比爾說著把另一片餅乾掰碎了,從桌子前傾下身子,把餅乾小心地放到地上。老鼠聞了聞,但是沒去碰它。<br /><br />  「呵,」比爾說,「準是吃飽了。」<br /><br />  「不,」迪恩說道,「他知道你是臨時的,就是這個原因。」<br /><br />  「臨時的,我?我像臨時的嗎!我在這裡的時間差不多和哈利.特威利格一樣長!也許還更長些呢!」<br /><br />  「消消氣,老前輩,消消氣,」迪恩說著咧嘴笑了。「你自己看看,看我說錯沒。」他把另一片餅乾扔到一旁。果然,老鼠又撿起來吃開了,根本沒瞧比爾.道奇的東西。不過,還沒等牠咬上一兩口,波西的警棍就砸了過去,像矛尖般地直刺老鼠。<br /><br />  老鼠是個很小的靶子,為那個惡棍說句公道話,那一擲還真的又狠又準,要不是老鼠的反應極其敏銳的話,「威利」的腦袋恐怕都不保了。可牠閃開了,沒錯,就像人一樣,丟下了那片碎餅乾。那根沉重的山胡桃木棍劃過牠的腦袋,就刺在牠身旁,竟近到把牠的皮毛都弄皺了(不管怎樣,這是迪恩的原話,我只是傳聲筒,雖然我自己也不是太相信)。警棍砸在暗綠的油氈地上,又反彈在一間空牢房的鐵欄上。老鼠沒有去確認是不是打偏了,牠顯然是想起了別處還有急事,一轉身沿走廊一溜煙地向禁閉室跑去。<br /><br />  波西憤怒地咆哮著,他知道自己差點得手,就又追了上去。比爾.道奇抓住他的胳膊,這可能僅僅是出於本能吧,但波西掙脫了。迪恩還是認為,也許正是這一抓,救了汽船威利的命,牠仍然在不遠處。波西不僅想殺了那隻老鼠,他還想揍扁牠,所以大步追著,步子很滑稽,像一頭鹿,跺著沉重的黑色工作鞋。那隻老鼠先是一次轉彎,接著再一次轉彎,恰好躲開了波西最後的兩步跳躍。接著,牠鑽到門下面,那粉紅色的、長得很怪異的尾巴最後輕輕一拂,消失了。<br /><br />  「他媽的!」波西罵著,手掌用力拍著門。然後,他開始摸索鑰匙,想要進禁閉室去繼續追。<br /><br />  迪恩沿走廊跟過來了,為了控制情緒,他有意走得很慢。他告訴我,他一方面很想嘲笑波西一番,一方面又想一把抓住他,拽開他,把他壓在禁閉室門上,滅了他的氣焰。當然,這麼做很可能帶來騷亂。我們在E區的職責就是最大限度地制止喧囂,而波西.懷特莫本性就愛製造喧囂,和他一起共事有點像竭力拆除炸藥的雷管,而又有人站在你身後,不時地敲鑼打鼓。簡而言之,就是讓你心煩意亂。迪恩說他能從艾南.畢特巴的眼神裡看出心煩意亂來──甚至也能在總統的眼睛裡看到這一點,儘管這位紳士平常一副鎮定得堅如磐石的樣子。<br /><br />  迪恩還有別的想法,從一定程度上說,他早就開始接受那隻老鼠了,嗯,不是說把牠當朋友看,而是把牠看成是區裡的一分子。這就使波西的所作所為很是格格不入。哪怕老鼠的事情不算在內,波西也是從來不計行為後果的,這正是他為什麼如此惹是生非的原因。<br /><br />  迪恩走到了走廊盡頭,這時,他已經控制了情緒,知道該如何來處理此事了。波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丟人現眼,這大家都明白的。<br /><br />  「媽的,又輸了,」他說著微微咧嘴笑了,開著波西的玩笑。<br /><br />  波西惡狠狠地瞧了他一眼,把頭髮從眉毛上拂開,「別亂說,四隻眼,別惹惱了我,把麻煩搞大了。」<br /><br />  「又到了搬家日了,是吧?」迪恩說著收住了笑容──不過眼神裡依然帶著笑意,「呃,如果你這次又把東西全搬了出來,就麻煩拖拖地板吧。」<br /><br />  波西看看地板,又看看那串鑰匙,想到要是在這間四周是軟牆的屋子裡再找一遍的話,既費時間,又暑熱難堪,還很徒勞,周圍又站著旁觀者──連酋長和「總統」都在。<br /><br />  「該死的,我真不明白有啥好笑的,」他說,「監獄裡不能有老鼠──不算老鼠,這裡的禍害就已經夠多的了。」<br /><br />  「隨你怎麼辦吧,波西,」迪恩舉起雙手說道。次日晚上他告訴我,當時他覺得波西一定會和他發生衝突的。<br /><br />  這時,比爾.道奇走上前來打圓場。「是你掉的吧,」他說著把警棍交還給波西,「再低一寸,你就能砸爛那小雜種的背脊了。」<br /><br />  波西舒了口氣,「是啊,這一記的確很漂亮,」他說著小心地將那根敲腦袋的傢伙放回了醜陋的皮套裡,「我讀中學時曾經是投球手,投出過兩次無安打賽局呢。」<br /><br />  「現在可不還是這樣嗎!」比爾說道,聲音裡透著敬佩(雖然當波西轉過臉時,比爾還朝著迪恩眨眨眼),足以制止這場紛爭了。<br /><br />  「沒錯,」波西應道,「我在諾克斯維爾投過一次,那邊城裡的男孩子都不知道砸過來的是什麼。兩次自由上壘。如果裁判員不是個蠢蛋的話,那場比賽簡直沒得說了。」<br /><br />  迪恩本該就這麼算了,可是他的資歷比波西深,那時候,位子高些的就好指手畫腳,比如在考菲面前啦,在戴拉克洛面前啦。他覺得波西還是該教訓一下的,於是就伸手抓住了那個年輕人的手腕。「你知道剛才自己在做什麼嗎,」迪恩說。後來據他說,他的本意是想表現得嚴肅點,倒不是真要責罵他,不管怎麼說,也不算太嚴厲。可波西偏偏不吃這套,他不會接受教訓的──儘管我們最終是會接受教訓的。<br /><br />  「咋的,四隻眼,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想逮住那隻老鼠!那你呢,瞎眼了?」<br /><br />  「你還把比爾嚇著了,還有我,還有他們,」迪恩說著,朝畢特巴和弗蘭德斯那裡指指。<br /><br />  「那又怎樣?」波西問道,身子壓了過來,「他們又不是搖籃寶寶,難道你沒注意到?儘管你們這幫人經常把他們當寶寶對待。」<br /><br />  「呃,我可不喜歡受驚嚇,」比爾壓低聲音說道,「我是在這裡工作的,懷特莫,除非你沒瞧見,我可不是你管的這些蠢蛋。」<br /><br />  波西斜眼瞥著他,眼神有點捉摸不透。<br /><br />  「我們盡量不去嚇著他們,是因為他們承受的壓力夠大了,」迪恩說。他仍然把聲音壓得很低,「承受很大壓力的人會崩潰,會傷害自己,傷害別人,有時候也會給我們帶來麻煩。」<br /><br />  波西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對「帶來麻煩」顯然有反應,製造麻煩不礙事,陷入麻煩可不行。<br /><br />  「我們的職責是談話,而不是吆喝,」迪恩說,「對犯人吆喝就是沒有自制能力。」<br /><br />  波西明白這是誰的話,是我說的,我是頭兒。那時候,波西.懷特莫和保羅.艾吉康之間還沒結怨,我記得,當時是夏天,真正的熱鬧還遠未開場。<br /><br />  迪恩說,「你要把這裡想成是醫院的重症看護病房,這裡最需要保持安靜──那你就不會這麼做了。」<br /><br />  「我看這裡就是一桶子用來淹死老鼠的尿,」波西回應道,「僅此而已,現在讓我走吧。」<br /><br />  他掙脫了迪恩的手,走到迪恩和比爾之間,然後低著頭大步沿走廊離去了。他走路時離「總統」這邊太靠近了些,近得弗蘭德斯都能伸手抓住他,也許都能奪過他那根寶貴的山胡桃木警棍來打他的腦袋了,要是弗蘭德斯真是這種人的話。當然,弗蘭德斯不會這麼做;不過酋長也許會。如果酋長得到機會的話,他或許就會揍波西一下,給他點教訓。第二天晚上,迪恩把整個事件告訴了我,我一直記在了心裡,因為這番話最後成了預言。「懷特莫不懂,他是無力操控這些犯人的,」迪恩說,「無論他做什麼,都傷害不了這些人,一次電刑就足矣。不明白這一點,他就會給自己和這裡的其他人帶來危險。」<br /><br />  波西走進我的辦公室,甩上了身後的門。<br /><br />  「天吶,天吶,」比爾.道奇說,「瞧他那脹爛了的鳥樣。」<br /><br />  「你根本不了解事情原委,」迪恩說道。<br /><br />  「哦,要往好處想想,」比爾說。他總是告誡人們,凡事要往好處看;每次說這話時,大家都想揍扁他的鼻子。「至少,那隻惡作劇的老鼠跑了。」<br /><br />  「是呀,不過我們不會再見著他了,」迪恩說,「我想這次那該死的波西.懷特莫算是把他嚇夠了。」<br /><br />  ※※※<br /><br />  第三章<br /><br />  這話雖符合邏輯,卻說錯了。次日晚上,那隻老鼠就回來了。波西.懷特莫換班去墳場前,休息了兩晚,老鼠回來時正好是第一晚。<br /><br />  汽船威利是七點左右來的。我在場見證了他再次出現,迪恩也在,還有哈利.特威利格。哈利正坐在值班桌旁。我是日班,不過那天陪酋長多待了一小時,因為他的時日近了。畢特巴外表上態度堅忍,這也是他部落的傳統,不過我能看出他對末日的恐懼,這恐懼就像毒草似地在體內生長著。於是我們交談起來。在那裡,你可以在白天和他們交流,但效果不太好,操練場上盡是喊聲和談話聲(更別提不時發生的打架了),還有製板廠轟隆隆的機器的壓模聲,間或傳來看守喊某人放下鋤頭、抓起鋤頭,或是哈維你快給我過來等的叫聲。四點以後就好多了,六點之後則更加安靜。六點到八點是最佳時機,那以後,你能看到悠長的思緒又開始悄悄進入他們的腦海,這能從他們的眼神中察覺到,這些思想就像午後的陰影,這時候,你最好打住。他們依然能聽見你在說話,但是不會再有反應了。過了八點,他們就準備守候長夜,想像著電罩子扣在腦袋上會有什麼感覺,想像著那個放下來蓋住汗涔涔的臉的黑袋子裡會有什麼味道。<br /><br />  不過,我找酋長談話的時間很不錯。他對我講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講了他們是怎樣在蒙大拿州一起蓋房子的。他說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水是那麼清冽,每次喝水時嘴巴就像被割了似的。<br /><br />  「哎,艾吉康先生,」他說,「你想,是不是人如果真心地為他做的錯事懺悔,就能回到最快樂的時光,並在那裡永遠生活下去呢?這就像是在天堂是吧?」<br /><br />  「我覺得這是真的,」我說。撒這個謊我一點都不內疚。在母親溫暖的膝蓋上,我就學到了一些關於永恆的道理,我相信那本好書關於殺人犯所說的話:他們沒有永恆生命。我認為他們會直接下地獄,在那裡經受烈火煎熬,直到上帝最後允許加百列〔註:《聖經》人物,他是七大天使之一,是上帝傳送好消息給人類的使者。〕吹響裁判的號角。這時,他們的煎熬才會結束──或許才可以欣然去他們要去的地方。不過我從來不會對畢特巴、也不會對其他人說出這些想法。我覺得他們心裡其實都明白。<br /><br />  上帝對該隱〔註:《聖經》人物,亞當之子。〕說過,你的弟弟在那裡,他的血在地裡向我嗚咽,我很擔心這話是不是會讓那個乖戾的孩子感到驚訝,我想,他每走一步,都肯定聽到了亞伯〔註:《舊約》中亞當和夏娃的兒子,後被其兄該隱殺害。〕的血在地底下向他哀鳴。<br /><br />  我離開的時候,酋長微笑著,他也許在想著在蒙大拿州的家,想著妻子裸露著胸脯躺在火光中。他馬上要走進更熾熱的烈火了,這是毫無疑問的。<br /><br />  我回到走廊,迪恩對我講了前一天晚上他和波西的糾紛。我想,他等在那裡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事,於是認真傾聽著。只要是關於波西的事,我總會認真聽的,因為我完全同意迪恩的觀點,我也覺得,波西是那種惹是生非的傢伙,無論是給自己惹禍,還是給大夥。<br /><br />  迪恩快說完時,老嘟嘟推著他那輛紅色的食品車來了,上面蓋著手寫的《聖經》語錄(「懺悔吧,上帝會對人們做出審判的,」《申命記》三十二:三十六,「我當然會要你拿出你生命的鮮血,」《創世記》九:五,都具有類似的歡樂而令人升華的情感),他是來賣三明治和汽水的。迪恩在口袋裡找零錢,一邊說我們再也不會見到汽船威利了,說該死的波西.懷特莫已經把他徹底嚇跑了,聽到這話,老嘟嘟說,「那這又是啥東西呢?」<br /><br />  我們四處看看,就看見那隻老鼠來了,還在綠里中央蹦著。他走了一會兒又停住了,油亮的小眼珠子四處瞧瞧,接著又走了起來。<br /><br />  「嘿,老鼠!」酋長開口了,那隻老鼠停下來,看看他,鬍子抽動著。實話說,牠真的好像知道是在叫自己呢。「你真是靈魂引導者嗎?」畢特巴丟給老鼠一點晚餐的奶酩,不過汽船威利看都沒看一眼,還是沿著綠里繼續走,邊往空的牢房看看。<br /><br />  「艾吉康頭兒!」<br /><br />  「總統」喊道,「你覺得這小雜種是不是知道懷特莫不在這兒啊?向上帝保證,我覺得沒錯!」<br /><br />  我也有同感──不過我不想大聲說出來。<br /><br />  哈利提著褲子走到大廳裡,每次在廁所裡解手後,他總是這個樣子。<br /><br />  此時,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那裡。嘟嘟也睜大了眼睛盯著,他那鬆弛的、嘴裡沒有牙齒的下巴正做出咧嘴笑的表情,肌肉塌陷,很是難看。<br /><br />  老鼠在牠常常停下的地方駐足,尾巴繞著爪子捲起來,看著我們。我再次想起了曾見過的法官給倒楣的犯人判刑的畫面──不過,有這麼小巧的、毫無畏懼的囚犯嗎?當然,牠不是真的囚犯,牠可以隨興地來來去去。可是這個念頭一直盤旋在我腦海裡,此時又讓我想起,大多數人都會覺得,當我們生命結束,面對上帝的審判時,我們是如此的渺小,不過我們很少有人能如此無畏。<br /><br />  「呃,我敢保證,」老嘟嘟說,「他這會兒坐在那裡,就像要挨烤的野小子。」<br /><br />  「你可是沒見過呢,嘟嘟,」哈利說,「瞧這個。」他從胸部口袋裡掏出一片黃棕色的包裹在蠟紙裡的蘋果。他把蘋果片的一端掰下來扔在地板上。那東西又乾又硬,我覺得它會彈起來躍過那隻老鼠,不過老鼠伸出一隻爪子,就像人在無聊時打蒼蠅一樣地漫不經心,居然一擊即中。我們都笑了,又是佩服,又是驚訝,爆發的笑聲都能讓那隻老鼠倉皇而逃。可牠居然毫不動容,用爪子撿起那片乾蘋果,舔了幾下,丟開了,還抬頭看看我們,好像在說,不錯啊,你們還有別的什麼嗎?<br /><br />  嘟嘟打開食品車,拿出一塊三明治,打開包裝紙,撕下一小片臘腸。<br /><br />  「別費事了,」迪恩說。<br /><br />  「你這是什麼意思?」嘟嘟問道,「難道一隻活生生的老鼠會拒絕到手的臘腸嗎,你真是瘋了!」<br /><br />  不過,我知道迪恩是對的,而且從哈利的表情看,他也明白這一點。<br /><br />  這裡有臨時工,也有固定工,不知怎麼的,那隻老鼠好像知道其中的差別。<br /><br />  這確實難以相信,不過卻是真的。<br /><br />  老嘟嘟把那片臘腸扔下去,果然,老鼠沒有任何舉動;牠聞了聞,接著就退了一步。<br /><br />  「我該死的真算是狗娘養的,」老嘟嘟說著,很是惱火。<br /><br />  我伸出手,「給我。」<br /><br />  「什麼,就這片三明治?」<br /><br />  「就這片,我會付錢的。」<br /><br />  嘟嘟把它遞給我。我舉起麵包片的一頭,撕下另一片肉,丟在值班桌前面。那隻老鼠立刻走上前去,用爪子抓住它,吃了起來。還沒等人反應過來,那片臘腸就不見了。<br /><br />  「真他媽的該死!」嘟嘟叫嚷著,「活見鬼了!給我!」<br /><br />  他一把將三明治奪回來,撕下了更大一片肉,這回可不是肉片,應該是肉塊了,把它扔得離老鼠很近的位置,近到老鼠都能把肉頂著當帽子了。可這回,老鼠又退後了,牠用力聞著(在大蕭條期,我肯定沒有哪隻老鼠會中這樣的大獎,至少在我們州裡沒有),然後抬頭看著我們。<br /><br />  「去,去吃吧!」嘟嘟說著,顯得更加惱火了,「你這是抽的什麼風呀?」<br /><br />  迪恩拿起三明治,丟下一片肉。到這時候,這舉動就像是奇怪的宗教團體儀式了。那隻老鼠立刻撿起肉,一口吞了下去。然後,牠轉過身,沿著走廊向禁閉室走去,一路停停走走,盯著幾間空牢房看看,進行著第三次簡短巡視。我再次覺得牠是在尋找什麼人,而且這一次,這個念頭盤旋的時間更長了。<br /><br />  「這事我不會說出去的,」哈利說,聽起來既像是玩笑,又像是當真的樣子,「首先,沒人會在乎這事,其次,就算我說了,也沒人相信我。」<br /><br />  「他只吃你們這伙人給的食物,」嘟嘟說著,半信半疑地搖著頭,接著就費力地彎下身子,撿起了被老鼠所不屑的肉,丟進了自己那沒牙齒的嘴巴裡,一直研磨到能下嚥為止,「可他為什麼這麼做呢?」<br /><br />  「我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哈利說,「他怎麼知道波西不在?」<br /><br />  「他並不知道,」我說,「這只是巧合,這隻老鼠碰巧今晚出現。」<br /><br />  可是,這事漸漸地更令人費解了,因為老鼠專揀波西換班不在或在另外監獄區的時候出現。我們,即哈利、迪恩、布特,還有我,認為牠準是辨得出波西的聲音,或是氣味。我們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不去太多地談論那隻老鼠本身──他本人。我們似乎心領神會地有了共識,覺得那樣談論會損壞某種特別的……美好的東西,因為牠是如此不可思議而精妙。<br /><br />  畢竟,威利選擇了我們,即使現在我也不知這是為什麼。也許哈利是對的,他說過把這事告訴別人沒什麼好處,不僅是因為他們不會相信,還因為他們也不會在乎。<br /><br />  ※※※<br /><br />  第四章<br /><br />  到處決艾南.畢特巴的時候了。事實上,他並不是酋長,而是瓦希塔保留地上他那個部落裡最年長的,也是切羅基族〔註:北美易洛魁人的一支。〕議會的成員。他喝醉了酒,殺了個人,實際上,當時兩人都喝醉了。酋長用水泥板打碎了那人的腦袋,為的就是因一雙靴子起的衝突。所以,七月十七日,在那個夏季的一個雨天,我的長老委員會決定,他該走到生命盡頭了。<br /><br />  對大多數冷山監獄的囚犯來說,探視時間嚴格得就像鋼鐵橫梁一般堅定僵硬,不過E區的犯人就不同了。所以,到了十六號,畢特巴就能獲准到餐廳旁的長形屋子,也就是「拱廊」裡去。屋子被交叉帶刺的電線網一分為二。酋長要在此會見他的第二任妻子,還有那些依然很難纏的孩子們,這也是告別時刻了。<br /><br />  他被比爾.道奇和其他兩個臨時工帶到那裡。我們其他人還有事要做,要在一個小時裡做完兩次演習,如果可以的話,要做三次。<br /><br />  波西和傑克.范哈伊被派到配電室執行畢特巴的電刑,波西對此並沒有反對意見;他還太嫩,不知道給自己的任務是好是歹。他只知道可以透過一個長方形的網眼窗來觀看,雖然他可能並不介意看到的是椅子的後背而不是正面,好在那裡已經近得可以看到火花四濺了。<br /><br />  那個窗戶外面就有一架黑色的壁式電話,上面沒有曲柄和撥號盤,只能接聽來自一個地方即州長辦公室的電話。那些年裡,我曾經看過很多監獄電影,影片中,在開關即將要為那個清白的傻瓜合上時,總會有上面的電話打過來。不過我在E區的這幾年裡,從沒有接到過這種電話,一次都沒有。電影裡的拯救很廉價,清白也很廉價。你付出二十五美分,能獲得的也就是這點價值的回報。真實生活的代價大得多,而大多數的結局也很不相同。<br /><br />  在隧道裡,我們有一個手縫的人體模特兒,用來練習把屍體運上卡車去的,其他部分就用老嘟嘟來充當了。那些年裡,嘟嘟不知怎麼的成了傳統意義上的犯人的替身,長年累月的,他就像聖誕節人們無論喜歡與否都得品嘗的鵝肉一樣經典。大多數監獄看守都喜歡他,會被他滑稽的腔調逗樂,那是一種法國腔,不過,那不是移居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後裔的腔調,而是加拿大法語腔,加之他長年幽居南部,那腔調被軟化得有了獨特的個性。連布特見了老嘟嘟都興奮。不過我倒沒有。我覺得他本質上就是更年老、更糊塗的波西.懷特莫,是一個神經質到大驚小怪的人,不過他還就是喜好惹事。<br /><br />  演習時我們都在那裡,就像正式執行時一樣。就像我們所說的,布魯特斯.霍韋被「推到前面」,也就是說他要安放頭罩,調試州長電話的線路,一旦需要醫生的話就從他站的靠牆位置招呼醫生,還有就是等時機到了,發出推到二檔的命令。如果進行順利的話,人人各盡其職,一切照常。<br /><br />  如果不順利的話,布特就會遭到見證人的譴責,而我則得挨典獄長的批評。我們沒一個人對此有過抱怨,抱怨也沒用的。世道變了,就是這樣。你可以順著潮流隨之改變,要麼就站起來反抗,逆流而上。<br /><br />  迪恩、哈利.特威利格,還有我,我們一起朝酋長的牢房走去,等比爾和他那幫人帶著畢特巴離開這裡去「拱廊」後,我們要在不到三分鐘時間裡開始第一次演習。牢房的門開著,老嘟嘟坐在酋長的床上,纖細的白髮拂動著。<br /><br />  「床單上盡是汙跡,」嘟嘟說道,「他準是想趁你們這群傢伙把床單退漿前把它給折騰完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br /><br />  「閉嘴,嘟嘟,」迪恩說,「嚴肅點。」<br /><br />  「行,」嘟嘟說著,立刻堆出了肅穆莊重的表情,可眼睛還在眨巴著。<br /><br />  老嘟嘟只有在表演死刑的時候才如此富有生氣。<br /><br />  我上前一步,「艾南.畢特巴,我以某某州及法庭官員的身分,被授權執行某事,本次處決將在某日十二時零一分執行,請走上前來。」<br /><br />  嘟嘟下了床,「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這就過來了,」他說。<br /><br />  「轉過身去,」迪恩說。等嘟嘟轉過身,迪恩檢查了一下他滿是頭皮屑的腦袋頂。明天晚上,酋長的腦袋頂上的頭髮要被剃了,迪恩此時的檢查是為了確定對方的頭髮不需要再修剪了。短碴頭髮會阻礙導電,增加麻煩。我們今天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為了使那事做起來更簡便些。<br /><br />  「行了,艾南,我們走吧。」我對嘟嘟說著,接著我們就開步走了。<br /><br />  「我正沿著走廊走,我正沿著走廊走,我正沿著走廊走,」嘟嘟說著。<br /><br />  我走在他左側,迪恩在右側,哈利則在他正後方。走到走廊盡頭,我們向右一拐,離開了反向的表示生存的操練場,走向死亡之地的儲藏室。我們走進我的辦公室,接著,嘟嘟沒等下命令就跪倒在地。他清楚地知道臺詞,可能比誰都清楚。上帝知道,他在那裡比誰待得都久。<br /><br />  「我在禱告,我在禱告,我在禱告,」嘟嘟說著舉起粗糙的雙手。這雙手看上去像是那幅著名的雕版畫,或許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上帝是我的牧羊人,等等等等。」<br /><br />  「畢特巴還有什麼人?」哈利問,「我們可不想讓什麼切羅基族的巫醫在這裡搖著雞巴,是吧?」<br /><br />  「實際上……」<br /><br />  「還在禱告,還在禱告,還在和耶穌講話,」嘟嘟根本沒顧到我在講話。<br /><br />  「閉嘴,你這老傢伙,」迪恩說。<br /><br />  「我在禱告呢!」<br /><br />  「禱你自己吧。」<br /><br />  「你們這幫傢伙怎麼這麼久?」布特在儲藏室裡大聲抱怨著。那裡也被騰空了用來演習。於是我們又回到處決區,確實,那裡你聞都聞得出來。<br /><br />  「有尿你就忍著吧!」哈利高聲喊道,「別他媽的這麼不耐煩!」<br /><br />  「禱告呢,」嘟嘟說,他咧嘴笑著,醜陋的下巴塌陷下來,「為耐心禱告,就為了那一點點該死的耐心。」<br /><br />  「實際上,畢特巴是個基督徒,他說的,」我告訴他們,「而且他對那個替蒂爾曼.克拉克來的浸禮會教士很滿意,他的名字叫舒斯特。呃,我也很喜歡他。他動作很快,也不會讓他們激動起來。站起來吧,嘟嘟,你禱告夠了吧。」<br /><br />  「走了,」嘟嘟說,「又在走,又在走,好的,長官,走在綠里上。」<br /><br />  他雖然身材矮小,還是得稍稍低頭才能穿過辦公室那一頭的門。我們其餘的人得把頭放得更低。這對真正的犯人來說是最讓他們膽寒的時刻,當我把視線投向平臺上的電伙計那裡,看到布特槍在手中,我滿意地點點頭。一切正常。<br /><br />  嘟嘟走下臺階,停住腳步。那兒早就備好了大約四十把折疊木椅。為了確保能避開那些就座的見證人,畢特巴將斜穿過去,走到平臺處,到時候還要增加五六個看守來維持秩序。由比爾.道奇來負責這些事。雖然,坦白地說,這只是一場預演,我們還從沒讓一個見證人受到過犯人的威脅──我就是希望能確保這樣的效果。<br /><br />  「準備好了,伙計們?」嘟嘟問道,這時,我們已經回到原來的站位,大家都站在樓梯口,我們是從我辦公室一直沿階梯往下到這裡的。我點點頭,大家就朝平臺走去。我常常想,我們當時活像一支沒帶旗幟的護旗隊。<br /><br />  「我該做什麼?」波西從隔開儲藏室和配電室的電線網後面喊道。<br /><br />  「好好觀察,學著點。」我答覆道。<br /><br />  「再就是手別握著肉棍子啦,」哈利咕噥著,不過這話被嘟嘟聽到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br /><br />  我們領他上了平臺,嘟嘟自己轉過身來,真是久經沙場了。「坐下,」他說,「坐下,坐下,坐在電伙計懷裡。」<br /><br />  我右膝著地,俯在他右腳邊。迪恩左膝著地,俯在他左腳邊。這也是一旦那該死的傢伙發飆的話,我們自身最容易受攻擊的時候──這事不時會發生。我們把豎著的膝蓋稍稍朝裡側,以保護胯部。為了保護脖子,我們得垂下下巴。當然了,我們還移動肢體,直到把腳踝放在安全位置,以便在危機發生時能做出最快的反應。在最後走步時,酋長會穿拖鞋,但是,他的喉嚨將被撕裂,他將倒在地板上痛得死去活來,他的睾丸將腫得像梅森廣口瓶一樣大,而那時將有四十個左右見證人(他們很多人是新聞界的紳士)坐在椅子上,目睹整個過程。對這樣的人來說,「本來可能更糟糕」這句話是不會有什麼安慰作用的。<br /><br />  我們夾上嘟嘟的腳踝,迪恩那邊的夾子稍大一點,因為是由它傳送電流的。等明天晚上畢特巴坐下來後,他那被剃過毛的左邊小腿就會被夾緊。一般來說,印第安人很少有體毛,不過我們還是會力求做到萬無一失。<br /><br />  當我們夾緊嘟嘟的腳踝時,布特固定住他的右手腕。哈利穩步走向前去,夾住了他的左手腕。一切就緒後,哈利朝布特點點頭,布特回頭對范哈伊喊道:「開一檔!」<br /><br />  我聽見波西在問傑克.范哈伊這是什麼意思(真不敢相信他那麼無知,他在E區的這段時間裡,幾乎沒學到什麼),而范哈伊則低聲解釋著。<br /><br />  今天,開一檔沒有任何意思,不過,到了明天晚上,范哈伊就會按下按鈕,而B區後面的監獄專用發電機就會開始轉動。見證人會聽到發電機發出的穩定而低沉的嗡嗡聲,整個監獄的電燈會亮起來。監獄的其他區域裡,犯人們就會發現燈光過於明亮,會認為執行已經進行,處決結束了,而事實上,這才是開始。<br /><br />  布特走到椅子另一側,這樣嘟嘟就能看見他。「艾南.畢特巴,你被處以電刑,該判決經由你的同類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執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處決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br /><br />  「有,」嘟嘟說。他眼裡閃著光,嘴唇嘟起來,咧嘴開心地笑著,滿口沒有一顆牙齒。「我想吃一頓炸雞,馬鈴薯上要澆肉汁,我還想在你帽子上拉屎,想在臉上蓋件救生背心,因為我死不要臉。」<br /><br />  布特拼命想維持嚴肅的表情,卻怎麼都做不到。他一仰腦袋,笑了出來。迪恩也像是被子彈打中似的,跌倒在平臺邊緣,還把頭埋在膝蓋之間,狼嚎一般笑著,一隻手拍著額頭,似乎要把理智拍回原地;哈利則用腦袋直撞牆,哈哈哈地笑著,彷彿喉嚨裡卡著一團東西;連傑克.范哈伊這個沒什麼幽默感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感到好笑,自然笑出了聲,不過多少有點克制。明天晚上就一切成真,確實會有人死在嘟嘟此時坐著的地方。<br /><br />  「閉嘴,布特,」我說,「你也一樣,迪恩,哈利,還有嘟嘟,別再讓這種話從你這張嘴跑出來,否則我真會讓范哈伊開到二檔的。」<br /><br />  嘟嘟朝我咧嘴笑笑,好像在說這話不錯,艾吉康頭兒,確實不錯。<br /><br />  他看我沒有作答,就顯出了侷促困惑的表情,「這是怎麼了?」他問。<br /><br />  「沒什麼好笑的,」我說,「就這麼回事,如果你弄不明白,最好把你的臭嘴閉上。」雖然這場面確實好笑,可也真的讓我抓狂。<br /><br />  我環顧四周,看到布特正盯著我,還是難掩笑意。<br /><br />  「他媽的,」我說,「看來我老了,不適合這個工作了。」<br /><br />  「不,」布特說,「你正當年呢,保羅。」然而我已經不再年輕,他也老了,不再適合幹這份該死的工作,這我們倆都明白。不過重要的是,那陣笑聲終於停了。這倒不錯,因為我最不願意看到明天晚上有人會想起嘟嘟這段自作聰明的話,再笑出來。你會說,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有看守在帶著死刑犯經過見證人席走到電椅時會大笑不已呢,不過,人在壓力之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真要發生類似這樣的事情,人們準會議論上二十年。<br /><br />  「這回該安靜了吧,嘟嘟?」我問。<br /><br />  「是的,」他說著把臉轉開了,還真是一張蒼老的、卻噘嘴生氣的孩子臉。<br /><br />  我朝布特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演習。他從椅背後的黃銅鉤上拿下一張面罩,把它從嘟嘟的頭上往下套,拉到他下頦合適的位置,面罩頂部有一個直徑盡可能大的洞。接著,布特傾過身子,把那圈濕海綿從水桶裡拿出來,用一根手指壓壓它,再舔舔手指。之後,他把海綿放回水桶。明天他不會這麼做的,明天他將把海綿塞進掛在椅子背後的頭罩裡。<br /><br />  不過今天不用了,不必弄濕嘟嘟的腦袋。<br /><br />  罩子是鋼做的,兩邊垂著皮帶,看上去有點像步兵的頭盔。布特把它放在老嘟嘟的頭上,對著黑色面罩頂部的開口壓下去。<br /><br />  「戴頭罩,戴頭罩,戴頭罩,」嘟嘟說著,此時,他的聲音有點沉悶壓抑。<br /><br />  皮帶勒著他的下巴,幾乎讓他張不開嘴了。我懷疑布特勒得太緊了些,這在演習中就有點過頭了。他退後一步,對著那些空椅子說:「艾南.畢特巴,根據本州法律,電流馬上就穿過你的身體,直到生命結束。願上帝寬恕你。」<br /><br />  布特轉身對著電線網上的長方形窗戶說:「開二檔。」<br /><br />  老嘟嘟或許想恢復他早先的滑稽天分,開始在椅子上抽搐身體,好像真地在消受電伙計的服務。「我要烤焦了!」他喊著,「烤焦了!烤焦─了!咿──!我要變成烤火雞了!」<br /><br />  我發現哈利和迪恩根本沒在看。他們的視線已經從電伙計那裡移開,正越過那空空的儲藏室,朝那扇通往我辦公室的門看著。「瞧,真是觸霉頭,」哈利說,「有個見證人提前一天到了。」<br /><br />  正是那隻老鼠。牠坐在門廊裡,尾巴繞著爪子捲起來,油亮的黑珠子眼睛朝這邊凝望著。</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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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一



  第一章

  那家療養院叫「喬治亞松林」,我正在那裡做著最後的寫寫畫畫。療養院離亞特蘭大約六十英里,不過距離大多數人,即那些不到八十歲的人的生活,卻差不多有兩百光年。各位讀者,請留心,你未來的生活中可沒有這樣的地方。這地方並不寒磣,基本上不算;這裡能看有線電視,吃得也不錯(雖然很少有能讓人嚼的東西)。不過從它的特點看,它和冷山的E區一樣,同是讓人喪命之地。

  這裡甚至有個傢伙能讓我依稀想起波西.懷特莫。當年的懷特莫因為和州長有點關係,在綠里謀得一份工作。我懷疑此處的這位是否也有某要員撐腰,儘管他的表現十分糟糕。他叫布拉德.多蘭,總是在梳理頭髮,這一點和波西很像,而且他的後袋裡也總是塞著一些讀物。波西當時讀的是《大商船》和《男人歷險》之類的雜誌,而布拉德讀的是一些小開版的平裝本,如《俗笑話》和《黃色笑話》等。他總愛問別人,為什麼那個法國佬要走過那條路,一盞燈下面能搞多少個波蘭佬,或者是哈林區〔註:紐約的黑人住宅區。〕葬禮上有多少人抬棺材等。和波西一樣,布拉德也是個覺得事物越卑劣才越好笑的蠢蛋。

  布拉德有一天說的一句話倒讓我覺得很有智慧,不過我並沒誇他。

  俗話說,不走的鐘一天也能準兩次。「你真算幸運,沒得上老年痴呆症,保利〔註:Paulie,保羅(Paul)的別稱。〕,」這就是他的原話。我很討厭他稱我保利,不過反正他一直這麼叫我;我也懶得制止他了。還有一些說法,稱不上是俗話,倒是很適用於布拉德.多蘭,如「能牽馬到水邊,卻沒法逼牠喝水」,還有「盡可以給他打扮,卻不能帶他見人」。他和波西一樣的蠢。

  當他說起老年痴呆症時,他正在日光室〔註:一般建在屋頂或樓層平臺上的玻璃房,供曬日光及休憩用。〕裡拖地板,我也正好讀完自己寫的東西。寫的內容很多,等我出院時還會更多。「說到老年痴呆症,你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不知道,」我說,「不過我想你會告訴我的,布拉德。」

  「它相當於老年人的愛滋病,」他說著爆發出一陣笑聲來,哈─哈─哈─哈─嚯!就像他在說的那些個白痴笑話時的情形。

  不過我沒笑,因為他的話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倒不是我真有老年痴呆症,雖然在美麗的喬治亞松林能看到很多這樣的病人,我自己患的不過是典型的老年記憶障礙。這種病人,忘記的似乎更多是時間而不是事件。從我寫的東西來看,我發現自己記得所有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的事情,倒是對事情的順序有些混淆。是的,如果用心的話,我想我甚至可以理清頭緒,多多少少是行的。

  約翰.考菲到E區和走綠里的時間是那一年的十月,罪行是殺害了戴特瑞克家九歲的雙胞胎。這是我主要的記憶標誌,如果仔細回想,我會歷歷在目。「野小子比利」威廉.華頓是考菲之後來的,戴拉克洛則在考菲之前,他的老鼠也是,布魯特斯(大夥稱他布特)管那隻老鼠叫汽船威利,而戴拉克洛後來稱牠為叮噹先生。

  不管叫牠什麼,那隻老鼠最早來,甚至比德爾更早,牠出現時還是夏天,當時住在綠里的是另兩個犯人,一個是酋長艾南.畢特巴,還有一個是「總統」亞瑟.弗蘭德斯。

  那隻老鼠,那隻該死的老鼠,戴拉克洛可喜歡牠了,不過波西.懷特莫肯定很討厭牠。

  波西從一開始就討厭牠。

  ※※※

  第二章

  在波西沿著綠里第一次追老鼠之後第三天,那隻老鼠回來了。當時迪恩.史丹頓和比爾.道奇正在談論政治──在那些日子裡,這就意味著他們正談論羅斯福和胡佛,是赫伯特〔註: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美國第三十一任總統。〕,不是約翰.埃德加〔註:約翰.埃德加.胡佛,美國律師,一九二〇─一九七二年任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他們還吃著利茲牌脆餅乾,那盒餅乾是迪恩約莫一小時之前從老嘟嘟那裡買來的。波西那時正站在辦公室門口,邊拿著他鍾愛的警棍做快速拔出練習,邊聽著他人的談論。他把棍子從可笑的皮套裡拔出來,揮舞著(或者說是試著揮幾下,大多時候警棍都揮脫了手,要不是他手腕上套著生牛皮的環,那棍子準掉下來),接著再把警棍插回皮套。皮套是手工製作,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事情發生在那天深夜,整個過程我是第二天夜裡聽迪恩講的。

  那隻老鼠像以前一樣走上綠里,蹦跳著,然後停下來,彷彿在巡視著空牢房。過了一會兒,牠就繼續蹦跳著,毫不洩氣的樣子,好像早就知道在綠里上巡邏要走不少的路,而牠該擔負這個職責。

  「總統」這時候醒著,正站在牢房門邊。那傢伙還真是個人物,即使穿著監獄的藍囚衣還努力保持整潔。光從他的舉止看,我們會覺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去電伙計那裡的人。我們沒看錯,波西第二次追老鼠之後不到一週的時間,「總統」的死刑就變成無期徒刑,他加入了普通囚犯的行列。

  「瞧!」他喊道,「有隻老鼠!你們這些傢伙到底用什麼關節在跑呀?」

  他幾乎是笑著說的,不過迪恩說他聽起來也有點憤怒,好像連死刑都不足以趕跑他的基瓦尼俱樂部〔註:美國工商業人士的一個俱樂部,有偏好娛樂笑鬧的特點。〕精神。他曾經是「中南部房地產協會」的地區主管,自作聰明地把半老的父親從三樓窗戶推出去,想由此獲得終身保單上的雙倍賠款。可是他想錯了,不過也許是聰明不夠。

  「閉嘴,你這個蠢蛋,」波西說,不過這多半是不假思索的話。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那隻老鼠。此前他已經把警棍放回皮套,並拿出了雜誌,這時,他把雜誌扔到值班桌上,又把警棍拔出皮套。他開始用棍子在左手指關節上輕輕地隨意敲打起來。

  「狗娘養的,」比爾.道奇說,「我還從沒見過這裡有老鼠。」

  「噢,他可機靈了,」迪恩說,「而且根本就不害怕。」

  「你怎麼知道的?」

  「有天晚上他出現過,波西也看見了,布特管他叫汽船威利。」

  對此,波西顯出輕蔑的表情,不過沒再說什麼。他用警棍敲著手背,頻率更快了些。

  「瞧他,」迪恩說,「上次他一直走到值班桌這裡,我想看看這回他會不會再過來。」

  牠又過來了,遠遠地繞開「總統」,好像不喜歡這個殺父凶手的味道。

  牠巡查了兩間空牢房,甚至跑到了其中一張沒有鋪床墊的帆布床上聞了聞,接著就折回綠里。波西一直站在那裡,不斷敲著警棍,也不跟人講話,他想教訓一下那隻老鼠,讓牠不敢再回來。

  「好在你們這幫傢伙不用讓他上電伙計,」比利也不禁感了興趣,說道,「否則你們就得費老大的力氣去夾住他,給他套蓋子了。」

  波西還是沒說話,不過他慢慢地將警棍捏在手指間,就像捏著一根香菸似的。

  老鼠在上次止步的地方停住了,那裡離值班桌不過三英尺,牠就像鐵欄後的囚犯似地仰頭看著迪恩。牠又抬頭瞥了比利一會兒,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迪恩身上。牠似乎根本沒瞧波西一眼。

  「真是個膽大的小雜種,得教訓教訓他,」比爾說著,把聲音又提高了一些,「嗨!嗨!汽船威利!」

  那隻老鼠稍稍縮回了一些,顫動著耳朵,不過沒有跑,甚至絲毫沒有要跑的樣子。

  「瞧好了,」迪恩說著,回想起布特曾經是怎樣拿鹹牛肉三明治餵它的,「我不曉得他會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不過……」

  他掰碎了一塊利茲餅乾,放到老鼠面前。牠用銳利的目光看了那塊橘紅色的碎片約莫一、兩秒鐘,纖細的鬍子因吸氣而抽動著,然後,立刻伸出爪子拿到那片餅乾,坐起身子,開始吃起來。

  「呃,簡直讓人不敢相信!」比爾感嘆道,「吃相那麼乾淨,就像禮拜六晚上牧師在教區進餐。」

  「我看更像黑鬼吃西瓜,」波西說道,不過沒人理會他,連酋長和「總統」也沒在意他的話。老鼠吃完餅乾,不過還是坐在那裡,似乎靠那條捲起的尾巴維持著平衡,一邊抬頭看著穿藍色衣服的巨人們。

  「我來試試,」比爾說著把另一片餅乾掰碎了,從桌子前傾下身子,把餅乾小心地放到地上。老鼠聞了聞,但是沒去碰它。

  「呵,」比爾說,「準是吃飽了。」

  「不,」迪恩說道,「他知道你是臨時的,就是這個原因。」

  「臨時的,我?我像臨時的嗎!我在這裡的時間差不多和哈利.特威利格一樣長!也許還更長些呢!」

  「消消氣,老前輩,消消氣,」迪恩說著咧嘴笑了。「你自己看看,看我說錯沒。」他把另一片餅乾扔到一旁。果然,老鼠又撿起來吃開了,根本沒瞧比爾.道奇的東西。不過,還沒等牠咬上一兩口,波西的警棍就砸了過去,像矛尖般地直刺老鼠。

  老鼠是個很小的靶子,為那個惡棍說句公道話,那一擲還真的又狠又準,要不是老鼠的反應極其敏銳的話,「威利」的腦袋恐怕都不保了。可牠閃開了,沒錯,就像人一樣,丟下了那片碎餅乾。那根沉重的山胡桃木棍劃過牠的腦袋,就刺在牠身旁,竟近到把牠的皮毛都弄皺了(不管怎樣,這是迪恩的原話,我只是傳聲筒,雖然我自己也不是太相信)。警棍砸在暗綠的油氈地上,又反彈在一間空牢房的鐵欄上。老鼠沒有去確認是不是打偏了,牠顯然是想起了別處還有急事,一轉身沿走廊一溜煙地向禁閉室跑去。

  波西憤怒地咆哮著,他知道自己差點得手,就又追了上去。比爾.道奇抓住他的胳膊,這可能僅僅是出於本能吧,但波西掙脫了。迪恩還是認為,也許正是這一抓,救了汽船威利的命,牠仍然在不遠處。波西不僅想殺了那隻老鼠,他還想揍扁牠,所以大步追著,步子很滑稽,像一頭鹿,跺著沉重的黑色工作鞋。那隻老鼠先是一次轉彎,接著再一次轉彎,恰好躲開了波西最後的兩步跳躍。接著,牠鑽到門下面,那粉紅色的、長得很怪異的尾巴最後輕輕一拂,消失了。

  「他媽的!」波西罵著,手掌用力拍著門。然後,他開始摸索鑰匙,想要進禁閉室去繼續追。

  迪恩沿走廊跟過來了,為了控制情緒,他有意走得很慢。他告訴我,他一方面很想嘲笑波西一番,一方面又想一把抓住他,拽開他,把他壓在禁閉室門上,滅了他的氣焰。當然,這麼做很可能帶來騷亂。我們在E區的職責就是最大限度地制止喧囂,而波西.懷特莫本性就愛製造喧囂,和他一起共事有點像竭力拆除炸藥的雷管,而又有人站在你身後,不時地敲鑼打鼓。簡而言之,就是讓你心煩意亂。迪恩說他能從艾南.畢特巴的眼神裡看出心煩意亂來──甚至也能在總統的眼睛裡看到這一點,儘管這位紳士平常一副鎮定得堅如磐石的樣子。

  迪恩還有別的想法,從一定程度上說,他早就開始接受那隻老鼠了,嗯,不是說把牠當朋友看,而是把牠看成是區裡的一分子。這就使波西的所作所為很是格格不入。哪怕老鼠的事情不算在內,波西也是從來不計行為後果的,這正是他為什麼如此惹是生非的原因。

  迪恩走到了走廊盡頭,這時,他已經控制了情緒,知道該如何來處理此事了。波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丟人現眼,這大家都明白的。

  「媽的,又輸了,」他說著微微咧嘴笑了,開著波西的玩笑。

  波西惡狠狠地瞧了他一眼,把頭髮從眉毛上拂開,「別亂說,四隻眼,別惹惱了我,把麻煩搞大了。」

  「又到了搬家日了,是吧?」迪恩說著收住了笑容──不過眼神裡依然帶著笑意,「呃,如果你這次又把東西全搬了出來,就麻煩拖拖地板吧。」

  波西看看地板,又看看那串鑰匙,想到要是在這間四周是軟牆的屋子裡再找一遍的話,既費時間,又暑熱難堪,還很徒勞,周圍又站著旁觀者──連酋長和「總統」都在。

  「該死的,我真不明白有啥好笑的,」他說,「監獄裡不能有老鼠──不算老鼠,這裡的禍害就已經夠多的了。」

  「隨你怎麼辦吧,波西,」迪恩舉起雙手說道。次日晚上他告訴我,當時他覺得波西一定會和他發生衝突的。

  這時,比爾.道奇走上前來打圓場。「是你掉的吧,」他說著把警棍交還給波西,「再低一寸,你就能砸爛那小雜種的背脊了。」

  波西舒了口氣,「是啊,這一記的確很漂亮,」他說著小心地將那根敲腦袋的傢伙放回了醜陋的皮套裡,「我讀中學時曾經是投球手,投出過兩次無安打賽局呢。」

  「現在可不還是這樣嗎!」比爾說道,聲音裡透著敬佩(雖然當波西轉過臉時,比爾還朝著迪恩眨眨眼),足以制止這場紛爭了。

  「沒錯,」波西應道,「我在諾克斯維爾投過一次,那邊城裡的男孩子都不知道砸過來的是什麼。兩次自由上壘。如果裁判員不是個蠢蛋的話,那場比賽簡直沒得說了。」

  迪恩本該就這麼算了,可是他的資歷比波西深,那時候,位子高些的就好指手畫腳,比如在考菲面前啦,在戴拉克洛面前啦。他覺得波西還是該教訓一下的,於是就伸手抓住了那個年輕人的手腕。「你知道剛才自己在做什麼嗎,」迪恩說。後來據他說,他的本意是想表現得嚴肅點,倒不是真要責罵他,不管怎麼說,也不算太嚴厲。可波西偏偏不吃這套,他不會接受教訓的──儘管我們最終是會接受教訓的。

  「咋的,四隻眼,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想逮住那隻老鼠!那你呢,瞎眼了?」

  「你還把比爾嚇著了,還有我,還有他們,」迪恩說著,朝畢特巴和弗蘭德斯那裡指指。

  「那又怎樣?」波西問道,身子壓了過來,「他們又不是搖籃寶寶,難道你沒注意到?儘管你們這幫人經常把他們當寶寶對待。」

  「呃,我可不喜歡受驚嚇,」比爾壓低聲音說道,「我是在這裡工作的,懷特莫,除非你沒瞧見,我可不是你管的這些蠢蛋。」

  波西斜眼瞥著他,眼神有點捉摸不透。

  「我們盡量不去嚇著他們,是因為他們承受的壓力夠大了,」迪恩說。他仍然把聲音壓得很低,「承受很大壓力的人會崩潰,會傷害自己,傷害別人,有時候也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波西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對「帶來麻煩」顯然有反應,製造麻煩不礙事,陷入麻煩可不行。

  「我們的職責是談話,而不是吆喝,」迪恩說,「對犯人吆喝就是沒有自制能力。」

  波西明白這是誰的話,是我說的,我是頭兒。那時候,波西.懷特莫和保羅.艾吉康之間還沒結怨,我記得,當時是夏天,真正的熱鬧還遠未開場。

  迪恩說,「你要把這裡想成是醫院的重症看護病房,這裡最需要保持安靜──那你就不會這麼做了。」

  「我看這裡就是一桶子用來淹死老鼠的尿,」波西回應道,「僅此而已,現在讓我走吧。」

  他掙脫了迪恩的手,走到迪恩和比爾之間,然後低著頭大步沿走廊離去了。他走路時離「總統」這邊太靠近了些,近得弗蘭德斯都能伸手抓住他,也許都能奪過他那根寶貴的山胡桃木警棍來打他的腦袋了,要是弗蘭德斯真是這種人的話。當然,弗蘭德斯不會這麼做;不過酋長也許會。如果酋長得到機會的話,他或許就會揍波西一下,給他點教訓。第二天晚上,迪恩把整個事件告訴了我,我一直記在了心裡,因為這番話最後成了預言。「懷特莫不懂,他是無力操控這些犯人的,」迪恩說,「無論他做什麼,都傷害不了這些人,一次電刑就足矣。不明白這一點,他就會給自己和這裡的其他人帶來危險。」

  波西走進我的辦公室,甩上了身後的門。

  「天吶,天吶,」比爾.道奇說,「瞧他那脹爛了的鳥樣。」

  「你根本不了解事情原委,」迪恩說道。

  「哦,要往好處想想,」比爾說。他總是告誡人們,凡事要往好處看;每次說這話時,大家都想揍扁他的鼻子。「至少,那隻惡作劇的老鼠跑了。」

  「是呀,不過我們不會再見著他了,」迪恩說,「我想這次那該死的波西.懷特莫算是把他嚇夠了。」

  ※※※

  第三章

  這話雖符合邏輯,卻說錯了。次日晚上,那隻老鼠就回來了。波西.懷特莫換班去墳場前,休息了兩晚,老鼠回來時正好是第一晚。

  汽船威利是七點左右來的。我在場見證了他再次出現,迪恩也在,還有哈利.特威利格。哈利正坐在值班桌旁。我是日班,不過那天陪酋長多待了一小時,因為他的時日近了。畢特巴外表上態度堅忍,這也是他部落的傳統,不過我能看出他對末日的恐懼,這恐懼就像毒草似地在體內生長著。於是我們交談起來。在那裡,你可以在白天和他們交流,但效果不太好,操練場上盡是喊聲和談話聲(更別提不時發生的打架了),還有製板廠轟隆隆的機器的壓模聲,間或傳來看守喊某人放下鋤頭、抓起鋤頭,或是哈維你快給我過來等的叫聲。四點以後就好多了,六點之後則更加安靜。六點到八點是最佳時機,那以後,你能看到悠長的思緒又開始悄悄進入他們的腦海,這能從他們的眼神中察覺到,這些思想就像午後的陰影,這時候,你最好打住。他們依然能聽見你在說話,但是不會再有反應了。過了八點,他們就準備守候長夜,想像著電罩子扣在腦袋上會有什麼感覺,想像著那個放下來蓋住汗涔涔的臉的黑袋子裡會有什麼味道。

  不過,我找酋長談話的時間很不錯。他對我講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講了他們是怎樣在蒙大拿州一起蓋房子的。他說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水是那麼清冽,每次喝水時嘴巴就像被割了似的。

  「哎,艾吉康先生,」他說,「你想,是不是人如果真心地為他做的錯事懺悔,就能回到最快樂的時光,並在那裡永遠生活下去呢?這就像是在天堂是吧?」

  「我覺得這是真的,」我說。撒這個謊我一點都不內疚。在母親溫暖的膝蓋上,我就學到了一些關於永恆的道理,我相信那本好書關於殺人犯所說的話:他們沒有永恆生命。我認為他們會直接下地獄,在那裡經受烈火煎熬,直到上帝最後允許加百列〔註:《聖經》人物,他是七大天使之一,是上帝傳送好消息給人類的使者。〕吹響裁判的號角。這時,他們的煎熬才會結束──或許才可以欣然去他們要去的地方。不過我從來不會對畢特巴、也不會對其他人說出這些想法。我覺得他們心裡其實都明白。

  上帝對該隱〔註:《聖經》人物,亞當之子。〕說過,你的弟弟在那裡,他的血在地裡向我嗚咽,我很擔心這話是不是會讓那個乖戾的孩子感到驚訝,我想,他每走一步,都肯定聽到了亞伯〔註:《舊約》中亞當和夏娃的兒子,後被其兄該隱殺害。〕的血在地底下向他哀鳴。

  我離開的時候,酋長微笑著,他也許在想著在蒙大拿州的家,想著妻子裸露著胸脯躺在火光中。他馬上要走進更熾熱的烈火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回到走廊,迪恩對我講了前一天晚上他和波西的糾紛。我想,他等在那裡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事,於是認真傾聽著。只要是關於波西的事,我總會認真聽的,因為我完全同意迪恩的觀點,我也覺得,波西是那種惹是生非的傢伙,無論是給自己惹禍,還是給大夥。

  迪恩快說完時,老嘟嘟推著他那輛紅色的食品車來了,上面蓋著手寫的《聖經》語錄(「懺悔吧,上帝會對人們做出審判的,」《申命記》三十二:三十六,「我當然會要你拿出你生命的鮮血,」《創世記》九:五,都具有類似的歡樂而令人升華的情感),他是來賣三明治和汽水的。迪恩在口袋裡找零錢,一邊說我們再也不會見到汽船威利了,說該死的波西.懷特莫已經把他徹底嚇跑了,聽到這話,老嘟嘟說,「那這又是啥東西呢?」

  我們四處看看,就看見那隻老鼠來了,還在綠里中央蹦著。他走了一會兒又停住了,油亮的小眼珠子四處瞧瞧,接著又走了起來。

  「嘿,老鼠!」酋長開口了,那隻老鼠停下來,看看他,鬍子抽動著。實話說,牠真的好像知道是在叫自己呢。「你真是靈魂引導者嗎?」畢特巴丟給老鼠一點晚餐的奶酩,不過汽船威利看都沒看一眼,還是沿著綠里繼續走,邊往空的牢房看看。

  「艾吉康頭兒!」

  「總統」喊道,「你覺得這小雜種是不是知道懷特莫不在這兒啊?向上帝保證,我覺得沒錯!」

  我也有同感──不過我不想大聲說出來。

  哈利提著褲子走到大廳裡,每次在廁所裡解手後,他總是這個樣子。

  此時,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那裡。嘟嘟也睜大了眼睛盯著,他那鬆弛的、嘴裡沒有牙齒的下巴正做出咧嘴笑的表情,肌肉塌陷,很是難看。

  老鼠在牠常常停下的地方駐足,尾巴繞著爪子捲起來,看著我們。我再次想起了曾見過的法官給倒楣的犯人判刑的畫面──不過,有這麼小巧的、毫無畏懼的囚犯嗎?當然,牠不是真的囚犯,牠可以隨興地來來去去。可是這個念頭一直盤旋在我腦海裡,此時又讓我想起,大多數人都會覺得,當我們生命結束,面對上帝的審判時,我們是如此的渺小,不過我們很少有人能如此無畏。

  「呃,我敢保證,」老嘟嘟說,「他這會兒坐在那裡,就像要挨烤的野小子。」

  「你可是沒見過呢,嘟嘟,」哈利說,「瞧這個。」他從胸部口袋裡掏出一片黃棕色的包裹在蠟紙裡的蘋果。他把蘋果片的一端掰下來扔在地板上。那東西又乾又硬,我覺得它會彈起來躍過那隻老鼠,不過老鼠伸出一隻爪子,就像人在無聊時打蒼蠅一樣地漫不經心,居然一擊即中。我們都笑了,又是佩服,又是驚訝,爆發的笑聲都能讓那隻老鼠倉皇而逃。可牠居然毫不動容,用爪子撿起那片乾蘋果,舔了幾下,丟開了,還抬頭看看我們,好像在說,不錯啊,你們還有別的什麼嗎?

  嘟嘟打開食品車,拿出一塊三明治,打開包裝紙,撕下一小片臘腸。

  「別費事了,」迪恩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嘟嘟問道,「難道一隻活生生的老鼠會拒絕到手的臘腸嗎,你真是瘋了!」

  不過,我知道迪恩是對的,而且從哈利的表情看,他也明白這一點。

  這裡有臨時工,也有固定工,不知怎麼的,那隻老鼠好像知道其中的差別。

  這確實難以相信,不過卻是真的。

  老嘟嘟把那片臘腸扔下去,果然,老鼠沒有任何舉動;牠聞了聞,接著就退了一步。

  「我該死的真算是狗娘養的,」老嘟嘟說著,很是惱火。

  我伸出手,「給我。」

  「什麼,就這片三明治?」

  「就這片,我會付錢的。」

  嘟嘟把它遞給我。我舉起麵包片的一頭,撕下另一片肉,丟在值班桌前面。那隻老鼠立刻走上前去,用爪子抓住它,吃了起來。還沒等人反應過來,那片臘腸就不見了。

  「真他媽的該死!」嘟嘟叫嚷著,「活見鬼了!給我!」

  他一把將三明治奪回來,撕下了更大一片肉,這回可不是肉片,應該是肉塊了,把它扔得離老鼠很近的位置,近到老鼠都能把肉頂著當帽子了。可這回,老鼠又退後了,牠用力聞著(在大蕭條期,我肯定沒有哪隻老鼠會中這樣的大獎,至少在我們州裡沒有),然後抬頭看著我們。

  「去,去吃吧!」嘟嘟說著,顯得更加惱火了,「你這是抽的什麼風呀?」

  迪恩拿起三明治,丟下一片肉。到這時候,這舉動就像是奇怪的宗教團體儀式了。那隻老鼠立刻撿起肉,一口吞了下去。然後,牠轉過身,沿著走廊向禁閉室走去,一路停停走走,盯著幾間空牢房看看,進行著第三次簡短巡視。我再次覺得牠是在尋找什麼人,而且這一次,這個念頭盤旋的時間更長了。

  「這事我不會說出去的,」哈利說,聽起來既像是玩笑,又像是當真的樣子,「首先,沒人會在乎這事,其次,就算我說了,也沒人相信我。」

  「他只吃你們這伙人給的食物,」嘟嘟說著,半信半疑地搖著頭,接著就費力地彎下身子,撿起了被老鼠所不屑的肉,丟進了自己那沒牙齒的嘴巴裡,一直研磨到能下嚥為止,「可他為什麼這麼做呢?」

  「我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哈利說,「他怎麼知道波西不在?」

  「他並不知道,」我說,「這只是巧合,這隻老鼠碰巧今晚出現。」

  可是,這事漸漸地更令人費解了,因為老鼠專揀波西換班不在或在另外監獄區的時候出現。我們,即哈利、迪恩、布特,還有我,認為牠準是辨得出波西的聲音,或是氣味。我們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不去太多地談論那隻老鼠本身──他本人。我們似乎心領神會地有了共識,覺得那樣談論會損壞某種特別的……美好的東西,因為牠是如此不可思議而精妙。

  畢竟,威利選擇了我們,即使現在我也不知這是為什麼。也許哈利是對的,他說過把這事告訴別人沒什麼好處,不僅是因為他們不會相信,還因為他們也不會在乎。

  ※※※

  第四章

  到處決艾南.畢特巴的時候了。事實上,他並不是酋長,而是瓦希塔保留地上他那個部落裡最年長的,也是切羅基族〔註:北美易洛魁人的一支。〕議會的成員。他喝醉了酒,殺了個人,實際上,當時兩人都喝醉了。酋長用水泥板打碎了那人的腦袋,為的就是因一雙靴子起的衝突。所以,七月十七日,在那個夏季的一個雨天,我的長老委員會決定,他該走到生命盡頭了。

  對大多數冷山監獄的囚犯來說,探視時間嚴格得就像鋼鐵橫梁一般堅定僵硬,不過E區的犯人就不同了。所以,到了十六號,畢特巴就能獲准到餐廳旁的長形屋子,也就是「拱廊」裡去。屋子被交叉帶刺的電線網一分為二。酋長要在此會見他的第二任妻子,還有那些依然很難纏的孩子們,這也是告別時刻了。

  他被比爾.道奇和其他兩個臨時工帶到那裡。我們其他人還有事要做,要在一個小時裡做完兩次演習,如果可以的話,要做三次。

  波西和傑克.范哈伊被派到配電室執行畢特巴的電刑,波西對此並沒有反對意見;他還太嫩,不知道給自己的任務是好是歹。他只知道可以透過一個長方形的網眼窗來觀看,雖然他可能並不介意看到的是椅子的後背而不是正面,好在那裡已經近得可以看到火花四濺了。

  那個窗戶外面就有一架黑色的壁式電話,上面沒有曲柄和撥號盤,只能接聽來自一個地方即州長辦公室的電話。那些年裡,我曾經看過很多監獄電影,影片中,在開關即將要為那個清白的傻瓜合上時,總會有上面的電話打過來。不過我在E區的這幾年裡,從沒有接到過這種電話,一次都沒有。電影裡的拯救很廉價,清白也很廉價。你付出二十五美分,能獲得的也就是這點價值的回報。真實生活的代價大得多,而大多數的結局也很不相同。

  在隧道裡,我們有一個手縫的人體模特兒,用來練習把屍體運上卡車去的,其他部分就用老嘟嘟來充當了。那些年裡,嘟嘟不知怎麼的成了傳統意義上的犯人的替身,長年累月的,他就像聖誕節人們無論喜歡與否都得品嘗的鵝肉一樣經典。大多數監獄看守都喜歡他,會被他滑稽的腔調逗樂,那是一種法國腔,不過,那不是移居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後裔的腔調,而是加拿大法語腔,加之他長年幽居南部,那腔調被軟化得有了獨特的個性。連布特見了老嘟嘟都興奮。不過我倒沒有。我覺得他本質上就是更年老、更糊塗的波西.懷特莫,是一個神經質到大驚小怪的人,不過他還就是喜好惹事。

  演習時我們都在那裡,就像正式執行時一樣。就像我們所說的,布魯特斯.霍韋被「推到前面」,也就是說他要安放頭罩,調試州長電話的線路,一旦需要醫生的話就從他站的靠牆位置招呼醫生,還有就是等時機到了,發出推到二檔的命令。如果進行順利的話,人人各盡其職,一切照常。

  如果不順利的話,布特就會遭到見證人的譴責,而我則得挨典獄長的批評。我們沒一個人對此有過抱怨,抱怨也沒用的。世道變了,就是這樣。你可以順著潮流隨之改變,要麼就站起來反抗,逆流而上。

  迪恩、哈利.特威利格,還有我,我們一起朝酋長的牢房走去,等比爾和他那幫人帶著畢特巴離開這裡去「拱廊」後,我們要在不到三分鐘時間裡開始第一次演習。牢房的門開著,老嘟嘟坐在酋長的床上,纖細的白髮拂動著。

  「床單上盡是汙跡,」嘟嘟說道,「他準是想趁你們這群傢伙把床單退漿前把它給折騰完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閉嘴,嘟嘟,」迪恩說,「嚴肅點。」

  「行,」嘟嘟說著,立刻堆出了肅穆莊重的表情,可眼睛還在眨巴著。

  老嘟嘟只有在表演死刑的時候才如此富有生氣。

  我上前一步,「艾南.畢特巴,我以某某州及法庭官員的身分,被授權執行某事,本次處決將在某日十二時零一分執行,請走上前來。」

  嘟嘟下了床,「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這就過來了,」他說。

  「轉過身去,」迪恩說。等嘟嘟轉過身,迪恩檢查了一下他滿是頭皮屑的腦袋頂。明天晚上,酋長的腦袋頂上的頭髮要被剃了,迪恩此時的檢查是為了確定對方的頭髮不需要再修剪了。短碴頭髮會阻礙導電,增加麻煩。我們今天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為了使那事做起來更簡便些。

  「行了,艾南,我們走吧。」我對嘟嘟說著,接著我們就開步走了。

  「我正沿著走廊走,我正沿著走廊走,我正沿著走廊走,」嘟嘟說著。

  我走在他左側,迪恩在右側,哈利則在他正後方。走到走廊盡頭,我們向右一拐,離開了反向的表示生存的操練場,走向死亡之地的儲藏室。我們走進我的辦公室,接著,嘟嘟沒等下命令就跪倒在地。他清楚地知道臺詞,可能比誰都清楚。上帝知道,他在那裡比誰待得都久。

  「我在禱告,我在禱告,我在禱告,」嘟嘟說著舉起粗糙的雙手。這雙手看上去像是那幅著名的雕版畫,或許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上帝是我的牧羊人,等等等等。」

  「畢特巴還有什麼人?」哈利問,「我們可不想讓什麼切羅基族的巫醫在這裡搖著雞巴,是吧?」

  「實際上……」

  「還在禱告,還在禱告,還在和耶穌講話,」嘟嘟根本沒顧到我在講話。

  「閉嘴,你這老傢伙,」迪恩說。

  「我在禱告呢!」

  「禱你自己吧。」

  「你們這幫傢伙怎麼這麼久?」布特在儲藏室裡大聲抱怨著。那裡也被騰空了用來演習。於是我們又回到處決區,確實,那裡你聞都聞得出來。

  「有尿你就忍著吧!」哈利高聲喊道,「別他媽的這麼不耐煩!」

  「禱告呢,」嘟嘟說,他咧嘴笑著,醜陋的下巴塌陷下來,「為耐心禱告,就為了那一點點該死的耐心。」

  「實際上,畢特巴是個基督徒,他說的,」我告訴他們,「而且他對那個替蒂爾曼.克拉克來的浸禮會教士很滿意,他的名字叫舒斯特。呃,我也很喜歡他。他動作很快,也不會讓他們激動起來。站起來吧,嘟嘟,你禱告夠了吧。」

  「走了,」嘟嘟說,「又在走,又在走,好的,長官,走在綠里上。」

  他雖然身材矮小,還是得稍稍低頭才能穿過辦公室那一頭的門。我們其餘的人得把頭放得更低。這對真正的犯人來說是最讓他們膽寒的時刻,當我把視線投向平臺上的電伙計那裡,看到布特槍在手中,我滿意地點點頭。一切正常。

  嘟嘟走下臺階,停住腳步。那兒早就備好了大約四十把折疊木椅。為了確保能避開那些就座的見證人,畢特巴將斜穿過去,走到平臺處,到時候還要增加五六個看守來維持秩序。由比爾.道奇來負責這些事。雖然,坦白地說,這只是一場預演,我們還從沒讓一個見證人受到過犯人的威脅──我就是希望能確保這樣的效果。

  「準備好了,伙計們?」嘟嘟問道,這時,我們已經回到原來的站位,大家都站在樓梯口,我們是從我辦公室一直沿階梯往下到這裡的。我點點頭,大家就朝平臺走去。我常常想,我們當時活像一支沒帶旗幟的護旗隊。

  「我該做什麼?」波西從隔開儲藏室和配電室的電線網後面喊道。

  「好好觀察,學著點。」我答覆道。

  「再就是手別握著肉棍子啦,」哈利咕噥著,不過這話被嘟嘟聽到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們領他上了平臺,嘟嘟自己轉過身來,真是久經沙場了。「坐下,」他說,「坐下,坐下,坐在電伙計懷裡。」

  我右膝著地,俯在他右腳邊。迪恩左膝著地,俯在他左腳邊。這也是一旦那該死的傢伙發飆的話,我們自身最容易受攻擊的時候──這事不時會發生。我們把豎著的膝蓋稍稍朝裡側,以保護胯部。為了保護脖子,我們得垂下下巴。當然了,我們還移動肢體,直到把腳踝放在安全位置,以便在危機發生時能做出最快的反應。在最後走步時,酋長會穿拖鞋,但是,他的喉嚨將被撕裂,他將倒在地板上痛得死去活來,他的睾丸將腫得像梅森廣口瓶一樣大,而那時將有四十個左右見證人(他們很多人是新聞界的紳士)坐在椅子上,目睹整個過程。對這樣的人來說,「本來可能更糟糕」這句話是不會有什麼安慰作用的。

  我們夾上嘟嘟的腳踝,迪恩那邊的夾子稍大一點,因為是由它傳送電流的。等明天晚上畢特巴坐下來後,他那被剃過毛的左邊小腿就會被夾緊。一般來說,印第安人很少有體毛,不過我們還是會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當我們夾緊嘟嘟的腳踝時,布特固定住他的右手腕。哈利穩步走向前去,夾住了他的左手腕。一切就緒後,哈利朝布特點點頭,布特回頭對范哈伊喊道:「開一檔!」

  我聽見波西在問傑克.范哈伊這是什麼意思(真不敢相信他那麼無知,他在E區的這段時間裡,幾乎沒學到什麼),而范哈伊則低聲解釋著。

  今天,開一檔沒有任何意思,不過,到了明天晚上,范哈伊就會按下按鈕,而B區後面的監獄專用發電機就會開始轉動。見證人會聽到發電機發出的穩定而低沉的嗡嗡聲,整個監獄的電燈會亮起來。監獄的其他區域裡,犯人們就會發現燈光過於明亮,會認為執行已經進行,處決結束了,而事實上,這才是開始。

  布特走到椅子另一側,這樣嘟嘟就能看見他。「艾南.畢特巴,你被處以電刑,該判決經由你的同類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執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處決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有,」嘟嘟說。他眼裡閃著光,嘴唇嘟起來,咧嘴開心地笑著,滿口沒有一顆牙齒。「我想吃一頓炸雞,馬鈴薯上要澆肉汁,我還想在你帽子上拉屎,想在臉上蓋件救生背心,因為我死不要臉。」

  布特拼命想維持嚴肅的表情,卻怎麼都做不到。他一仰腦袋,笑了出來。迪恩也像是被子彈打中似的,跌倒在平臺邊緣,還把頭埋在膝蓋之間,狼嚎一般笑著,一隻手拍著額頭,似乎要把理智拍回原地;哈利則用腦袋直撞牆,哈哈哈地笑著,彷彿喉嚨裡卡著一團東西;連傑克.范哈伊這個沒什麼幽默感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感到好笑,自然笑出了聲,不過多少有點克制。明天晚上就一切成真,確實會有人死在嘟嘟此時坐著的地方。

  「閉嘴,布特,」我說,「你也一樣,迪恩,哈利,還有嘟嘟,別再讓這種話從你這張嘴跑出來,否則我真會讓范哈伊開到二檔的。」

  嘟嘟朝我咧嘴笑笑,好像在說這話不錯,艾吉康頭兒,確實不錯。

  他看我沒有作答,就顯出了侷促困惑的表情,「這是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好笑的,」我說,「就這麼回事,如果你弄不明白,最好把你的臭嘴閉上。」雖然這場面確實好笑,可也真的讓我抓狂。

  我環顧四周,看到布特正盯著我,還是難掩笑意。

  「他媽的,」我說,「看來我老了,不適合這個工作了。」

  「不,」布特說,「你正當年呢,保羅。」然而我已經不再年輕,他也老了,不再適合幹這份該死的工作,這我們倆都明白。不過重要的是,那陣笑聲終於停了。這倒不錯,因為我最不願意看到明天晚上有人會想起嘟嘟這段自作聰明的話,再笑出來。你會說,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有看守在帶著死刑犯經過見證人席走到電椅時會大笑不已呢,不過,人在壓力之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真要發生類似這樣的事情,人們準會議論上二十年。

  「這回該安靜了吧,嘟嘟?」我問。

  「是的,」他說著把臉轉開了,還真是一張蒼老的、卻噘嘴生氣的孩子臉。

  我朝布特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演習。他從椅背後的黃銅鉤上拿下一張面罩,把它從嘟嘟的頭上往下套,拉到他下頦合適的位置,面罩頂部有一個直徑盡可能大的洞。接著,布特傾過身子,把那圈濕海綿從水桶裡拿出來,用一根手指壓壓它,再舔舔手指。之後,他把海綿放回水桶。明天他不會這麼做的,明天他將把海綿塞進掛在椅子背後的頭罩裡。

  不過今天不用了,不必弄濕嘟嘟的腦袋。

  罩子是鋼做的,兩邊垂著皮帶,看上去有點像步兵的頭盔。布特把它放在老嘟嘟的頭上,對著黑色面罩頂部的開口壓下去。

  「戴頭罩,戴頭罩,戴頭罩,」嘟嘟說著,此時,他的聲音有點沉悶壓抑。

  皮帶勒著他的下巴,幾乎讓他張不開嘴了。我懷疑布特勒得太緊了些,這在演習中就有點過頭了。他退後一步,對著那些空椅子說:「艾南.畢特巴,根據本州法律,電流馬上就穿過你的身體,直到生命結束。願上帝寬恕你。」

  布特轉身對著電線網上的長方形窗戶說:「開二檔。」

  老嘟嘟或許想恢復他早先的滑稽天分,開始在椅子上抽搐身體,好像真地在消受電伙計的服務。「我要烤焦了!」他喊著,「烤焦了!烤焦─了!咿──!我要變成烤火雞了!」

  我發現哈利和迪恩根本沒在看。他們的視線已經從電伙計那裡移開,正越過那空空的儲藏室,朝那扇通往我辦公室的門看著。「瞧,真是觸霉頭,」哈利說,「有個見證人提前一天到了。」

  正是那隻老鼠。牠坐在門廊裡,尾巴繞著爪子捲起來,油亮的黑珠子眼睛朝這邊凝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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