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的傳說
雇船的老頭
南六塘朝東流過去,這一條荒涼野趣的河,兩岸叢生著灌木和野蘆葦,夏秋水漲季節,大型的帆船可以通航到東海岸的海口去,所以,每逢這種季節,各埠的碼頭上,都停泊了不少的船隻。
抗戰初期,日軍佔領了北徐州,更沿著公路分兵南下,蘇北各縣,都陷在緊張混亂之中。縣城裏的民眾,尤其是婦孺老弱,為了躲避兵燹,紛紛的雇車輛,雇牲口,或是雇船隻,投奔鄉下的親朋戚友,俗說叫做「跑反」或是「躲反」。在一些靠河的城鎮上,大夥兒合雇一條船下鄉,最是方便快捷,因此平常的一些貨船,都忙著載人逃難了。
以當時而論,船隻載人的船資,是按人頭計算的,依里程遠近,各收大洋三角五角不等,合計起來,要比運貨的利潤高得多。而且,人是有腿的活物,自己會上下船,省去裝貨卸貨的麻煩,會打算盤的船家,沒有人不願意做這種既利人又利己的生意的。
沭陽城的王二呆,有條不大不小半新不舊的單桅船,原是跑南六塘這條線,裝運米糧雜貨和當地土產的,戰亂來前,人多貨少,他便也載運難民了。
這天夜晚,他剛剛運了一船難民到新安縣回來,把船隻靠泊在野蘆稀疏的河岸邊,叫他兒子上岸,到城郊的野鋪去沽了一壺高粱酒,買了兩包鹽水花生和滷菜,獨坐在水便風涼的船頭上,對著欲圓沒圓,裹著水霧的初昇月,消停的喝著,舒一舒一路逆水行船的勞頓。
王二呆並不算呆,只是為人本分木訥,老實寬和,人便把他硬看成了呆子。旁人的船忙載難民,多半是為了撈上一筆,王二呆可不這樣想,他說:
「鬼子到一處,燒殺一處,眼看縣城就要遭劫了,誰沒有妻子兒女?與人方便最要緊,有錢的,不妨多給我幾文酒錢,沒錢的,多少隨意;我決不強取硬索,要他們頂著太陽趕旱,這樣大熱天,不是會中暑丟命嗎?」
正因為他不計較船資,他的船總被人搶著雇,一連好幾天下來,沭陽城的居民,十有八九都逃離了,只有極少數貪戀家宅錢財的還留著。其餘的船隻眼看沒有什麼生意可做,也都駛離了南關碼頭,而王二呆還是駕船回到危城來,等待著最後一批撤離的客人們,這也合上了他與人方便的心意。
裹著水霧的月亮,暗黃色,也溼溼的,一野的月光,彷彿都能擰得出水來。王二呆喝著酒,望著月亮,心裏湧起無限的感慨來。論起喝夜酒遣性,也不是第一天了,王二呆固然有些貪杯,但並不是暴飲的酒徒。他生長在沭河上,這裏是他根生土長的老家鄉,他在黃昏和夜晚,小飲幾盅酒,一顆心愈飲愈寬和,通身也都有一種酣然的舒暢;如今,風聲鶴唳的消息,把這座城變成黑燈黑火的死城,日後鬼子一來,又焚又掠,這兒又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了?他這麼悲沉沉的想著,一剎間,忽覺飲的不再是烈酒,而是他自己辛辣的眼淚。
他打了個呵欠,自己勸慰自己:不要再想了,還是早些睡罷!明兒一早,也許仍會有人來搭船呢。正在這時候,忽聽岸上有人粗聲啞氣的打著招呼說:
「噯,船上有人在嗎?」
「誰?」
「是我,我是來雇船的。」
「噢,請由跳板上船罷。」王二呆說。
來人踩著跳板,格登格登的上船來了。王二呆在月色裏抬起頭,來人是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兒,身高不滿四尺,身穿一身青大布的衫褲,手裏捏著一根小煙袋,一撮帶彎的山羊鬍子,比月光還白,被月光吹得直動。
「我姓胡,」那老頭兒說:「我想雇你的船,帶兒孫輩逃難到南新安鎮去,單程的船資怎麼算法?」
「旁的船都會跟您討價錢,我王二呆的船不計較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成,誰沒有難處?」王二呆坦直的說:「多少賞我幾個船夥幾文酒飯錢,我送您一趟就是了。您打算要我什麼時候準備開船呢?」
「最好是今夜就開船,八十里地的水程,順風順水,明天五更左右能到得了罷?」
「當然到得了,」王二呆說:「順風的船,再加上順溜,一張起篷來,快過奔馬。只是您的人得要早些上船才行。」
「好,我立即回去召喚他們,起更前準到這兒來上船。」胡老頭兒說:「這是一點定金,你先收下,餘下的船資,開船時付齊,咱們就算一言為定了。」
「既然一言為定,您何必再付定金呢?」王二呆說:「我答應了,絕不會把船另租給旁人的。」
「不必這樣客氣,咱們還是從俗的好。」胡老頭兒執意要付定金,王二呆拗他不過,只好收下了。那老頭兒剛一走,王二呆忽然覺得不對勁,自己手裏捏著沉甸甸的定金不是銅元和洋錢,他攤開手掌,迎著月光再一瞧,真的呆掉了,原來那老頭兒硬塞到自己手上的,是一隻七兩為重的金錠兒,……這還是前朝前代使用的,他做夢也沒想到過,走一趟船,能賺這許多錢。
他也許忙中有錯了?王二呆心裏想:我不能貪戀這份不該多得的錢財,等他回來時,把話說明白,把這個金錠兒退給他。
他正在怔忡的想著,忽然聽見胡老頭兒在岸上說:
「對啦!就是這條船,我業已跟船主講妥,付了定錢,你們快點上船罷。」
話音兒剛落,王二呆就看見一大陣黑影,從稀疏的蘆葦叢裏飛躍出來,順著甲板跳進船艙,月光雖然黯淡了些,但還看得出上船的不是人,都是狐狸。由於年歲的不同,這些狐狸有白有黑,有深深淺淺的黃色,形體上的長短大小也不一樣,好像人有高矮胖瘦一般。
這些狐狸進艙,把王二呆的船伕嚇出來了,戰戰兢兢的跑到船頭,扯住做船主的說:
「不好啦!二叔,咱們今晚遇上狐兵啦!」
王二呆示意那兩個不要說話,那些狐狸仍不斷的朝船上爬,艙底艙頂,甲板和船頭,擠得連走路都沒有插腳的地方,壓後,那個胡老頭兒才捏著煙袋上船。
「胡老爹,」王二呆迎上去說:「雇船的時刻,您並沒說明白,您是?」
「我是老狐,」胡老頭兒說:「王二哥,您既幫忙,就請幫到底罷。狐雖異類,但並沒為惡,比起披上人皮的東洋鬼子要講理得多了。這趟船錢,我可沒虧待你啊!」他說著,又摸出一隻金錠兒,遞到王二呆的手上。
「這趟船,我是照放,」王二呆說:「但這樣多的錢,我實在不能收。連前搭後這兩隻金錠子,買條船都用不了,船資哪用得了這許多啊?」
「不必這樣想了,」胡老頭兒說:「船資按人頭計算,只怕你還少收了呢。再說,這些世上沒主的銀錢,我們留了也沒有用處,你不用再客氣了,解纜開船罷!」
北地多狐,人們也都信奉狐仙,王二呆耳聞眼見,也不是一回了。但像今夜這樣,成千成萬隻狐狸搭船向東遷移的光景,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過。說是驚疑駭懼嗎?等到這辰光,怕也沒有用了,只能硬著頭皮,抽跳板,解纜繩,招呼船夥計撐船離岸,張起帆索,調準了方向,順東放船了。
月光乳朦朧的,船在河上飛駛著,胡老頭兒坐在船尾的舵樓旁邊,跟掌舵的王二呆談著天。王二呆很不習慣眾多狐狸身上發出來的那種氣味,但也不好說出來,胡老頭兒倒是一本正經,顯得很認真的樣子。
「幸好是順風,船尾在上風頭,氣味不大。」他說:「你就帶諒些兒罷。」
王二呆臉紅了,他想不出對方怎麼會猜透他的心思,……也許他修煉多年,有了道行了。
「我帶著兒孫輩到這座城裏來,一住住了好多年了,」胡老頭兒說:「當初怎會想到鬼子會打過來,這裏的市街要遭火劫來著?……有道行的還不會怎麼樣,你可以看得出,這些小輩都還不會變化,非得我照顧他們不行,平時無所謂,亂時我就是能施法術,也照顧不了這許多。狐心和人心同理,我不忍他們枉死,非要逃難不可了。」
「我說,胡老爹,這話我原不該問的,人都傳言你們會法術,可惜我從沒眼見過,今夜既有這樣一個機會,能不能請您略施點兒法術,讓我們開開眼界呢?」王二呆說:「也許這種逃難的時辰,我說這話,您會怪罪我說話太不合時宜罷?」
胡老頭兒鬱鬱的笑笑,搖頭說:
「人,沒有不好奇的,這也算是常情。我也不用施旁的法術了,助你一帆風,讓你的船早點到新安鎮碼頭,你多少還能補睡一覺如何?」
「好!」王二呆說:「這倒是一舉兩便的事情。」
王二呆心裏暗暗的想,一隻老狐,若能有呼風喚雨的能耐,那他至少有千年以上的道行,算是成仙得道的仙狐了,自己倒要看看,他究竟怎樣的呼風!!
那胡老頭兒仍在旁邊坐著沒動彈,只是抬起頭望著在浮雲裏穿梭的月亮,鼓起他瘦削的兩腮,朝風帆上面噓氣。他噓的氣,尖尖細細的,簌簌有聲,說也奇怪,不但風帆鼓鼓的脹起,連帆頂上高空裏的浮雲,彷彿也被吹動了,不斷的翻滾湧騰著。不一剎功夫,月色便沉黯下去,四野全起了白茫茫的霧雰,船被風催得比箭還急,在河上朝東飛去。王二呆無法透過霧雰,去看河兩岸朦朧的景物,只聽見一股怒潮似的風聲,呼呼的颳著。前後不到頓飯光景,胡老頭兒停住口,不再噓氣了,轉瞬間,白霧退散,月色恢復原先那樣的明亮。王二呆再一瞧,我的天,這不是業已到了南新安鎮的碼頭了嗎?
「適才略施小法,王兄你算看見了,」胡老頭兒拱拱手說:「還得央托你,不必把今夜的事對旁人講出去,免得使人驚動不安。我帶著小輩避過這場兵燹劫難,也不會在這裏久居,也許要一路輾轉,遷到邊地大漠裏去,咱們這就告別了!」
船攏了岸,剛把跳板搭妥,一船的狐狸,就爭先跳蹌著,煙似的躥上了岸,散沒在迷朧的月色裏了。
王二呆呆站在船頭上,眼見像老侏儒似的胡老頭兒走過跳板,轉眼隱沒,他一時弄不清這是真的?還是酒醉時產生的幻境?
安頓
第二天,新安鎮上有人來賃屋,凡是宅子多,人口少的人家,都有外鄉口音的老頭兒來洽租空房子。鎮上的人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大家都曉得鬼子佔據了北徐州,早晚要開拔下來侵擾,運河線兩岸各縣的人,紛紛的東逃西躲,難民一多,租賃房屋的人,當然也就多了。
不過,賃屋的人都姓胡,又都是不滿四尺高的小老頭兒,有的穿黑大褂,有的穿白大褂,多少總引起人們的猜疑和議論。有人認為他們是一個族裏的人,大概是闔族遷移,要不然,不會賃下這麼多的房子。有人認為胡家可能是來當地收土產的,賃下的空屋不是住人,而是當著堆貨的棧房的。大家談論時,都肯定這族人是財主人家,因為一說妥賃屋,立時就寫租約,畫了押,他們立時就付出全年的租錢,所付的,又全是白花花的洋銀。
新安鎮北街有個鄭毛腿,他是前朝鄭貢生的孫子,前些年出去幹過稅警團的隊官,因為緝私捕盜傷了腿,請長假回鄉,靠祖遺的產業維生。當大夥兒議論時,鄭毛腿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說:
「真是,想賃房子,為什麼單找旁人,不去找我來?我那幢老宅子,從前到後幾十間屋,都空在那兒養老鼠,掛蛛網,要是有賃屋的,給我一筆錢,我也好賺些酒資,……這些日子,把我窮得快當褲子了。」
不過,第二天夜晚,凡是賃屋子的人家,都覺出有些怪異發生了。在煙迷迷的月色裏,他們聽見啾啾的狐鳴,緊接著,便看見許多狐狸,在瓦櫳上,牆頭上,牆根的陰暗處……到處奔竄著,嚇得那些膽小的,連夜焚香燃燭的拜禱,盼望他們不要祟人。
有人跟鄭毛腿說:
「哎喲,我說鄭二爺,您也許是沾著祖上的餘蔭,福大命大,那個胡老頭兒才沒有去賃你的房子,他不是人,是狐仙啊!」
「嗨!這有什麼好驚怪的?!」鄭毛腿笑說:「我是在外頭跑的人物,當過稅警,扛過洋槍的,什麼鬼啊狐啊,邪穢的物件,見了我都矮了一截,那些拖尾巴的貨色,我見過的可多了!他要賃房,我照樣賃給他,只要他肯付錢就成,弄得巧了,我還能娶隻母狐做老婆呢!」
「二爺,您這不是開玩笑的!」對方凜懼的說:「那個胡老頭兒,既能變成人形,大白天在街上走動,想必是個大有道行的,叫他曉得了,你就脫不了麻煩啦!」
「噯,真是笑話了,」鄭毛腿說:「我卅出頭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娶老婆犯什麼法?我說娶母狐,還是瞧得起他們的呢。」
旁人曉得鄭毛腿那種粗蠻的毛頭脾性,講下去越講越多沒有完,講死了,他也不會認輸的,便勒住話頭,不再說下去了。
鄭毛腿也沒把這事當作一回事,他到茶館去吃了一陣晚茶,天黑後,獨自回到老宅裏去,剛進門掌上燈,外頭就有人輕聲的叩門了。
「門沒關。」鄭毛腿躺在椅上掌著巴蕉扇子說:「你自己推了進來罷。」
他以為是鄰居找他歇涼聊天來的。
呀──的一聲門響,來人進屋了。鄭毛腿抬頭一看,原來正是街坊傳說中到處找人賃屋的矮老頭兒,手捏著短煙袋,翹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人雖是人形,看在鄭毛腿的眼裏,總帶著半分脫不去的狐味。
燈裏缺油還是怎麼的?火燄畏畏縮縮,只有綠瑩瑩的豆粒大的那麼點兒,把對方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也染綠了,看上去有些陰戚戚的味道。鄭毛腿白天當著人自誇氣豪膽大,其實也只當是場玩笑,可沒料到天黑後,這個矮老頭果真找的來了。假如真如街坊所說,這老頭兒是個狐仙,那,今夜可就不好辦了。鄭毛腿究竟是在外面闖過的人,背脊雖有些發毛,但還沒嚇破膽子,咬著牙,沉住氣,心想:我不開腔,倒看你是怎麼說法兒?!
既臨到這種時辰,船到江心馬到岩頭,只有抱定兵來將擋的主意,撐捱到底啦。
誰知對方笑瞇瞇的,彷彿根本沒有那回事似的,望著鄭毛腿說:
「您可是鄭二爺?」
「不敢,」鄭毛腿說:「我叫鄭長貴,旁人替我取那麼個諢號,二爺二爺叫著玩的,您這麼一大把年紀,這樣稱呼,快把我給折煞了。」
「說來真是冒昧,」對方說:「我姓胡,帶著族裏人,初到貴鎮,聽說您這兒有多餘的空房子出賃,我是特意來拜望您,想賃您的房子的。」
「哦!我白天也聽人說過,說有些姓胡的老人到處賃房子,怎麼還不夠住的嗎?」
「房子倒賃得差不多了,」胡老頭兒說:「不過,還差一坐倉庫,想賃您的屋子堆些雜物,租錢由您定,高一點也不妨,您覺得怎樣?」
鄭毛腿眨著眼一想:管他是狐不是狐,這年頭,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倒不如租給他堆貨,好歹賺他一大筆錢再說。主意打定了,便點頭說:
「行啊!不過,我這兒空屋有幾十間,您全要賃嗎?那樣,租錢可不便宜呢。」
「全賃了!」老頭兒說:「租金該怎麼算呢?」
「我來算算看,一斗糧兩間屋,每月得要一石六斗糧,折合大洋七塊,一年期,總合是大洋八十四隻了!」鄭毛腿說:「我算的可是最低的價錢。」
「嗯,不貴,」胡老頭兒說:「一點兒也不算貴。我想麻煩備個紙筆,這就把租約寫妥,畫了押,付了錢,我的心就定了……,雜物堆在外頭,萬一變了天,淋了雨,損失可就大了!」
「燈盞裏缺油了,我換點一隻蠟燭好了。」鄭毛腿說:「紙筆這兒倒是有,不過,我僅略識幾個字,寫租約,還得請您動筆呢。」
「好!」胡老兒說:「老朽雖是薄學無才,一張租約,還勉強寫得。」
聽說當時就有錢可得,鄭毛腿變得勤快起來,一點兒也不駭怕了。想想罷,八十四塊大洋是一筆可觀的數目,足夠自己經年花用的,那幢古老破舊的房子,平常哪有這樣的機會租賃出去呀?!
紙墨筆硯備妥了,胡老頭兒在八仙桌上寫起租約來。他的租約是三字經流水調,寫得簡單明瞭,他寫道:
「租屋人鄭長貴,承租者胡老三,租此宅,二十間,作倉庫,堆雜物,月租費,七元整,年合計,八十四,立時交,租屋人,口無憑,立此約,各乙份,妥收存……」
胡老頭寫妥唸了一遍,鄭毛腿點頭說好,當時就畫押收銀,雙方都滿意的分開了。鄭毛腿送走了胡老頭兒之後,把八十四塊銀洋在燭光下把玩著,這些銀洋都是前清鑄造的,成色好,分量足,敲起來嗡嗡有聲,絕不是假錢。鄭毛腿想過,像胡老頭兒這種狐,算得上是正經的狐狸,和傳說中惑人作祟的妖狐不同,自己能把宅子租給他,倒也是樂得的事情。今夜太晚了,趕明兒,自己得去買些滷菜,沽瓶好酒,消消停停的慶賀慶賀。
二天他到街上去,跟那些賃屋出去的街坊碰面,他問起那些賃屋的,做狐狸的房東,感覺如何?旁人都說:只在狐狸初搬家時,在月光下見過狐影子,後來就平靜了,沒發現任何不妥的異象。
「那個胡老頭兒,看上去又和氣,又正經,管他的兒孫輩管得很嚴。我猜想,」一個說:「照這樣的光景看來,咱們的房子租賃給他們,算是找對了呢。」
「不錯的,」鄭毛腿也很得意的說:「我那幢古舊的老房子,昨晚也租給胡老頭兒做倉庫了。雖然母狐娶不成,卻落了八十四塊大洋,這不是打天上掉下來的一筆錢財嗎?」
「二爺,您得八十四塊錢?!那可比我們得的都要多得多啊!」另一個說。
「那當然了,」鄭毛腿嘿嘿的笑著說:「我的房子,論間數,也比你們的多得多嘛!」
當天黃昏時,鄭毛腿跑到賣燻燒肉的攤子上,買了些素鵝,捆蹄,和一大包雜骨肉,沽了一壺老酒,回去點上燭,有吃有喝的喝到起更,才倒下頭入睡。但他朦朦朧朧的剛一闔眼,屋子裏便響起怪異的聲音,他被那聲音給吵醒了,在黑裏留神細聽,叫他聽出一點眉目來了。
最先,他聽見遠遠的馬嘶聲,啾啾嚦嚦的一連好幾陣兒,接著是擂鼓般的馬蹄聲,隆得隆得的從人頭頂上一路響過去,響過去,也夾得有用鞭子刷馬的聲音,慢慢的,那聲音消失了。鄭毛腿酒意上湧,越發的覺得睏倦,他歪著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倦意的呵欠,翻了個身,打算入睡了,誰知快要熟睡的時辰,怪異的聲音又把他吵醒了,他很不耐煩,皺著眉頭再聽。這一回,聲音又變了,沒有馬嘶,沒有蹄聲,而是毛竹扁擔和繩索摩擦的聲音,尖尖細細,吱唷,吱唷,又一個吱唷,其間還夾有挑擔伕叫號子的聲音,前頭的叫一聲:「哼呀!」
後頭的立時接一聲:「哼唷!」
前頭的翻了個花腔唱著:「哼呀哩箇嘿呀!」
後頭的也翻個花腔應和著:「哼唷那箇嘿唷!」
要是在平常,這種有節奏的呼吼聲,好像南六塘岸上船伕唱起的縴歌一樣,悅耳動聽。但當鄭毛腿睏倦不堪,正要入睡時,聽來就覺得非常刺耳難受了。
「真它娘的,三更半夜裏,這樣的吵人,算是什麼玩意兒?真是活見鬼了!」他咒罵說。
他又翻了一個身;這回聲音又變了,吱吱軋軋的車軸聲輪流響,彷彿是很多雞公車結成的車隊,打頭頂的橫樑上推了過去,吵得他根本無法入睡了。
「這些拖尾巴的東西,惹厭透了,」他從牙縫裏迸出恨聲來:「這不是存心消遣老子?!」
他聽了又聽,黑裏的聲音不是來自旁的地方,就是在頭頂的橫樑上,一會兒是牲口,一會兒是挑擔子的,一會是車隊,夾雜著,輪覆著,另有扛包的叫聲,過秤的嚷叫,報碼子的聲音,撥算盤的聲音,簡直和碼頭的流水倉庫一樣的忙碌。
想睡睡不著,鄭毛腿固然恨得牙癢癢,但轉念一想,房子賃出去,租約上明明是寫著「作倉庫、堆雜物」的,他們趕夜進貨裝貨,也不能算是太過。人說:三錢賃個屋,任意唱小曲,何況他們幹的是正事,只好咬牙忍著,過幾天,等他們安頓妥當了,也許就好啦。
但第二天夜晚,樑上的聲音比頭一夜更大,一直吵到五鼓雞啼,把鄭毛腿的眼窩都熬得發黑,深深的陷下去了。他忍無可忍,忍到天亮之後,找來一架梯子,爬到橫樑上去看視,只見樑面上積塵零落,留下許多狐狸爬過痕跡,他這一看,算是動了靈機,想出很絕的主意來了!……他去買了兩斤菜子油,從樑頭貨潑到樑尾,潑得淋淋漓漓,能滑倒蒼蠅。心裏想:這一來,不怕拖尾巴的貨,再來擾人清夢了。
轉眼又到了夜晚了,鄭毛腿熄燈滅燭,坐在鋪上等著,看看樑頂上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天還沒起更呢,聲音又來了。起先是得得的馬蹄聲,和一片馬嘶聲,到了橫樑那裏,馬蹄踩著油,乒乒乓乓朝下掉,有個聲音在叫:
「這是怎麼搞的?天又沒落雨,路面滑得像塗了油,馬匹都掉到下面去了。」
不但馬匹朝下掉,跟著來的挑伕和雞公車也朝下掉,活像朝湯鍋裏下餃子一樣,一時,哼的哼,喊的喊,呦呦的狐狸哀叫聲四起,估量著,有不少跌斷了腿,拐著腳瓜竄遁到外面去了!
這之後,一片寂然,再也不見動靜了。
鄭毛腿打了個呵欠,算是安然入夢,睡了一場好覺。早上醒來再一看,遍地狼藉不堪。原來狐狸所謂的馬匹,全是他們用咒語拘來的老鼠,跌死了七八隻,狐狸的擔子,是用狗尾草編結成的,而狐狸的雞公車,全是用扁豆和樹枝串出來的。除了這些,地面上還留有些小米、麥粒,和一片零星的血點兒,屋裏更瀰漫著一股殘存的狐騷味道。
這檔事幹完了,鄭毛腿忽然又覺得不對勁,──也許是玩笑開得太重了,自己當時只想讓孤狸不再吵鬧人,沒想在樑上澆油的結果,反使很多小狐受了傷,斷了腿,果若胡老頭兒知道了,一定會來興師問罪的,自己這一方理屈,該拿什麼話來搪塞呢?
想來想去,想不出妥當的辦法,最後才不得不卅六計,走為上計。好在租金拿到手了,不必再跟狐狸同住這座古舊的大房子裏。新安鎮有個柳樹莊,莊上有親戚,自己還是趁著白天,捲起行李,悄悄的到柳樹莊投親去罷。身上有錢,到哪兒都能長住的。
論理
鄭毛腿是個無牽無掛的光棍漢子,打起兩個包袱捲子,用柳木棍挑著,趁著白天,下鄉投親去了。
他到柳樹莊找著親戚,吃了晚飯,躺在麥場角柳樹蔭下的繩床上,搖著芭蕉扇兒歇涼。柳樹莊離鎮幾十里地,他以為狐狸再靈,一時間也不容易找到他。
天氣很燠熱,鄉下人都在外歇涼,不到三更過後不進屋,鄭毛腿躺著躺著,也就在繩床上睡著了。不知何時,在睡夢裏覺得有人在輕輕拍著他的肩膀,並且叫著他說:
「噯,鄭二爺,咱們三伯公設了席,請你過去吃盅酒去呢。」
鄭毛腿睡得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揉了揉眼,也沒弄清楚來人說的三伯公究竟是誰,他總以為不外是柳樹莊的老前輩,瞧得起他姓鄭的,才擺酒待客的,他平素嗜的是酒,一聽說有酒,哪還有不喝的道理?!
「好!好!」他下床趿起鞋來說:「讓你們三伯父破費,真是不好意思,咱們這就走罷,我算是叨擾了。」
來人打著燈籠,繞著莊前的小徑走,鄭毛腿趿著鞋,踢踢沓沓的一路跟著,迷裏馬虎的,也不知走了多麼遠,一走走到河邊的蘆葦叢裏,那兒泊的有條船,來人擺手請他上船去,鄭毛腿走上跳板問說:
「你們三伯公住在河對岸?還得麻煩你們備了船來接我,這麼熱的夜晚,也真難為你啦!」
「哪兒的話?鄭二爺。」來人說:「我們三伯公是您的房客,房客請房東吃酒,天經地義,您就是走得再遠,我們按照吩咐,也要把您給請回鎮上去的。」
鄭毛腿一聽,心裏涼了半截,瞌睡蟲全跑光了。老天爺!他心裏暗自叫苦:誰知道來人所說的三伯公,就是那個向他賃屋的矮老頭兒胡老三呢?!早知道是他,自己賴在地上學懶驢打滾都行,決不會迷迷糊糊跟他來了。他原想冷不防的竄下船逃走了,再一看,左右都站的青衣漢子,手裏執著很熟悉的兵器,有的是青龍偃月刀,有的是三股鋼叉,有的是三尖兩刃刀,……恍惚是鎮上關帝廟、城隍廟、二郎神廟裏的神兵,對方防範森嚴,他便乖乖的入艙,不敢再動彈了。
有道是:光棍不吃眼前虧,鄭毛腿懂得這一點。
天過三更,鄭毛腿又被押回到老宅子裏來了。
宅子裏燈光輝煌,中間擺著一桌酒席,胡老頭兒之外,還有七八個穿著黑大褂和白大褂的老者,都站著廳前迎接他。鄭毛腿偷眼看著,這些人的臉色,都還很平靜,並沒有咬牙切齒的樣子,一顆心,也就跟著略略放寬一些了。
他剛進屋,胡老頭兒就一把拉住他的手說:
「哎喲,鄭二爺,沒想到你會突然跑下鄉去,起更擺酒等著你,把菜都給等涼啦,旁的話,暫時都不必說,先入席,讓你把罰酒喝掉再講!」
鄭毛腿沒辦法,變成一隻被人強捺住脖子飲水的牛。不過,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引動了他,他心想,不管對方會把自怎麼樣,先吃飽了喝足了再講,哪怕就揮刀砍頭呢,做個飽死鬼,總比做個餓死鬼好得多。酒過三巡,胡老頭兒還只是談旁的,沒談到他那夜潑油橫樑上,使眾多小狐跌傷的事。鄭毛腿心虛,實在憋不住了,先開口說:
「我這人,肚裏有話憋不住,非講出來不可。你們租賃了我的房子,儘管租約上寫的是『作倉庫、堆雜物』,可沒寫的有『通宵吵鬧』,你們要搬東西進倉,白天時間多得很,為什麼單揀夜晚,鬧得人闔不了眼呢?!人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油是我潑的,當時我只想不讓他們打橫樑上經過,可沒想到使他們跌得人仰馬翻,斷胳膊斷腿,這可是實在話。」
「你要不開口,我真還不好意思提起呢!」胡老頭兒說:「鄭二爺,您是明白事理的人,這話你若早跟我講,我也早就叱罵那些無知的小輩,要他們收斂些,不會吵你了。如今你潑了油,傷了我的兒孫,還要在酒桌上發怨氣,振振有詞的說理,也未免太過了吧?」
「我並沒要來說理,」鄭毛腿說:「全是你差了手下,強把我押回來的。人怕狐,業已捲起行李避著你們了,還不成嗎?一定要把我押回來擺佈,我當然要把道理講個明白了!」
「嘿嘿!你真會說理,」胡老頭兒說:「你曉得,我們為什麼黑夜裝貨進倉嗎?……如今是亂世,白天有空襲,路上走不通呀!你明明曉得潑了油會有什麼結果,偏偏不教而誅,照理說,這筆療傷的葯費,你總該賠償的吧?」
「我不賠!」鄭毛腿說:「傷有傷單,你們得拿傷單來我瞧瞧!」
「好啦!」胡老頭朝另一個穿黑褂子的老頭說:「你把傷單和葯費單子,給鄭二爺親自過目,他也該沒有什麼話好講了。」
傷單和葯費單子一大疊,都是當地醫生開列出來的,總合的數目是大洋八十三塊一角,──這筆錢,不多不少,正是鄭毛腿得到的全年房租錢,扣掉九毛錢的滷菜和酒錢。鄭毛腿一向鬧窮,好不容易弄到這一筆外快,要他傾囊賠出去,像挖心割肉似的,不由他不猶豫起來了。
「鄭二爺,這筆錢,照道理,全該由你賠的,」胡老頭說:「你若不肯賠,害得我們毛下臉來,可是很不好看啦!」
「那你們就毛下臉好啦!」鄭毛腿說:「你們治幾個小狐的腿傷,竟會花這樣多的錢?這明明是對我施敲詐,我是寧死也不吃這一杯的!」
胡老頭兒一聽這話,滿臉怒容,對席上另幾個老者說:
「敬酒他不喝,顯然他願意吃罰酒了,咱們就毛下臉來讓他瞧也好。」
說完話,他夥著另幾個老者,把臉一抹,說也怪得慌,鄭毛腿就覺得眼前的那些人臉,慢慢的起了變化,一個個的臉上,都長起白毛和黑毛來,一轉眼間,就變成了狐頭人身的怪物,瞪著迸綠燄的眼睛,直朝他望著,彷彿要把他活啖掉一樣。
他嚇得心膽俱裂,想跑,但兩腿不聽話,完全軟掉了,人陷在椅子上站不起身來。
當然,他還是把錢給如數賠上了。
※※※
二天他醒來時,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一張破椅上,昨夜的情境,彷彿是一場亂夢,但一疊傷單和葯單仍抓在自己的手裏,而纏在腰裏的八十幾塊大洋,都不翼而飛了。他出去跟旁人講起這事,旁人都不肯相信,因為住著狐的人家,跟早先一樣的安靜,毫無異象發生過。只有一個老年人嘆說:
「鄭長貴這個騷狂性子,憑空對狐狸施促狹,就是吃了虧,也是他自找的。」
除了鄭毛腿鬧出的這點事故之外,遷到新安鎮的狐狸,跟當地的居民,倒是相安無事。這事過不久,有人看狐狸在月夜裏操練的。使用的兵器,不是從廟裏取來的,便是從附近各族的宗祠裏攝來的。有人在白天去察看過廟裏的兵器,關帝用的青龍偃月刀上,鬼王用的三股綱叉上,二郎神用的三尖兩刃刀上,全都粘著泥,帶著土,好像有人借去在泥地上耍過。
「奇怪了,這些狐狸操兵幹什麼呢?」有人懷疑的說:「難道他們也會去打鬼子嗎?」
「怎麼不會?」另一個說:「鬼子一路姦淫燒殺,天怒人怨,狐是中國狐,鬼子打過來,害得他們到處播遷不定,跟人一樣的受災受難,他們若真講道理,幫人一臂之力,也是應該的。」
不久之後,一支日軍自沭陽東向,攻打新安鎮,走到半路上,全像中了暑似的,眼珠凸出,抱著腦袋打滾呼痛,最後全部上擔架朝回抬,有人以為即使天氣炎熱,中暑也不會全部中暑,那極可能是狐兵幹的。
不過,這並沒有誰親眼瞧見,只是屬於靈異世界裏可信可疑的傳聞罷了。至少,這傳說作成了一種象徵,鬼子的凌虐舉措,不單是人所不滿,捨死抗爭,連動物如狐者,也恨不能把他們除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