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那天，亨利並沒有吻瑪麗．蘿，但也沒一言不發地就離開她，雖然他大可這麼做。他看著她，忍受著她的憤怒，等待這股憤怒平息。他逐漸意識到，她擁有如此多的悲哀，他人完全無法分擔，連討論也不行。瑪麗．蘿仍然只適合獨舞。
最後，他們穿過田野，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間遊戲室。這算不上是告別，但他們僅能做到如此。亨利覺得這已經夠完美了。
他將伊芙琳做的芭蕾女舞者紙娃娃放在門廊旁的草叢中，知道風很快就會把它們吹走。然後和瑪麗．蘿一起離開這個老地方。這也許並不完美，但也不錯了，挺不錯的。他不相信這世上真有幸福的結局，而他僅有的安寧便來自於這個信念。
──賽德．貝蒙特，《狂舞者們》
※※※
和睡著時的夢境不同，人們如夢似幻的經歷總在不同的時刻結束。賽德．貝蒙特和喬治．史塔克的夢都在那晚的九點十五分告終，靈魂擺渡者把黑暗的那一半帶回了他該去的地方。夢伴隨著那輛托羅納多做了結束，他和喬治在夢中就是坐這臺像蜘蛛般的黑色托羅納多來到這裡的。
麗茲抱著孩子們站在車道盡頭，賽德和亞倫則站在喬治．史塔克的車旁，車子已經不是黑色的了，鳥屎已將它變成了灰色。
亞倫不想再看上那幢房子任何一眼，但視線偏偏無法移開。房子已變成了一片廢墟，書房的東面最為嚴重。到處都是裂開的洞口，欄杆在湖面那裡的陽臺上懸掛著，就像木頭樓梯一般。房子四周都是麻雀屍體，有些夾在屋頂的縫隙中，有些堵在排水溝裡。月亮高掛天際，月光映在碎玻璃上閃閃發光。就連麻雀屍體的眼中也閃耀著同樣的銀色光芒。
「你真的沒事嗎？」賽德問。
亞倫點了點頭。
「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你這是在銷毀證據。」
亞倫聲音沙啞的笑了起來：「誰會相信這種鬼證據？」
「我想也沒有。」他停了一會，然後再度開口，「你知道的，我曾經覺得你對我就像是朋友一樣，但現在我已沒有這種感覺了，一點也沒有。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你覺得我該負責嗎……為這一切？」
「我他媽的不在乎，」亞倫回答，「一切都結束了，這才是我他媽關心的事，貝蒙特先生。這才是我唯一關心的事。」
他看著賽德疲倦的臉上委屈的神情，便又補充了幾句話。
「瞧，賽德，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我才剛看見一個人被一群麻雀帶上了天。你就先讓我冷靜下來吧，好嗎？」
賽德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感受。」
（不，你不明白，）亞倫想著。（你不明白你是個怎樣的人，而且我懷疑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不知道你們夫妻是否還能在日後和睦相處，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或還能不能繼續愛你。也許你的孩子們能夠理解……但你卻不行，賽德。站在你身旁，就像站在有惡魔湧出來洞口旁。雖然惡魔死了，卻沒人會想離那個洞口太近。因為也許還會有另一個惡魔在那裡。就算沒有好了，但你的理智能明白，情感卻不行，不是嗎？老兄。即使那個洞永遠是空的，但我們仍還有惡夢，還有回憶。例如，關於荷馬．葛馬奇的回憶，他被自己的義肢給活活打死。而這都是因為你，賽德，全都是因為你。）
這並不公平，亞倫很清楚這點。賽德並非自願成為雙胞胎，就連在子宮裡殺死了自己的兄弟也並非出於惡意（這和該隱用石頭砸死亞伯不同。布理察醫師曾這麼說）。當他用喬治．史塔克這個名字寫作時，當然也不知道怪物就在那裡等著他。
不過，他們仍然是雙胞胎。
他永遠忘不了史塔克和賽德一同笑著的模樣。
那瘋狂的笑容和瘋狂的眼神。
他懷疑麗茲是否能忘得了。
一陣微風吹來了汽油刺鼻的味道。
「讓我們把它給燒了，」亞倫突然說，「把這些全燒了。我不在乎人們會怎麼想。這裡幾乎沒什麼風，也許等不到火勢蔓延，救火車就來了。如果還能把四周的一些樹木給燒了，那就再好不過了。」
「讓我來吧。」賽德說，「你去幫麗茲照顧孩──」
「我們一起來。」亞倫說，「把你的襪子給我。」
「你說什麼？」
「相信我吧──我要你的襪子。」
亞倫打開了托羅納多的車門，往裡看去。沒錯──標準的排擋桿，像喬治．史塔克這種強悍的男人是絕不會開自排車的，只有賽德．貝蒙特才會。
他讓車門開著，然後單憑左腳站立，脫下了右腳的鞋襪。賽德看著他，也照著他的方式依樣畫葫蘆。亞倫穿上了鞋，用同樣的方式脫下了左腳的襪子，他一點也不想光腳踩在麻雀的屍體上，即使只有一下子。
他將兩隻襪子綁在一起，然後把賽德的襪子也綁上。他走到乘客座那裡，麻雀的屍體在他腳下像報紙一樣響著。他打開油箱蓋，把襪子放進油箱。他將襪子抽出時，襪子已浸滿了汽油。他又將乾著的那頭放入油箱，濕著的那頭放在沾滿鳥屎的車身上。然後他轉向賽德。潘格彭在制服襯衫的口袋摸索著，掏出一盒火柴，這火柴是買煙時的贈品，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有盒火柴，但火柴盒的封面有個集郵廣告。
郵票上畫的是一隻鳥。
「當車子開動時，把襪子點燃，」亞倫說，「千萬別提前點燃，懂嗎？」
「懂。」
「車子會爆炸。火勢會延伸到房子裡，然後就是車庫中的汽油。當消防隊趕到時，看起來就像是你的朋友失去控制，把整臺車給撞進房子裡引發爆炸。至少我希望如此。」
「嗯。」
亞倫走回車旁。
「你們在做什麼？」麗茲不安地喊著，「孩子們會著涼的！」
「馬上就好！」賽德回答。
亞倫探身進入難聞的托羅納多裡，轉動了鑰匙。「等到引擎發動。」他朝身後喊。
「好。」
亞倫用腳踩住踏板，將排檔桿轉到空檔。
托羅納多的引擎發動了。
在那麼一瞬，他還以為賽德沒點火……但突然間，車後亮起一片火光。
托羅納多慢慢滑向房子，在柏油路上移動著，滑向房子後頭的走廊，撞到房子的一側，停了下來。潘格彭在橘色的火光中清楚看見保險槓上的標語：高調的狗雜種。
「再也不是了。」他低聲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走吧。車要爆炸了。」
他們朝後方走不到十步，托羅納多便成為了一團火球。火勢竄上房子的東面，書房牆上的破洞變成了瞪大的黑眼睛。
「走吧，」亞倫說，「回我的車上。現在目的已達到，我們還得報警，別讓這附近的居民都遭殃了。」
但賽德還是停留了一會，亞倫就站在他身旁。房子是木造的，很快就被火勢給蔓延了。火勢從賽德書房的洞口燒了進去，火焰造成的氣流將紙張吹了起來，上下飛舞。在火光之中，亞倫能看到紙上寫滿了字。紙張開始捲曲，被火點著了，慢慢地燒焦變黑，彷彿黑色的鳥群飄上天空。
亞倫認為，只要它們飄得過高夠遠，氣流便會將它們吹走，直到地球的末端。
（好極了，）他想著，然後低著頭，朝麗茲和孩子們走去。
在他身後，賽德．貝蒙特慢慢舉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就這麼站了很久。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一九八九年三月十六日
（全文完）
※※※
跋
艾歷克．馬辛的名字並非由我原創。在蕭恩．史蒂文斯的作品《死城》中，你們可以發現他身為幫派老大的蹤影。這個角色巧妙結合了喬治．史塔克與你們剛才讀到的，由他所虛構的幫派老大這兩個角色。而我在這本小說中借用了這個名字，藉此向史蒂文斯致敬（他的其他作品還有：《鼠幫》、《瘋狂的理由》、《鐵砧合唱團》等小說）。再加上震撼力十足的法蘭克．諾里斯的《麥克提格》與索多爾．德萊塞的《嘉莉妹妹》。堅持自我創作方向的他們，在這三本作品中將我們所謂的「罪惡的心靈」與那無可救藥的瘋狂態度交織在一起，成功創造出完美而邪惡的封閉體系，造就這三本以美國夢的陰暗面為題材的頂尖作品。我在此毫無保留地向各位推薦……但同時也希望你們擁有夠強壯的胃與神經可以消化這些作品。
史蒂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