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兩通電話
1
亞倫．潘格彭接到兩通電話。第一個電話是三點左右打來的，當時賽德在加油站替羅利的車加油，而潘格彭正準備去喝杯咖啡。
雪拉．布麗漢從總機室裡探出頭喊著：「亞倫？你的付費電話──他說他叫休．布理察的人嗎？」
潘格彭迅速轉身：「太好了！接進我的辦公室！」
他跑回辦公室，抓起話筒，正好聽到雪拉的聲音，告訴對方同意由這邊付費。
「布理察醫生？布理察醫生，是你嗎？」
「是我。」聲音很有精神，但潘格彭有些懷疑──這聲音聽起來不像七十歲，也許有四十了，但不像七十。
「你曾經在紐澤西的貝根菲爾德醫院服務過對嗎？」
「貝根菲爾德，屈萊法，哈格賽，恩格伍……最後是帕特林，我在許多醫院工作過。你就是潘格彭警長？我和我妻子去度假了，這才剛回來，渾身酸痛。」
「啊，我很抱歉。很高興你能打來，醫生，你的聲音比我想像中年輕多了。」
「謝啦，」布理察說，「但你該看看我的模樣，就像隻用雙腿走路的鱷魚。我能幫上什麼忙？」
潘格彭之前就決定小心行事了。他將話筒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靠著椅背，開始在牆上比劃著動物手影。
「我正在調查一件本地發生的謀殺案，」他說，「死者是本地人，叫荷馬．葛馬奇。這案子有個證人，讓事情麻煩不少，布理察醫師。麻煩的原因有兩個：首先，他很有名，再來，你應該很了解他的症狀。你在二十八年前替他動過腦瘤手術。我擔心要是他的腦瘤復發，那麼他的證詞可能就無法採信──」
「賽德．貝蒙特，」布理察立刻打斷他的話，「不管他現在怎麼了，我懷疑一定是跟那個腦瘤有關。」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貝蒙特？」
「我在一九六〇年救了他一命，」布理察說。不自覺地驕傲著補充：「要不是我，他連一本書都寫不出來，可能還活不過十二歲。自從他處女作差點得了全國圖書獎後，我便一直注意他的作品。當時我才看了一眼作者照片，就確定是他沒錯。臉變了，但眼神可沒變，那雙眼睛很獨特，說是夢幻的雙眼也不為過。當然啦，我還知道他住在緬因州，因為《時人》雜誌不久前才刊了篇有關他的文章，正好在我出門前看到的。」
他停了一會，然後漫不經心地語出驚人，讓亞倫完全來不及反應。
「你說他是一樁謀殺案的目擊者？你沒懷疑過是他幹的嗎？」
「呃……我……」
「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布理察繼續說，「因為得過腦瘤的人經常做出一些怪事，怪異的程度正好和智力成正比。但那孩子根本沒有腦瘤──至少不是我們通常說的那種腦瘤。他的病例很特別，甚至可以說是怪異。打從一九六〇年以來，我只看過三個相同的病例──其中兩個還是我退休之後才在書上看到的。他做過完整的腦神經檢查嗎？」
「做了。」
「結果呢？」
「很正常。」
「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布理察沉默了一會，：「年輕人，你沒對我說出實話，對吧？」
亞倫停下了手影遊戲，坐直在椅子上：「嗯，也許吧。但我很想知道你那句『不是我們通常說的那種腦瘤』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醫界裡有替病人保密的規定，而且我也不確定你是否能相信一個初次與你交談的人──而且還是透過電話──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和賽德是同一陣線的，我相信賽德也希望你能告訴我這些事。我沒時間讓賽德打給你授權什麼的，醫生──我急需知道。」
亞倫驚訝的發現自己說的是真心話──或以為是真心話。他感到緊張，覺得會從布理察口中聽到什麼驚人之語，他不知道會是什麼──但很快就會知道了。
「告訴你也無妨，」布理察說，「我也曾考慮過聯絡貝蒙特，至少也得把手術之後醫院發生了什麼事告訴他，我覺得他應該會很感興趣。」
「發生了什麼事？」
「我會告訴你的，我向你保證。當初我並未告訴他父母，他腦子裡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因為那對他們而言根本不重要，而且我也不想再和他們打交道了，特別是他父親。那傢伙應該被關在洞穴裡頭，終生與野獸為伍。當時我只說了些他們想聽的話，盡可能趕緊擺脫他們。當然啦，隨著時間流逝。醫師和病人慢慢失去了聯繫。當荷佳給我看他的書時，我曾考慮過要寫信給他，而且這想法不只出現過一次，但他可能根本不相信我……或根本不在乎……也可能以為我只不過是個瘋子罷了。我不認識任何名人，但我同情他們──他們似乎都過著小心謹慎、支離破碎的生活。所以就讓一切成為過去吧，這似乎要來得省事多了。所以直到現在我都沒聯絡過他。就像我孫子說的，那檔事不過是我的想像罷了。」
「賽德當初有什麼症狀？嚴重到了非開刀不可？」
「眩暈、頭痛、幻聽，還有……」
「幻聽？」
「對──聽我把話說完，警長。」潘格彭再次聽到了那不自覺的驕傲。
「抱歉。」
「還有失去意識。所有症狀都來自於他腦前葉裡的一塊怪東西。我們替他動了手術，原本還以為是個腦瘤。但其實卻是賽德．貝蒙特的孿生兄弟。」
「什麼！」
「千真萬確，」布理察說，潘格彭的驚訝好像讓他挺開心。「這並非很罕見──雙胞胎經常在子宮裡吞併對方，而有時會有吞併得不過徹底的情況──在他的病例中，異常的部分跟位置有關，而組織生長速度之快也很罕見。但這種組織通常可是不會成長的。我認為賽德會這樣是因為發育過早而引起的。」
「等等，」亞倫說，「等等。」潘格彭曾聽過「心驚膽跳」這句成語，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實際體驗。「你是說賽德原本應該是雙胞胎的其中一個，但是他……他不知為什麼……在子宮裡吃掉了他的兄弟？」
「或姊妹，」布理察說，「但應該是兄弟沒錯，因為這種情況在異卵雙胞胎中相當罕見。這是出自統計，而非牢不可破的事實，但我相信就是如此。既然同卵雙胞胎的性別通常一樣，那你說的就應該沒錯。我認為賽德．貝蒙特在他母親子宮裡吃了他的兄弟。」
「天啊！」亞倫低聲說，一生中從未聽過如此可怕──或怪異──的事。
「你聽起來好像很排斥，」布理察醫師開心地說，「但其實不需如此，你應該先認清其發生背景的特殊之處。這和『該隱用石頭砸死亞伯』不同。這不是謀殺，只是某種我們還不清楚的生物規則罷了，也許只是某種健康的警訊，由母親的內分泌所導致。說得準確點，當時他們甚至連胎兒都還不是，在吞併現象發生時，貝蒙特太太的子宮內有兩團組織，可能連長得像人都談不上，我們不妨說他是某種兩棲動物好了。其中較強大的那個把弱的壓下，將它裹住……然後融合。」
「聽起來像他媽的蟲子。」亞倫低聲說。
「是嗎？的確有點像。不管怎麼說，這次的吞併並不完全，被吞併的那方兒完整保留住了其中一部分。這塊東西──我不知該怎麼叫它──就留在賽德．貝蒙特的腦子裡。由於某種原因，在他十一歲時，這東西又開始活躍起來，開始成長，而腦子裡根本沒容它成長的空間。因此，我們得像切除毒瘤一樣摘掉它，於是我們動了手術，而且非常成功。」
「像個毒瘤？」亞倫說，他感到噁心，同時卻又著迷在故事中。
各種陰暗的念頭浮現在他腦海裡。就像廢棄教堂裡的蝙蝠一樣。其中有個念頭最為鮮明：「他體內有兩個人──一直有兩個人。任何靠創作為生的人都是如此。一個活在現實中……而另一個在虛構裡創造世界。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一直如此。」
「無論如何我都會記得這病例的，」布理察說，「因為就在那孩子醒過來之前，竟然還真發生了怪事。」
「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沒啥特別的，腦瘤或癲癇病常會引起這種情況，而我們稱它為感覺病兆。然而就在手術後不久，鳥竟然真的就來了。貝根菲爾德醫院遭到了一群麻雀的襲擊。」
「什麼意思？」
「很荒謬吧，」布理察聽起來得意洋洋，「要不是查得到資料，我根本就不會再提起這件事。當時這件事甚至上了貝根菲爾德《郵報》的頭版，還附了張大相片。一九六〇年十月二十八日的下午兩點左右，有一大群麻雀飛到醫院側面，當時那裡是加護病房，而賽德手術後就被送到那裡。
「所有窗戶幾乎都破了，事後清潔工還掃出了三百隻的麻雀屍體。《郵報》的文章引用了鳥類學家的話，我記得他說大樓的側面全是玻璃窗，因此認為那群麻雀可能是被玻璃窗上的陽光反射所吸引來的。」
「鬼扯，」亞倫說，「鳥只有在看不見時才會撞上玻璃。」
「我還記得那篇文章中提到，有鳥類學家指出，鳥群中似乎有種心靈感應──如果鳥也有心靈的話。牠們就像搬取食的螞蟻一樣，如果鳥群裡的其中一隻鳥決定往玻璃撞去，那麼其餘的可能就會群起仿效。出事的時候我不在醫院──那時我已做完檢查，確定他的生命跡象穩定──」
「生命跡象？」
「就是脈搏、呼吸、體溫和血壓等等，警長。然後我就去打高爾夫球了。但我知道當時醫院的人都嚇壞了。有兩個人被玻璃碎片割傷。我能接受鳥類學家的解釋，但心裡免不了還有疙瘩。因為我知道賽德的感覺病兆是什麼，不是一般的鳥，而是專指麻雀。」
「麻雀又開始飛舞了。」潘格彭低聲說，聲音茫然而恐懼。
「你說什麼，警長？」
「沒什麼，繼續說吧。」
「隔天，我問他手術後有什麼感覺。在手術根除了感覺先兆的病因後，有時會有失去感覺病兆記憶的現象，但他沒有。他記得很清楚，他看到了麻雀，也聽到牠們的聲音。他說四處都是麻雀，屋頂上，草地上和街上，就在他居住的里傑威區那裡。
「我對這事大感興趣，仔細翻閱了他的病歷，與事件的報導做了比較。麻雀襲擊醫院時是兩點五分，而賽德是兩點醒來的，也許還更早些。」布理察停了一會，然後又說：「事實上，據加護病房的護士說，是窗戶破掉的聲因才把他吵醒的。」
「有意思。」亞倫輕聲說。
「嗯，」布理察說，「的確很有意思。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跟別人提過這事，潘格彭警長。這會對你有幫助嗎？」
「我還不確定，」亞倫老實回答，「也許吧。布理察醫師，你可曾想過，當初你們會不會沒把那東西給清乾淨──我的意思說，如果你沒清乾淨，它是否會有再度成長的可能？」
「你說他做了檢查。包括CAT掃描嗎？」
「嗯。」
「那一定也拍過X光了。」
「拍過。」
「如果檢查結果全都正常，那是因為早就沒東西可供檢查了。我相信我們當初已經把那東西給完全割除了。」
「謝謝你，布理察醫師。」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嘴唇還微微發著抖。
「等調查結束後，你能告訴我關於這案子的事嗎，警長？我說出了我所知的一切，因此我想這要求並不過分。這真的令我相當好奇。」
「如果沒問題的話，我一定會的。」
「那是我唯一的請求。你去幹活吧，我也該繼續度假了。」
「祝你們玩得愉快。」
布理察嘆了口氣：「到了我這個年紀，必須很賣力才能玩得愉快，警長。我們以前愛死了露營，但我猜我們明年只會想留在家裡好好休息。」
「非常感謝你抽空回電。」
「不客氣。我很懷念我的工作，潘格彭警長。不是因為手術所需的精妙技巧──我不在乎那些──而是因為大腦的奧妙之處，那始終令我相當沉迷。」
「我想也是，」亞倫說，同時想，要是這案子能少點大腦的奧妙之處，那才稱得上是美妙呢。「事情結束後，我會再聯絡你的。」
「謝謝你，警長。」他停了一會，然後又說：「你很重視這案子，對嗎？」
「對。的確如此。」
「我還記得那男孩相當可愛。他嚇壞了，但還是很可愛。他現在是個怎樣的人？」
「是個好人，我是這麼覺得的，」亞倫說。「也許有些冷漠，有些孤僻，但大體上來說是個好人。」然後重複了一次：「我是這麼覺得的。」
「多謝你的回答。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潘格彭警長。」
電話掛斷了，亞倫慢慢將話筒放回去。他靠在椅背上，靈活的手指在牆上變成鳥兒展翅飛翔的模樣，想起了《綠野仙蹤》的一句對白，這對白不停在他腦海中迴盪著：「我真的相信有鬼，我真的相信有鬼，我真的、真的、真的相信有鬼！」那是膽小獅說的嗎？
那麼，他又相信些什麼呢？
想他不相信的事顯然更容易多了。他不相信賽德．貝蒙特會殺人，也不相信賽德會在牆上寫了那句子。
那麼那句子如何出現在牆上的？
很簡單。老布理察醫師從福特拉馬鎮飛向東方，殺了佛德瑞克．克勞森，在他牆上寫下「麻雀又開始飛舞了」的句子，然後再從華盛頓飛往紐約，用他最愛的手術刀撬開蜜莉安．考萊的門鎖並殺了她，會使用手術刀則是因為他懷念外科手術的精妙技巧。
不，當然不是如此，而且布理察不是唯一知道賽德有──他說那叫什麼來著──感覺病兆的人。的確，這沒出現在《時人》的文章上，但是──
（你忘了指紋和聲音波紋的事。你忘了賽德和麗茲的冷靜而堅決的認為喬治．史塔克真的存在，而他殺人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你正在閃避一個事實：你開始相信這可能全是真的。你告訴他們那些鬼魂復仇之說，何況是從未存在過的人的鬼魂，全都是瘋言瘋語。但也許作家真能創造出鬼魂來；作家、演員和所有的創作者都一樣，是現實世界裡的巫師。他們創造出虛構的世界，讓虛構的人生活再裡頭，然後邀請我們加入。我們聽他們的話照做了，不是嗎？我們花錢去這麼做。）
亞倫緊緊握住手，伸出淡紅色的手指，朝牆上做了個鳥兒飛翔的手影。是一隻麻雀。
（三十年前麻雀襲擊貝根菲爾德醫院的事件，就和兩個人有相同的指紋和聲音波紋一樣難以解釋，但現在，至少你知道了賽德．貝蒙特與另一人共用過他母親的子宮的事，一個陌生人。）
休．布理察提到了過早發育的事。
但亞倫．潘格彭懷疑那東西的成長與別件事有關。
也許就在賽德．貝蒙特初次嘗始寫作時，那東西才開始再度成長。
2
桌上的對講機突然響起，著實嚇了他一跳，這回還是雪拉。「鬍子馬丁在一線上，亞倫，他有話要跟你說。」
「鬍子？他想幹嘛？」
「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
「天啊，」亞倫說，「真是受夠了。」
鬍子在城鎮路第二區有一塊土地，離城堡岩湖大約四哩遠。當大家仍叫他亞伯特時，那地方曾是個興旺的牧場。後來，他的孩子長大了，妻子也在十年前離開了他，於是現在只剩鬍子一人單獨照料二十七英畝大的土地，整片地變得越來越荒蕪。他住的地方和穀倉在牧場的西方，就在二號公路轉往湖區的彎角處那裡。穀倉很大，他曾在裡頭養過四十頭牛，但現在屋頂已有凹陷的跡象，油漆也都脫落了，大部分窗戶甚至還用硬紙板封了起來。這十年來，亞倫和消防隊長崔佛．哈特蘭認為馬丁的房子和穀倉隨時都有可能燒個精光。
「要說你不在嗎？」雪拉問，「克拉德剛回來，我可以叫他處理。」
亞倫想了一會，然後嘆口氣，搖了搖頭：「我來就好，謝啦。雪拉。」他拿起話筒，將它夾在耳朵和肩膀間。
「潘格彭局長嗎？」
「是警長。」
「我是鬍子馬丁，我在二號公路這裡。這裡好像出事了，警長。」
「噢？」亞倫把桌子上另一部電話拉到面前。這是鎮公所的內線專用電話。他的手指在四號鍵旁不停敲著。只要拿起話筒一按，馬上就能打給崔佛．哈特蘭。「出了什麼事？」
「唉，警長，我也他媽的搞不清楚。如果是我的車，我會說這是一件百萬名車大竊案，但我以前從未見過這臺車，可它偏偏就從我穀倉裡開了出來。」
亞倫將內線專用電話推回原處。上帝疼愛笨蛋與酒鬼──這是他當了這麼多年的警察所學到的真理──儘管鬍子每次喝醉都亂扔煙頭，但他家和穀倉卻從來也沒出過事。（現在，）亞倫想，（我只能坐在這裡聽他說完，然後做出判斷，看是真有其事，還是鬍子的酒後幻想。）
他發現自己的手正不自覺做著麻雀飛翔的手影，立刻停了下來。
「那是臺什麼車，亞伯特？」亞倫問。城堡岩裡的每個人都叫他鬍子（也包括他自己），如果潘格彭再在鎮上待個十年，肯定也會如此叫他。或者二十年吧。
「我說過了，我從沒看過那臺車，」鬍子馬丁的語氣有著明顯的不屑。「那就是我打這通電話的原因，局長。那肯定不是我的車。」
亞倫的腦海中出現一連串的聯想。乳牛、孩子和妻子都沒了，鬍子馬丁根本就不需要用到什麼錢。他一定是靠某種不合法的管道賺錢。潘格彭知道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一、兩綑大麻藏在鬍子的穀倉頂層的乾草堆裡，他曾想過要以窩藏及企圖販賣毒品的罪嫌逮捕鬍子。但他相信鬍子不會吸毒，更不會想法子去賣，頂多只是靠著提供地方存放而賺個一、兩百塊罷了。即使像城堡岩這樣的小鎮，也有許多比逮捕窩藏毒品的酒鬼更重要的事得做。
鬍子的另一項出租場地服務──這就是合法的了──是用穀倉做停車場。亞倫剛搬到鎮上時，鬍子的穀倉固定停滿了車。只要一走進穀倉，便能看到十五輛汽車停在原先乳牛居住的地方，這些車的主人大部分都是湖區別墅的擁有者。鬍子拆掉了隔間，讓穀倉變成一個大車庫，這些車停在這裡，度過了漫長的秋天與冬天，並沉浸在稻草的氣味中，陳年穀殼從穀倉的最上層落下，使閃閃發亮的汽車烤漆逐漸失去原有的光澤。
這些年來，鬍子的生意一落千丈。亞倫猜這一定是因為他亂扔煙頭的劣習被口耳相傳的結果。誰也不想在穀倉大火中失去自己的汽車，即使是臺只在夏天開的舊車。亞倫上次到鬍子那裡時，穀倉裡只剩下兩臺汽車：奧斯．布蘭尼肯那臺佈滿鐵鏽、撞得一塌糊塗的五九年雷鳥，而另一臺是賽德．貝蒙特的老福特。
又是賽德。
這幾天，似乎什麼事都和賽德．貝蒙特有關。
亞倫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地把電話拉近身子。
「不是賽德．貝蒙特的老福特嗎？」他問鬍子，「你確定嗎？」
「我當然確定，不是那臺老福特，絕對不是，是一臺黑色的托羅納多。」
亞倫好像有點印象……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久前，好像有人曾提起過一臺黑色的托羅納多，但他想不起來是誰在什麼時候說的……不打緊，總會想起來的。
「我那時正好在廚房，想弄杯冰檸檬汁來喝，」鬍子繼續說，「然後就看到那臺車從穀倉裡開了出來。我第一個念頭是：我穀倉裡從來沒有這臺車。第二個念頭是：到底是誰，又是怎麼放進去的？我替穀倉上了鎖，只有我才有鑰匙。」
「那些把車停在穀倉的人呢？他們沒鑰匙嗎？」
「當然沒有，長官！」這種說法似乎冒犯了鬍子。
「你有看到車牌號碼嗎？」
「當然有！」鬍子喊著，「我在廚房的窗戶那裡擺了一副望遠鏡，你忘了嗎？」
亞倫和崔佛．哈特蘭在巡邏時曾進過穀倉，但從未去過他家廚房（而且也不想），於是他隨口回答：「啊，對，我都忘了這回事。」
「但可我沒忘！」鬍子得意而粗魯地說，「你有筆嗎？」
「有，亞伯特。」
「局長，為什麼你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叫我鬍子呢？」
亞倫嘆了口氣：「好吧，鬍子。為什麼你就不能像我的同事們一樣叫我警長呢？」
「隨便啦。你到底還要不要車牌號碼？」
「說吧。」
「先聲明，那是密西西比州的車牌，」鬍子的聲音中有種勝利感，「關於這點你怎麼想？」
亞倫不知該怎麼想……腦中卻再次靈光一閃，比前兩次還驚人。一臺托羅納多。密西西比。一個小鎮。牛津。是牛津嗎？
「我不知道，」亞倫說，然後為了迎合鬍子又補充了一句，「聽起來很可疑。」
「你他媽的說對了！」鬍子歡呼道。接著清清嗓子，又變回一本正經的腔調，「好吧，密西西比州的車牌，號碼是六二二八四。記下來了嗎？」
「六二二八四。」
「沒錯，六二二八四，你最好查查這車牌號碼。實在太可疑了！接著你會怎麼做，局長？」
（我想趁自己頭腦還清醒時，盡快掛掉這通電話，）亞倫想著。（這是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再來，我要努力回想，到底是誰提到──）
這時，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手上冒滿了雞皮疙瘩，連脖子也繃得緊緊的。
是賽德。就在那瘋子從蜜莉安．考萊家打給賽德後不久；也就是瘋狂連續謀殺的那晚。
賽德在電話裡告訴他：他跟著母親搬到密西西比州的牛津市……有著很重的南方腔。
賽德當初是怎麼描述喬治．史塔克的？他在電話裡還說了些什麼？
最後一件事：他可能開著一臺黑色的托羅納多車，我不知道是什麼年份的，但我知道是老式的、馬力很強的那種，黑色的，牌照是密西西比的，但他可能已經換過了。
「我猜他太忙了，來不及換。」亞倫低聲說。雞皮疙瘩仍在他身上蔓延著。
「局長，你說什麼來著？」
「沒什麼，亞伯特，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老一輩的人說這代表你他媽快發財了，也許我哪天也該來自言自語一下。」
亞倫突然想起賽德最後補充的某個細節。
「亞伯特──」
「叫我鬍子，局長。我說過了。」
「鬍子，那臺車的保險槓上有貼標語嗎？你有看到──」
「你怎麼知道的？你們正好在找那輛車嗎，局長？」鬍子問。
「別管這麼多，鬍子，這是警方的事，你有看到上頭寫些什麼嗎？」
「當然有，」鬍子說，「你相信嗎？上頭竟然寫著：『高調的狗雜種』。」
潘格彭慢慢掛上電話，他的確相信，同時卻又告訴自己這並不代表什麼……這只能證明賽德．貝蒙特瘋了。如果單憑鬍子看到的事，便認定某種超自然事物的存在，那也太愚蠢了。
但他又想起了聲音波紋圖和指紋的事，想起了成千上百隻麻雀襲擊貝根菲爾德醫院的事，不禁全身開始發起抖來，幾乎持續了一分鐘之久。
3
亞倫．潘格彭不是懦夫，也不是迷信的鄉巴佬，那些鄉巴佬會朝烏鴉做出特定的手勢，也不讓懷孕的女人靠近牛奶，怕她們會使牛奶結塊。他不是土包子，不會被大城市裡的花言巧語所矇騙；他也不是不經世事的孩子，深深清楚任何事都有個合理的解釋。因此，一分鐘過後，當他從電話簿裡查出賽德的電話時，發現電話簿裡的號碼就和他腦海中的一樣，不禁感到好氣又好笑。顯然，城堡岩這位傑出的「作家居民」已讓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他想像的還要深。
（車子裡的一定是賽德。排除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後，剩下的是什麼呢？他說過這句話不只一次了。收音機裡的猜謎節目是怎麼說的？說出東西的名字，它就是你的。）
（但貝根菲爾德醫院也的確遭遇過麻雀的攻擊。）
不只如此──還有其他的問題。
賽德全家人都在緬因州警方的保護之下。如果他們決定要來這裡過週末，那麼州警那邊應該會通知他才對，一方面是要提醒他多加留意，另一方面則是一種禮貌的表現。但州警那裡已將保護賽德全家的任務視為例行公事，照理說他們應該會勸阻賽德別出遠門才對。如果賽德是臨時起意的話，那麼他們更應該勸阻他不是嗎？
所以鬍子一定漏了什麼──也就是跟在後頭的警車。因為如果他們非出門不可，警方也只能派一輛或更多輛警車保護他們。他們當然可以出遠門，因為他們畢竟不是囚犯。
（腦瘤患者經常做出奇怪的事情。）
如果那臺托羅納多是賽德的，如果是他到鬍子那裡把車開走的，如果他是單獨一人，那麼，這些假設顯然就導出了結論，而這讓對賽德印象不壞的潘格彭感到有些難過：賽德故意甩掉自己的家人和保護他的警察們。
（事情若是如此，州警那邊應該會打電話通知一聲才對。他們應該知道賽德很有可能會到城堡岩來。）
他撥了電話到貝蒙特家。電話才響一聲，對方便接了起來，那是個他不認得的聲音，但對方才一開口，他就知道那傢伙絕對是個警察。
「你好，這裡是貝蒙特家。」
聲音聽起來很謹慎，像是隨時準備發問。
（出什麼事了？）潘格彭想著，接著想到的是：（他們死了。某人殺了他們全家，動作迅速、麻木無情，就像殺了其他人一樣。警方的保護、審問、電話追蹤器……全都沒用。）
當他回答時，並未流露出心中的想法。
「我是亞倫．潘格彭。」他簡潔地說，「城堡岩的警長。我想找賽德．貝蒙特。你是哪位？」
對方沉默了一會後才回答：「我是史蒂夫．哈里遜，警長。隸屬於緬因州警隊。我正想打給你，至少一個小時前就該打給你了。但這裡……這裡糟透了。能請教你打來的原因嗎？」
亞倫連想都沒想就撒了謊。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這答案可以之後再想。
「我想瞭解賽德的狀況，」他說，「畢竟也過了一段時間，不曉得他們的狀況如何。出了什麼事嗎？」
「出的事可大了，怕說了你也不信，」哈里遜冷冷地回答，「死了兩個弟兄，我們認為是貝蒙特下的手。」
（我們認為是貝蒙特下的手。）
（怪異的程度正好與智力成正比。）
關於這件案子的所有怪事全部浮現在潘格彭腦裡，甚至滲入了全身。賽德，最有嫌疑的始終是賽德。當然，他很聰明，人也有點怪，何況連他自己都承認了自己曾有過腦瘤。
（那孩子根本沒有腦瘤──至少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腦瘤。）
（如果檢查結果全都正常，那是因為早就沒東西可供檢查了。）
（別管腦瘤這回事了。你應該想想麻雀的事──因為麻雀又開始飛舞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哈里遜警官。
「發生了什麼事？他幾乎把湯姆．查頓和傑克．艾汀砍成了肉醬！」哈里遜幾乎是用吼的回答，讓亞倫嚇了一跳。「他還帶走了全家人，我非逮到那狗雜種不可！」
「什麼……他怎麼跑掉的？」
「我現在沒空說清楚，」哈里遜說，「總之這是個他媽的令人懊悔的錯誤，警長。他開著一輛紅灰色雪佛蘭，一輛他媽的龐然大物，但他一定把它給扔到哪去了，接著換了臺車。他在城堡岩那裡有棟別墅，你應該知道那裡位置和大概地形，對嗎？」
「當然，」亞倫回答，大腦正迅速運作著。他看著牆上的鐘，就快三點四十分了。時間，重點是時間。他發現自己沒問鬍子馬丁看到那臺車時是幾點，當時似乎並不重要，但沒想到卻是事情的關鍵。「你們什麼時候讓他溜掉的，哈里遜警官？」
他可以感到哈里遜對這問題相當憤怒，回答時卻沒多加辯解。「大概兩點半的時候。如果他換了車，也需要一定的時間，然後再回到魯德羅──」
「他在哪裡跑掉的？離他家有多遠？」
「警長，我很樂意回答你的問題，但我們沒時間了。重點是：如果他準備去你那裡──雖然這不太可能，但這傢伙瘋了，誰也說不準他會怎麼做──他應該還沒到，但他很快就會到那裡了。如果你能先帶人馬到那裡埋伏，這會很有用的。要是真有什麼情況，你可以先通知牛津的亨利．伯頓，我們可以派出大量的增援。無論如何，先別打草驚蛇。我們推測他老婆和孩子們可能已經成為了他的人質，如果她們還活著的話。」
「你說的沒錯，要是他真殺了那些警察，那麼一定也劫持了他的妻子，不是嗎？」亞倫像是同意他的話，心裡卻想著：（如果可能的話，你會把所有事情都算在賽德頭上，因為你認定了是他搞的鬼，再也不會改變心意了。真是活見鬼了，你的同伴都死了，而你還不願意多花點腦筋認真想想？）
他還有很多想問的事，但這些問題只會帶來更多問題──不過哈里遜倒是說對了一件事，沒時間了。
他猶豫了一會，很想再問哈里遜一個問題，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哈里遜確定賽德有時間能在增援警力到他家前，回到家中將兩名警察殺死，然後再挾持全家人逃走？但這個問題恐怕只會讓哈里遜惱羞成怒，因為問題中隱含指責的意味：你們讓賽德溜了，這是嚴重的失職。
「你能幫我的忙嗎，警長？」哈里遜問，現在他的聲音聽起來已沒那麼生氣，只剩下疲憊與憂慮，亞倫不免有些同情他。
「當然可以。我會馬上派人監視那裡。」
「太好了。記得要通知牛津那裡？」
「當然。我和亨利．伯頓的交情還不錯。」
「貝蒙特是個危險人物，警長，非常危險。要是他真的去了城堡岩，你一定得小心行事。」
「我會的。」
「保持聯繫。」哈里遜連再見也沒說，便掛斷了電話。
4
過去，他的思考模式一直被侷限在合乎規則的框架中，現在框架被打破了，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潘格彭知道自己沒時間循規蹈矩了，必須找出所有可能的行動方式。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過去的做法根本派不上用場。
（至少帶些人去。）
但他不準備這麼做。他本來想找諾里斯．瑞奇威克，不過他今天放假，根本不在鎮上。約翰．羅波提的傷也還沒好，現在仍躺在家裡。席德．湯馬斯去巡邏了。只剩下安迪．克拉德．巴克還在，但克拉德是個菜鳥，而這案子非同小可。
他決定單獨行動。
（你瘋了嗎？）過往曾遵守的規則在他腦裡喊著。
「那也沒辦法了。」亞倫大聲的告訴自己。他查出亞伯特．馬丁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問他早就該問的那個問題。
5
「你是什麼時候看到那臺托羅納多的，鬍子？」馬丁才一接起電話，他便馬上問道，同時心裡想著：（他不會知道的，該死的，幾點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但鬍子證明亞倫的想法錯了。「剛過三點沒多久，局長。」然後又想了一會，「我那時剛好有看錶。」
「你直到──」亞倫瞥了一眼值勤記錄，他在無意識狀態中記下了鬍子打來的時間：「三點二十八分才打給我。」
「我也得冷靜一下啊，局長。」鬍子說，「做任何事前都得仔細想想再動手，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打給你之前，我還去穀倉看了一下，看那傢伙有沒有搞出什麼麻煩。」
麻煩？亞倫覺得好笑。（鬍子，你是去看閣樓上的大麻還在不在吧。）
「他做了嗎？」
「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麻煩事嗎？」
「沒有，應該沒有。」
「鎖呢？」
「打開了。」鬍子簡潔地回答。
「是被砸開的嗎？」
「不是，就掛在門上頭，被打開了。」
「你覺得是用鑰匙打開的嗎？」
「不知道那龜孫子從哪裡弄來的鑰匙，我猜可能是撿到的吧。」
「車裡只有他一個人嗎？」亞倫問，「你有看到車裡的情形嗎？」
鬍子想了一會。「我沒看到裡面，」他回答，「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局長──如果我能看到車牌號碼和那句該死的標語，我就應該能看到車裡有幾個人，但陽光反射在玻璃上頭，而且那可不是普通的玻璃，上頭好像漆了層顏色，不太深，但就是有顏色。」
「好吧，鬍子，謝謝你的合作。我們會查清楚的。」
「他已經不在這裡了，」鬍子說，然後又推斷道，「但應該還在鎮上。」
「你說的對。」亞倫回答，答應馬丁會把結果告訴他，然後掛斷電話。他站了起來，望向時鐘。
（三點，鬍子說，剛過三點沒多久，我那時剛好有看錶。）
亞倫認為，賽德不可能在三個小時內，從魯德羅趕到城堡岩，中間還甚至繞了一大段路回到家中，劫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順便殺了兩名警察。如果從魯德羅一路趕來或許還有可能，但從別的地方先回到魯德羅，停留一會後，再趕到這裡撬開鎖，開走藏在鬍子穀倉裡的那臺托羅納多？不可能的。
假設是別人在魯德羅殺了看守貝蒙特家的警察，劫走了賽德一家人呢？假設有人不必想辦法甩掉警察、換車和繞道行駛呢？假設有人把麗茲．貝蒙特和雙胞胎們塞進汽車，直朝城堡岩來呢？亞倫認為，只有別人才有可能在三點的時候到達這裡，並被鬍子看到，別人可以毫不費力地這麼做。
但其他警察──尤其是哈里遜──認為這全是賽德幹的，但他們可不知道那臺托羅納多的事。
密西西比州牌照，鬍子是這樣說的。
賽德虛構中的喬治．史塔克就是出生在密西西比州。如果賽德精神分裂，以為自己就是史塔克，他可能會替自己弄輛黑色的托羅納多，以滿足他的幻想……但要弄到牌照，那他不僅非跑一趟密西西比不可，甚至還得申請那裡居留權才行。
（別笨了。他可以用偷的，或者買舊的就行。鬍子沒說牌照是什麼年份的──他可能看不到，就連用望遠鏡也很難。）
但那不是賽德的車，不可能是。如果是的話，麗茲一定會知道的。
（也許麗茲不知道。如果他真的瘋了，麗茲根本一無所知。）
還有那扇鎖著的門。如果賽德不砸開鎖，要怎麼進入穀倉呢？他是個作家，也是個老師，但可不是個小偷。
（備用鑰匙。）他心裡的聲音如此說著，但潘格彭不這麼認為。如果鬍子在穀倉裡藏了毒品，他一定會把鑰匙收好，不管他怎麼隨地亂扔煙頭也一樣。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那輛黑色托羅納多一直在穀倉裡，鬍子怎麼會從沒看過呢？這可能嗎？
（考慮一下吧。）他拿起帽子，走出了辦公室，內心深處有聲音在低語著：（這是個有趣的想法，亞倫。肯定會讓你會笑出來的，而且還會笑破你的肚皮。假設賽德沒說錯呢？假設真有一個叫喬治．史塔克的怪物在四處遊走呢……是賽德給予他生命的。每當賽德需要他時，便能把他叫出來寫作。賽德可以控制他出現的時間，卻控制不了地點，因為他們總是出現在與創造者有關的地點。所以史塔克必須從賽德放車的地方將車開出來，就像他必須從象徵性的墳墓裡走出來一樣。你不喜歡這個想法嗎？不好笑嗎？）
他不喜歡，而且這也不好笑，一點也不好笑，這破壞了他所相信的一切。
他記起了賽德說過的話。「我不知道當我在寫作時，我究竟是誰。」也許不是這樣說的，但也差不多了。（也許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我到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
「你就是他，對嗎？」亞倫輕聲說，「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兇手就是這麼出現的。」
雪拉從總機室裡抬起頭，正好看到他打了個寒顫。「天氣這麼熱還發抖，你一定是感冒了。」
「我想也是，」潘格彭說，「幫我留意打來的電話，雪拉。小事叫湯馬斯處理，重要的事再聯絡我。克拉德到哪裡去了？」
「我在這裡！」克拉德的聲音從廁所傳來。
「我要出去一會！」潘格彭朝他喊著，「你先幫我值一下班！」
「你要去哪裡，亞倫？」克拉德從男廁走了出來，一面將襯衫塞進褲子。
「去湖邊。」亞倫含糊回答，在克拉德或雪拉再度發問之前便出門了，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了錯。沒說出目的相當危險，這不僅是自找麻煩，簡直是去送死。
他不停地想著
（麻雀又開始飛舞了）
這些事，但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的，一定有其他合理的解釋。
他一面開著車，一面努力讓自己這麼相信。他一生中從未遇過這麼麻煩的事。
6
五號公路上，離鬍子馬丁牧場的半哩外有座停車場。亞倫將車子開了進去，直覺告訴他該這麼做。原因很簡單：不管那輛黑色托羅納多到底存不存在，他們都不可能從魯德羅坐魔毯飛到城堡岩來，他們一定得開車。這意味著附近應該會有輛被丟棄的車。當初，那傢伙把荷馬．葛馬奇的車扔在路邊停車場，凡是有一就有二。
在轉彎處停著三輛車：一輛是運送啤酒的貨車，一輛嶄新的福特，還有一輛佈滿灰塵的富豪。
他下了警車，一個穿著綠色工作服的男人從廁所裡走了出來，朝那輛啤酒車走去。他黑頭髮且身材矮小，顯然不可能是喬治．史塔克。
「警官好。」他朝亞倫敬了個禮。潘格彭向他點頭示意，朝三位老婦人走去。她們坐在野餐桌旁，一面喝著熱水壺裡的咖啡，一面聊著天。
「你好，警官，」一名老婦人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還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緊張。
「我只是想問問，那臺福特和富豪是你們的車嗎？」亞倫問。
「福特是我的，」另一名婦人說，「那臺富豪就不清楚了。那臺車是不是沒油了？雖然我兒子已經四十三歲了，但他非常健忘，也常忘了去加油──」
「跟汽油無關，夫人，」亞倫露出警察慣有的笑容，「你們來的時候，這輛富豪就已經在了嗎？」
她們點點頭。
「有看到車主嗎？」
「沒看到，」第三名婦人說，用小而發亮，像老鼠般的眼睛看著他，「你在跟蹤嗎，警官？」
「什麼意思，夫人？」
「我是說，你是不是正在追捕犯人。」
「噢，」亞倫說。突然之間，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來這裡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會想到這裡來呢？「沒有，夫人。我只是對汽車有興趣。」老兄，這話聽起來……真他媽……蠢極了。
「原來如此，」第一名婦人說，「我們沒看到任何人。你想喝杯咖啡嗎，警官？我們這還有一杯。」
「不用了，謝謝。」潘格彭說，「祝你們玩得愉快。」
「也祝你愉快，警官。」她們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這讓亞倫那不真實感的感覺更強了。
他走到富豪旁，才輕輕一拉，車門就開了。車裡頭很悶熱，表示已在這裡停了一陣子。他看向後排，看到座椅子有一小包東西。他俯身撿了起來。
包裝上印著「紙巾」兩字，他覺得像是有人塞了顆保齡球在他胃裡。
（這不代表什麼，）合乎常理的聲音在他心裡說。（至少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想到了嬰兒。但就算是連在路邊攤買炸雞，他們也會順便附上紙巾的。）
不過……
亞倫將紙巾放進上衣口袋裡，退出車外。他正想關上門，卻又探身進去，想看看儀表盤下頭，可是站著看不到，只好跪了下來。
又一顆保齡球進到他的胃裡。他的喉間發出一聲悶聲──就像被人痛擊一拳。
電線就掛在那裡，銅芯裸露在外頭，還有點彎曲。潘格彭很清楚，這是因為兩根銅芯曾被人纏在一起。線路短路過，看起來還挺嚴重的。司機將車停在這裡後，把電線扯斷，好讓引擎熄火。
那麼是真的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那其他一部分呢？他開始覺得自己像是在逼近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他回到警車上，發動引擎，從架上取下無線電。
（什麼是真的？）合乎常理的聲音問著。天啊，這聲音令人發狂。有人在貝蒙特的別墅？（也許──這的確有可能。一個叫喬治．史塔克的人把黑色的托羅納多開出鬍子馬丁的穀倉？這有可能嗎，亞倫？）
他的心裡同時出現了兩個想法。第一個是：如果他照哈里遜說的指示，聯絡亨利．伯頓，那麼他可能就永遠搞不清楚真相為何了。湖畔路是條死胡同，貝蒙特的別墅就在那裡。州警方面會叫他別一個人接近別墅，因為他們懷疑劫持麗茲和雙胞胎的人至少殺了十幾個人。他們會封鎖附近的道路，但不會有進一步的行動，同時他們會派出一隊巡邏車，也許還有直升飛機，甚至驅逐艦和戰鬥機。
第二個想法跟史塔克有關。
他們沒有想到史塔克這點，甚至不知道有這個人。
但是，要是史塔克真的存在呢？
亞倫認為，要是他真的存在，那麼派一群對地形不熟的州警過來，簡直就像把他們送進絞肉機一樣。
他將無線電放了回去。他得跑一趟，得一個人去。這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但他就是得去。他能容忍自己的愚蠢，畢竟他也曾幹過不少蠢事，但他可不能容忍在還不清楚情況前，便貿然用無線電請求援助，畢竟這可能會讓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們丟了性命。
亞倫將車開出停車場，朝湖畔路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