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第二部分</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第二部分</h3><br /><br />  我記得安迪每次都奮力抵抗。我猜,他知道只要有一次讓他們容易上手,以後便永無寧日。因此安迪臉上偶爾會掛彩,在博格斯被打約六或八個月後,他還斷了兩根指頭。對了,在一九四九年末,他還曾經因為臉頰骨斷裂而到醫務室就診,看來有人用布將鐵管子包起來,用力往他臉上揮打。他總是反擊,因此經常被單獨監禁。<br /><br />  ※※※<br /><br />  第二章<br /><br />  我還記得安迪.杜佛尼第一次跟我接觸要東西的情形,往事歷歷在目,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不是他想要麗塔.海華斯的海報那次,那還是以後的事。一九四八年夏天,他跑來找我要別的東西。<br /><br />  我的生意大部分是在運動場上做成的,這樁交易也不例外。我們的運動場很大,呈正方形,每邊長九十碼。北邊是外牆,兩端各有一個瞭望塔,上面站著武裝警衛,還佩著望遠鏡和鎮暴槍。大門在北面,卡車卸貨區則在南邊,蕭山克監獄總共有五個卸貨區。在平常的工作日,蕭山克是個忙碌的地方,不停有貨進出。我們有一間專造汽車牌照的工廠、一間大洗衣房。洗衣房除了洗燙監獄裡所有床單衣物,還替一家醫院和老人院清洗床單衣物。此外還有一間大汽車修理廠,由犯人中的技工負責修理囚車和市政府、州政府的車子,不用說還有監獄工作人員的私人轎車,經常也可以看到假釋委員會的車停在那兒待修。<br /><br />  東邊是一堵厚牆,牆上有很多小得像縫隙的窗子,牆的另一邊就是第五區的牢房。西邊是辦公室和醫務室。蕭山克從不像其他監獄一樣人滿為患。一九四八年時,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但任何時候,運動場上都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或打棒球、賭骰子、閒聊或暗中交易。星期天,場上人更多,像假日的鄉下……如果再加上幾個女人的話。<br /><br />  安迪第一次來找我時是個星期日。我正跟一個叫安耳默的人談完話;安耳默隔三差五幫我一些小忙,那天我們談的是一部收音機的事。我當然知道安迪是誰,別人都認為他是個冷冰冰的勢利小人,一副欠揍的樣子。說這種話的其中一個人叫做博格斯.戴蒙德,惹上他可真是大壞事一件。安迪沒有室友,聽說是他自己不想要的。別人都說,他自認他的屎聞起來比別人香。但我不隨便聽信別人的傳言,我要自己來判斷。<br /><br />  「喂,」他說,「我是安迪.杜佛尼。」他伸出手來,我跟他握手。他不是那種喜歡寒暄的人,開門見山便說出來意。「我知道你有本事弄到任何東西。」<br /><br />  我承認我常常有辦法弄到一些東西。<br /><br />  「你是怎麼辦到的?」安迪問道。<br /><br />  「有時候,」我說,「東西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到了我的手上。我無法解釋,除非因為我是愛爾蘭人。」<br /><br />  他笑笑。「我想麻煩你幫我弄把敲石頭的錘子。」<br /><br />  「那是什麼樣子的錘子?你要那種錘子幹什麼?」<br /><br />  安迪很意外,「你做生意還要追根究柢嗎?」就憑他這句話,我已知道他為何會贏得勢利小人的名聲,就是那種老愛裝腔作勢的人──不過我也在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一絲幽默。<br /><br />  「我告訴你,」我說,「如果你要一隻牙刷,我不會問你問題,我只告訴你價錢,因為牙刷不是致命的東西。」<br /><br />  「你對致命的東西很過敏嗎?」<br /><br />  「是的。」<br /><br />  一個老舊、貼滿了膠帶的棒球飛向我們,安迪轉過身來,像貓一樣敏捷,在半空中把球抓了下來,漂亮的動作連弗蘭克.馬左恩【註:弗蘭克.馬左恩(Frank Malzone),二十世紀五〇年代數度贏得美國聯盟金手套獎的著名三壘手。】都會歎為觀止。安迪再以迅速俐落的動作把球擲回去。我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各做各的工作時,還用一隻眼睛瞄著我們,也許在塔上的守衛也在看我們。我不做畫蛇添足或會惹來麻煩的事。每個監獄中,都有一些特別有分量的人物,小監獄裡可能有四、五個,大監獄裡可能多達二、三十個,在蕭山克,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我怎麼看待安迪,可能會影響他在這裡的日子好不好過。安迪可能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向我磕頭或拍馬屁,我就是敬重他這點。<br /><br />  「應該的。我會告訴你這種錘子長什麼樣子,還有我為什麼需要這種錘子。石錘是長得很像鶴嘴鋤的小錘子,差不多這麼長。」他的手張開約一英尺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整齊乾淨的指甲。「錘子的一端是尖利的小十字鎬,另一端是平鈍的錘頭。我要買錘子是因為我喜歡石頭。」<br /><br />  「石頭?」我說。<br /><br />  「你蹲下來一會兒。」他說。<br /><br />  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蹲著。<br /><br />  安迪抓了一把運動場上的塵土,然後讓塵土從他乾淨的手指縫間流下去,揚起了一陣灰。最後他手上留下了幾粒小石頭,其中一兩粒會發光,其餘的則灰撲撲的,黯淡無光。其中一粒灰暗的小石頭是石英,但是要等摩擦乾淨了以後,才看得出來是石英,發出一種奶色的光芒。安迪把它擦乾淨後扔給我。我接住後,馬上叫出名字。<br /><br />  「石英,不錯,」他說,「你看,雲母、頁岩、沙質花崗岩。這地方有不少石灰石,是當年開闢這一個山丘蓋監獄時留下來的。」他把石頭扔掉,拍掉手上的灰塵。「我是個石頭迷。至少……以前是。我希望能再度開始收集石頭,當然是小規模的收集。」<br /><br />  「星期日在運動場上的探險?」我問道,站了起來。好一個傻念頭,不過……看見那一小塊石英,我也不禁稍稍心動了一下,我不知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和外面的世界有某種聯繫吧。你不會想到在運動場上會看到石英,石英應該是在奔流的小溪中撿到的東西。<br /><br />  「星期天有點事做,總比沒有的好。」他說。<br /><br />  「你可以把錘子插進某人的腦袋中。」我評論道。<br /><br />  「我在這兒沒有敵人。」他靜靜地說。<br /><br />  「沒有?」我微笑道,「再等一陣子吧。」<br /><br />  「如果有麻煩的話,我不會用錘子來解決。」<br /><br />  「也許你想越獄?在牆下挖地道?因為如果你……」<br /><br />  他溫文有禮地笑了起來。等到我三個星期後親眼見到了那把石錘時,我就明白他為什麼笑了。<br /><br />  「你知道,」我說,「如果有人看見你帶著這玩意兒,他們會把它拿走。他們連看到你有個湯匙,都會把它拿走。你要怎麼弄呢?就蹲在這兒敲敲打打嗎?」<br /><br />  「噢,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的。」<br /><br />  我點點頭,反正那部分確實不關我的事。我只負責供應東西,至於他能否保住那個東西,完全是他的事情。<br /><br />  「像這樣一個玩意兒,要多少錢?」我問,我開始享受他安靜低調的態度。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度過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你會極端厭倦那些愛大聲咆哮、好吹牛、還有大嘴巴的人。所以,可以這麼說,我從初次見面就很喜歡安迪。<br /><br />  「任何賣石頭和玉石的店都可以買到,要八塊錢,」他說,「不過當然我明白,你經手的東西都還要加一點傭金……」<br /><br />  「平常是加百分之十,不過我必須把危險物品的價格再提高一點。你要的東西比較不那麼容易弄到手,所以就算十塊錢好了。」<br /><br />  「那就十塊錢。」<br /><br />  我看著他,微微一笑。「你有十塊錢嗎?」<br /><br />  「有。」他平靜地說。<br /><br />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至少有五百元,是他入獄時就帶進來的錢。每個人入獄時都要先經過一番檢查,他們會強迫你彎下腰來,然後仔細查看你的某個部位。不過那部位空間不少,有決心的人想瞞天過海還是有辦法,東西直往內塞,表面上甚至看不出來,除非碰巧檢查你的那個人居然有心情戴上橡皮手套,往裡面猛掏。<br /><br />  「很好,」我說,「你應該知道萬一我給你的東西被發現了,該怎麼辦吧?」<br /><br />  「我想我應該知道。」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轉變中看出,他早已猜到我要說什麼了。他的眼神中閃現一絲他特有的帶著嘲諷的幽默。<br /><br />  「如果你被逮著了,你要說是你自己找到的。他們會關你三或四個星期的禁閉……還有,當然囉,你的玩具自然也會被沒收,還會在你的記錄上留下一個汙點。但是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以後就甭想再和我做生意了,連一雙鞋帶或一包香菸都甭想我賣給你。我也會派人給你一點顏色瞧瞧。我不喜歡暴力,但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我可不能隨便給人擺了道兒,這樣我往後就混不下去了?」<br /><br />  「我懂,你不用擔心。」<br /><br />  「我從來不擔心,」我說,「在這種地方,擔心於事無補。」<br /><br />  他點點頭走開了。三天後,趁早上洗衣服的休息空檔,他走向我。他沒跟我說話,甚至沒看我,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手法就像魔術師玩撲克牌戲法一樣俐落。這傢伙學得很快。我給他弄了一把錘子,正是他形容的尺寸和樣子。我把錘子藏在我的牢房中一個晚上,這種錘子不像逃亡工具,我猜如果想用這樣一把錘子挖地道逃出去,大約要六百年,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萬一把這玩意插在某人的腦袋中,他就再也別想聽電台播放的流行歌了,而安迪一向跟那些同性戀處不好,我希望他們並非他真正想錘的對象。<br /><br />  最後,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第二天一早,起床號還沒有響起,我就把錘子藏在香菸盒中拿給厄尼,厄尼是模範囚犯,他在一九五六年出獄前,一直負責打掃第五區的走道。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飛快地把錘子塞進上衣裡,此後十九年,我不曾再看過那把錘子,等我再看到它時,那把錘子早已磨損得沒法用了。<br /><br />  接下來那個星期日,安迪在運動場上又走向我。他的樣子慘不忍睹,下嘴唇腫得像香腸,右眼也腫得張不開,臉頰有一連串刮傷。他又跟那些「姊妹」起衝突了,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多謝你的工具。」他說,說完便走了。<br /><br />  我好奇地看著他。他走了幾步,在地上看見什麼東西,彎下腰去撿起來。那是塊小石頭。囚衣是沒有口袋的(唯有擔任技工的囚犯在工作場合中穿的工作服例外),但是總有辦法可想,因此那塊小石頭消失在安迪的袖子中,而且一直沒有掉下來,手法真叫人佩服……我也很佩服他,儘管他碰到不少麻煩,還是繼續過他的日子,但世界上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卻辦不到,他們不願意或沒有能力這麼做,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被關在牢裡,卻還是不懂得過日子。我還注意到,儘管安迪的臉孔透露出他碰到麻煩了,但是他的雙手仍然乾淨得一如往常,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的。<br /><br />  接下來六個月,我甚少看見他。安迪有好一陣子都被單獨關在禁閉室裡。<br /><br />  說到這裡,我想先談談關於「姊妹」的一些事情。<br /><br />  這類人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像「公牛怪胎」或「牢房蘇茜」等等──最近流行的說法是「殺手皇后」,但在蕭山克,大家總是稱他們為「姊妹」。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除了名稱不同之外,我猜其他沒有什麼不一樣。<br /><br />  大多數人對監獄中發生雞姦早已見怪不怪了,或許只有一些新進犯人除外,尤其是那些不幸長得苗條俊秀、又缺乏警覺的年輕犯人。但是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也有幾百種不同的形式。有的人因為無法忍受無性的生活,因此在獄中轉而結交男人,免得自己發瘋。通常接下來原本是異性戀的兩個男人之間就會有某種安排,雖然我常常懷疑,當他們有朝一日回到妻子和女友身邊時,是否真能像自己所說的一樣恢復為異性戀者。<br /><br />  也有一些人在獄中「轉變」性傾向。現在流行的說法是,他們變成同性戀者,或是「出櫃」了。而這些男同性戀者大多數扮演女性的角色,而且大受歡迎。<br /><br />  於是就有了這群「姊妹」。<br /><br />  他們之於監獄這個小型社會,就好像強暴犯之於牆外的大型社會一樣。他們往往是罪大惡極的長期犯,而他們的獵物則是一些年輕、瘦弱和沒經驗的囚犯……或者,就安迪的情況而言,看起來很柔弱的囚犯。淋浴間、洗衣機後面的狹窄通道,有時候甚至醫務室,都成為他們的狩獵場。其中不止一次,強暴案也發生於禮堂後面只有衣櫥大小的電影放映室中。很多時候,他們其實不必使用暴力也可以得逞,因為入獄後轉為同性戀的囚犯似乎總是會迷上其中一位「姊妹」,就好像十來歲的少女迷戀明星或歌星偶像一樣。但是對這些姊妹而言,其中的樂趣正在於使用暴力……而我猜這部分永遠都不會改變。<br /><br />  由於安迪長得比較矮小,生就一張俊臉,或許也因為他那特有的泰然自若的神態,他一進來就被那批姊妹看上了。如果我說的是童話故事,我會告訴你安迪一直奮勇抵抗,直到他們罷手為止。我很希望能這麼說,但我不能。監獄原本就不是童話世界。<br /><br />  第一次出事是在他加入我們蕭山克快樂家庭還不到三天的時候,在浴室裡。就我所知,那次只是一連串的挑逗和侮辱。那些人喜歡在採取真正的行動前,先捉弄一下獵物,就像胡狼想測試看獵物是否真的像外表那麼軟弱。<br /><br />  安迪狠狠反擊,而且把那個叫博格斯.戴蒙德的大塊頭嘴唇給打裂了,警衛及時衝進來,才制止住雙方進一步的動作,但博格斯發誓非逮到安迪不可,他果然說到做到。<br /><br />  第二次則發生在洗衣房後面。多年來,那條狹長骯髒的通道發生了不少事情,警衛全都知道,卻放任不管。那裡很暗,散置著一袋袋洗衣劑、漂白劑和一桶桶Hexlite【註:Hexlite為複合材料界巨頭──美國赫氏公司(Hexcel)的一個商標。】催化劑,如果你的手是乾的,碰到也不會怎麼樣,但是如果弄濕了,這些化學藥劑就會像電池的酸液一樣害你送命。監獄的警衛都不喜歡來這裡,也警誡新人不要到這兒來,因為如果被囚犯困在這個地方,你可沒有後退之路,連搏鬥的空間都不夠。<br /><br />  博格斯當時不在場,但從一九二二年起便在洗衣房當工頭的亨利.拜克告訴我,博格斯的四個朋友都在那兒。安迪起先手裡拿著一碗Hexlite,讓他們不敢靠近,他威脅著如果他們再走近一步,就要把催化劑往他們的眼睛丟過去。但是安迪往後退時,不小心跌倒了,結果他們就一擁而上。<br /><br />  我想「輪暴」這個名詞的意義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正是這四姊妹對他做的事。他們把安迪按在齒輪箱上,拿著螺絲起子對準他的太陽穴,逼他就範。被強暴後會有一點傷口,但不是太嚴重。你問,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嗎?──但願並非如此。之後你會流幾天血,如果不希望有些無聊小丑問你是不是月經來了,就在褲子裡多墊幾張衛生紙。通常血流個兩、三天就停了,除非他們用更不自然的方式對待你。不過雖然身體沒有什麼大損傷,強暴終歸是強暴,事後你照鏡子瞧自己的臉時,會想到日後該怎麼看待自己。<br /><br />  安迪孤獨地經歷了這些事情,就像他在那段日子裡,孤零零地經歷了其他所有事情一樣。他一定就像之前許多人那樣,得到了這個結論:要對付這群姊妹只有兩種方法,要不就是力拼之後不敵,要不就是從一開始就認了。<br /><br />  他決定跟他們力拼。當博格斯和兩個同黨一星期後尾隨安迪時,安迪猛烈還擊,當時厄尼剛好在附近。根據厄尼的說法,博格斯當時說:「我聽說你已破身了。」安迪打破了一個叫盧斯特的傢伙的鼻子,那傢伙是個粗壯的農夫,因為打死繼女而被關進牢中。我很樂於告訴你,他後來死在這裡。<br /><br />  他們三個人聯手制伏他,輪流強暴他,之後再強迫安迪跪下來。博格斯站在他面前,他那時有一把珍珠柄的剃刀,刀柄上刻了「戴蒙德珍珠」的字樣。他打開剃刀說:「我現在要解開拉鏈啦,男人先生,我要你嚥下什麼東西,你就得給我嚥下。等你嚥完了我給你的東西,你就得嚥下盧斯特的東西,你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應該要對他有所補償。」<br /><br />  安迪說:「如果你把任何東西塞進我的嘴裡,你就會失掉那個東西。」<br /><br />  厄尼說,博格斯看著安迪,以為他瘋了。<br /><br />  「不對,」他慢慢對著安迪說,好像安迪是個笨孩子,「你沒聽懂我說的話。如果你膽敢這樣做的話,我會把這柄八英寸長的玩意從你耳朵全插進去,懂嗎?」<br /><br />  「我明白你在說什麼,但是我想你沒聽懂我的話。只要你把任何東西塞進我的嘴巴裡,我就會把它咬斷。你可以把刀子插進我的腦袋裡,不過你應該明白,當一個人腦部突然受到嚴重創傷時,他會同時撒尿拉屎……和大力咬下去。」<br /><br />  安迪抬頭看著博格斯,臉上帶著慣有的微笑,厄尼描述,彷彿他們三個人只是在和他討論股票和債券,彷彿他還像在銀行上班一樣,身上穿著三件式西裝,而不是跪在洗衣房的髒地板上,褲子褪到腳踝處,大腿間流下一滴滴鮮血。<br /><br />  「事實上,」他還繼續說,「我只知道,這種用力咬下去的反射動作有時候太激烈了,事後你得用鐵鍬或螺絲起子才有辦法把他的下巴撬開。」<br /><br />  結果,一九四八年二月的那個晚上,博格斯沒敢放任何東西到安迪嘴巴裡,盧斯特也沒有,就我所知,以後也沒有任何人敢這麼做。他們三個人結結實實把安迪打了一頓,差那麼一點點就把他打死;而四個人都關了一陣子禁閉。安迪和盧斯特還先被送到監獄的醫務室療傷。<br /><br />  這些傢伙找過他幾次麻煩?我不知道。我想盧斯特很早便對他失去興趣了,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都得用夾板固定鼻梁,會讓一個人倒足胃口。那年夏天,博格斯也停止找他麻煩了。<br /><br />  那是一件怪事。六月初的一個早上,博格斯沒出來吃早飯,他們發現他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中。他沒說是誰幹的,或是怎麼發生的,但是幹我這一行,我很清楚你幾乎可以買通監獄警衛去做任何事情,只要不是要他們為囚犯帶槍進來就好。那時他們的薪水不高,就是現在也不高,而且當時沒有電動門鎖,沒有閉路電視或中央系統可以監控整個監獄。在一九四八年,每個囚區都有單獨的門禁和警衛,賄賂警衛讓兩、三個人混進來很容易,是啊,甚至進到博格斯的牢房中,都有可能。<br /><br />  當然這樣做需要花掉不少錢,不是依照外面的水準,不,監獄裡屬於小規模經濟,你進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手上有張一塊錢鈔票,就跟外面的二十元一樣管用。我猜如果博格斯是這樣被暗算的,那麼某人可花了不少錢,可能給警衛十五塊錢,幾個打手則一人兩、三塊錢。<br /><br />  我並不是說這件事一定是安迪幹的,不過我知道他帶了五百元進來。他進來前在銀行工作,對於金錢能夠發揮的力量,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清楚。<br /><br />  我只知道:自從這次挨打以後──博格斯斷了三根肋骨、眼睛出血、背部拉傷加上股骨脫臼,他不再找安迪的麻煩了,事實上,他再也不找任何人麻煩了。他就好像夏天刮大風一樣,雖然狂吹著,卻都是虛張聲勢。你可以說,他變成一個「軟弱」的姊妹。<br /><br />  博格斯的故事就此結束,原本他很可能殺了安迪,如果安迪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防備的話。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姊妹也不再找他麻煩,偶爾他們還是會趁他不備,乘虛而入,但次數不多。畢竟胡狼還是比較喜歡容易上手的獵物,而在蕭山克,比安迪容易上手的獵物多的是。<br /><br />  不過,我記得安迪每次都奮力抵抗。我猜,他知道只要有一次讓他們容易上手,以後便永無寧日。因此安迪臉上偶爾會掛彩,在博格斯被打約六或八個月後,他還斷了兩根指頭。對了,在一九四九年末,他還曾經因為臉頰骨斷裂而到醫務室就診,看來有人用布將鐵管子包起來,用力往他臉上揮打。他總是反擊,因此經常被單獨監禁。我想關禁閉對他而言並不苦,不像其他人那麼受不了,他一點也不害怕獨處。<br /><br />  他勉強適應著和姊妹們周旋──但到了一九五〇年,這種事幾乎完全停止了。等一下我會詳細講述這部分。<br /><br />  一九四八年秋天,有一天早上,安迪在運動場上跟我見面,問我能不能替他弄到一打磨石布。<br /><br />  「那是什麼鬼玩意?」我問道。<br /><br />  他告訴我那是石頭迷的術語,是跟擦碗布差不多大小的布,用來磨亮石頭。磨石布厚厚的,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光滑的一面像砂紙,粗糙的一面則像工業用的鋼絲絨(安迪的牢房裡也有一盒鋼絲絨,卻不是我幫他弄到的,我猜他是從洗衣房裡偷來的)。<br /><br />  我跟他說這宗生意沒問題,替他從同一家岩石和玉石店弄到了他要的東西。這次我只抽百分之十的服務費,沒多要他一分,因為我認為這種長七英寸、寬七英寸的正方形布墊沒啥危險。磨石布,真是的。<br /><br />  五個月後,安迪問我能否替他把麗塔.海華斯給弄來。我們這次是藉著禮堂放映電影的時候談生意。現在我們一週可以看一兩次電影,以前一個月才看一次,通常放映的電影都含有濃厚的道德啟示,那次放映的電影《失去的週末》也不例外,警告我們喝酒是很危險的。這樣的道德教訓倒是令身陷囹圄的我們感到有點安慰。<br /><br />  安迪想辦法坐到我旁邊來,電影放到一半時,他挨近我,問我是否能給他弄到麗塔.海華斯。說實話,我真想笑。他一向表現得很冷靜,而且一板一眼,但那天晚上他坐立不安,十分難為情,好像在跟我要保險套似的。他好像充足了電,隨時要爆發一樣。<br /><br />  「可以呀,」我說,「別緊張,冷靜點,你要大張的還是小張的?」當時麗塔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幾年前則是貝蒂.葛蘭寶),當時麗塔.海華斯的海報有兩種尺寸。花一塊錢的話,可以弄個小張的,二塊五毛錢則可以弄到大張的,四英尺高,女人味十足。<br /><br />  「大張的,」他說,沒看我。那晚他真是害臊得厲害,臉紅得像個想偷拿哥哥身分證去看香豔秀的孩子,「你有辦法弄到嗎?」<br /><br />  「當然可以,別緊張。」這時大家看到電影精采處,開始拍手尖叫起來。<br /><br />  「多久可以弄到?」<br /><br />  「一個星期,也許可以更快點。」<br /><br />  「好吧,」他的聲音透著失望,好像希望我馬上就能從口袋裡掏一張出來給他,「多少錢?」<br /><br />  這次我照批發價算給他。這點折扣,我還給得起;他一直是個好顧客,而且也是個乖寶寶──當博格斯、盧斯特和其他人一直找他麻煩時,我常常懷疑,他哪天會不會拿起他的石錘,敲破某個人的腦袋?<br /><br />  海報是我的大宗生意,搶手的程度僅次於酒和香菸,通常比大麻的需求量還多。二十世紀六〇年代,各種海報的需求量都大增,例如,有不少人想要鮑勃.迪倫【註:鮑勃.迪倫(Bob Dylan),二十世紀六〇年代美國傳奇搖滾民謠創作歌手。】、吉米.亨德里克斯【註: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搖滾吉他大師。】以及電影《逍遙騎士》的海報。但大多數人還是喜歡女人的海報,一個接一個的性感漂亮海報皇后。<br /><br />  在安迪和我談過幾天以後,和我有生意往來的洗衣房司機為我捎來六十多張海報,大多數是麗塔.海華斯的海報。你可能還記得那張有名的照片,我就記得清清楚楚,海報上的麗塔.海華斯身著泳裝,一隻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好一個噴火女郎。<br /><br />  也許你很好奇,監獄管理當局知道有黑市存在嗎?當然知道囉。他們可能跟我一樣清楚我的生意,但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知道整個監獄就像個大壓力鍋,必須有地方透透氣。他們偶爾會來一次突擊檢查,我一年總要被關上兩三次禁閉,不過像海報這種東西,他們看了眨眨眼便算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嘛。當某個囚犯的牢房裡出現了一張麗塔.海華斯的大張海報時,他們會假定大概是親戚朋友寄來的。當然事實上親友寄到監獄的包裹一律都會打開檢查,然後登記到清單上,但如果是像麗塔.海華斯或艾娃.嘉娜這種完全無害的性感美女海報,誰又會回去重新審閱那張清單呢?當你生活在壓力鍋中時,你得學會如何生存,也學會放別人一條生路,否則會有人在你的喉嚨上劃開一道口子。你得學會體諒。<br /><br />  厄尼再度替我把海報拿去安迪的十四號牢房,同時替我帶回一張字條到我的六號牢房來,上面是安迪一絲不苟的筆跡,只有兩個字:「多謝。」<br /><br />  後來有一天,早上排隊去吃早餐時,我找機會瞄了一下安迪的房間,看到麗塔.海華斯的泳裝海報亮麗地貼在床頭,這樣他在每晚熄燈後,還可以藉著運動場上的水銀燈看著泳裝打扮的麗塔.海華斯,她一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可是,白天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黑杠,因為太陽光把鐵窗柵欄的陰影印到海報上了。<br /><br />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九五〇年五月中發生的事,這件事結束了安迪和那些姊妹之間持續三年的小衝突,而他也因為這次事件終於從洗衣房調到圖書館工作,他在圖書館一直待到今年初離開這個快樂小家庭為止。<br /><br />  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我告訴你的許多事情都是道聽塗說──某人看到某件事以後告訴我,而我再告訴你。在某些情況下,我已經把這些經過四五手傳播後的故事簡化了許多。不過在這裡生活就是如此。這裡的確有個祕密情報網,如果你要保持消息靈通,就得運用這個情報網。當然,你得懂得去蕪存菁,知道怎麼從一大堆謊言、謠傳和子虛烏有的幻想中,挑出真正有用的消息。<br /><br />  還有,你也許會覺得我描述的是個傳奇人物,而不是普通人,我不得不承認這多少是事實。對我們這些認識安迪多年的終身犯而言,安迪的確帶著點傳奇魔幻的色彩,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監獄裡流傳的故事,包括他拒絕向博格斯屈服、不斷抵抗其他姊妹,甚至弄到圖書館工作的過程,都帶著傳奇色彩。但是有一個很大的差別是,最後這件事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敢以我媽媽的名字發誓,我說的話句句屬實。殺人犯的誓言或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請相信我:我絕不說謊。<br /><br />  當時我們已經建立起不錯的交情,這傢伙很有意思。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也許我應該提一下的。就在他掛上麗塔.海華斯的海報五週後,我早已忘記了這整件事,而忙著做其他生意。有一天厄尼從牢房的鐵柵欄遞給我一個白色小盒子。<br /><br />  「安迪給你的。」他低聲說,兩手依然不停地揮動掃把。<br /><br />  「多謝!」我說,偷偷遞給他半包駱駝牌香菸。<br /><br />  當我打開盒子時,我在想裡面會是什麼怪東西?裡面放了不少棉花,而下面是……<br /><br />  我看了很久,有幾分鐘,我甚至有點不敢去碰它們,實在是太美了。這裡極端缺乏美好的東西,而真正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人甚至不懷念這些美麗的東西。<br /><br />  盒子裡是兩塊石英,兩塊都經過仔細琢磨,削成浮木的形狀,石英中的硫化鐵發出閃閃金光。如果不是那麼重的話,倒可以做成一對很不錯的袖扣,這兩塊石英就有這麼對稱精緻。<br /><br />  要琢磨這兩塊石頭得花多少時間?可想而知,一定是在熄燈以後無數小時的苦工。首先得把石頭削成想要的形狀,然後才是用磨石布不斷琢磨打光。看著它們,我內心升起一股暖意,這是任何人看到美麗東西之後都會湧現的感覺。這種美是花了時間和心血打造出來的,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原因。我對他的毅力肅然起敬,但直到後來,我才真的了解他是多麼堅持不懈。<br /><br />  一九五〇年五月,上面決定要翻修監獄車牌工廠的屋頂。他們打算在天氣還沒有太熱時做完,徵求自願去做這份工作的人,整個工程預計要做一個星期。有七十多個人願意去,因為可以藉機到戶外透透氣,而且五月正是適合戶外工作的宜人季節。上面以抽籤方式選了九或十個人,其中兩個正好是安迪和我。<br /><br />  接下來那個星期,每天早飯後,警衛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押著我們浩浩蕩蕩穿過運動場,瞭望塔上所有的警衛都用望遠鏡遠遠監視著我們。<br /><br />  早晨行進的時候,我們之中有四個人負責拿梯子,把梯子架在平頂建築物旁邊,然後開始以人龍把一桶桶熱騰騰的瀝青傳到屋頂上,只要潑一點那玩意兒在你身上,你就得一路狂跳著去醫務室找醫生。<br /><br />  有六個警衛監督我們,全是老經驗的警衛。對他們而言,那個星期簡直像度假一樣,比起在洗衣房或打造車牌的工廠中汗如雨下,又或者是站著看管一群囚犯做工掃地,他們現在正在陽光下享受正常人的五月假期,坐在那兒,背靠著欄杆,大擺龍門陣。<br /><br />  他們甚至只需要用半隻眼睛盯著我們就行了,因為南面牆上的警衛崗哨離我們很近,近到那些警衛甚至可以把口水吐到我們身上,如果他們要這麼做的話。要是有哪個在屋頂上工作的囚犯敢輕舉妄動,只消四秒鐘,就會被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掃成馬蜂窩,所以那些警衛都很悠閒地坐在那裡;如果還有幾罐埋在碎冰裡的啤酒可以喝,就簡直是快活似神仙了。<br /><br />  其中有個警衛名叫拜倫.哈力,他在蕭山克的時間比我還長,事實上,比此前兩任典獄長加起來的任期還長。一九五〇年的時候,典獄長是個叫喬治.鄧納海的北方佬,他拿了個獄政學的學位。就我所知,除了任命他的那些人之外,沒有人喜歡他。我聽說他只對三件事有興趣:第一是收集統計資料來編他的書(這本書後來由一家叫「粉輕鬆」的小出版社出版,很可能是他自費出版的),其次是關心每年九月哪個球隊贏得監獄棒球聯誼賽冠軍,第三是推動緬因州通過死刑法。他在一九五三年被革職了,因為他在監獄的汽車修理廠中經營地下修車服務,並且和哈力以及史特馬分紅。哈力和史特馬因為經驗老到,知道如何不留把柄,但鄧納海便得走路。沒有人因為鄧納海走路而感到難過,但也沒有人真的高興看見史特馬坐上他的位子。史特馬五短身材,一雙冷冰冰的棕色眼睛,臉上永遠帶著一種痛苦的微笑,就好像他已經憋不住了、非上廁所不可、卻又拉不出來的表情。在史特馬任期內,蕭山克酷刑不斷,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相信監獄東邊的灌木林中,可能發生過五、六次月夜中掩埋屍體的事情。鄧納海不是好人,但史特馬更是個殘忍冷血的卑鄙小人。<br /><br />  史特馬和哈力是好朋友。鄧納海當典獄長的時候,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傀儡,真正在管事的人是史特馬和哈力。<br /><br />  哈力是高個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一頭稀疏的紅髮。他很容易曬得紅彤彤的,喜歡大呼小叫。如果你的動作配合不上他要求的速度,他會用棍子猛敲你。在我們修屋頂的第三天,他在和另一個名叫麥德.安惠的警衛聊天。<br /><br />  哈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所以正在那兒發牢騷。這是哈力的典型作風,他是個不知感恩的人,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認定全世界都跟他作對:這個世界騙走了他一生中的黃金歲月,而且會把他下半輩子也榨乾。我見過一些幾乎像聖人般品德高尚的獄卒,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他們明白自己的生活雖然貧困艱難,卻仍然比州政府付錢請他們看守的這群囚犯好得多。這些獄卒能夠把痛苦做個比較,其他人卻不能,也不會這麼做。<br /><br />  對哈力而言,沒什麼好比較的。他可以在五月溫暖的陽光下悠閒地坐在那兒,慨歎自己的好運,而無視於不到十英尺外,一些人正在揮汗工作,一桶桶滾燙的瀝青幾乎要灼傷他們的雙手,但是對於平日需要辛苦工作的人而言,這份工作已經等於在休息了。或許你還記得大家常問的那個「半杯水」老問題,你的答案正反映了你的人生觀。像哈力這種人,他的答案絕對是:有一半是空的,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如果你給他一杯冰涼的蘋果汁,他會想要一杯醋。如果你告訴他,他的老婆總是對他忠貞不貳,他會說,那是因為她像無鹽嫫母一樣醜。<br /><br />  於是,他就坐在那兒和麥德聊天,聲音大得我們所有人都聽得到,寬大的前額已經開始曬得發紅。他一隻手扶在屋頂四周的矮欄杆上,另一隻手按在點三八口徑手槍的槍柄上。<br /><br />  我們都聽到他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哈力的大哥在十四年前到德州去,自此音訊全無,全家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真是一大解脫。一星期前,有個律師從奧斯汀打長途電話來,他老兄四個月前過世了,留下了差不多一百萬美元的遺產,他是搞石油生意發的財。「真難以置信有些笨瓜有多走運。」這個該死沒良心的傢伙站在工廠屋頂上說。<br /><br />  不過,哈力並未成為百萬富翁──如果真的成了百萬富翁,即使是哈力這種人,可能都會感到很快樂,至少會快樂一陣子──他哥哥留給緬因州老家每個還活在世上的家人每人三萬五千美元,真不賴,跟中了彩券一樣。<br /><br />  但是在哈力眼中,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哈力整個早上都在跟麥德抱怨,該死的政府要抽走他大部分的意外之財,「留下來的錢只夠買輛新車,」他悻悻然,「然後怎麼樣?買了車以後還要付該死的稅、付修理費和保養費,該死的孩子們又鬧著要你帶他們出去兜風……」<br /><br />  「等到他們長大了,還會要求把車開出去,」麥德說,老麥德知道麵包的哪一面塗了奶油,他沒有說出我們每個人心底的話,「老小子,如果那筆錢真是這麼燙手的話,我很願意接下這燙手山芋,否則要朋友做什麼呢?」<br /><br />  「對啦!他們會要求開車,要求學開車,天哪!」哈力說到這裡有點不寒而慄,「然後到了年底會怎麼樣?如果你發現不小心把稅算錯了,還得自掏腰包來補稅,甚至還要去借貸來繳稅。然後他們還要稽查你的財務呢,稽查完他們鐵定要收更多的稅,永遠都這樣。誰有能耐跟山姆大叔對抗?他們伸手到你襯衫裡捏著你的奶頭,直到你發紫發黑為止,最後倒楣的還是自己,老天爺!」<br /><br />  他陷入了懊惱的沉默中,想著他繼承了這三萬五千元,真是倒楣透了。安迪正在十五英尺外用一根大刷子刷瀝青,他把刷子順手扔到桶裡,走向麥德和哈力坐的地方。<br /><br />  我們都緊張起來,我看到有個叫楊勒的警衛準備掏出槍來。在瞭望塔上的一名警衛也用手戳戳同伴的手臂,兩人一起轉過身來。有一陣子,我還以為安迪會被射殺、狠狠打一頓或兩者都發生。<br /><br />  他輕聲問哈力:「你信得過你太太嗎?」<br /><br />  哈力只是瞪著他,開始漲紅了臉,我知道要壞事了。三秒鐘之內,他會抽出警棍來,朝著安迪的胃部要害打下去,胃後面正是太陽神經叢的所在,那兒有一大束神經,只要力道夠大,就能送人上西天,但他們還是會打下去,萬一沒死,也足以讓你麻痹很長一段時間,忘掉原本想做什麼。<br /><br />  「小子,」哈力說,「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去撿起刷子,然後從這屋頂滾下去。」<br /><br />  安迪只是看著他,非常冷靜,目光如冰,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我真想上去告訴他識時務點,給他上一門速成課,告訴他,你絕不能讓警衛知道你在偷聽他們談話,更不能插嘴,除非他們問你(即使他們問你,也只能有問必答,然後立刻閉嘴)。在這裡,無論黑、白、紅、黃哪色人種,在獄卒眼中都一樣,他們全把你當黑鬼,如果你想在哈力和史特馬這種人手下活命的話,你得習慣這種想法。當你坐牢的時候,你的命是屬於國家的,如果你忘了這點,只有自己倒楣。我曾經看過瞎了眼的人,斷了手指、腳趾的人,還有一個人命根子斷了一小截,還暗自慶幸只受了這點傷。我想告訴安迪,已經太遲了。他可以回去撿起刷子,但是晚上還是會有個笨蛋在淋浴間等著他,準備打得他兩腿痙攣,痛得在地上打滾。而你只要用一包香菸,就可以買通這樣的笨蛋。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情況已經夠糟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比現在更糟。<br /><br />  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鋪著瀝青。我跟其他人一樣,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我不得不如此。東西已經裂開來啦,而在蕭山克,永遠會有些像哈力這類人,極樂意把它打斷。<br /><br />  安迪說:「也許我說得不對,你信不信任她不重要,問題在於你是否認為她會在你背後動手腳。」<br /><br />  哈力站起來,麥德站起來,楊勒也站起來。哈力的臉漲得通紅。「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你到底還有幾根骨頭沒斷,你可以到醫務室去好好數一數。來吧,麥德!我們把這傢伙丟下去。」<br /><br />  楊勒拔出槍來。我們其他人都瘋狂地埋頭鋪瀝青。大太陽底下,他們就要這麼幹了,哈力和麥德準備一人一邊把他丟下去。可怕的意外!編號八一四三三─SHNK的囚犯杜佛尼腳踩空了幾步,整個人從梯子上滑了下去。太慘了。<br /><br />  他們兩人合力抓住他,麥德在右,哈力在左,安迪沒有抵抗,眼睛一直盯住哈力紫漲的臉孔。<br /><br />  「哈力先生,如果她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下,」他還是用一貫平靜鎮定的聲音說,「那麼沒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全數保有那筆錢。最後的比數是:拜倫.哈力先生三萬五千,山姆大叔零。」<br /><br />  麥德開始把他拉下去,哈力卻只是站在那兒不動。有一陣子,安迪好像拔河比賽的那條繩子,在他們兩人之間拉扯著。然後哈力說:「麥德,停一會兒。你說什麼?」<br /><br />  「如果你控制得了你老婆,就可以把錢交給她。」安迪說。<br /><br />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點,否則是自找苦吃。」<br /><br />  「稅捐處准許每個人一生中可以饋贈配偶一次禮物,金額最高可達六萬元。」安迪說。<br /><br />  哈力怔怔地望著安迪,好像被斧頭砍了一下那樣。「不會吧,免稅?」他說。<br /><br />  「免稅,」安迪說,「稅捐處一分錢也動不了。」<br /><br />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br /><br />  楊勒說:「他以前在銀行工作,我想他也許……」<br /><br />  「閉嘴,你這鱒魚!」哈力說道,看也不看他,楊勒滿臉通紅,閉上嘴。有些警衛喊他鱒魚,因為他嘴唇肥厚,眼睛凸出。哈力盯著安迪看,「你就是那個殺掉老婆的聰明銀行家,我為何要相信像你這樣的聰明銀行家?你想要我跟你一樣嘗到鐵窗滋味嗎?你想害我,是不是?」<br /><br />  安迪靜靜地說:「如果你因為逃稅而坐牢,你會被關在聯邦監獄中,而不是蕭山克,不過你不會坐牢。饋贈禮物給配偶是完全合法的法律漏洞,我辦過好幾十件……不,是幾百件這種案子,這條法令主要是為了讓小生意人把事業傳下去,是為一生中只發一次橫財的人,也就是像你這樣的人,而開的後門。」<br /><br />  「我認為你在撒謊。」哈力說,但他只是嘴硬,由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其實相信安迪的話。哈力醜陋的長臉上開始浮現些微激動,顯得十分古怪,在哈力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尤其可憎。他之所以激動,是因為看到了希望。<br /><br />  「不,我沒撒謊。當然你也不必相信我,你可以去請律師……」<br /><br />  「你他媽的龜兒子!」哈力吼道。<br /><br />  安迪聳聳肩,「那你可以去問稅捐處,他們會免費告訴你同樣的事情,事實上,你不需要我來解說,你可以親自去調查。」<br /><br />  「你他媽的,老子用不著謀殺老婆的聰明銀行家來教我黑熊在哪裡拉大便。」<br /><br />  「你只需找個律師或銀行家幫你辦理饋贈手續,不過要花點手續費。」安迪說,「或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樂意免費幫你辦,只要你給我的每一位同事送三罐啤酒……」<br /><br />  「同事?」麥德說,一邊拍著膝蓋,捧腹大笑。我真希望他在嗎啡還未發明的世界裡因為腸癌而上西天。「同事,太可笑了?同事?你還有什麼……」<br /><br />  「閉上你的鳥嘴!」哈力吼道,麥德閉嘴。哈力看了安迪一眼,「你剛才說什麼?」<br /><br />  「我說我只要求你給每位同事三罐啤酒,如果你也認為這樣公平的話,」安迪說,「我認為當一個人在春光明媚的戶外工作了一陣子時,如果有罐啤酒喝喝,他會覺得更像個人。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感激你的。」<br /><br />  我曾經和當天也在現場的幾個人談過──包括馬丁、聖皮耶和波昂謝──當時我們都看到同樣的事情,有同樣的感覺。突然之間,就變成安迪占上風了。哈力腰間插著槍,手上拿著警棍,後面站著老友史特馬,還有整個監獄的管理當局在背後撐腰,但是突然之間,在亮麗的金色陽光下,這一切都不算什麼。我感到心臟快跳出來了,自從一九三八年,囚車載著我和其他四個人穿過蕭山克的大門,我走出囚車踏上運動場以來,還不曾有過這種感覺。<br /><br />  安迪以冷靜自若的眼神看著哈力,這已不只是三萬五千元的事情了,我們幾個都同意這點。我後來不斷在腦海中重播這段畫面,我很清楚,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角力,而且安迪步步進逼、強力推進的方式,就好像兩個人在比腕力的時候,強者硬把弱者的手腕壓在桌上的情形。哈力大可以向麥德點點頭,讓他把安迪扔下去,事後仍舊採納安迪的建議。<br /><br />  他沒有理由不這麼做,但他沒有這麼做。<br /><br />  「如果我願意,我是可以給你們每個人幾罐啤酒,」哈力說,「工作的時候喝點啤酒是很不錯。」這個討厭鬼甚至還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br /><br />  「我先給你一個不讓稅捐處找麻煩的法子,」安迪說。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看著哈力。「如果你很有把握的話,就把這筆錢饋贈給你太太。如果你認為老婆會在背後動手腳或吞掉你的錢,我們還可以再想其他……」<br /><br />  「她敢出賣我?」哈力粗著聲音問道,「出賣我?厲害的銀行家先生,除非我點頭,她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br /><br />  麥德和其他人沒有一個敢笑。而安迪臉上始終沒有露出任何笑意。<br /><br />  「我會幫你列出所有需要的表格,表格在郵局裡都有賣,我會幫你填好,你只要在上面簽字就行了。」<br /><br />  這點很重要,哈力的胸部起伏著,然後他看了我們一眼,吼道:「該死!看什麼?幹你們的工作去!」他面向安迪,「你過來,給我聽好,如果你膽敢跟我耍什麼花樣,這禮拜還沒過完,你會發現自己在淋浴間追著腦袋跑。」<br /><br />  「我懂。」安迪輕輕地說。<br /><br />  他當然懂,他懂得比我多,比其他任何人都多。<br /><br />  於是一九五〇年,我們這一夥負責翻修屋頂的囚犯,在工作結束前一天的早上十點鐘,排排坐在屋頂上喝著啤酒,啤酒是由蕭山克監獄有史以來最嚴苛的獄卒所供應的。啤酒是溫的,不過仍然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滋味最棒的啤酒。我們坐在那兒喝啤酒,感覺陽光暖烘烘地灑在肩膀上,儘管哈力臉上帶著半輕視、半打趣的神情,好像在看猩猩喝啤酒似的,卻都不能破壞我們的興致。我們喝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讓我們感到自己又像個自由人,好像在自家屋頂上鋪瀝青、喝啤酒。<br /><br />  只有安迪沒喝,我說過他平常是不喝酒的。他蹲坐在陰涼的地方,雙手擱在膝蓋間搖晃,微微笑著,看著我們。驚人的是,竟然有這麼多人記得安迪這副樣子;更驚人的是,竟然有那麼多人說安迪對抗哈力的時候,他們也在現場鋪屋頂。我認為當天去工作的囚犯只有九個人或十個人,但是到了一九五五年,工作人員的人數至少已暴增到兩百人,也許還更多……如果你真的人家說什麼都信的話。<br /><br />  總之,如果你要我說,我描述的到底是普通人、還是在加油添醋地描繪一個彷彿沙礫中珍珠般的傳奇人物,我想答案是介乎兩者之間吧。反正我只知道安迪.杜佛尼不像我,也不像我入獄後見過的任何人。他把五百美金塞在肛門裡,偷偷夾帶了進來,但似乎他同時也夾帶了其他東西進來──或許是對自己的價值深信不疑,或堅信自己終會獲得最後勝利……或只是一種自由的感覺,即使被關在這堵該死的灰牆之內,他仍然有一種發自內在的光芒。我知道,他只有一次失去了那樣的光芒,而那也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br /><br />  一九五〇年,美國職業棒球世界大賽開打的時候──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年費城人隊在冠亞軍大賽中連輸四場──總之,那些姊妹再也不來騷擾安迪了。史特馬和哈力撂下狠話,如果安迪跑去向他們或其他警衛告狀,讓他們看到他的內褲裡再有一滴血,蕭山克每個姊妹當晚都得帶著頭痛上床。他們一點都沒反抗。我在前面說過,總是不停會有十八歲的偷車賊、縱火犯或猥褻兒童的人被關進牢裡。所以從翻修屋頂那天開始,安迪和那幫姊妹就井水不犯河水了。<br /><br />  那個時候,安迪已經調到圖書館,在一個叫布魯克的老囚犯手下工作。布魯克在二十世紀二〇年代末期便進圖書室工作,因為他受過大學教育,儘管布魯克在大學唸的是畜牧系,不過反正在蕭山克這種地方,大學生如鳳毛麟角,這跟乞丐沒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是同一道理。<br /><br />  布魯克是在柯立芝【註:小約翰.卡爾文.柯立芝(John Calvin Coolidge,Jr.,一八七二──一九三三),美國第三十任總統】還在當總統的時候,賭輸後失手殺了妻女而被關進來。他在一九五二年獲得假釋。像往常一樣,政府絕不會在他還對社會有一點用處的時候放他出去。當罹患關節炎的布魯克穿著波蘭西裝和法國皮鞋,蹣跚步出蕭山克大門時,已經六十八歲高齡了。他一手拿著假釋文件,一手拿著灰狗長途汽車車票,邊走邊哭。幾十年來,蕭山克已經變成他的整個世界,在布魯克眼中,牆外的世界實在太可怕了,就好像迷信的十五世紀水手面對著大西洋時一樣害怕。在獄中,布魯克是個重要人物,他是圖書館管理員,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如果他到外面的圖書館求職的話,不要說圖書館不會用他,他很可能連借書證都申請不到。我聽說他在一九五三年死於貧苦老人之家,比我估計的還多撐了半年。是呀,政府還蠻會報仇的:他們把他訓練得習慣了這個糞坑之後,又把他扔了出去。<br /><br />  安迪接替了布魯克的工作,他也幹了二十三年的圖書館管理員,他用對付哈力的方法,為圖書館爭取到他想要的東西。我看著他漸漸把這個原本只陳列《讀者文摘》叢書和《國家地理雜誌》的小房間(房間一直有個味道,因為直到一九二二年之前,這原本只是個放油漆的地方,從來也沒有空調),擴充成新英格蘭地區最好的監獄圖書館。<br /><br />  他一步一步慢慢來。他先在門邊放了個意見箱,很有耐性地篩選掉純粹開玩笑的提議,例如「請多買些黃色書刊」或「請訂購《逃亡的十堂課》」,然後整理出囚犯似乎認真需要的書籍。接著,他寫信給紐約主要的讀書俱樂部,請他們以特惠價寄來他們的精選圖書,並且得到文學協會和每月一書俱樂部的回應。他也發現蕭山克的獄友很渴望得到有關休閒嗜好的資訊,例如,有關肥皂雕刻、木工、各種手工藝和單人牌戲的專業書,還有在各監獄都十分搶手的加德納和拉摩爾的小說,獄友們好像永遠看不厭有關法庭的書。還有,他還在借書櫃台下藏了一箱比較辛辣的平裝書,儘管他出借時很小心,而且確保每一本書都準時歸還,不過這類新書幾乎每一本都很快就被翻爛了。<br /><br />  他在一九五四年開始寫信給州議會。史特馬那時已當上典獄長,他老愛擺出一副安迪只不過是隻吉祥物的樣子,經常在圖書館裡和安迪瞎扯,有時還摟著安迪的肩膀,跟他開玩笑。但是他誰也騙不了,安迪可不是任何人的吉祥物。<br /><br />  他告訴安迪,也許他在外面是個銀行家,但那早已成為過去,他最好認清監獄中的現實。在州議會那些自大的共和黨議員眼中,政府花在獄政和感化教育的經費只有三個用途:第一是建造更多的圍牆,第二是建造更多的鐵窗,第三是增加更多的警衛。而且在州議會諸公眼中,被關在湯瑪森、蕭山克、匹茲費爾和南波特蘭監獄的囚犯,都是地球上的人渣,是進來受苦的。假如麵包裡出現了幾隻象鼻蟲,那還真他媽的不幸啊!<br /><br />  安迪依舊神色自若地微笑著。他問史特馬,如果每年滴一滴水在堅硬的水泥塊上,持續滴上一百萬年,會怎麼樣?史特馬大笑,拍拍安迪的背,「你可活不了一百萬年,老兄,但如果你真能活這麼久,我相信到時候,你還是老樣子,臉上還是掛著同樣的微笑。你就繼續寫你的信吧,只要你自己付郵資,我會替你把信寄出去。」<br /><br />  於是安迪繼續寫信。最後,終於開懷大笑的人是他,雖然史特馬和哈力都沒機會看見。安迪不斷寫信給州議會,要求撥款補助監獄圖書館,也一再遭到拒絕。但是到了一九六〇年,他收到一張兩百元的支票。州議會也許希望用這兩百元堵住他的嘴,讓他別再煩他們了。但安迪認為自己的努力已收到初步成效,於是加倍努力。他開始每週寫兩封信,而不是一封信。到了一九六二年,他收到四百元,此後十年中,圖書館每年都會準時收到七百元。到了一九七一年,補助款甚至提高到整整一千元。當然這無法與一般小鎮圖書館的經費相比,但一千元至少可以採購不少二手偵探小說和西部小說。到安迪離開之前,你在蕭山克圖書館中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你想看的書,即使找不到,安迪很可能也會為你找到。這時候的圖書館已經從一個油漆儲藏室擴展為三個房間了。<br /><br />  你會問,難道這一切全因為安迪告訴哈力那筆意外之財該如何節稅嗎?答案是:對……也不對。或許你自己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蕭山克的救贖

蕭山克的救贖 線上小說閱讀

  第二部分



  我記得安迪每次都奮力抵抗。我猜,他知道只要有一次讓他們容易上手,以後便永無寧日。因此安迪臉上偶爾會掛彩,在博格斯被打約六或八個月後,他還斷了兩根指頭。對了,在一九四九年末,他還曾經因為臉頰骨斷裂而到醫務室就診,看來有人用布將鐵管子包起來,用力往他臉上揮打。他總是反擊,因此經常被單獨監禁。

  ※※※

  第二章

  我還記得安迪.杜佛尼第一次跟我接觸要東西的情形,往事歷歷在目,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不是他想要麗塔.海華斯的海報那次,那還是以後的事。一九四八年夏天,他跑來找我要別的東西。

  我的生意大部分是在運動場上做成的,這樁交易也不例外。我們的運動場很大,呈正方形,每邊長九十碼。北邊是外牆,兩端各有一個瞭望塔,上面站著武裝警衛,還佩著望遠鏡和鎮暴槍。大門在北面,卡車卸貨區則在南邊,蕭山克監獄總共有五個卸貨區。在平常的工作日,蕭山克是個忙碌的地方,不停有貨進出。我們有一間專造汽車牌照的工廠、一間大洗衣房。洗衣房除了洗燙監獄裡所有床單衣物,還替一家醫院和老人院清洗床單衣物。此外還有一間大汽車修理廠,由犯人中的技工負責修理囚車和市政府、州政府的車子,不用說還有監獄工作人員的私人轎車,經常也可以看到假釋委員會的車停在那兒待修。

  東邊是一堵厚牆,牆上有很多小得像縫隙的窗子,牆的另一邊就是第五區的牢房。西邊是辦公室和醫務室。蕭山克從不像其他監獄一樣人滿為患。一九四八年時,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但任何時候,運動場上都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或打棒球、賭骰子、閒聊或暗中交易。星期天,場上人更多,像假日的鄉下……如果再加上幾個女人的話。

  安迪第一次來找我時是個星期日。我正跟一個叫安耳默的人談完話;安耳默隔三差五幫我一些小忙,那天我們談的是一部收音機的事。我當然知道安迪是誰,別人都認為他是個冷冰冰的勢利小人,一副欠揍的樣子。說這種話的其中一個人叫做博格斯.戴蒙德,惹上他可真是大壞事一件。安迪沒有室友,聽說是他自己不想要的。別人都說,他自認他的屎聞起來比別人香。但我不隨便聽信別人的傳言,我要自己來判斷。

  「喂,」他說,「我是安迪.杜佛尼。」他伸出手來,我跟他握手。他不是那種喜歡寒暄的人,開門見山便說出來意。「我知道你有本事弄到任何東西。」

  我承認我常常有辦法弄到一些東西。

  「你是怎麼辦到的?」安迪問道。

  「有時候,」我說,「東西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到了我的手上。我無法解釋,除非因為我是愛爾蘭人。」

  他笑笑。「我想麻煩你幫我弄把敲石頭的錘子。」

  「那是什麼樣子的錘子?你要那種錘子幹什麼?」

  安迪很意外,「你做生意還要追根究柢嗎?」就憑他這句話,我已知道他為何會贏得勢利小人的名聲,就是那種老愛裝腔作勢的人──不過我也在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一絲幽默。

  「我告訴你,」我說,「如果你要一隻牙刷,我不會問你問題,我只告訴你價錢,因為牙刷不是致命的東西。」

  「你對致命的東西很過敏嗎?」

  「是的。」

  一個老舊、貼滿了膠帶的棒球飛向我們,安迪轉過身來,像貓一樣敏捷,在半空中把球抓了下來,漂亮的動作連弗蘭克.馬左恩【註:弗蘭克.馬左恩(Frank Malzone),二十世紀五〇年代數度贏得美國聯盟金手套獎的著名三壘手。】都會歎為觀止。安迪再以迅速俐落的動作把球擲回去。我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各做各的工作時,還用一隻眼睛瞄著我們,也許在塔上的守衛也在看我們。我不做畫蛇添足或會惹來麻煩的事。每個監獄中,都有一些特別有分量的人物,小監獄裡可能有四、五個,大監獄裡可能多達二、三十個,在蕭山克,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我怎麼看待安迪,可能會影響他在這裡的日子好不好過。安迪可能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向我磕頭或拍馬屁,我就是敬重他這點。

  「應該的。我會告訴你這種錘子長什麼樣子,還有我為什麼需要這種錘子。石錘是長得很像鶴嘴鋤的小錘子,差不多這麼長。」他的手張開約一英尺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整齊乾淨的指甲。「錘子的一端是尖利的小十字鎬,另一端是平鈍的錘頭。我要買錘子是因為我喜歡石頭。」

  「石頭?」我說。

  「你蹲下來一會兒。」他說。

  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蹲著。

  安迪抓了一把運動場上的塵土,然後讓塵土從他乾淨的手指縫間流下去,揚起了一陣灰。最後他手上留下了幾粒小石頭,其中一兩粒會發光,其餘的則灰撲撲的,黯淡無光。其中一粒灰暗的小石頭是石英,但是要等摩擦乾淨了以後,才看得出來是石英,發出一種奶色的光芒。安迪把它擦乾淨後扔給我。我接住後,馬上叫出名字。

  「石英,不錯,」他說,「你看,雲母、頁岩、沙質花崗岩。這地方有不少石灰石,是當年開闢這一個山丘蓋監獄時留下來的。」他把石頭扔掉,拍掉手上的灰塵。「我是個石頭迷。至少……以前是。我希望能再度開始收集石頭,當然是小規模的收集。」

  「星期日在運動場上的探險?」我問道,站了起來。好一個傻念頭,不過……看見那一小塊石英,我也不禁稍稍心動了一下,我不知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和外面的世界有某種聯繫吧。你不會想到在運動場上會看到石英,石英應該是在奔流的小溪中撿到的東西。

  「星期天有點事做,總比沒有的好。」他說。

  「你可以把錘子插進某人的腦袋中。」我評論道。

  「我在這兒沒有敵人。」他靜靜地說。

  「沒有?」我微笑道,「再等一陣子吧。」

  「如果有麻煩的話,我不會用錘子來解決。」

  「也許你想越獄?在牆下挖地道?因為如果你……」

  他溫文有禮地笑了起來。等到我三個星期後親眼見到了那把石錘時,我就明白他為什麼笑了。

  「你知道,」我說,「如果有人看見你帶著這玩意兒,他們會把它拿走。他們連看到你有個湯匙,都會把它拿走。你要怎麼弄呢?就蹲在這兒敲敲打打嗎?」

  「噢,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的。」

  我點點頭,反正那部分確實不關我的事。我只負責供應東西,至於他能否保住那個東西,完全是他的事情。

  「像這樣一個玩意兒,要多少錢?」我問,我開始享受他安靜低調的態度。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度過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你會極端厭倦那些愛大聲咆哮、好吹牛、還有大嘴巴的人。所以,可以這麼說,我從初次見面就很喜歡安迪。

  「任何賣石頭和玉石的店都可以買到,要八塊錢,」他說,「不過當然我明白,你經手的東西都還要加一點傭金……」

  「平常是加百分之十,不過我必須把危險物品的價格再提高一點。你要的東西比較不那麼容易弄到手,所以就算十塊錢好了。」

  「那就十塊錢。」

  我看著他,微微一笑。「你有十塊錢嗎?」

  「有。」他平靜地說。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至少有五百元,是他入獄時就帶進來的錢。每個人入獄時都要先經過一番檢查,他們會強迫你彎下腰來,然後仔細查看你的某個部位。不過那部位空間不少,有決心的人想瞞天過海還是有辦法,東西直往內塞,表面上甚至看不出來,除非碰巧檢查你的那個人居然有心情戴上橡皮手套,往裡面猛掏。

  「很好,」我說,「你應該知道萬一我給你的東西被發現了,該怎麼辦吧?」

  「我想我應該知道。」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轉變中看出,他早已猜到我要說什麼了。他的眼神中閃現一絲他特有的帶著嘲諷的幽默。

  「如果你被逮著了,你要說是你自己找到的。他們會關你三或四個星期的禁閉……還有,當然囉,你的玩具自然也會被沒收,還會在你的記錄上留下一個汙點。但是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以後就甭想再和我做生意了,連一雙鞋帶或一包香菸都甭想我賣給你。我也會派人給你一點顏色瞧瞧。我不喜歡暴力,但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我可不能隨便給人擺了道兒,這樣我往後就混不下去了?」

  「我懂,你不用擔心。」

  「我從來不擔心,」我說,「在這種地方,擔心於事無補。」

  他點點頭走開了。三天後,趁早上洗衣服的休息空檔,他走向我。他沒跟我說話,甚至沒看我,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手法就像魔術師玩撲克牌戲法一樣俐落。這傢伙學得很快。我給他弄了一把錘子,正是他形容的尺寸和樣子。我把錘子藏在我的牢房中一個晚上,這種錘子不像逃亡工具,我猜如果想用這樣一把錘子挖地道逃出去,大約要六百年,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萬一把這玩意插在某人的腦袋中,他就再也別想聽電台播放的流行歌了,而安迪一向跟那些同性戀處不好,我希望他們並非他真正想錘的對象。

  最後,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第二天一早,起床號還沒有響起,我就把錘子藏在香菸盒中拿給厄尼,厄尼是模範囚犯,他在一九五六年出獄前,一直負責打掃第五區的走道。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飛快地把錘子塞進上衣裡,此後十九年,我不曾再看過那把錘子,等我再看到它時,那把錘子早已磨損得沒法用了。

  接下來那個星期日,安迪在運動場上又走向我。他的樣子慘不忍睹,下嘴唇腫得像香腸,右眼也腫得張不開,臉頰有一連串刮傷。他又跟那些「姊妹」起衝突了,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多謝你的工具。」他說,說完便走了。

  我好奇地看著他。他走了幾步,在地上看見什麼東西,彎下腰去撿起來。那是塊小石頭。囚衣是沒有口袋的(唯有擔任技工的囚犯在工作場合中穿的工作服例外),但是總有辦法可想,因此那塊小石頭消失在安迪的袖子中,而且一直沒有掉下來,手法真叫人佩服……我也很佩服他,儘管他碰到不少麻煩,還是繼續過他的日子,但世界上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卻辦不到,他們不願意或沒有能力這麼做,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被關在牢裡,卻還是不懂得過日子。我還注意到,儘管安迪的臉孔透露出他碰到麻煩了,但是他的雙手仍然乾淨得一如往常,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接下來六個月,我甚少看見他。安迪有好一陣子都被單獨關在禁閉室裡。

  說到這裡,我想先談談關於「姊妹」的一些事情。

  這類人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像「公牛怪胎」或「牢房蘇茜」等等──最近流行的說法是「殺手皇后」,但在蕭山克,大家總是稱他們為「姊妹」。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除了名稱不同之外,我猜其他沒有什麼不一樣。

  大多數人對監獄中發生雞姦早已見怪不怪了,或許只有一些新進犯人除外,尤其是那些不幸長得苗條俊秀、又缺乏警覺的年輕犯人。但是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也有幾百種不同的形式。有的人因為無法忍受無性的生活,因此在獄中轉而結交男人,免得自己發瘋。通常接下來原本是異性戀的兩個男人之間就會有某種安排,雖然我常常懷疑,當他們有朝一日回到妻子和女友身邊時,是否真能像自己所說的一樣恢復為異性戀者。

  也有一些人在獄中「轉變」性傾向。現在流行的說法是,他們變成同性戀者,或是「出櫃」了。而這些男同性戀者大多數扮演女性的角色,而且大受歡迎。

  於是就有了這群「姊妹」。

  他們之於監獄這個小型社會,就好像強暴犯之於牆外的大型社會一樣。他們往往是罪大惡極的長期犯,而他們的獵物則是一些年輕、瘦弱和沒經驗的囚犯……或者,就安迪的情況而言,看起來很柔弱的囚犯。淋浴間、洗衣機後面的狹窄通道,有時候甚至醫務室,都成為他們的狩獵場。其中不止一次,強暴案也發生於禮堂後面只有衣櫥大小的電影放映室中。很多時候,他們其實不必使用暴力也可以得逞,因為入獄後轉為同性戀的囚犯似乎總是會迷上其中一位「姊妹」,就好像十來歲的少女迷戀明星或歌星偶像一樣。但是對這些姊妹而言,其中的樂趣正在於使用暴力……而我猜這部分永遠都不會改變。

  由於安迪長得比較矮小,生就一張俊臉,或許也因為他那特有的泰然自若的神態,他一進來就被那批姊妹看上了。如果我說的是童話故事,我會告訴你安迪一直奮勇抵抗,直到他們罷手為止。我很希望能這麼說,但我不能。監獄原本就不是童話世界。

  第一次出事是在他加入我們蕭山克快樂家庭還不到三天的時候,在浴室裡。就我所知,那次只是一連串的挑逗和侮辱。那些人喜歡在採取真正的行動前,先捉弄一下獵物,就像胡狼想測試看獵物是否真的像外表那麼軟弱。

  安迪狠狠反擊,而且把那個叫博格斯.戴蒙德的大塊頭嘴唇給打裂了,警衛及時衝進來,才制止住雙方進一步的動作,但博格斯發誓非逮到安迪不可,他果然說到做到。

  第二次則發生在洗衣房後面。多年來,那條狹長骯髒的通道發生了不少事情,警衛全都知道,卻放任不管。那裡很暗,散置著一袋袋洗衣劑、漂白劑和一桶桶Hexlite【註:Hexlite為複合材料界巨頭──美國赫氏公司(Hexcel)的一個商標。】催化劑,如果你的手是乾的,碰到也不會怎麼樣,但是如果弄濕了,這些化學藥劑就會像電池的酸液一樣害你送命。監獄的警衛都不喜歡來這裡,也警誡新人不要到這兒來,因為如果被囚犯困在這個地方,你可沒有後退之路,連搏鬥的空間都不夠。

  博格斯當時不在場,但從一九二二年起便在洗衣房當工頭的亨利.拜克告訴我,博格斯的四個朋友都在那兒。安迪起先手裡拿著一碗Hexlite,讓他們不敢靠近,他威脅著如果他們再走近一步,就要把催化劑往他們的眼睛丟過去。但是安迪往後退時,不小心跌倒了,結果他們就一擁而上。

  我想「輪暴」這個名詞的意義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正是這四姊妹對他做的事。他們把安迪按在齒輪箱上,拿著螺絲起子對準他的太陽穴,逼他就範。被強暴後會有一點傷口,但不是太嚴重。你問,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嗎?──但願並非如此。之後你會流幾天血,如果不希望有些無聊小丑問你是不是月經來了,就在褲子裡多墊幾張衛生紙。通常血流個兩、三天就停了,除非他們用更不自然的方式對待你。不過雖然身體沒有什麼大損傷,強暴終歸是強暴,事後你照鏡子瞧自己的臉時,會想到日後該怎麼看待自己。

  安迪孤獨地經歷了這些事情,就像他在那段日子裡,孤零零地經歷了其他所有事情一樣。他一定就像之前許多人那樣,得到了這個結論:要對付這群姊妹只有兩種方法,要不就是力拼之後不敵,要不就是從一開始就認了。

  他決定跟他們力拼。當博格斯和兩個同黨一星期後尾隨安迪時,安迪猛烈還擊,當時厄尼剛好在附近。根據厄尼的說法,博格斯當時說:「我聽說你已破身了。」安迪打破了一個叫盧斯特的傢伙的鼻子,那傢伙是個粗壯的農夫,因為打死繼女而被關進牢中。我很樂於告訴你,他後來死在這裡。

  他們三個人聯手制伏他,輪流強暴他,之後再強迫安迪跪下來。博格斯站在他面前,他那時有一把珍珠柄的剃刀,刀柄上刻了「戴蒙德珍珠」的字樣。他打開剃刀說:「我現在要解開拉鏈啦,男人先生,我要你嚥下什麼東西,你就得給我嚥下。等你嚥完了我給你的東西,你就得嚥下盧斯特的東西,你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應該要對他有所補償。」

  安迪說:「如果你把任何東西塞進我的嘴裡,你就會失掉那個東西。」

  厄尼說,博格斯看著安迪,以為他瘋了。

  「不對,」他慢慢對著安迪說,好像安迪是個笨孩子,「你沒聽懂我說的話。如果你膽敢這樣做的話,我會把這柄八英寸長的玩意從你耳朵全插進去,懂嗎?」

  「我明白你在說什麼,但是我想你沒聽懂我的話。只要你把任何東西塞進我的嘴巴裡,我就會把它咬斷。你可以把刀子插進我的腦袋裡,不過你應該明白,當一個人腦部突然受到嚴重創傷時,他會同時撒尿拉屎……和大力咬下去。」

  安迪抬頭看著博格斯,臉上帶著慣有的微笑,厄尼描述,彷彿他們三個人只是在和他討論股票和債券,彷彿他還像在銀行上班一樣,身上穿著三件式西裝,而不是跪在洗衣房的髒地板上,褲子褪到腳踝處,大腿間流下一滴滴鮮血。

  「事實上,」他還繼續說,「我只知道,這種用力咬下去的反射動作有時候太激烈了,事後你得用鐵鍬或螺絲起子才有辦法把他的下巴撬開。」

  結果,一九四八年二月的那個晚上,博格斯沒敢放任何東西到安迪嘴巴裡,盧斯特也沒有,就我所知,以後也沒有任何人敢這麼做。他們三個人結結實實把安迪打了一頓,差那麼一點點就把他打死;而四個人都關了一陣子禁閉。安迪和盧斯特還先被送到監獄的醫務室療傷。

  這些傢伙找過他幾次麻煩?我不知道。我想盧斯特很早便對他失去興趣了,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都得用夾板固定鼻梁,會讓一個人倒足胃口。那年夏天,博格斯也停止找他麻煩了。

  那是一件怪事。六月初的一個早上,博格斯沒出來吃早飯,他們發現他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中。他沒說是誰幹的,或是怎麼發生的,但是幹我這一行,我很清楚你幾乎可以買通監獄警衛去做任何事情,只要不是要他們為囚犯帶槍進來就好。那時他們的薪水不高,就是現在也不高,而且當時沒有電動門鎖,沒有閉路電視或中央系統可以監控整個監獄。在一九四八年,每個囚區都有單獨的門禁和警衛,賄賂警衛讓兩、三個人混進來很容易,是啊,甚至進到博格斯的牢房中,都有可能。

  當然這樣做需要花掉不少錢,不是依照外面的水準,不,監獄裡屬於小規模經濟,你進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手上有張一塊錢鈔票,就跟外面的二十元一樣管用。我猜如果博格斯是這樣被暗算的,那麼某人可花了不少錢,可能給警衛十五塊錢,幾個打手則一人兩、三塊錢。

  我並不是說這件事一定是安迪幹的,不過我知道他帶了五百元進來。他進來前在銀行工作,對於金錢能夠發揮的力量,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清楚。

  我只知道:自從這次挨打以後──博格斯斷了三根肋骨、眼睛出血、背部拉傷加上股骨脫臼,他不再找安迪的麻煩了,事實上,他再也不找任何人麻煩了。他就好像夏天刮大風一樣,雖然狂吹著,卻都是虛張聲勢。你可以說,他變成一個「軟弱」的姊妹。

  博格斯的故事就此結束,原本他很可能殺了安迪,如果安迪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防備的話。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姊妹也不再找他麻煩,偶爾他們還是會趁他不備,乘虛而入,但次數不多。畢竟胡狼還是比較喜歡容易上手的獵物,而在蕭山克,比安迪容易上手的獵物多的是。

  不過,我記得安迪每次都奮力抵抗。我猜,他知道只要有一次讓他們容易上手,以後便永無寧日。因此安迪臉上偶爾會掛彩,在博格斯被打約六或八個月後,他還斷了兩根指頭。對了,在一九四九年末,他還曾經因為臉頰骨斷裂而到醫務室就診,看來有人用布將鐵管子包起來,用力往他臉上揮打。他總是反擊,因此經常被單獨監禁。我想關禁閉對他而言並不苦,不像其他人那麼受不了,他一點也不害怕獨處。

  他勉強適應著和姊妹們周旋──但到了一九五〇年,這種事幾乎完全停止了。等一下我會詳細講述這部分。

  一九四八年秋天,有一天早上,安迪在運動場上跟我見面,問我能不能替他弄到一打磨石布。

  「那是什麼鬼玩意?」我問道。

  他告訴我那是石頭迷的術語,是跟擦碗布差不多大小的布,用來磨亮石頭。磨石布厚厚的,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光滑的一面像砂紙,粗糙的一面則像工業用的鋼絲絨(安迪的牢房裡也有一盒鋼絲絨,卻不是我幫他弄到的,我猜他是從洗衣房裡偷來的)。

  我跟他說這宗生意沒問題,替他從同一家岩石和玉石店弄到了他要的東西。這次我只抽百分之十的服務費,沒多要他一分,因為我認為這種長七英寸、寬七英寸的正方形布墊沒啥危險。磨石布,真是的。

  五個月後,安迪問我能否替他把麗塔.海華斯給弄來。我們這次是藉著禮堂放映電影的時候談生意。現在我們一週可以看一兩次電影,以前一個月才看一次,通常放映的電影都含有濃厚的道德啟示,那次放映的電影《失去的週末》也不例外,警告我們喝酒是很危險的。這樣的道德教訓倒是令身陷囹圄的我們感到有點安慰。

  安迪想辦法坐到我旁邊來,電影放到一半時,他挨近我,問我是否能給他弄到麗塔.海華斯。說實話,我真想笑。他一向表現得很冷靜,而且一板一眼,但那天晚上他坐立不安,十分難為情,好像在跟我要保險套似的。他好像充足了電,隨時要爆發一樣。

  「可以呀,」我說,「別緊張,冷靜點,你要大張的還是小張的?」當時麗塔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幾年前則是貝蒂.葛蘭寶),當時麗塔.海華斯的海報有兩種尺寸。花一塊錢的話,可以弄個小張的,二塊五毛錢則可以弄到大張的,四英尺高,女人味十足。

  「大張的,」他說,沒看我。那晚他真是害臊得厲害,臉紅得像個想偷拿哥哥身分證去看香豔秀的孩子,「你有辦法弄到嗎?」

  「當然可以,別緊張。」這時大家看到電影精采處,開始拍手尖叫起來。

  「多久可以弄到?」

  「一個星期,也許可以更快點。」

  「好吧,」他的聲音透著失望,好像希望我馬上就能從口袋裡掏一張出來給他,「多少錢?」

  這次我照批發價算給他。這點折扣,我還給得起;他一直是個好顧客,而且也是個乖寶寶──當博格斯、盧斯特和其他人一直找他麻煩時,我常常懷疑,他哪天會不會拿起他的石錘,敲破某個人的腦袋?

  海報是我的大宗生意,搶手的程度僅次於酒和香菸,通常比大麻的需求量還多。二十世紀六〇年代,各種海報的需求量都大增,例如,有不少人想要鮑勃.迪倫【註:鮑勃.迪倫(Bob Dylan),二十世紀六〇年代美國傳奇搖滾民謠創作歌手。】、吉米.亨德里克斯【註: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搖滾吉他大師。】以及電影《逍遙騎士》的海報。但大多數人還是喜歡女人的海報,一個接一個的性感漂亮海報皇后。

  在安迪和我談過幾天以後,和我有生意往來的洗衣房司機為我捎來六十多張海報,大多數是麗塔.海華斯的海報。你可能還記得那張有名的照片,我就記得清清楚楚,海報上的麗塔.海華斯身著泳裝,一隻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好一個噴火女郎。

  也許你很好奇,監獄管理當局知道有黑市存在嗎?當然知道囉。他們可能跟我一樣清楚我的生意,但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知道整個監獄就像個大壓力鍋,必須有地方透透氣。他們偶爾會來一次突擊檢查,我一年總要被關上兩三次禁閉,不過像海報這種東西,他們看了眨眨眼便算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嘛。當某個囚犯的牢房裡出現了一張麗塔.海華斯的大張海報時,他們會假定大概是親戚朋友寄來的。當然事實上親友寄到監獄的包裹一律都會打開檢查,然後登記到清單上,但如果是像麗塔.海華斯或艾娃.嘉娜這種完全無害的性感美女海報,誰又會回去重新審閱那張清單呢?當你生活在壓力鍋中時,你得學會如何生存,也學會放別人一條生路,否則會有人在你的喉嚨上劃開一道口子。你得學會體諒。

  厄尼再度替我把海報拿去安迪的十四號牢房,同時替我帶回一張字條到我的六號牢房來,上面是安迪一絲不苟的筆跡,只有兩個字:「多謝。」

  後來有一天,早上排隊去吃早餐時,我找機會瞄了一下安迪的房間,看到麗塔.海華斯的泳裝海報亮麗地貼在床頭,這樣他在每晚熄燈後,還可以藉著運動場上的水銀燈看著泳裝打扮的麗塔.海華斯,她一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可是,白天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黑杠,因為太陽光把鐵窗柵欄的陰影印到海報上了。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九五〇年五月中發生的事,這件事結束了安迪和那些姊妹之間持續三年的小衝突,而他也因為這次事件終於從洗衣房調到圖書館工作,他在圖書館一直待到今年初離開這個快樂小家庭為止。

  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我告訴你的許多事情都是道聽塗說──某人看到某件事以後告訴我,而我再告訴你。在某些情況下,我已經把這些經過四五手傳播後的故事簡化了許多。不過在這裡生活就是如此。這裡的確有個祕密情報網,如果你要保持消息靈通,就得運用這個情報網。當然,你得懂得去蕪存菁,知道怎麼從一大堆謊言、謠傳和子虛烏有的幻想中,挑出真正有用的消息。

  還有,你也許會覺得我描述的是個傳奇人物,而不是普通人,我不得不承認這多少是事實。對我們這些認識安迪多年的終身犯而言,安迪的確帶著點傳奇魔幻的色彩,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監獄裡流傳的故事,包括他拒絕向博格斯屈服、不斷抵抗其他姊妹,甚至弄到圖書館工作的過程,都帶著傳奇色彩。但是有一個很大的差別是,最後這件事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敢以我媽媽的名字發誓,我說的話句句屬實。殺人犯的誓言或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請相信我:我絕不說謊。

  當時我們已經建立起不錯的交情,這傢伙很有意思。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也許我應該提一下的。就在他掛上麗塔.海華斯的海報五週後,我早已忘記了這整件事,而忙著做其他生意。有一天厄尼從牢房的鐵柵欄遞給我一個白色小盒子。

  「安迪給你的。」他低聲說,兩手依然不停地揮動掃把。

  「多謝!」我說,偷偷遞給他半包駱駝牌香菸。

  當我打開盒子時,我在想裡面會是什麼怪東西?裡面放了不少棉花,而下面是……

  我看了很久,有幾分鐘,我甚至有點不敢去碰它們,實在是太美了。這裡極端缺乏美好的東西,而真正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人甚至不懷念這些美麗的東西。

  盒子裡是兩塊石英,兩塊都經過仔細琢磨,削成浮木的形狀,石英中的硫化鐵發出閃閃金光。如果不是那麼重的話,倒可以做成一對很不錯的袖扣,這兩塊石英就有這麼對稱精緻。

  要琢磨這兩塊石頭得花多少時間?可想而知,一定是在熄燈以後無數小時的苦工。首先得把石頭削成想要的形狀,然後才是用磨石布不斷琢磨打光。看著它們,我內心升起一股暖意,這是任何人看到美麗東西之後都會湧現的感覺。這種美是花了時間和心血打造出來的,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原因。我對他的毅力肅然起敬,但直到後來,我才真的了解他是多麼堅持不懈。

  一九五〇年五月,上面決定要翻修監獄車牌工廠的屋頂。他們打算在天氣還沒有太熱時做完,徵求自願去做這份工作的人,整個工程預計要做一個星期。有七十多個人願意去,因為可以藉機到戶外透透氣,而且五月正是適合戶外工作的宜人季節。上面以抽籤方式選了九或十個人,其中兩個正好是安迪和我。

  接下來那個星期,每天早飯後,警衛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押著我們浩浩蕩蕩穿過運動場,瞭望塔上所有的警衛都用望遠鏡遠遠監視著我們。

  早晨行進的時候,我們之中有四個人負責拿梯子,把梯子架在平頂建築物旁邊,然後開始以人龍把一桶桶熱騰騰的瀝青傳到屋頂上,只要潑一點那玩意兒在你身上,你就得一路狂跳著去醫務室找醫生。

  有六個警衛監督我們,全是老經驗的警衛。對他們而言,那個星期簡直像度假一樣,比起在洗衣房或打造車牌的工廠中汗如雨下,又或者是站著看管一群囚犯做工掃地,他們現在正在陽光下享受正常人的五月假期,坐在那兒,背靠著欄杆,大擺龍門陣。

  他們甚至只需要用半隻眼睛盯著我們就行了,因為南面牆上的警衛崗哨離我們很近,近到那些警衛甚至可以把口水吐到我們身上,如果他們要這麼做的話。要是有哪個在屋頂上工作的囚犯敢輕舉妄動,只消四秒鐘,就會被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掃成馬蜂窩,所以那些警衛都很悠閒地坐在那裡;如果還有幾罐埋在碎冰裡的啤酒可以喝,就簡直是快活似神仙了。

  其中有個警衛名叫拜倫.哈力,他在蕭山克的時間比我還長,事實上,比此前兩任典獄長加起來的任期還長。一九五〇年的時候,典獄長是個叫喬治.鄧納海的北方佬,他拿了個獄政學的學位。就我所知,除了任命他的那些人之外,沒有人喜歡他。我聽說他只對三件事有興趣:第一是收集統計資料來編他的書(這本書後來由一家叫「粉輕鬆」的小出版社出版,很可能是他自費出版的),其次是關心每年九月哪個球隊贏得監獄棒球聯誼賽冠軍,第三是推動緬因州通過死刑法。他在一九五三年被革職了,因為他在監獄的汽車修理廠中經營地下修車服務,並且和哈力以及史特馬分紅。哈力和史特馬因為經驗老到,知道如何不留把柄,但鄧納海便得走路。沒有人因為鄧納海走路而感到難過,但也沒有人真的高興看見史特馬坐上他的位子。史特馬五短身材,一雙冷冰冰的棕色眼睛,臉上永遠帶著一種痛苦的微笑,就好像他已經憋不住了、非上廁所不可、卻又拉不出來的表情。在史特馬任期內,蕭山克酷刑不斷,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相信監獄東邊的灌木林中,可能發生過五、六次月夜中掩埋屍體的事情。鄧納海不是好人,但史特馬更是個殘忍冷血的卑鄙小人。

  史特馬和哈力是好朋友。鄧納海當典獄長的時候,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傀儡,真正在管事的人是史特馬和哈力。

  哈力是高個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一頭稀疏的紅髮。他很容易曬得紅彤彤的,喜歡大呼小叫。如果你的動作配合不上他要求的速度,他會用棍子猛敲你。在我們修屋頂的第三天,他在和另一個名叫麥德.安惠的警衛聊天。

  哈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所以正在那兒發牢騷。這是哈力的典型作風,他是個不知感恩的人,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認定全世界都跟他作對:這個世界騙走了他一生中的黃金歲月,而且會把他下半輩子也榨乾。我見過一些幾乎像聖人般品德高尚的獄卒,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他們明白自己的生活雖然貧困艱難,卻仍然比州政府付錢請他們看守的這群囚犯好得多。這些獄卒能夠把痛苦做個比較,其他人卻不能,也不會這麼做。

  對哈力而言,沒什麼好比較的。他可以在五月溫暖的陽光下悠閒地坐在那兒,慨歎自己的好運,而無視於不到十英尺外,一些人正在揮汗工作,一桶桶滾燙的瀝青幾乎要灼傷他們的雙手,但是對於平日需要辛苦工作的人而言,這份工作已經等於在休息了。或許你還記得大家常問的那個「半杯水」老問題,你的答案正反映了你的人生觀。像哈力這種人,他的答案絕對是:有一半是空的,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如果你給他一杯冰涼的蘋果汁,他會想要一杯醋。如果你告訴他,他的老婆總是對他忠貞不貳,他會說,那是因為她像無鹽嫫母一樣醜。

  於是,他就坐在那兒和麥德聊天,聲音大得我們所有人都聽得到,寬大的前額已經開始曬得發紅。他一隻手扶在屋頂四周的矮欄杆上,另一隻手按在點三八口徑手槍的槍柄上。

  我們都聽到他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哈力的大哥在十四年前到德州去,自此音訊全無,全家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真是一大解脫。一星期前,有個律師從奧斯汀打長途電話來,他老兄四個月前過世了,留下了差不多一百萬美元的遺產,他是搞石油生意發的財。「真難以置信有些笨瓜有多走運。」這個該死沒良心的傢伙站在工廠屋頂上說。

  不過,哈力並未成為百萬富翁──如果真的成了百萬富翁,即使是哈力這種人,可能都會感到很快樂,至少會快樂一陣子──他哥哥留給緬因州老家每個還活在世上的家人每人三萬五千美元,真不賴,跟中了彩券一樣。

  但是在哈力眼中,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哈力整個早上都在跟麥德抱怨,該死的政府要抽走他大部分的意外之財,「留下來的錢只夠買輛新車,」他悻悻然,「然後怎麼樣?買了車以後還要付該死的稅、付修理費和保養費,該死的孩子們又鬧著要你帶他們出去兜風……」

  「等到他們長大了,還會要求把車開出去,」麥德說,老麥德知道麵包的哪一面塗了奶油,他沒有說出我們每個人心底的話,「老小子,如果那筆錢真是這麼燙手的話,我很願意接下這燙手山芋,否則要朋友做什麼呢?」

  「對啦!他們會要求開車,要求學開車,天哪!」哈力說到這裡有點不寒而慄,「然後到了年底會怎麼樣?如果你發現不小心把稅算錯了,還得自掏腰包來補稅,甚至還要去借貸來繳稅。然後他們還要稽查你的財務呢,稽查完他們鐵定要收更多的稅,永遠都這樣。誰有能耐跟山姆大叔對抗?他們伸手到你襯衫裡捏著你的奶頭,直到你發紫發黑為止,最後倒楣的還是自己,老天爺!」

  他陷入了懊惱的沉默中,想著他繼承了這三萬五千元,真是倒楣透了。安迪正在十五英尺外用一根大刷子刷瀝青,他把刷子順手扔到桶裡,走向麥德和哈力坐的地方。

  我們都緊張起來,我看到有個叫楊勒的警衛準備掏出槍來。在瞭望塔上的一名警衛也用手戳戳同伴的手臂,兩人一起轉過身來。有一陣子,我還以為安迪會被射殺、狠狠打一頓或兩者都發生。

  他輕聲問哈力:「你信得過你太太嗎?」

  哈力只是瞪著他,開始漲紅了臉,我知道要壞事了。三秒鐘之內,他會抽出警棍來,朝著安迪的胃部要害打下去,胃後面正是太陽神經叢的所在,那兒有一大束神經,只要力道夠大,就能送人上西天,但他們還是會打下去,萬一沒死,也足以讓你麻痹很長一段時間,忘掉原本想做什麼。

  「小子,」哈力說,「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去撿起刷子,然後從這屋頂滾下去。」

  安迪只是看著他,非常冷靜,目光如冰,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我真想上去告訴他識時務點,給他上一門速成課,告訴他,你絕不能讓警衛知道你在偷聽他們談話,更不能插嘴,除非他們問你(即使他們問你,也只能有問必答,然後立刻閉嘴)。在這裡,無論黑、白、紅、黃哪色人種,在獄卒眼中都一樣,他們全把你當黑鬼,如果你想在哈力和史特馬這種人手下活命的話,你得習慣這種想法。當你坐牢的時候,你的命是屬於國家的,如果你忘了這點,只有自己倒楣。我曾經看過瞎了眼的人,斷了手指、腳趾的人,還有一個人命根子斷了一小截,還暗自慶幸只受了這點傷。我想告訴安迪,已經太遲了。他可以回去撿起刷子,但是晚上還是會有個笨蛋在淋浴間等著他,準備打得他兩腿痙攣,痛得在地上打滾。而你只要用一包香菸,就可以買通這樣的笨蛋。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情況已經夠糟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比現在更糟。

  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鋪著瀝青。我跟其他人一樣,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我不得不如此。東西已經裂開來啦,而在蕭山克,永遠會有些像哈力這類人,極樂意把它打斷。

  安迪說:「也許我說得不對,你信不信任她不重要,問題在於你是否認為她會在你背後動手腳。」

  哈力站起來,麥德站起來,楊勒也站起來。哈力的臉漲得通紅。「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你到底還有幾根骨頭沒斷,你可以到醫務室去好好數一數。來吧,麥德!我們把這傢伙丟下去。」

  楊勒拔出槍來。我們其他人都瘋狂地埋頭鋪瀝青。大太陽底下,他們就要這麼幹了,哈力和麥德準備一人一邊把他丟下去。可怕的意外!編號八一四三三─SHNK的囚犯杜佛尼腳踩空了幾步,整個人從梯子上滑了下去。太慘了。

  他們兩人合力抓住他,麥德在右,哈力在左,安迪沒有抵抗,眼睛一直盯住哈力紫漲的臉孔。

  「哈力先生,如果她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下,」他還是用一貫平靜鎮定的聲音說,「那麼沒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全數保有那筆錢。最後的比數是:拜倫.哈力先生三萬五千,山姆大叔零。」

  麥德開始把他拉下去,哈力卻只是站在那兒不動。有一陣子,安迪好像拔河比賽的那條繩子,在他們兩人之間拉扯著。然後哈力說:「麥德,停一會兒。你說什麼?」

  「如果你控制得了你老婆,就可以把錢交給她。」安迪說。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點,否則是自找苦吃。」

  「稅捐處准許每個人一生中可以饋贈配偶一次禮物,金額最高可達六萬元。」安迪說。

  哈力怔怔地望著安迪,好像被斧頭砍了一下那樣。「不會吧,免稅?」他說。

  「免稅,」安迪說,「稅捐處一分錢也動不了。」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楊勒說:「他以前在銀行工作,我想他也許……」

  「閉嘴,你這鱒魚!」哈力說道,看也不看他,楊勒滿臉通紅,閉上嘴。有些警衛喊他鱒魚,因為他嘴唇肥厚,眼睛凸出。哈力盯著安迪看,「你就是那個殺掉老婆的聰明銀行家,我為何要相信像你這樣的聰明銀行家?你想要我跟你一樣嘗到鐵窗滋味嗎?你想害我,是不是?」

  安迪靜靜地說:「如果你因為逃稅而坐牢,你會被關在聯邦監獄中,而不是蕭山克,不過你不會坐牢。饋贈禮物給配偶是完全合法的法律漏洞,我辦過好幾十件……不,是幾百件這種案子,這條法令主要是為了讓小生意人把事業傳下去,是為一生中只發一次橫財的人,也就是像你這樣的人,而開的後門。」

  「我認為你在撒謊。」哈力說,但他只是嘴硬,由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其實相信安迪的話。哈力醜陋的長臉上開始浮現些微激動,顯得十分古怪,在哈力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尤其可憎。他之所以激動,是因為看到了希望。

  「不,我沒撒謊。當然你也不必相信我,你可以去請律師……」

  「你他媽的龜兒子!」哈力吼道。

  安迪聳聳肩,「那你可以去問稅捐處,他們會免費告訴你同樣的事情,事實上,你不需要我來解說,你可以親自去調查。」

  「你他媽的,老子用不著謀殺老婆的聰明銀行家來教我黑熊在哪裡拉大便。」

  「你只需找個律師或銀行家幫你辦理饋贈手續,不過要花點手續費。」安迪說,「或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樂意免費幫你辦,只要你給我的每一位同事送三罐啤酒……」

  「同事?」麥德說,一邊拍著膝蓋,捧腹大笑。我真希望他在嗎啡還未發明的世界裡因為腸癌而上西天。「同事,太可笑了?同事?你還有什麼……」

  「閉上你的鳥嘴!」哈力吼道,麥德閉嘴。哈力看了安迪一眼,「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只要求你給每位同事三罐啤酒,如果你也認為這樣公平的話,」安迪說,「我認為當一個人在春光明媚的戶外工作了一陣子時,如果有罐啤酒喝喝,他會覺得更像個人。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感激你的。」

  我曾經和當天也在現場的幾個人談過──包括馬丁、聖皮耶和波昂謝──當時我們都看到同樣的事情,有同樣的感覺。突然之間,就變成安迪占上風了。哈力腰間插著槍,手上拿著警棍,後面站著老友史特馬,還有整個監獄的管理當局在背後撐腰,但是突然之間,在亮麗的金色陽光下,這一切都不算什麼。我感到心臟快跳出來了,自從一九三八年,囚車載著我和其他四個人穿過蕭山克的大門,我走出囚車踏上運動場以來,還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安迪以冷靜自若的眼神看著哈力,這已不只是三萬五千元的事情了,我們幾個都同意這點。我後來不斷在腦海中重播這段畫面,我很清楚,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角力,而且安迪步步進逼、強力推進的方式,就好像兩個人在比腕力的時候,強者硬把弱者的手腕壓在桌上的情形。哈力大可以向麥德點點頭,讓他把安迪扔下去,事後仍舊採納安迪的建議。

  他沒有理由不這麼做,但他沒有這麼做。

  「如果我願意,我是可以給你們每個人幾罐啤酒,」哈力說,「工作的時候喝點啤酒是很不錯。」這個討厭鬼甚至還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

  「我先給你一個不讓稅捐處找麻煩的法子,」安迪說。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看著哈力。「如果你很有把握的話,就把這筆錢饋贈給你太太。如果你認為老婆會在背後動手腳或吞掉你的錢,我們還可以再想其他……」

  「她敢出賣我?」哈力粗著聲音問道,「出賣我?厲害的銀行家先生,除非我點頭,她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

  麥德和其他人沒有一個敢笑。而安迪臉上始終沒有露出任何笑意。

  「我會幫你列出所有需要的表格,表格在郵局裡都有賣,我會幫你填好,你只要在上面簽字就行了。」

  這點很重要,哈力的胸部起伏著,然後他看了我們一眼,吼道:「該死!看什麼?幹你們的工作去!」他面向安迪,「你過來,給我聽好,如果你膽敢跟我耍什麼花樣,這禮拜還沒過完,你會發現自己在淋浴間追著腦袋跑。」

  「我懂。」安迪輕輕地說。

  他當然懂,他懂得比我多,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於是一九五〇年,我們這一夥負責翻修屋頂的囚犯,在工作結束前一天的早上十點鐘,排排坐在屋頂上喝著啤酒,啤酒是由蕭山克監獄有史以來最嚴苛的獄卒所供應的。啤酒是溫的,不過仍然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滋味最棒的啤酒。我們坐在那兒喝啤酒,感覺陽光暖烘烘地灑在肩膀上,儘管哈力臉上帶著半輕視、半打趣的神情,好像在看猩猩喝啤酒似的,卻都不能破壞我們的興致。我們喝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讓我們感到自己又像個自由人,好像在自家屋頂上鋪瀝青、喝啤酒。

  只有安迪沒喝,我說過他平常是不喝酒的。他蹲坐在陰涼的地方,雙手擱在膝蓋間搖晃,微微笑著,看著我們。驚人的是,竟然有這麼多人記得安迪這副樣子;更驚人的是,竟然有那麼多人說安迪對抗哈力的時候,他們也在現場鋪屋頂。我認為當天去工作的囚犯只有九個人或十個人,但是到了一九五五年,工作人員的人數至少已暴增到兩百人,也許還更多……如果你真的人家說什麼都信的話。

  總之,如果你要我說,我描述的到底是普通人、還是在加油添醋地描繪一個彷彿沙礫中珍珠般的傳奇人物,我想答案是介乎兩者之間吧。反正我只知道安迪.杜佛尼不像我,也不像我入獄後見過的任何人。他把五百美金塞在肛門裡,偷偷夾帶了進來,但似乎他同時也夾帶了其他東西進來──或許是對自己的價值深信不疑,或堅信自己終會獲得最後勝利……或只是一種自由的感覺,即使被關在這堵該死的灰牆之內,他仍然有一種發自內在的光芒。我知道,他只有一次失去了那樣的光芒,而那也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一九五〇年,美國職業棒球世界大賽開打的時候──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年費城人隊在冠亞軍大賽中連輸四場──總之,那些姊妹再也不來騷擾安迪了。史特馬和哈力撂下狠話,如果安迪跑去向他們或其他警衛告狀,讓他們看到他的內褲裡再有一滴血,蕭山克每個姊妹當晚都得帶著頭痛上床。他們一點都沒反抗。我在前面說過,總是不停會有十八歲的偷車賊、縱火犯或猥褻兒童的人被關進牢裡。所以從翻修屋頂那天開始,安迪和那幫姊妹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那個時候,安迪已經調到圖書館,在一個叫布魯克的老囚犯手下工作。布魯克在二十世紀二〇年代末期便進圖書室工作,因為他受過大學教育,儘管布魯克在大學唸的是畜牧系,不過反正在蕭山克這種地方,大學生如鳳毛麟角,這跟乞丐沒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是同一道理。

  布魯克是在柯立芝【註:小約翰.卡爾文.柯立芝(John Calvin Coolidge,Jr.,一八七二──一九三三),美國第三十任總統】還在當總統的時候,賭輸後失手殺了妻女而被關進來。他在一九五二年獲得假釋。像往常一樣,政府絕不會在他還對社會有一點用處的時候放他出去。當罹患關節炎的布魯克穿著波蘭西裝和法國皮鞋,蹣跚步出蕭山克大門時,已經六十八歲高齡了。他一手拿著假釋文件,一手拿著灰狗長途汽車車票,邊走邊哭。幾十年來,蕭山克已經變成他的整個世界,在布魯克眼中,牆外的世界實在太可怕了,就好像迷信的十五世紀水手面對著大西洋時一樣害怕。在獄中,布魯克是個重要人物,他是圖書館管理員,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如果他到外面的圖書館求職的話,不要說圖書館不會用他,他很可能連借書證都申請不到。我聽說他在一九五三年死於貧苦老人之家,比我估計的還多撐了半年。是呀,政府還蠻會報仇的:他們把他訓練得習慣了這個糞坑之後,又把他扔了出去。

  安迪接替了布魯克的工作,他也幹了二十三年的圖書館管理員,他用對付哈力的方法,為圖書館爭取到他想要的東西。我看著他漸漸把這個原本只陳列《讀者文摘》叢書和《國家地理雜誌》的小房間(房間一直有個味道,因為直到一九二二年之前,這原本只是個放油漆的地方,從來也沒有空調),擴充成新英格蘭地區最好的監獄圖書館。

  他一步一步慢慢來。他先在門邊放了個意見箱,很有耐性地篩選掉純粹開玩笑的提議,例如「請多買些黃色書刊」或「請訂購《逃亡的十堂課》」,然後整理出囚犯似乎認真需要的書籍。接著,他寫信給紐約主要的讀書俱樂部,請他們以特惠價寄來他們的精選圖書,並且得到文學協會和每月一書俱樂部的回應。他也發現蕭山克的獄友很渴望得到有關休閒嗜好的資訊,例如,有關肥皂雕刻、木工、各種手工藝和單人牌戲的專業書,還有在各監獄都十分搶手的加德納和拉摩爾的小說,獄友們好像永遠看不厭有關法庭的書。還有,他還在借書櫃台下藏了一箱比較辛辣的平裝書,儘管他出借時很小心,而且確保每一本書都準時歸還,不過這類新書幾乎每一本都很快就被翻爛了。

  他在一九五四年開始寫信給州議會。史特馬那時已當上典獄長,他老愛擺出一副安迪只不過是隻吉祥物的樣子,經常在圖書館裡和安迪瞎扯,有時還摟著安迪的肩膀,跟他開玩笑。但是他誰也騙不了,安迪可不是任何人的吉祥物。

  他告訴安迪,也許他在外面是個銀行家,但那早已成為過去,他最好認清監獄中的現實。在州議會那些自大的共和黨議員眼中,政府花在獄政和感化教育的經費只有三個用途:第一是建造更多的圍牆,第二是建造更多的鐵窗,第三是增加更多的警衛。而且在州議會諸公眼中,被關在湯瑪森、蕭山克、匹茲費爾和南波特蘭監獄的囚犯,都是地球上的人渣,是進來受苦的。假如麵包裡出現了幾隻象鼻蟲,那還真他媽的不幸啊!

  安迪依舊神色自若地微笑著。他問史特馬,如果每年滴一滴水在堅硬的水泥塊上,持續滴上一百萬年,會怎麼樣?史特馬大笑,拍拍安迪的背,「你可活不了一百萬年,老兄,但如果你真能活這麼久,我相信到時候,你還是老樣子,臉上還是掛著同樣的微笑。你就繼續寫你的信吧,只要你自己付郵資,我會替你把信寄出去。」

  於是安迪繼續寫信。最後,終於開懷大笑的人是他,雖然史特馬和哈力都沒機會看見。安迪不斷寫信給州議會,要求撥款補助監獄圖書館,也一再遭到拒絕。但是到了一九六〇年,他收到一張兩百元的支票。州議會也許希望用這兩百元堵住他的嘴,讓他別再煩他們了。但安迪認為自己的努力已收到初步成效,於是加倍努力。他開始每週寫兩封信,而不是一封信。到了一九六二年,他收到四百元,此後十年中,圖書館每年都會準時收到七百元。到了一九七一年,補助款甚至提高到整整一千元。當然這無法與一般小鎮圖書館的經費相比,但一千元至少可以採購不少二手偵探小說和西部小說。到安迪離開之前,你在蕭山克圖書館中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你想看的書,即使找不到,安迪很可能也會為你找到。這時候的圖書館已經從一個油漆儲藏室擴展為三個房間了。

  你會問,難道這一切全因為安迪告訴哈力那筆意外之財該如何節稅嗎?答案是:對……也不對。或許你自己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蕭山克的救贖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