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喬治．史塔克的來電
1
亞倫離開去找胡默醫生問話了，而聯邦調查局的探員才剛結束詢問，就在此時，兩個州警的技術人員（他們叫自己電線工人）才裝好設備不到五分鐘，喬治．史塔克就打來了。
當時那兩個技術人員發現貝蒙特夫婦的電話竟然是過時的旋轉撥號系統，他們因感到麻煩而不太高興，但也沒特別驚訝。
「老兄，這真讓我難以相信。」那個叫韋斯的電線工人說（但語氣中透露出他也不認為這裡會有什麼其他的好東西）。
另一個叫達維的電線工人走回車上，尋找適用於貝蒙特家電話的零件。韋斯對賽德翻翻白眼，好像賽德早就該告訴他們，他們家還活在電話剛發明的時代。
這兩個技術人員對聯邦調查局的人不理不睬。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們從波士頓飛到班格爾，又勇敢地開車穿過班格爾到魯德羅之間那有野狼和熊出沒的荒原，而州警技術人員卻對他們視若無睹。
「鎮上的電話都是這樣，」賽德謙遜地說。他感到胃有點難過，通常這會讓他脾氣暴躁，難以相處。但今天他只感到疲倦、軟弱和極度悲傷。
他不斷想起瑞克住在圖克森的父親，還有蜜莉安住在聖路易斯的父母。老考萊現在會想些什麼呢？蜜莉安的父母又會想些什麼呢？他從未見過他們，只在聊天中聽聞過而已。他們會怎麼面對喪子之痛呢？人們是怎麼面對這些冷酷、非理性的謀殺呢？
賽德突然發現自己是為了活著的人難過，而不是受害者，這一切只有一個簡單而痛苦的理由：他覺得自己應該對這一切負責。為什麼不是呢？如果他不用為喬治．史塔克而受苦，還有誰應該呢？甚至就連他的老式電話增加了安裝上的困難，也使他感到內疚。
「我該問的差不多問完了，貝蒙特先生，」一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說。他翻著他的筆記本，沒去理會韋斯和達維，就像他們不理他一樣。這個名叫馬龍的探員合上筆記本，筆記本是皮製的封面，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就印在封面的左下角。他穿著一件灰色西裝，頭髮從左邊筆直地分開，「你還要問些什麼嗎，比爾？」
比爾．普瑞博，也合上筆記本（也是皮製封面，卻沒印上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搖了搖頭。「沒有，我想沒什麼要問的了。」普瑞博穿著一套棕色西裝，頭髮也從左邊筆直地分開。「我們可能會再問一些問題，但目前這些就夠了，謝謝你們的合作。」他朝他們笑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賽德想：（如果我們才五歲大，他肯定會給我們每人一張乖寶寶卡片，讓我們帶回家給媽咪看。）
「不客氣。」麗茲緩慢且心不在焉的說，一面用手指輕輕按摩著左邊的太陽穴，像是頭在痛。
賽德猜，也許她是真的頭痛。
他瞄了一眼時鐘，發現現在才不過兩點半。這會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下午嗎？他不想如此匆忙地下結論，但他懷疑將會是如此沒錯。
麗茲站了起來：「我想我得去躺一會，如果可以的話。我有點不太舒服。」
「這是個好──」他想說「主意」這兩個字，但在他還沒說出口前，電話就響了。
他倆看著它，賽德感到脖子上的血管開始劇烈跳動著，一股悶熱的酸氣慢慢從胸中湧出，然後佈滿了喉嚨。
「太好了，」韋斯高興的說，「我們不用出去試撥電話了。」
賽德突然感到像是被一股寒風包圍，這股寒風推著他走向電話，電話旁是個精巧的機器，看起來像塊玻璃磚，一端裝著許多小燈泡，其中一個燈泡隨著電話鈴聲而閃動著。
（鳥在哪裡？我應該聽到鳥叫聲的。）但並沒有鳥叫聲。現在唯一的聲音就只是電話鈴響。
韋斯跪在壁爐旁，把工具收回黑盒子中，盒子的鎖很大，像是工人的便當盒。達維靠在客廳和餐廳之間的門廊上。他問過麗茲後，從桌上的碗裡拿了根香蕉，正在慢慢的剝著皮，彷彿一個正在創作的藝術家，不時停下來，挑剔地檢查著作品。
「拿電路測試器出來吧，」達維對韋斯說，「如果我們要讓聲音更清晰，就趁還在這裡的時候搞好，省得又回來一趟。」
「說得對。」韋斯說，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形狀像是槍柄的東西。
他們兩個看起來有點興奮。馬龍和普瑞博站著，放好筆記本，把起皺的褲子弄平。他們這個舉動印證了賽德的看法：這些人像是稅務顧問而不像是帶著槍的聯邦探員。馬龍和普瑞博探員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電話正在響著。
但麗茲注意到了。她停下了按摩太陽穴，睜大雙眼看著賽德，像隻走投無路的小動物。普瑞博正在向她感謝那些咖啡和點心，似乎沒注意到她沒有回答，就像沒注意到電話響一樣。
（你們這些人是怎麼了？）賽德突然感到想要喊出。（那你們還安裝這些儀器幹嘛？）
當然，這麼說是不公平的。就在設備才安裝好不到五分鐘，他們要抓的人就立刻打電話來，這太巧了……如果有人問起的話，他們會說在二十世紀，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一定是另一個作家打電話給你，賽德，或是某個人要向你妻子借些糖包。但你說是那個以為他就是另一個你的傢伙打來？不是，絕對不是。太快，也太巧了。
一定是史塔克，賽德能聞到他的味道。他看了看麗茲，知道她也可以。
韋斯看著他，奇怪他為什麼不接電話。
（別著急，）賽德想。（別著急，他會等我們的，他知道我們在家，你看著吧。）
「好吧，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貝蒙特太──」普瑞博才剛開口，麗茲就冷靜而痛苦地說：「我認為你們最好等一下再走。」
賽德拿起電話就吼了起來：「你到底想要什麼？你這狗雜種！你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
韋斯嚇了一跳，而達維才準備咬下第一口香蕉就呆住了，聯邦探員們的頭轉向賽德。賽德強烈的希望亞倫．潘格彭還在這裡，而不是去奧羅諾找胡默醫生。潘格彭也不相信史塔克的存在，現在還沒有，但至少他還有人性。賽德認為這些人也有，但他們根本不瞭解他們夫妻倆。
「是他，是他！」麗茲對普瑞博說。
「噢，天哪！」普瑞博說，和另一個探員困惑的交換了眼神：我們現在該他媽的怎麼辦？
賽德聽到也看到了這些反應，但卻像是跟他們身處在不同的世界裡，甚至連麗茲也一樣。現在只有史塔克和他，再次重逢，就像以前馬戲團海報的廣告標語。
「冷靜點，賽德，」喬治．史塔克說。聽起來像是很高興，「沒有必要發那麼大的飆。」這聲音和他預料中一模一樣。連那模糊的南方口音也相同。
兩個技術人員交頭接耳一番，然後達維奔回車上，手裡還拿著他的香蕉，韋斯則跑向地下室檢查錄音設備。
兩個聯邦探員在客廳中央瞪大了眼，看起來像是要互相擁抱安慰，如同森林裡迷路的孩子。
「你想要什麼？」賽德用平靜點的聲音再問道。
「哎，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搞定了，」史塔克說，「今天中午我宰了最後一個──那個達爾文出版社財務總監助理的小妞。」
他用南方口音緩慢地說。
「她是第一個洩密的人，」史塔克說，「警察會找到她的，她住在第二街的鬧區那裡，她有一部分在地板上，其他部分則被我放在廚房的桌上。」他笑了，「這個星期真是忙死我了，賽德。我東奔西跑，忙翻了，現在打來只是讓你安心而已。」
「我並不覺得安心。」賽德說。
「哎，這需要點時間，老搭檔，需要點時間。我想我會去南方釣釣魚，大城市的生活我厭倦了。」他笑了，這聲音高興得令人覺得恐怖，賽德感到身上像是有蟲在爬似地。
他在撒謊。
賽德確定這點，就像他知道史塔克是故意等到錄音和追蹤設備裝上後才打來一樣。他會知道這些事嗎？答案是肯定的。雖然史塔克可能是從紐約市某處打來的，但他倆已被無形但確實存在的鎖鏈給綁在一起，就像雙胞胎。他們是雙胞胎，是一個整體的兩半。賽德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靈魂像是飄出了身體，沿著電話線飄了過去，不是飄往紐約，而是飄到半路上；在麻州的西半部與這怪物相遇，也許他們還會合而為一，就彷彿他每次搬開打字機，而拿起一根該死的貝洛兒鉛筆時，他們合為一體一般。
「你別再他媽的說謊了！」
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跳了起來，像是被人捅了肛門。
「嘿，賽德，這樣說不太好吧！」史塔克說，聽起來很委屈，「你以為我會傷害你嗎？見鬼了，不！我在幫你報仇，朋友！我知道我非這樣做不可。我知道你很膽小，但我也不會因此而否定你，這世界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我幹嘛非得報復你不可呢？」
賽德的手指又落到額頭的白色疤痕上，使勁地揉著，把皮膚都弄紅了。他得要試著去──全力試著──掌控住自己，掌控住自己的存在。
（他在說謊，我知道為什麼，而他也知道我明白這點，但他覺得沒關係，因為根本沒人會相信我。他知道警方會覺得很奇怪，也知道他們在竊聽，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更知道他們怎麼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這使他非常安全。他們認為他是個心理變態，以為他自認為是喬治．史塔克，因為他們不得不如此推測。所有其他的推測都和他們所學到的不同，就連指紋也無法改變他們的想法。他知道如果他在電話中暗示他不是喬治．史塔克，如果他暗示他準備罷手了，那探員們就會鬆懈下來，雖說不會馬上撤走警方的保護……但卻會提前取消。）
「你知道埋了你是誰的主意，是我的。」
「不，不！」史塔克輕鬆地說，「你被他們帶壞了，不過如此而已。當那個狗屁克勞森出現時，他把你嚇壞了──就那麼回事。然後你打給那個自稱文學經紀人的臭猴子，他給了你差勁的建議。賽德，這就像有人把一泡屎放到你的餐盤裡，你打電話問你信任的人該如何是好，有一個人說，『沒關係，把肉湯淋上去就行了。在寒冷的夜晚，肉湯和屎攪在一起味道超正。』你從來不是自願的，我明白這點，老搭檔。」
「你知道你他媽的在說謊！」
突然他意識到這有多狡猾，史塔克完全知道該怎麼做。（他出現的正是時候，並暗示他不是真的喬治．史塔克，當他這樣說時他們會相信的，他們會聽著錄下的對話內容，並相信他所說的一切，潘格彭和其他人都會。他們不只相信，而是本來就這麼認為。）
「我絕不是在撒謊，」史塔克冷靜地、幾乎好聲好氣地說，「我不會再打擾你了，賽德，但在離開之前，我要給你個忠告，也許對你會有好處。別以為我是真的喬治．史塔克，那是我犯下的錯誤，我不得不殺掉一些人，好讓我的腦袋瓜又清醒過來。」
賽德聽到他的話，完全嚇傻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卻有種怪異的感覺，覺得自己脫離了肉體，同時也對那個人的大膽感到震驚無比。
他想起和亞倫．潘格彭那次沒有結論的對話，又開始想弄清楚當他虛構出史塔克時，自己究竟是誰。剛開始時，他認為那只不過是另一個創作而已。究竟哪裡才是可靠的界限？他因為失去了界限而創造出一個怪物？或是還有其他未知的原因，他看不見，但卻能在幽靈般的鳥叫聲裡聽到？
「我也搞不清楚，」史塔克笑著說，「我還在那裡時，也許真的像那些人一樣瘋。」
（好，很好，讓警方到瘋人院去找個高個子、肩膀很寬的金髮男人，這也許不會完全轉移警方的注意力，但至少是個開頭，不是嗎？）
賽德緊抓著話筒，頭部因憤怒而顫抖著。
「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所做的這些事，因為我太愛這些小說了，賽德。當我在……那裡……在瘋人院時……我覺得這些書是唯一能讓我保持正常的東西。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我現在知道了自己是誰，這很了不起。你甚至可以把我所做的這一切，稱為自我治療，但我真的覺得該收手了，你說呢？」
「他媽的別再撒謊了！」賽德吼著。
「也許我們該討論清楚，」史塔克說，「我們可以好好討論一番，但需要很多時間。我猜警察叫你拖時間，別讓我掛掉電話，對嗎？」
（不，他們不需要，我也知道的。）
「幫我向你可愛的妻子問好，」史塔克幾乎帶著尊重地說，「照顧好孩子們，別再緊張了，賽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關於鳥呢？」賽德突然問，「你聽見鳥叫聲了嗎，喬治？」
電話那頭突然一片寂靜。賽德可以感到史塔克的驚訝……在這次的對話中終於有什麼像是脫離了喬治．史塔克精心準備的劇本。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但似乎在他的神經末梢擁有某些神祕的理解力，而這是他的另一半所沒有的。他感到些許的勝利感，就像業餘拳擊手打中麥可．泰森時的感覺一樣。
「喬治──你有聽見鳥叫聲嗎？」
屋裡只有壁爐上面時鐘的滴答聲，麗茲和聯邦調查局的探員正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老搭檔，」史塔克慢慢地說，「你能──」
「不，」賽德說，開始狂笑起來，手指不停揉著額頭上那個像問號的疤痕，「不，你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是嗎？好吧，你聽我說，喬治。我聽到鳥叫聲，我還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會的，當我搞清楚的時候……」
話到這裡就停住了。當他知道時，會發生什麼事呢？他不確定。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慢慢強調著，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不管你說了什麼，賽德，這都無關緊要。因為一切都結束了。」
史塔克掛上了電話。賽德感到，沿著電話線，他又從麻州那個神祕的會面處被拉了回來，拉回的速度不只是音速或光速，而是與思想一樣快，他被重重的扔回肉體，脫離了史塔克。
天哪。
話筒掉了下來，斜斜砸在電話上。他兩腿僵硬地轉過身，完全沒想到要把它擺好。
達維與韋斯同時從兩頭衝進客廳。
「機器運作得太完美了！」韋斯喊著，讓聯邦調查局的兩個探員嚇了一跳，馬龍也叫了一聲，像是漫畫裡的女人發現老鼠時的叫聲。賽德想像著要是這兩人面對一群恐怖分子或持槍匪徒時會是什麼樣子，但他辦不到。也許我太累了，他想著。
兩個技術員笨拙地跳著，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背，又一起跑回車上。
「是他，」賽德對麗茲說，「他說不是，但真的是他。」
她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他，他的確需要擁抱──直到她這麼做時他才知道自己多麼需要。
「我知道。」她在他耳邊低聲說，他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裡，閉上了眼睛。
2
叫聲驚醒了雙胞胎，他們在樓上大聲地哭了起來。麗茲上樓去照顧他們，賽德本來跟在她後頭，但又轉過頭將話筒擺好。電話立刻響了，是亞倫．潘格彭打來的。他去見胡默醫生之前到奧羅諾警局喝杯咖啡，在那裡聽到達維報告這通電話的事和初步追蹤的結果。亞倫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我們還沒完全追蹤到，但我們知道他還在紐約，區號是二一二，」他說，「再過五分鐘我們就能追蹤到那通電話打出的地方。」
「是他，」賽德又說了一次，「是史塔克。他說他不是，但就是他沒錯。你們得派人找他說的那個女孩，她好像叫妲拉．蓋茲。」
「醜鼻子傳統的瓦塞爾放蕩女人？」
「沒錯。」賽德說，雖然他懷疑妲拉．蓋茲再也不會為她的鼻子擔心了。他感到一陣厭倦。
「我會把名字通知紐約市警局的。你還好吧，賽德？」
「我很好。」
「麗茲呢？」
「現在就別客套了，好嗎？你聽到我的話了嗎？是他。不管他說了什麼，是他沒錯。」
「好吧……我們看看追蹤的結果如何再說吧？」
他的聲音中有著賽德以前沒聽過的情緒，不是向他提起喬治．史塔克真的存在那時的不信任感，而是難為情。這在警長的聲音中很明顯，讓他想不注意都不行。那是一種特別的難為情，就像某個人太蠢或太麻木，自己並未發覺，而你為他感到難為情一樣。賽德對此感到有趣，卻同時也不太高興。
「好，我們就先等吧，」賽德同意道，「在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你能快去找我的醫生。」
潘格彭回答他會再打來的，但是，賽德突然對此沒什麼興趣了，酸氣又自他胃中升起，這次更加強烈。（狡猾的喬治，）他想，（警方以為掌握了他，但史塔克就是要警方這樣想，他透過賽德看到他們，當他們離開後，狡猾的喬治會開著黑色托羅納多來這裡，到時我又該怎麼制止他呢？）
他不知道。
他掛上電話，結束了與亞倫．潘格彭的交談，然後上樓幫麗茲換掉雙胞胎的尿布，也給他們換上了下午時穿的衣服。
同時，他不停地思考著關於那時的感覺。透過電話線與黑暗而奸詐的喬治．史塔克相處的感覺，彷彿身在終結之地。
3
十分鐘過後，電話又響了。在鈴聲的伴隨下，韋斯大喊著叫賽德接電話，他隨後就下了樓。
「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呢？」他問韋斯。
有那麼一刻，他真希望韋斯會說：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他們有來嗎？
「他們？他們走了。」韋斯聳聳肩，像是在問賽德他希望那些探員還會為他做些什麼。「他們有各式各樣的電腦，如果沒事不去玩玩它們，我猜就會有人好奇買這些電腦幹嘛，那麼他們的預算可就會被狠狠砍掉不少囉。」
「他們還做了什麼嗎？」
「沒有，」韋斯簡單俐落的回答。「啥也沒做。如果他們真要做些什麼，也不會讓我在旁邊看的。他們只把筆記本的內容輸入電腦，就像我說的一樣。」
「我知道了。」
韋斯看了看手錶：「我和達維也該走了。設備會自動運作下去，你甚至不用花到半毛錢。」
「好吧，」賽德說，走向電話，「謝謝你。」
「不用客氣，貝蒙特先生。」
賽德轉過身去。
「如果我想看你的書，你覺得該看用本名寫的，還是用筆名寫的好呢？」
「去看筆名寫的吧，」賽德說，拿起了話筒，「動作場面比較多。」
韋斯點點頭，伸手敬了個禮，走了出去。
「喂？」賽德說。他覺得應該在頭上裝個話筒，這會節省不少時間和麻煩，當然，他還可以把錄音和追蹤設備裝在背包裡背著到處跑。
「賽德，我是亞倫。我還在警察局。聽著，追蹤的結果不太好，你的朋友是從潘恩車站的公共電話打來的。」
賽德想起達維說的，他說安裝這些昂貴的高科技設備，結果只會追蹤到購物中心旁的一排公共電話。「出乎你意料之外嗎？」
「不。我有點失望，但也不意外。我們希望他會犯錯，不管你信不信，遲早我們會逮到他犯下的小錯誤。我今天晚上到你家，方便嗎？」
「嗯，」賽德說，「當然可以，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們還可以打打橋牌。」
「今晚就能拿到他的聲音波紋圖了。」
「所以你們得到了他的聲波。那又如何？」
「不是聲波。是聲音波紋圖。」
「我不──」
「聲音波紋圖是電腦做的圖表，它能精準的描繪出聲音的特質，」潘格彭說，「這和說話的聲音沒有關係──我們對口音、結巴、發音之類的事不感興趣。電腦綜合的是音調和音質──專家說那是腦袋的聲音──以及音色和回音，那是胸腔和內臟的運作。它們就像聲音的指紋，而且也跟指紋一樣，沒有人是完全相同的。我聽說就連雙胞胎的聲音波紋圖之間也有很大的差別，比指紋的差別還要明顯。」
他停了一會。
「我們把錄下的錄音帶做了高品質的拷貝，送往華盛頓的FOLE。晚點就能拿到你和他聲音波紋圖的比較。州警局的人覺得我瘋了，我能看得出來。但經過指紋和你的不在場證明，誰也不敢跳出來說話。」
賽德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又說不出口，他舔了舔嘴唇，又試了一次，但還是一樣。
「賽德？你又想掛我電話了？」
「不，」他說，他的語調突然充滿了感激，「謝謝你，亞倫。」
「別這麼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會謝我，但我不想誤導你，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例行公事。當然，在這個案子很難完全按照程序來辦事，因為實在太怪了，但也不意味你能因此做出不適當的假設，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我懂了。什麼是FOLE？」
「F什麼──噢，那是聯邦執法部的縮寫，也許是尼克森待在白宮時的唯──個好建設。那裡有一堆電腦，替地方法律機構儲存了許多資料。我們可以從那裡查到一九六九年以後，所有罪犯的指紋。FOLE還提供了各種比較圖表。犯人的血型、聲音波紋圖以及電腦繪製的嫌犯肖像。」
「那麼我們會看到我的聲音和他的聲音是否──」
「對。我們差不多能在晚上七點左右得到結果，如果那裡很忙的話，可能還得等到八點。」
賽德搖搖頭：「我們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
「我聽了錄音帶，我知道不像，」潘格彭說，「但讓我重複一遍：聲音波紋圖與說話的聲音毫無關係。腦袋的聲音和內臟的運作聲，賽德，這有很大的差別。」
「但是──」
「告訴我。你覺得艾瑪．福德和唐老鴨的聲音一樣嗎？」
賽德眨了眨眼：「呃……不一樣。」
「我也覺得不一樣，」潘格彭說，「但那都是邁爾．布蘭克的配音……瘋狂邦尼、啾啾鳥、噪音雞等等也是他配的，更何況其他那些只有老天才知道的卡通人物了。我要走了，今晚去找你好嗎？」
「好吧。」
「七點半到九點之間到，可以嗎？」
「我們會等你的，亞倫。」
「好吧。不管情況如何，我明天還得趕回城堡岩，除非案子有什麼新進展，否則我會留在那裡。」
「希望指紋的事能有所進展，對嗎？」賽德說，同時想：（這才是他最想弄清楚的問題。）
「對──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那些事不像這件案子那麼重要，但城堡岩的居民為了這些事而付我薪水。你懂我的意思嗎？」賽德覺得這似乎是個嚴肅的問題，而不是單純的閒聊。
「嗯，我懂。」（我們倆都懂。我……和奸詐的喬治。）
「我得走了，你房子外頭會有一輛州警察巡邏車，二十四小時的保護你們，直到事情結束。這些傢伙很勇猛，賽德。如果紐約警察算是大意的話，那麼保護你的人肯定不會這樣，不會有人再低估這個幽靈了。也沒人會遺忘你，或讓你和你的家人自行處理這件事。大家全部都集中心力在這件案子上了，你清楚這點，不是嗎？」
「對，我很清楚。」賽德又想：（今天，明天，下星期，也許下個月。但明年呢？不可能的，我知道這件事，他也知道，現在他們還沒完全相信他說的話，他說自己恢復理智停手了。但不久之後，他們會信的……幾個星期過去，一切正常，到時他們就會相信了，不只有了停止保護的藉口，就連經費也能節省不少。因為喬治和我都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當他們開始忙別的事情，喬治就會出現，宰了我，宰了我們全家。）
4
十五分鐘後，亞倫仍待在奧羅諾警局打著電話。電話的另一頭，一個年輕女人略帶抱歉的說著：「你能再等一會嗎，潘格彭局長？今天電腦的處理速度有點慢。」
亞倫想告訴她他是警長，不是局長，但終究沒說出口，這是每個人常犯的錯誤。「當然。」他說。
喀啦。
電話又轉到了等待中，這二十世紀後期的新版地獄之中。
他正坐在一間狹窄的辦公室裡，這辦公室就在警局的後方，再往後走就是灌木叢了。屋裡到處都是佈滿灰塵的舊檔案，唯一的一張桌子是破爛的上課用桌子，桌面有些傾斜，有蓋子和墨水槽。潘格彭用膝蓋使桌子保持平衡，但還是輕輕晃動著。他在桌面上轉著一張紙，紙上有亞倫用小寫記下的兩條線索：「休．布理察和貝根菲爾德醫院，貝根菲爾德，在紐澤西。」
他回想半小時前他和賽德的對話。他在對話中告訴賽德，如果那個自以為是喬治．史塔克的變態出現了，勇猛的州警會保護他們全家。亞倫好奇賽德是不是會相信，他認為他不會。他覺得以寫作為生的人，想必對這種童話相當敏銳。
好吧，但他們還是會盡力保護賽德和麗茲的，雖說如此，亞倫卻不停想起一九八五年發生在班格爾的案子。
一個婦女要求並得到了警方的保護，她那已分居的丈夫痛打了她一頓，並威脅說如果她辦離婚手續，他會回來宰了她。兩周過後，那丈夫沒有任何動靜。當警局正準備取消保護時，那個丈夫出現了，他開著一輛洗衣店的車子，穿著一件印有洗衣店名字的綠色工作服，拿著一綑衣服走到門口。如果他幾天前就來，警方可能會認出是他，即使他穿著工作服也一樣，因為那時他們會比較警戒。但當他真的出現時，他們卻沒認出來。他敲敲門，女人開了門，接著她丈夫從口袋掏出一把槍，當場將她射殺。在那些負責守衛的警察還沒意識到，更不用說是衝出車外時，那個男人已站在臺階上舉起雙手，把還冒著煙的槍扔進玫瑰花叢中。「別開槍，」他鎮靜的說，「我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事後證明，卡車和制服是跟朋友借的，而這個朋友根本不知道他要殺他妻子。
故事的重點很簡單：如果有人想要殺你，而且他還有點運氣，那就能輕易辦到。看看奧斯華，看看查普曼，看看史塔克這傢伙在紐約的所作所為。
喀啦。
「你還在嗎，局長？」從貝根菲爾德醫院傳來的女孩聲音輕輕問著。
「在，」他說，「我還在。」
「我找到了你要的資料了，」她說。「休．布理察醫師在一九七八年退休了。我有他懷俄明州福特拉馬鎮的地址和電話。」
「可以請妳告訴我嗎。」
她告訴了他，亞倫在道謝後掛上電話，然後馬上打了過去。電話才響了一聲，留言便傳了過來，開始說著事先錄好的內容。
「你好，我是休．布理察，」，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太好了，）亞倫想著，（至少這傢伙還沒死，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邁出了一步。）「荷佳和我現在不在。我可能在打高爾夫球，而天知道荷佳在幹嘛。」接著是老人沙啞的笑聲，「如果你有什麼事，聽到嗶聲音後請留言，你有三十秒可用。」
嗶──嗶！
「布理察醫師，我是亞倫．潘格彭警長，」他說，「我任職於緬因州。我想跟你談談一個叫賽德．貝蒙特的人。一九六〇年你幫他從腦裡切除過腫瘤，那時他只有十一歲。請打對方付費的電話到奧羅諾警局──號碼是二〇七─五五五─二一二一。謝謝你的合作。」
他流了很多汗，對答錄機說話總是讓他覺得緊張。
（為什麼你要做這些事呢？）
他給賽德的答案很簡單：例行公事。但潘格彭對自己的答案並不滿意，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例行公事。如果布理察曾經替那個自稱史塔克（除非他知道那個說自己是史塔克的人是誰才行）的人做過手術，才能算是例行公事，但他沒有，他是替貝蒙特動手術，而那還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麼為什麼呢？
因為每件事都不太對勁，那就是原因。指紋很奇怪，從煙頭得到的血型資料很奇怪，他們兩個形成對比的聰明和殘暴也很奇怪，賽德和麗茲堅持筆名活了過來更奇怪，所有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州警接受了兇手的講法，他說自己清醒了，而潘格彭認為這說法根本不能相信，這顯然是詭計、陰謀與藉口。
潘格彭認為那個人可能還會再度出現。
（但這些事情並不能回答眼前這個問題，）他在心裡低語著。（為什麼你要做這些事呢？為什麼你要打電話給懷俄明州的老醫師，而他可能根本不記得賽德．貝蒙特了？）
（因為我沒其他對案子更有幫助的事可做了，）他不安的回答自己。（因為我要是在這裡打電話，就不會讓鎮上的主管抱怨長途電話費的支出。而且他們真的相信──賽德與麗茲相信。這非常不理智，但從其他方面來看，他們又相當正常……該死，他們相信，不代表我也相信。）
他不相信。
真的不相信？
時間慢慢的過去，布理察還是沒有回電。但聲音波紋圖在八點過後傳來了，結果令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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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出乎賽德意料之外。
他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張圖表，上面有著起伏不平的高山和低谷，而亞倫會努力向他們解釋著，他和麗茲只能不停點頭，就像一般人聽到過於複雜的事情一樣，他們知道要是提出問題，那麼隨之而來的解釋將更難以理解。
相反的，亞倫只拿出兩張平淡無奇的白紙。兩張紙上都有一條橫線，上頭有兩、三個特別高的地方，而剩下的都是些平緩（而且相當不規則）的小隆起，光憑肉眼就能看出這兩條線是相同還是相似。
「就是這玩意？」麗茲問。
「差不多了，」亞倫說，「你瞧。」他把兩張紙疊在一起，同時帶著一種魔術師表演魔術的神情。他在燈光下將紙舉高，賽德和麗茲凝視著透光的重疊比對。
「它們真的，」麗茲用一種敬畏的口氣輕聲說，「完全相同。」
「呃……不完全，」亞倫說，他指出下面那張紙的三個不同處，一個在上面那張的線上方，另兩個在線下方，這三個不同處都在線特別高的地方，但兩條線仍非常相似。「不同之處在賽德的聲音波紋圖上，而且只在語氣較重的地方。」潘格彭依次指著不同之處，「這裡是『你到底想要什麼？你這狗雜種，你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還有這裡『你別再他媽的說謊了』，最後是『你知道你他媽的在說謊』。現在每個人都在強調這三個不同點，因為他們遵守著沒有人的聲音波紋圖會相同的這個假設。但事實上，史塔克在對話過程中，並沒有任何語氣較重的地方，這狗雜種從頭到尾都很冷靜。」
「沒錯，」賽德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邊喝著檸檬水。」
亞倫把聲音波紋圖放在桌上。「州警總部沒人真的認為這兩個聲音波紋圖截然不同，即使有些小差異。」他說，「我們很快從華盛頓那裡拿到了聲音波紋圖。而我之所以這麼晚才來，是因為我們給奧古斯塔的專家看了這兩張圖，他要我們寄錄音帶的拷貝給他，我們寄了航空貨運過去，他們用一種叫增聽器的機器撥放，這種機器可以用來分辨那到底是不是嫌犯的聲音，或是錄在錄音帶上頭的聲音。」
「他們的結論是什麼？」賽德說，正坐在壁爐旁喝著汽水。
麗茲看完聲音波紋圖後回到圍欄旁，盤腿坐在地板上，努力不讓威廉和溫蒂的頭互撞，他們倆正在檢查對方的腳趾。「他們幹嘛要這樣做？」
亞倫朝賽德豎起大拇指，賽德咧著嘴冷笑著。「你丈夫很清楚。」
賽德問潘格彭：「由於這些細微的差別，他們至少可以欺騙自己，說這是兩個不同的聲音在對話，即使他們知道並非如此──這是你的想法，對嗎？」
「沒錯。就算我之前從沒聽說過聲音波紋圖這種東西，」潘格彭聳聳肩，「當然我不像FOLE或是那些專門研究這東西的人這麼了解，但我讀了關於聲音波紋圖、指紋、足跡與聲波等等的資料，當結果傳來時，我就在那裡，他們的確是在欺騙自己，但也還沒完全讓自己信服。」
「所以他們找到了三個不同點，但還是不滿足。因為我的聲音加重了語氣，而史塔克沒有。所以他們用那機器來做測試，希望證明史塔克那頭的聲音只不過是錄音，也許還是我搞的鬼。」他朝亞倫揚起眉毛，「我說對了嗎？」
「不僅對，而且完全正確。」
「那是我聽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麗茲坦率地說。
賽德乾笑了一聲：「整個事件本身就很不可思議了。他們認為我裝出別的聲音，就像配音員邁爾．布蘭克一樣。他們認為我裝出喬治．史塔克的聲音錄了起來，並留下空白的時間讓我能在眾人前回答，用我自己的聲音。當然我還得買個能將答錄機裝到公共電話上的裝置。有這種東西嗎？亞倫？」
「有。在好一點的電器行，或是電視購物頻道就能買到。」
「我還需要一個同謀──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得去潘恩車站，把答錄機裝在公共電話上，在適當的時間打到我家。然後──」他突然停了下來，「怎麼付費呢？我忘了這回事，那通電話不是我們這裡付錢的。」
「用你的電話信用卡號帳號，」亞倫說，「顯然你把它給了同謀。」
「對，也只能這樣了。這個騙局開始後，我只需要做兩件事：一是確保自己接到這通電話，再來就是記牢我的臺詞，在空白處說出來。我做得非常好，你說對嗎，亞倫？」
「對，棒極了。」
「我的同謀按計畫掛了電話，從電話上拿下答錄機，夾在胳臂下──」
「不，是放在口袋裡，」潘格彭說，「這玩意現在做得又小又精緻，甚至連中央情報局都直接向店家購買。」
「好吧，他把它放進口袋裡便離開了。所以他們看到也聽到了我和五百哩外的人在對話，那個人的聲音和我不同──帶著點南方口音──但和我的聲音波紋圖一模一樣。這跟指紋得問題相同，只是更加有力。」他看著亞倫，等他的回答。
「仔細想想，」亞倫說，「我們用航空包裹寄那捲錄音帶真是太浪費錢了。」
「謝謝。」
「不客氣。」
「這不僅是瘋了，」麗茲說，「簡直難以置信。那些人怎麼會盲目到──」
在她注意力分散時，雙胞胎的頭還是撞到了，他們開始哭了起來。麗茲抱起威廉，賽德也急忙過去抱起溫蒂。
當孩子們終於停止哭泣時，亞倫說：「這的確讓人難以置信。你們和我都知道這點，他們也知道。但是，柯南道爾筆下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有句名言：當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解釋，剩下的就是答案……不管它看起來多不可靠。」
「我認為原文文雅多了。」賽德說。
潘格彭咧嘴一笑：「去你的。」
「你們倆可能覺得很好笑，但我可一點也不覺得，」麗茲說，「除非賽德瘋了才會做出這種事。當然，警察可能認為覺得我們倆早就瘋了。」
「他們沒這麼想，」潘格彭嚴肅的回答，「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只要你們別提到那離奇的想法。」
「那你呢，亞倫？」賽德問，「我們把所有的怪想法都告訴了你──你又怎麼認為呢？」
「你們沒瘋。如果我真的相信你們說的，那麼一切就好處理了。但我確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從胡默醫生那裡問到了什麼？」麗茲好奇著。
「幫賽德小時候開刀的醫生姓名，」潘格彭說，「休．布理察──你對這個名字還有印象嗎，賽德？」
賽德皺著眉想了一會，「有點印象……但也可能只是自己騙自己，畢竟很久了。」
麗茲俯身向前，雙眼像是在發光；威廉則從他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著潘格彭。「布理察說了些什麼？」她問。
「什麼也沒有。我只找到他的答錄機──至少讓我確定他還活著──就這樣，我留了言。」
麗茲在椅子上重新坐好，顯然有些失望。
「我的檢查結果呢？」賽德問，「胡默拿到報告了嗎？還是他不想告訴你？」
「他說當拿到結果後，你會是第一個知道的。」潘格彭說，又笑了笑，「胡默醫生似乎不愛跟警察聊天。」
「喬治．胡默就是這樣，」賽德微笑著說，「他很倔強。」
亞倫在座位上動了一下。
「你想喝什麼嗎，亞倫？」麗茲問，「啤酒還是百事可樂？」
「不用了，謝謝。讓我們先回到州警相不相信的話題。他們不相信你們倆涉案，但也保留了你們可能涉入的推測。他們知道昨晚和今早的事跟賽德無關。也許有一個共犯，但不是你，你就待在這裡。」
「妲拉．蓋茲怎樣？」賽德平靜地問，「那個替財務總監工作的女孩？」
「死了。就像他說的，被分了屍，但先在頭上開了一槍，她並沒有太大的痛苦。」
「鬼扯。」
潘格彭愣了一下。
「他不會那麼便宜她的。從他殺克勞森的手法就能知道，他不會的。畢竟她是第一個洩密的人，不是嗎？克勞森給她錢──從克勞森的經濟狀況來看，這筆錢一定不多──她說出了一切。所以別告訴我他在肢解她之前先殺了她，她沒遭到什麼酷刑。」
「你說得對，」潘格彭說，「的確不是這樣。你想知道真相嗎？」
「不。」麗茲馬上回答。
隨即是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甚至連雙胞胎都感覺到了，他們嚴肅地看著對方。最後賽德總算開口問：「讓我再問你一次：你怎麼想？你現在相信哪邊？」
「我沒有確切的答案。我知道史塔克那通電話跟你無關，因為增聽器沒發現任何錄音帶運轉的聲音，而且，當音量調大時，還能聽到車站的廣播。往波士頓的『朝聖者』號在第三月臺，請旅客準備上車。今天下午『朝聖者』號的確在第三月臺，上車時間是下午兩點三十六分，和你們通話的時間相同。但我不需要這些證據，如果史塔克那頭真是錄音帶，我一提到增聽器你們就會問我結果了，但你們根本沒問。」
「但你還是不相信，對嗎？」賽德說，「我的意思是，你的立場有點動搖，所以你聯絡了布理察醫生，但你還是不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嗎？」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很沮喪。
「那傢伙承認了他不是史塔克。」
「啊，對，他也和我們一樣誠實。」賽德笑了。
「你好像不太驚訝。」
「沒錯。這讓你感到驚訝嗎？」
「坦白說，這讓我大吃一驚。經過了這麼多的努力才確定了：你跟他有相同的指紋，相同的聲音波紋圖──」
「亞倫，等會。」賽德說。
潘格彭停下來，看著賽德。
「今天早上我說我認為是喬治．史塔克幹的，不是我的共犯，不是心理變態，當時你不相信。那現在呢？」
「我還是不信，賽德。我不想讓你失望，但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我相信你真的這樣認為，」他轉向麗茲，「你們倆都相信。」
「我得要找出真相，否則遲早會被殺害，」賽德說，「而我的家人也會一起死。在這個階段，聽到你說你還沒一個明確的答案，這讓我有些欣慰，至少總算往前邁進了一步。現在我試圖讓你明白：指紋和聲音波紋圖根本無關緊要，史塔克也知道。你說排除不可能之後，剩下的就是答案，不管它看起來有多不可靠，但你沒這麼做。你拒絕接受史塔克的存在，而他就是你排除了其他可能之後所留下的答案。讓我這麼說吧，亞倫，如果你有許多的證據，告訴你有個腫瘤在你腦裡，你還是會去醫院做手術的，就算你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也一樣。」
亞倫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只是搖了搖頭，又閉上嘴。客廳裡只有鐘聲和雙胞胎發出的聲音，賽德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老了許多。
「首先，你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是一樁精心計畫過的謀殺案，」賽德繼續輕聲說，「但另一方面，你們卻又只從電話裡的交談便毫無根據的假設他『恢復了理智』，他『知道自己是誰了』。而你相信了這個假設，卻忽視了之前的所有證據。」
「不，賽德，事情不是這樣，現在我還沒接受任何假設──沒接受你的、你妻子的，更不接受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我還沒做出我的選擇。」
賽德用大拇指指指身後的窗戶，透過輕輕飄動的窗簾，他們能看到州警的警車，保護賽德一家人的警察就坐在裡頭。
「他們又怎麼說呢？他們還沒做出選擇嗎？我希望留下來的是你，亞倫──甚至願意拿你來換整整一卡軍的警察，因為至少你還睜著一隻眼，而他們根本完全閉上。」
「賽德──」
「別在意我的話，」賽德說，「但那是真的。你知道……他也知道。他會等待，當所有人都認為事情結束了，貝蒙特安全了，在所有的警方都撤走後，就是此時，喬治．史塔克會找上門來。」
他停了下來，臉上的神色陰沉而複雜，潘格彭看到遺憾、決心與恐懼交互出現在他臉上。
「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連麗茲也是。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他要我用史塔克的筆名再寫一本小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如果真有幫助的話，我會試的，我會把《金狗》丟了，今晚就開始寫！」
「賽德，不！」麗茲喊著。
「別著急，」他說，「這本書會害死我。別問我我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如果我的死能結束這一切，我會去試的。但我不認為如此，一切根本不會因此而結束，因為他根本不是人。」
潘格彭沉默不語。
「好了！」賽德說，神情就像一個人總算做完了重要的事情，「事情就是這樣：我不能寫，不想寫，也不該寫，這意味著他遲早會來找我。當他來的時候，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賽德，」潘格彭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你得用理智來看待這個案子，當你想通了，這一切都會……煙消雲散，不過像是早上的惡夢罷了。」
「我們不需要理智，」麗茲說。他們看著她，發現她在默默地哭泣，不是很厲害，但的確流著眼淚，「我們只需要有人把他絞死。」
6
亞倫在第二天的凌晨兩點才回到家。他小心地走進屋裡，發現安妮又忘了開啟防盜器。他不想為了這件事唸她──她的偏頭痛最近更厲害了──但他也知道遲早得說說她。
他手裡拿著鞋子，像是用飄的上樓。他的姿態很優雅，和賽德的笨拙完全不同，他很少顯露出這種優雅的姿勢；他的肉體彷彿知道走路的訣竅，連心靈都為此感到尷尬。現在，在寂靜中，沒有必要再隱藏了，於是他就像幽靈一樣輕巧地走著。
走到樓梯中間時，他停了下來……又走下樓梯。在客廳旁有個小房間，裡頭有一張桌子和幾個書架，正巧符合他的需要。他努力不將工作帶回家，但總是辦不到，也一直沒停過嘗試。
他關上門，打開電燈，看著電話。
（你不會真的這麼做吧？）他問自己。（我的意思是，現在很晚了，而這傢伙不僅是個退休的醫生，還是個退休的神經科醫生。你把他叫醒，他可是會狠狠臭罵你一頓的。）
這時，亞倫想起麗茲．貝蒙特的眼睛──她烏黑卻充滿驚恐的眼神──決定還是得打這通電話。也許會有意外的好處，半夜打電話去會使布理察醫生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認真回想，然後在適當的時間回潘格彭電話。
（誰知道呢，）他自己也覺得有趣地想著──卻沒有一絲幽默，（也許他喜歡半夜被電話吵醒呢。）
他從上衣口袋拿出寫有休．布理察電話的紙條，撥了過去。他是站著的，準備迎接那憤怒的沙啞聲音。
他白操心了，又是一樣的留言，重複了同樣的話。
他沉思著掛上電話，坐在椅子上。檯燈在桌面上映出圓形的光圈，潘格彭在光芒中做出各式各樣的動物手影──兔子、狗、老鷹，甚至一個非常神似的袋鼠，他的手也一樣的輕巧優雅，這在他放鬆時才會顯露出來。在靈巧的手指下，動物們似乎排著隊走過光圈，一個接一個。這種小遊戲總使他的孩子們為之著迷，也使他焦慮的心情為之平靜。
但現在沒用了。
（休．布理察醫生死了，史塔克也把他宰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想著，如果有人用槍頂住他的頭，他才可能承認這世上有鬼，但也不會是個能瞬間橫跨大陸的超人亡魂。他能想出好幾個半夜開著答錄機的理由。例如避免半夜被像緬因州城堡岩的亞倫．潘格彭警長這種陌生人打擾，這的確也有可能。
（對，但他死了，他和他的妻子。她叫什麼來著？荷佳。「我可能在打高爾夫球，而天知道荷佳在幹嘛。」但我知道荷佳在幹嘛，我知道你們倆怎麼了。你們的喉嚨被割開，躺在血泊中，客廳牆上還寫著一排字：麻雀又開始飛舞了。）
亞倫．潘格彭打了個寒顫，這是不可能的，但仍抖了一下，就像被電到一樣。
他打到懷俄明州的查號臺，問到福特拉馬里鎮警長辦公室的電話，又打了過去。是一個睡意朦朧的警員接的。亞倫報上自己的身分，告訴警員他要找誰和那人住在哪裡，然後又問布理察醫生和他妻子是否在度假名單上。如果醫生和他妻子出去度假了──現在正是度假季節──他們可能會通知當地警局，要他們幫忙留意無人的家中。
「好吧，」警員說，「你可以給我你的電話嗎？我查到後回你電話。」
亞倫嘆了口氣，這是例行程序，但只是在浪費時間。這傢伙在確認亞倫身分前不能告訴他相關資訊。
「不，」他說，「我現在在家，已經是三更半夜了──」
「這裡也不是中午，潘格彭警長。」警員簡潔地回答。
亞倫又嘆口氣。「的確如此，」他說，「我還知道你的妻子和孩子沒睡在二樓的正上方。這麼做吧，朋友：打給緬因州警局的牛津分局──我給你電話號碼──然後查我的名字。他們會給你我的警徽號碼。我十分鐘後再打給你，這樣你就可以確定我的身分了。」
「電話號碼是多少，」警員說，但聽起來不太高興。亞倫猜他可能打擾了這傢伙看電視或是《閣樓》雜誌。
「你要查的資料跟什麼案子有關？」警員在讀了一次牛津州警局的電話號碼後問。
「謀殺，」潘格彭說，「而且很急，我可不是為了健康問題才問你關於那醫生的事，老兄。」他掛上電話。
他坐在桌子後頭，一面玩著手影，一面等待回音。時間像是過得很慢。五分鐘後，書房的門打開了，安妮走了進來，她穿著粉紅色睡袍，看起來像個亡魂，他又打了個寒顫，似乎看到了即將發生的不愉快或危險的事件。
（如果他追殺的是我，我會有什麼感覺呢？）他突然想到。（是我、安妮、托比和陶德呢？我會怎麼想，如果我明知他是誰……而別人卻都不相信我？）
「亞倫？很晚了，你坐在這發什麼呆？」
他微笑著站起來，輕輕地吻了她。「等毒癮退去。」他說。
「別亂開玩笑，說實話──是關於貝蒙特的案子嗎？」
「嗯。我試著找一個醫生，他也許會知道一些事情。但我怎麼打都只接到答錄機去，所以我打到那裡的警長辦公室，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度假名單上。電話那頭的傢伙正在查證我的身分。」他充滿關心地看著安妮，「你怎麼樣，寶貝？頭又疼了嗎？」
「今晚沒有，」她說，「但我聽到你回來的聲音。」她微微一笑，「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是世界上最安靜的人，亞倫，但你的車可沒辦法像你一樣。」
他擁她入懷。
「你想喝杯茶嗎？」她問。
「天啊，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的話，還是來杯牛奶吧。」
一分鐘後，她拿了杯熱牛奶回來。「貝蒙特這個人怎麼樣？」她問，「我在鎮上見過他幾次，在便利商店，但我從沒和他說過話。」那家叫做「針線活」的商店是個叫波麗．查默絲的女人開的，安妮在那兼差幹了四年。
亞倫想了想。「我喜歡他，」他說，「一開始挺討厭的──我認為他簡直是個冷血動物。但我畢竟是在特殊的情況下與他初次交談的，而他也只是……有點冷淡，這也許和職業有關吧。」
「我很喜歡他的書。」安妮說。
他揚起眉毛：「我不知道你看過他的書。」
「你也沒問過啊，亞倫。當那個筆名曝光後，我也看了他用筆名寫的書。」她不太高興地皺起鼻子。
「寫得很差？」
「可怕，駭人，我沒看完，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書是同一個人寫的。」
（你猜怎樣，寶貝？）潘格彭想著。（他自己也不信。）
「你應該上床了。」他說，「否則明天醒來後又要頭痛了。」
她搖了搖頭。「我認為頭痛怪已經離開了，至少暫時走了。」她低頭看了他一眼。「你上來的時候，我應該還醒著……如果你沒拖太久的話。」
他握住了她的乳房，吻著她微張的嘴唇。「我很快就上來。」
她回房了，潘格彭發現早就過了十分鐘，連忙又打到懷俄明州去，這次仍是那個睡意朦朧的警員接的。
「我以為你忘了我，朋友。」
「我可沒有。」亞倫說。
「願意報上警徽號碼嗎，警長？」
「一〇九─四四─二〇五─ME。」
「我想你是警長沒錯。很抱歉浪費你的時間在這些無聊的手續上，潘格彭警長，但我想你能理解的。」
「當然。能告訴我關於布理察醫生的事嗎？」
「嗯，他和他妻子在度假名單上。」警員說。「他們去黃石公園露營，月底才會回來。」
（哎，）潘格彭想。（你瞧，半夜在這疑神疑鬼。沒有被割開的喉嚨，沒有寫在牆上的字，只有兩個出去露營的老人。）
但他並未因此而放鬆，因為至少在兩個星期內，他很難聯絡到布理察醫生。
「我有辦法找到他嗎？」潘格彭問。
「應該可以。」警員說。「你可以打到黃石公園管理處，他們會知道他在哪裡，或應該在哪裡。也許會花點時間，但他們會找到的。我見過他一兩次，他是個親切的老好人。」
「噢，這太好了。」亞倫說。「多謝。」
「別客氣──我們都是同行。」潘格彭可以聽到翻頁的聲音，他能想像這個看不到臉的人又拿起了《閣樓》雜誌開始翻著。
「晚安。」他說。
「晚安，警長。」
亞倫掛上電話，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坐了一會。
（他就在那裡，在某個地方，正朝這裡前來。）
亞倫又一次想著，如果自己的生命──還有安妮和孩子們的生命──處在極度危險中，他的感覺會是如何。如果他知道真相，而別人完全不信，他又是什麼感覺。
（你又把工作帶回家了，親愛的。）他似乎聽到安妮在他心中說著。
說得對。十五分鐘前，他還以為休和荷佳．布理察正倒在血泊中，但事實證明他錯了，今晚，他們安全地睡在黃石公園的星空下。想得太多，直覺的準確度就會降低。
（當我們發現事情的真相，）他想著。（當我們找到了能用常理來解釋的答案時，賽德也會有我剛才的感覺。）
他真的相信會如此？
對，他下定決心──他真這麼認為，雖然在腦子裡，某個地方仍是半信半疑。
亞倫喝完牛奶，關了檯燈，回到樓上的房間裡。安妮還醒著，一絲不掛。她將他擁入懷中，亞倫高興地讓自己忘了一切。
7
兩天後，史塔克又打來了。那時，賽德．貝蒙特正在達維商店買東西。
達維商店是一對夫妻合開的，離貝蒙特家有一哩半的路程。當懶得跑到布魯威爾的超級市場時，人們總是來這裡買東西。
賽德星期五晚上到那裡買了半打的百事可樂、一些洋芋片和調味料，保護他們的其中一名警察和他一道去。那天是六月十號，當時是晚上六點半，太陽才剛要下山。緬因州的夏天又到了。
警察待在車裡，賽德走了進去。他拿了可樂，就在找著調味料時，電話響了。
他立刻抬起了頭，想著：噢，來了。
櫃檯後的羅莎莉接起電話，道聲哈囉，聽了一會後，將話筒遞給他，正如他預料的一樣。他又再度被惡夢般的預感吞沒。
「電話，貝蒙特先生。」
他相當鎮靜，雖然心臟還是猛烈跳動了一下，但只有一下，馬上又回復到正常的速度。他甚至沒有冒汗。
沒有麻雀。
他不像三天前那樣地恐懼與憤怒，也沒問羅莎是不是他妻子打來，要他再買點雞蛋或漫畫。他知道那是誰。
他站在電腦旁，綠色的螢幕正顯示著上周沒人中獎，本周彩劵的總金額已達到四百萬元。他從羅莎的手上接過話筒：「嗨，喬治。」
「嗨，賽德。」聲音中還帶著南方口音，但鄉下口音已完全沒了。賽德彷彿聽到他在宣示著他在傳達訊息時的奸詐與說服力：「太棒了，我們兩個！雖然我不是很聰明，但是要應付這些事顯然綽綽有餘，不是嗎？哈哈哈！」
（沒錯，就只是我們兩個。）賽德心想。（就只是兩個小說家在一起……聊天。）
「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知道答案是什麼，我們不必猜謎，不是嗎？一切已經太遲了。」
「也許我想聽你大聲說出來。」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出現了，賽德覺得自己被吸出身體，沿著電話線被拉到他們所在之地的中間點。
羅莎莉走到櫃檯的另一側，從一堆紙盒中拿出幾條香煙，放到架子上，假裝沒在聽賽德說話，但裝得很假，使人想要發笑。魯德羅的每個人都知道賽德在警方的保護之下，而且謠言早就滿天飛了。有些人說他會因販毒而被逮捕，而有些人則認為他虐待他的家人。可憐的老羅莎莉努力使自己看來親切有禮，這點已經夠讓賽德感激她了。此外，他看著她時覺得世界像是變了形，就像把望遠鏡拿反了一樣。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又進到了電話線裡，與狡猾的喬治．史塔克再度碰面。
狡猾的喬治，麻雀又開始飛翔在終結之地上頭了。
他極力壓下這種感覺。
「說吧，喬治。」他說，對自己聲音中流露出的憤怒感到驚訝，他感到眩暈，不真實，全身的力量正在流失……但他的聲音仍舊清醒而明智，「大聲說出來吧，為什麼不說呢？」
「如果你非要我說的話。」
「說吧。」
「該寫新書了，一本史塔克的新書。」
「我不這麼想。」
「別這麼說！」史塔克聲音裡充滿了火藥味，「我幫你畫了張圖，賽德，為你畫的，別讓我把它畫在你身上。」
「你死了，喬治，你應該理智點，接受這個事實。」
羅莎莉微微轉過頭，賽德瞥見她的雙眼睜得老大，然後又急忙回頭假裝看著架子。
「小心你的狗嘴！」這聲音真的很憤怒，但除了憤怒之外還有別的嗎？有恐懼嗎？痛苦？兩者都有？還是賽德只不過是在自己騙自己？
「怎麼啦，喬治？」他突然嘲笑他：「你的妙計落空了？」
史塔克不吭聲了。賽德確定那句話讓他大吃一驚，亂了方寸，至少那一瞬間如此。但為什麼呢？到底是什麼讓他感到驚訝呢？
「聽著，老搭檔，」史塔克終於開口了，「我給你一週的時間動筆。別以為你能耍我，因為你根本辦不到。」最後的三個字幾乎唸成了「辦瀑套」。沒錯，喬治很生氣，賽德也許會為此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但現在他只覺得高興，他達到目的了。在這些有如惡夢中的談話裡，他不是唯一感到孤立無援的人，他成功地傷害了史塔克，這實在太爽了。
賽德說：「你說得對，誰都別想耍誰。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該欺騙對方。」
「我知道你有個點子，」史塔克說，「在那王八蛋敲詐你之前，你就有概念了。關於那個結婚和裝甲車的點子。」
「我早把筆記本扔了，一切已經結束了。」
「不，你仍的是我的筆記本，但沒關係，就算你沒有筆記本，這仍會是一本好書。」
「你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麼，喬治．史塔克已經死了。」
「是你不懂，」史塔克回答，他的聲音輕柔而陰沉、一字一字地說著，「你有一個星期。如果你沒寫到三十頁以上，我會去找你的，老搭檔。只是不會從你開始宰──那太容易了，沒有挑戰性。我會先折磨你的孩子，他們會拖很久才死。我會，也知道該怎麼做，他們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死去。但你會知道，我會知道，你老婆也會知道。再來就是她了……在我痛宰她之前，我會好好的爽一下。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老搭檔。當他們都掛了之後，就輪到你了，賽德，你的死法將會空前絕後。」
他停了下來。賽德可以聽到他使勁地喘著氣，就像豔陽下的狗。
「你不知道鳥的事情嗎？」賽德輕聲說，「你知道那是真的，不是嗎？」
「賽德，不要再鬼扯了。如果還不開始，將會有更多人受到傷害，我們沒有時間了。」
「嗯，我正洗耳恭聽呢，」賽德說，「我更好奇的是，你明明就在克勞森和蜜莉安家中的牆上留了字，但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呢。」
「你最好給我閉嘴，我的朋友，」史塔克說，但賽德能感受到聲音中的困惑與恐懼，「他們的牆上什麼也沒寫。」
「啊，我知道了。那上面的確有寫字，你知道寫了些什麼嗎，喬治？我猜你之前所以不知道，是因為那是我寫的。我認為我的某部分也在那裡，我的某部分就在那裡看著你。不過我想只有我知道麻雀那件事，喬治，我認為那是我寫的。你得好好想想……想想那些鳥……在你不斷催促我之前。」
「聽好了，」史塔克冷靜而堅決地說，「你給我聽著，先是你的孩子……然後是你的老婆……最後是你。快點開始寫書，賽德，那是我給你的忠告，也是你一生中聽過最好的忠告。開始寫吧，我根本沒死。」
他停了很久。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還不想死。所以你現在就回家把鉛筆削好，如果你需要靈感的話，想想你的小孩滿臉刺滿了玻璃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什麼狗屁麻雀。忘了這件事，開始專心寫作。」
他掛了電話。
「去你的。」賽德對著話筒低聲罵著，然後慢慢將電話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