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第二節</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第二節</h3><br /><br />  我轉身慢慢地走回路邊,聽著風在林子裡的嗚咽聲、小溪流水聲和幽鳴的蛙聲,突然我聽到另外一個恐怖的聲音,一種破土而出,連根拔起的聲音,如同一隻垂死掙扎的手伸了過來,抓住我的一隻膠靴。<br /><br />  我的腳絆在一起摔了下去,手肘撞在一個墓碑上,使身子一偏,差點後腦著地,一聲悶響我摔到草地上。此時我看到了月亮,它把樹林照得發亮,現在變成了白色而非原來的橙黃色,亮得像塊拋光的骨頭。<br /><br />  這一跤並沒有使我驚慌失措,反而更清醒了。我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但不可能是看到了我所想的那句話。這種事只會在約翰.卡本特和文斯.克雷文〔註:兩者都是美國導演,主要作品都是有關恐怖題材的。〕的電影中才會發生,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br /><br />  如果我就此走出這裡,就會相信這件事情,而且今生今世都相信,一定不是真的。對,再看看,這個想法在我心頭掠過。<br /><br />  「他媽的。」我罵了一句,站起來。牛仔褲的臀部全濕了,我扯了扯不讓它貼著我的皮膚。我鼓起勇氣再去看看,想再走到那個標著喬治.斯托伯最後安息地的墓碑還不容易,但也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難。風仍在吹,在林子中吟歎,意味著要變天了。樹影在我周圍亂舞,樹枝相互摩擦著,在林子中咯吱作響。我彎下腰再看那碑文:<br /><br />    喬治.斯托伯<br /><br />    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九日──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二日<br /><br />    良好地開始 短促地結束<br /><br />  我站在那裡,傾斜著上身,雙手撐在雙膝上,狂跳的心逐漸平息下來後,我仔細一看完全不同。原文卻是如此,難道是我眼花看錯了名字、日期、下面的碑文?即使沒有精神負擔、不疲勞,在月光下我也可能會讀錯,都是月亮惹的禍,現在一切都弄清楚了。<br /><br />  如果正如我想的那樣,我看到的是「玩就玩了,做就做了」,那麼我媽就真的死了。<br /><br />  「他媽的。」我又詛咒了一句,轉身走開了。我走動時,發現薄霧透過草叢裊裊生起,繞在我的腳周圍,漸漸開始發亮。我聽到馬達的轟鳴聲由遠而近,有車過來了。<br /><br />  我連忙穿過石牆的缺口,隨手抓起背包。車正開在上坡中途,我伸出手豎起大拇指,車燈遠遠地打過來,我一下子感到炫目。在車速慢下來之前,我知道那車的司機會停下。說來有趣,怎麼知道有的車會停下呢,可是搭車老手就能知道哪輛車會停下。<br /><br />  車從我旁邊駛過,剎車燈一閃,轉到靠近石牆末端的路肩上。我趕緊跑了過去,手上拎著的背包一晃一晃打著膝蓋。我看見過來的車是福特公司產的野馬車,是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流行的那幾種很酷的車型之一。但消音器中馬達的轟鳴卻很大聲,這麼大的聲音下次到期年檢可能通不過,但這不關我的事。<br /><br />  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把背包放在雙腳之間,一股怪味向我撲來。一種似曾相識的而又不那麼好聞的氣味。「謝謝,多謝了。」我說。<br /><br />  開車的傢伙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剪了袖子的T恤,皮膚曬得很黑,肌肉粗壯結實,右臂上紋著一圈藍色的刺籐。他反戴著一頂印有約翰迪爾公司標誌的綠色鴨舌帽,T恤的圓領下邊別著一枚徽章,從我坐的角度看不清楚上面印著什麼。「沒關係,你進城嗎?」他問。<br /><br />  「對。」我說,在此時此地「進城」就是指去路易斯頓。這是波特蘭〔註:位於美國西北部的城市。〕以北唯一算是城鎮的地方。我關上車門的那一刻看到了松香味的空氣清潔劑掛在觀後鏡上,就是我剛聞到的那氣味。我今晚是無法避免這些怪味了,前面是尿騷味,現在是人造松香味。但我搭的是別人的車,只能忍著,其實我早該忍著了。隨著那輛老款式的野馬車引擎的吼聲,那傢伙把車倒回路中間,我試著讓自己放鬆。<br /><br />  「你到城裡幹什麼?」那開車的傢伙問我。我估計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這樣的城裡人一般在奧本市的職業技術學校讀書,或可能在那地方僅存的兩家紡織廠工作,他也許會在空餘時修修他的野馬車。因為這是城裡年輕人常幹的事情,喝喝啤酒,抽抽菸,修修汽車或摩托車。<br /><br />  「我哥哥結婚,我去做他的男儐相。」我隨口撒個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母親的事情。我總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不知道哪兒不對勁,也不知道我為何一開口就撒這樣的謊,但我感覺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我補充道:「明天綵排,明晚還有個只限男人參加的派對。」<br /><br />  「哦?明晚?」他側過頭看著我,一雙大眼,一張英俊的臉,厚厚的雙唇顯出一絲微笑,眼裡透著不相信的神情。<br /><br />  「是的。」我說。<br /><br />  我感到害怕,就像前面那種害怕的感覺,這種不對勁的感覺也許從開道奇車的老頭叫我對著帶著邪氣的月亮而不是星星許願開始,或是從我拿起電話接聽麥考蒂夫人有關我母親的壞消息開始。但這次的感覺不那麼糟。<br /><br />  「嗯,這是好事。」這反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說:「哥哥結婚是好事。兄弟,你叫什麼?」<br /><br />  這一問使我感到不只是害怕,而是恐怖,現在一切都變得那麼不對勁,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這麼快,使我驚慌失措。可我心裡很清楚: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名字,就像不讓他知道我為何去路易斯頓一樣。雖然我們正在開往路易斯頓的路上,但我突然感到我再也到不了,擔心他會在半路上死去,車也會停下。我也知道車廂裡的氣味,不是空氣清新劑發出的,而是某種不祥的氣味。<br /><br />  「赫科特。」我隨口說出我舍友的名字,「我叫赫科特.帕斯摩爾。」話從我乾涸的嘴平靜地說出,這個謊真是撒得好。我有股強烈的念頭,不能讓那開車的傢伙知道我緊張害怕的情緒。所以我只好撒謊。<br /><br />  他身體稍稍向我這邊側了側。我看見了那徽章上寫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我知道那地方,曾經去玩過,但現在很久沒去了。<br /><br />  我還看見一條又大又粗的黑線繞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他胳膊上紋著的刺青,可脖子上這條黑線不是紋身。它是由很多垂直交叉的黑線縫成的,是手術後縫合的線,是把他的腦袋重新安裝回他的身體上而縫的。<br /><br />  「很高興認識你,赫科特。」他說,「我叫喬治.斯托伯。」<br /><br />  我大吃一驚,手像在夢裡一般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我倒希望這是在做夢,但不是,這全都非常真實。車裡的氣味像是松香,但實際上是某種化合物,可能是甲醛。我意識到我和一個死人同車。野馬車在歷奇路上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在白亮的月光下疾駛。路兩邊的樹在風中狂舞著,不斷地擠過來。喬治.斯托伯用他那空洞的眼睛微笑地看了看我,把我抬著的手壓下,然後又集中注意力開車。在高中時我讀過吸血鬼德古拉的故事,現在與書中相似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死人開車都很快,這想法像口破鐘在我腦中噹噹作響。<br /><br />  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事,這念頭也在我腦中噹噹作響。這雖無關緊要,但我就是不能鬆口,不能讓他知道,不能,絕不。我想起了那老頭,他現在在哪裡?他哥哥還好嗎?他仍舊獨行嗎?也許他正開著舊道奇車在我們後面,聳著肩彎著腰握著方向盤猛扯他的疝氣帶。他也是死人嗎?可能不是,根據布朗姆.斯托克〔註:吸血鬼故事的作者。〕的說法,死人開車都很快,但那老頭的車速從不超過四十五英里。想著想著一陣神經質的笑從我喉嚨深處湧出,但我忍住了。我一笑他就知道我的心事了。可他現在一定不知道,因為這只是我的心事而已。<br /><br />  「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婚禮。」他說。<br /><br />  「對,」我回答,「每個人一生中至少應舉行兩次。」<br /><br />  我雙手叉在一起,緊緊抓著,指甲陷進指關節上的皮中,但卻不感到痛。我只想著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事。森林從四周包圍了我們,沒有其他燈光,只有白亮的月光冷漠地照著。我不能讓他知道我認為他是死人。但他不是鬼魂,這就可怕了,鬼魂不像他這樣會停車載人。那他是什麼東西呢?殭屍、食屍鬼、吸血鬼、或者都不是。「對,兄弟,應舉辦兩次,我的家人都是如此。」<br /><br />  「我的家人也是。」我平靜地說,就像一個花了一整天搭車的人和車主商量付點車費的對話。我又接著說:「確實也沒有什麼比得上葬禮。」<br /><br />  「婚禮。」他溫柔地說。藉著車裡儀表盤發出的光,我看見他的臉臘白,一張在殯儀館中未化妝的死屍的臉。那反戴的鴨舌帽裡的東西更可怕,我想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我曾看到這樣的消息:殯儀人員把死屍的頭骨頂部鋸掉,掏出腦物質,塞入經化學處理過的棉團以防止死屍的臉部可能凹陷下去。<br /><br />  「婚禮。」話從我麻木的雙唇穿過,然後竊竊地笑了起來。「我想說的就是婚禮。」<br /><br />  「我想我們總是在說我們想說的話。」他仍然帶著微笑說。<br /><br />  是的,弗洛伊德也早就相信這一點,我在《心理學一百零一問》中讀到。我懷疑這傢伙對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知道很多。我想弗洛伊德學派的學者不會穿這樣的無袖T恤和反戴鴨舌帽的,但他懂的夠多了。而我居然說出了葬禮,天哪,我居然說出了葬禮。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認為他是死人,而他不想讓我知道他已明白了我認為他是死人。因此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發現他已明白了我認為他是死人。<br /><br />  整個世界開始在我眼前搖晃打轉,接著就天翻地覆。我一下失去了感覺,我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月亮的餘影仍懸在黑暗的眼前,正變成綠色。<br /><br />  「你沒事吧,兄弟。」他問道,他關切的聲音卻讓我感到悚然。<br /><br />  「沒事。」我睜開眼睛,眼前的景物又平靜下來了。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所摳的痛感此時真實而強烈,車裡不只是松香空氣清新劑和化學藥品的氣味,也有泥土的氣味。<br /><br />  「真的沒事?」他問道。<br /><br />  「只是搭了很久的車有點累,有時我還會暈車。」我突然靈感迸發,隨口說個理由。「你最好,我想你最好讓我下車,呼吸新鮮空氣,我的胃就好很多。還有其他人會路過,我就……」<br /><br />  「我可不能那麼做,」他說,「讓你在這兒下車?絕不能在這裡下車,再過一個小時可能才會有車經過,而他們還可能不載你。我應該載你,那句歌詞怎麼唱來著?『準時帶我去教堂』對不?我絕不能讓你在這兒下車,把車窗搖下來些,這樣會好點。我也知道這裡的氣味不大好,我掛了個空氣清新劑在這兒,但一點屁用都沒有。有些氣味是比較難消除的。」<br /><br />  我想伸手去搖車窗的搖柄,讓新鮮的空氣進來,但手臂似乎沒了力氣。我只能雙手緊握坐在那裡,指甲摳進手背上的肉裡。真是好笑,手臂肌肉沒力,而手指卻無法鬆弛,抓得緊緊的。<br /><br />  「就像有個故事。」他繼續說:「講的是有個小孩用了七百五十元買了一輛凱迪拉克,你應該聽過那故事,是吧?」<br /><br />  「是的,那是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我動了動麻木的雙唇,我實際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但我要完全裝作聽過的樣子,因為我不想聽他講任何故事。我們前面的路像黑白電影裡的畫面一樣,飛快地閃過去,閃過去。<br /><br />  「對了,很他媽的流行。有個小孩想買輛舊的二手車,他看見一輛幾乎全新的二手車停在一個傢伙的草坪上。」<br /><br />  「我說我聽……」<br /><br />  「車窗裡坐著車主,邊上有個牌子寫著『出售』」。<br /><br />  有根捲菸夾在他的耳朵上,他摘了下來。摘得時候,T恤前領被扯了上去,我看見了另外一條起皺的黑線,上面的針線眼更多,而後他伏下去取點火器,T恤前領又回到原位。<br /><br />  「那小孩知道根本買不起在近在咫尺的凱迪拉克,可他感到好奇,於是走過去問那車主:『像這樣的車要多少錢?』那車主正在洗車,他關上軟管上的龍頭,對那小孩說:『小鬼,今天你走運,給七百五十塊就可以開走。』」<br /><br />  點火器從儀表盤裡彈出來,他拿起來,把火湊到菸頭上點了。他吸了口菸,我看見一些小煙霧從脖子上斷口的針眼處滲出來。<br /><br />  他接著說:「那小孩透過駕駛座的玻璃窗看見里程表上的行駛距離只有一萬七千公里,小孩就說:『啊,真的?這交易看起來好極了。』『不開玩笑,小鬼,錢拿來它就是你的了。你看起來很老實,我他媽的甚至可以收支票。』那小孩說:『……』」<br /><br />  我看著窗外,想起在多年前曾聽過這故事,可能是在讀初中時。我聽到的版本除了車子是雷鳥而非凱迪拉克,其他完全相同。我記得那小孩說雖然我只有十七歲,可我不是白癡。沒有人願把這車以七百五十塊的價格賣出去,而且只開了這麼短的路程。那車主告訴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車裡有股怪味無法除去,他試了很多次,沒有什麼東西能把這怪味消除掉。車主曾出差很長時間,至少……<br /><br />  「……兩週,」斯托伯還在說。他面帶微笑,那樣子就像在講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他回來時,發現車停在車庫裡,他妻子死在車裡,是在他出差期間死的。不知道她是自殺還是心臟病突發或是其他原因。她全身浮腫而且車裡充滿了那種氣味,所以他只好把車賤賣了。」他笑著問我:「很有意思是嗎?」<br /><br />  「出差期間他為什麼不打電話回去?」我不由自主地問,可腦子卻一片空白。「他出差兩個星期,從沒有打電話回去看看他妻子在幹什麼嗎?」<br /><br />  「咳,」他說,「你如果這麼說就錯了,我要說的是這項交易,誰不動心?這才是關鍵。因為開車時你一般總是開著車窗,就聞不到了,對不?故事就是這樣的嘛。我認為是因為車裡有怪味,才使故事可信。」<br /><br />  我們都沉默了。我想他正在等我說幾句話來結束這個話題。我是要結束這個話題,所以我就不說話,除非他繼續講,如果是這樣,他會講什麼呢?<br /><br />  他用拇指肚搓著別在T恤上的徽章,上面印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指縫裡黑黑的。他說:「我今天去了驚悚園這個地方。我替一個傢伙做了些事,他給我一張可以玩一整天的票。我女朋友打算和我去,但她卻打電話來告訴我不舒服,她這幾天來了月經,有時候確實讓她比生病還難受。真糟糕,可我也想如果月經沒有來,啊,一點也沒有,那我就麻煩了,我們都麻煩了。」他唧唧喳喳地說了一大堆話,一點都不幽默。「所以我只好自己去了,沒理由浪費這個機會。你曾去過驚悚園嗎?」<br /><br />  「去過。」我回答。「那時我十二歲。」<br /><br />  「誰和你一起去的?」他問,「你不會自己去,對吧?因為你只有十二歲。」<br /><br />  我才不告訴他真相。他正在玩我,左右擺弄我。我想打開車門,雙臂抱頭,滾出車外,如果這樣他只會伸手推我下去。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舉手抱頭以免他發現我的意圖。我只能緊握雙手。<br /><br />  「不,」我說,「我和我爸爸,是爸爸帶我去。」<br /><br />  「你坐了過山車了嗎?我坐了四次那鳥東西。它直直地竄上去,又直直地衝下來。」他看著我又發出了一陣空洞的笑聲。月光在他的眼中蕩漾,使整個眼睛發白,像雕像的眼睛。我知道他不僅是死人,而且還很瘋狂。「你坐了嗎,阿蘭?」<br /><br />  我想告訴他叫錯了名字,我的名字是赫科特,但有什麼用?我們到了快攤牌的時候了。<br /><br />  「坐了。」我低聲說。只有月光灑落,路邊的樹扭動著枝椏飛快地向後衝去,像祭神儀式上瘋狂的舞者,路在車下飛逝。在時速表上看到他正以每小時八十多英里的速度在行駛。死人開車很快。我們兩人就是在坐過山車。「是的,我坐了那過山車。」我回答。<br /><br />  「嗯。」他應了一下。他又吸了口菸,我再次看到一縷縷小煙霧從他脖子上針線縫著的斷縫中逸出來。「你從未坐過,尤其是和你爸爸,你排隊等著,對,是和你媽媽。隊排得很長,等坐過山車的隊都是這麼長,而你媽媽不願在那麼熱的太陽下陪你站著。她那時就很胖了,所以熱氣讓她感到很難受。但你整天纏著她,纏著她,纏著她要去坐。但可笑的是,當你終於排到隊伍的前頭時,你卻膽怯了,是嗎?兄弟。」<br /><br />  我無言以對,舌頭黏在了上顎上。<br /><br />  他的手偷偷地伸了出來,皮膚在野馬車儀表盤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發黃,指甲縫中黑乎乎的,抓住我握在一起的手,一股力量從他手中傳出,我的雙手分開了,像個死結在魔術棒的輕觸下神奇般自動地打開了。他的皮膚有點冰涼像蛇一樣。<br /><br />  「是嗎?」<br /><br />  「是的。」我輕聲說,再也無法讓自己的聲音大起來了。「當快輪到我們時,我看到它是那麼高,那麼快,衝到頂上倒了過來,坐在裡面的人大聲尖叫著,我害怕了。她狠狠地搧我,在回家的路上她氣呼呼地不願理我,所以我還沒有坐過。」是的,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坐過。<br /><br />  「兄弟,你應該去坐坐,那東西坐起來非常刺激,至少那兒沒有比這更刺激的了。從驚悚園回來,我在州公路邊的小店裡買了些啤酒,準備到我女朋友家去一下,給她一個徽章,逗她樂一樂。」他輕輕地拍了拍胸前那徽章,搖下車窗,把菸頭彈到外面秋風瑟瑟的夜晚中。「你應該知道隨後發生了什麼事。」<br /><br />  我當然知道,不正如曾聽過的每個鬼故事一樣嗎?他出了車禍,當警察趕到時發現他仍坐在車的殘骸裡,身體在駕駛座而腦袋在後座,帽子反戴在頭上,眼睛死死地盯著車頂。從那以後在月圓風高之夜,嗚……嗚……他就出現在歷奇路上。現在我明白了過去不明白的事:最糟糕的故事就是那些你一生都在聽的,那才是真正的噩夢。<br /><br />  「沒有什麼比得上葬禮。」他笑著說:「這不是你說的嗎?阿蘭,你偷偷到過那兒,一定到過,到那兒的時候被絆了一下摔倒了。」<br /><br />  「讓我出去,」我低聲說,「求你了。」<br /><br />  「哼,」他轉向我,「我們只好講正事了。阿蘭,你知道我是誰嗎?」<br /><br />  「你是鬼!」<br /><br />  他不耐煩地哼了一下,藉著儀表盤的亮光,我看到他的嘴角向下撇著。「得了吧,你裝鬼會更像。凱斯柏〔註〕才是鬼。我會停在空中嗎?我是透明的嗎?」他抬起一隻手在我面前揮動著,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他手臂肌腱乾澀得吱吱咯咯作響。<br /><br />  〔註〕凱斯柏(Casper):美國六、七〇年代流行的卡通片的主角,九〇年代初又流行起來。他是個白色的娃娃模樣的、輕飄飄的、可變成各種樣子的可愛的精靈。<br /><br />  我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不過說不出也不要緊,反正也沒什麼好說的。<br /><br />  「某種意義上,我是個信使,」斯托伯說,「像他媽的從墳墓下面來的聯邦快遞員,好玩吧?像我這樣的人很經常出來,無論時機是否適合,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想無論是誰在做事,上帝或人,都喜歡逗樂子。他總想看看你是不是珍惜所擁有的,或者在你無法預知的情況下作出選擇。事情就像今晚這樣,你自己說出了一切,母親病了,搭車去……」<br /><br />  「如果我願意坐那老頭的車,就沒事了,對吧?」我說。現在我可以明顯地聞到他的氣味,除了松香空氣清新劑的氣味,還有隱隱的腐肉的臭味。我怎麼不曾嗅出來呢?還是我把它誤認為其他氣味了呢?<br /><br />  「很難說,也許你說的那老頭也是死人。」他回答。<br /><br />  我想起了那老頭刺耳的嗓音、猛扯疝氣帶的動作。不,不會是死人。但我因無法忍受他車裡的尿騷味而使自己遇到更糟糕的事。<br /><br />  「總之,我們沒有時間談那麼多了,再開五英里我們就可以看到房子了,再開七英里我們就到路易斯頓的地界了,現在你得作出選擇。」<br /><br />  「選擇什麼?」我就想知道這個。<br /><br />  「誰坐上過山車,誰待在地上,你還是你母親?」他轉過來,用他那映著月光的眼看著我,笑意更濃了,我看見他大部分牙齒在車禍中被撞掉了。他輕拍著方向盤說:「我帶你們中的一個走,既然你在這,就由你選吧。選誰?」<br /><br />  「開玩笑。」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說這些已沒什麼用了。因為他這次是認真的,絕對認真。</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驚魂過山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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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節



  我轉身慢慢地走回路邊,聽著風在林子裡的嗚咽聲、小溪流水聲和幽鳴的蛙聲,突然我聽到另外一個恐怖的聲音,一種破土而出,連根拔起的聲音,如同一隻垂死掙扎的手伸了過來,抓住我的一隻膠靴。

  我的腳絆在一起摔了下去,手肘撞在一個墓碑上,使身子一偏,差點後腦著地,一聲悶響我摔到草地上。此時我看到了月亮,它把樹林照得發亮,現在變成了白色而非原來的橙黃色,亮得像塊拋光的骨頭。

  這一跤並沒有使我驚慌失措,反而更清醒了。我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但不可能是看到了我所想的那句話。這種事只會在約翰.卡本特和文斯.克雷文〔註:兩者都是美國導演,主要作品都是有關恐怖題材的。〕的電影中才會發生,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

  如果我就此走出這裡,就會相信這件事情,而且今生今世都相信,一定不是真的。對,再看看,這個想法在我心頭掠過。

  「他媽的。」我罵了一句,站起來。牛仔褲的臀部全濕了,我扯了扯不讓它貼著我的皮膚。我鼓起勇氣再去看看,想再走到那個標著喬治.斯托伯最後安息地的墓碑還不容易,但也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難。風仍在吹,在林子中吟歎,意味著要變天了。樹影在我周圍亂舞,樹枝相互摩擦著,在林子中咯吱作響。我彎下腰再看那碑文:

    喬治.斯托伯

    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九日──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二日

    良好地開始 短促地結束

  我站在那裡,傾斜著上身,雙手撐在雙膝上,狂跳的心逐漸平息下來後,我仔細一看完全不同。原文卻是如此,難道是我眼花看錯了名字、日期、下面的碑文?即使沒有精神負擔、不疲勞,在月光下我也可能會讀錯,都是月亮惹的禍,現在一切都弄清楚了。

  如果正如我想的那樣,我看到的是「玩就玩了,做就做了」,那麼我媽就真的死了。

  「他媽的。」我又詛咒了一句,轉身走開了。我走動時,發現薄霧透過草叢裊裊生起,繞在我的腳周圍,漸漸開始發亮。我聽到馬達的轟鳴聲由遠而近,有車過來了。

  我連忙穿過石牆的缺口,隨手抓起背包。車正開在上坡中途,我伸出手豎起大拇指,車燈遠遠地打過來,我一下子感到炫目。在車速慢下來之前,我知道那車的司機會停下。說來有趣,怎麼知道有的車會停下呢,可是搭車老手就能知道哪輛車會停下。

  車從我旁邊駛過,剎車燈一閃,轉到靠近石牆末端的路肩上。我趕緊跑了過去,手上拎著的背包一晃一晃打著膝蓋。我看見過來的車是福特公司產的野馬車,是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流行的那幾種很酷的車型之一。但消音器中馬達的轟鳴卻很大聲,這麼大的聲音下次到期年檢可能通不過,但這不關我的事。

  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把背包放在雙腳之間,一股怪味向我撲來。一種似曾相識的而又不那麼好聞的氣味。「謝謝,多謝了。」我說。

  開車的傢伙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剪了袖子的T恤,皮膚曬得很黑,肌肉粗壯結實,右臂上紋著一圈藍色的刺籐。他反戴著一頂印有約翰迪爾公司標誌的綠色鴨舌帽,T恤的圓領下邊別著一枚徽章,從我坐的角度看不清楚上面印著什麼。「沒關係,你進城嗎?」他問。

  「對。」我說,在此時此地「進城」就是指去路易斯頓。這是波特蘭〔註:位於美國西北部的城市。〕以北唯一算是城鎮的地方。我關上車門的那一刻看到了松香味的空氣清潔劑掛在觀後鏡上,就是我剛聞到的那氣味。我今晚是無法避免這些怪味了,前面是尿騷味,現在是人造松香味。但我搭的是別人的車,只能忍著,其實我早該忍著了。隨著那輛老款式的野馬車引擎的吼聲,那傢伙把車倒回路中間,我試著讓自己放鬆。

  「你到城裡幹什麼?」那開車的傢伙問我。我估計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這樣的城裡人一般在奧本市的職業技術學校讀書,或可能在那地方僅存的兩家紡織廠工作,他也許會在空餘時修修他的野馬車。因為這是城裡年輕人常幹的事情,喝喝啤酒,抽抽菸,修修汽車或摩托車。

  「我哥哥結婚,我去做他的男儐相。」我隨口撒個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母親的事情。我總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不知道哪兒不對勁,也不知道我為何一開口就撒這樣的謊,但我感覺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我補充道:「明天綵排,明晚還有個只限男人參加的派對。」

  「哦?明晚?」他側過頭看著我,一雙大眼,一張英俊的臉,厚厚的雙唇顯出一絲微笑,眼裡透著不相信的神情。

  「是的。」我說。

  我感到害怕,就像前面那種害怕的感覺,這種不對勁的感覺也許從開道奇車的老頭叫我對著帶著邪氣的月亮而不是星星許願開始,或是從我拿起電話接聽麥考蒂夫人有關我母親的壞消息開始。但這次的感覺不那麼糟。

  「嗯,這是好事。」這反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說:「哥哥結婚是好事。兄弟,你叫什麼?」

  這一問使我感到不只是害怕,而是恐怖,現在一切都變得那麼不對勁,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這麼快,使我驚慌失措。可我心裡很清楚: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名字,就像不讓他知道我為何去路易斯頓一樣。雖然我們正在開往路易斯頓的路上,但我突然感到我再也到不了,擔心他會在半路上死去,車也會停下。我也知道車廂裡的氣味,不是空氣清新劑發出的,而是某種不祥的氣味。

  「赫科特。」我隨口說出我舍友的名字,「我叫赫科特.帕斯摩爾。」話從我乾涸的嘴平靜地說出,這個謊真是撒得好。我有股強烈的念頭,不能讓那開車的傢伙知道我緊張害怕的情緒。所以我只好撒謊。

  他身體稍稍向我這邊側了側。我看見了那徽章上寫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我知道那地方,曾經去玩過,但現在很久沒去了。

  我還看見一條又大又粗的黑線繞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他胳膊上紋著的刺青,可脖子上這條黑線不是紋身。它是由很多垂直交叉的黑線縫成的,是手術後縫合的線,是把他的腦袋重新安裝回他的身體上而縫的。

  「很高興認識你,赫科特。」他說,「我叫喬治.斯托伯。」

  我大吃一驚,手像在夢裡一般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我倒希望這是在做夢,但不是,這全都非常真實。車裡的氣味像是松香,但實際上是某種化合物,可能是甲醛。我意識到我和一個死人同車。野馬車在歷奇路上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在白亮的月光下疾駛。路兩邊的樹在風中狂舞著,不斷地擠過來。喬治.斯托伯用他那空洞的眼睛微笑地看了看我,把我抬著的手壓下,然後又集中注意力開車。在高中時我讀過吸血鬼德古拉的故事,現在與書中相似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死人開車都很快,這想法像口破鐘在我腦中噹噹作響。

  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事,這念頭也在我腦中噹噹作響。這雖無關緊要,但我就是不能鬆口,不能讓他知道,不能,絕不。我想起了那老頭,他現在在哪裡?他哥哥還好嗎?他仍舊獨行嗎?也許他正開著舊道奇車在我們後面,聳著肩彎著腰握著方向盤猛扯他的疝氣帶。他也是死人嗎?可能不是,根據布朗姆.斯托克〔註:吸血鬼故事的作者。〕的說法,死人開車都很快,但那老頭的車速從不超過四十五英里。想著想著一陣神經質的笑從我喉嚨深處湧出,但我忍住了。我一笑他就知道我的心事了。可他現在一定不知道,因為這只是我的心事而已。

  「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婚禮。」他說。

  「對,」我回答,「每個人一生中至少應舉行兩次。」

  我雙手叉在一起,緊緊抓著,指甲陷進指關節上的皮中,但卻不感到痛。我只想著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事。森林從四周包圍了我們,沒有其他燈光,只有白亮的月光冷漠地照著。我不能讓他知道我認為他是死人。但他不是鬼魂,這就可怕了,鬼魂不像他這樣會停車載人。那他是什麼東西呢?殭屍、食屍鬼、吸血鬼、或者都不是。「對,兄弟,應舉辦兩次,我的家人都是如此。」

  「我的家人也是。」我平靜地說,就像一個花了一整天搭車的人和車主商量付點車費的對話。我又接著說:「確實也沒有什麼比得上葬禮。」

  「婚禮。」他溫柔地說。藉著車裡儀表盤發出的光,我看見他的臉臘白,一張在殯儀館中未化妝的死屍的臉。那反戴的鴨舌帽裡的東西更可怕,我想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我曾看到這樣的消息:殯儀人員把死屍的頭骨頂部鋸掉,掏出腦物質,塞入經化學處理過的棉團以防止死屍的臉部可能凹陷下去。

  「婚禮。」話從我麻木的雙唇穿過,然後竊竊地笑了起來。「我想說的就是婚禮。」

  「我想我們總是在說我們想說的話。」他仍然帶著微笑說。

  是的,弗洛伊德也早就相信這一點,我在《心理學一百零一問》中讀到。我懷疑這傢伙對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知道很多。我想弗洛伊德學派的學者不會穿這樣的無袖T恤和反戴鴨舌帽的,但他懂的夠多了。而我居然說出了葬禮,天哪,我居然說出了葬禮。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認為他是死人,而他不想讓我知道他已明白了我認為他是死人。因此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發現他已明白了我認為他是死人。

  整個世界開始在我眼前搖晃打轉,接著就天翻地覆。我一下失去了感覺,我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月亮的餘影仍懸在黑暗的眼前,正變成綠色。

  「你沒事吧,兄弟。」他問道,他關切的聲音卻讓我感到悚然。

  「沒事。」我睜開眼睛,眼前的景物又平靜下來了。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所摳的痛感此時真實而強烈,車裡不只是松香空氣清新劑和化學藥品的氣味,也有泥土的氣味。

  「真的沒事?」他問道。

  「只是搭了很久的車有點累,有時我還會暈車。」我突然靈感迸發,隨口說個理由。「你最好,我想你最好讓我下車,呼吸新鮮空氣,我的胃就好很多。還有其他人會路過,我就……」

  「我可不能那麼做,」他說,「讓你在這兒下車?絕不能在這裡下車,再過一個小時可能才會有車經過,而他們還可能不載你。我應該載你,那句歌詞怎麼唱來著?『準時帶我去教堂』對不?我絕不能讓你在這兒下車,把車窗搖下來些,這樣會好點。我也知道這裡的氣味不大好,我掛了個空氣清新劑在這兒,但一點屁用都沒有。有些氣味是比較難消除的。」

  我想伸手去搖車窗的搖柄,讓新鮮的空氣進來,但手臂似乎沒了力氣。我只能雙手緊握坐在那裡,指甲摳進手背上的肉裡。真是好笑,手臂肌肉沒力,而手指卻無法鬆弛,抓得緊緊的。

  「就像有個故事。」他繼續說:「講的是有個小孩用了七百五十元買了一輛凱迪拉克,你應該聽過那故事,是吧?」

  「是的,那是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我動了動麻木的雙唇,我實際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但我要完全裝作聽過的樣子,因為我不想聽他講任何故事。我們前面的路像黑白電影裡的畫面一樣,飛快地閃過去,閃過去。

  「對了,很他媽的流行。有個小孩想買輛舊的二手車,他看見一輛幾乎全新的二手車停在一個傢伙的草坪上。」

  「我說我聽……」

  「車窗裡坐著車主,邊上有個牌子寫著『出售』」。

  有根捲菸夾在他的耳朵上,他摘了下來。摘得時候,T恤前領被扯了上去,我看見了另外一條起皺的黑線,上面的針線眼更多,而後他伏下去取點火器,T恤前領又回到原位。

  「那小孩知道根本買不起在近在咫尺的凱迪拉克,可他感到好奇,於是走過去問那車主:『像這樣的車要多少錢?』那車主正在洗車,他關上軟管上的龍頭,對那小孩說:『小鬼,今天你走運,給七百五十塊就可以開走。』」

  點火器從儀表盤裡彈出來,他拿起來,把火湊到菸頭上點了。他吸了口菸,我看見一些小煙霧從脖子上斷口的針眼處滲出來。

  他接著說:「那小孩透過駕駛座的玻璃窗看見里程表上的行駛距離只有一萬七千公里,小孩就說:『啊,真的?這交易看起來好極了。』『不開玩笑,小鬼,錢拿來它就是你的了。你看起來很老實,我他媽的甚至可以收支票。』那小孩說:『……』」

  我看著窗外,想起在多年前曾聽過這故事,可能是在讀初中時。我聽到的版本除了車子是雷鳥而非凱迪拉克,其他完全相同。我記得那小孩說雖然我只有十七歲,可我不是白癡。沒有人願把這車以七百五十塊的價格賣出去,而且只開了這麼短的路程。那車主告訴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車裡有股怪味無法除去,他試了很多次,沒有什麼東西能把這怪味消除掉。車主曾出差很長時間,至少……

  「……兩週,」斯托伯還在說。他面帶微笑,那樣子就像在講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他回來時,發現車停在車庫裡,他妻子死在車裡,是在他出差期間死的。不知道她是自殺還是心臟病突發或是其他原因。她全身浮腫而且車裡充滿了那種氣味,所以他只好把車賤賣了。」他笑著問我:「很有意思是嗎?」

  「出差期間他為什麼不打電話回去?」我不由自主地問,可腦子卻一片空白。「他出差兩個星期,從沒有打電話回去看看他妻子在幹什麼嗎?」

  「咳,」他說,「你如果這麼說就錯了,我要說的是這項交易,誰不動心?這才是關鍵。因為開車時你一般總是開著車窗,就聞不到了,對不?故事就是這樣的嘛。我認為是因為車裡有怪味,才使故事可信。」

  我們都沉默了。我想他正在等我說幾句話來結束這個話題。我是要結束這個話題,所以我就不說話,除非他繼續講,如果是這樣,他會講什麼呢?

  他用拇指肚搓著別在T恤上的徽章,上面印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指縫裡黑黑的。他說:「我今天去了驚悚園這個地方。我替一個傢伙做了些事,他給我一張可以玩一整天的票。我女朋友打算和我去,但她卻打電話來告訴我不舒服,她這幾天來了月經,有時候確實讓她比生病還難受。真糟糕,可我也想如果月經沒有來,啊,一點也沒有,那我就麻煩了,我們都麻煩了。」他唧唧喳喳地說了一大堆話,一點都不幽默。「所以我只好自己去了,沒理由浪費這個機會。你曾去過驚悚園嗎?」

  「去過。」我回答。「那時我十二歲。」

  「誰和你一起去的?」他問,「你不會自己去,對吧?因為你只有十二歲。」

  我才不告訴他真相。他正在玩我,左右擺弄我。我想打開車門,雙臂抱頭,滾出車外,如果這樣他只會伸手推我下去。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舉手抱頭以免他發現我的意圖。我只能緊握雙手。

  「不,」我說,「我和我爸爸,是爸爸帶我去。」

  「你坐了過山車了嗎?我坐了四次那鳥東西。它直直地竄上去,又直直地衝下來。」他看著我又發出了一陣空洞的笑聲。月光在他的眼中蕩漾,使整個眼睛發白,像雕像的眼睛。我知道他不僅是死人,而且還很瘋狂。「你坐了嗎,阿蘭?」

  我想告訴他叫錯了名字,我的名字是赫科特,但有什麼用?我們到了快攤牌的時候了。

  「坐了。」我低聲說。只有月光灑落,路邊的樹扭動著枝椏飛快地向後衝去,像祭神儀式上瘋狂的舞者,路在車下飛逝。在時速表上看到他正以每小時八十多英里的速度在行駛。死人開車很快。我們兩人就是在坐過山車。「是的,我坐了那過山車。」我回答。

  「嗯。」他應了一下。他又吸了口菸,我再次看到一縷縷小煙霧從他脖子上針線縫著的斷縫中逸出來。「你從未坐過,尤其是和你爸爸,你排隊等著,對,是和你媽媽。隊排得很長,等坐過山車的隊都是這麼長,而你媽媽不願在那麼熱的太陽下陪你站著。她那時就很胖了,所以熱氣讓她感到很難受。但你整天纏著她,纏著她,纏著她要去坐。但可笑的是,當你終於排到隊伍的前頭時,你卻膽怯了,是嗎?兄弟。」

  我無言以對,舌頭黏在了上顎上。

  他的手偷偷地伸了出來,皮膚在野馬車儀表盤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發黃,指甲縫中黑乎乎的,抓住我握在一起的手,一股力量從他手中傳出,我的雙手分開了,像個死結在魔術棒的輕觸下神奇般自動地打開了。他的皮膚有點冰涼像蛇一樣。

  「是嗎?」

  「是的。」我輕聲說,再也無法讓自己的聲音大起來了。「當快輪到我們時,我看到它是那麼高,那麼快,衝到頂上倒了過來,坐在裡面的人大聲尖叫著,我害怕了。她狠狠地搧我,在回家的路上她氣呼呼地不願理我,所以我還沒有坐過。」是的,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坐過。

  「兄弟,你應該去坐坐,那東西坐起來非常刺激,至少那兒沒有比這更刺激的了。從驚悚園回來,我在州公路邊的小店裡買了些啤酒,準備到我女朋友家去一下,給她一個徽章,逗她樂一樂。」他輕輕地拍了拍胸前那徽章,搖下車窗,把菸頭彈到外面秋風瑟瑟的夜晚中。「你應該知道隨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當然知道,不正如曾聽過的每個鬼故事一樣嗎?他出了車禍,當警察趕到時發現他仍坐在車的殘骸裡,身體在駕駛座而腦袋在後座,帽子反戴在頭上,眼睛死死地盯著車頂。從那以後在月圓風高之夜,嗚……嗚……他就出現在歷奇路上。現在我明白了過去不明白的事:最糟糕的故事就是那些你一生都在聽的,那才是真正的噩夢。

  「沒有什麼比得上葬禮。」他笑著說:「這不是你說的嗎?阿蘭,你偷偷到過那兒,一定到過,到那兒的時候被絆了一下摔倒了。」

  「讓我出去,」我低聲說,「求你了。」

  「哼,」他轉向我,「我們只好講正事了。阿蘭,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鬼!」

  他不耐煩地哼了一下,藉著儀表盤的亮光,我看到他的嘴角向下撇著。「得了吧,你裝鬼會更像。凱斯柏〔註〕才是鬼。我會停在空中嗎?我是透明的嗎?」他抬起一隻手在我面前揮動著,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他手臂肌腱乾澀得吱吱咯咯作響。

  〔註〕凱斯柏(Casper):美國六、七〇年代流行的卡通片的主角,九〇年代初又流行起來。他是個白色的娃娃模樣的、輕飄飄的、可變成各種樣子的可愛的精靈。

  我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不過說不出也不要緊,反正也沒什麼好說的。

  「某種意義上,我是個信使,」斯托伯說,「像他媽的從墳墓下面來的聯邦快遞員,好玩吧?像我這樣的人很經常出來,無論時機是否適合,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想無論是誰在做事,上帝或人,都喜歡逗樂子。他總想看看你是不是珍惜所擁有的,或者在你無法預知的情況下作出選擇。事情就像今晚這樣,你自己說出了一切,母親病了,搭車去……」

  「如果我願意坐那老頭的車,就沒事了,對吧?」我說。現在我可以明顯地聞到他的氣味,除了松香空氣清新劑的氣味,還有隱隱的腐肉的臭味。我怎麼不曾嗅出來呢?還是我把它誤認為其他氣味了呢?

  「很難說,也許你說的那老頭也是死人。」他回答。

  我想起了那老頭刺耳的嗓音、猛扯疝氣帶的動作。不,不會是死人。但我因無法忍受他車裡的尿騷味而使自己遇到更糟糕的事。

  「總之,我們沒有時間談那麼多了,再開五英里我們就可以看到房子了,再開七英里我們就到路易斯頓的地界了,現在你得作出選擇。」

  「選擇什麼?」我就想知道這個。

  「誰坐上過山車,誰待在地上,你還是你母親?」他轉過來,用他那映著月光的眼看著我,笑意更濃了,我看見他大部分牙齒在車禍中被撞掉了。他輕拍著方向盤說:「我帶你們中的一個走,既然你在這,就由你選吧。選誰?」

  「開玩笑。」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說這些已沒什麼用了。因為他這次是認真的,絕對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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