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二</h3><br /><br />  第五章<br /><br />  處決進行得很順利,如果這件事上還能用「不錯」來形容的話(我非常懷疑這樣的用語),那麼對艾南.畢特巴,這位沃希托河〔註:Washita,位於美國中南部,發源於沃希托山脈,東南流向,最後匯入雷德河。〕流域切羅基族議會長者的處決就是這樣的。他雙手抖得厲害,沒法把辮子編好,我們就准許他的大女兒,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幫他乾淨俐落地打好辮子。她想在辮梢綴上羽毛,即那種老鷹的新生羽毛,老鷹還曾是她父親養著的,不過我沒同意。羽毛會著火燒起來的。當然,我沒對她這麼說,我只是告訴她,這是違反規定的。她沒再堅持,只是低下頭,把雙手放在太陽穴上,表示失望和不贊同的意思。這女人的舉止不失尊嚴,這確實也讓我們頗為放心,覺得她父親也應該很有尊嚴的。<br /><br />  時間到了,酋長沒有任何反抗或拖延的舉動就走出牢房。有時候,我們得把行刑犯人的手指從鐵欄上撬開,在我工作期間,就曾經撬斷過一兩個人的手指,我無法忘掉那悶鈍的斷裂聲,不過好在酋長不是這樣的人。<br /><br />  他堅定地沿著綠里走到我的辦公室,在那裡雙膝跪地和舒斯特修士一同祈禱。舒斯特修士是從「天堂之光浸禮會教堂」那裡開著廉價小車來的。<br /><br />  舒斯特為酋長唸了幾首聖詩,當他唸到其中一首關於躺在寧靜的水邊的詩篇時,酋長哭了起來。不過,這倒不壞,他沒有歇斯底里的表現。我覺得他是想到了寧靜之水是那麼純淨清冽,每次喝水時,嘴巴就像被割了一般的疼痛。<br /><br />  實際上,我寧願看見他們哭起來,他們要是不哭,我倒要緊張了。<br /><br />  這時候,如果沒有人幫忙,很多人跪下後就站不起來了,不過酋長沒事。他先是晃了一下,好像髮飄的感覺,迪恩伸出一隻手想去扶穩他,但畢特巴早就自己找回了平衡點。於是,我們走出了房間。<br /><br />  幾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著人,大家靜靜低語著,就像鄉親們等待著婚禮或葬禮的開始。這時,畢特巴第一次踉蹌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人引起了他的驚慌,或者是所有人聚在一起這種情形讓他不安,不過我聽到他喉嚨裡傳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突然,他被我握著的胳膊往後拽了一下,這可是從來沒發生過的。我可以從眼角瞥到哈利.特威利格要走上前來,阻止酋長往後退,以防畢特巴在剎那間試圖頑抗。<br /><br />  我捏緊了他的肘部,一個手指壓了壓他的手臂,「安靜,酋長,」我只動了動嘴角,嘴唇卻沒有動,對他說道,「這些人唯一能記住的,就是你是怎麼走上去的,好好走給他們看,讓他們瞧瞧沃希託人是什麼樣的。」<br /><br />  他斜瞥了我一眼,輕輕點點頭。接著,他拿起女兒給他編好的一條辮子,吻了吻它。我朝布特看看,他正站在電椅後的檢查檯上,穿著他最好的藍制服,一身堂皇,束腰外衣上的紐扣顆顆錚亮,大腦袋上的帽子端正筆挺。我朝他微微一點頭,他立刻點頭回敬,並上前一步,以備畢特巴需要人扶著走上平臺,不過酋長沒有要求幫助。<br /><br />  從畢特巴坐到椅子上,到布特輕聲向身後喊出「開二檔」,間隔不到一分鐘。燈光再次變暗,不過只暗了一點點;如果你不盯著看的話,或許不會注意到。這就意味著,范哈伊已經合上了某個聰明人稱之為「梅布爾牌吹風機」的開關。頭罩裡發出了低沉的嗡嗡聲,畢特巴身子前傾,把夾子繃得緊緊的,把勒在胸口的皮帶拉得緊緊的。在對面的牆邊,監獄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抿緊雙唇,嘴巴看上去像一條白縫。畢特巴沒有撲騰和抖動,不像老嘟嘟在演習時的樣子,只是猛地往前傾,就像男人到達性高潮時臀部拼命向前頂的樣子。酋長的藍色襯衫底部繃得緊緊的,那個部位的肌肉擰出了一道道笑紋般的褶皺。<br /><br />  還有那氣味。它不那麼難聞,不過引發的聯想令人很不愉快。後來,我每次去孫女家時,都不敢進她的地下室,雖然那裡只是放著她兒子萊昂內爾的玩具火車,而小傢伙也非常喜歡和曾祖父一起玩。我並不討厭火車,我想你準猜得到,我只是受不了它的變壓器,受不了它嗡嗡的聲音,還有當它發熱時發出的那個氣味。即使那麼多年過去了,那氣味依然能讓我想起冷山。<br /><br />  范哈伊給了他三十秒時間,然後關掉電源。醫生從原來站的地方走上前去,用聽診器聽了聽。此刻,見證席上鴉雀無聲。醫生站直了身體,視線越過那張電網。「機能紊亂了,」他邊說邊用一根手指做了個轉動曲柄的手勢。他從畢特巴的胸部聽到了幾聲不規則的心臟搏動,這搏動或許就像被砍了頭的小雞最後的那陣抽搐,不過最好不要冒險。我們可不想看到,當他被抬著走過隧道時,突然從擔架床上坐起來,並嚎叫著說覺得自己像是被火燒著了。<br /><br />  范哈伊打到三檔,酋長的身體再次前傾,在電流的作用下,身子稍稍左右扭動了幾下。醫生又聽了聽,點點頭。完事了。我們再次成功地毀滅了一樣我們無法創造的東西。見證席上又有人開始低聲議論了,但大多數人還是低頭坐著,看著地板,好像嚇癱了似的,或者是感到羞愧。<br /><br />  哈利和迪恩抬著擔架過來了,實際上有一頭應該是由波西來抬的,但是他不知情,也沒有人費神去告訴他。酋長依然戴著那個黑色的絲綢面罩,被布特和我抬上了擔架,我們迅速移動腳步,雖然還不到奔跑的程度,還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將他抬出了通往隧道的大門。大團大團的煙霧從面罩上的洞眼裡冒出來,還有一股可怕的惡臭。<br /><br />  「噢,見鬼!」波西叫道,聲音顫抖著,「這是什麼氣味啊?」<br /><br />  「別擋道,給我讓開,」布特說著,推搡著走到牆邊,牆上掛著一個滅火器,是那種老式的用化學劑的型號,得靠人打氣的。這當兒,迪恩已經摘掉了那個面罩,下面倒還不算太糟糕,畢特巴左邊的辮子像一堆潮濕的樹葉,正在冒煙。<br /><br />  「別操這個心了,」我告訴布特。我可不想在把死人抬到運貨車後廂前,還得把那堆化學黏劑從他臉上清理掉。我拍著酋長的腦袋(波西正瞪大了眼睛一直瞧著我)直到上面不再冒煙。然後,我們把屍體抬下了十二級臺階的木頭階梯,進入隧道。那裡就像地牢般陰冷潮濕,水不斷往下滴著,發出空洞的叮叮聲。懸掛著的燈罩著粗糙的馬口鐵罩子,這些燈都是監獄車間裡生產的,燈光照著一條磚砌的通道,它位於高速公路下面,長達三十英尺,頂部彎曲而潮濕。這裡每次都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埃德加.愛倫.坡故事裡的人物。<br /><br />  那裡放著一個帶輪子的擔架,我們把畢特巴的屍體放了上去,我最後檢查了一次,確保他頭髮上的火已經熄滅。那條辮子焦透了,看到他腦袋一側漂亮的小蝴蝶結此刻變成了焦黑的一團,我覺得很難過。<br /><br />  波西拍拍死人的臉,手掌的拍擊聲讓我們心驚肉跳的。波西環顧著大家,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睛發亮。接著,他回頭又看了看畢特巴,「別了,酋長,」他說,「但願地獄足夠火熱。」<br /><br />  「別這樣,」布特說道。在滴水的隧道裡,他的聲音顯得很空洞,有點像在演說,「他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沒什麼虧欠了。你把手拿開。」<br /><br />  「噢,該死的,」波西說道,不過,當布特向他走過去時,他卻不安地往後退了,身後的影子就像莫爾格街〔註:埃德加.愛倫.坡推理小說《莫爾格街凶殺案》裡那只大猩猩,根據故事,最後推論發現猩猩就是殺人的罪魁禍首。〕故事裡大猩猩的影子一樣,隨之升了起來。不過布特並沒有去揪波西,而是握住了帶輪子的擔架,開始將艾南.畢特巴慢慢地向隧道遠處的盡頭推去。從那裡,畢特巴將開始他最後一次車程,車子正停在高速公路一側軟基路肩上。擔架堅硬的橡膠輪子在地板上發出呻吟般的響聲,它的影子在凸起的磚面牆上移動著,時濃時淡;迪恩和哈利抓起腳邊的床單,把它拉上來蓋住酋長的臉,那臉龐早已呈現出死人都有的蠟灰色,無論死者是清清白白還是罪惡深重。<br /><br />  ※※※<br /><br />  第六章<br /><br />  我十八歲時,叔叔保羅(我就是用了他的名字)死於心臟病。父母帶我去芝加哥參加他的葬禮,並拜訪父親一方的親戚,那裡的很多人我從未見過。我們去了差不多有一個月。從某種程度上說,那次旅行還不錯,算得上是一次必要而令人興奮的旅行,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是很可怕的。我那時深深愛上了一位年輕女子,在我十九歲生日過後兩週,她就成為我的妻子。有天晚上,我對她的渴望就像烈火一般在身心裡燃燒(哦,沒錯,也在我的下身燒著),這使我無法自制,於是我就給她寫了一封信,寫得沒完沒了,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了,而且還不想回頭看看自己到底寫了點什麼,因為我害怕怯懦會讓我停筆。我沒有停筆,當頭腦裡有一個聲音叫嚷著,說寄出這樣的信你簡直是瘋了的時候,我已經要把心挖出來捧到她手裡去了。所以,我像孩子似地衝動得不顧一切後果。我常常想,不知道珍妮絲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卻總也提不起勇氣去問。我只知道,葬禮之後,我翻她的物品,但沒有找到那封信。當然了,這事本身並不說明什麼。<br /><br />  我想,我從沒問過她,那是因為我害怕發現,那封滾燙的信對她的意義並沒有我自己體會得那麼深。<br /><br />  我寫了足有四頁紙,我覺得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寫更長的東西了。可看看這個,看看所有這些,我都不知道何時會有結尾。如果我早知道故事會拖得這麼長,就可能根本不去開頭了。我沒想到的是,寫這件事會開啟多少扇門,似乎我父親的舊鋼筆不是真正的鋼筆,而是某種奇特的萬能鑰匙。或許,那隻老鼠「汽船威利」,即叮噹先生,也就是綠里上的老鼠,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沒動筆寫之前,我從來沒意識到他(的確,我已經把它當作「他」了)有那麼重要。比如說,在戴拉克洛還沒有到來前,他那種好像在尋找戴拉克洛的樣子,我覺得這事我以前從來沒想過,總之,從沒用顯意識去思考過,直到我開始寫作時,我才想起來。<br /><br />  我想我要說的就是,我從前沒想過,為了要講述約翰.考菲的事情,我該從何時開始追溯,或者要把他在牢房裡放多久。他真的身材巨大,他的腳不僅要伸出床鋪的一頭,而且還得一直垂到地面上。的確,我不想讓你忘了他。我想讓你看到他就坐在那裡,抬頭看著牢房的天花板,悄無聲息地落淚,或是用胳膊遮著臉。我要你聽到他的聲音,他那顫抖著如同抽泣的嘆息,還有不時傳來的淚水漣漣的呻吟。這些都與我們在E區不時聽到的痛苦和悔恨的聲音不同,不是那種尖厲刺耳帶著懊悔的喊叫聲;還有他濕潤的眼睛,不知怎的,這雙眼睛裡並沒有我們常見的痛苦。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知道這麼說很不理智,這我當然明白;可對於觸及你心靈的東西,要是不這麼寫,就沒任何感覺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體會到的,彷彿是整個世界的所有痛苦,是一種太過強大的痛苦,根本無法徹底消除。<br /><br />  有時候,我坐在那裡和他談話,就像我和其他犯人談話時一樣,談話是我們最重要的、最關鍵的工作,我記得我曾這麼說過,我企圖安慰他。我不覺得自己真安慰了他。而你也明白,對他的痛苦,我內心多少有一些快慰,覺得那是他罪有應得。我有時候甚至認為,該打電話給州長(或是讓波西去做這事,該死的,他可是波西的姑夫,不是我的),請他延遲處決。<br /><br />  我們還不該把他給烤了,我會這麼說,這事還在痛苦地折磨他,噬咬他,像尖細的棍子一般割絞著他的內臟。再給他九十天時間吧,閣下。讓他繼續經受我們無法給他的自我煎熬吧。<br /><br />  在我快要結束這段岔開的記憶回到正題前,我想讓你記住這個約翰.考菲,這個躺在床上的約翰.考菲,這個恐懼黑暗的約翰.考菲,他怕黑可能有著足夠的原因,因為在黑暗中,兩個有著拳曲金髮的身影(她們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復仇的女妖)或許在等著他。這個雙眼總是流淌淚水的約翰.考菲,那淚水就像是無法癒合的傷口裡淌出的鮮血。<br /><br />  ※※※<br /><br />  第七章<br /><br />  就這樣,酋長被電刑處死,「總統」走了,他去了C區。冷山的一百五十名無期徒刑犯人中,大多數人都待在那裡。「總統」在監獄裡待了十二年,一九四四年溺死在監獄洗衣房裡。不是冷山監獄的洗衣房,冷山一九三三年就關閉了。我想這對犯人們影響並不大,正如囚犯所說的,高牆還是高牆,而且我覺得,行刑石屋裡的電伙計和冷山儲藏室裡的那臺,總是一樣的要人性命。<br /><br />  說起「總統」,是有人把他的頭推進裝著乾洗液的大桶裡,把他浸在裡面。當看守把他再次拖出來時,臉已經完全變形。他們不得不以他的指紋來判定身分。總之,可能還是用電伙計好一些──不過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多活這十二年了,不是嗎?我懷疑,他自己是否能想這麼多,儘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肺部在鹼性洗滌液中憋了好一會兒。<br /><br />  一直沒抓到幹這事的人。那時我已經不幹處決的工作了,不過哈利.特威利格寫信告訴我,「他的減刑是最大的,因為他是白人,」哈利寫道,「但他最後還是難逃一死,沒什麼兩樣。我覺得這就是一次推遲的處決,最終還是執行了。」<br /><br />  「總統」走後,我們曾經在E區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哈利和迪恩被臨時安排到了其他地方,我、布特,還有波西在綠里上待了很短的一陣。實際上,只有我和布特,因為波西獨善其身。其實,那年輕人在偷懶不做事方面是個天才。因此,照哈利的話說,我們常和到這裡來串門的其他人一起「瞎聊」。不過只有當波西不在的時候。那隻老鼠經常出現。我們就餵他東西,他也會坐在那裡吃,莊重得就像所羅門王,還一邊用那油亮的小眼睛盯著我們。<br /><br />  那幾個禮拜過得很開心,就算波西不時地要吹毛求疵,那日子也還寧靜安逸。不過好景不長。我曾說過那個夏天異常多雨潮濕,就在七月下旬一個下雨的星期一,我正坐在一間敞開的牢房裡的床鋪上,等著戴拉克洛到來。<br /><br />  他來了,隨著一聲意想不到的巨響。通向操練場的大門被哐地推開,光線湧了進來,接著是惱人的鐵鏈咔嗒聲,一種受了驚嚇的聲音傳過來,喋喋不休的、混雜著英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後裔的法語(冷山的犯人們有句行話,管這叫河口方言),我們還聽到布特的喊叫聲,「嗨!別這樣!看在基督的分上!別這樣,波西!」<br /><br />  我那時坐在戴拉克洛的床鋪上,正昏昏欲睡,不過我立即清醒過來,心臟怦怦直跳。波西沒來時,E區幾乎是聽不到這種噪音的,這噪音就像臭味似的被他帶了過來。<br /><br />  「快走,你這他媽的該油炸的法國柴把!」波西喊著,根本不理會布特。他走了過來,一手拽著一個比保齡球柱大不到哪裡去的傢伙,另一隻手捏著那根警棍。他的牙齒因臉部做作的凶狠相而裸露著,臉上還泛著紅光。不過倒不全是憤怒的樣子。戴拉克洛拼命地跟著他,但因為腿上綁著鐵鏈,不管有多快,他的腳步還是十分費力。波西把他狠命拽著往前趕,我快步走出牢房,趕在他跌倒之前一把拉住他,這也是我和德爾的第一次碰面。<br /><br />  波西對他破口大罵著,還舉著警棍,而我則用一隻手把他拖住。布特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和我一樣感到震驚和不知所措。<br /><br />  「別讓他再打我了,拜託,」戴拉克洛咕噥著,「拜託了,拜託了!〔註:原文為法文。〕」<br /><br />  「讓我揍他,讓我揍他!」波西喊著,身子向前衝。他開始用警棍打戴拉克洛的肩膀。戴拉克洛則舉起雙臂,尖叫著,那棍子就「呼呼呼」地打向他藍色囚衫的袖子。那天晚上,我看到他脫掉襯衫,小伙子渾身烏青,這讓我很不好受。他是個殺人犯,沒人會心疼他,但這也不是我們在E區的作為。總之,波西沒來時,沒出現過這種事。<br /><br />  「住手!住手!」我喊著,「別這樣!到底怎麼回事,啊?」我竭力擋在戴拉克洛和波西中間,不過這法子不太奏效。波西的棍子繼續揮動著,不停地落在我身體兩側。他遲早會失手打在我身上的,那走廊裡準會鬧起來,誰管他後臺有多硬。我是沒法控制自己的,到時候布特也準會摻和進來。你也知道,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希望就此了結這事。這可能會改變一些將來要發生的狀況。<br /><br />  「他媽的柴把!我倒要看看你還敢用手碰老子,你這噁心的死鬼!」<br /><br />  呼!呼!呼!這時,戴拉克洛的一隻耳朵流出血來,他厲聲叫了起來。我放棄了阻擋的行為,抓住他一邊肩膀,把他拖進牢房,他一頭趴在了床上。波西衝到我旁邊,最後一次用棍子的大頭重重地打了一下,看得出來,這一擊會把事情鬧大的。這時,布特抓住了他,我是說,抓住了波西,他抓住波西的雙肩,把他拽到走廊上。<br /><br />  我猛地拉過牢房門,把它沿門軌迅速推上。然後,我轉身面對著波西,情緒中交雜著震驚、不知所措和憤怒。波西在這裡已經幹了幾個月,足以讓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討厭他,不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如此沒有自制力。<br /><br />  他站在那裡盯著我,也不是毫無顧忌的樣子。他內心很懦弱,這我從不懷疑,不過他依然很自信,覺得自己的後臺會撐腰的。這一點沒錯。我想,即使我已經說明了原委,還是會有人不理解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但他們可能是些只從歷史書上了解大蕭條這個詞彙的人。如果你生在當時,那它就遠不止書上的一個詞彙,而且,兄弟,如果你當時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你準會不惜一切保住它的。<br /><br />  這時候,波西臉上的紅色淡了一些,不過依然泛著激動的表情,他那向來往後梳得錚亮的頭髮也耷拉在了前額上。<br /><br />  「這到底算什麼?」我問道,「我還從沒有……還從沒有!……見過犯人在我這裡挨打的!」<br /><br />  「我從車裡把這小雜種拖出來時,他居然想掏我的褲襠,」波西說,「他要再這樣,我還要揍。」<br /><br />  我看著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沒法想像,在上帝的這片綠色大地上,這個同性戀嗜肉狂居然真能像波西剛才所說的那樣,做出如此舉動。<br /><br />  照理說,在綠里上,準備走入牢房的時候,即使是最最變態的犯人都不會有性衝動的。<br /><br />  我回頭看看戴拉克洛,他正蜷縮在床上,依然舉著雙手,保護臉部免受傷害。他手腕上帶著手銬,鐵鏈一直垂在腳踝之間。於是我轉向波西,「出去,」我說,「過後我有話對你說。」<br /><br />  「你要把它記入報告?」他語氣粗暴地問,「要真是這樣,你聽著,我也會寫份報告的。」<br /><br />  「這事到此為止,」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也看到布特正用不贊同的目光看著我,不過我沒在意,「走吧,離開這裡。去行政區,告訴他們安排你看信,安排你去包裹房幫忙。」<br /><br />  「好啊。」他又恢復了鎮定,或者說是找回了瘋狂的傲慢以維持鎮定。<br /><br />  他用雙手把頭髮從前額捋到後面,那雙手白皙柔軟嬌小,讓人覺得就像十歲出頭的少女的纖手,然後,他就朝牢房走過去。戴拉克洛見了,趕緊朝床鋪較遠的地方退縮,一邊咕噥著,混雜著英語和含混的法語。<br /><br />  「這事沒完呢,彼埃爾,」他說著,可布特那隻巨大的手落到他肩膀上時,又不禁跳了起來。<br /><br />  「沒錯,」布特說,「走吧,去透透氣。」<br /><br />  「聽著,你嚇不了我,」波西說,「一點都沒。」他的眼睛朝我轉過來,「你也沒。」不過我們的確嚇著他了,從他的眼神裡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而這就使他更為危險。像波西這樣的傢伙,什麼時候會幹出什麼事情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準的。<br /><br />  他的即刻反應就是掉頭離開我們,邁著傲慢的大步沿走廊走開了。<br /><br />  當那個枯瘦如柴半禿頂的小個子法國佬想掏他的褲襠時,他已經向全世界展現了自己的作為,而此時,老天,他正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戰場。<br /><br />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演說又講了一遍,全都是關於我們怎樣收聽到廣播的,是「假面舞廳」和「星期天女郎」這兩檔節目,還有諸如只要他放規矩了,我們也會好好待他的之類的話。那篇短短的說教稿算不上是我的偉大功績,不過他全程都在哭,坐在床腳邊,縮著身子,盡量離我遠一些,又不至於消失在角落裡。每當我移動身體,他就退縮一下,我估計他基本沒聽到我的話,或許這也沒關係,不管怎樣,我不覺得那篇特別的說教會有什麼功效。<br /><br />  一刻鐘後,我回到辦公桌邊,布魯特斯.霍韋正憂慮重重地坐在那裡,咬著鉛筆頭,那支筆是和訪客登記簿配套的。「看在上帝分上,你能不能別咬了,免得中毒啊?」我問道。<br /><br />  「萬能的耶穌基督啊,」他說著放下鉛筆,「我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傢伙領著犯人到區上來。」<br /><br />  「我老爸過去總是說,事不過三,」我說道。<br /><br />  「嗯,我覺得你老爸他媽的全說錯了,」布特說道。不過老爸肯定說對了。約翰.考菲來的時候,他一陣大喊大叫,而「野小子比利」進來時,他又是一頓咆哮,這可真滑稽,不過好像真的是事不過三。關於野小子比利的故事,關於他是如何在綠里上企圖殺人的,事先告知各位,我馬上就會講到。<br /><br />  「戴拉克洛要掏他褲襠是怎麼回事?」我問。<br /><br />  布特鼻子一哼,說,「他腳踝上了鐵鏈,波西又拖得太快,就這麼回事。他趔趄著,在下車的時候,絆了一下,差點倒地,於是和平常人要絆倒時一樣,手一伸,其中一隻手正好從波西褲子前頭擦過。整件事情就是這樣。」<br /><br />  「你覺得波西知道是這麼回事嗎?」我問,「他是不是把這事當作藉口,因為他就想揍戴拉克洛一頓呢?想讓人記住誰才是這裡的頭呢?」<br /><br />  布特慢慢地點點頭,「沒錯,我覺得很可能就是這樣。」<br /><br />  「看來,我們得看著他點,」我說著用手捋捋頭髮,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老天,我真討厭這樣,真討厭他。」<br /><br />  「我也是,你還想知道別的嗎,保羅?我沒法理解他,他有後臺,這事我清楚,不錯,但他幹嘛用這關係到他媽的綠里來幹呢?難道在整個州裡就偏偏選了這兒嗎?幹嘛不在州議會裡當個聽差的,或者在副州長手下找個職位呢?憑他的關係,肯定不難找個更好的工作,幹嘛來這兒呢?」<br /><br />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想我是太無知了。<br /><br />  ※※※<br /><br />  第八章<br /><br />  這以後,事情又恢復了正常──至少正常了一段時間。州上正準備起訴約翰.考菲,傳言說,可能那些主張私刑的人在催促司法部門盡快結案,對此,特拉平格縣治安官霍默.克里布斯很是嗤之以鼻。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在E區,誰都不關注新聞。從某種角度看,綠里的生活就像住在隔音室裡。你不時能聽到一些咕噥聲,那可能就是外面世界發生的爆炸,而這就是全部了。他們不會加緊對約翰.考菲的處理的;他們還想好好了解他。<br /><br />  有那麼幾次,波西要欺負戴拉克洛,第二次發生這樣的事情時,我把他拖開,讓他到我辦公室來。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波西談起有關他行為的事,而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對他為人了解得最透澈的一次。這個小伙子心狠手辣,他要是去動物園,絕不會是為了了解動物,而是為了能向籠子裡扔石塊。<br /><br />  「離他遠點,聽見沒?」我說,「別靠近他的牢房,除非有我的特殊命令。」<br /><br />  波西把頭髮往後梳了梳,又用那雙嬌嫩的小手撫了撫。小伙子就是愛撫弄頭髮。「我沒對他怎麼的,」他說,「只不過是問他惹毛了我之後感覺如何罷了。」波西睜圓了眼睛,一臉無辜地盯著我。<br /><br />  「你給我住手,否則我就上報了,」我說。<br /><br />  他笑了起來,「想報告就報告吧,」他說,「我會回去自己也做一份的。他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的,瞧瞧誰最厲害。」<br /><br />  我身子前傾,雙手交疊在辦公桌上,用一種我覺得聽上去像是推心置腹的語調說,「布魯特斯.霍韋不太喜歡你,」我說道,「要是布特不喜歡誰了,大家都知道他會寫報告的。他的筆可不饒人。而且他會忍不住要咬鉛筆,很可能還會用上拳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br /><br />  波西那張得意洋洋的小臉變色了,「你這是什麼意思?」<br /><br />  「我可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已經說了唄,如果你告訴你的……朋友──說了這件事,我就會說整個事件就是你挑起的。」我睜大眼睛認真地看著他,「還有,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波西,常言道,明白人不用多廢話。你幹嘛一開始就和戴拉克洛過不去呢?他不配的。」<br /><br />  不消多久,這話就奏效了,一切歸於平靜。有幾次,到戴拉克洛沖澡的時候,我甚至會派波西和迪恩或哈利一起去。到了晚上,我們有廣播聽,戴拉克洛開始從E區有限的例行程序中稍微找到一點輕鬆。那時候就是一片安寧了。<br /><br />  接著,有天晚上,我聽到了他的笑聲。<br /><br />  哈利.特威利格正坐在桌前,不久,他也笑了起來。我站起身來,走到戴拉克洛的牢房,想看看他到底在笑什麼。<br /><br />  「瞧,長官!」他看見我,說道,「我在逗老鼠呢!」<br /><br />  正是汽船威利,他在戴拉克洛的牢裡,不僅如此他還坐在戴拉克洛肩膀上,那對油亮的小眼睛透過鐵欄靜靜地看著我們。他的尾巴在爪子周圍圈起來,一副安詳寧靜的樣子,至於說到戴拉克洛──<br /><br />  老兄,你根本想不到這就是那個一星期不到之前在床腳邊蜷縮著身子渾身發抖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我女兒在聖誕節早晨走下樓梯看到禮物時的樣子。<br /><br />  「瞧瞧!」戴拉克洛說。那隻老鼠端坐在他右肩上,戴拉克洛伸直了左胳膊,老鼠就竄上他的頭頂,順著他的頭髮(至少,他腦袋後面的頭髮還足夠濃密)往上攀,然後從另一邊飛奔下來,老鼠尾巴掃過戴拉克洛脖子一側時,他就咯咯地笑了起來。老鼠沿著他的手臂一路跑到手腕處,然後轉過身,又躥上了戴拉克洛的左肩膀,依然把尾巴在腳邊捲起來。<br /><br />  「簡直難以置信,」哈利說。<br /><br />  「是我訓練他的,」戴拉克洛驕傲地說。我心想,你這蠢蛋還真行,不過沒把這話說出口。「他叫叮噹先生。」<br /><br />  「不,」哈利和善地說道,「他叫汽船威利,就像卡通片裡的那位,霍韋頭兒就這麼叫他的。」<br /><br />  「他叫叮噹先生,」戴拉克洛說道。對其他任何東西,你想說那是什麼他都會同意,唯獨這老鼠的名字,他完全堅持己見。「是他對著我耳朵輕輕告訴我的,長官,我能為他要個盒子嗎?能為我的老鼠要個盒子嗎,那樣他就能和我一起睡了。」他語調中重新有了討好奉承的味道,這之前我可是聽慣了這種腔調。「我會把他放在床鋪下面,他肯定不會惹丁點麻煩,肯定不會的。」<br /><br />  「你想要什麼的時候,說英語就他媽的好了很多,」我說著,拖延著時間。<br /><br />  「啊噢,」哈利咕噥著,用胳膊肘輕輕地碰碰我,「麻煩來了。」<br /><br />  不過波西看上去不像要惹麻煩的樣子,至少那天晚上不像。他雙手並沒有捋著頭髮,也沒有擺弄那條警棍,實際上,他制服最上頭的那顆紐扣都沒扣上,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還真讓人驚訝,一件小小的事情居然會造成這樣的變化。不過,最讓我吃驚的還是他臉上的表情。<br /><br />  他一臉鎮定,倒說不上是寧靜,我覺得波西.懷特莫骨子裡不會有什麼寧靜,不過他臉上浮現的,就是一個男人等著拿自己想要的東西時才會有的表情。這與我幾天前不得不用布特.霍韋的拳頭來威脅的那個人差距很大。<br /><br />  但是戴拉克洛沒看出這個變化;他往牢房牆邊退縮著,膝蓋豎到了胸口,眼睛似乎變得越來越大,差不多要佔半個臉了。那隻老鼠則躥上他光禿禿的頭頂,坐在那裡。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對波西不能掉以輕心,不過他當然是露出了這種表情。也許牠從那小個子法國佬那裡也聞出了恐懼的味道,自然地做出了這種反應。<br /><br />  「好呀,好呀,」波西說,「你好像是找了個伴兒,埃迪。」<br /><br />  戴拉克洛想回答來著,我猜大概是如果波西傷害了他的新伙伴,波西就不會有好下場之類的某種空洞的抗議,不過這話並沒出口。他的下嘴唇有些顫抖,僅此而已。他頭上的叮噹先生可沒哆嗦,他穩穩地坐著,後爪放在戴拉克洛的頭髮上,前爪撐開放在他禿頂的腦袋上,一邊盯著波西,好像在打量著他,一副打量著宿敵的樣子。<br /><br />  波西看看我,「這是那隻我們追過的老鼠嗎?是那隻住在禁閉室裡的老鼠嗎?」<br /><br />  我點點頭,暗想,波西上次追趕老鼠之後,還沒見過這只有了叮噹先生這個新名字的老鼠,而他這次並沒有想追的樣子。<br /><br />  「是的,就是這隻,」我說,「只不過戴拉克洛管他叫叮噹先生,而不是汽船威利,他說這名字是老鼠對著他耳朵悄悄告訴的。」<br /><br />  「是嗎?」波西說,「奇蹟可真多,是吧?」我以為他會抽出警棍,用它敲打鐵欄,告訴戴拉克洛誰才是頭,不過,他只是站在那裡,兩手搭在臀部,朝裡面看著。<br /><br />  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開口了:「戴拉克洛剛才想要個盒子,波西。我覺得他是想讓那隻老鼠睡在裡面,這樣他就可以拿牠當寵物養了。」我讓自己的聲音帶著點疑惑的味道,這時,與其說我是看到還不如說是感覺到哈利正驚訝地望著我。「對此,你作何感想?」<br /><br />  「我想,哪天晚上他睡著時,老鼠可能會在他鼻子上拉屎,然後逃開的,」波西不急不緩地說,「不過我覺得牠是為那個法國小伙子放哨的,我有天晚上看到老嘟嘟車上有一個漂亮的雪茄盒子,但不知道他有沒有給了別人。也許能拿它換五分錢,說不定還能換一毛錢。」<br /><br />  這時,我鼓起精神瞥了一眼哈利,看到他耷拉著張開的嘴巴。這表情變化並不太像聖誕節早晨和鬼魂打過交道後的埃布內澤.斯克魯奇〔註:Ebenezer Scrooge是狄更斯小說《聖誕頌歌》中的人物,其個性和處事態度在聖誕日早晨發生了突然的變化。〕,不過還真他媽的有點接近。<br /><br />  波西向戴拉克洛靠得更近了些,臉湊在鐵欄中間。戴拉克洛則又向後縮了縮身體。我敢對天保證,如果可以的話,他會願意消融在這堵牆裡面。<br /><br />  「嗨,蠢蛋,你有五分錢或者是一毛錢來買個雪茄盒嗎?」他問。<br /><br />  「我有四分錢,」戴拉克洛說,「我願意拿它們換個盒子,如果盒子好的話,如果好的話〔註:原文為法文。〕。」<br /><br />  「告訴你,」波西說,「如果那個沒牙的老嫖客肯用那『王冠』菸盒來換你的四分錢,我就答應從醫務室裡偷點棉絮給你鋪盒子。我們來做個標準的老鼠希爾頓酒店吧,如果成的話。」他把視線轉向我,「我要寫一份處決畢特巴時配電室的情況報告,」他說,「你辦公室裡有鋼筆嗎,保羅?」<br /><br />  「當然有了,」我說,「還有表格,就在左手邊最上頭一格抽屜裡。」<br /><br />  「嗯,太好了,」他說著大搖大擺地走了。<br /><br />  哈利和我互相看了看,「你覺得他是不是有病啊?」哈利問,「說不定他去看了醫生,得知自己只有三個月好活啦?」<br /><br />  我對他說我自己也摸不著頭腦。不過沒多久我就發現,還真是那麼回事。幾年以後,我在晚餐桌上和海爾.莫斯進行了一次有趣的談話。<br /><br />  那時,我們談話已經沒什麼顧忌,因為他已經退休,而我已在少管所工作。<br /><br />  那頓飯我們喝了太多的酒,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舌頭就不大管得住了。海爾告訴我,波西曾經向他抱怨過我,抱怨過在綠里上的日子。這正好是戴拉克洛剛到區裡那會兒,那次波西把戴拉克洛打得半死,而布特和我曾出來阻止他。最讓波西惱火的事情,是我讓他別在我跟前出現。<br /><br />  他覺得我不該對一個和州長有點關係的人這樣說話。<br /><br />  莫斯還對我說,他盡可能讓波西離我遠點,當他意識到波西準備暗中搞點小動作讓我挨批,至少得把我派往監獄其他部門時,莫斯就把波西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告訴他,如果他不再興風作浪,就保證讓他在處決戴拉克洛時擔當重任。也就是說,他會真地被派到電椅邊上。照常規,我還是擔任總負責,不過見證人不會知道;在他們看來,波西.懷特莫先生就像是整場沙龍舞會的導演。除了我們事先早已討論過的、我也答應的事,莫斯沒再多應允什麼,不過波西並不知情。他同意不再威脅要讓我換崗,因此E區的氣氛就平緩寧靜了許多。波西甚至同意讓戴拉克洛把他的宿敵當作寵物養。合適的激勵還真能讓有些人發生轉變,這的確神奇。對波西來說,典獄長莫斯所能提供的一切,就是把那個處死禿頭小個子法國佬的機會交給他。<br /><br />  ※※※<br /><br />  第九章<br /><br />  嘟嘟覺得,四分錢換漂亮的王冠雪茄盒有點划不來。他也許是對的,雪茄盒在監獄裡可是高價貨。那裡面可以放上千種不同的小玩意,味道可好聞了,而且多少也能讓犯人們回想當自由人的滋味。我想,這是因為監獄裡允許抽香菸,但禁止抽雪茄。<br /><br />  那時,迪恩.史丹頓還在區裡,他又往罐子裡加了一分錢,我也丟了一分錢進去。嘟嘟仍然顯得很勉強,布特就來勸導他,先告訴他,說他要為這種吝嗇鬼的舉動感到羞恥,然後向他保證,說等到戴拉克洛被處決了,布魯特斯.霍韋自己會親自把那個王冠雪茄盒交還到他手中。<br /><br />  「如果是要賣那個雪茄盒,六分錢夠了,六分錢不夠,這簡直太自相矛盾了,」布特說,「不過你得承認,拿它租一個盒子可是大價錢了。他再有一個月就要上綠里了,充其量不過六個星期。你瞧,沒等你意識到,那盒子就會回到你車子下面的擱板上的。」<br /><br />  「他可以找個好心腸的法官,給他緩些日子,讓他待在這裡唱『老朋友怎能忘懷』啊,」嘟嘟說,不過他很明事理,布特也知道他會的。實際上,自打驛馬快信制度〔註:一八六〇年四月三日起在密蘇里州的聖約瑟夫和加州的薩克拉門多之間開設的一項郵政服務。〕產生以來,老嘟嘟就一直推著那輛破爛的帶著《聖經》引文的車子在冷山閒逛了,他見多識廣──比我們強多了,我那時就這麼認為的。他知道戴拉克洛就是剛從好心腸法官手裡出來的,他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州長了,可對於這種燒死了他半打選民的人,州長照例是不會發赦免令的。<br /><br />  「就算不能緩刑,那隻老鼠還得在盒子裡拉屎拉到十月份,也許得到感恩節呢,」嘟嘟辯駁著,不過布特能看出他的態度軟了下來。「誰要買個老鼠拉過屎的雪茄盒呀?」<br /><br />  「哎呀,天吶,」布特說,「這可是我聽你說過的最愚蠢的話了,嘟嘟,這話真算登峰造極了。首先,戴拉克洛會把盒子弄得很乾淨,足可以同牠吃聖餐了,他可喜歡那隻老鼠了,就算髒了,他也會舔乾淨的。」<br /><br />  「說得倒輕鬆,」嘟嘟說著,皺皺鼻子。<br /><br />  「再有,」布特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老鼠屎也算不了什麼,不過是硬邦邦的小丸子,看上去就像小號鉛彈,晃一晃就出來了,沒什麼的。」<br /><br />  老嘟嘟是明白人,就不再反對了。他在大院裡待得長了,知道和風細雨是可以挺住的,但面對颶風暴雨時最好妥協。雖然這件事還算不上颶風,但我們這些老粗都喜歡老鼠,也贊同讓戴拉克洛養老鼠,這也就意味著,此事至少算是強風了。因此,戴拉克洛就得到了那個盒子,而波西說話也還算話,兩天後,盒子底上就鋪上了從醫務室拿來的柔軟棉絮。<br /><br />  波西還親自把棉絮拿過去,當戴拉克洛把手伸出鐵欄去拿棉花時,我都能看到他眼神裡的恐懼。他是害怕波西會抓住他的手,折斷他的手指。<br /><br />  我也有點擔心,不過這事沒發生。那是我對波西最近似於好感的一次,但即使在那時,也不難看出他眼裡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弄神情。戴拉克洛有了寵物;波西也有了一個。戴拉克洛養著寵物,盡量地愛撫牠,疼愛牠;波西則耐心地等待著(無論如何,盡可能地維持著他這類人所能有的耐心),等著去焚毀他的活物。<br /><br />  「老鼠希爾頓酒店,開張了,」哈利說,「唯一的問題是,這該死的小東西能消受嗎?」<br /><br />  戴拉克洛把叮噹先生抓在手裡,剛把他放到盒子裡,這個問題就不言而喻了。那隻老鼠蜷伏在白棉花裡,好像蜷在比埃大嬸牌〔註:Aunt Bea,是當時廣受歡迎的一個居家日常生活用品品牌。〕羊毛圍巾中,從此那裡就是他的家了,直到……呃,到時我會把叮噹先生的故事講完的。<br /><br />  老嘟嘟擔心那個雪茄盒子會滿是老鼠屎,事實表明這並沒有根據。<br /><br />  我一次都沒見著,而戴拉克洛說他也從沒見著過──牢房裡其他地方也沒有。直到很久以後,大概是布特給我看那個橫梁上的洞,在我們發現那些帶顏色的碎片的時候,我把椅子從禁閉室的東面角落裡搬出來,才發現那裡有一堆老鼠屎。看來,他總是回到同一個地方幹那號事,而且盡量遠離我們。還有件事:我從沒見他撒過尿,一般說來,老鼠每兩分鐘至少得開一次水龍頭,尤其是在吃東西的時候。我覺得,那該死的傢伙是上帝帶來的一個謎。<br /><br />  叮噹先生住進雪茄盒子大約一週左右,戴拉克洛喊我和布特到他的牢房來看看。他老這麼做,都讓人煩了。在那個半吊子法國後裔看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過於叮噹先生仰臥著蜷起身體,爪子停在半空中了,不過,這一次他可真算是有點滑稽。<br /><br />  自被定罪以來,戴拉克洛已經差不多被世界遺忘了,但他還有個親戚,我想,應該是姨媽,一位老處女,她每週給他寫一封信,並且還給他寄來一個很大的包裹,裡面都是薄荷糖。那些日子,這種糖是冠了加拿大薄荷的品名在市場上售賣的。它們看上去像粉紅色的大藥片。那包裹有五磅重,當然,我們不許戴拉克洛一次把整包都拿走,要不然他準會狼吞虎嚥的,直到因胃絞痛而不得不去醫務室。和綠里上的每一個殺人犯一樣,他也完全不理解什麼叫適可而止。我們一次只給他六顆,而且只有在他記得問我們要的時候才給。<br /><br />  我們走到那裡,戴拉克洛正在床上,叮噹先生坐在他旁邊,爪子裡握著一顆粉紅色的糖,心滿意足地大口嚼著。戴拉克洛滿心歡喜,就像一位彈古典音樂的鋼琴家正看著自己五歲的兒子第一次斷斷續續地彈奏練習曲。不過別誤會,這事確實滑稽,的確如此。那顆糖有叮噹先生一半大,而他那白絨毛的肚皮早已鼓脹鼓脹的了。<br /><br />  「把糖拿開,埃迪,」布特說,半是好笑半是驚慌的樣子,「萬能的耶穌基督啊,他會把肚子撐爆的。我都能聞到薄荷味,你讓他吃幾顆了?」<br /><br />  「這是第二顆,」戴拉克洛說著,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叮噹先生的肚子,「你真的認為他……會撐破肚子嗎?」<br /><br />  「有可能的,」布特說。<br /><br />  這話足以生效,戴拉克洛伸手去拿剩下一半的粉紅色薄荷糖。我以為老鼠會咬他,可叮噹先生放下了薄荷糖,不管怎麼說,也是剩下的那一半糖,而且他還很聽話。我看看布特,布特輕輕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不,我也不明白。接著,叮噹先生撲通一下跳進盒子,側著身子躺下了,一副疲倦極了的樣子,這讓我們三個都笑了起來。這以後,我們也都習以為常了,經常看到老鼠坐在戴拉克洛身邊,拿著一顆薄荷糖,大口嚼著,就像上了年紀的太太在喝下午茶一般的優雅。他們倆身邊圍繞著那股我後來在橫梁的洞眼裡聞到的味道,那股半帶苦澀半帶甜蜜的薄荷糖味。<br /><br />  在講關於威廉.華頓,即那場真正襲捲了E區的颶風之前,我還要說一件和叮噹先生有關的事情。自薄荷糖事件,即我們明確告誡戴拉克洛不能把老鼠餵得撐死那次過後大約一週的時間,那個法國佬又把我們喊去了牢房。當時正是我當班,布特有事在物資供應處那裡,照規矩,我是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接近犯人的,不過,考慮到我也許一手就能把戴拉克洛像擲鉛球似地扔出二十碼,我決定破例去一趟。<br /><br />  「瞧,艾吉康頭兒,」他說,「你瞧瞧叮噹的能耐!」他從雪茄盒後面拿出一個小小的木線軸。<br /><br />  「這你從哪裡拿的?」我問他,雖然我也猜得到。他只可能從一個人那裡得到這東西。<br /><br />  「老嘟嘟,」他回答,「瞧。」<br /><br />  我早就在看了,而且還看見叮噹先生正在盒子裡,前爪搭在盒沿,直起了身子,黑眼睛緊盯在那個被握在戴拉克洛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線軸上。這時,一種滑稽而冰涼的感覺從我背脊後升了起來,我還從沒見過老鼠能這樣熱切、這樣理智地關注過一樣東西。我倒不是真的相信叮噹先生是超自然的生靈,如果我讓你有這種想法了,那我很抱歉,但我從沒懷疑過,他確實是鼠類裡的天才。<br /><br />  戴拉克洛彎下身子,把沒有繞線的線軸往牢房地板上一拋。線軸很快滾了起來,就像一對連著車軸的輪子。老鼠從盒子裡一躍而出,跑過去追線軸,好像小狗追逐棍子似的。我驚訝地感嘆起來,戴拉克洛開心地咧嘴笑了。<br /><br />  線軸撞到牆上,彈了回來。叮噹先生繞過去,又把它推回床鋪前,每當線軸看上去要偏離路線時,老鼠就從線軸的一端換到另一端。接著,他抬頭看了戴拉克洛一會兒,好像在確定主人不會再給他另外的任務了(例如,去解決一些算術難題,或者是分析某些拉丁文之類的)。叮噹顯然對自己的表現很是滿意,回到雪茄盒裡,又安定了下來。<br /><br />  「是你教的吧,」我說。<br /><br />  「是的,長官,艾吉康頭兒,」戴拉克洛說著掩飾不住那絲微笑,「他每次都能做到,聰明極了,是吧?」<br /><br />  「那線軸呢?」我問,「你怎麼想到拿這個給他的,埃迪?」<br /><br />  「是他在我耳邊說他想要的,」戴拉克洛安靜地答道,「就像他輕輕告訴我名字一樣。」<br /><br />  戴拉克洛還向其他所有的人展示了老鼠的技能──除了波西。對戴拉克洛來說,波西提議用雪茄盒,以及拿來鋪盒子的棉絮,這都算不了什麼。戴拉克洛很像某種狗,你踢牠一次,牠就永遠不再信任你了,無論牠對他有多好。<br /><br />  此時,我能聽到戴拉克洛的喊叫聲,嗨,伙計們!來看看叮噹多有能耐!於是,一幫老粗們就一擁而上,有布特、哈利、迪恩,甚至還包括比爾.道奇,他們大概和我一樣,全都驚呆了。<br /><br />  叮噹先生玩線軸過後大約三四天,哈利.特威利格在手工藝品堆中翻找著,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放在禁閉室裡的。他發現了蠟筆(克雷奧拉牌的),微笑著把它交給戴拉克洛,不過那笑容有些尷尬。「我想你或許可以拿它給線軸塗上不同的顏色,」他說,「那麼你的小朋友看上去就會像馬戲團的老鼠什麼的。」<br /><br />  「馬戲團老鼠!」戴拉克洛說道,完全是一副狂喜的樣子。我想他確實高興壞了,也許在他的整個悲慘人生中,這還是第一次。「他就該這個樣子!馬戲團老鼠!等我放出去了,他會讓我富起來的,就像馬戲團生意一樣!你們瞧著好了。」<br /><br />  換作是波西.懷特莫,他準會告訴戴拉克洛,離開冷山時,他會躺在救護車裡,而那車也沒必要打燈或是鳴笛。不過哈利倒沒有這樣,他只是讓戴拉克洛盡快把線軸塗得多彩些,因為晚飯後他就要取回蠟筆。<br /><br />  當然,德爾就把它塗成彩色的了。塗好後,線軸的一頭是黃色的,另一頭是綠色的,中間的圓筒是消防紅。我們也聽慣了戴拉克洛吹喇叭似的叫聲,「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了!馬戲團現在推出奇妙而神奇的老鼠表演!」措辭不完全準確,反正這讓人對他那種燜鍋似的法語留下了一點印象。說這話時,他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我想這是為了產生擊鼓的效果),一邊將線軸拋出去。叮噹先生就會飛快地去追逐它,不是用鼻子把它頂回來就是用爪子推滾回來。我覺得,後者倒的確值得你花錢到馬戲團觀看。在約翰.考菲被看守和關押的這段日子裡,戴拉克洛和他的老鼠,以及老鼠的那個色彩明豔的線軸,都成了我們的主要樂趣,而且這情形維持了一段日子。接著,我那安歇了一陣子的尿路感染又回來了,威廉.華頓也來了。所有的麻煩開始了。<br /><br />  ※※※<br /><br />  第十章<br /><br />  大多數日期我已經毫無記憶了。我想,我可以讓外孫女達妮埃爾從舊報紙的卷宗裡尋找那些日期,但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段歲月中最重要的日子,例如我們走去戴拉克洛牢房,發現老鼠坐在他肩膀上的那天,或是威廉.華頓到區裡來,迪恩.史丹頓差點被殺死的那天,不管怎麼說,這些都不會出現在報紙裡。也許我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我覺得,到頭來,那些日期並不重要,只要能按正確的次序記住自己親歷過的事情就行了。<br /><br />  我知道這些事情在記憶中塞得有點擠。當戴拉克洛的DOE文件最終從柯蒂斯.安德森的辦公室到我手裡後,我很驚訝地得知,我們的法國裔伙伴與電伙計的約會日比我們預計的提早了些。這樣的事,即使在那段日子裡,在那段無需勞師動眾地處決犯人的日子裡,都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我想,就是那兩天,十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別指望我能說出精確的日期,前後就這幾天。我記得自己還想過,嘟嘟能比預期的早一點拿回他那個王冠雪茄盒了。<br /><br />  同時,華頓來得也比我們預期的要晚。首先,他的審判比安德森根據通常都十分可靠的資料所推算的要長一些。後來我們很快發現,凡是涉及到野小子比利的事,就沒有任何可靠的依據,連我們那套歷時長久簡單易行的監獄管理辦法都無計可施。於是,當他被認定有罪之後(至少,這些大多是根據記錄文件得知的),就被帶去了印地安諾拉的總醫院做檢查。在審判過程中,他發了幾次病,有兩次發作十分厲害,他跌倒在地板上,躺在那裡兩腿直哆嗦,直撲騰,打鼓似地在木板上拍打著。華頓的法庭指派律師就宣稱,說他患有「間歇性癲癇」,認為他是在非正常精神狀態下犯罪的,而控方律師則認為這種發作是虛假的表演,是懦弱者在絕望時自救的辦法。陪審團在親眼目睹了所謂的「間歇性癲癇」之後,認定這些發作是表演。法官表示贊同,不過還是裁定,在陪審團的決定下來後,要進行一系列的判刑前體檢。上帝知道原委;也許他僅僅是出於好奇吧。<br /><br />  華頓沒從醫院逃走,這可真是天大的奇蹟。有意思的是,典獄長莫斯的妻子瑪琳達這時也住在同一家醫院。華頓沒逃。我想,他是被看守們圍著,也許他依然希望能因為癲癇被判為無行為能力者,如果還真有這樣判法的話。<br /><br />  他不是無行為能力。醫生發現他的大腦一切正常,至少從生理學角度看是這樣。於是野小子比利.華頓最後就來到了冷山。這大概是在十六號或是十八號;我記得華頓比約翰.考菲晚來大約兩週。一週或是十天後,戴拉克洛就上了綠里。<br /><br />  對我來說,多了這個新來的精神病人可是件重要的大事。那天早晨,我四點就醒了,腹股溝處一陣陣的疼,陰莖火辣辣的,又脹又腫。還沒等把腿挪下床,我就明白,自己的尿路感染並未如所願發生任何好轉。有那麼一陣子緩解過,但僅此而已,到此為止了。<br /><br />  我走到室外無人處去解手(至少三年後我們才安裝了第一個抽水馬桶),還沒走到屋外角落的木料堆,就覺得忍不住了。我拉下睡褲,立刻就撒起尿來,伴隨尿液而來的是有生以來最折磨我的疼痛。一九五六年,我發過一次膽結石,我知道,人們都說那是最痛的一種病,但是和這次疼痛相比,膽結石不過是一陣難受的消化不良。<br /><br />  我的膝蓋都撐不住了,於是我重重跪倒在地。當我伸開腿以防失去平衡的時候,睡褲的褲襠都被撕破了,我嘴啃泥似地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尿水裡。要不是我用左手抓住了木料堆裡的一根原木,我還會繼續栽下去的。不過,這一切也許會在澳大利亞發生,甚至也會在其他星球上發生。<br /><br />  唯一讓我覺得難受的是那股讓我如坐針氈的疼痛;下腹部火燒火燎的,我的陰莖,這個器官除了能讓我體會男人特有的最最強烈的生理快感之外,大多數時間是被我忘卻的,可此時卻讓我覺得它彷彿在熔化。我想,要是低下頭,準能看見鮮血從龜頭處湧出來。但是,好像湧出來的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尿液。<br /><br />  我一隻手靠在木料堆上,另一隻手捂住嘴巴,竭力讓嘴巴閉著。我不想讓自己的尖叫聲把妻子嚇醒了。似乎尿得沒完沒了,好在最後它終於停止了。這時,那股疼痛滲透進了我的胃裡和睾丸裡,像粗鈍的牙齒在噬咬著我。有好長一會兒,大概有一分鐘吧,我根本沒有力氣站起身。最終,疼痛緩和下來,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我看看自己的尿液,它們早已滲進了地面,所以我思忖著,難道有哪位明智的上帝會創造出這樣一個世界,在那裡,為了一丁點的潮濕,都要付出如此令人戰慄的疼痛。<br /><br />  我想去打電話請病假,我畢竟還得去見塞德勒醫生。我不想用塞德勒醫生那又臭又噁心的磺胺類藥片,可是如果跪在木料堆旁邊,覺得明明就是煤焦油澆在陰莖上,那東西彷彿燃燒起來,自己卻還要竭力不叫出聲來,這種感覺可比什麼都糟糕。<br /><br />  正當我在廚房裡吞著阿斯匹靈,一邊聽著詹恩在另一間屋子裡輕輕打鼾的時候,我想起來,今天按計劃是威廉.華頓來區裡的日子,而布特又不在那裡。根據值勤表,他是在監獄的另一頭輪班,協助把圖書室裡剩下的書以及醫務室的剩餘器材搬到新大樓去。雖然我身患病痛,可有件事我覺得不妥當,即不該把華頓交給迪恩和哈利負責。他們確實不錯,但是柯蒂斯.安德森的報告曾提到,威廉.華頓是個極其難搞的傢伙。這個男人什麼都不在乎的,他是這麼寫的,還在下面加了橫線強調。<br /><br />  這時,疼痛輕緩了些,我也能思考了。在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早點到監獄去。我可以在六點時到那裡,這是典獄長莫斯平常到達的時間。他可以把布魯特斯.霍韋重新分配到E區,時間足以辦完華頓的入區程序,這樣我就可以去看醫生了,已經拖得太久了。冷山確實妨害了我的健康。<br /><br />  在驅車前往監獄的二十英里路上,我有兩次突然感到想撒尿,每次我都是把車開到路邊,不至於太尷尬地解決了難題,因為這個時候的鄉村公路上差不多沒什麼車子。這兩次放空都不像前次我跑去室外解手時那麼痛,不過這兩次我都不得不抓住我那輛小福特車乘客座一邊的門把手,支撐著身體,而且,我能感覺汗珠子從滾燙的臉上滑下來。我病了,確實,真真切切地病了。<br /><br />  不過,我還是到達了監獄,從南門開車進去的,停在老地方,徑直走去見典獄長。這時已快到六點了。漢娜小姐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她要到七點正常的上班時間才來,但莫斯辦公室的燈亮著,燈光從毛玻璃處透出來。我照例敲敲門,然後把門推開。莫斯抬頭一看,很驚訝有人能在這個時間出現。見他那個樣子,我也覺得很是尷尬,恨不能迴避這樣的狀況。他的臉上沒有任何修飾,毫無顧忌的樣子,平常梳得服服貼貼的白髮此時蓬鬆凌亂地豎著。我走進去的時候,他的雙手正插在頭髮裡,又拉又扯的。他的眼睛毫無神氣,眼皮膨脹鬆弛。這是我見過他最憔悴的樣子,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剛剛在寒風凜冽的夜裡長途跋涉過的人。<br /><br />  「海爾,對不起,我等會再來……」我開口說道。<br /><br />  「不,」他答著,「請進,保羅,進來,把門關了,進來吧。我現在正需要人,我這輩子還沒這樣子需要過。把門關上,進來。」<br /><br />  我照他的話做了。從早上醒來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忘掉了自己的疼痛。<br /><br />  「是腦瘤,」莫斯說,「他們拍了X光片,他們真的對片子很滿意。其中有一個人說,這些片子是所有拍過的片子中最清楚的,至少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他們還說要把片子在新英格蘭的某家自視很高的醫學雜誌登出來。他們說那個瘤有檸檬那麼大,已經長得很深,沒法動手術了。他們說她活不過聖誕節。我還沒告訴她。我現在沒法思考,我沒法想像我的生活會怎樣。」<br /><br />  接著,他哭了起來,哭聲很大,大口大口地抽泣著,讓我充滿了憐憫和某種恐懼,像海爾.莫斯這樣有著強烈自制能力的男人都會這樣崩潰,這情形太嚇人了。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用手摟住他的肩膀。他雙手摸索地伸向我,彷彿溺水的人一般,接著就頭頂著我的胃部開始抽泣,把壓抑的情緒都倒了出來。恢復自制後,他向我道歉。說話的時候他沒怎麼與我對視,像是很尷尬,有些無地自容的樣子。任何恨他的男人見了他這個樣子,都會放棄仇恨的。我覺得典獄長莫斯會更堅強些,不過我完全打消了到這裡來的初衷。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走向了E區,而不是回自己的車。阿斯匹靈這會兒起效了,我上腹部的疼痛也緩解成為輕微的陣痛。我想,無論如何我得把這一天應付過去,把華頓安頓好,下午再和海爾.莫斯一起確認一下,明天再請病假。我以為最糟糕的狀況已經過去,卻絲毫沒料到,這天最麻煩棘手的事根本還沒開始。<br /><br />  ※※※<br /><br />  第十一章<br /><br />  「我們以為他還沒從體檢時的麻醉狀態中醒過來,」那天下午較晚的時候迪恩這麼說道。他的聲音又低沉又粗獷,幾乎像在咆哮,他脖子上還有些青紫的淤傷。我明白,他講話的時候會覺得很疼,想讓他別說了,但有時候還不如保持沉默,以免更加傷害到他。據我判斷,這次還是不說的好,於是就閉上嘴。「我們都覺得他給麻醉過了,是吧?」<br /><br />  哈利.特威利格點點頭,連獨自悶悶不樂地坐在遠處的波西都點頭了。<br /><br />  布特瞥了我一下,我也迎住他的目光,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我們都在努力思考同一件事,覺得事情往往會這樣的,當你在巡視的時候,一切正常,這時,你出了個差錯,於是「砰」一聲巨響,天就塌了下來。他們覺得他接受過麻醉,這個猜測也不無道理,但是誰都沒問過是否的確如此。<br /><br />  我覺得從布特的目光裡看出了其他的信息:哈利和迪恩會從錯誤中接受教訓的。尤其是迪恩,他回家時完全可能是死人一個。波西就不會接受教訓,他或許沒這樣的能力。波西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角落裡生悶氣,因為他又惹上麻煩了。<br /><br />  一共有七個人去印地安諾拉接管野小子比利.華頓的事,他們是:哈利、迪恩、波西,另外兩名看守殿後(我忘了他們的名字,雖然我確定我曾經記得的),另兩個人在前頭。他們乘坐的是我們稱為客貨兩用車的福特小卡,車子用鋼板加固過,還裝有據說是防彈的玻璃,這車看上去間乎於運牛奶的貨車和裝甲車。<br /><br />  從原則上說,是哈利.特威利格負責整個任務,他把文件遞給縣裡的治安官(我猜應該不是霍默.克里布斯,而是另一位類似的選舉出來的鄉下人),而那人就把威廉.華頓交給了他們,這傢伙,戴拉克洛也許會稱之為「該死的地獄惡魔」。我們已經事先把一套冷山的監獄服送了過去,但治安官和他的手下並沒費心讓犯人穿上它,他們把這工作留給了我們的這些小伙子們。他們在總醫院二樓第一次見到華頓時,他穿著一身全棉的短袖無領病號服,趿著一雙便宜的拖鞋,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臉型窄小,還長滿了疙瘩,滿頭是長長的、糾結纏繞在一起的金髮。他臀部很狹窄,布滿了疙瘩,突在短袖無領衫下襬後。這就是哈利和其他一些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因為他們走進去時,華頓正站在窗邊望著停車場。他沒有轉身,依然站在那裡,一隻手把窗簾往後拉,安靜得像個木偶。這時,哈利對治安官抱怨著,說他們太懶了,都沒給華頓穿上監獄的藍囚服,而那個治安官則長篇大論地就他的職責範圍問題辯解開了。我遇到過的任何鄉下官員都一個樣。<br /><br />  哈利對此失去了耐心(我想這耽誤了他很多時間),就告訴華頓,讓他轉過來。華頓照辦了。後來,迪恩用他那粗糙刺耳、憋氣的咆哮聲告訴我們,他長得和窮鄉僻壤裡成百上千擠進冷山的流竄犯裡的任何一個人沒什麼兩樣。要再精確點概括的話,他就是個生性殘酷的蠢蛋。有時候,當他們背靠牆壁的時候,你也會發現這些犯人都有點懦弱,不過他們更多的是打架鬥毆,接著是更惡劣的打架鬥毆。也有人從比利.華頓這群人身上看出點高貴氣質,不過我可沒有。惹火了,連耗子都會打架的。據迪恩說,除了他長滿痤瘡的背影外,這個男人的臉部好像沒有任何的個性。他下巴鬆弛,眼神冷漠,肩膀耷拉,胳膊晃蕩著。他看上去被注射了嗎啡,準是這樣,渾身上下都是司空見慣的吸毒成癮者的窩囊樣。<br /><br />  聽到這裡,波西又悶悶不樂地點點頭。<br /><br />  「穿上這個,」哈利說道,邊示意著床腳的衣服。衣服是從牛皮紙包裡取出來的,不過還沒人碰過它,依然疊得好好的,像擺放在監獄洗衣房裡似的,一條白色的全棉拳擊短褲從襯衫的一隻袖口處露出來,另一隻袖口處是一雙白色短襪。<br /><br />  華頓顯得很配合,不過得有人幫著穿。他試著穿上拳擊短褲,可是穿的時候卻把兩條腿都放進了同一個褲腿。最後,迪恩幫了他,讓他把腿伸到該去的位置,然後把褲子拽上來,把紐扣蓋翻好,接著把腰帶繫好。華頓只是站在那裡,看著迪恩在幫他穿,一點都不插手。他的視線茫然地掃過房間,垂著雙手,沒人會想到他是假裝的,大家都覺得他沒抱什麼逃跑的想法(至少我這麼認為),覺得他只是想在適當的時機到來之前盡可能地給人惹點麻煩。<br /><br />  文件已經簽好了,威廉.華頓在被捕時歸縣裡管,現在則交給了州上。他被帶下後樓梯,穿過廚房,被一群穿藍制服的人圍著。他低頭走著,兩隻胳膊懸蕩著,手指很長。當他的帽子第一次掉下來時,迪恩幫他戴了回去。帽子第二次掉落時,他就把它折起來放進自己背後的口袋裡。<br /><br />  在客貨兩用車後面,大家要給他銬上鐐銬,此時他又有了一次可以惹麻煩的機會,不過他沒這麼做。如果他真有過這個想法(即使到現在,我都不能肯定他是有過,也不能肯定若有這念頭的話,能有多少),那他一定覺得空間太小,人太多,沒法順利辦到。於是,他就被銬住了,一條鐵鏈是在腳踝之間,另一條太長,就纏在手腕上。<br /><br />  開車前往冷山花了一個小時,在整段時間裡,華頓端坐在駕駛室左邊的坐位上,低著頭,帶著手銬的雙手垂在膝蓋之間。據哈利說,他還不時地哼哼幾聲,而波西則從驚魂未定中緩過神來,說那傻瓜鬆弛的下嘴唇還流著口水,一滴一滴地淌下來,在腳下滴成一灘,好像狗在夏天舌尖淌汗似的。<br /><br />  我想,他們是從南門進來的,經過了我的車子。南門的看守跑到空地和操練場之間的大門處,讓客貨兩用車開了過去。這會兒是休息時間,操練場那裡沒多少人,大多數人都在花園裡鋤地,準是到了種南瓜的時節。<br /><br />  於是他們徑直開到E區,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告訴大家他要把車開到車輛調配場去換潤滑油,還說和他們一起做事很開心。接著,多餘的看守就隨車走了,其中兩個坐在車廂後部吃著蘋果,車門也開著。<br /><br />  剩下來的是迪恩、哈利,還有波西和一個銬著鐐銬的囚犯。人手應該是夠了,也該算夠了,如果他們沒被那個瘦得像竹竿似的、低頭站在塵土中的、手腕和膝蓋都戴著鐐銬的農村小伙子給蒙蔽的話。他們讓他往前走了大約十二步,走到了通往E區的大門口,這時的隊形和往常帶犯人走綠里時是一樣的,哈利走在犯人左邊,迪恩在右邊,波西在後面,手裡還拿著警棍。這沒人告訴過我,不過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準會帶著,波西很喜歡那根山胡桃木棍子。我這時正坐在華頓走向那烤人的傢伙之前要住的牢房裡,那是從走廊走向禁閉室的右邊第一間。我手裡拿著夾著紙的記錄板,腦子裡沒別的念頭,只是在準備那一小段陳腔濫調,準備完事了趕緊走。腹股溝處的疼痛又開始厲害起來,我只想回到辦公室,把痛給忍過去。<br /><br />  迪恩走在前頭,準備開門。他從掛在皮帶上的那串鑰匙裡挑出那把合適的鑰匙,把它插進鎖眼。正當迪恩轉動鑰匙要拉把手時,華頓突然活躍起來。他發出一聲尖叫,一串嘰哩咕嚕的喊叫聲,像叛亂的高喊。霎時間,哈利愣住了,波西.懷特莫也完全愣了。我從半開的門縫處聽到了這聲尖叫,最初沒想到這居然是人發出來的聲音,還以為是一隻狗進了操練場,受了什麼傷害,覺得也許是某個壞脾氣的犯人在用鋤頭打牠。<br /><br />  華頓揚起胳膊,手腕之間的鐵鏈砸在迪恩的腦袋上,並用鏈子勒住他的喉嚨。迪恩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喊聲,身子前傾,跌進了小小牢房冰冷的燈光之中。華頓很開心地跟著他進來了,還猛推了他一下,一直喊著,咕噥著,甚至大笑著。他前臂直豎起來,拳頭伸到迪恩眼睛的位置,拼命把鐵鏈拽緊了,用它前前後後地擊打著。<br /><br />  哈利一步到了華頓背後,一隻手拉住這新來的小子油膩膩的金髮,另一隻手的拳頭朝華頓的臉部狠命地砸去。他不僅帶著一根警棍,還隨身佩戴著手槍,但驚慌之下,他哪一樣都沒使上。我們以前也有犯人惹過這樣的麻煩,這是肯定的,但從沒犯人像華頓那樣讓我們如此吃驚。那傢伙的狡猾超乎我們的經驗,我還是頭一遭遇上,後來也再沒遇到過。<br /><br />  而且他力氣極大,所有的懶散鬆弛都不見了。後來據哈利說,這就像是跳上了成盤的鋼絲彈簧,莫名其妙地把它給激發了。此刻華頓已經進了區,就在值班桌附近,他一下子轉到左邊,把哈利甩開了。哈利撞在桌子上,趴倒了。<br /><br />  「嚯呵,伙計們!」華頓笑著說,「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br /><br />  華頓依然尖叫著,笑著,他回身過來又用鐵鏈勒迪恩。幹嘛不呢?誰都知道的事華頓也知道:要烤也只能烤一次。<br /><br />  「揍他,波西,揍他!」哈利厲聲叫著,竭力站起身來。但波西只是站在那裡,手裡拿著那根山胡桃木棍子,眼睛瞪得像湯盤一般圓。你或許會說,這可是他一直在尋覓的好機會,這是他好好使用一回那重擊武器的最佳時機,可他卻嚇得一塌糊塗,根本沒法出手。這可不是那彷彿與他毫不相關的某個受驚嚇的小個子法國佬,或是黝黑皮膚的巨人,而是一個旋風惡魔。<br /><br />  我從華頓的牢房裡走出來,丟開了寫字板,拔出點三八口徑的手槍。<br /><br />  我已經第二次忘了自己身體中部燒灼著的感染部位。別人對我講的關於華頓茫然的臉部和空洞的眼睛等話,我並不懷疑,不過我所看到的華頓卻不是這個樣子。我看到的是一張野獸的臉,這野獸並不聰明,卻充滿了狡詐、卑鄙與喜悅。沒錯,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與地點和環境沒什麼關係。我還看到迪恩.史丹頓那張通紅腫脹的臉,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掙扎。華頓看到了手槍,就推著迪恩對準它,這樣,要朝他開槍就必然會擊中迪恩。從迪恩的肩膀處望過去,我看到一道熾熱的藍色目光,它向我挑釁,看我是否有膽子放槍。</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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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二



  第五章

  處決進行得很順利,如果這件事上還能用「不錯」來形容的話(我非常懷疑這樣的用語),那麼對艾南.畢特巴,這位沃希托河〔註:Washita,位於美國中南部,發源於沃希托山脈,東南流向,最後匯入雷德河。〕流域切羅基族議會長者的處決就是這樣的。他雙手抖得厲害,沒法把辮子編好,我們就准許他的大女兒,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幫他乾淨俐落地打好辮子。她想在辮梢綴上羽毛,即那種老鷹的新生羽毛,老鷹還曾是她父親養著的,不過我沒同意。羽毛會著火燒起來的。當然,我沒對她這麼說,我只是告訴她,這是違反規定的。她沒再堅持,只是低下頭,把雙手放在太陽穴上,表示失望和不贊同的意思。這女人的舉止不失尊嚴,這確實也讓我們頗為放心,覺得她父親也應該很有尊嚴的。

  時間到了,酋長沒有任何反抗或拖延的舉動就走出牢房。有時候,我們得把行刑犯人的手指從鐵欄上撬開,在我工作期間,就曾經撬斷過一兩個人的手指,我無法忘掉那悶鈍的斷裂聲,不過好在酋長不是這樣的人。

  他堅定地沿著綠里走到我的辦公室,在那裡雙膝跪地和舒斯特修士一同祈禱。舒斯特修士是從「天堂之光浸禮會教堂」那裡開著廉價小車來的。

  舒斯特為酋長唸了幾首聖詩,當他唸到其中一首關於躺在寧靜的水邊的詩篇時,酋長哭了起來。不過,這倒不壞,他沒有歇斯底里的表現。我覺得他是想到了寧靜之水是那麼純淨清冽,每次喝水時,嘴巴就像被割了一般的疼痛。

  實際上,我寧願看見他們哭起來,他們要是不哭,我倒要緊張了。

  這時候,如果沒有人幫忙,很多人跪下後就站不起來了,不過酋長沒事。他先是晃了一下,好像髮飄的感覺,迪恩伸出一隻手想去扶穩他,但畢特巴早就自己找回了平衡點。於是,我們走出了房間。

  幾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著人,大家靜靜低語著,就像鄉親們等待著婚禮或葬禮的開始。這時,畢特巴第一次踉蹌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人引起了他的驚慌,或者是所有人聚在一起這種情形讓他不安,不過我聽到他喉嚨裡傳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突然,他被我握著的胳膊往後拽了一下,這可是從來沒發生過的。我可以從眼角瞥到哈利.特威利格要走上前來,阻止酋長往後退,以防畢特巴在剎那間試圖頑抗。

  我捏緊了他的肘部,一個手指壓了壓他的手臂,「安靜,酋長,」我只動了動嘴角,嘴唇卻沒有動,對他說道,「這些人唯一能記住的,就是你是怎麼走上去的,好好走給他們看,讓他們瞧瞧沃希託人是什麼樣的。」

  他斜瞥了我一眼,輕輕點點頭。接著,他拿起女兒給他編好的一條辮子,吻了吻它。我朝布特看看,他正站在電椅後的檢查檯上,穿著他最好的藍制服,一身堂皇,束腰外衣上的紐扣顆顆錚亮,大腦袋上的帽子端正筆挺。我朝他微微一點頭,他立刻點頭回敬,並上前一步,以備畢特巴需要人扶著走上平臺,不過酋長沒有要求幫助。

  從畢特巴坐到椅子上,到布特輕聲向身後喊出「開二檔」,間隔不到一分鐘。燈光再次變暗,不過只暗了一點點;如果你不盯著看的話,或許不會注意到。這就意味著,范哈伊已經合上了某個聰明人稱之為「梅布爾牌吹風機」的開關。頭罩裡發出了低沉的嗡嗡聲,畢特巴身子前傾,把夾子繃得緊緊的,把勒在胸口的皮帶拉得緊緊的。在對面的牆邊,監獄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抿緊雙唇,嘴巴看上去像一條白縫。畢特巴沒有撲騰和抖動,不像老嘟嘟在演習時的樣子,只是猛地往前傾,就像男人到達性高潮時臀部拼命向前頂的樣子。酋長的藍色襯衫底部繃得緊緊的,那個部位的肌肉擰出了一道道笑紋般的褶皺。

  還有那氣味。它不那麼難聞,不過引發的聯想令人很不愉快。後來,我每次去孫女家時,都不敢進她的地下室,雖然那裡只是放著她兒子萊昂內爾的玩具火車,而小傢伙也非常喜歡和曾祖父一起玩。我並不討厭火車,我想你準猜得到,我只是受不了它的變壓器,受不了它嗡嗡的聲音,還有當它發熱時發出的那個氣味。即使那麼多年過去了,那氣味依然能讓我想起冷山。

  范哈伊給了他三十秒時間,然後關掉電源。醫生從原來站的地方走上前去,用聽診器聽了聽。此刻,見證席上鴉雀無聲。醫生站直了身體,視線越過那張電網。「機能紊亂了,」他邊說邊用一根手指做了個轉動曲柄的手勢。他從畢特巴的胸部聽到了幾聲不規則的心臟搏動,這搏動或許就像被砍了頭的小雞最後的那陣抽搐,不過最好不要冒險。我們可不想看到,當他被抬著走過隧道時,突然從擔架床上坐起來,並嚎叫著說覺得自己像是被火燒著了。

  范哈伊打到三檔,酋長的身體再次前傾,在電流的作用下,身子稍稍左右扭動了幾下。醫生又聽了聽,點點頭。完事了。我們再次成功地毀滅了一樣我們無法創造的東西。見證席上又有人開始低聲議論了,但大多數人還是低頭坐著,看著地板,好像嚇癱了似的,或者是感到羞愧。

  哈利和迪恩抬著擔架過來了,實際上有一頭應該是由波西來抬的,但是他不知情,也沒有人費神去告訴他。酋長依然戴著那個黑色的絲綢面罩,被布特和我抬上了擔架,我們迅速移動腳步,雖然還不到奔跑的程度,還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將他抬出了通往隧道的大門。大團大團的煙霧從面罩上的洞眼裡冒出來,還有一股可怕的惡臭。

  「噢,見鬼!」波西叫道,聲音顫抖著,「這是什麼氣味啊?」

  「別擋道,給我讓開,」布特說著,推搡著走到牆邊,牆上掛著一個滅火器,是那種老式的用化學劑的型號,得靠人打氣的。這當兒,迪恩已經摘掉了那個面罩,下面倒還不算太糟糕,畢特巴左邊的辮子像一堆潮濕的樹葉,正在冒煙。

  「別操這個心了,」我告訴布特。我可不想在把死人抬到運貨車後廂前,還得把那堆化學黏劑從他臉上清理掉。我拍著酋長的腦袋(波西正瞪大了眼睛一直瞧著我)直到上面不再冒煙。然後,我們把屍體抬下了十二級臺階的木頭階梯,進入隧道。那裡就像地牢般陰冷潮濕,水不斷往下滴著,發出空洞的叮叮聲。懸掛著的燈罩著粗糙的馬口鐵罩子,這些燈都是監獄車間裡生產的,燈光照著一條磚砌的通道,它位於高速公路下面,長達三十英尺,頂部彎曲而潮濕。這裡每次都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埃德加.愛倫.坡故事裡的人物。

  那裡放著一個帶輪子的擔架,我們把畢特巴的屍體放了上去,我最後檢查了一次,確保他頭髮上的火已經熄滅。那條辮子焦透了,看到他腦袋一側漂亮的小蝴蝶結此刻變成了焦黑的一團,我覺得很難過。

  波西拍拍死人的臉,手掌的拍擊聲讓我們心驚肉跳的。波西環顧著大家,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睛發亮。接著,他回頭又看了看畢特巴,「別了,酋長,」他說,「但願地獄足夠火熱。」

  「別這樣,」布特說道。在滴水的隧道裡,他的聲音顯得很空洞,有點像在演說,「他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沒什麼虧欠了。你把手拿開。」

  「噢,該死的,」波西說道,不過,當布特向他走過去時,他卻不安地往後退了,身後的影子就像莫爾格街〔註:埃德加.愛倫.坡推理小說《莫爾格街凶殺案》裡那只大猩猩,根據故事,最後推論發現猩猩就是殺人的罪魁禍首。〕故事裡大猩猩的影子一樣,隨之升了起來。不過布特並沒有去揪波西,而是握住了帶輪子的擔架,開始將艾南.畢特巴慢慢地向隧道遠處的盡頭推去。從那裡,畢特巴將開始他最後一次車程,車子正停在高速公路一側軟基路肩上。擔架堅硬的橡膠輪子在地板上發出呻吟般的響聲,它的影子在凸起的磚面牆上移動著,時濃時淡;迪恩和哈利抓起腳邊的床單,把它拉上來蓋住酋長的臉,那臉龐早已呈現出死人都有的蠟灰色,無論死者是清清白白還是罪惡深重。

  ※※※

  第六章

  我十八歲時,叔叔保羅(我就是用了他的名字)死於心臟病。父母帶我去芝加哥參加他的葬禮,並拜訪父親一方的親戚,那裡的很多人我從未見過。我們去了差不多有一個月。從某種程度上說,那次旅行還不錯,算得上是一次必要而令人興奮的旅行,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是很可怕的。我那時深深愛上了一位年輕女子,在我十九歲生日過後兩週,她就成為我的妻子。有天晚上,我對她的渴望就像烈火一般在身心裡燃燒(哦,沒錯,也在我的下身燒著),這使我無法自制,於是我就給她寫了一封信,寫得沒完沒了,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了,而且還不想回頭看看自己到底寫了點什麼,因為我害怕怯懦會讓我停筆。我沒有停筆,當頭腦裡有一個聲音叫嚷著,說寄出這樣的信你簡直是瘋了的時候,我已經要把心挖出來捧到她手裡去了。所以,我像孩子似地衝動得不顧一切後果。我常常想,不知道珍妮絲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卻總也提不起勇氣去問。我只知道,葬禮之後,我翻她的物品,但沒有找到那封信。當然了,這事本身並不說明什麼。

  我想,我從沒問過她,那是因為我害怕發現,那封滾燙的信對她的意義並沒有我自己體會得那麼深。

  我寫了足有四頁紙,我覺得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寫更長的東西了。可看看這個,看看所有這些,我都不知道何時會有結尾。如果我早知道故事會拖得這麼長,就可能根本不去開頭了。我沒想到的是,寫這件事會開啟多少扇門,似乎我父親的舊鋼筆不是真正的鋼筆,而是某種奇特的萬能鑰匙。或許,那隻老鼠「汽船威利」,即叮噹先生,也就是綠里上的老鼠,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沒動筆寫之前,我從來沒意識到他(的確,我已經把它當作「他」了)有那麼重要。比如說,在戴拉克洛還沒有到來前,他那種好像在尋找戴拉克洛的樣子,我覺得這事我以前從來沒想過,總之,從沒用顯意識去思考過,直到我開始寫作時,我才想起來。

  我想我要說的就是,我從前沒想過,為了要講述約翰.考菲的事情,我該從何時開始追溯,或者要把他在牢房裡放多久。他真的身材巨大,他的腳不僅要伸出床鋪的一頭,而且還得一直垂到地面上。的確,我不想讓你忘了他。我想讓你看到他就坐在那裡,抬頭看著牢房的天花板,悄無聲息地落淚,或是用胳膊遮著臉。我要你聽到他的聲音,他那顫抖著如同抽泣的嘆息,還有不時傳來的淚水漣漣的呻吟。這些都與我們在E區不時聽到的痛苦和悔恨的聲音不同,不是那種尖厲刺耳帶著懊悔的喊叫聲;還有他濕潤的眼睛,不知怎的,這雙眼睛裡並沒有我們常見的痛苦。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知道這麼說很不理智,這我當然明白;可對於觸及你心靈的東西,要是不這麼寫,就沒任何感覺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體會到的,彷彿是整個世界的所有痛苦,是一種太過強大的痛苦,根本無法徹底消除。

  有時候,我坐在那裡和他談話,就像我和其他犯人談話時一樣,談話是我們最重要的、最關鍵的工作,我記得我曾這麼說過,我企圖安慰他。我不覺得自己真安慰了他。而你也明白,對他的痛苦,我內心多少有一些快慰,覺得那是他罪有應得。我有時候甚至認為,該打電話給州長(或是讓波西去做這事,該死的,他可是波西的姑夫,不是我的),請他延遲處決。

  我們還不該把他給烤了,我會這麼說,這事還在痛苦地折磨他,噬咬他,像尖細的棍子一般割絞著他的內臟。再給他九十天時間吧,閣下。讓他繼續經受我們無法給他的自我煎熬吧。

  在我快要結束這段岔開的記憶回到正題前,我想讓你記住這個約翰.考菲,這個躺在床上的約翰.考菲,這個恐懼黑暗的約翰.考菲,他怕黑可能有著足夠的原因,因為在黑暗中,兩個有著拳曲金髮的身影(她們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復仇的女妖)或許在等著他。這個雙眼總是流淌淚水的約翰.考菲,那淚水就像是無法癒合的傷口裡淌出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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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就這樣,酋長被電刑處死,「總統」走了,他去了C區。冷山的一百五十名無期徒刑犯人中,大多數人都待在那裡。「總統」在監獄裡待了十二年,一九四四年溺死在監獄洗衣房裡。不是冷山監獄的洗衣房,冷山一九三三年就關閉了。我想這對犯人們影響並不大,正如囚犯所說的,高牆還是高牆,而且我覺得,行刑石屋裡的電伙計和冷山儲藏室裡的那臺,總是一樣的要人性命。

  說起「總統」,是有人把他的頭推進裝著乾洗液的大桶裡,把他浸在裡面。當看守把他再次拖出來時,臉已經完全變形。他們不得不以他的指紋來判定身分。總之,可能還是用電伙計好一些──不過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多活這十二年了,不是嗎?我懷疑,他自己是否能想這麼多,儘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肺部在鹼性洗滌液中憋了好一會兒。

  一直沒抓到幹這事的人。那時我已經不幹處決的工作了,不過哈利.特威利格寫信告訴我,「他的減刑是最大的,因為他是白人,」哈利寫道,「但他最後還是難逃一死,沒什麼兩樣。我覺得這就是一次推遲的處決,最終還是執行了。」

  「總統」走後,我們曾經在E區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哈利和迪恩被臨時安排到了其他地方,我、布特,還有波西在綠里上待了很短的一陣。實際上,只有我和布特,因為波西獨善其身。其實,那年輕人在偷懶不做事方面是個天才。因此,照哈利的話說,我們常和到這裡來串門的其他人一起「瞎聊」。不過只有當波西不在的時候。那隻老鼠經常出現。我們就餵他東西,他也會坐在那裡吃,莊重得就像所羅門王,還一邊用那油亮的小眼睛盯著我們。

  那幾個禮拜過得很開心,就算波西不時地要吹毛求疵,那日子也還寧靜安逸。不過好景不長。我曾說過那個夏天異常多雨潮濕,就在七月下旬一個下雨的星期一,我正坐在一間敞開的牢房裡的床鋪上,等著戴拉克洛到來。

  他來了,隨著一聲意想不到的巨響。通向操練場的大門被哐地推開,光線湧了進來,接著是惱人的鐵鏈咔嗒聲,一種受了驚嚇的聲音傳過來,喋喋不休的、混雜著英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後裔的法語(冷山的犯人們有句行話,管這叫河口方言),我們還聽到布特的喊叫聲,「嗨!別這樣!看在基督的分上!別這樣,波西!」

  我那時坐在戴拉克洛的床鋪上,正昏昏欲睡,不過我立即清醒過來,心臟怦怦直跳。波西沒來時,E區幾乎是聽不到這種噪音的,這噪音就像臭味似的被他帶了過來。

  「快走,你這他媽的該油炸的法國柴把!」波西喊著,根本不理會布特。他走了過來,一手拽著一個比保齡球柱大不到哪裡去的傢伙,另一隻手捏著那根警棍。他的牙齒因臉部做作的凶狠相而裸露著,臉上還泛著紅光。不過倒不全是憤怒的樣子。戴拉克洛拼命地跟著他,但因為腿上綁著鐵鏈,不管有多快,他的腳步還是十分費力。波西把他狠命拽著往前趕,我快步走出牢房,趕在他跌倒之前一把拉住他,這也是我和德爾的第一次碰面。

  波西對他破口大罵著,還舉著警棍,而我則用一隻手把他拖住。布特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和我一樣感到震驚和不知所措。

  「別讓他再打我了,拜託,」戴拉克洛咕噥著,「拜託了,拜託了!〔註:原文為法文。〕」

  「讓我揍他,讓我揍他!」波西喊著,身子向前衝。他開始用警棍打戴拉克洛的肩膀。戴拉克洛則舉起雙臂,尖叫著,那棍子就「呼呼呼」地打向他藍色囚衫的袖子。那天晚上,我看到他脫掉襯衫,小伙子渾身烏青,這讓我很不好受。他是個殺人犯,沒人會心疼他,但這也不是我們在E區的作為。總之,波西沒來時,沒出現過這種事。

  「住手!住手!」我喊著,「別這樣!到底怎麼回事,啊?」我竭力擋在戴拉克洛和波西中間,不過這法子不太奏效。波西的棍子繼續揮動著,不停地落在我身體兩側。他遲早會失手打在我身上的,那走廊裡準會鬧起來,誰管他後臺有多硬。我是沒法控制自己的,到時候布特也準會摻和進來。你也知道,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希望就此了結這事。這可能會改變一些將來要發生的狀況。

  「他媽的柴把!我倒要看看你還敢用手碰老子,你這噁心的死鬼!」

  呼!呼!呼!這時,戴拉克洛的一隻耳朵流出血來,他厲聲叫了起來。我放棄了阻擋的行為,抓住他一邊肩膀,把他拖進牢房,他一頭趴在了床上。波西衝到我旁邊,最後一次用棍子的大頭重重地打了一下,看得出來,這一擊會把事情鬧大的。這時,布特抓住了他,我是說,抓住了波西,他抓住波西的雙肩,把他拽到走廊上。

  我猛地拉過牢房門,把它沿門軌迅速推上。然後,我轉身面對著波西,情緒中交雜著震驚、不知所措和憤怒。波西在這裡已經幹了幾個月,足以讓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討厭他,不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如此沒有自制力。

  他站在那裡盯著我,也不是毫無顧忌的樣子。他內心很懦弱,這我從不懷疑,不過他依然很自信,覺得自己的後臺會撐腰的。這一點沒錯。我想,即使我已經說明了原委,還是會有人不理解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但他們可能是些只從歷史書上了解大蕭條這個詞彙的人。如果你生在當時,那它就遠不止書上的一個詞彙,而且,兄弟,如果你當時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你準會不惜一切保住它的。

  這時候,波西臉上的紅色淡了一些,不過依然泛著激動的表情,他那向來往後梳得錚亮的頭髮也耷拉在了前額上。

  「這到底算什麼?」我問道,「我還從沒有……還從沒有!……見過犯人在我這裡挨打的!」

  「我從車裡把這小雜種拖出來時,他居然想掏我的褲襠,」波西說,「他要再這樣,我還要揍。」

  我看著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沒法想像,在上帝的這片綠色大地上,這個同性戀嗜肉狂居然真能像波西剛才所說的那樣,做出如此舉動。

  照理說,在綠里上,準備走入牢房的時候,即使是最最變態的犯人都不會有性衝動的。

  我回頭看看戴拉克洛,他正蜷縮在床上,依然舉著雙手,保護臉部免受傷害。他手腕上帶著手銬,鐵鏈一直垂在腳踝之間。於是我轉向波西,「出去,」我說,「過後我有話對你說。」

  「你要把它記入報告?」他語氣粗暴地問,「要真是這樣,你聽著,我也會寫份報告的。」

  「這事到此為止,」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也看到布特正用不贊同的目光看著我,不過我沒在意,「走吧,離開這裡。去行政區,告訴他們安排你看信,安排你去包裹房幫忙。」

  「好啊。」他又恢復了鎮定,或者說是找回了瘋狂的傲慢以維持鎮定。

  他用雙手把頭髮從前額捋到後面,那雙手白皙柔軟嬌小,讓人覺得就像十歲出頭的少女的纖手,然後,他就朝牢房走過去。戴拉克洛見了,趕緊朝床鋪較遠的地方退縮,一邊咕噥著,混雜著英語和含混的法語。

  「這事沒完呢,彼埃爾,」他說著,可布特那隻巨大的手落到他肩膀上時,又不禁跳了起來。

  「沒錯,」布特說,「走吧,去透透氣。」

  「聽著,你嚇不了我,」波西說,「一點都沒。」他的眼睛朝我轉過來,「你也沒。」不過我們的確嚇著他了,從他的眼神裡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而這就使他更為危險。像波西這樣的傢伙,什麼時候會幹出什麼事情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準的。

  他的即刻反應就是掉頭離開我們,邁著傲慢的大步沿走廊走開了。

  當那個枯瘦如柴半禿頂的小個子法國佬想掏他的褲襠時,他已經向全世界展現了自己的作為,而此時,老天,他正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戰場。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演說又講了一遍,全都是關於我們怎樣收聽到廣播的,是「假面舞廳」和「星期天女郎」這兩檔節目,還有諸如只要他放規矩了,我們也會好好待他的之類的話。那篇短短的說教稿算不上是我的偉大功績,不過他全程都在哭,坐在床腳邊,縮著身子,盡量離我遠一些,又不至於消失在角落裡。每當我移動身體,他就退縮一下,我估計他基本沒聽到我的話,或許這也沒關係,不管怎樣,我不覺得那篇特別的說教會有什麼功效。

  一刻鐘後,我回到辦公桌邊,布魯特斯.霍韋正憂慮重重地坐在那裡,咬著鉛筆頭,那支筆是和訪客登記簿配套的。「看在上帝分上,你能不能別咬了,免得中毒啊?」我問道。

  「萬能的耶穌基督啊,」他說著放下鉛筆,「我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傢伙領著犯人到區上來。」

  「我老爸過去總是說,事不過三,」我說道。

  「嗯,我覺得你老爸他媽的全說錯了,」布特說道。不過老爸肯定說對了。約翰.考菲來的時候,他一陣大喊大叫,而「野小子比利」進來時,他又是一頓咆哮,這可真滑稽,不過好像真的是事不過三。關於野小子比利的故事,關於他是如何在綠里上企圖殺人的,事先告知各位,我馬上就會講到。

  「戴拉克洛要掏他褲襠是怎麼回事?」我問。

  布特鼻子一哼,說,「他腳踝上了鐵鏈,波西又拖得太快,就這麼回事。他趔趄著,在下車的時候,絆了一下,差點倒地,於是和平常人要絆倒時一樣,手一伸,其中一隻手正好從波西褲子前頭擦過。整件事情就是這樣。」

  「你覺得波西知道是這麼回事嗎?」我問,「他是不是把這事當作藉口,因為他就想揍戴拉克洛一頓呢?想讓人記住誰才是這裡的頭呢?」

  布特慢慢地點點頭,「沒錯,我覺得很可能就是這樣。」

  「看來,我們得看著他點,」我說著用手捋捋頭髮,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老天,我真討厭這樣,真討厭他。」

  「我也是,你還想知道別的嗎,保羅?我沒法理解他,他有後臺,這事我清楚,不錯,但他幹嘛用這關係到他媽的綠里來幹呢?難道在整個州裡就偏偏選了這兒嗎?幹嘛不在州議會裡當個聽差的,或者在副州長手下找個職位呢?憑他的關係,肯定不難找個更好的工作,幹嘛來這兒呢?」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想我是太無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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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這以後,事情又恢復了正常──至少正常了一段時間。州上正準備起訴約翰.考菲,傳言說,可能那些主張私刑的人在催促司法部門盡快結案,對此,特拉平格縣治安官霍默.克里布斯很是嗤之以鼻。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在E區,誰都不關注新聞。從某種角度看,綠里的生活就像住在隔音室裡。你不時能聽到一些咕噥聲,那可能就是外面世界發生的爆炸,而這就是全部了。他們不會加緊對約翰.考菲的處理的;他們還想好好了解他。

  有那麼幾次,波西要欺負戴拉克洛,第二次發生這樣的事情時,我把他拖開,讓他到我辦公室來。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波西談起有關他行為的事,而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對他為人了解得最透澈的一次。這個小伙子心狠手辣,他要是去動物園,絕不會是為了了解動物,而是為了能向籠子裡扔石塊。

  「離他遠點,聽見沒?」我說,「別靠近他的牢房,除非有我的特殊命令。」

  波西把頭髮往後梳了梳,又用那雙嬌嫩的小手撫了撫。小伙子就是愛撫弄頭髮。「我沒對他怎麼的,」他說,「只不過是問他惹毛了我之後感覺如何罷了。」波西睜圓了眼睛,一臉無辜地盯著我。

  「你給我住手,否則我就上報了,」我說。

  他笑了起來,「想報告就報告吧,」他說,「我會回去自己也做一份的。他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的,瞧瞧誰最厲害。」

  我身子前傾,雙手交疊在辦公桌上,用一種我覺得聽上去像是推心置腹的語調說,「布魯特斯.霍韋不太喜歡你,」我說道,「要是布特不喜歡誰了,大家都知道他會寫報告的。他的筆可不饒人。而且他會忍不住要咬鉛筆,很可能還會用上拳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波西那張得意洋洋的小臉變色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可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已經說了唄,如果你告訴你的……朋友──說了這件事,我就會說整個事件就是你挑起的。」我睜大眼睛認真地看著他,「還有,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波西,常言道,明白人不用多廢話。你幹嘛一開始就和戴拉克洛過不去呢?他不配的。」

  不消多久,這話就奏效了,一切歸於平靜。有幾次,到戴拉克洛沖澡的時候,我甚至會派波西和迪恩或哈利一起去。到了晚上,我們有廣播聽,戴拉克洛開始從E區有限的例行程序中稍微找到一點輕鬆。那時候就是一片安寧了。

  接著,有天晚上,我聽到了他的笑聲。

  哈利.特威利格正坐在桌前,不久,他也笑了起來。我站起身來,走到戴拉克洛的牢房,想看看他到底在笑什麼。

  「瞧,長官!」他看見我,說道,「我在逗老鼠呢!」

  正是汽船威利,他在戴拉克洛的牢裡,不僅如此他還坐在戴拉克洛肩膀上,那對油亮的小眼睛透過鐵欄靜靜地看著我們。他的尾巴在爪子周圍圈起來,一副安詳寧靜的樣子,至於說到戴拉克洛──

  老兄,你根本想不到這就是那個一星期不到之前在床腳邊蜷縮著身子渾身發抖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我女兒在聖誕節早晨走下樓梯看到禮物時的樣子。

  「瞧瞧!」戴拉克洛說。那隻老鼠端坐在他右肩上,戴拉克洛伸直了左胳膊,老鼠就竄上他的頭頂,順著他的頭髮(至少,他腦袋後面的頭髮還足夠濃密)往上攀,然後從另一邊飛奔下來,老鼠尾巴掃過戴拉克洛脖子一側時,他就咯咯地笑了起來。老鼠沿著他的手臂一路跑到手腕處,然後轉過身,又躥上了戴拉克洛的左肩膀,依然把尾巴在腳邊捲起來。

  「簡直難以置信,」哈利說。

  「是我訓練他的,」戴拉克洛驕傲地說。我心想,你這蠢蛋還真行,不過沒把這話說出口。「他叫叮噹先生。」

  「不,」哈利和善地說道,「他叫汽船威利,就像卡通片裡的那位,霍韋頭兒就這麼叫他的。」

  「他叫叮噹先生,」戴拉克洛說道。對其他任何東西,你想說那是什麼他都會同意,唯獨這老鼠的名字,他完全堅持己見。「是他對著我耳朵輕輕告訴我的,長官,我能為他要個盒子嗎?能為我的老鼠要個盒子嗎,那樣他就能和我一起睡了。」他語調中重新有了討好奉承的味道,這之前我可是聽慣了這種腔調。「我會把他放在床鋪下面,他肯定不會惹丁點麻煩,肯定不會的。」

  「你想要什麼的時候,說英語就他媽的好了很多,」我說著,拖延著時間。

  「啊噢,」哈利咕噥著,用胳膊肘輕輕地碰碰我,「麻煩來了。」

  不過波西看上去不像要惹麻煩的樣子,至少那天晚上不像。他雙手並沒有捋著頭髮,也沒有擺弄那條警棍,實際上,他制服最上頭的那顆紐扣都沒扣上,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還真讓人驚訝,一件小小的事情居然會造成這樣的變化。不過,最讓我吃驚的還是他臉上的表情。

  他一臉鎮定,倒說不上是寧靜,我覺得波西.懷特莫骨子裡不會有什麼寧靜,不過他臉上浮現的,就是一個男人等著拿自己想要的東西時才會有的表情。這與我幾天前不得不用布特.霍韋的拳頭來威脅的那個人差距很大。

  但是戴拉克洛沒看出這個變化;他往牢房牆邊退縮著,膝蓋豎到了胸口,眼睛似乎變得越來越大,差不多要佔半個臉了。那隻老鼠則躥上他光禿禿的頭頂,坐在那裡。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對波西不能掉以輕心,不過他當然是露出了這種表情。也許牠從那小個子法國佬那裡也聞出了恐懼的味道,自然地做出了這種反應。

  「好呀,好呀,」波西說,「你好像是找了個伴兒,埃迪。」

  戴拉克洛想回答來著,我猜大概是如果波西傷害了他的新伙伴,波西就不會有好下場之類的某種空洞的抗議,不過這話並沒出口。他的下嘴唇有些顫抖,僅此而已。他頭上的叮噹先生可沒哆嗦,他穩穩地坐著,後爪放在戴拉克洛的頭髮上,前爪撐開放在他禿頂的腦袋上,一邊盯著波西,好像在打量著他,一副打量著宿敵的樣子。

  波西看看我,「這是那隻我們追過的老鼠嗎?是那隻住在禁閉室裡的老鼠嗎?」

  我點點頭,暗想,波西上次追趕老鼠之後,還沒見過這只有了叮噹先生這個新名字的老鼠,而他這次並沒有想追的樣子。

  「是的,就是這隻,」我說,「只不過戴拉克洛管他叫叮噹先生,而不是汽船威利,他說這名字是老鼠對著他耳朵悄悄告訴的。」

  「是嗎?」波西說,「奇蹟可真多,是吧?」我以為他會抽出警棍,用它敲打鐵欄,告訴戴拉克洛誰才是頭,不過,他只是站在那裡,兩手搭在臀部,朝裡面看著。

  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開口了:「戴拉克洛剛才想要個盒子,波西。我覺得他是想讓那隻老鼠睡在裡面,這樣他就可以拿牠當寵物養了。」我讓自己的聲音帶著點疑惑的味道,這時,與其說我是看到還不如說是感覺到哈利正驚訝地望著我。「對此,你作何感想?」

  「我想,哪天晚上他睡著時,老鼠可能會在他鼻子上拉屎,然後逃開的,」波西不急不緩地說,「不過我覺得牠是為那個法國小伙子放哨的,我有天晚上看到老嘟嘟車上有一個漂亮的雪茄盒子,但不知道他有沒有給了別人。也許能拿它換五分錢,說不定還能換一毛錢。」

  這時,我鼓起精神瞥了一眼哈利,看到他耷拉著張開的嘴巴。這表情變化並不太像聖誕節早晨和鬼魂打過交道後的埃布內澤.斯克魯奇〔註:Ebenezer Scrooge是狄更斯小說《聖誕頌歌》中的人物,其個性和處事態度在聖誕日早晨發生了突然的變化。〕,不過還真他媽的有點接近。

  波西向戴拉克洛靠得更近了些,臉湊在鐵欄中間。戴拉克洛則又向後縮了縮身體。我敢對天保證,如果可以的話,他會願意消融在這堵牆裡面。

  「嗨,蠢蛋,你有五分錢或者是一毛錢來買個雪茄盒嗎?」他問。

  「我有四分錢,」戴拉克洛說,「我願意拿它們換個盒子,如果盒子好的話,如果好的話〔註:原文為法文。〕。」

  「告訴你,」波西說,「如果那個沒牙的老嫖客肯用那『王冠』菸盒來換你的四分錢,我就答應從醫務室裡偷點棉絮給你鋪盒子。我們來做個標準的老鼠希爾頓酒店吧,如果成的話。」他把視線轉向我,「我要寫一份處決畢特巴時配電室的情況報告,」他說,「你辦公室裡有鋼筆嗎,保羅?」

  「當然有了,」我說,「還有表格,就在左手邊最上頭一格抽屜裡。」

  「嗯,太好了,」他說著大搖大擺地走了。

  哈利和我互相看了看,「你覺得他是不是有病啊?」哈利問,「說不定他去看了醫生,得知自己只有三個月好活啦?」

  我對他說我自己也摸不著頭腦。不過沒多久我就發現,還真是那麼回事。幾年以後,我在晚餐桌上和海爾.莫斯進行了一次有趣的談話。

  那時,我們談話已經沒什麼顧忌,因為他已經退休,而我已在少管所工作。

  那頓飯我們喝了太多的酒,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舌頭就不大管得住了。海爾告訴我,波西曾經向他抱怨過我,抱怨過在綠里上的日子。這正好是戴拉克洛剛到區裡那會兒,那次波西把戴拉克洛打得半死,而布特和我曾出來阻止他。最讓波西惱火的事情,是我讓他別在我跟前出現。

  他覺得我不該對一個和州長有點關係的人這樣說話。

  莫斯還對我說,他盡可能讓波西離我遠點,當他意識到波西準備暗中搞點小動作讓我挨批,至少得把我派往監獄其他部門時,莫斯就把波西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告訴他,如果他不再興風作浪,就保證讓他在處決戴拉克洛時擔當重任。也就是說,他會真地被派到電椅邊上。照常規,我還是擔任總負責,不過見證人不會知道;在他們看來,波西.懷特莫先生就像是整場沙龍舞會的導演。除了我們事先早已討論過的、我也答應的事,莫斯沒再多應允什麼,不過波西並不知情。他同意不再威脅要讓我換崗,因此E區的氣氛就平緩寧靜了許多。波西甚至同意讓戴拉克洛把他的宿敵當作寵物養。合適的激勵還真能讓有些人發生轉變,這的確神奇。對波西來說,典獄長莫斯所能提供的一切,就是把那個處死禿頭小個子法國佬的機會交給他。

  ※※※

  第九章

  嘟嘟覺得,四分錢換漂亮的王冠雪茄盒有點划不來。他也許是對的,雪茄盒在監獄裡可是高價貨。那裡面可以放上千種不同的小玩意,味道可好聞了,而且多少也能讓犯人們回想當自由人的滋味。我想,這是因為監獄裡允許抽香菸,但禁止抽雪茄。

  那時,迪恩.史丹頓還在區裡,他又往罐子裡加了一分錢,我也丟了一分錢進去。嘟嘟仍然顯得很勉強,布特就來勸導他,先告訴他,說他要為這種吝嗇鬼的舉動感到羞恥,然後向他保證,說等到戴拉克洛被處決了,布魯特斯.霍韋自己會親自把那個王冠雪茄盒交還到他手中。

  「如果是要賣那個雪茄盒,六分錢夠了,六分錢不夠,這簡直太自相矛盾了,」布特說,「不過你得承認,拿它租一個盒子可是大價錢了。他再有一個月就要上綠里了,充其量不過六個星期。你瞧,沒等你意識到,那盒子就會回到你車子下面的擱板上的。」

  「他可以找個好心腸的法官,給他緩些日子,讓他待在這裡唱『老朋友怎能忘懷』啊,」嘟嘟說,不過他很明事理,布特也知道他會的。實際上,自打驛馬快信制度〔註:一八六〇年四月三日起在密蘇里州的聖約瑟夫和加州的薩克拉門多之間開設的一項郵政服務。〕產生以來,老嘟嘟就一直推著那輛破爛的帶著《聖經》引文的車子在冷山閒逛了,他見多識廣──比我們強多了,我那時就這麼認為的。他知道戴拉克洛就是剛從好心腸法官手裡出來的,他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州長了,可對於這種燒死了他半打選民的人,州長照例是不會發赦免令的。

  「就算不能緩刑,那隻老鼠還得在盒子裡拉屎拉到十月份,也許得到感恩節呢,」嘟嘟辯駁著,不過布特能看出他的態度軟了下來。「誰要買個老鼠拉過屎的雪茄盒呀?」

  「哎呀,天吶,」布特說,「這可是我聽你說過的最愚蠢的話了,嘟嘟,這話真算登峰造極了。首先,戴拉克洛會把盒子弄得很乾淨,足可以同牠吃聖餐了,他可喜歡那隻老鼠了,就算髒了,他也會舔乾淨的。」

  「說得倒輕鬆,」嘟嘟說著,皺皺鼻子。

  「再有,」布特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老鼠屎也算不了什麼,不過是硬邦邦的小丸子,看上去就像小號鉛彈,晃一晃就出來了,沒什麼的。」

  老嘟嘟是明白人,就不再反對了。他在大院裡待得長了,知道和風細雨是可以挺住的,但面對颶風暴雨時最好妥協。雖然這件事還算不上颶風,但我們這些老粗都喜歡老鼠,也贊同讓戴拉克洛養老鼠,這也就意味著,此事至少算是強風了。因此,戴拉克洛就得到了那個盒子,而波西說話也還算話,兩天後,盒子底上就鋪上了從醫務室拿來的柔軟棉絮。

  波西還親自把棉絮拿過去,當戴拉克洛把手伸出鐵欄去拿棉花時,我都能看到他眼神裡的恐懼。他是害怕波西會抓住他的手,折斷他的手指。

  我也有點擔心,不過這事沒發生。那是我對波西最近似於好感的一次,但即使在那時,也不難看出他眼裡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弄神情。戴拉克洛有了寵物;波西也有了一個。戴拉克洛養著寵物,盡量地愛撫牠,疼愛牠;波西則耐心地等待著(無論如何,盡可能地維持著他這類人所能有的耐心),等著去焚毀他的活物。

  「老鼠希爾頓酒店,開張了,」哈利說,「唯一的問題是,這該死的小東西能消受嗎?」

  戴拉克洛把叮噹先生抓在手裡,剛把他放到盒子裡,這個問題就不言而喻了。那隻老鼠蜷伏在白棉花裡,好像蜷在比埃大嬸牌〔註:Aunt Bea,是當時廣受歡迎的一個居家日常生活用品品牌。〕羊毛圍巾中,從此那裡就是他的家了,直到……呃,到時我會把叮噹先生的故事講完的。

  老嘟嘟擔心那個雪茄盒子會滿是老鼠屎,事實表明這並沒有根據。

  我一次都沒見著,而戴拉克洛說他也從沒見著過──牢房裡其他地方也沒有。直到很久以後,大概是布特給我看那個橫梁上的洞,在我們發現那些帶顏色的碎片的時候,我把椅子從禁閉室的東面角落裡搬出來,才發現那裡有一堆老鼠屎。看來,他總是回到同一個地方幹那號事,而且盡量遠離我們。還有件事:我從沒見他撒過尿,一般說來,老鼠每兩分鐘至少得開一次水龍頭,尤其是在吃東西的時候。我覺得,那該死的傢伙是上帝帶來的一個謎。

  叮噹先生住進雪茄盒子大約一週左右,戴拉克洛喊我和布特到他的牢房來看看。他老這麼做,都讓人煩了。在那個半吊子法國後裔看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過於叮噹先生仰臥著蜷起身體,爪子停在半空中了,不過,這一次他可真算是有點滑稽。

  自被定罪以來,戴拉克洛已經差不多被世界遺忘了,但他還有個親戚,我想,應該是姨媽,一位老處女,她每週給他寫一封信,並且還給他寄來一個很大的包裹,裡面都是薄荷糖。那些日子,這種糖是冠了加拿大薄荷的品名在市場上售賣的。它們看上去像粉紅色的大藥片。那包裹有五磅重,當然,我們不許戴拉克洛一次把整包都拿走,要不然他準會狼吞虎嚥的,直到因胃絞痛而不得不去醫務室。和綠里上的每一個殺人犯一樣,他也完全不理解什麼叫適可而止。我們一次只給他六顆,而且只有在他記得問我們要的時候才給。

  我們走到那裡,戴拉克洛正在床上,叮噹先生坐在他旁邊,爪子裡握著一顆粉紅色的糖,心滿意足地大口嚼著。戴拉克洛滿心歡喜,就像一位彈古典音樂的鋼琴家正看著自己五歲的兒子第一次斷斷續續地彈奏練習曲。不過別誤會,這事確實滑稽,的確如此。那顆糖有叮噹先生一半大,而他那白絨毛的肚皮早已鼓脹鼓脹的了。

  「把糖拿開,埃迪,」布特說,半是好笑半是驚慌的樣子,「萬能的耶穌基督啊,他會把肚子撐爆的。我都能聞到薄荷味,你讓他吃幾顆了?」

  「這是第二顆,」戴拉克洛說著,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叮噹先生的肚子,「你真的認為他……會撐破肚子嗎?」

  「有可能的,」布特說。

  這話足以生效,戴拉克洛伸手去拿剩下一半的粉紅色薄荷糖。我以為老鼠會咬他,可叮噹先生放下了薄荷糖,不管怎麼說,也是剩下的那一半糖,而且他還很聽話。我看看布特,布特輕輕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不,我也不明白。接著,叮噹先生撲通一下跳進盒子,側著身子躺下了,一副疲倦極了的樣子,這讓我們三個都笑了起來。這以後,我們也都習以為常了,經常看到老鼠坐在戴拉克洛身邊,拿著一顆薄荷糖,大口嚼著,就像上了年紀的太太在喝下午茶一般的優雅。他們倆身邊圍繞著那股我後來在橫梁的洞眼裡聞到的味道,那股半帶苦澀半帶甜蜜的薄荷糖味。

  在講關於威廉.華頓,即那場真正襲捲了E區的颶風之前,我還要說一件和叮噹先生有關的事情。自薄荷糖事件,即我們明確告誡戴拉克洛不能把老鼠餵得撐死那次過後大約一週的時間,那個法國佬又把我們喊去了牢房。當時正是我當班,布特有事在物資供應處那裡,照規矩,我是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接近犯人的,不過,考慮到我也許一手就能把戴拉克洛像擲鉛球似地扔出二十碼,我決定破例去一趟。

  「瞧,艾吉康頭兒,」他說,「你瞧瞧叮噹的能耐!」他從雪茄盒後面拿出一個小小的木線軸。

  「這你從哪裡拿的?」我問他,雖然我也猜得到。他只可能從一個人那裡得到這東西。

  「老嘟嘟,」他回答,「瞧。」

  我早就在看了,而且還看見叮噹先生正在盒子裡,前爪搭在盒沿,直起了身子,黑眼睛緊盯在那個被握在戴拉克洛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線軸上。這時,一種滑稽而冰涼的感覺從我背脊後升了起來,我還從沒見過老鼠能這樣熱切、這樣理智地關注過一樣東西。我倒不是真的相信叮噹先生是超自然的生靈,如果我讓你有這種想法了,那我很抱歉,但我從沒懷疑過,他確實是鼠類裡的天才。

  戴拉克洛彎下身子,把沒有繞線的線軸往牢房地板上一拋。線軸很快滾了起來,就像一對連著車軸的輪子。老鼠從盒子裡一躍而出,跑過去追線軸,好像小狗追逐棍子似的。我驚訝地感嘆起來,戴拉克洛開心地咧嘴笑了。

  線軸撞到牆上,彈了回來。叮噹先生繞過去,又把它推回床鋪前,每當線軸看上去要偏離路線時,老鼠就從線軸的一端換到另一端。接著,他抬頭看了戴拉克洛一會兒,好像在確定主人不會再給他另外的任務了(例如,去解決一些算術難題,或者是分析某些拉丁文之類的)。叮噹顯然對自己的表現很是滿意,回到雪茄盒裡,又安定了下來。

  「是你教的吧,」我說。

  「是的,長官,艾吉康頭兒,」戴拉克洛說著掩飾不住那絲微笑,「他每次都能做到,聰明極了,是吧?」

  「那線軸呢?」我問,「你怎麼想到拿這個給他的,埃迪?」

  「是他在我耳邊說他想要的,」戴拉克洛安靜地答道,「就像他輕輕告訴我名字一樣。」

  戴拉克洛還向其他所有的人展示了老鼠的技能──除了波西。對戴拉克洛來說,波西提議用雪茄盒,以及拿來鋪盒子的棉絮,這都算不了什麼。戴拉克洛很像某種狗,你踢牠一次,牠就永遠不再信任你了,無論牠對他有多好。

  此時,我能聽到戴拉克洛的喊叫聲,嗨,伙計們!來看看叮噹多有能耐!於是,一幫老粗們就一擁而上,有布特、哈利、迪恩,甚至還包括比爾.道奇,他們大概和我一樣,全都驚呆了。

  叮噹先生玩線軸過後大約三四天,哈利.特威利格在手工藝品堆中翻找著,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放在禁閉室裡的。他發現了蠟筆(克雷奧拉牌的),微笑著把它交給戴拉克洛,不過那笑容有些尷尬。「我想你或許可以拿它給線軸塗上不同的顏色,」他說,「那麼你的小朋友看上去就會像馬戲團的老鼠什麼的。」

  「馬戲團老鼠!」戴拉克洛說道,完全是一副狂喜的樣子。我想他確實高興壞了,也許在他的整個悲慘人生中,這還是第一次。「他就該這個樣子!馬戲團老鼠!等我放出去了,他會讓我富起來的,就像馬戲團生意一樣!你們瞧著好了。」

  換作是波西.懷特莫,他準會告訴戴拉克洛,離開冷山時,他會躺在救護車裡,而那車也沒必要打燈或是鳴笛。不過哈利倒沒有這樣,他只是讓戴拉克洛盡快把線軸塗得多彩些,因為晚飯後他就要取回蠟筆。

  當然,德爾就把它塗成彩色的了。塗好後,線軸的一頭是黃色的,另一頭是綠色的,中間的圓筒是消防紅。我們也聽慣了戴拉克洛吹喇叭似的叫聲,「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了!馬戲團現在推出奇妙而神奇的老鼠表演!」措辭不完全準確,反正這讓人對他那種燜鍋似的法語留下了一點印象。說這話時,他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我想這是為了產生擊鼓的效果),一邊將線軸拋出去。叮噹先生就會飛快地去追逐它,不是用鼻子把它頂回來就是用爪子推滾回來。我覺得,後者倒的確值得你花錢到馬戲團觀看。在約翰.考菲被看守和關押的這段日子裡,戴拉克洛和他的老鼠,以及老鼠的那個色彩明豔的線軸,都成了我們的主要樂趣,而且這情形維持了一段日子。接著,我那安歇了一陣子的尿路感染又回來了,威廉.華頓也來了。所有的麻煩開始了。

  ※※※

  第十章

  大多數日期我已經毫無記憶了。我想,我可以讓外孫女達妮埃爾從舊報紙的卷宗裡尋找那些日期,但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段歲月中最重要的日子,例如我們走去戴拉克洛牢房,發現老鼠坐在他肩膀上的那天,或是威廉.華頓到區裡來,迪恩.史丹頓差點被殺死的那天,不管怎麼說,這些都不會出現在報紙裡。也許我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我覺得,到頭來,那些日期並不重要,只要能按正確的次序記住自己親歷過的事情就行了。

  我知道這些事情在記憶中塞得有點擠。當戴拉克洛的DOE文件最終從柯蒂斯.安德森的辦公室到我手裡後,我很驚訝地得知,我們的法國裔伙伴與電伙計的約會日比我們預計的提早了些。這樣的事,即使在那段日子裡,在那段無需勞師動眾地處決犯人的日子裡,都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我想,就是那兩天,十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別指望我能說出精確的日期,前後就這幾天。我記得自己還想過,嘟嘟能比預期的早一點拿回他那個王冠雪茄盒了。

  同時,華頓來得也比我們預期的要晚。首先,他的審判比安德森根據通常都十分可靠的資料所推算的要長一些。後來我們很快發現,凡是涉及到野小子比利的事,就沒有任何可靠的依據,連我們那套歷時長久簡單易行的監獄管理辦法都無計可施。於是,當他被認定有罪之後(至少,這些大多是根據記錄文件得知的),就被帶去了印地安諾拉的總醫院做檢查。在審判過程中,他發了幾次病,有兩次發作十分厲害,他跌倒在地板上,躺在那裡兩腿直哆嗦,直撲騰,打鼓似地在木板上拍打著。華頓的法庭指派律師就宣稱,說他患有「間歇性癲癇」,認為他是在非正常精神狀態下犯罪的,而控方律師則認為這種發作是虛假的表演,是懦弱者在絕望時自救的辦法。陪審團在親眼目睹了所謂的「間歇性癲癇」之後,認定這些發作是表演。法官表示贊同,不過還是裁定,在陪審團的決定下來後,要進行一系列的判刑前體檢。上帝知道原委;也許他僅僅是出於好奇吧。

  華頓沒從醫院逃走,這可真是天大的奇蹟。有意思的是,典獄長莫斯的妻子瑪琳達這時也住在同一家醫院。華頓沒逃。我想,他是被看守們圍著,也許他依然希望能因為癲癇被判為無行為能力者,如果還真有這樣判法的話。

  他不是無行為能力。醫生發現他的大腦一切正常,至少從生理學角度看是這樣。於是野小子比利.華頓最後就來到了冷山。這大概是在十六號或是十八號;我記得華頓比約翰.考菲晚來大約兩週。一週或是十天後,戴拉克洛就上了綠里。

  對我來說,多了這個新來的精神病人可是件重要的大事。那天早晨,我四點就醒了,腹股溝處一陣陣的疼,陰莖火辣辣的,又脹又腫。還沒等把腿挪下床,我就明白,自己的尿路感染並未如所願發生任何好轉。有那麼一陣子緩解過,但僅此而已,到此為止了。

  我走到室外無人處去解手(至少三年後我們才安裝了第一個抽水馬桶),還沒走到屋外角落的木料堆,就覺得忍不住了。我拉下睡褲,立刻就撒起尿來,伴隨尿液而來的是有生以來最折磨我的疼痛。一九五六年,我發過一次膽結石,我知道,人們都說那是最痛的一種病,但是和這次疼痛相比,膽結石不過是一陣難受的消化不良。

  我的膝蓋都撐不住了,於是我重重跪倒在地。當我伸開腿以防失去平衡的時候,睡褲的褲襠都被撕破了,我嘴啃泥似地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尿水裡。要不是我用左手抓住了木料堆裡的一根原木,我還會繼續栽下去的。不過,這一切也許會在澳大利亞發生,甚至也會在其他星球上發生。

  唯一讓我覺得難受的是那股讓我如坐針氈的疼痛;下腹部火燒火燎的,我的陰莖,這個器官除了能讓我體會男人特有的最最強烈的生理快感之外,大多數時間是被我忘卻的,可此時卻讓我覺得它彷彿在熔化。我想,要是低下頭,準能看見鮮血從龜頭處湧出來。但是,好像湧出來的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尿液。

  我一隻手靠在木料堆上,另一隻手捂住嘴巴,竭力讓嘴巴閉著。我不想讓自己的尖叫聲把妻子嚇醒了。似乎尿得沒完沒了,好在最後它終於停止了。這時,那股疼痛滲透進了我的胃裡和睾丸裡,像粗鈍的牙齒在噬咬著我。有好長一會兒,大概有一分鐘吧,我根本沒有力氣站起身。最終,疼痛緩和下來,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我看看自己的尿液,它們早已滲進了地面,所以我思忖著,難道有哪位明智的上帝會創造出這樣一個世界,在那裡,為了一丁點的潮濕,都要付出如此令人戰慄的疼痛。

  我想去打電話請病假,我畢竟還得去見塞德勒醫生。我不想用塞德勒醫生那又臭又噁心的磺胺類藥片,可是如果跪在木料堆旁邊,覺得明明就是煤焦油澆在陰莖上,那東西彷彿燃燒起來,自己卻還要竭力不叫出聲來,這種感覺可比什麼都糟糕。

  正當我在廚房裡吞著阿斯匹靈,一邊聽著詹恩在另一間屋子裡輕輕打鼾的時候,我想起來,今天按計劃是威廉.華頓來區裡的日子,而布特又不在那裡。根據值勤表,他是在監獄的另一頭輪班,協助把圖書室裡剩下的書以及醫務室的剩餘器材搬到新大樓去。雖然我身患病痛,可有件事我覺得不妥當,即不該把華頓交給迪恩和哈利負責。他們確實不錯,但是柯蒂斯.安德森的報告曾提到,威廉.華頓是個極其難搞的傢伙。這個男人什麼都不在乎的,他是這麼寫的,還在下面加了橫線強調。

  這時,疼痛輕緩了些,我也能思考了。在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早點到監獄去。我可以在六點時到那裡,這是典獄長莫斯平常到達的時間。他可以把布魯特斯.霍韋重新分配到E區,時間足以辦完華頓的入區程序,這樣我就可以去看醫生了,已經拖得太久了。冷山確實妨害了我的健康。

  在驅車前往監獄的二十英里路上,我有兩次突然感到想撒尿,每次我都是把車開到路邊,不至於太尷尬地解決了難題,因為這個時候的鄉村公路上差不多沒什麼車子。這兩次放空都不像前次我跑去室外解手時那麼痛,不過這兩次我都不得不抓住我那輛小福特車乘客座一邊的門把手,支撐著身體,而且,我能感覺汗珠子從滾燙的臉上滑下來。我病了,確實,真真切切地病了。

  不過,我還是到達了監獄,從南門開車進去的,停在老地方,徑直走去見典獄長。這時已快到六點了。漢娜小姐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她要到七點正常的上班時間才來,但莫斯辦公室的燈亮著,燈光從毛玻璃處透出來。我照例敲敲門,然後把門推開。莫斯抬頭一看,很驚訝有人能在這個時間出現。見他那個樣子,我也覺得很是尷尬,恨不能迴避這樣的狀況。他的臉上沒有任何修飾,毫無顧忌的樣子,平常梳得服服貼貼的白髮此時蓬鬆凌亂地豎著。我走進去的時候,他的雙手正插在頭髮裡,又拉又扯的。他的眼睛毫無神氣,眼皮膨脹鬆弛。這是我見過他最憔悴的樣子,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剛剛在寒風凜冽的夜裡長途跋涉過的人。

  「海爾,對不起,我等會再來……」我開口說道。

  「不,」他答著,「請進,保羅,進來,把門關了,進來吧。我現在正需要人,我這輩子還沒這樣子需要過。把門關上,進來。」

  我照他的話做了。從早上醒來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是腦瘤,」莫斯說,「他們拍了X光片,他們真的對片子很滿意。其中有一個人說,這些片子是所有拍過的片子中最清楚的,至少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他們還說要把片子在新英格蘭的某家自視很高的醫學雜誌登出來。他們說那個瘤有檸檬那麼大,已經長得很深,沒法動手術了。他們說她活不過聖誕節。我還沒告訴她。我現在沒法思考,我沒法想像我的生活會怎樣。」

  接著,他哭了起來,哭聲很大,大口大口地抽泣著,讓我充滿了憐憫和某種恐懼,像海爾.莫斯這樣有著強烈自制能力的男人都會這樣崩潰,這情形太嚇人了。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用手摟住他的肩膀。他雙手摸索地伸向我,彷彿溺水的人一般,接著就頭頂著我的胃部開始抽泣,把壓抑的情緒都倒了出來。恢復自制後,他向我道歉。說話的時候他沒怎麼與我對視,像是很尷尬,有些無地自容的樣子。任何恨他的男人見了他這個樣子,都會放棄仇恨的。我覺得典獄長莫斯會更堅強些,不過我完全打消了到這裡來的初衷。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走向了E區,而不是回自己的車。阿斯匹靈這會兒起效了,我上腹部的疼痛也緩解成為輕微的陣痛。我想,無論如何我得把這一天應付過去,把華頓安頓好,下午再和海爾.莫斯一起確認一下,明天再請病假。我以為最糟糕的狀況已經過去,卻絲毫沒料到,這天最麻煩棘手的事根本還沒開始。

  ※※※

  第十一章

  「我們以為他還沒從體檢時的麻醉狀態中醒過來,」那天下午較晚的時候迪恩這麼說道。他的聲音又低沉又粗獷,幾乎像在咆哮,他脖子上還有些青紫的淤傷。我明白,他講話的時候會覺得很疼,想讓他別說了,但有時候還不如保持沉默,以免更加傷害到他。據我判斷,這次還是不說的好,於是就閉上嘴。「我們都覺得他給麻醉過了,是吧?」

  哈利.特威利格點點頭,連獨自悶悶不樂地坐在遠處的波西都點頭了。

  布特瞥了我一下,我也迎住他的目光,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我們都在努力思考同一件事,覺得事情往往會這樣的,當你在巡視的時候,一切正常,這時,你出了個差錯,於是「砰」一聲巨響,天就塌了下來。他們覺得他接受過麻醉,這個猜測也不無道理,但是誰都沒問過是否的確如此。

  我覺得從布特的目光裡看出了其他的信息:哈利和迪恩會從錯誤中接受教訓的。尤其是迪恩,他回家時完全可能是死人一個。波西就不會接受教訓,他或許沒這樣的能力。波西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角落裡生悶氣,因為他又惹上麻煩了。

  一共有七個人去印地安諾拉接管野小子比利.華頓的事,他們是:哈利、迪恩、波西,另外兩名看守殿後(我忘了他們的名字,雖然我確定我曾經記得的),另兩個人在前頭。他們乘坐的是我們稱為客貨兩用車的福特小卡,車子用鋼板加固過,還裝有據說是防彈的玻璃,這車看上去間乎於運牛奶的貨車和裝甲車。

  從原則上說,是哈利.特威利格負責整個任務,他把文件遞給縣裡的治安官(我猜應該不是霍默.克里布斯,而是另一位類似的選舉出來的鄉下人),而那人就把威廉.華頓交給了他們,這傢伙,戴拉克洛也許會稱之為「該死的地獄惡魔」。我們已經事先把一套冷山的監獄服送了過去,但治安官和他的手下並沒費心讓犯人穿上它,他們把這工作留給了我們的這些小伙子們。他們在總醫院二樓第一次見到華頓時,他穿著一身全棉的短袖無領病號服,趿著一雙便宜的拖鞋,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臉型窄小,還長滿了疙瘩,滿頭是長長的、糾結纏繞在一起的金髮。他臀部很狹窄,布滿了疙瘩,突在短袖無領衫下襬後。這就是哈利和其他一些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因為他們走進去時,華頓正站在窗邊望著停車場。他沒有轉身,依然站在那裡,一隻手把窗簾往後拉,安靜得像個木偶。這時,哈利對治安官抱怨著,說他們太懶了,都沒給華頓穿上監獄的藍囚服,而那個治安官則長篇大論地就他的職責範圍問題辯解開了。我遇到過的任何鄉下官員都一個樣。

  哈利對此失去了耐心(我想這耽誤了他很多時間),就告訴華頓,讓他轉過來。華頓照辦了。後來,迪恩用他那粗糙刺耳、憋氣的咆哮聲告訴我們,他長得和窮鄉僻壤裡成百上千擠進冷山的流竄犯裡的任何一個人沒什麼兩樣。要再精確點概括的話,他就是個生性殘酷的蠢蛋。有時候,當他們背靠牆壁的時候,你也會發現這些犯人都有點懦弱,不過他們更多的是打架鬥毆,接著是更惡劣的打架鬥毆。也有人從比利.華頓這群人身上看出點高貴氣質,不過我可沒有。惹火了,連耗子都會打架的。據迪恩說,除了他長滿痤瘡的背影外,這個男人的臉部好像沒有任何的個性。他下巴鬆弛,眼神冷漠,肩膀耷拉,胳膊晃蕩著。他看上去被注射了嗎啡,準是這樣,渾身上下都是司空見慣的吸毒成癮者的窩囊樣。

  聽到這裡,波西又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穿上這個,」哈利說道,邊示意著床腳的衣服。衣服是從牛皮紙包裡取出來的,不過還沒人碰過它,依然疊得好好的,像擺放在監獄洗衣房裡似的,一條白色的全棉拳擊短褲從襯衫的一隻袖口處露出來,另一隻袖口處是一雙白色短襪。

  華頓顯得很配合,不過得有人幫著穿。他試著穿上拳擊短褲,可是穿的時候卻把兩條腿都放進了同一個褲腿。最後,迪恩幫了他,讓他把腿伸到該去的位置,然後把褲子拽上來,把紐扣蓋翻好,接著把腰帶繫好。華頓只是站在那裡,看著迪恩在幫他穿,一點都不插手。他的視線茫然地掃過房間,垂著雙手,沒人會想到他是假裝的,大家都覺得他沒抱什麼逃跑的想法(至少我這麼認為),覺得他只是想在適當的時機到來之前盡可能地給人惹點麻煩。

  文件已經簽好了,威廉.華頓在被捕時歸縣裡管,現在則交給了州上。他被帶下後樓梯,穿過廚房,被一群穿藍制服的人圍著。他低頭走著,兩隻胳膊懸蕩著,手指很長。當他的帽子第一次掉下來時,迪恩幫他戴了回去。帽子第二次掉落時,他就把它折起來放進自己背後的口袋裡。

  在客貨兩用車後面,大家要給他銬上鐐銬,此時他又有了一次可以惹麻煩的機會,不過他沒這麼做。如果他真有過這個想法(即使到現在,我都不能肯定他是有過,也不能肯定若有這念頭的話,能有多少),那他一定覺得空間太小,人太多,沒法順利辦到。於是,他就被銬住了,一條鐵鏈是在腳踝之間,另一條太長,就纏在手腕上。

  開車前往冷山花了一個小時,在整段時間裡,華頓端坐在駕駛室左邊的坐位上,低著頭,帶著手銬的雙手垂在膝蓋之間。據哈利說,他還不時地哼哼幾聲,而波西則從驚魂未定中緩過神來,說那傻瓜鬆弛的下嘴唇還流著口水,一滴一滴地淌下來,在腳下滴成一灘,好像狗在夏天舌尖淌汗似的。

  我想,他們是從南門進來的,經過了我的車子。南門的看守跑到空地和操練場之間的大門處,讓客貨兩用車開了過去。這會兒是休息時間,操練場那裡沒多少人,大多數人都在花園裡鋤地,準是到了種南瓜的時節。

  於是他們徑直開到E區,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告訴大家他要把車開到車輛調配場去換潤滑油,還說和他們一起做事很開心。接著,多餘的看守就隨車走了,其中兩個坐在車廂後部吃著蘋果,車門也開著。

  剩下來的是迪恩、哈利,還有波西和一個銬著鐐銬的囚犯。人手應該是夠了,也該算夠了,如果他們沒被那個瘦得像竹竿似的、低頭站在塵土中的、手腕和膝蓋都戴著鐐銬的農村小伙子給蒙蔽的話。他們讓他往前走了大約十二步,走到了通往E區的大門口,這時的隊形和往常帶犯人走綠里時是一樣的,哈利走在犯人左邊,迪恩在右邊,波西在後面,手裡還拿著警棍。這沒人告訴過我,不過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準會帶著,波西很喜歡那根山胡桃木棍子。我這時正坐在華頓走向那烤人的傢伙之前要住的牢房裡,那是從走廊走向禁閉室的右邊第一間。我手裡拿著夾著紙的記錄板,腦子裡沒別的念頭,只是在準備那一小段陳腔濫調,準備完事了趕緊走。腹股溝處的疼痛又開始厲害起來,我只想回到辦公室,把痛給忍過去。

  迪恩走在前頭,準備開門。他從掛在皮帶上的那串鑰匙裡挑出那把合適的鑰匙,把它插進鎖眼。正當迪恩轉動鑰匙要拉把手時,華頓突然活躍起來。他發出一聲尖叫,一串嘰哩咕嚕的喊叫聲,像叛亂的高喊。霎時間,哈利愣住了,波西.懷特莫也完全愣了。我從半開的門縫處聽到了這聲尖叫,最初沒想到這居然是人發出來的聲音,還以為是一隻狗進了操練場,受了什麼傷害,覺得也許是某個壞脾氣的犯人在用鋤頭打牠。

  華頓揚起胳膊,手腕之間的鐵鏈砸在迪恩的腦袋上,並用鏈子勒住他的喉嚨。迪恩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喊聲,身子前傾,跌進了小小牢房冰冷的燈光之中。華頓很開心地跟著他進來了,還猛推了他一下,一直喊著,咕噥著,甚至大笑著。他前臂直豎起來,拳頭伸到迪恩眼睛的位置,拼命把鐵鏈拽緊了,用它前前後後地擊打著。

  哈利一步到了華頓背後,一隻手拉住這新來的小子油膩膩的金髮,另一隻手的拳頭朝華頓的臉部狠命地砸去。他不僅帶著一根警棍,還隨身佩戴著手槍,但驚慌之下,他哪一樣都沒使上。我們以前也有犯人惹過這樣的麻煩,這是肯定的,但從沒犯人像華頓那樣讓我們如此吃驚。那傢伙的狡猾超乎我們的經驗,我還是頭一遭遇上,後來也再沒遇到過。

  而且他力氣極大,所有的懶散鬆弛都不見了。後來據哈利說,這就像是跳上了成盤的鋼絲彈簧,莫名其妙地把它給激發了。此刻華頓已經進了區,就在值班桌附近,他一下子轉到左邊,把哈利甩開了。哈利撞在桌子上,趴倒了。

  「嚯呵,伙計們!」華頓笑著說,「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

  華頓依然尖叫著,笑著,他回身過來又用鐵鏈勒迪恩。幹嘛不呢?誰都知道的事華頓也知道:要烤也只能烤一次。

  「揍他,波西,揍他!」哈利厲聲叫著,竭力站起身來。但波西只是站在那裡,手裡拿著那根山胡桃木棍子,眼睛瞪得像湯盤一般圓。你或許會說,這可是他一直在尋覓的好機會,這是他好好使用一回那重擊武器的最佳時機,可他卻嚇得一塌糊塗,根本沒法出手。這可不是那彷彿與他毫不相關的某個受驚嚇的小個子法國佬,或是黝黑皮膚的巨人,而是一個旋風惡魔。

  我從華頓的牢房裡走出來,丟開了寫字板,拔出點三八口徑的手槍。

  我已經第二次忘了自己身體中部燒灼著的感染部位。別人對我講的關於華頓茫然的臉部和空洞的眼睛等話,我並不懷疑,不過我所看到的華頓卻不是這個樣子。我看到的是一張野獸的臉,這野獸並不聰明,卻充滿了狡詐、卑鄙與喜悅。沒錯,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與地點和環境沒什麼關係。我還看到迪恩.史丹頓那張通紅腫脹的臉,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掙扎。華頓看到了手槍,就推著迪恩對準它,這樣,要朝他開槍就必然會擊中迪恩。從迪恩的肩膀處望過去,我看到一道熾熱的藍色目光,它向我挑釁,看我是否有膽子放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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