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後期限
1
最後期限那天的天氣像七月底而不像六月中。賽德開車到離他家十八哩外的緬因大學，天空像鍍了一層鉻一樣，他把車裡的冷氣開到最強，雖然根本不怎麼管用。在他後頭有輛深棕色的普利茅斯，一直保持著兩臺卡車長度的距離，也絕不落到五臺卡車長度之外。那臺車不允許有別的車插進他們之間，如果正好有臺車插進來，棕色的普利茅斯會迅速超車……如果超不了，車裡的警察就會掀開蓋住儀表板上藍色警燈的布，只消讓燈閃幾下就行了。
賽德用右手握著方向盤，只有不得已時才用左手。左手現在好多了，但要是彎得太厲害，還是很疼，他不由自主地想再吃顆止痛藥。
今天麗茲本來不想讓他去緬因大學的，就連保護他的州警也不想。州警的理由很簡單：他們不想分散了保護他們的警力。而麗茲的理由則稍微複雜一點。她說因為他的手受了傷，開車會使傷口裂開，但她的眼神可不這麼說，她的眼神顯露出她真正擔心的是喬治．史塔克。
你幹嘛非跑一趟學校不可呢？她想知道這點──但賽德早就準備好答案了，由於學期已經結束，他又沒教任何的暑修班。所以最後找了個關於選修課的藉口。
有六十個學生申請上高級寫作課，人數是去年的兩倍，但去年可沒人知道無趣的賽德．貝蒙特就是寫犯罪小說的喬治．史塔克。
於是他告訴麗茲他得看看這些學生的檔案，從六十名學生中選出十五個──他最多只能教這麼多人。
她問他為何不能遲點再說，至少可以延到七月再決定，她還提醒他，去年他就延到了八月中旬才決定。他向麗茲解釋，因為申請者太多，況且他也不想讓去年的懶惰成為壞習慣。
最後她沒再說些什麼──他知道麗茲並非被他說服，而是她知道這趟他非去不可。另外，他們倆也清楚，他們遲早得出門的──躲在家中直到某個警察殺了或抓到喬治．史塔克並不是個好主意，但她的眼睛裡仍然充滿了疑慮和恐懼。
賽德輕吻她和孩子們，然後迅速離開。她看起來就快哭了，如果在還沒出門前她就哭泣，那他可就別想出門了。
當然，這一切不是為了什麼選修課。
今天是最後期限。
今早他醒來時心裡充滿了恐懼，就像胃痛一樣難受。喬治．史塔克在六月十日晚上打來，給他一星期的時間開始寫那本關於裝甲車的小說──而賽德根本沒動筆，雖然他越來越清楚該如何下筆，甚至還夢見了兩次。他之前總是夢到自己在空無一人的家裡，碰到任何東西都爆炸，現在至少擺脫了那個夢，感覺還不錯。但今天早晨他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最後期限，我已經超過期限了。）
這意味著又到了與喬治．史塔克聊天的時間，他根本不想和他談話。又得聽著喬治不停地發飆，唉……他猜他知道喬治會說些什麼。但要是喬治非常生氣，氣過了頭，或者賽德故意惹他生氣，讓他失去控制，那麼狡猾的喬治也許就會犯下錯誤，洩露出一些祕密。
（失去必要的凝聚力。）
賽德有種感覺，當喬治讓賽德寫下這些字時，他已經洩露了祕密。如果他能弄清楚其中的意思，那就太好了。他有個點子……但他還不能確定該不該這麼做，在這緊要關頭，要是一個不小心，可是會落個全盤皆輸的。
所以他非跑一趟大學不可，前去他英數大樓裡的辦公室。他不是真的要去看申請學生的檔案──雖然他遲早要看──而是因為那裡有電話，沒裝竊聽器的電話，他必須做些什麼。畢竟最後期限已經過了。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他想著（在這個漫長無比的星期裡，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想到這件事了），電話並非唯一與喬治接觸的方式，他已經證明了這點……但代價太高了。這代價不僅是鉛筆刺進手背所帶來的痛苦，或是看到自己的身體在史塔克──奸詐的喬治──的指揮下自殘所帶來的恐懼。真正付出代價的是他的心靈，是麻雀的到訪，他驚恐地意識到那股力量遠比喬治．史塔克更強大與不可思議。
他越來越相信，那群麻雀代表了死亡，但會是誰的死亡呢？
他害怕為了與喬治．史塔克再度接觸，而非得再次利用麻雀的力量冒險。
他看到牠們飛來，他看到牠們出現在連結他們兩人靈魂的地點，他遲早得在那裡與喬治．史塔克做最後的決鬥，以決定誰才是這靈魂的真正主人。
他不知道誰才會贏得最後的勝利。
2
亞倫．潘格彭坐在城堡岩警長辦公室裡，它就在鎮公所的西區。這是漫長的一週……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一旦夏天來臨，就總是如此。從陣亡將士紀念日到勞動節這段期間，警察局總是忙翻了天。
五天前，一一七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酒後駕車引起的連環車禍，死了兩個人。兩天後，諾頓．皮格用平底鍋打了他老婆，將她打昏。這已經不是二十年來的第一次，但這次他顯然以為自己殺了她。他寫了張紙條，裡頭充滿著悔恨的情緒與文法上的錯誤，然後舉槍自盡。他妻子醒來後，發現打昏她的人屍體就躺在身邊，於是她打開煤氣爐，把頭放了進去。從牛津來的空降急救隊救了她一命，只差一點她就一命嗚呼。
兩個從紐約來的孩子離開父親位於城堡岩湖旁的小木屋，在森林裡迷了路，就像童話故事糖果屋一樣。八小時後他們才被找到，嚇壞了。但除此之外倒也安然無恙，反而是潘格彭的副手約翰．羅波提遭了殃，在搜索中不小心碰到了毒漆樹，弄得神志不清。兩個觀光客為了最後一份《紐約時報》打了起來；停車場發生了鬥毆；一個週末來釣魚的人，拋竿時被魚鈎扯掉了右耳；三間商店被偷；撞球場和電動遊戲場裡也發生因吸毒而引起的鬥毆。
這是小鎮中典型的六月生活，像是為了慶祝暑假到來一樣。亞倫忙得連喝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但他發現自己不停地想起賽德和麗茲．貝蒙特……想起他們，以及追殺他們的人，那人還殺了荷馬．葛馬奇。亞倫打了好幾次電話給紐約市警局──那個叫雷頓的警官現在一定很恨他──但他們沒有任何進展。
今天下午，亞倫出奇地悠閒。雪拉．布麗漢沒接到什麼報案電話，而諾里斯．瑞奇威克正在辦公室裡打盹，兩腿還翹在桌上。亞倫應該將他叫醒──如果鎮長丹佛．凱頓看到諾里斯這麼明目張膽地偷懶，一定會發火的──但他不忍心把他吵醒。諾里斯也過了忙碌的一週，一一七號公路的車禍後，是由諾里斯負責清理道路的，他做得非常好。
亞倫正坐在桌子後，朝牆上做出各式各樣的動物手影……他的思緒再次飄向賽德．貝蒙特。胡默醫生在得到賽德的許可後，打電話通知潘格彭，賽德的檢查結果出爐了，一切安然無恙。潘格彭又想到了休．布理察醫師，賽德十一歲時布理察幫他開過刀，那時賽德離成名作家還久得很呢。
一隻兔子從映照在牆上的陽光中跳出來，後面跟著一隻貓，而一隻狗又在後面追逐著貓。
（不要再想了。這簡直太瘋狂了。）
這的確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而且，他的確可以撒手不管。反正很快就會出現突發事件需要處理，這是一定的，夏天總是如此。你忙得團團轉，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有時候，不需思考反倒是件好事。
狗後頭跟著一頭象，牠搖著身體，而那其實是潘格彭左手的食指。
「唉，操他媽的。」他說，然後拿起話筒。同時手從口袋裡掏出皮夾。他按了個數字鍵，自接接通牛津州警局，他問總機刑事組的警官亨利．派頓在不在。真巧，他在局裡。潘格彭想，看來今天他們也挺閒的，才這樣想時，亨利的聲音就傳來了。
「亞倫！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你幫個忙，」亞倫說，「你可以幫我打給黃石公園的森林管理員嗎？我可以給你電話號碼。」他有點吃驚地看著手上的電話號碼，一週前，他從查號臺問到號碼，把它隨手寫在一張名片背面，他那敏捷的手似乎自動就從皮夾裡掏出了名片。
「黃石！」亨利聽起來像是覺得很好笑，「那個熊的聚集地？」
「不是，」亞倫微笑著說，「那是褐石，而且這檔事跟熊沒關係，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我得和一個在那裡露營度假的人談談，亨利。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非跟他談談不可，但這至少會讓我安心點，不會老覺得還有什麼事沒做。」
「跟荷馬．葛馬奇有關嗎？」
亞倫把話筒換了耳，心不在焉地用指關節撥著手上的名片。
「嗯，」他說，「但如果你非得知道為什麼，說了也只會讓你覺得我是個蠢蛋而已。」
「是種直覺對吧？」
「對。」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確有種直覺──只是不確定那是什麼。「我要找的人叫休．布理察，是個退休醫師，他和他老婆在那裡。管理員也許會知道他們在裡頭的哪裡──我想進去露營的人應該都會登記──野營地可能就有電話，也許他能幫我通知他們一聲。」
「換句話說，你認為國家公園管理員會對州警官員客氣，而不會理一個啥也不是的狗屁小鎮警長。」
「你還真會說話，亨利。」
亨利．派頓高興地笑了起來：「我的口才的確不錯，不是嗎？好吧，讓我告訴你，潘格彭──我很樂意幫你忙，只要你別把我拉下水，只要──」
「不會的，」亞倫感激的說，「我只請你幫這個忙。」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只要你諒解我不能用局裡的電話打。局長老是盯著那些電話帳單，老朋友啊，他看得非常仔細。要是他看到這通電話的紀錄，我想他一定會怪我為什麼用納稅人的錢打私人電話，你懂我的意思嗎？」
亞倫無奈地嘆了口氣。「用我的電話信用卡帳號吧，」他說，「順便告訴管理員叫布理察打對方付費電話就行了，我會用自己的錢付的。」
電話那頭停了一下，當亨利再開口時，更加嚴肅了：「你真的認為這很重要對嗎，亞倫？」
「嗯。我不知道為什麼，但的確很重要。」
第二次停頓。亞倫可以感覺到亨利．派頓正強忍住打探消息的好奇心，最後，亨利還是沒問出口。「好吧，」他說，「我會打過去的，告訴管理員你得和這個休．布理察談談件謀殺案的相關事情，他妻子叫什麼來著？」
「荷佳。」
「他們從哪去的？」
「福特拉馬鎮，懷俄明州。」
「好吧，警長，現在重點來了：你的電話信用卡帳號是多少？」潘格彭嘆口氣，告訴了他。
一分鐘後，他又開始在牆上玩著手影遊戲。
（那傢伙可能永遠不會回電，）他想著，（要是他真回電了，也不可能告訴我任何有用的消息──他怎麼可能知道些什麼呢？）
不過，亨利有句話說對了：他有種直覺，關於將要發生某些事的直覺，這感覺久久不肯離去。
3
亞倫．潘格彭跟亨利．派頓交談時，賽德．貝蒙特正將車停到英數大樓後頭的停車場中。他走出車外，小心翼翼地注意著別碰傷了左手，然後在原地站了一會，享受校園裡難得的寧靜。
棕色的普利茅斯停到他車旁，兩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趕走了寧靜的幻象。
「我只是到辦公室一下，」賽德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留在這裡等我就行了。」他看到兩個女孩走過，可能是去東棟大樓選下學期的課。其中一個穿著一件坦胸露背的上衣和藍色短褲，另一個則穿著迷你裙，露著背，屁股又翹又挺，讓人怦然心動。「好好讓眼睛享受一下吧。」
兩個警察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們瞧，腦袋像裝在隱形的輪軸上，隨著女孩的步伐移動著。其中一人──雷．葛瑞森或是羅伊．哈瑞曼，賽德記不得他的名字了──轉過頭遺憾的說：「我們很樂意，先生，但最好還是跟你上去比較安全。」
「真的不用了，就在二樓而已──」
「我們可以在走廊等。」
「你們不知道這讓我有多沮喪。」賽德說。
「這是上級的命令。」葛瑞森或哈瑞曼說。顯然，賽德的沮喪或快樂與他無關。
「好吧。」賽德讓步了，「既然是命令的話。」
他走向側門，兩個警察就跟在後面，保持著約莫十二步的距離，賽德覺得他們穿便衣比穿制服還像警察。
和室外的悶熱相比，室內的冷氣讓賽德全身發抖，襯衫像是凍結在皮膚上一樣。大樓裡平時很熱鬧，但今天下午卻冷清得讓人害怕。為期三週的暑修班從下週一開課，那時大樓可能才會熱鬧些，賽德開始覺得其實有兩個警察陪著他也不錯。賽德的辦公室在二樓，他猜那裡肯定沒半個人，這樣至少讓他省得花費口舌解釋後面那兩個壯碩朋友的來歷。
但二樓還有別人，不過不成問題。羅利．德萊塞斯從系上的休息室走了出來，朝他的辦公室搖搖晃晃地走去，他走起路來總是搖晃不定，彷彿剛被球棒狠狠敲了一棍，記憶力和運動神經都遭到傷害一樣。他夢遊似的從走廊的一頭晃到另一頭，雙眼盯著貼在公佈欄裡的漫畫、詩和公告，公佈欄就釘在其他同事鎖著的門上面。他像是要往自己的辦公室去──看起來像是──但即使是和他很熟的人也不敢肯定這點。他的假牙間咬著大大的黃色煙斗，假牙沒煙斗那麼黃，但也差不多了。煙斗沒點著，從一九八五年以來一直如此，那時他心臟病發作，醫師禁止他再吸煙。「我其實不怎麼愛抽煙，」每當有人問起煙斗的事，羅利總是用他輕柔且心不在焉的語氣解釋說。「但要是不咬著它……老兄，我連要去哪或要做啥都搞不清楚。」大多數時間，他總是給人一種馬馬虎虎的感覺……就像現在。其中有些人在認識羅利幾年之後，才會發現他並不像表面那樣是個心不在焉的傻子，而有些人則根本從來不曾發現。
「你好，羅利。」賽德邊找鑰匙邊說。
羅利朝他眨眨眼，然後將目光移到賽德身後，打量了一會，又把視線移回賽德身上。
「你好，賽德，」他說，「我記得你今年夏天沒課。」
「是沒有。」
「那你幹嘛在這種大熱天跑來？」
「只是來看看申請高級寫作課的學生的檔案，」賽德說。「看完就走，真的。」
「你的手怎麼了？青一塊紫一塊的，還一直到手腕那裡。」
「哦，」賽德有些尷尬。他捏造的謊言會讓人覺得他像個酒鬼或白癡，但總比講真話好得多。賽德覺得很有趣，警察毫不懷疑地就接受了他的說法，就像羅利現在一樣──至少沒提出關於他用力關上櫃子的門時，怎麼可能夾到整隻手的疑問。
他的本能知道該編出怎樣的故事──甚至就在他還疼痛難忍時就想好了。大家都知道他笨手笨腳的──這是他的特徵。從某方面來看，這就和告訴《時人》雜誌的記者，喬治．史塔克在魯德羅首度寫作而非城堡岩，以及史塔克用鉛筆寫作是因為他從沒學過打字一樣。
他沒想過要對麗茲撒謊……但也要求她別再提起這件事，她同意了。只希望他再也不要與史塔克聯繫，而他也很樂意的答應了，儘管他知道自己可能無法遵守諾言，也認為麗茲其實很清楚這點。
羅利充滿興趣地看著他。「壁櫥的門？」他說，「真有一套，你們在玩捉迷藏遊戲嗎？還是某種奇怪的性愛花招？」
賽德笑了。「自從一九八一年後，我就沒什麼新花招了，」他說，「醫師的勸告。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夾傷，說來挺尷尬的。」
「我想也是，」羅利說……然後眨了一下眼睛。非常輕微的一眨，浮腫而皺巴巴的眼皮令人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但肯定是眨眼沒錯。賽德以為自己能騙過羅利？那豬肯定就會飛了。
突然有個想法閃過賽德心中：「羅利，你還在教民俗傳說的課嗎？」
「每個秋天都有課，」羅利回答說，「你還沒看系上的課程表嗎，賽德？魔杖的起源、巫術、神秘療法、有錢人和名人的死亡徵兆，這課一直都很受歡迎。你問這個做什麼？」
賽德對這類問題總有個千篇一律的回答。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能輕鬆的回答「你問這個做什麼」這種問題。「我想寫篇小說。」他說，「現在還在構思中，但我應該會實際動筆。」
「你想知道些什麼？」
「就你所知的迷信或民俗傳說中，麻雀代表了什麼特殊意義嗎？」
羅利皺著眉頭，咬著煙斗。「你突然這樣一問，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賽德，雖然……這真是你感興趣的原因嗎？」
（豬是不可能會飛的，）賽德又一次想到。「呃……不一定，羅利，也許不是，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目前難以解釋。」他迅速瞥了一眼那兩個警察，然後又看著羅利的臉，「我急著想知道。」
羅利的嘴唇動了動。「好吧。麻雀……很常見的鳥，太常見了，應該不是什麼太特殊的象徵。但是……我想想……又好像真有什麼意義，除非我把牠跟傳說中夜裡出沒的怪鳥聯想在一起。我得查查才行。你會在這待多久？」
「恐怕不超過半小時。」
「好吧，我馬上在巴林格寫的《美國民間傳說》裡查查。那只是本迷信食譜，但要查什麼都挺方便的。如果你來不及的話，我再打到你家告訴你。」
「好，一查到就告訴我。」
「你和麗茲替湯姆．卡洛爾辦的那場派對好極了，」羅利說，「當然，你和麗茲辦的派對總是這麼完美。你老婆太迷人了，不適合做妻子，賽德，她應該當你的情婦才對。」
「謝謝，我想也是。」
「怪胎．湯姆，」羅利親切地說，「真難相信怪胎．湯姆．卡洛爾已經開始過著無聊的退休生活了。他在我辦公室隔壁像用力吹號一樣放屁已經二十年了，我猜下個傢伙會比他安靜點，或至少比他小心點。」
賽德笑了。
「比莉也玩得很開心。」羅利說，惡作劇地半瞇著眼，他完全知道賽德和麗茲對比莉的看法。
「那就好，」賽德說，覺得比莉．巴克和玩得開心這兩回事，似乎從本質上就互相違背……但她和羅利都是他不在場證明的證人，使他仍不免慶幸那天她有參加派對。「如果你查到麻雀的事……」
「麻雀和牠們在神秘世界中的地位，沒問題。」羅利朝賽德身後的兩個警察點點頭，「再會了，先生們。」他繞過他們，又繼續朝辦公室走去，這次看得出他要往哪走去了，至少比較容易看出。
賽德看著他的背影離去。
「他是幹嘛的？」葛瑞森或哈瑞曼問。
「他叫德萊塞斯，」賽德低聲說，「語言學家，業餘的民俗研究學者。」
「看起來這傢伙需要地圖才能回家，」另一個警察說。
賽德走到辦公室門開了門鎖。「他比看起來要來得精明多了。」他說，推開了門。
賽德按下開關，打開了燈，這時他才意識到葛瑞森或哈瑞曼就站在他身旁，一隻手插在特製的運動服口袋裡。賽德感到一陣恐懼，辦公室裡沒人──空曠而安靜，經過一年的吵鬧，現在看起來死氣沉沉的。
突然間，他有種莫名其妙的空虛感、失落感和想家的感覺，就像突然發生了不幸時那種複雜的感情。一切像是在做夢，他似乎是來這裡道聲再見的。
（別蠢了，）他對自己說，但心中又出現了另一個聲音：（過了最後期限，賽德。太遲了，你連試都沒試他要你做的事，這實在錯得離譜，短暫的解脫也總比現在的困境好。）
「如果你們想喝咖啡的話，可以去公共休息室找找，」他說，「如果我猜得沒錯，羅利會沖好一壺滿滿的咖啡。」
「公共休息室在哪？」葛瑞森或哈瑞曼的同伴問。
「走廊的另一頭，過兩個門就看到了，」賽德說，打開檔案櫃。他轉過頭，朝他們咧嘴一笑，「如果我尖叫的話，你們應該聽得到吧。」
「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記得大叫。」葛瑞森或哈瑞曼說。
「我會的。」
「我大可以派曼徹斯特把咖啡端過來，」葛瑞森或哈瑞曼說，「但我覺得你是在向我們要求獨處的時間。」
「噢，沒錯，既然你都發現了。」
「好吧，貝蒙特先生，」他說，很認真地看著賽德。賽德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哈里遜，就和披頭四的喬治．哈里遜相同。忘記這名字還真蠢。「你要記住，紐約那些人就是在獨處時被殺的。」
（噢，我記得菲麗斯．麥爾茲和瑞克．考萊都是和警察在一起時死的。）他想大聲說出來，但還是忍住了，他們只不過是克盡職責而已。
「別緊張，哈里遜警官，」他說，「這裡幾乎沒人，就算有人赤著走路也會引起回音的。」
「好吧，我們就在走廊那頭，那叫什麼來著？」
「公共休息室。」
「對。」
他們離開了，賽德打開標有優良學生申請字樣的檔案袋。在他的心裡，不停看到羅利迅速而難以察覺地眨著眼，而且還聽到一個聲音告訴他，他已經超過期限了，他已經跨進黑暗的那一頭了，那是怪物們的地盤。
4
電話就在那裡，沒人打來。
（快點，）他看著電話想著，把檔案袋擺在學校分配的ＩＭＢ電腦打旁。（快，快呀，我就在這裡，就在一臺沒裝竊聽器的電話旁，所以，快呀，喬治，打給我，打電話給我，給我點獨家新聞。）
但電話就在那裡，始終沒有響起。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看著空空如也的檔案櫃。他在忙亂中把所有的檔案都拿了出來，不僅是那些申請上寫作課的學生檔案，連那些想選文法課的學生檔案都拿了出來。
賽德走到門邊向外看去，哈里遜和曼徹斯特正站在公共休息室門外喝著咖啡，咖啡壺在他們的大手裡就像咖啡杯一樣小。賽德揮揮手，哈里遜也揮揮手作為回應，並問他事情處理完了沒。
「再五分鐘。」賽德說，兩個警察都點了點頭。
賽德走回辦公桌，把選寫作課的學生檔案和其他檔案分開，並把後者放回檔案櫃裡，他盡可能地放慢動作，等待電話響起。但電話依然沒有動靜。他聽到走廊的另一頭有電話響起，雖說鈴聲被關上的門減弱不少，但在這棟安靜的大樓裡聽起來還是能嚇人一跳。（也許喬治打錯電話了。）他想著，輕聲笑了笑。事實是，喬治不會打來了，而賽德猜錯了。顯然，喬治另有所謀。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呢？喬治．史塔克最擅長這些陰謀詭計。雖然如此，他還是覺得──
「賽德？」
他嚇了一跳，差點把最後一疊檔案掉到地上。當他確定它們不會從手裡滑落後，回過頭去。羅利．德萊塞斯就站在門口，他那巨大的煙斗像個天文望遠鏡一樣向前伸著。
「對不起，」賽德說，「你把我嚇著了，羅利。我的思緒正不知飛到哪兒呢。」
「有人打電話找你，打到我這來了，」羅利說，「一定是搞錯號碼了，幸虧我就在裡頭。」
賽德感到心臟開始劇烈跳動──就像他胸膛裡有面大鼓，而有人開始使勁敲著。
「說得對，」賽德說，「幸虧你在。」
羅利瞥了他一眼，浮腫而微泛紅的眼皮下，藍色眼珠敏銳而好奇，甚至到了無理的程度，這和他心不在焉的舉止絕不相稱。「你還好吧，賽德？」
（不，羅利。這幾天有個瘋狂的殺人兇手在外頭，他是我的一部分，這傢伙能控制我的身體，讓我做出用鉛筆刺自己之類的蠢事，我認為自己還沒發瘋就很了不起了。我現在一片混亂，朋友。）
「還好嗎？為什麼不好？」
「這句話好像帶著諷刺，賽德。」
「你誤會了。」
「是嗎？那你怎麼看起來像是快被車撞到的鹿一樣呢？」
「羅利──」
「有種推銷員，你在電話裡向他買東西，只是為了確保他不會跑到你家來，打電話來的那個人聽起來就像那樣。」
「放心吧，羅利。」
「那就好。」但羅利看起來並不相信。
賽德離開辦公室，沿著走廊朝羅利的辦公室走去。
「你要去哪？」哈里遜在他身後叫道。
「有人打電話到羅利的辦公室找我，」他解釋道，「這裡的電話號碼都是按順序排的，那傢伙一定是搞錯號碼了。」
「這麼剛好打到今天唯一待在學校的教授那裡？」哈里遜充滿懷疑地問。
賽德聳了聳肩，繼續向前走去。
羅利．德萊塞斯的辦公室雜亂卻很舒適，還有股煙草味──戒煙兩年顯然無法除去吸煙三十年留下的氣味。一塊鑲有隆納德．雷根照片的相框就掛在牆上。法蘭克林．巴林格所著，如百科全書一般厚的《美國民間傳說》正攤開擺在羅利桌上。話筒放在一疊空白的藍色本子上頭。看著話筒，賽德感到那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再度籠罩了他，就像被裹在一條早就該洗的毯子裡一樣。他轉過頭，以為會看到羅利、哈里遜和曼徹斯特三個人都站在門口，彷彿電線上的麻雀。但門口空無一人，他還能聽到羅利沙啞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來，開始和警察聊起天，賽德懷疑他是故意幫他的。
他拿起話筒：「嗨，喬治。」
「一星期過了，」電話那頭是史塔克的聲音，但賽德懷疑他們兩人的聲音波紋是否仍然一樣。史塔克的聲音變了，變得又粗又難聽，就像看球賽時加油過頭的聲音，「一星期過了，你卻啥也沒寫。」
「沒錯，」賽德說，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努力讓自己不發起抖，那寒意似乎出自話筒，像冰柱一樣從接聽那方的小孔中不斷冒出，但他同時也感到一陣怒意，「我不會寫的，喬治。一星期，一個月，十年，對我來說都一樣。為什麼你還不接受事實？你死了，而且不可能復活了。」
「你錯了，老搭檔，如果你還不知悔改，你可會一錯再錯的。」
「你知道你聽起來像怎麼了嗎，喬治？」賽德說，「你聽起來像是正在腐爛。這就是你要我寫作的原因，對嗎？失去凝聚力，這是你自己寫的。你的形體正在開始無法凝聚，對嗎？你很快就會變成碎片，就像只剩一匹馬拉的馬車一樣。」
「這不關你事，賽德，」那沙啞的聲音回答，聲音從粗糙的低音變成刺耳的聲音，然後又變成高音調──像是突然發不出聲──接著又回到低音，「我發生什麼事跟你無關，這只會分散你的注意力而已，老搭檔。傍晚前你得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一定會後悔，而且後悔的不會只有你一個。」
「我不──」
咯嚓！史塔克掛了電話。賽德看著話筒沉思了一會，然後把話筒放回電話上。他轉過身時，哈里遜和曼徹斯特就站在那裡。
5
「誰打來的？」曼徹斯特問。
「學生，」賽德說，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撒謊。他只知道，自己的確很害怕。「學生打來的，和我猜的一樣。」
「他怎麼知道你在學校？」哈里遜問，「又怎麼會打來這裡？」
「我投降了，」賽德謙虛的說，「其實我是個隱密的俄國間諜，這是我和祖國的聯絡方式，接著我會悄悄的和對方接觸。」
哈里遜沒生氣──至少看起來沒有。他責備地看了賽德一眼，顯得有些疲倦，這比生氣更加有效。「貝蒙特先生，我們盡全力幫助你和你妻子。無論你走到哪總有兩個人跟在你後頭，這很不自在，我知道的。但我們只是想幫助你而已。」
賽德感到一陣慚愧……但還沒到說出實話的地步。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大事不妙，而且可能已經太遲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感覺，他的皮膚下有股浮躁感，像是裡頭有蟲在蠕動著。太陽穴處有股壓力，那並非來自麻雀，至少他認為不是。同時，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況衰落了許多。自從八天前在達維商店以來，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了，雖然以前從未像這次這麼強烈。當他在辦公室裡翻著檔案時，也一樣有這種感覺，一種隱約出現的不安感。
（全都因為史塔克，他就在你的體內，正在監視著你，你只要說錯半句話，他就會馬上知道，那麼就就有人要遭殃了。）
「我很抱歉，」他說，發現羅利．德萊塞斯就站在兩個警察後頭，正用安靜而好奇的眼神看著自己。他不得不撒謊，何況這謊話是如此自然的就從口中冒出，讓他覺得這謊言也許是喬治．史塔克早為他編好的。他不確定羅利會相信這些鬼話，但現在著急也來不及了，「我只是太緊張了。」
「我能理解，」哈里遜說，「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們不是你的敵人，貝蒙特先生。」
賽德說，「打電話來的那學生之所以知道我在學校，是因為我開車經過書店時他正好從裡頭出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寫作課。學校老師的電話號碼簿是依照系別歸類的，每系的講師再按字母順序排列，電話簿的字體很小，看過的人都能證明這點。」
「那真的是本討厭的電話簿。」羅利嚼著煙斗說，讓兩個警察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看了他一會，羅利朝他們嚴肅地點點頭。
「羅利的電話就排在我後頭，」賽德說，「今年我們正好沒有姓氏以C開頭的講師。」他瞥了羅利一眼，但羅利已將煙斗拿在手上，正在仔細檢查著。「結果，」賽德最後說道，「我老是接到他的電話，他老是接到我的。我告訴那學生他運氣不好，我秋天前都沒課。」
好了，該打住了。他覺得自己解釋得太過於詳細，但真正的麻煩是哈里遜和曼徹斯特從什麼時候待在羅利辦公室門口，又聽到了多少。人們通常不會告訴學生他們正在死去，而且很快就會變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能不用工作，」曼徹斯特嘆了口氣說，「你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貝蒙特先生？」
賽德大大的鬆了口氣：「我還得把沒用的檔案收好。」
（還要給祕書留張紙條。）
「對了，我要留張紙條給范頓太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說著，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只知道不得不如此，「她是英文系的祕書。」
「那麼我們還能喝杯咖啡囉？」曼徹斯特問。
「當然，甚至還能吃些餅乾，如果還有餅乾的話。」他說。現在事情一片混亂、大事不妙的感覺又湧上心頭，而且更加強烈。留張字條給范頓太太？天啊，這是個大笑話，羅利肯定緊咬著煙斗忍住不笑。
賽德正要離開羅利的辦公室，羅利突然問道：「我能跟你談一會嗎，賽德？」
「當然。」賽德說。他想叫哈里遜和曼徹斯特別理他們倆，他很好，卻又心不甘情不願地意識到，當你想減輕他人的懷疑時，絕不能說出這類的話。至少哈里遜現在已開始有所警覺，也許還沒完全懷疑，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顯然更有用處，當他轉向羅利時，哈里遜和曼徹斯特正慢慢地沿著走廊走向休息室。哈里遜簡短的對同伴說了幾句話，然後站在公共休息室的門口，曼徹斯特則進去找餅乾。哈里遜可以遠遠地看著他們，但賽德認為他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那個關於電話簿的故事編得真不賴，」羅利評論說，又把煙斗柄放進嘴裡嚼著，「我覺得你和薩奇那篇《開著的窗戶》裡的小女孩挺像，賽德──你還挺擅長即興創作的。」
「羅利，你就說出來吧。」
「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說什麼，」羅利溫和地說，「我承認自己非常好奇，但也不確定是不是真想知道。」
賽德微微一笑。
「我覺得你是故意忘記怪胎．湯姆．卡洛爾，雖說他退休了沒錯，但我上次看電話簿時，他還排在我們兩個中間。」
「羅利，我該走了。」
「說得對，」羅利說，「你還得寫張字條給范頓太太。」
賽德覺得自己開始臉紅起來。艾西兒．范頓從一九六一年便開始當英文系的祕書，但於今年四月死於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羅利繼續說，「我查到了你問我的東西，關於麻雀的事。」
賽德感到心臟猛地跳動一下：「那代表了什麼？」
羅利又把賽德帶進辦公室裡，拿起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麻雀、烏鴉，尤其是夜裡出沒的怪鳥，牠們全是靈魂擺渡者，」他說，聲音中帶著點得意，「我就知道這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有關係。」
「靈魂擺渡者？」賽德不懂。
「這個詞來自希臘文，」羅利說，「指負責搖槳的人，在這裡指的是那些在現實和亡者世界之間引渡人類亡魂的人。據巴林格的說法，烏鴉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是現實世界的領路人，據說牠們總是聚集在死亡將要發生的地方。牠們並非代表凶兆，而是要將死去的靈魂引導至他們該去的地方。」
他盯著賽德。
「而麻雀的大量出現才真是不吉利，至少巴林格是這麼說的，據說麻雀是亡者世界的領路人。」
「這意味著──」
「這意味著牠們的任務是引領迷失的靈魂回到陰間。換句話說，牠們是活死人的引路人。」
羅利從嘴裡拿下煙斗，嚴肅地看著賽德。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賽德，但我建議你最好還是謹慎點，小心行事，你看起來像是身陷困境。如果我能幫上忙，儘管說。」
「謝謝，羅利。只要你別告訴別人，就算幫了我大忙了。」
「至少這方面，你和我學生給的答案完全相同。」但煙斗上方的眼睛仍充滿著關心，「你能照顧好自己吧？」
「放心吧。」
「如果那些跟在你後頭的人是要幫助你，賽德，那麼你最好還是說出實話。」
如果他真能這麼做，那就太好了，但問題不在他信不信任他們。如果他真說出實話，反倒是他們才會不相信他。即使他信任哈里遜和曼徹斯特，並告訴他們真相，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膚下那股蠕動感消失後才行。因為喬治．史塔克正在監視他，而且他超過期限了。
「謝謝，羅利。」
羅利點點頭，再次要他保重，然後回到辦公桌後。
而賽德則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6
（當然，我還要寫張紙條給范頓太太。）
就在他把最後一疊拿錯的檔案放回去時，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呆呆的看著那臺ＩＢＭ電腦。最近他對所有的書寫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懷疑每種書寫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個不同的賽德．貝蒙特，就像精靈藏在每個不同瓶子裡一樣。
（我得留張字條給范頓太太。）
但現在，人們只會用通靈的方式而不是用電腦打字機與已故的范頓太太聯絡。范頓太太的咖啡總是煮得很濃，濃得幾乎成精了。為什麼他會這麼話呢？他平常根本不會想起她。
賽德把最後一疊檔案擺進檔案櫃，關上抽屜，看著左手。在繃帶裡頭，拇指和食指之間開始灼熱發癢，他在褲管上磨了磨手，但這只使手癢得更厲害。現在它又開始跳動了，那股劇烈的像火烤一樣的灼熱感更強了。
他從辦公室窗戶向外望去。
在馬路對面，電線上站滿了麻雀，其他為數更多的麻雀則站在學校醫務室的屋頂上。就在他看著時，又一群落在網球場上。
而牠們似乎都在看著他。
（靈魂擺渡者。活死人的帶路者。）
現在又有一群麻雀像捲著樹葉的旋風一樣盤旋而下，落在禮堂的屋頂。
「不，」賽德聲音顫抖著，背上泛起雞皮疙瘩，手又癢又熱。
打字機。
只有打字機，才能讓他擺脫麻雀和手上那又熱又癢的感覺。
那坐在打字機前的慾望太強烈了，無法抗拒。這麼做似乎很自然，就像手被燙傷後想伸進冷水裡一樣。
（我必須寫張字條給范頓太太。）
（傍晚前你得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一定會後悔，而且後悔的不會只有你一個。）
皮膚下那癢癢的，蠕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從他的傷口往外擴散，他的眼球似乎與那種感覺同步跳動著。在心中，麻雀的幻覺更清楚了。那是在貝根菲爾德的里傑威，在春天的白色天空下，時間是一九六○年，整個世界都死了，只剩下這些可怕又如此常見的鳥，這些靈魂擺渡者。當他看著牠們時，牠們飛了起來，使得天空暗了下來。麻雀又開始飛舞了。
在辦公室的窗外，電線、醫務室和禮堂屋頂上的麻雀同時飛起，幾個比較早到學校的學生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停下，看著鳥群飛上天空左方，朝西飛去。
賽德沒看到這些，只看到他兒時居住的地區變成夢裡的死亡地帶。他在打字機前坐下，陷入昏暗的恍惚狀態中。但是有個念頭牢牢地抓住了他：狡猾的喬治能讓他坐下來，打開這臺ＩＢＭ，但他不會寫那本書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他堅持下去，狡猾的喬治就會潰爛，就會像蠟燭一樣被吹熄。他知道這點，他能感覺得到。
他的手強烈地抖動著，像是卡通片裡被大鐵錘砸過後的手。並不全是疼痛，而像是背後有塊你永遠也抓不著的地方開始癢了起來，癢得你快瘋了。但那不是皮膚癢而已，而是深入骨髓的癢，癢到你只能咬緊牙關忍耐。
但甚至就連這種癢也顯得遙遠而不重要了。
他就坐在打字機前。
7
他一打開打字機，那股癢勁就消失了……而麻雀的幻影也隨之而去。
但是恍惚狀態還仍在，裡頭還有著某種命令：有些東西需要寫，他可以感到整個身體都在催促他寫，完成它。這感覺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癢更糟，但又似乎完全發自他內心深處。
他將一張紙捲入打字機，然後坐了一會，感到不真實又迷惘。接著，他將手指放鍵盤上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雖然他幾年前就放棄了學這種打字法。
手指顫抖了一會，然後除了食指，其餘的手指都往後縮起。顯然，當史塔克打字時，他的方法和賽德一樣──邊找字母邊打，當然，他只能這麼做，打字機畢竟不是他擅長的寫作工具。
當他移動左手手指時，隱隱還有些痛，但就這樣而已。他的食指很慢，但文字還是很快的出現在紙上。內容短得令人害怕。上頭大寫字母寫著十一個字：
＃
猜猜我從哪裡打來的，賽德？
※※※
自己的思緒突然回來了。在他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驚訝，如此恐懼。天啊，這是如此清晰。
（這狗雜種從我家打來的！他抓住了麗茲和孩子們！）
他開始站起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的手一陣劇痛，像是火把在空中猛力一甩，火一下子竄了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站了起來。他咬緊牙關輕輕叫了一聲，又跌坐在ＩＢＭ前的椅子上。在他意識到發生何事之前，他的雙手已回到鍵盤上，開始重新打字。
這次是十個字。
＃
告訴別人他們就死定了。
※※※
他呆呆的凝視著這幾個字。他剛打完最後一個字母，所有的感覺就突然被切斷了──他就像一盞燈，被人拔掉了插頭。他的手不痛了，也不癢了，皮膚下那股蠕動感和被監視感也消失了。
麻雀不見了，恍惚的感覺不見了，史塔克也走了。
只剩下自己還在。賽德出門時，史塔克就在某處監視著他家。他們留下兩個警察看守他家，但那沒用。如果他以為憑兩個警察就能擋住史塔克的話，那他一定是個大傻瓜。就算整隊特種部隊也沒用，喬治．史塔克不是人，他就像是納粹的虎式坦克，只是看起來像個人而已。
「事情辦得怎樣了？」哈里遜在他身後問道。
賽德跳了起來，像是有人用針刺進他的頸子一樣……這使他想起了佛德瑞克．克勞森，克勞森插手了原本與他無關的事……最後因為洩密被殺。
＃
告訴別人他們就死定了。
※※※
這句話從紙上怒視著他。
他伸手撕下那張紙，把它揉成一團。當他這麼做時，並沒回頭看哈里遜離他多遠──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他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輕鬆自在。但實在難以辦到，覺得自己快瘋了。他等著哈里遜問他剛才寫了什麼，為何匆匆忙忙的撕了下來。當哈里遜什麼都沒說時，反倒賽德先開口了。
「我想差不多了。沒必要留什麼紙條了，在范頓太太發現前，我自己把檔案擺回去就行了。」至少這是實話……除非范頓太太正好從天堂往下看。他站起來，暗自希望自己的腿別出賣他，讓他又跌回椅子上。他看到哈里遜站在門口，根本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讓他鬆了口氣。不久之前，賽德以為哈里遜就站在他背後，氣都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實哈里遜只是吃著餅乾，目光正越過賽德看著對面幾個閒逛的學生。
「這地方真像個死城。」警察說。
（在我回家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經全死了。）
「我們走吧？」他問哈里遜。
「好主意。」
賽德朝門口走去，哈里遜困惑地看著他。「天啊，」他說，「你們這些教授都這麼心不在焉嗎？」
賽德緊張地眨了眨眼，然後低下頭，發現自己手上還緊握著紙團，於是將它扔進廢紙簍中，但他顫抖的手失了準頭，紙團打在紙簍旁又彈了回來。他還沒來得及彎腰撿起，哈里遜就從他身旁走過，撿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從一隻手扔到另一隻手上。「你連檔案都不拿就走了嗎？」他問。指了指學生檔案，這些檔案就放在打字機旁，用紅色橡皮筋綑著。然後他又繼續拋著紙團，不停地換著手。賽德從折痕上還能看到幾個字：別人他們。
「啊，檔案，多謝提醒。」
賽德拿起檔案，差點就把它們摔到地上。哈里遜會攤開手上的紙團，他會的，雖然史塔克現在並沒在監視他──賽德知道這一點──但他很快就會發現的。當他發現後，他會對麗茲和孩子們下手的。
「別客氣。」哈里遜把紙團扔向廢紙簍，它沿著邊幾乎繞了一圈，然後掉了進去。「兩分球。」他說，然後回到走廊，好讓賽德關門。
8
他走下樓梯，後頭跟著兩名警察。羅利．德萊塞斯從辦公室裡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快，賽德也回他一句暑假愉快，感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挺正常的。他覺得自己像是坐在自動駕駛器上，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裡。這感覺一直持續到車旁。他把檔案扔到乘客座時，看了看停車場旁的公共電話。
「我要打通電話給我老婆，」他告訴哈里遜，「看看她有什麼要買的。」
「你應該在樓上打的，」曼徹斯特說，「那能省下二十五分錢。」
「我忘了，」賽德說，「也許因為我老是心不在焉。」
兩個警察笑著互看一眼，坐上了普利茅斯，在車裡他們可以吹冷氣，還能透過擋風玻璃看著他。
賽德感到心臟似乎變成了碎玻璃。他從口袋裡掏出銅板，扔進投幣口中。他的手發著抖，按錯了第二個號碼，於是掛上電話，等銅板退出，然後再試一次，一面想著：（天啊，就像蜜莉安死的那晚，那晚又重現了。）
如果不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第一次可能就撥對了。
他撥通了電話，站在那裡，將聽筒緊壓在耳朵上，壓得耳朵都疼了。他努力放鬆自己，不想讓哈里遜和曼徹斯特察覺到──絕不能讓他們發現，但偏就無法放鬆下來。
電話才響了一聲，史塔克就拿起了話筒：「賽德？」
「你對他們做了什麼？」聲音就像嘴裡被塞滿了棉花球一樣。他能聽到雙胞胎在大聲哭著，賽德發現這哭聲讓他感到欣慰，這有些奇怪。但至少那不是溫蒂從樓梯上摔下時的那種嘶啞的哭喊，而是迷惑的哭聲，生氣的哭聲，但絕不是受到傷害的哭聲。
但麗茲呢──麗茲在哪？
「什麼也沒做，」史塔克回答，「你自己就聽得出來，我連他們的小腦袋上的毛也沒碰一根，至少現在還沒。」
「麗茲……」賽德說，突然被一種孤獨的恐懼感所淹沒，就像被寒冷的海水所吞噬。
「她怎麼了？」嘲笑的語氣令人感到荒唐又難以忍受。
「讓她聽電話！」賽德吼著，「如果你還希望我用你的名字再寫任何一個字的話，就讓她聽電話！」顯然，在這種極端恐懼與驚訝的狀態中，他仍有一部分是清醒的。他告訴自己：（注意你的表情，賽德，你只有四分之三背對警察，當有人打電話問老婆要不要買雞蛋時，絕對不會對著話筒大吼大叫。）
「賽德！賽德，老搭檔！」史塔克聽起來像是受了委屈，但賽德知道這狗雜種正咧著嘴笑。「你把我看得太壞了，哥兒們，你太瞧不起我了，哥兒們！冷靜點，她就在這。」
「賽德？賽德，是你嗎？」她聽起來很害怕，但還沒到驚慌失措的地步，至少不是非常明顯。
「是我，寶貝，你還好嗎？孩子們都還好嗎？」
「嗯，我們都很好。我們……」她說最後一個字時聲音變小了點，賽德能聽到那狗雜碎正對她說些什麼，但聽不清具體的內容。她回了句好，然後又回到電話上，現在她聽起來已經快哭了，「賽德，你必須去做他叫你做的事情。」
「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訴你，你不能回來，警察很快就會過來。他……賽德，他說他殺了那兩個警察。」
賽德閉上了雙眼。
「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但他是這麼說的……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她開始哭了。她努力控制自己，知道這會使賽德更加沮喪，如果他感到沮喪，便會做出危險的事。他緊緊握著電話，使勁壓著耳朵，努力裝出輕鬆自在的模樣。
史塔克又說了些什麼，賽德聽到其中一個詞：合作。難以置信，真他媽令人難以置信。
「他要把我們帶走，」她說，「他說你會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你記得瑪莎姨媽嗎？他說你應該甩掉那些跟著你的警察。他說他知道你能辦到，因為他可以，你也可以。他要你在天黑前跟我們會合。他說──」她驚恐的抽泣一下，然後努力忍住了第二下抽泣，「你要跟他合作，和他一起寫作，這會是最傑出的一本。他──」
史塔克又低聲說了什麼。
啊！賽德想把手指掐進喬治．史塔克該死的脖子裡，直到穿過皮肉，進到這狗雜碎的喉嚨裡。
「他說艾歷克．馬辛將死而復生，比以前更加強大。」然後她又尖聲叫道，「求求你，照他說的做，賽德！他有槍！還有噴槍！噴槍！他說如果你敢騙他──」
「麗茲──」
「求求你，賽德，照他說的做！」
她的聲音變小了，因為史塔克將話筒接了過來。
「告訴我一件事，賽德，」史塔克說，現在他的聲音中已沒有嘲弄，變得非常嚴肅，「告訴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說真話，老搭檔，否則他們會付出代價的，你懂嗎？」
「我明白。」
「你確定？因為她說那把噴槍的事可是真的。」
「我知道！我他媽的知道了！」
「她提到瑪莎姨媽，她他媽的是誰？這是什麼暗號嗎，賽德？她是不是在唬弄我？」
賽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們命懸在一線的景象。這不是譬喻，而是賽德真的能看見。那條線是藍色的，就像冰一樣透明，像蜘蛛絲一樣細，幾乎難以看見。所有的一切都繫在兩件事上──他說了什麼，而喬治．史塔克又會相信什麼。
「監聽器拆掉了嗎？」
「當然拆了！」史塔克說，「你以為我是誰，賽德？」
「你叫麗茲聽電話時，她知道這件事嗎？」
沉默了一會，然後史塔克開了口：「她只要有長眼就知道了，電線就扔在該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嗎？她看到了嗎？」
「別跟我兜圈子，賽德。」
「她試圖暗示我你們要去哪裡。」賽德告訴他，努力保持一種充滿耐心、像是上課一樣的語氣──有耐心，但也有點居高臨下。他不知道史塔克是否聽得出來，但他猜史塔克很快就會用某種方式讓他知道。「她指的是避暑別墅，就在城堡岩。瑪莎．泰福特是麗茲的姨媽，我們不太喜歡她。每次她打電話說她要過來，我們就會想逃到城堡岩，躲在避暑別墅裡，直到她死掉為止。現在我說了實話，如果警察裝了什麼無線的監聽裝置，喬治，那只能怪你自己。」
他全身冒汗，等著看史塔克是不是會相信……或者是那命懸一線是否會突然斷裂。
「他們沒裝，」史塔克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又放鬆了。賽德真想在電話亭上靠著背，閉上眼好好的鬆口氣，但他忍住了。（如果我還能再見到你的話，麗茲，）他想著，（我會因為你冒這麼大的風險而扭斷你的脖子。）只是真能再見到她的話，他猜他只會吻她，一直吻到她喘不過氣來。
「別傷害他們，」他說，「求你別傷害他們，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乖乖照辦。」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的，賽德。我們將要合寫小說，至少剛開頭會用合寫的方式。行動吧。甩掉那些警察，然後趕到城堡岩，盡快趕到，但別快到引人注意，這就糟了。你可以考慮換臺車，但怎麼做還是得你自己決定──畢竟你是個有創造力的傢伙。如果你想要他們活著，天黑前趕到。別搞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別搞鬼，別耍什麼小聰明。」
「我不會的。」
「很好。我知道你不會的。老搭檔，你唯一得做的，就是乖乖遵守遊戲規則。如果你想搞鬼，等你趕到那裡時，你只會看到幾具屍體和一捲你老婆臨死前咒罵你的錄音帶。」
咯嚓一聲，電話掛斷了。
9
當他走回車上時，曼徹斯特搖下普利茅斯乘客邊的窗戶，問他家裡是否有事發生。賽德從他眼中看出這並非閒聊，他從賽德的表情看出了什麼。但不打緊。賽德認為自己能應付得了，畢竟他是個有創造力的傢伙，大腦開始像日本子彈列車一樣默默地快速行走。問題就在面前：撒謊還是說實話？和之前一樣，想都不用想。
「沒事，」他說，語調自然而輕鬆，「孩子們耍性子，就這樣。麗茲也跟著發了點火。」他的聲音提高了點，「打從我們出門後，你們倆就好像有點不安。能告訴我怎麼了嗎？」
即使在這緊要關頭，他仍為此感到內疚。確實發生了什麼──但他這個知道真相的人卻不能說出實話。
「沒什麼，」坐在方向盤後頭的哈里遜微微往前傾，「我們和待在你家留守的查頓和艾汀聯絡不上，就這樣而已，也許他們進屋休息了。」
「麗茲說她剛弄了點冰茶。」賽德隨口撒了謊。
「那就是了，」哈里遜說，朝賽德笑笑，賽德又感到一陣內疚，「我們回去時也許還有剩，不是嗎？」
「任何事都有可能。」賽德用力關上了車門，將鑰匙插進鎖孔，手像木頭一樣發麻沒有感覺。問題在他的腦子裡飛快旋轉著：史塔克和他家人已經出發往城堡岩去了嗎？他希望如此──他希望加人們被綁架的消息在警方知道前，他們便已安全離開。如果他們坐麗茲的車子而被人發現，或者他們還待在魯德羅，那才真的麻煩，非常麻煩。他竟然希望史塔克能順利逃走，這真諷刺，但這就是他現在的處境。
說到逃走，他要怎麼甩掉哈里遜和曼徹斯特呢？這是另一個問題了。靠加速甩掉他們根本不可能。那臺普利茅斯看起來很破舊，但聽那強而有力的引擎聲表，顯然能在任何崎嶇不平的路上快速行駛。他認為他能把他們甩掉──甚至已經想好了怎麼做和在哪裡行動──但離城堡岩還有一百六十哩，他要如何避免被發現呢？
他一點辦法也沒……只知道自己必須辦到。
（記得瑪莎姨媽嗎？）
他給史塔克的解釋全是鬼扯，而史塔克相信了。看來那狗雜種並不完全瞭解他在想些什麼。瑪莎是麗茲的姨媽，這倒是真的，他們曾躺在床上說要躲她一輩子，但他們指的是躲到像阿魯巴或大溪地那樣的國外……因為瑪莎姨媽對城堡岩的地理環境很熟悉，她到那裡看他們的次數比到魯德羅多上許多。在城堡岩，瑪莎姨媽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垃圾場。她是全國步槍協會的會員，總是按時繳交會費，她最愛在垃圾場中射殺老鼠。
「如果你要她走，」賽德記得有次他對麗茲說，「那就自己告訴她。」他與麗茲一同躺在床上，那瑪莎姨媽來訪的沒完沒了的夏天終於接近了尾聲。那是七九年還是八〇年的事？那不重要了，總之他又說：「她可是你姨媽。而且我怕如果由我來說，她會拿那把槍殺了我。」
麗茲說：「我想血緣關係也沒啥幫助，她的眼神總有股殺氣……」她假裝害怕的抖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用手指戳戳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討厭膽小鬼，你就說我們是環保主義者，連老鼠也想保護。賽德，走到她面前告訴她，『回去吧，瑪莎姨媽！你已經把垃圾場最後一隻老鼠給殺了！打點行李回家吧！』」
當然，他們誰也沒開口叫她走，她還是每天去垃圾場遠征，並在那裡殺了幾十隻老鼠。最後，幸福的日子終於來臨（也許那些老鼠終於找到安全藏身之處了，賽德懷疑），賽德開車送她去波特蘭機場，把她送上了回厄爾尼的飛機。在機場，她令人難堪地用力握著賽德的手，像是結束了場商業會議而並非告別，並告訴他她明年可能還會再來。「我他媽射得太準了，」她說，「肯定射死了六、七打那些傳染病菌的小畜生。」
她再也沒回來過，雖然有次她差點就來了（那次差點成型的到訪最後被一張來自亞歷桑納州的請帖給打斷了。瑪莎姨媽在電話中有教養地告訴他們，她這回得去獵殺土狼）。
她最後一次來訪後，「記住瑪莎姨媽嗎」就成了暗號，就像「記住緬因州嗎」一樣。指的是他們其中的一個應該去倉庫把槍拿出來，射死某個讓人討厭的客人，就像瑪莎姨媽在垃圾場射殺老鼠一樣。現在回想起來，麗茲曾在《時人》雜誌的採訪過程中說過這句話，她曾轉過頭低聲對他說：「我不知道那個麥爾茲是不是記得瑪莎姨媽，賽德？」
然後她摀著嘴笑了起來。
的確很好笑。
但現在這已經不是在開玩笑了。
也不是射殺垃圾場老鼠這種小事。
如果他沒搞錯的話，麗茲是想叫他跟在他們後頭，找機會殺了喬治．史塔克。平常麗茲連聽到被棄養的動物被送到動物收容所這類事情都會落淚，但現在卻要他殺人，那一定是認為他們已無路可走了。她認為現在只剩兩種可能：要嘛史塔克死，要嘛她和孩子們死。
哈里遜和曼徹斯特正好奇地看著賽德，他意識到自己坐在已發動的車裡沉思了一分多鐘。他舉手致意一下，將車倒出停車格，然後駛向緬因大道，離開學校。他考慮在這兩個警察透過無線電知道他們的同事死去前甩掉他們。他試著開始思考，但老是聽到史塔克的聲音，如果他搞鬼，等他到城堡岩時，他只會發現他們的屍體和麗茲臨死前咒罵他的錄音帶。
另外，他還看到瑪莎姨媽，她瞄準著老鼠，這些肥胖的老鼠正在垃圾堆和上面燃燒的火焰中跑來跑去。他意識到自己的確很想殺了史塔克，而且不用點二二口徑的手槍了事。
應該給奸詐的喬治嘗嘗威力更強大的東西。
榴彈炮可能還差不多點。
在破瓶子和罐頭交織出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體扭動著飛了起來，然後內臟和皮毛炸裂開來，濺得四處都是。
是的，如果看到這發生在喬治．史塔克身上，那才叫做痛快。
他把方向盤握得太緊了，弄得他左手開始疼了起來，疼到骨頭和關節裡。
他嘗試著放鬆點，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止痛藥，乾嚥下去。
他開始考慮校區的那個十字路口，那個有著停車標誌的路口。
也開始想著羅利．德萊塞斯所說的話，羅利說那些麻雀是靈魂擺渡者。
活死人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