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Ⅴ</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Ⅴ</h3><br /><br />  19<br /><br /><br />  我在半夜驚醒,腦子還昏沉沉的,正在奇怪我的臥室怎麼這麼冷、是誰把窗戶打開的,也許是丹尼,我夢到丹尼,好像是在哈里遜州立公園玩水,不過那是四年前的事了。<br /><br />  這不是我的房間,我是在別的地方;有人正緊緊抱住我,另一個人則抵著我的背,還有一個黑影蹲在我身邊,頭歪向一邊好像在聽什麼。<br /><br />  「搞什麼鬼?」我問道,真的困惑不已。<br /><br />  回答我的是長長的一聲呻吟,聽來像魏恩的聲音。<br /><br />  我這才漸漸弄清楚,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可是大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覺,起來幹嘛?還是我只睡了幾秒鐘?不,不可能,因為銀白色的月亮已移至墨黑的夜空中央。<br /><br />  「別讓它來抓我!」魏恩嘰哩呱啦地說道,「我發誓我會做個乖小孩,不會做壞事,我尿尿以前會把馬桶蓋掀起來,我會──」我這才驚覺魏恩是在禱告──至少魏恩式的禱告就是如此。<br /><br />  我陡地坐起身子,嚇得一身冷汗。「柯里?」<br /><br />  「閉嘴,魏恩,」柯里說道,他就是蹲在我身邊側耳傾聽的身影,「沒什麼事情。」<br /><br />  「不對,有什麼不對勁,」泰迪預言似地說道,「有怪事。」<br /><br />  「什麼事?」我問道,我還是昏昏欲睡、一片茫然,仍然無法把自己跟這個時空聯想在一塊,但想到自己或許太晚醒來,以至於遲遲未能進入狀況、無法好好保護自己時,我真是嚇壞了。<br /><br />  這時,彷彿在回答我的問題似的,樹林中響起空洞的長聲尖叫,就像垂死的女人處於極度痛苦與恐懼時發出的哀號一樣。<br /><br />  「噢,親愛的耶穌!」魏恩抽抽噎噎地哭著,他的聲音很尖,還透著哭聲,接著又以剛才弄醒我的姿勢,緊緊攔腰抱著我,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也更加深了我的恐懼。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開,但他又將身子挨過來,活像一隻喪家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br /><br />  「是那個叫布勞爾的小孩,」泰迪聲音沙啞地說道,「他的鬼魂在森林裡漫步。」<br /><br />  「噢,上帝!」魏恩喊著,顯然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說法,「我保證以後絕不在書店裡偷色情書刊!我保證再也不餵狗吃胡蘿蔔!我……我……」他說不下去了,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賄賂上帝,但在極度懼怕下,根本想不出什麼真正的好東西來說。「我再也不吸沒有濾嘴的香菸!我不說髒話!不在奉獻箱裡放玩具錢!我不再──」<br /><br />  「閉嘴,魏恩。」柯里說道,然而我卻在他充滿權威的強硬語調裡聽出其中的恐懼,不知道他手臂、背上和肚子的肌肉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僵硬,盡是雞皮疙瘩;還有他後頸的汗毛,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急著想豎起來。<br /><br />  魏恩的聲音轉為低語,仍然繼續發誓改過,只求上帝讓他活過今晚。<br /><br />  「是鳥叫,對不對?」我問柯里。<br /><br />  「不,至少我覺得不是。我想大概是野貓,我爸說野貓準備交配的時候,總是叫得這麼淒慘。聽聲音真像女人,是不是?」<br /><br />  「是──啊──」我說話時禁不住顫抖。<br /><br />  「可是女人不可能叫得那麼大聲,」柯里說道……然後又無助地說,「戈弟,對不對?」<br /><br />  「是他的鬼魂。」泰迪又小聲地說,他的眼鏡映著微弱的月光,有幾分夢幻迷濛的感覺。「我要去找找看。」<br /><br />  我不覺得他是說真的,但我們不敢冒險,他準備起身的時候,我跟柯里用力把他扳倒,也許我們出手太重,但由於害怕,我們的肌肉都變得跟鋼索一樣僵硬。<br /><br />  「讓我起來,渾球!」泰迪一邊掙扎,一邊罵著,「我說要去就是要去!我要看!我要看鬼魂,我想看看是不是──」<br /><br />  淒厲的哭號聲又出現了,有如利刃般劃破夜空,我們放在泰迪身上的手瞬間僵住──如果泰迪是一面旗子,當時的情景一定很像二次大戰美國海軍在硫磺島浴血戰中宣告勝利的經典畫面。哭號聲一路爬升,輕易地衝高八度,又再升高八度,終於高到一個凝結而令人心顫的邊緣,之後便在那兒懸了片刻,才又急轉直下,陡降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低音,活像巨型蜜蜂的嗡嗡聲,隨之而至的是一陣彷彿瘋狂爆笑的聲音……不久一切又恢復沉靜。<br /><br />  「耶穌基督啊!」泰迪低聲說著,也不再說什麼要到森林裡看鬼的話了。我們四個人全都擠成一團,我真想逃,而且有此想法的人大概不止我一個。如果我們是在魏恩家後面露營的話──也許我們真會逃跑,但現在離城堡岩太遠了,一想到要在黑暗中跑過那座橋,我就手腳發軟,但是往森林裡逃,離布勞爾屍體越來越近,也是同樣令人心驚膽顫;我們進退兩難,給困在這裡了。如果森林裡真有我爸稱之為「咕沙冷姆」的怪獸要吃我們的話,牠可能會成功。<br /><br />  柯里建議我們輪流守夜,大家毫無異議。我們丟銅板決定順序,魏恩第一,我守最後。魏恩交叉了雙腿坐在營火旁邊,我們則又躺下,像羊群一樣擠在一堆。<br /><br />  我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不過我還是睡著了──一種不安的淺睡,介於有知覺與無知覺的邊緣,就像潛水艇雖然潛到水底,潛望鏡仍伸出水面一樣。在我似夢又似真的夢境中,夾雜著兇猛的號叫,或許真有其聲,也或許出自幻想。我看見──或者說我想我看見了──一個白白的、不成形的東西潛行樹間,像極了一張站起來走路的床單,詭異至極。<br /><br />  我終於還是墜入夢境。我夢到柯里和我在懷特灘游泳,那裡原本是個沙坑,後來挖沙工人引水注入後,變成小湖。泰迪以前就是在這裡看到那個孩子撞到頭後,差點淹死。我們都把頭伸出水面,懶懶地游著,頭頂上是七月的炙陽。從我們後方的浮臺上,傳來小孩子跳下水或被推下水的笑聲與叫喊聲;我還聽見使浮臺浮起來的空油桶在水面互相推擠撞擊著,彷彿教堂鐘聲般肅穆、空洞而深奧。在沙灘上,一個個塗油的身體趴在墊著的毛巾上,小孩子拿著水桶蹲在水邊玩,或者開心地用塑膠鏟子鏟起地上污泥,甩到別人頭髮上。十幾歲的男孩一堆堆站在那兒,笑著打量三五成群走來走去的女孩,她們從不落單,而身上的隱密處全都裹在浴衣裡。人們用腳跟走在燙呼呼的沙上,一縮一縮地走到餐廳去,帶回洋芋片、熱狗與冰棒。<br /><br />  躺在橡皮筏上的高太太超越了我們,身上穿的正是她每年從九月穿到六月的固定制服:灰色的兩件式套裝,裡頭是一件厚厚的毛衣,平坦的胸口上插了一朵花,腿上裹著薄荷色的厚襪子,腳上那雙黑色的老太婆式高跟鞋劃過水面,形成小小的V形。她像我媽一樣,也燙了一頭死板的鬈髮,聞起來有股濃濃的藥水味;她的眼鏡在陽光下閃著討厭的光芒。<br /><br />  「當心哦,孩子,」她說道,「你們小心,否則我會把你們的眼睛打瞎,我辦得到哦!校董已經授權我這樣做了。柯里,請你背〈修牆〉這首詩。」<br /><br />  「我把牛奶錢交回去了,」柯里說道,「史老太婆告訴我沒關係,可是她又把錢拿走了!你聽見了嗎?她把錢拿走了!現在你會怎麼做?會不會把她的眼睛打瞎?」<br /><br />  「柯里,請你背〈修牆〉。」<br /><br />  柯里失望地瞥我一眼,好像在說:我沒說錯吧?隨即又開始打著水,他一邊開口背著:「有個什麼東西大概不喜歡牆,讓牆腳下的凍地隆起──」一邊往下沉,正在背書的嘴巴也滿是水。<br /><br />  他又抬起頭來喊道:「救我,戈弟!救我!」<br /><br />  之後他又被拖下水,我低頭望著清澈的湖水,看見兩個全裸而膨脹的屍體正抓著他的腳踝,其中一個是魏恩,另一個是泰迪,他們張開的眼睛一片慘自,好像希臘雕像的眼睛般沒有瞳孔;還未發育成熟的陽物無力地浮於腫脹的肚皮上,有如白色的變種海草。柯里的頭又竄出水面,無力地向我伸出一隻手,發出女人似的哭叫聲,而且聲調越升越高,在炎熱的夏空中哭號著。我慌亂地朝岸上望去,但沒有人聽見他的求救;皮膚黝黑、一身運動家體格的救生員坐在雪白的高塔上,正低頭向一位身穿大紅色泳衣的女孩微笑著。此時柯里的哭號彷彿嘴裡灌了水、起了泡泡似的,原來水底下的屍體又把他向下拖,我看見他扭曲的眼睛懇求似地痛苦地望著我,雙手張開如海星般無助地伸向太陽曬得熱滾滾的水面,而我不但沒有潛下去救他,反而瘋也似地朝岸邊游去,至少是游到水深至頸、可以露出腦袋的地方。可是我還沒游到那兒──連接近都談不上──就覺得有隻柔軟、腐爛而無情的手抓住我的小腿,開始拖我下水,我胸中升起一股想尖叫的慾望……但還來不及尖叫出聲,夢境即已悄然消逝,現實逐漸清晰,擱在我腿上的是泰迪的手,正想把我搖醒呢!該我守夜了。<br /><br />  我依然半睡半醒,彷彿在說夢話似地濁聲問他:「泰迪,你還活著?」<br /><br />  「你錯了。我是個死人,你是個黑鬼。」他沒好氣地說道,我徹底清醒過來,在營火旁坐著,泰迪躺下睡他的。<br /><br /><br />  20<br /><br /><br />  下半夜他們都睡得很沉;我時而打盹,時而醒來,然後又打著盹,就這麼時睡時醒。夜晚一點也不寧靜,我聽見貓頭鷹獵食成功時得意的尖叫聲,不知什麼小動物或許因即將被吞入腹中而小聲哀鳴,草叢中一隻較大的動物兇狠地胡走亂撞。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規律的聲音,那是蟋蟀的鳴聲,不過那種淒厲的哀號倒沒有再出現過。我醒醒睡睡、睡睡醒醒,要是在樂迪歐故事裡,像我這麼懶散的守衛,一定會被抓去軍法審判,然後挨兩顆子彈上陰間報到去。<br /><br />  我打了個盹突然清醒過來,發現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雖然月亮已不見蹤影,但我仍然可以看見擱在褲子上的一雙手,我的錶指著四點四十五分;天亮了。<br /><br />  我站了起來,脊椎骨一陣啪啦作響,隨即走到距離我朋友二十幾呎之遠的漆樹叢方便。我漸漸擺脫了昨晚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能感覺到恐懼感漸漸消退,這真是美妙的感覺。<br /><br />  我攀上鐵道,坐在鐵軌上,懶懶地抓起兩腳中間的煤渣甩著,一點也不想去叫醒他們三人。這是嶄新的一天裡最美好的時辰,美好得寧可一個人獨享。<br /><br />  清晨逐步地悄然來到;蟋蟀的鳴聲開始變小,樹叢下的陰影也已消失,正如雨後的水漥漸漸蒸發殆盡一樣。空氣淡淡的、沒有任何特殊氣味,預告著這將是炎夏最後一個大熱天。昨晚也許跟我們一樣像縮頭烏龜般躲起來的鳥兒,如今又洋洋自得地宛轉清唱起來。一隻鷦鷯停在我們撿來的枯枝堆上,用嘴理一理羽毛,隨後又飛走。<br /><br />  我不知道在鐵軌上坐了多久,望著染在天際那抹紫色悄然褪去,與昨夜同樣無聲無息。我已坐得屁股開始抱怨,正想站起來時,我的眼睛溜向右邊,瞧見一隻馴鹿站在離我不到十碼的鐵軌上。<br /><br />  我的心陡地跳上了喉嚨口,我想如果我把手伸進嘴裡,大概可以摸到牠。我從胃裡湧起一股乾熱的興奮。我動也不動,即使想動也動不了。牠的眼睛不是棕色,而是一種灰漾漾的黑色──就是陳列珠寶時作為背景陪襯的那種天鵝絨顏色;一對毛茸茸的小耳朵像兩塊柔軟的毛皮。牠平靜地望著我,頭部稍微低垂,我想是由於好奇,因為看到一個睡得滿頭亂髮的小孩,身穿折了褲腳的牛仔褲與棕色卡其襯衫,肘部還打了補釘,領口翻起成當時時興的兜帽狀。在我眼前出現的是得天獨厚的上天恩賜,看似不經意,卻令人驚嘆不已。<br /><br />  我們對望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長,然後牠轉身走到鐵軌的另一邊,白色的短尾巴漫不經心地擺動著。牠找到了草,於是開始嚼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牠竟吃了起來。牠沒有回頭看我,也不必這麼做,因為我根本整個人呆住了。<br /><br />  這時我屁股下面的鐵軌開始震動,不到幾秒鐘,牠的頭便抬了起來,歪向城堡岩的方向。牠站在那兒,黑濕的鼻子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過了一會兒,牠伸長腿一連三躍,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林中,只傳來爛樹枝斷裂的聲音,好像田徑賽中的起跑槍聲。<br /><br />  我仍然坐在原地,望著牠剛才吃草的地方發怔,一直到確實聽見火車駛來的聲音為止,然後才溜回他們睡覺的平地。<br /><br />  這列貨車走得緩慢,駛過鐵軌的聲音吵醒了他們,有的打呵欠,有的搔癢,大家緊張又滑稽地談著柯里所謂的「哭號幽靈懸案」,不過談的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多。這種事情在大白天講起來其實是愚蠢多過有趣──幾乎是難為情,還是忘掉的好。<br /><br />  我本來想告訴他們那隻鹿的事情,但話到舌尖又作罷,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直到今天才把牠寫下來。我必須告訴你,許多事情一旦寫出來,好像就變得不那麼偉大,甚至變得無足輕重;然而對我而言,這件事是那趟跋涉中最美好的部分,也是最純淨的部分。每當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都會回想起那個時刻──例如我第一天在越南叢林中作戰時,有個傢伙走進我們停留的空地,他一手覆在鼻子上,等他把手放下時,卻見不著鼻子,原來他的鼻子被槍射掉了;又如有一回,醫生說我們的小兒子可能患有腦水腫症(幸好我的小兒子只不過是頭大了些罷了,感謝上帝);以及我母親去世前令人發狂、漫長的幾個星期。這些時候,我的思緒都會回溯至那天清晨,牠那對柔軟的耳朵和白色的短尾巴。但地球另一端的八億中國人對這些卻毫不在意,對不對?最重要的事往往最難以啟齒,因為言語會縮小其重要性;要讓素昧平生的人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原本就不容易。<br /><br /><br />  21<br /><br /><br />  鐵軌彎向西南方,穿過茂密的二年生樅樹林與重重疊疊的矮樹叢。我們摘了些野果子充做早餐,但這種東西永遠也無法飽腹,頂多幫你撐個半小時,然後肚子又開始唱空城計。我們再回到鐵軌上──這時差不多八點鐘了。我們的嘴都成了深紫色,裸露的上身也被野果子的荊棘刮得道道傷痕。魏恩悶悶不樂地說道,假如早餐是兩個炒蛋加上培根,該有多好。<br /><br />  這天是那年夏季最後一個熱天,我想也是最炎熱的一天。九點鐘過後,天空中的飛雲已不見蹤影,呈現一片青灰色,看了更覺炎熱。汗珠順著胸口與背後滾落,在我們污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白紋。蚊子與小黑蟲像一塊塊黑雲圍繞著我們的頭頂,還有那麼多路得走,大家並不覺得好過,不過對小孩屍體的種種想像,卻使我們頂著大太陽越走越快。我們都好想看看那小孩的屍體──我這麼說,已經算最簡單、最誠實了,無論這麼做的結果是只不過沒有什麼壞處還是足以讓我們做一輩子噩夢,我們反正都要看。我想我們已經越來越覺得看到屍體是我們應得的報酬。<br /><br />  約九點半時,泰迪與柯里發現前面有水──他們向魏恩與我大聲喊著;我們立刻跑到他們站的地方去。柯里在笑,顯得好開心。「看那邊!是水獺蓋的!」他指著。<br /><br />  不錯,的確是水獺的建築工事。前方不遠的鐵路堤防下有個大大的排水孔,水獺以其建造的精巧小水壩堵住了右端出口;水壩的材料包括樹幹、枝椏、小樹枝、樹葉,再以乾泥攪拌而成,水獺真是忙碌的小東西。小水壩的後砥有一個清澄剔透的水池,映照著亮麗陽光。水獺窩有許多門戶可出入水中──看來有點像木製的愛斯基摩小圓頂屋。一彎細細的支流緩緩流向水池另一端,與水池比鄰的樹木三呎高以下的樹幹都被水獺啃得白花花的。<br /><br />  「鐵路公司的人很快就會把這些清理掉。」柯里說。<br /><br />  「為什麼?」魏恩問。<br /><br />  「這裡不能有水池,」柯里說道,「否則會把寶貴的鐵路線從下面削空,所以他們才會把排水溝安在那裡。他們會先殺幾隻水獺,好把其他水獺嚇跑,再搗壞牠們的水壩,讓這地方恢復為原來的沼澤地。」<br /><br />  「這樣太殘忍了。」泰迪說。<br /><br />  柯里聳聳肩。「誰會在乎水獺呢?反正偉大的鐵路公司絕對不在乎。」<br /><br />  「如果要游泳的話,你想水夠不夠深?」魏恩問道,兩眼渴望地瞪著池水。<br /><br />  「有個辦法可以知道。」泰迪說。<br /><br />  「誰先?」我問。<br /><br />  「我!」柯里說道。他跑下堤防,踢掉球鞋,迅速解下繫在腰間的襯衫,手指用勁一扯,便脫下長褲與內褲;他站穩,抬起一腳脫一隻襪子,再抬起另一腳脫掉另一隻襪,之後就躍進水中,再抬起頭甩開覆在眼睛上的頭髮。「太棒了!」他喊道。<br /><br />  「有多深?」泰迪喊道,他一直沒學會游泳。<br /><br />  柯里從水中站起來,肩膀觸著水面。我看見他肩膀上有個東西──一個灰灰黑黑的東西,我想大概是泥巴,就不再管那麼多;要是我看清楚一點的話,後來就不必受那麼多罪了。「快下來啊!你們這些膽小鬼!」<br /><br />  他轉過身,以笨拙的蛙式來回游著;這時我們都已剝了衣服,魏恩先下,接著便是我。<br /><br />  拍擊水面真是美妙極了──既清新又涼爽,我游到柯里身邊,真喜歡直接接觸到水的那種滑溜溜的感覺。我站起身與他相互笑望著。<br /><br />  「太棒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br /><br />  「真爽!」他說著灑了我一臉的水,隨即游開。<br /><br />  我們在水裡鬧了幾乎半個鐘頭,才發現池裡都是吸血蟲。我們跳水、在水底下游著、打水仗,絲毫未察覺有什麼異樣。後來魏恩游到最淺的部分,頭伸進水裡,以雙手倒立,等到他的雙腿伸出水中顫抖著形成V字形時,我看見他腿上爬滿一團團灰灰黑黑的東西,跟剛才我在柯里肩膀上看見的一樣;那是水蛭,很大的水蛭。<br /><br />  柯里的嘴倏地張開,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凝結;泰迪尖聲大叫,臉上慘白一片;然後我們三個都沒命地往堤防游去。現在我對水蛭的了解比當時豐富,儘管我知道牠們對人無害,仍然絲毫不能減輕兒時水獺池事件以來,我們對這種東西近似病態的恐懼。牠們的唾液中含有麻醉劑與抗凝劑,因此附在宿主身上時,宿主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如果你正好沒瞧見牠們爬上身的話,牠們就會在你身上猛吸,直到飽足後醜陋的身體掉下來或根本脹破了。<br /><br />  我們攀上堤防後,泰迪低頭一看自己,便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一邊用手把水蛭從裸露的身上拔出來。<br /><br />  魏恩從水中抬起頭來困惑地望著我們。「你們在搞什麼鬼──」<br /><br />  「水蛭!」泰迪叫道,又從他顫抖的大腿上拉下兩隻,把牠們甩得老遠。「他媽的吸血蟲!」他說「吸血蟲」三字時,聲音變得異常尖銳。<br /><br />  「哎喲!我的媽呀!」魏恩大聲喊道,旋即迅速地游過來,踉踉蹌蹌地上了堤防。<br /><br />  我感到寒意逼人,那天的暑氣頓消。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鎮定、不要驚叫,不要膽小得像個孬種。我從手臂上摘了六七隻,又從胸前拉下好幾隻。<br /><br />  柯里背對著我說道:「戈弟,我背上還有沒有?幫我拔下來,拜託,戈弟!」他背上還黏了五六隻,像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扣子似的排在背上,我把這些沒有骨頭的軟東西拔下來。<br /><br />  我把腿上的幾隻拍掉,然後叫柯里幫我拔掉背後的。<br /><br />  我開始略微放鬆──就在這時候,我低頭看自己,才發現有一隻巨無霸吸血蟲正黏住我的下體,牠的身體已腫脹成正常尺寸的四倍,原本灰黑色的皮膚已轉成瘀血般的紫紅色。這時我才真正失去控制,不是外在的失態,至少從外表看來還不太離譜,而是內在的失控,那才真的嚴重。<br /><br />  我用手背刷過牠那滑溜溜的身體,牠還黏著;我想再試一次,我的手卻怎麼也沒辦法真正去碰牠,我轉向柯里,想開口說話,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結果我以手代口,指了指我的下部,他的臉本來已呈死灰,這下更是蒼白。<br /><br />  「我弄不掉,」我僵著一張嘴說道,「你……能不能……」<br /><br />  可是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搖著頭,他的嘴扭曲著。「我不行,戈弟。」他說道,卻無法調開目光,「對不起,可是我不行。不,噢,不!」他別開頭,彎下腰,一手緊緊壓在胃上,好像音樂喜劇中的管家,然後朝一堆杜松樹叢嘔吐起來。<br /><br />  我想著:(你得靠自己了。)我看著那隻水蛭仍然緊緊黏著我,身體繼續越脹越大。(你得靠自己把牠拔下來,勇敢一點,這是最後一隻了,最後一隻!)<br /><br />  我再次伸出手把牠拔了下來,牠在我的指間脹破,一股溫熱的血流過了我的手掌與手腕內側。我開始痛哭起來。<br /><br />  我邊哭邊走回放衣服的地方,然後邊哭邊穿上衣服;我想止住哭泣,但就是擋不住泉湧而出的淚水,隨後全身開始顫抖,哭得更厲害了。魏恩跑到我身邊來,仍然是全身精光。<br /><br />  「還有沒有,戈弟?我身上還有沒有?有沒有?」<br /><br />  他在我面前轉來轉去,活像嘉年華會上的瘋狂舞者。<br /><br />  「都拔掉了沒?呃?呃?戈弟,我身上還有沒有?」<br /><br />  他的兩隻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打轉,就像旋轉木馬的眼睛一樣又大又白。<br /><br />  我點頭表示都拔光了,又繼續哭著,看來哭泣簡直就要成了我的新絕活。我將襯衫塞進褲子裡,把扣子一直扣到頸子,再穿上球鞋與襪子;漸漸的,我的眼淚開始減少,最後只剩下吸鼻子與幾聲呻吟,後來連這些也沒有了。<br /><br />  柯里朝我走過來,用手上的榆樹葉擦了擦嘴,他的眼睛張大,眼神中默默流露著歉意。<br /><br />  等我們都穿好衣服之後,就站著互望了片刻,然後才攀上鐵路堤防。我回頭望著我們剛剛又叫又跳的地方和那隻脹破肚子的吸血蟲,牠看來縮小了許多,但仍是一副可怕相。<br /><br />  十四年後我賣出第一本小說,並展開生平第一次紐約之旅。「我們會有三天慶祝活動。」我的新編輯在電話中這麼說:「誰敢胡說八道,就給他好看。」結果這三天,當然我純粹都在胡說八道。<br /><br />  在紐約時,我也想效法其他遊客──到無線電城音樂廳看一齣舞臺劇,登上帝國大廈頂樓(去他的世貿中心!對我而言,一九三三年金剛爬上的大樓才是世上最高的建築物),晚上則到時代廣場走一遭。我的編輯凱斯,似乎很樂於炫耀他的城市。我們最後一個觀光行程是搭渡船至斯他騰島;我倚在欄杆上,一低頭恰好看到好些用過的保險套略微腫脹地浮在水面,片刻之間,我好像回到了過去,還是我真的經歷了一場時光之旅,我回到站在堤防上回頭望水蛭的一刻:死了,縮小了……但仍是一副可怕相。<br /><br />  凱斯一定是從我臉上看出什麼,因為他說道:「不太好看,是不是?」<br /><br />  我只搖搖頭,想告訴他不必覺得抱歉,想告訴他如果要看丟棄的橡皮套,實在不必大老遠跑到紐約,又坐渡船來看,想說:(每個人寫作的唯一理由都是藉以了解過去,為將來面對死亡預作準備,這是為什麼小說中的動詞都是過去式。凱斯,我的好好先生,連暢銷作家都不免如此。世上只有兩種有益的藝術形式,一是宗教,一是小說。)<br /><br />  你大概已經猜到了,那天晚上我喝得爛醉。<br /><br />  不過我只這樣告訴他:「我只是想到別的事。」最重要的事往往也最難啟齒。<br /><br /><br />  22<br /><br /><br />  我們順著鐵軌一直往下走一我不知道走了多遠──我開始想:(好吧,我撐得過去,反正事情已經過去,只是幾隻水蛭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在想著的時候,眼前開始一陣陣泛白,隨即不支倒地。<br /><br />  我一定摔得很重,但摔在枕木上的感覺,就好像摔在溫暖蓬鬆的羽毛床上似的。不知是什麼人把我身子翻過來,但我幾乎感覺不到手的觸摸,他們的臉好似沒有形體的氣球,從幾哩之外低頭望著我,拳擊裁判盯著被擊倒在地的拳擊手倒數十秒時,臉上一定就是這個表情。他們的話一波波傳來,時而隱去。<br /><br />  「……他?」<br /><br />  「……是不是……?」<br /><br />  「……會不會是太陽……」<br /><br />  「戈弟,你……」<br /><br />  這時我一定說了什麼昏話,因為他們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擔心。<br /><br />  「嘿,我們最好送他回去。」泰迪說道,之後我的眼前又是一片白。<br /><br />  清醒之後,我好像覺得好多了。柯里蹲在我身邊,說道:「戈弟,你聽見我的聲音沒有?你醒了沒?」<br /><br />  「醒了。」我說著坐了起來,眼前湧起重重黑點,隨即又消失了。我等了一會兒,看看黑點會不會再度出現,沒有,我才站起來。<br /><br />  「戈弟,你差點把我嚇死了!」他說,「要不要喝口水?」<br /><br />  「好啊!」<br /><br />  他把水壺給我,還剩下滿滿半壺,我喝了三口,讓溫熱的水流下喉嚨。<br /><br />  「戈弟,你怎麼會昏倒呢?」魏恩憂慮地問道。<br /><br />  「因為我看到你那張臉。」我說。<br /><br />  「咿──咿──咿!」泰迪笑道,「該死的戈弟!你這傢伙!」<br /><br />  「你真的沒事?」魏恩依然毫不放鬆。<br /><br />  「當然沒事。剛……剛才很難過,因為我想到那些吸血蟲。」<br /><br />  他們都面容嚴肅地點點頭。我們在樹蔭下互相擊掌,然後繼續走著。我和魏恩走在鐵軌的一邊,柯里與泰迪走另一邊,我們都覺得大概離目的地不遠了。<br /><br /><br />  23<br /><br /><br />  事實證明我們當時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接近目的地,如果我們夠聰明的話,就該花兩分鐘瞧瞧地圖,便知道其中的原因了。我們知道布勞爾的屍體一定就在赫婁路附近,這條路是條死路,一直通到帝王河的河岸,河上有一座橋,供鐵軌通過。我們是這麼想的:只要接近帝王河,就表示離赫婁路不遠,也就是比利與查理停車發現屍體的地方,既然帝王河離城堡河只有十哩,於是我們估計可以很快走到。<br /><br />  但十哩乃是直線距離,可是城堡河與帝王河之間的鐵道並非直線,反而是以很小的彎度迂迴前進,避開崎嶇陡峭的路段。無論如何,若是我們有了地圖就可一目了然,原來我們得走十六哩,而非十哩。<br /><br />  中午過後仍看不到帝王河,柯里才開始覺得苗頭不對,於是我們停下腳步,柯里爬到一棵高高的松樹上鳥瞰一番。他下來後,簡簡單單告訴我們:我們起碼下午四點才能走到帝王河,而且必須努力走才能如時趕到。<br /><br />  「他媽的!」泰迪喊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br /><br />  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滿頭是汗,一臉疲倦,加上飢腸轆轆,每個人都滿肚子氣,偉大的歷險如今變為拖泥帶水的長途跋涉──不但搞得灰頭土臉,偶爾還嚇破膽。這時家裡大概已經在納悶我們上哪兒去了,即使麥洛沒有向警察告發,昨天駕駛火車過橋的司機也會這麼做;我們本來計畫回程搭便車,但四點鐘離天黑只有三個小時,沒有人會在天黑後讓四個小鬼搭便車的。<br /><br />  我試圖回想那隻鹿在晨曦中嚙著青草的祥和景象,但這招也不管用了,這和看到獵人掛在小屋當紀念品的鹿頭標本,眼睛因為噴了水而閃閃發亮、栩栩如生,沒什麼兩樣。<br /><br />  最後柯里說道:「向前走還是比較省事,我們走吧!」<br /><br />  他轉過身,低著頭開始沿著鐵軌走,落在地上的影子僅是腳旁的一個小點;過了一分鐘左右,我們也都成一路縱隊,尾隨而行。<br /><br /><br />  24<br /><br /><br />  從事情發生一直到寫下這段遭遇以前,我幾乎沒怎麼想到九月裡的這兩天,至少不曾有意識地回想;這種回憶所引發的聯想就像泡在水裡一星期才因砲轟而浮出水面的屍體,非常令人不快,因此我從來不曾認真質疑當初沿著鐵軌長途跋涉的決定,換句話說,我偶爾會奇怪我們當時居然決定做這件事,但卻從不曾質疑做這件事的方式。<br /><br />  但是這會兒,我心中浮現一個簡單許多的畫面。我敢說如果當時有人提出這個主意,也一定會被推翻──順著鐵道走好像比較過癮、夠氣魄,但如果有人提出這個主意,而沒有遭到猛烈攻擊而胎死腹中的話,或許後來的一些事都不會發生,或許柯里、泰迪與魏恩都還活著。不,他們並非死在森林裡或鐵軌上,在這個故事裡,除了布勞爾與幾隻吸血蟲外,並沒有任何生命死去,而且平心而論,布勞爾早在故事開始之前就已經死了。但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那天丟銅板決定誰去佛羅里達市場採買食物的四人之中,只有我這跑腿的人還活著,如今三十四歲的老水手說著故事,而各位讀者,你們扮演的就是婚禮賓客的角色〔註:此處乃借用英國詩人柯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的敘事詩〈古舟子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來比喻。〈古舟子之歌〉一開始就是老水手攔下一位參加婚禮的賓客,向他訴說自己在海上的遭遇。婚禮賓客被老水手的目光所惑,乖乖停下來聽他說故事。〕。(這時候,你們不是應該翻開書皮,看看照片上的我是不是用帶著魔力的目光盯著你們?)如果你覺得我的語氣有點輕佻,你說得沒錯──但也許我有我的理由。在正值壯年,甚至年輕得還不夠資格當總統的年紀,我們四個人之中卻已經有三個不在人世。如果一些細微小事的意義經過長時間咀嚼後會放大許多,那麼沒錯,我們當初的確應該採取比較簡單的做法,就是搭便車到赫婁去,那麼也許今天他們還活著。我們或許可以搭便車沿著七號公路抵達西羅教堂,那座教堂就在公路和赫婁路的交叉口上。運氣好的話,我們在當天傍晚前就已經看見屍體。<br /><br />  但是沒有人會贊同這主意,大家不是以有力的論點、犀利的言信交鋒來駁斥,而只會埋怨、皺眉頭、說髒話或是做粗鄙的手勢;所謂討論只是一些尖刻的評語,像「他媽的,千萬不要」、「真是餿主意」、「滾你媽的蛋」等等。<br /><br />  當時未曾說出口,也許根本不必表明的是──這是一件大事,不是玩鞭炮或偷窺女更衣室風光這類的胡鬧。這次經驗的重要性不下於第一次性經驗、從軍、或第一次合法購買烈酒──也就是大剌剌地走進店裡,細細選購一瓶上好的蘇格蘭威士忌,把身分證掏出來給店員看,然後捧著棕色紙袋咧著嘴走出來,人生從此比在樹屋鬼混時多了一點特權。<br /><br />  人生所有重要大事都有一套崇高的儀式、必經的過程,發生人生種種改變的神奇走道,例如買保險套、站在牧師面前舉手宣誓,或是沿著鐵軌走到半路和一個跟你年齡相仿的男孩碰面等等皆是。就好像如果柯里要來我家,我會先沿著潘思街走到半路去等他,或是如果我要去泰迪家,他會先沿著蓋茲街走到半路來等我。我們這麼做似乎滿對的,代表人生經歷的重要儀式即是一條神奇走道,所以重要大事發生時往往會有個走道──就是你在結婚典禮上走過的通道,也是你入土安葬時別人抬著你走過的路。而我們的走道就是那兩條鐵軌,我們踩在軌間枕木上,一步一步走向目的地,無論這樣長途跋涉究竟有何意義。或許你不會靠搭便車來完成這樣一件大事,或許我們也認為這一段路程原本就應該比想像中艱難,而這一趟旅程中發生的諸多事件,也印證了大家心中一直懷疑的事實:這其實是一次嚴肅的歷險。<br /><br />  但我們不知道的是:比利、查理、莫傑、迷糊蛋伯考維、溫斯、柯里的哥哥凸眼蛇與馬瑞爾也已上路,想看看屍體──布勞爾竟成了大紅人,我們的祕密成了一場街頭表演,確實是不可思議。我們決定繼續順著鐵軌走下去的同時,另一批人也正擠進馬瑞爾的破福特車與溫斯的粉紅車上。<br /><br />  比利和查理好不容易守了三十六小時的祕密,後來查理打彈子時,對馬瑞爾洩漏了一切,比利不久也對莫傑和盤托出;馬瑞爾與莫傑兩人都正經八百地發誓,願以母親的名聲擔保,絕不洩漏祕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那夥人都在中午以前得知了一切。我想你大概看得出來這些傢伙有多麼在乎母親的名聲。<br /><br />  於是大家群集於彈子房,伯考維說了一套理論,他說只要「發現」屍體,大家都會變成英雄──立刻成了收音機與電視裡的新聞人物。伯考維繼續說著,只要他們弄兩輛車,載一些釣魚工具,一旦發現屍體,就可以自圓其說。警察先生,我們只想到帝王河釣幾條小魚而已,結果……呵呵呵,瞧我們發現了什麼。<br /><br />  於是他們朝赫婁飛快駛去,那時我們才剛開始接近目的地。<br /><br /><br />  25<br /><br /><br />  下午兩點左右,天空中的雲層越積越厚,但起初沒有人把它當回事。自從七月初以來就沒有下過雨,現在又怎麼會例外呢?但如瘀青般的紫色積雲越積越厚,自南方漸漸朝我們的方向移來。我仔細審視越聚越厚的雨雲,從其下的薄霧看來,二十哩或五十哩外已開始下雨。但雨還沒有在這裡落下,雲層仍然繼續堆積著。<br /><br />  魏恩的腳跟起了水泡,我們停下來休息片刻,他用老橡樹樹幹上剝下的苔蘚抹在左腳的球鞋後面。<br /><br />  「戈弟,會不會下雨?」泰迪問。<br /><br />  「我覺得會。」<br /><br />  「討厭!」他說著嘆口氣,「倒楣日子倒楣天!」<br /><br />  我笑了,他向我眨眨眼。<br /><br />  我們又開始走著,因為顧慮到魏恩的腳痛,這回走得慢些。兩點到三點之間,天色開始起變化,我們才確定勢必要下雨了。天氣仍然很熱,甚至更窒悶,但我們知道,鳥兒也知道。牠們彷彿憑空冒出來似地一批批飛過天空,聒噪地相互尖叫著;原來炫目亮麗的天光,轉而為迷濛、珍珠般的銀灰色;我們越拖越長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一片,不成個形狀。太陽在厚厚的雲層中時而隱去,時而露出,南方的天空已是一片古銅色。我們注視著越移越近的烏雲,為其龐大的面積與無聲的威脅震懾住了,厚厚的雲層中不時出現巨大的閃電,將原來藍紫色的天空暫時變為淡灰。我看見距離我們最近的烏雲閃起一道鋸齒狀的閃電,亮得足以在我的視網膜上刺青;隨後而至的,是一長聲震撼天地的雷擊。<br /><br />  我們說了些大家都得淋成落湯雞的牢騷,不過因為這種結果是意料中事──我們當然都很高興有免費淋浴的機會,不但能消暑、提神……同時雨水中也沒有水蛭。<br /><br />  三點半左右,我們從樹叢的縫隙看見奔流的河水。<br /><br />  「到了!」柯里樂不可支地喊道,「那就是帝王河!」<br /><br />  我們開始快馬加鞭,重振士氣。暴雨越來越接近,也颳起風來,氣溫在片刻間好像驟降了十度。我低頭一看,影子也已完全消失。<br /><br />  我們又開始倆倆成行,各走在鐵軌的一邊;我的喉嚨乾澀,心口也因極度緊張而悸動,此時太陽又躲進雲層後面,這回它再也不露臉了,頃刻間,雲層邊緣滾起一道金光,恰似《舊約聖經》圖書中的一朵雲。未幾,暗紫紅色的烏雲緩緩挪前,密不透風地擋住了整個太陽,天空霎時陰鬱一片──濃密的雲層迅速吞噬了每一寸藍天。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嗅出河流的氣息,簡直跟馬的鼻子一樣靈──或許我們聞到的是懸浮在空氣中的雨味也不一定。我們頭上懸浮著一片汪洋大海,僅僅由一個薄布囊裹住,濤濤洪水隨時都可能漲破布囊,傾洩而下。<br /><br />  我不斷叫自己眼睛看著前方的樹叢,卻總按捺不住,頻頻抬頭望著風起雲湧的天空。眼看著如此灰暗的顏色,你可以想像出各種末日的可能:水災、火災、風災、下冰雹。涼颼颼的風越刮越強,吹得樹叢沙沙作響。驀地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彷彿就在頭頂上,我大呼一聲,兩手蒙著眼睛;上帝替我照了相,一個把襯衫扎在腰桿上的小孩,胸膛上裸露出一根根排骨,髒兮兮的臉上滿是灰塵。不到六碼遠的地方有大樹倒地的聲音,接踵而至的雷鳴聲令我心中一緊,我想回家找個安全地方看本好書……比方說躲到地窖裡。<br /><br />  「哎喲!」魏恩尖聲喊道,「我的耶穌基督啊!你們看那邊!」<br /><br />  我們朝魏恩手指的方向一看,瞧見一個藍白色的火球正順著左邊這條鐵軌一路竄前,嘩嘩剝剝地像隻燙傷的貓兒。它迅速竄過我們眼前,我們也轉過頭,目送它繼續前奔,個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生平第一遭發現天下竟有這等事。它又朝前直撲十呎,突然「砰」地一聲即消失不見,留下一股臭味。<br /><br />  「我到底來這兒幹嘛?」泰迪喃喃道。<br /><br />  「真過癮!令人難以置信!」柯里快樂地呼道,他的臉揚得老高。不過我倒與泰迪有同感;仰望天空,我有一種昏暈感,就好像望著神祕的大理石峽谷。這時又是一道閃電,我們都輕跳一下,這一次臭味更濃、更急迫了,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踵而至。<br /><br />  我的耳朵仍然隆隆響著,魏恩卻得意洋洋地尖叫道:「在那邊!他在那邊!我看見他了!」<br /><br />  此刻我依稀還可以看見魏恩──我只消閉上眼睛,靠在椅背,就可以看見他站在左邊鐵軌上,一手為擋住閃電的強光而護住眼睛,另一手則向前指著,像極了船首的嘹望員。<br /><br />  我們都跑到他旁邊去看。我心裡想:(這不過是魏恩的想像罷了,吸血蟲、炙熱的天氣,再加上現在這個暴風雨……他的眼睛八成花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儘管我在片刻之間確實希望如此,也是在那片刻間,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希望看到屍體,連被輾死的土撥鼠也不想看。<br /><br />  我們站立的地方已有部分堤防被早春的雨水沖刷掉,僅留下四呎高佈滿砂石的陡坡,若非是鐵路維護工還來不及處理,就是這情形發生未久,還來不及報告上去。在陡坡底部有一片泥濘而骯髒的矮樹叢,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一堆糾纏的野莓枝椏間,伸出一隻蒼白的手。<br /><br />  這時候有人呼吸嗎?我可是屏氣凝神,不敢呼吸。<br /><br />  微風已轉為強風──強勁而狠急,從四面八方吹向我們,忽卷忽掃,拍擊著我們汗涔涔的皮膚與張開的毛細孔,而我幾乎不曾注意,我想我下意識裡是在等泰迪那一句:如果他真這麼叫,「跳傘囉!」我想我一定會瘋掉。如果一眼就看見全屍也許還好,但看到的只是那隻無力的手,顏色白得恐怖,五根手指頭分得開開的,好像溺斃的小孩一樣。這隻手說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也解釋了世上為何有墳場。每當我聽見或讀到任何暴行,那隻手的形象總會竄入腦中,原本與那隻手連結的布勞爾身體其他部分正在樹叢中的某個地方。<br /><br />  一束束閃電劃過天空,雷鳴隨之即至,彷彿在我們頭頂上賽車似的。<br /><br />  「屎咿─咿──」柯里發出長長一聲不太像咒罵「狗屎」的聲音,倒像是個沒有意義的音節,恰好通過聲帶的一場嘆息。<br /><br />  魏恩情不自禁猛舔嘴唇,活像他剛才嘗了什麼不知名的珍奇美味,覺得又興奮又噁心。<br /><br />  泰迪只站著看,強風吹起他油油、糾結的亂髮,露出一對耳朵,隨後頭髮又蓋住耳朵。他的臉一片空白,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他臉上看出了點什麼,也許我真看見了,但不是當時……而是以後。<br /><br />  許多黑螞蟻在那隻手上來回爬行。<br /><br />  鐵軌兩側的森林中響起龐大的低語聲,有點像森林這會兒才發覺我們的存在,正在大發議論呢!開始下雨了。<br /><br />  豆大的雨點落在我的頭上與手臂上,打在堤防上,堤防黯淡了片刻──不久又恢復原來的顏色,因為乾涸的大地早已貪婪地把濕氣吸收掉了。<br /><br />  大雨點下了大概五秒鐘就停下來。我望了柯里一眼,他朝我眨眨眼。<br /><br />  暴雨頃刻即至,彷彿洩洪似的傾巢而出,原先的輕聲耳語一變而為大嗓門的爭論,好像為了我們的發現在斥責我們,真是嚇人。進大學前,我們從來不曾聽說過「情感的謬誤」〔註:Pathetic fallacy,把人類的情感投射在天地萬物上,例如形容「無情的風」。〕這種說法……但即使在當時,我注意到大家都相信我們已惹得老天發怒,只有笨蛋才深信那真是一種「謬誤」。<br /><br />  柯里躍下陡坡,他的頭髮已淋得濕透而貼在腦袋上。我跟隨其後,魏恩與泰迪也緊緊跟在後面,不過柯里和我最先到屍體旁邊。布勞爾的臉朝下,柯里望著我的眼睛,表情堅決而嚴肅──儼然一張成人的臉。我微微頷首,回答他無聲的詢問。<br /><br />  布勞爾並不是血肉模糊地躺在鐵軌間,而是落在陡坡下,屍體尚算完整,因為火車撞到他時,他並不是走在鐵軌中間,而是想讓開避到旁邊;他被撞到半空中時,他的頭指向鐵軌,雙臂越過頭頂,彷彿即將縱身一跳的跳水者一樣,然後落在這片沼澤地上。他的頭髮是暗紅色,空氣中的濕氣使他的髮梢略卷;其中有些許血跡,血流得並不多,螞蟻倒是不少。他身穿深綠T恤與牛仔褲,光著腳,在他身後不遠處,我看見高高的黑莓枝葉上勾著一雙骯髒的球鞋。我困惑了片刻──為什麼他在這兒,他的球鞋卻在那兒?然後我才恍然大悟,而這份認知令我有如肚子挨了一記悶棍般難過。我的太太、孩子與朋友──他們都覺得有我這種想像力實在不錯,除了可以賺進大把鈔票之外,每逢感覺無聊的時候,就可以開始放映小小的心靈電影,放任想像力馳騁。他們大部分是對的,但異常豐富的想像力偶爾也會回過頭來咬你一口,如食人獸的長長尖牙般咬得你全身處處牙痕,你會看到一些寧可沒見到的東西,會使你一夜無法成眠的東西。現在我就瞧見這東西了,而且看得清晰無比。他的鞋子是在火車一撞之下飛出腳踝的,正如生命在撞擊中飛出他的軀殼一樣。<br /><br />  這麼一來我完全確定了,布勞爾死了,他沒有生病,也不是在睡覺,他再也不會起來上學,不會因為昨晚吃了太多蘋果而一大早起來跑廁所,也不會在數學考試中用光了筆頭的橡皮擦。這孩子死了,再也不能在冬雪融去的春天裡和朋友撿拾露出地面的空瓶換東西;今年的十一月一日凌晨兩點,他再也不能醒來衝進浴室,把前一晚吃的滿肚子萬聖節廉價糖果全吐出來;他再也不能拽女孩子的辮子,再也不能打得別人直流鼻血,或被打得流鼻血了,不能、不會、不再、永不……他好像電池標示「負極」的那一端,或燒斷了的保險絲;他是老師桌旁的字紙簍,總是有鉛筆屑與腐爛的橘子皮味;他是鎮郊的鬼屋,玻璃窗碎裂滿地,「請勿擅闖私地」的標示牌掉落地面,閣樓吊滿蝙蝠,地下室滿是老鼠。各位先生、女士、小朋友,這孩子死了,我量上一天也量不出他的光腳丫與掛在樹叢上的一雙鞋距離多少,實質上的距離是三十幾吋,但又無異於無限光年,因為這孩子與他的球鞋是永遠連不到一塊兒了;他已經死了。<br /><br />  我們把他的臉朝上翻過身來,迎接滂沱大雨、閃電與不斷的雷鳴。<br /><br />  他的臉與脖子上爬滿了螞蟻與臭蟲,小蟲子腳步飛快地在他的T恤領帶爬進爬出。他的眼睛張開,由於眼珠的位置不一致,看來頗嚇人──一隻眼珠凹陷進去,另一隻則直勾勾地望著這陣大風雨。他的下巴與嘴上有些凝固的血塊──我想是從鼻孔裡流出來的──右側臉頰被劃破,成一片瘀紫;儘管如此,我覺得他看來並不難看。有一次我要進門的時候,丹尼正好把門推開,我被撞得鼻青眼腫還流鼻血,比布勞爾的樣子還難看,但是那天撞傷後,我還是吃了雙份的晚餐。<br /><br />  泰迪與魏恩站在我們身後。如果那隻直勾勾的眼睛還有視覺的話,我想在布勞爾眼中,我們一定像是恐怖電影裡扶棺護柩的人。<br /><br />  一隻甲蟲從他嘴裡鑽出,悠然爬過他光滑的臉頰,然後踩在一株蕁麻上,不久就不見了。<br /><br />  「你們看到了沒?」泰迪以一種奇異的高音問道,「我敢說他肚子裡一定都是他媽的笨甲蟲!我敢打賭他腦子裡──」<br /><br />  「閉嘴,泰迪。」柯里說道,泰迪也很聽話,而且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br /><br />  一道閃光在空中形成藍色的叉子,使布勞爾的單眼發光起來,你幾乎可以相信他很高興有人找到他了,而且發現他的男孩跟他年紀差不多。他的身體已開始微微發脹,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有點像陳年老屁。<br /><br />  我轉身走開,真想吐個痛快,但我的胃乾乾硬硬的,毫無動靜。我突然把兩隻手指伸進喉嚨,想讓自己嘔出來,我需要這麼做,如果我能吐出來就會覺得好過得多,但我的胃只翻騰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br /><br />  嘩然的雨聲與伴隨的雷鳴,完全掩蓋了距離沼澤地僅僅數碼之遙的赫婁路上逐漸趨近的汽車聲,也同樣掩住了他們停車後踩過樹枝步行而來的聲音。<br /><br />  我們最先聽到的,是馬瑞爾蓋過雷雨聲的咆哮:「你們這些小鬼是怎麼知道的?」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總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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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我在半夜驚醒,腦子還昏沉沉的,正在奇怪我的臥室怎麼這麼冷、是誰把窗戶打開的,也許是丹尼,我夢到丹尼,好像是在哈里遜州立公園玩水,不過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這不是我的房間,我是在別的地方;有人正緊緊抱住我,另一個人則抵著我的背,還有一個黑影蹲在我身邊,頭歪向一邊好像在聽什麼。

  「搞什麼鬼?」我問道,真的困惑不已。

  回答我的是長長的一聲呻吟,聽來像魏恩的聲音。

  我這才漸漸弄清楚,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可是大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覺,起來幹嘛?還是我只睡了幾秒鐘?不,不可能,因為銀白色的月亮已移至墨黑的夜空中央。

  「別讓它來抓我!」魏恩嘰哩呱啦地說道,「我發誓我會做個乖小孩,不會做壞事,我尿尿以前會把馬桶蓋掀起來,我會──」我這才驚覺魏恩是在禱告──至少魏恩式的禱告就是如此。

  我陡地坐起身子,嚇得一身冷汗。「柯里?」

  「閉嘴,魏恩,」柯里說道,他就是蹲在我身邊側耳傾聽的身影,「沒什麼事情。」

  「不對,有什麼不對勁,」泰迪預言似地說道,「有怪事。」

  「什麼事?」我問道,我還是昏昏欲睡、一片茫然,仍然無法把自己跟這個時空聯想在一塊,但想到自己或許太晚醒來,以至於遲遲未能進入狀況、無法好好保護自己時,我真是嚇壞了。

  這時,彷彿在回答我的問題似的,樹林中響起空洞的長聲尖叫,就像垂死的女人處於極度痛苦與恐懼時發出的哀號一樣。

  「噢,親愛的耶穌!」魏恩抽抽噎噎地哭著,他的聲音很尖,還透著哭聲,接著又以剛才弄醒我的姿勢,緊緊攔腰抱著我,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也更加深了我的恐懼。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開,但他又將身子挨過來,活像一隻喪家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是那個叫布勞爾的小孩,」泰迪聲音沙啞地說道,「他的鬼魂在森林裡漫步。」

  「噢,上帝!」魏恩喊著,顯然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說法,「我保證以後絕不在書店裡偷色情書刊!我保證再也不餵狗吃胡蘿蔔!我……我……」他說不下去了,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賄賂上帝,但在極度懼怕下,根本想不出什麼真正的好東西來說。「我再也不吸沒有濾嘴的香菸!我不說髒話!不在奉獻箱裡放玩具錢!我不再──」

  「閉嘴,魏恩。」柯里說道,然而我卻在他充滿權威的強硬語調裡聽出其中的恐懼,不知道他手臂、背上和肚子的肌肉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僵硬,盡是雞皮疙瘩;還有他後頸的汗毛,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急著想豎起來。

  魏恩的聲音轉為低語,仍然繼續發誓改過,只求上帝讓他活過今晚。

  「是鳥叫,對不對?」我問柯里。

  「不,至少我覺得不是。我想大概是野貓,我爸說野貓準備交配的時候,總是叫得這麼淒慘。聽聲音真像女人,是不是?」

  「是──啊──」我說話時禁不住顫抖。

  「可是女人不可能叫得那麼大聲,」柯里說道……然後又無助地說,「戈弟,對不對?」

  「是他的鬼魂。」泰迪又小聲地說,他的眼鏡映著微弱的月光,有幾分夢幻迷濛的感覺。「我要去找找看。」

  我不覺得他是說真的,但我們不敢冒險,他準備起身的時候,我跟柯里用力把他扳倒,也許我們出手太重,但由於害怕,我們的肌肉都變得跟鋼索一樣僵硬。

  「讓我起來,渾球!」泰迪一邊掙扎,一邊罵著,「我說要去就是要去!我要看!我要看鬼魂,我想看看是不是──」

  淒厲的哭號聲又出現了,有如利刃般劃破夜空,我們放在泰迪身上的手瞬間僵住──如果泰迪是一面旗子,當時的情景一定很像二次大戰美國海軍在硫磺島浴血戰中宣告勝利的經典畫面。哭號聲一路爬升,輕易地衝高八度,又再升高八度,終於高到一個凝結而令人心顫的邊緣,之後便在那兒懸了片刻,才又急轉直下,陡降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低音,活像巨型蜜蜂的嗡嗡聲,隨之而至的是一陣彷彿瘋狂爆笑的聲音……不久一切又恢復沉靜。

  「耶穌基督啊!」泰迪低聲說著,也不再說什麼要到森林裡看鬼的話了。我們四個人全都擠成一團,我真想逃,而且有此想法的人大概不止我一個。如果我們是在魏恩家後面露營的話──也許我們真會逃跑,但現在離城堡岩太遠了,一想到要在黑暗中跑過那座橋,我就手腳發軟,但是往森林裡逃,離布勞爾屍體越來越近,也是同樣令人心驚膽顫;我們進退兩難,給困在這裡了。如果森林裡真有我爸稱之為「咕沙冷姆」的怪獸要吃我們的話,牠可能會成功。

  柯里建議我們輪流守夜,大家毫無異議。我們丟銅板決定順序,魏恩第一,我守最後。魏恩交叉了雙腿坐在營火旁邊,我們則又躺下,像羊群一樣擠在一堆。

  我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不過我還是睡著了──一種不安的淺睡,介於有知覺與無知覺的邊緣,就像潛水艇雖然潛到水底,潛望鏡仍伸出水面一樣。在我似夢又似真的夢境中,夾雜著兇猛的號叫,或許真有其聲,也或許出自幻想。我看見──或者說我想我看見了──一個白白的、不成形的東西潛行樹間,像極了一張站起來走路的床單,詭異至極。

  我終於還是墜入夢境。我夢到柯里和我在懷特灘游泳,那裡原本是個沙坑,後來挖沙工人引水注入後,變成小湖。泰迪以前就是在這裡看到那個孩子撞到頭後,差點淹死。我們都把頭伸出水面,懶懶地游著,頭頂上是七月的炙陽。從我們後方的浮臺上,傳來小孩子跳下水或被推下水的笑聲與叫喊聲;我還聽見使浮臺浮起來的空油桶在水面互相推擠撞擊著,彷彿教堂鐘聲般肅穆、空洞而深奧。在沙灘上,一個個塗油的身體趴在墊著的毛巾上,小孩子拿著水桶蹲在水邊玩,或者開心地用塑膠鏟子鏟起地上污泥,甩到別人頭髮上。十幾歲的男孩一堆堆站在那兒,笑著打量三五成群走來走去的女孩,她們從不落單,而身上的隱密處全都裹在浴衣裡。人們用腳跟走在燙呼呼的沙上,一縮一縮地走到餐廳去,帶回洋芋片、熱狗與冰棒。

  躺在橡皮筏上的高太太超越了我們,身上穿的正是她每年從九月穿到六月的固定制服:灰色的兩件式套裝,裡頭是一件厚厚的毛衣,平坦的胸口上插了一朵花,腿上裹著薄荷色的厚襪子,腳上那雙黑色的老太婆式高跟鞋劃過水面,形成小小的V形。她像我媽一樣,也燙了一頭死板的鬈髮,聞起來有股濃濃的藥水味;她的眼鏡在陽光下閃著討厭的光芒。

  「當心哦,孩子,」她說道,「你們小心,否則我會把你們的眼睛打瞎,我辦得到哦!校董已經授權我這樣做了。柯里,請你背〈修牆〉這首詩。」

  「我把牛奶錢交回去了,」柯里說道,「史老太婆告訴我沒關係,可是她又把錢拿走了!你聽見了嗎?她把錢拿走了!現在你會怎麼做?會不會把她的眼睛打瞎?」

  「柯里,請你背〈修牆〉。」

  柯里失望地瞥我一眼,好像在說:我沒說錯吧?隨即又開始打著水,他一邊開口背著:「有個什麼東西大概不喜歡牆,讓牆腳下的凍地隆起──」一邊往下沉,正在背書的嘴巴也滿是水。

  他又抬起頭來喊道:「救我,戈弟!救我!」

  之後他又被拖下水,我低頭望著清澈的湖水,看見兩個全裸而膨脹的屍體正抓著他的腳踝,其中一個是魏恩,另一個是泰迪,他們張開的眼睛一片慘自,好像希臘雕像的眼睛般沒有瞳孔;還未發育成熟的陽物無力地浮於腫脹的肚皮上,有如白色的變種海草。柯里的頭又竄出水面,無力地向我伸出一隻手,發出女人似的哭叫聲,而且聲調越升越高,在炎熱的夏空中哭號著。我慌亂地朝岸上望去,但沒有人聽見他的求救;皮膚黝黑、一身運動家體格的救生員坐在雪白的高塔上,正低頭向一位身穿大紅色泳衣的女孩微笑著。此時柯里的哭號彷彿嘴裡灌了水、起了泡泡似的,原來水底下的屍體又把他向下拖,我看見他扭曲的眼睛懇求似地痛苦地望著我,雙手張開如海星般無助地伸向太陽曬得熱滾滾的水面,而我不但沒有潛下去救他,反而瘋也似地朝岸邊游去,至少是游到水深至頸、可以露出腦袋的地方。可是我還沒游到那兒──連接近都談不上──就覺得有隻柔軟、腐爛而無情的手抓住我的小腿,開始拖我下水,我胸中升起一股想尖叫的慾望……但還來不及尖叫出聲,夢境即已悄然消逝,現實逐漸清晰,擱在我腿上的是泰迪的手,正想把我搖醒呢!該我守夜了。

  我依然半睡半醒,彷彿在說夢話似地濁聲問他:「泰迪,你還活著?」

  「你錯了。我是個死人,你是個黑鬼。」他沒好氣地說道,我徹底清醒過來,在營火旁坐著,泰迪躺下睡他的。


  20


  下半夜他們都睡得很沉;我時而打盹,時而醒來,然後又打著盹,就這麼時睡時醒。夜晚一點也不寧靜,我聽見貓頭鷹獵食成功時得意的尖叫聲,不知什麼小動物或許因即將被吞入腹中而小聲哀鳴,草叢中一隻較大的動物兇狠地胡走亂撞。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規律的聲音,那是蟋蟀的鳴聲,不過那種淒厲的哀號倒沒有再出現過。我醒醒睡睡、睡睡醒醒,要是在樂迪歐故事裡,像我這麼懶散的守衛,一定會被抓去軍法審判,然後挨兩顆子彈上陰間報到去。

  我打了個盹突然清醒過來,發現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雖然月亮已不見蹤影,但我仍然可以看見擱在褲子上的一雙手,我的錶指著四點四十五分;天亮了。

  我站了起來,脊椎骨一陣啪啦作響,隨即走到距離我朋友二十幾呎之遠的漆樹叢方便。我漸漸擺脫了昨晚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能感覺到恐懼感漸漸消退,這真是美妙的感覺。

  我攀上鐵道,坐在鐵軌上,懶懶地抓起兩腳中間的煤渣甩著,一點也不想去叫醒他們三人。這是嶄新的一天裡最美好的時辰,美好得寧可一個人獨享。

  清晨逐步地悄然來到;蟋蟀的鳴聲開始變小,樹叢下的陰影也已消失,正如雨後的水漥漸漸蒸發殆盡一樣。空氣淡淡的、沒有任何特殊氣味,預告著這將是炎夏最後一個大熱天。昨晚也許跟我們一樣像縮頭烏龜般躲起來的鳥兒,如今又洋洋自得地宛轉清唱起來。一隻鷦鷯停在我們撿來的枯枝堆上,用嘴理一理羽毛,隨後又飛走。

  我不知道在鐵軌上坐了多久,望著染在天際那抹紫色悄然褪去,與昨夜同樣無聲無息。我已坐得屁股開始抱怨,正想站起來時,我的眼睛溜向右邊,瞧見一隻馴鹿站在離我不到十碼的鐵軌上。

  我的心陡地跳上了喉嚨口,我想如果我把手伸進嘴裡,大概可以摸到牠。我從胃裡湧起一股乾熱的興奮。我動也不動,即使想動也動不了。牠的眼睛不是棕色,而是一種灰漾漾的黑色──就是陳列珠寶時作為背景陪襯的那種天鵝絨顏色;一對毛茸茸的小耳朵像兩塊柔軟的毛皮。牠平靜地望著我,頭部稍微低垂,我想是由於好奇,因為看到一個睡得滿頭亂髮的小孩,身穿折了褲腳的牛仔褲與棕色卡其襯衫,肘部還打了補釘,領口翻起成當時時興的兜帽狀。在我眼前出現的是得天獨厚的上天恩賜,看似不經意,卻令人驚嘆不已。

  我們對望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長,然後牠轉身走到鐵軌的另一邊,白色的短尾巴漫不經心地擺動著。牠找到了草,於是開始嚼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牠竟吃了起來。牠沒有回頭看我,也不必這麼做,因為我根本整個人呆住了。

  這時我屁股下面的鐵軌開始震動,不到幾秒鐘,牠的頭便抬了起來,歪向城堡岩的方向。牠站在那兒,黑濕的鼻子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過了一會兒,牠伸長腿一連三躍,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林中,只傳來爛樹枝斷裂的聲音,好像田徑賽中的起跑槍聲。

  我仍然坐在原地,望著牠剛才吃草的地方發怔,一直到確實聽見火車駛來的聲音為止,然後才溜回他們睡覺的平地。

  這列貨車走得緩慢,駛過鐵軌的聲音吵醒了他們,有的打呵欠,有的搔癢,大家緊張又滑稽地談著柯里所謂的「哭號幽靈懸案」,不過談的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多。這種事情在大白天講起來其實是愚蠢多過有趣──幾乎是難為情,還是忘掉的好。

  我本來想告訴他們那隻鹿的事情,但話到舌尖又作罷,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直到今天才把牠寫下來。我必須告訴你,許多事情一旦寫出來,好像就變得不那麼偉大,甚至變得無足輕重;然而對我而言,這件事是那趟跋涉中最美好的部分,也是最純淨的部分。每當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都會回想起那個時刻──例如我第一天在越南叢林中作戰時,有個傢伙走進我們停留的空地,他一手覆在鼻子上,等他把手放下時,卻見不著鼻子,原來他的鼻子被槍射掉了;又如有一回,醫生說我們的小兒子可能患有腦水腫症(幸好我的小兒子只不過是頭大了些罷了,感謝上帝);以及我母親去世前令人發狂、漫長的幾個星期。這些時候,我的思緒都會回溯至那天清晨,牠那對柔軟的耳朵和白色的短尾巴。但地球另一端的八億中國人對這些卻毫不在意,對不對?最重要的事往往最難以啟齒,因為言語會縮小其重要性;要讓素昧平生的人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原本就不容易。


  21


  鐵軌彎向西南方,穿過茂密的二年生樅樹林與重重疊疊的矮樹叢。我們摘了些野果子充做早餐,但這種東西永遠也無法飽腹,頂多幫你撐個半小時,然後肚子又開始唱空城計。我們再回到鐵軌上──這時差不多八點鐘了。我們的嘴都成了深紫色,裸露的上身也被野果子的荊棘刮得道道傷痕。魏恩悶悶不樂地說道,假如早餐是兩個炒蛋加上培根,該有多好。

  這天是那年夏季最後一個熱天,我想也是最炎熱的一天。九點鐘過後,天空中的飛雲已不見蹤影,呈現一片青灰色,看了更覺炎熱。汗珠順著胸口與背後滾落,在我們污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白紋。蚊子與小黑蟲像一塊塊黑雲圍繞著我們的頭頂,還有那麼多路得走,大家並不覺得好過,不過對小孩屍體的種種想像,卻使我們頂著大太陽越走越快。我們都好想看看那小孩的屍體──我這麼說,已經算最簡單、最誠實了,無論這麼做的結果是只不過沒有什麼壞處還是足以讓我們做一輩子噩夢,我們反正都要看。我想我們已經越來越覺得看到屍體是我們應得的報酬。

  約九點半時,泰迪與柯里發現前面有水──他們向魏恩與我大聲喊著;我們立刻跑到他們站的地方去。柯里在笑,顯得好開心。「看那邊!是水獺蓋的!」他指著。

  不錯,的確是水獺的建築工事。前方不遠的鐵路堤防下有個大大的排水孔,水獺以其建造的精巧小水壩堵住了右端出口;水壩的材料包括樹幹、枝椏、小樹枝、樹葉,再以乾泥攪拌而成,水獺真是忙碌的小東西。小水壩的後砥有一個清澄剔透的水池,映照著亮麗陽光。水獺窩有許多門戶可出入水中──看來有點像木製的愛斯基摩小圓頂屋。一彎細細的支流緩緩流向水池另一端,與水池比鄰的樹木三呎高以下的樹幹都被水獺啃得白花花的。

  「鐵路公司的人很快就會把這些清理掉。」柯里說。

  「為什麼?」魏恩問。

  「這裡不能有水池,」柯里說道,「否則會把寶貴的鐵路線從下面削空,所以他們才會把排水溝安在那裡。他們會先殺幾隻水獺,好把其他水獺嚇跑,再搗壞牠們的水壩,讓這地方恢復為原來的沼澤地。」

  「這樣太殘忍了。」泰迪說。

  柯里聳聳肩。「誰會在乎水獺呢?反正偉大的鐵路公司絕對不在乎。」

  「如果要游泳的話,你想水夠不夠深?」魏恩問道,兩眼渴望地瞪著池水。

  「有個辦法可以知道。」泰迪說。

  「誰先?」我問。

  「我!」柯里說道。他跑下堤防,踢掉球鞋,迅速解下繫在腰間的襯衫,手指用勁一扯,便脫下長褲與內褲;他站穩,抬起一腳脫一隻襪子,再抬起另一腳脫掉另一隻襪,之後就躍進水中,再抬起頭甩開覆在眼睛上的頭髮。「太棒了!」他喊道。

  「有多深?」泰迪喊道,他一直沒學會游泳。

  柯里從水中站起來,肩膀觸著水面。我看見他肩膀上有個東西──一個灰灰黑黑的東西,我想大概是泥巴,就不再管那麼多;要是我看清楚一點的話,後來就不必受那麼多罪了。「快下來啊!你們這些膽小鬼!」

  他轉過身,以笨拙的蛙式來回游著;這時我們都已剝了衣服,魏恩先下,接著便是我。

  拍擊水面真是美妙極了──既清新又涼爽,我游到柯里身邊,真喜歡直接接觸到水的那種滑溜溜的感覺。我站起身與他相互笑望著。

  「太棒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真爽!」他說著灑了我一臉的水,隨即游開。

  我們在水裡鬧了幾乎半個鐘頭,才發現池裡都是吸血蟲。我們跳水、在水底下游著、打水仗,絲毫未察覺有什麼異樣。後來魏恩游到最淺的部分,頭伸進水裡,以雙手倒立,等到他的雙腿伸出水中顫抖著形成V字形時,我看見他腿上爬滿一團團灰灰黑黑的東西,跟剛才我在柯里肩膀上看見的一樣;那是水蛭,很大的水蛭。

  柯里的嘴倏地張開,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凝結;泰迪尖聲大叫,臉上慘白一片;然後我們三個都沒命地往堤防游去。現在我對水蛭的了解比當時豐富,儘管我知道牠們對人無害,仍然絲毫不能減輕兒時水獺池事件以來,我們對這種東西近似病態的恐懼。牠們的唾液中含有麻醉劑與抗凝劑,因此附在宿主身上時,宿主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如果你正好沒瞧見牠們爬上身的話,牠們就會在你身上猛吸,直到飽足後醜陋的身體掉下來或根本脹破了。

  我們攀上堤防後,泰迪低頭一看自己,便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一邊用手把水蛭從裸露的身上拔出來。

  魏恩從水中抬起頭來困惑地望著我們。「你們在搞什麼鬼──」

  「水蛭!」泰迪叫道,又從他顫抖的大腿上拉下兩隻,把牠們甩得老遠。「他媽的吸血蟲!」他說「吸血蟲」三字時,聲音變得異常尖銳。

  「哎喲!我的媽呀!」魏恩大聲喊道,旋即迅速地游過來,踉踉蹌蹌地上了堤防。

  我感到寒意逼人,那天的暑氣頓消。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鎮定、不要驚叫,不要膽小得像個孬種。我從手臂上摘了六七隻,又從胸前拉下好幾隻。

  柯里背對著我說道:「戈弟,我背上還有沒有?幫我拔下來,拜託,戈弟!」他背上還黏了五六隻,像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扣子似的排在背上,我把這些沒有骨頭的軟東西拔下來。

  我把腿上的幾隻拍掉,然後叫柯里幫我拔掉背後的。

  我開始略微放鬆──就在這時候,我低頭看自己,才發現有一隻巨無霸吸血蟲正黏住我的下體,牠的身體已腫脹成正常尺寸的四倍,原本灰黑色的皮膚已轉成瘀血般的紫紅色。這時我才真正失去控制,不是外在的失態,至少從外表看來還不太離譜,而是內在的失控,那才真的嚴重。

  我用手背刷過牠那滑溜溜的身體,牠還黏著;我想再試一次,我的手卻怎麼也沒辦法真正去碰牠,我轉向柯里,想開口說話,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結果我以手代口,指了指我的下部,他的臉本來已呈死灰,這下更是蒼白。

  「我弄不掉,」我僵著一張嘴說道,「你……能不能……」

  可是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搖著頭,他的嘴扭曲著。「我不行,戈弟。」他說道,卻無法調開目光,「對不起,可是我不行。不,噢,不!」他別開頭,彎下腰,一手緊緊壓在胃上,好像音樂喜劇中的管家,然後朝一堆杜松樹叢嘔吐起來。

  我想著:(你得靠自己了。)我看著那隻水蛭仍然緊緊黏著我,身體繼續越脹越大。(你得靠自己把牠拔下來,勇敢一點,這是最後一隻了,最後一隻!)

  我再次伸出手把牠拔了下來,牠在我的指間脹破,一股溫熱的血流過了我的手掌與手腕內側。我開始痛哭起來。

  我邊哭邊走回放衣服的地方,然後邊哭邊穿上衣服;我想止住哭泣,但就是擋不住泉湧而出的淚水,隨後全身開始顫抖,哭得更厲害了。魏恩跑到我身邊來,仍然是全身精光。

  「還有沒有,戈弟?我身上還有沒有?有沒有?」

  他在我面前轉來轉去,活像嘉年華會上的瘋狂舞者。

  「都拔掉了沒?呃?呃?戈弟,我身上還有沒有?」

  他的兩隻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打轉,就像旋轉木馬的眼睛一樣又大又白。

  我點頭表示都拔光了,又繼續哭著,看來哭泣簡直就要成了我的新絕活。我將襯衫塞進褲子裡,把扣子一直扣到頸子,再穿上球鞋與襪子;漸漸的,我的眼淚開始減少,最後只剩下吸鼻子與幾聲呻吟,後來連這些也沒有了。

  柯里朝我走過來,用手上的榆樹葉擦了擦嘴,他的眼睛張大,眼神中默默流露著歉意。

  等我們都穿好衣服之後,就站著互望了片刻,然後才攀上鐵路堤防。我回頭望著我們剛剛又叫又跳的地方和那隻脹破肚子的吸血蟲,牠看來縮小了許多,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十四年後我賣出第一本小說,並展開生平第一次紐約之旅。「我們會有三天慶祝活動。」我的新編輯在電話中這麼說:「誰敢胡說八道,就給他好看。」結果這三天,當然我純粹都在胡說八道。

  在紐約時,我也想效法其他遊客──到無線電城音樂廳看一齣舞臺劇,登上帝國大廈頂樓(去他的世貿中心!對我而言,一九三三年金剛爬上的大樓才是世上最高的建築物),晚上則到時代廣場走一遭。我的編輯凱斯,似乎很樂於炫耀他的城市。我們最後一個觀光行程是搭渡船至斯他騰島;我倚在欄杆上,一低頭恰好看到好些用過的保險套略微腫脹地浮在水面,片刻之間,我好像回到了過去,還是我真的經歷了一場時光之旅,我回到站在堤防上回頭望水蛭的一刻:死了,縮小了……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凱斯一定是從我臉上看出什麼,因為他說道:「不太好看,是不是?」

  我只搖搖頭,想告訴他不必覺得抱歉,想告訴他如果要看丟棄的橡皮套,實在不必大老遠跑到紐約,又坐渡船來看,想說:(每個人寫作的唯一理由都是藉以了解過去,為將來面對死亡預作準備,這是為什麼小說中的動詞都是過去式。凱斯,我的好好先生,連暢銷作家都不免如此。世上只有兩種有益的藝術形式,一是宗教,一是小說。)

  你大概已經猜到了,那天晚上我喝得爛醉。

  不過我只這樣告訴他:「我只是想到別的事。」最重要的事往往也最難啟齒。


  22


  我們順著鐵軌一直往下走一我不知道走了多遠──我開始想:(好吧,我撐得過去,反正事情已經過去,只是幾隻水蛭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在想著的時候,眼前開始一陣陣泛白,隨即不支倒地。

  我一定摔得很重,但摔在枕木上的感覺,就好像摔在溫暖蓬鬆的羽毛床上似的。不知是什麼人把我身子翻過來,但我幾乎感覺不到手的觸摸,他們的臉好似沒有形體的氣球,從幾哩之外低頭望著我,拳擊裁判盯著被擊倒在地的拳擊手倒數十秒時,臉上一定就是這個表情。他們的話一波波傳來,時而隱去。

  「……他?」

  「……是不是……?」

  「……會不會是太陽……」

  「戈弟,你……」

  這時我一定說了什麼昏話,因為他們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擔心。

  「嘿,我們最好送他回去。」泰迪說道,之後我的眼前又是一片白。

  清醒之後,我好像覺得好多了。柯里蹲在我身邊,說道:「戈弟,你聽見我的聲音沒有?你醒了沒?」

  「醒了。」我說著坐了起來,眼前湧起重重黑點,隨即又消失了。我等了一會兒,看看黑點會不會再度出現,沒有,我才站起來。

  「戈弟,你差點把我嚇死了!」他說,「要不要喝口水?」

  「好啊!」

  他把水壺給我,還剩下滿滿半壺,我喝了三口,讓溫熱的水流下喉嚨。

  「戈弟,你怎麼會昏倒呢?」魏恩憂慮地問道。

  「因為我看到你那張臉。」我說。

  「咿──咿──咿!」泰迪笑道,「該死的戈弟!你這傢伙!」

  「你真的沒事?」魏恩依然毫不放鬆。

  「當然沒事。剛……剛才很難過,因為我想到那些吸血蟲。」

  他們都面容嚴肅地點點頭。我們在樹蔭下互相擊掌,然後繼續走著。我和魏恩走在鐵軌的一邊,柯里與泰迪走另一邊,我們都覺得大概離目的地不遠了。


  23


  事實證明我們當時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接近目的地,如果我們夠聰明的話,就該花兩分鐘瞧瞧地圖,便知道其中的原因了。我們知道布勞爾的屍體一定就在赫婁路附近,這條路是條死路,一直通到帝王河的河岸,河上有一座橋,供鐵軌通過。我們是這麼想的:只要接近帝王河,就表示離赫婁路不遠,也就是比利與查理停車發現屍體的地方,既然帝王河離城堡河只有十哩,於是我們估計可以很快走到。

  但十哩乃是直線距離,可是城堡河與帝王河之間的鐵道並非直線,反而是以很小的彎度迂迴前進,避開崎嶇陡峭的路段。無論如何,若是我們有了地圖就可一目了然,原來我們得走十六哩,而非十哩。

  中午過後仍看不到帝王河,柯里才開始覺得苗頭不對,於是我們停下腳步,柯里爬到一棵高高的松樹上鳥瞰一番。他下來後,簡簡單單告訴我們:我們起碼下午四點才能走到帝王河,而且必須努力走才能如時趕到。

  「他媽的!」泰迪喊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滿頭是汗,一臉疲倦,加上飢腸轆轆,每個人都滿肚子氣,偉大的歷險如今變為拖泥帶水的長途跋涉──不但搞得灰頭土臉,偶爾還嚇破膽。這時家裡大概已經在納悶我們上哪兒去了,即使麥洛沒有向警察告發,昨天駕駛火車過橋的司機也會這麼做;我們本來計畫回程搭便車,但四點鐘離天黑只有三個小時,沒有人會在天黑後讓四個小鬼搭便車的。

  我試圖回想那隻鹿在晨曦中嚙著青草的祥和景象,但這招也不管用了,這和看到獵人掛在小屋當紀念品的鹿頭標本,眼睛因為噴了水而閃閃發亮、栩栩如生,沒什麼兩樣。

  最後柯里說道:「向前走還是比較省事,我們走吧!」

  他轉過身,低著頭開始沿著鐵軌走,落在地上的影子僅是腳旁的一個小點;過了一分鐘左右,我們也都成一路縱隊,尾隨而行。


  24


  從事情發生一直到寫下這段遭遇以前,我幾乎沒怎麼想到九月裡的這兩天,至少不曾有意識地回想;這種回憶所引發的聯想就像泡在水裡一星期才因砲轟而浮出水面的屍體,非常令人不快,因此我從來不曾認真質疑當初沿著鐵軌長途跋涉的決定,換句話說,我偶爾會奇怪我們當時居然決定做這件事,但卻從不曾質疑做這件事的方式。

  但是這會兒,我心中浮現一個簡單許多的畫面。我敢說如果當時有人提出這個主意,也一定會被推翻──順著鐵道走好像比較過癮、夠氣魄,但如果有人提出這個主意,而沒有遭到猛烈攻擊而胎死腹中的話,或許後來的一些事都不會發生,或許柯里、泰迪與魏恩都還活著。不,他們並非死在森林裡或鐵軌上,在這個故事裡,除了布勞爾與幾隻吸血蟲外,並沒有任何生命死去,而且平心而論,布勞爾早在故事開始之前就已經死了。但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那天丟銅板決定誰去佛羅里達市場採買食物的四人之中,只有我這跑腿的人還活著,如今三十四歲的老水手說著故事,而各位讀者,你們扮演的就是婚禮賓客的角色〔註:此處乃借用英國詩人柯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的敘事詩〈古舟子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來比喻。〈古舟子之歌〉一開始就是老水手攔下一位參加婚禮的賓客,向他訴說自己在海上的遭遇。婚禮賓客被老水手的目光所惑,乖乖停下來聽他說故事。〕。(這時候,你們不是應該翻開書皮,看看照片上的我是不是用帶著魔力的目光盯著你們?)如果你覺得我的語氣有點輕佻,你說得沒錯──但也許我有我的理由。在正值壯年,甚至年輕得還不夠資格當總統的年紀,我們四個人之中卻已經有三個不在人世。如果一些細微小事的意義經過長時間咀嚼後會放大許多,那麼沒錯,我們當初的確應該採取比較簡單的做法,就是搭便車到赫婁去,那麼也許今天他們還活著。我們或許可以搭便車沿著七號公路抵達西羅教堂,那座教堂就在公路和赫婁路的交叉口上。運氣好的話,我們在當天傍晚前就已經看見屍體。

  但是沒有人會贊同這主意,大家不是以有力的論點、犀利的言信交鋒來駁斥,而只會埋怨、皺眉頭、說髒話或是做粗鄙的手勢;所謂討論只是一些尖刻的評語,像「他媽的,千萬不要」、「真是餿主意」、「滾你媽的蛋」等等。

  當時未曾說出口,也許根本不必表明的是──這是一件大事,不是玩鞭炮或偷窺女更衣室風光這類的胡鬧。這次經驗的重要性不下於第一次性經驗、從軍、或第一次合法購買烈酒──也就是大剌剌地走進店裡,細細選購一瓶上好的蘇格蘭威士忌,把身分證掏出來給店員看,然後捧著棕色紙袋咧著嘴走出來,人生從此比在樹屋鬼混時多了一點特權。

  人生所有重要大事都有一套崇高的儀式、必經的過程,發生人生種種改變的神奇走道,例如買保險套、站在牧師面前舉手宣誓,或是沿著鐵軌走到半路和一個跟你年齡相仿的男孩碰面等等皆是。就好像如果柯里要來我家,我會先沿著潘思街走到半路去等他,或是如果我要去泰迪家,他會先沿著蓋茲街走到半路來等我。我們這麼做似乎滿對的,代表人生經歷的重要儀式即是一條神奇走道,所以重要大事發生時往往會有個走道──就是你在結婚典禮上走過的通道,也是你入土安葬時別人抬著你走過的路。而我們的走道就是那兩條鐵軌,我們踩在軌間枕木上,一步一步走向目的地,無論這樣長途跋涉究竟有何意義。或許你不會靠搭便車來完成這樣一件大事,或許我們也認為這一段路程原本就應該比想像中艱難,而這一趟旅程中發生的諸多事件,也印證了大家心中一直懷疑的事實:這其實是一次嚴肅的歷險。

  但我們不知道的是:比利、查理、莫傑、迷糊蛋伯考維、溫斯、柯里的哥哥凸眼蛇與馬瑞爾也已上路,想看看屍體──布勞爾竟成了大紅人,我們的祕密成了一場街頭表演,確實是不可思議。我們決定繼續順著鐵軌走下去的同時,另一批人也正擠進馬瑞爾的破福特車與溫斯的粉紅車上。

  比利和查理好不容易守了三十六小時的祕密,後來查理打彈子時,對馬瑞爾洩漏了一切,比利不久也對莫傑和盤托出;馬瑞爾與莫傑兩人都正經八百地發誓,願以母親的名聲擔保,絕不洩漏祕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那夥人都在中午以前得知了一切。我想你大概看得出來這些傢伙有多麼在乎母親的名聲。

  於是大家群集於彈子房,伯考維說了一套理論,他說只要「發現」屍體,大家都會變成英雄──立刻成了收音機與電視裡的新聞人物。伯考維繼續說著,只要他們弄兩輛車,載一些釣魚工具,一旦發現屍體,就可以自圓其說。警察先生,我們只想到帝王河釣幾條小魚而已,結果……呵呵呵,瞧我們發現了什麼。

  於是他們朝赫婁飛快駛去,那時我們才剛開始接近目的地。


  25


  下午兩點左右,天空中的雲層越積越厚,但起初沒有人把它當回事。自從七月初以來就沒有下過雨,現在又怎麼會例外呢?但如瘀青般的紫色積雲越積越厚,自南方漸漸朝我們的方向移來。我仔細審視越聚越厚的雨雲,從其下的薄霧看來,二十哩或五十哩外已開始下雨。但雨還沒有在這裡落下,雲層仍然繼續堆積著。

  魏恩的腳跟起了水泡,我們停下來休息片刻,他用老橡樹樹幹上剝下的苔蘚抹在左腳的球鞋後面。

  「戈弟,會不會下雨?」泰迪問。

  「我覺得會。」

  「討厭!」他說著嘆口氣,「倒楣日子倒楣天!」

  我笑了,他向我眨眨眼。

  我們又開始走著,因為顧慮到魏恩的腳痛,這回走得慢些。兩點到三點之間,天色開始起變化,我們才確定勢必要下雨了。天氣仍然很熱,甚至更窒悶,但我們知道,鳥兒也知道。牠們彷彿憑空冒出來似地一批批飛過天空,聒噪地相互尖叫著;原來炫目亮麗的天光,轉而為迷濛、珍珠般的銀灰色;我們越拖越長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一片,不成個形狀。太陽在厚厚的雲層中時而隱去,時而露出,南方的天空已是一片古銅色。我們注視著越移越近的烏雲,為其龐大的面積與無聲的威脅震懾住了,厚厚的雲層中不時出現巨大的閃電,將原來藍紫色的天空暫時變為淡灰。我看見距離我們最近的烏雲閃起一道鋸齒狀的閃電,亮得足以在我的視網膜上刺青;隨後而至的,是一長聲震撼天地的雷擊。

  我們說了些大家都得淋成落湯雞的牢騷,不過因為這種結果是意料中事──我們當然都很高興有免費淋浴的機會,不但能消暑、提神……同時雨水中也沒有水蛭。

  三點半左右,我們從樹叢的縫隙看見奔流的河水。

  「到了!」柯里樂不可支地喊道,「那就是帝王河!」

  我們開始快馬加鞭,重振士氣。暴雨越來越接近,也颳起風來,氣溫在片刻間好像驟降了十度。我低頭一看,影子也已完全消失。

  我們又開始倆倆成行,各走在鐵軌的一邊;我的喉嚨乾澀,心口也因極度緊張而悸動,此時太陽又躲進雲層後面,這回它再也不露臉了,頃刻間,雲層邊緣滾起一道金光,恰似《舊約聖經》圖書中的一朵雲。未幾,暗紫紅色的烏雲緩緩挪前,密不透風地擋住了整個太陽,天空霎時陰鬱一片──濃密的雲層迅速吞噬了每一寸藍天。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嗅出河流的氣息,簡直跟馬的鼻子一樣靈──或許我們聞到的是懸浮在空氣中的雨味也不一定。我們頭上懸浮著一片汪洋大海,僅僅由一個薄布囊裹住,濤濤洪水隨時都可能漲破布囊,傾洩而下。

  我不斷叫自己眼睛看著前方的樹叢,卻總按捺不住,頻頻抬頭望著風起雲湧的天空。眼看著如此灰暗的顏色,你可以想像出各種末日的可能:水災、火災、風災、下冰雹。涼颼颼的風越刮越強,吹得樹叢沙沙作響。驀地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彷彿就在頭頂上,我大呼一聲,兩手蒙著眼睛;上帝替我照了相,一個把襯衫扎在腰桿上的小孩,胸膛上裸露出一根根排骨,髒兮兮的臉上滿是灰塵。不到六碼遠的地方有大樹倒地的聲音,接踵而至的雷鳴聲令我心中一緊,我想回家找個安全地方看本好書……比方說躲到地窖裡。

  「哎喲!」魏恩尖聲喊道,「我的耶穌基督啊!你們看那邊!」

  我們朝魏恩手指的方向一看,瞧見一個藍白色的火球正順著左邊這條鐵軌一路竄前,嘩嘩剝剝地像隻燙傷的貓兒。它迅速竄過我們眼前,我們也轉過頭,目送它繼續前奔,個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生平第一遭發現天下竟有這等事。它又朝前直撲十呎,突然「砰」地一聲即消失不見,留下一股臭味。

  「我到底來這兒幹嘛?」泰迪喃喃道。

  「真過癮!令人難以置信!」柯里快樂地呼道,他的臉揚得老高。不過我倒與泰迪有同感;仰望天空,我有一種昏暈感,就好像望著神祕的大理石峽谷。這時又是一道閃電,我們都輕跳一下,這一次臭味更濃、更急迫了,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踵而至。

  我的耳朵仍然隆隆響著,魏恩卻得意洋洋地尖叫道:「在那邊!他在那邊!我看見他了!」

  此刻我依稀還可以看見魏恩──我只消閉上眼睛,靠在椅背,就可以看見他站在左邊鐵軌上,一手為擋住閃電的強光而護住眼睛,另一手則向前指著,像極了船首的嘹望員。

  我們都跑到他旁邊去看。我心裡想:(這不過是魏恩的想像罷了,吸血蟲、炙熱的天氣,再加上現在這個暴風雨……他的眼睛八成花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儘管我在片刻之間確實希望如此,也是在那片刻間,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希望看到屍體,連被輾死的土撥鼠也不想看。

  我們站立的地方已有部分堤防被早春的雨水沖刷掉,僅留下四呎高佈滿砂石的陡坡,若非是鐵路維護工還來不及處理,就是這情形發生未久,還來不及報告上去。在陡坡底部有一片泥濘而骯髒的矮樹叢,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一堆糾纏的野莓枝椏間,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這時候有人呼吸嗎?我可是屏氣凝神,不敢呼吸。

  微風已轉為強風──強勁而狠急,從四面八方吹向我們,忽卷忽掃,拍擊著我們汗涔涔的皮膚與張開的毛細孔,而我幾乎不曾注意,我想我下意識裡是在等泰迪那一句:如果他真這麼叫,「跳傘囉!」我想我一定會瘋掉。如果一眼就看見全屍也許還好,但看到的只是那隻無力的手,顏色白得恐怖,五根手指頭分得開開的,好像溺斃的小孩一樣。這隻手說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也解釋了世上為何有墳場。每當我聽見或讀到任何暴行,那隻手的形象總會竄入腦中,原本與那隻手連結的布勞爾身體其他部分正在樹叢中的某個地方。

  一束束閃電劃過天空,雷鳴隨之即至,彷彿在我們頭頂上賽車似的。

  「屎咿─咿──」柯里發出長長一聲不太像咒罵「狗屎」的聲音,倒像是個沒有意義的音節,恰好通過聲帶的一場嘆息。

  魏恩情不自禁猛舔嘴唇,活像他剛才嘗了什麼不知名的珍奇美味,覺得又興奮又噁心。

  泰迪只站著看,強風吹起他油油、糾結的亂髮,露出一對耳朵,隨後頭髮又蓋住耳朵。他的臉一片空白,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他臉上看出了點什麼,也許我真看見了,但不是當時……而是以後。

  許多黑螞蟻在那隻手上來回爬行。

  鐵軌兩側的森林中響起龐大的低語聲,有點像森林這會兒才發覺我們的存在,正在大發議論呢!開始下雨了。

  豆大的雨點落在我的頭上與手臂上,打在堤防上,堤防黯淡了片刻──不久又恢復原來的顏色,因為乾涸的大地早已貪婪地把濕氣吸收掉了。

  大雨點下了大概五秒鐘就停下來。我望了柯里一眼,他朝我眨眨眼。

  暴雨頃刻即至,彷彿洩洪似的傾巢而出,原先的輕聲耳語一變而為大嗓門的爭論,好像為了我們的發現在斥責我們,真是嚇人。進大學前,我們從來不曾聽說過「情感的謬誤」〔註:Pathetic fallacy,把人類的情感投射在天地萬物上,例如形容「無情的風」。〕這種說法……但即使在當時,我注意到大家都相信我們已惹得老天發怒,只有笨蛋才深信那真是一種「謬誤」。

  柯里躍下陡坡,他的頭髮已淋得濕透而貼在腦袋上。我跟隨其後,魏恩與泰迪也緊緊跟在後面,不過柯里和我最先到屍體旁邊。布勞爾的臉朝下,柯里望著我的眼睛,表情堅決而嚴肅──儼然一張成人的臉。我微微頷首,回答他無聲的詢問。

  布勞爾並不是血肉模糊地躺在鐵軌間,而是落在陡坡下,屍體尚算完整,因為火車撞到他時,他並不是走在鐵軌中間,而是想讓開避到旁邊;他被撞到半空中時,他的頭指向鐵軌,雙臂越過頭頂,彷彿即將縱身一跳的跳水者一樣,然後落在這片沼澤地上。他的頭髮是暗紅色,空氣中的濕氣使他的髮梢略卷;其中有些許血跡,血流得並不多,螞蟻倒是不少。他身穿深綠T恤與牛仔褲,光著腳,在他身後不遠處,我看見高高的黑莓枝葉上勾著一雙骯髒的球鞋。我困惑了片刻──為什麼他在這兒,他的球鞋卻在那兒?然後我才恍然大悟,而這份認知令我有如肚子挨了一記悶棍般難過。我的太太、孩子與朋友──他們都覺得有我這種想像力實在不錯,除了可以賺進大把鈔票之外,每逢感覺無聊的時候,就可以開始放映小小的心靈電影,放任想像力馳騁。他們大部分是對的,但異常豐富的想像力偶爾也會回過頭來咬你一口,如食人獸的長長尖牙般咬得你全身處處牙痕,你會看到一些寧可沒見到的東西,會使你一夜無法成眠的東西。現在我就瞧見這東西了,而且看得清晰無比。他的鞋子是在火車一撞之下飛出腳踝的,正如生命在撞擊中飛出他的軀殼一樣。

  這麼一來我完全確定了,布勞爾死了,他沒有生病,也不是在睡覺,他再也不會起來上學,不會因為昨晚吃了太多蘋果而一大早起來跑廁所,也不會在數學考試中用光了筆頭的橡皮擦。這孩子死了,再也不能在冬雪融去的春天裡和朋友撿拾露出地面的空瓶換東西;今年的十一月一日凌晨兩點,他再也不能醒來衝進浴室,把前一晚吃的滿肚子萬聖節廉價糖果全吐出來;他再也不能拽女孩子的辮子,再也不能打得別人直流鼻血,或被打得流鼻血了,不能、不會、不再、永不……他好像電池標示「負極」的那一端,或燒斷了的保險絲;他是老師桌旁的字紙簍,總是有鉛筆屑與腐爛的橘子皮味;他是鎮郊的鬼屋,玻璃窗碎裂滿地,「請勿擅闖私地」的標示牌掉落地面,閣樓吊滿蝙蝠,地下室滿是老鼠。各位先生、女士、小朋友,這孩子死了,我量上一天也量不出他的光腳丫與掛在樹叢上的一雙鞋距離多少,實質上的距離是三十幾吋,但又無異於無限光年,因為這孩子與他的球鞋是永遠連不到一塊兒了;他已經死了。

  我們把他的臉朝上翻過身來,迎接滂沱大雨、閃電與不斷的雷鳴。

  他的臉與脖子上爬滿了螞蟻與臭蟲,小蟲子腳步飛快地在他的T恤領帶爬進爬出。他的眼睛張開,由於眼珠的位置不一致,看來頗嚇人──一隻眼珠凹陷進去,另一隻則直勾勾地望著這陣大風雨。他的下巴與嘴上有些凝固的血塊──我想是從鼻孔裡流出來的──右側臉頰被劃破,成一片瘀紫;儘管如此,我覺得他看來並不難看。有一次我要進門的時候,丹尼正好把門推開,我被撞得鼻青眼腫還流鼻血,比布勞爾的樣子還難看,但是那天撞傷後,我還是吃了雙份的晚餐。

  泰迪與魏恩站在我們身後。如果那隻直勾勾的眼睛還有視覺的話,我想在布勞爾眼中,我們一定像是恐怖電影裡扶棺護柩的人。

  一隻甲蟲從他嘴裡鑽出,悠然爬過他光滑的臉頰,然後踩在一株蕁麻上,不久就不見了。

  「你們看到了沒?」泰迪以一種奇異的高音問道,「我敢說他肚子裡一定都是他媽的笨甲蟲!我敢打賭他腦子裡──」

  「閉嘴,泰迪。」柯里說道,泰迪也很聽話,而且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一道閃光在空中形成藍色的叉子,使布勞爾的單眼發光起來,你幾乎可以相信他很高興有人找到他了,而且發現他的男孩跟他年紀差不多。他的身體已開始微微發脹,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有點像陳年老屁。

  我轉身走開,真想吐個痛快,但我的胃乾乾硬硬的,毫無動靜。我突然把兩隻手指伸進喉嚨,想讓自己嘔出來,我需要這麼做,如果我能吐出來就會覺得好過得多,但我的胃只翻騰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

  嘩然的雨聲與伴隨的雷鳴,完全掩蓋了距離沼澤地僅僅數碼之遙的赫婁路上逐漸趨近的汽車聲,也同樣掩住了他們停車後踩過樹枝步行而來的聲音。

  我們最先聽到的,是馬瑞爾蓋過雷雨聲的咆哮:「你們這些小鬼是怎麼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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