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狼(馬老咬的故事)
若干年前,楊家樓子祇是個北方荒寒的小集鎮,一條彎曲的小街,土僕僕、灰沉沉的,一溜子低簷矮屋,沒有哪一家的簷口不打人頭的。
據說在更早的時日裏,楊家樓子祇是荒路邊一處供人打尖歇腳的小野舖。那時刻,世道不平靖,四鄉鬧匪亂鬧得很兇,各地的鏢行鏢局,生意興隆,楊家樓子地點雖很荒涼,但恰巧是在走鏢的路上,歇腳的人多,便自然而然的興盛起來。再後來,官府裏另開一條新的官道,路途近便,又很安全,這個初興的小集鎮,便又冷落下來了。
正因當年它熱鬧過,有很多拖鬍子的老年人,眼看他們自己的鎮街冷寂的光景,就會不由自主的嗨嘆出聲來,兩眼迷茫,一顆心悠然回到往昔的傳說世界裏去。楊家樓最早熱鬧的光景,凡是活著的人,都沒曾親眼看見過,若有,充其量是聽更上一輩子的人傳講的而已。
傳說總是豐繁、鮮活,而又誇張的;有人說,當年的楊家樓子,雖是荒寒小鎮,可是,有許多江湖道上出名的人物,在這兒打過尖,歇過馬。鎮梢頭的一座黃土平崗,一面是植著古松的斜坡,一面是高可十丈的斷崖,那兒曾是江洋巨盜馬老咬授首的地方。
在楊家樓衍傳下來的所有傳說裏面,巨盜馬老咬的一生故事,是最完整,又最富傳奇色彩的一個;楊家樓子的住戶,每遇上外鄉來的過路客,就會在三言兩語之間,話頭兒一斜,扯到這個故事上頭去。
童年時期,我坐了長工老喬推的手車走親戚,先後經過楊家樓子四趟,聽馬老咬的故事,前後也就聽了四遍。頭一回,歇在楊家樓子本舖用晌午飯,吃的是紅辣椒燒活鯉魚,和楊家老舖聞名的吊爐大餅,因為時間不多,舖裏的小夥計講給旁人聽的馬老咬,我祇斷續聽得幾句。說馬老咬是個獨來獨往的大盜,他的家就住在楊家樓子本鎮,和楊家老舖僅止一牆之隔。馬老咬練得一身好功夫,可惜生性兇殘,又好漁色,最後被官裏請出的俠客程登雲,和另一批高手,圍在街梢的十丈崖,馬老咬敵不過程登雲,攀到坡頂最高處的古松頂上去藏匿著,希望躲過這一劫,但還是被程登雲發現了。程登雲的武技略強過馬老咬,但輕功不及他,早先有幾回,已經把馬老咬窩住,卻仍讓他兔脫掉了。這一回,程登雲早有準備,埋伏了一批弓箭手在十丈崖四面,用強弓硬弩對付他,馬老咬在松樹頂上存身不住,只好躍下十丈崖,半空中被程登雲一箭射中右股,便跌死在懸崖底下了。
小夥計講的故事很不完整,很多描述也頭一句尾一句的,顯得粗浮,但這個故事,卻深深引動了我好奇的興致。從親戚家回程,又經過楊家樓子,長工老喬有個堂房妹子,也嫁在那個鎮上,老喬帶了一包紅棗和幾斤掛麵送她,她留我們在樹蔭下吃晌午。這回,是我先提起馬老咬來的,我問她馬老咬的家世,她說:
「聽人講,馬老咬他爹倒是老實人,在楊家老舖隔壁開間雜物舖子,賣些雨傘、燈草、草蒲鞋、麻車襻之類的雜物。他確是楊家樓人,從沒走過江湖,真想不到,他竟會生出馬老咬那麼個浪蕩兒子。」
「馬老咬,這名字真怪氣。」我說:「旁的什麼不好叫,偏要叫他老咬?!」
「嗨,這當然有它的道理在啊!」老喬的堂妹說:「馬老咬在他媽懷著他的時刻,就跟旁人懷胎不同,一般人是十月臨盆,而馬老咬卻在他媽肚裏多賴了三個月。他一出世,嘴裏就長出四粒門齒,見著什麼咬什麼,旁人說他落地長門牙,分明是個妖物,慫恿他爹把他埋掉,可是,馬老頭是個軟心腸的爛老好,年近半百才得子,怎麼捨得把活生生的孩子埋掉?他對鄰舍說:
「『古人說得好:虎毒不食子。我看過這孩子的門齒,並不是見風就長的那一種,哪會是什麼妖物,祇是他在他媽肚裏多留三個月,奶水吃得足,門牙長得快罷了!諸位用不著擔憂,為了平息怪氣,我請個相命先生,來替他算命看相好了。』
「相命先生請進宅,把孩子摸了骨,看了相,算過生辰八字,然後搖頭說:
「『這孩子雖不是噬人的妖物,究竟有股邪性在,留著終久非福,因他命中有奇有幻,也犯凶犯尅,馬老爹既疼愛他,我就替他取個名字壓壓罷,──日後管他叫馬老咬好了!』……馬老咬這個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奇怪罷?一個懷胎十三個月才生下的孩子,落地就長出四個門牙,見著什麼咬什麼,相命先生扳看他的牙齒,替他取了這麼個怪名兒?!……我正咬著下唇,為這個荒誕的傳說癡迷時,老喬的堂妹又跟說了好些有關馬老咬的事情。她一口咬定,說馬老咬他媽是被馬老咬咬死掉的,──馬老咬帶著門牙吃奶,死咬他媽的乳頭,乳頭被咬破了,變成乳瘡,她死時,乳頭四周都發爛,流出腥臭的黑水。
過了晌午,老喬又要推車上路了,我賴著不肯走,非要聽完馬老咬的故事不可,老喬說是不能聽,馬老咬的故事太長,聽完了那故事,回家就得趕夜路,黑漆漆的路,好多野墳頭,萬一遇著妖物,吃了人,連骨頭都嚼成渣子,那多難受?!要聽,明年再來。我沒辦法,只好依著他,而把這個故事留在心裏。
二年長夏,又過楊家樓子,街頭有個瞎子,為了馬老咬的傳說,跟一個有眼的抬槓,瞎子說:
「老實講罷,大俠程登雲跟馬老咬,是同門的師兄弟,程登雲跟他師父前後十六年,盡得他師父百里飛的真傳絕藝,哪有輕功不如他師弟馬老咬的道理?你們都是以訛傳訛,把事實給弄左了。……不信,你去問石磨坊的石老爹去,我這瞎子,眼瞎心不瞎,這點彎兒,自問還能繞得過來的。」
「遇著你這個槓子頭,我有什麼辦法呢?」有眼的那個不服氣的說:「你硬要抬槓,我就跟你抬到底好了!我先問問你,程登雲被本縣的捕頭央請出來,捉拏犯下巨案的馬老咬,前後捉拏過幾回?」
「哼,這還用問嗎?只怕連把抓大的孩子都曉得,前後一共三回;一回在縣城西角的慈雲寶塔上,一回是在醉月樓妓院,最後逼得馬老咬在城裏蹲不住了,這才跑回楊家樓子,被圍在十丈崖,中箭跳崖跌死的。」
「我就怕你不曉得。」有眼的那個說:「你硬說程登雲的輕功比馬老咬毫不遜色,那為什麼前兩回抓他沒抓著,被他跑掉的呢?!」
「你這算是祇知其一,不知其二。」瞎子說:「你總該聽說馬老咬腰裏拴著的護身寶物,──一隻活玉猴罷?其實,論起輕功來,他們師兄弟兩個,一個是半斤,一個是八兩,根本差不多,不過,若說硬跳七層高的慈雲塔,六層高的醉月樓頂,兩人可都辦不到,他們不錯都是練武的,但究竟不是神仙,真能跨鶴乘雲。前兩回,馬老咬真能打慈雲塔頂、醉月樓脊跳下來遁走,全是靠那隻玉猴替他護身。但他每跳一回,那玉猴便瞎掉一隻眼,第三回,他打松樹尖上跳那十丈崖,他身佩的玉猴業已兩眼全瞎,護不了他了,所以,他才會在十丈崖下摔死。」
「玉猴護身的事,我倒聽人說過,」有眼的那個說:「但我總覺存疑,我不敢相信一隻小小的玉猴真會有那麼靈,也許這都是旁人牽強附會,硬添上去的。」
瞎子雖然沒有眼,但照樣翻起眼眶子,做出看人的樣子來說:
「說了你又不信,那有什麼辦法?……那隻玉猴,是大有來歷的物件,既是當年他師父百里飛遊歷河南,到了一處地方,遇著江南來的一個地理先生,叫朱神眼的,百里飛問他為何在那兒流連,朱神眼說是這兒地上有寶光外露,他找了好久,才發覺寶是有寶,但他卻無福取寶。百里飛好奇,追著詰究,朱神眼才說出這寶物是有主的,寶光發自一座大墳裏,他說:
「『這座墳,我查過了,它是明代藏寶家趙一鶴的墳塚。趙一鶴一生如鶴,遊蹤極廣,愛歷山野林泉,他對玉器收藏,有著特殊癖好,所玩的玉器,有好些是通靈的活玉,其中尤獨是一隻猴兒玉最為珍貴。我想,趙一鶴死後,陪葬的寶物,極可能就是這塊猴兒玉了。』
「『這猴兒玉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呢?』百里飛這樣追詰下去說。
「『啊!』朱神眼說:『說起來,那就太神奇了。這塊玉原是一塊產自藍田的老漢玉,鏤成一塊雲頭玉牌的形狀,但玉質極好,對著太陽看,透明透亮的,其中有一個水影兒,極像一隻猴,所以就被人稱作猴兒玉了。依我所知,這塊玉在落到趙一鶴手上之前,曾被人終身貼肉佩帶著,那人死後,啣在嘴裏作為陪葬的。玉裏猴子原來並不通靈,但它日夜吮吸了人身的汗氣,逐漸靈通,變成一隻活猴了。一般人用玉器陪葬,多在死人吐最後一口氣時,把玉塞進人嘴裏去,臨終一口氣,吐出的就是一條命,那活猴吸了這氣,便有一條命在身上,如今,它兩次進棺入土當陪葬之物,那它就有兩條命在身上,這就是說:誰能得著這塊玉佩在身上,它就有神奇的護身的用處,等於一個人有三條命,這還不夠神奇嗎?』
「『原來一塊猴兒玉還有這等的妙用,無怪乎它是個稀世的寶物了!』百里飛衷心發出讚歎來說:『用這樣的無價之寶當陪葬,這趙一鶴就太癡太俗了,旁人若是曉得這塊玉的好處,暗地裏準會爭著盜墓取寶,那不是使得這位藏寶家暴屍露骸嗎?』
「朱神眼聽了這話,搖頭說:
「『弄錯了!你沒想想,猴兒玉既能護人,就能護墓。這塊玉,除非遇上山崩、地裂、洪水之類的大災變,自然出世,誰夢想盜取它,那人不但不會得好處,反而有橫禍臨身。』
「百里飛聽了這些話,默默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偏巧那年黃河鬧大汎,一場滾滾滔滔的洪水,直沖趙一鶴的墓地,百里飛機緣巧遇,得著了這隻活玉猴。他自己行得端,坐得正,根本沒用過這隻活玉猴,但他早看出馬老咬犯凶帶煞,臨終時,特意把這玉猴傳給他。所以我說,馬老咬前兩次能從程登雲手上逃脫,全靠寶物救了他的性命,不信你去問石磨坊的石老爹,看我說的話,有錯沒錯?!」
他們兩人抬大槓,我卻又深入了那個故事了,那次回程時,老喬也迷上了馬老咬的故事啦,我並沒央他留下,他卻自願留在楊家樓子的客棧裏住一宿,吃了晚飯,又帶我到石磨坊去看望石老爹,央他把馬老咬的種種傳說,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講了一遍。
故事是這樣的。
*……*……*
馬老咬的出生
馬老咬是在楊家樓老舖隔壁,馬老漢雜物舖裏出世的,他娘懷他十三個月,他落地就已長了四粒門齒,見什麼咬什麼,這一點,一般傳說都是同樣的說法,完全沒有錯。至於馬老咬這個名字,也確是道士替他取的,他吮乳時,咬壞了他娘的奶頭,使他娘生乳瘡,流黑血過世,這都是靠得住的事。
馬老咬出生時,曾經使楊家樓子哄動過一陣,不過,他既不是見風就長的妖怪,人們對於這事,經過一段日子之後,也就逐漸淡忘了。
轉眼之間,馬老咬就長到十一二歲年紀了。他爹馬老漢年紀老邁,行動起來,手腳都有些不太方便,這孩子很機靈,但並沒開蒙進塾,白天多半是幫他爹照管那間雜物舖子,夜晚來時,他喜歡溜到楊家樓來,聽那些南來北往,在舖裏歇宿的客人們聊天說故事。
那時候,正是清廷利用黃天霸,鏟除黑道人物的當口,八蜡廟擒賊,京裏御賜黃馬褂,各地都認為黃天霸真的成了南天一霸,比當年他老子金刀黃三泰擒服竇爾墩時,更要威風得多。
對於坐鎮長淮的黃天霸,民間一般人都認為他正直略帶霸氣,翦除黑道人物雖無可厚非,但論起手段來,未免太辣了一點。
也有些人不以為然,他們認為,以黃三泰父子的身手功夫,不該貪圖那份功名,為滿人所用,做清廷鷹犬,尤獨是黃天霸,以清除盜寇為名,濫捕各地黑道人物,根本就是要消除民間抗清志士,用心極為卑鄙。
人們閒聊著,小小子馬老咬,總蹲在一邊,凝神傾聽著。他就是在那年的春天,遇上他師父百里飛的。
*……*……*
奇人百里飛
想要曉得馬老咬的崛起,必得要從他師父百里飛說起。據說百里飛當年跟三盜九龍杯的楊香武頗有交情,他的輕功藝業,更在楊香武之上多多,不過,這祇是江湖上的傳聞,沒有誰真的見識過這麼個人物。等到黃天霸創業有了根基,差出很多人明查暗訪他,若不是想收歸己用,就是要翦除掉他。
楊家樓子的老客棧後院,有個生病的瘦老頭兒住著。一年多之前的夏天,他拖著一條細長的花白小辮子,肩上揹著老藍布的包袱,說是打這兒路過,到南方去探訪一個親戚,但他來到楊家樓子,一病就病倒了。他鬧心疼加上胃氣疼的毛病,走路總是佝著腰,皺著眉,把手捂在胸口上。最先,他還有些散碎銀兩用來看病付房錢,慢慢的,他的一點盤纏都花光了,人仍病病懨懨的不能上路,虧得楊家樓客棧的老主人楊老爹很寬厚,不要他的房飯錢,仍讓他留在客棧裏養病。
鎮上人弄不清那老頭兒的出身來歷,祇知道他是北地來的,姓秦,便都管他叫做老秦。
老秦在楊家樓客棧住久了,也覺心裏不安,便跟楊老爹央求,把棧房退掉,換住到後院的柴房裏去。那時,民間流行抽鴉片,客棧裏設有烟榻,老秦身子弱,做不動重活,祇能替烟客們熬熬烟膏子,端端茶水,傍晚時,替後院拔拔草,蓋蓋醬缸蓋子什麼的。
客棧的後院,恰巧和馬老咬家的後院相鄰,土牆久年失修,崩了個缺口,馬老咬常常會探頭在牆缺處看待,時間久了,便認識了老秦,並跟他廝混得很熟悉了。
那時刻,各地正盛傳著黃天霸差人尋找奇人百里飛的事情,馬老咬便把他從茶館聽來的故事,一五一十的說給老秦聽。老秦聽了,搖頭苦笑說:
「小娃兒家,甭儘伸著耳朵聽這些,江湖上的事,聽起來好像很有味道,一旦身在江湖,處處為家不是家,那滋味可就苦透了。」
「秦老爹,您聽過百里飛沒有呢?」馬老咬歪頭著問說。
老秦仍然搖著頭,一臉寂寞的神情:
「我這麼一大把年紀,耳也聾了,眼也花了!哪還有精神聽這些,管他百里飛也好,千里飛也好,都跟我沒有相干啦。」
不管老秦是什麼樣的看法,外面傳聞可越來越多了;說是黃天霸聽聞百里飛業已從北方南來,便差出一個出名的高手叫快馬李三的,帶著一批人,到處查訪百里飛的蹤跡。快馬李三這個人,在長淮一帶地方,真是大有名頭,傳說他有一匹出色的好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奔馳起來,像飛的一樣。又有人說,快馬李三就要到楊家樓子來了。
有天晚上,月亮在輕霧裏剛剛露頭,有個模樣很端正的年輕人,騎著一匹黑馬,趕到楊家樓子來。那人在客棧門口的榆錢樹上拴住牲口,正好遇著馬老咬在樹下玩陀螺,那人便走過來,手撫著馬老咬的肩膀,溫和的問說:
「對不住,小兄弟,我跟你打聽一個人好嚒?」
「你要打聽誰?」馬老咬說:「在楊家樓子的人,不管是誰,我都認得的。」
「我要打聽的人,可不是楊家樓子的住戶,」那個年輕人說:「祇是一個過路的瘦老頭兒,一頭花白的頭髮,腦後拖著一條細長的小辮子。」
經他這麼一形容,馬老咬心裏一動說:
「那老頭兒是不是姓秦?人都管他叫老秦?……你要找老秦,那可就找對了人了。他一年多之前,就在這兒過路,誰知一病病了下來,如今住在客棧後院的柴房裏,你要是去看他,我替你引路好了!」
「那倒用不著,」年輕人說:「你玩你的陀螺,我自己去找他好了。」
年輕人走後,馬老咬不玩陀螺了,他在想著,老秦一直是個孤單的老頭子,怎會突然有人來看他呢?這個年輕漢子,也許就是他要找的親戚罷?……假如真有親戚來找他,一定很快就會把他接走了,平常倒不覺著,想到秦老爹就要走,忽然有些依依的感觸,於是,他跑回後院去,攀著牆缺,想看看那年輕人究竟是不是來接老秦走的?
他伸頭悄悄看過去,月光乳朦朦的照著,老秦坐在一截木段上,分開兩腿,慢吞吞的叭著烟,兩眼看在鞋尖上,彷彿在想著什麼的樣子。
那個年輕漢子,垂手立正,必恭必敬的站在一邊。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個年輕的漢子鬱勃的說:
「師父,姓黃的那廝,越來越橫暴,早年行事多少還兼顧些情理,如今一意孤行,把他原是漢族人都給忘記了!……早兩年,徒弟就勸您老人家出面,您卻一直推托,如今他羽翼已成,您就是躲著也不成,您沒聽說,他差出快馬李三到處找您呢!」
「唉,年輕人嚒,你就是火氣盛。」老秦聲音悶悶的,顯得有些溫吞:「俗說,天生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降,憑他的所作所為,物極必反,咱們不出面,不久必有人出來整他的,你何必那麼著急呢?」
「我看不能再等了,師父。」年輕人說:「對方業已順著您南來的路線,逐站逐站的密查,您老是躲在楊家樓子,還能躲幾時呢?」
「你甭為我操心,」老秦說:「我自有我的法子。話又說回來,即使李三找到我,又能把我怎樣呢?」
年輕人緩緩移動著腳尖,凝視一地的月光說:「當然,甭說姓李的,即使他們全來,也不能奈何得了您,不過是替您添麻煩就是了,您想想看,到了那種時刻,您還能不出手傷人嗎?」
「唉,人生總有個定敷。」老秦噓口氣說:「我決意等事情到臨頭再講,你替我先回去罷,等到我有事要找你,我會去找你的。」
年輕人一臉為難的樣子,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無可奈何的說:
「既然您執意如此,徒弟祇好先告別了。」
「好,」老秦揮揮手說:「你就去罷,他們要找的是我,在我出面之前,他們也不敢為難你的。」
老秦站起身送人,馬老咬悄悄的把頭縮回去了。
打這回之後,乾瘦的老秦在馬老咬的心眼裏,就變得神祕起來,他總在猜想,這個老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看樣子,他不是沒有地方去,而是要存心躲在這兒,……那天那個年輕人自稱是他的徒弟,他又是誰呢?他還隱約的記起那天夜晚他們所談的話,但他總是朦朦朧朧的不敢認定老秦就是百里飛。說真箇兒的,馬老咬心眼裏的俠士,都是勇武壯健的,哪像老秦那樣,一副皮包骨頭,看上去又老又可憐。老秦的臉,皺皺黃黃的,形容枯槁,他又總愛穿著一件寬大褪色的青布袍子,走路晃盪發飄,彷彿是紙紮的,這樣的人,只消有人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他推倒,他哪兒會是百里飛呢?!
有天夜晚,馬老咬替他爹去街梢批發店去取燈草,他走出後門時,看見穿著寬大青布袍子的老秦,正在他前面約有二十來丈遠的地方,朝前走著。
這時刻,天頂上飄著大片浮雲,掩住了月亮,四野黯糊糊的,又起了一層薄薄的乳霧,使人看眼前的光景,也更暗了一層。
馬老咬看老秦走路的樣子,一步一步,並不很快,但他再怎樣快走,總是趕不上他。一會兒工夫,老秦便走出鎮梢,穿過一片荒塚堆,到了郊外了。馬老咬原想追上老秦,問他夜晚要到哪兒去的,沒想到老秦會走得這樣快法,經過荒塚堆時,馬老咬竟然發現了一種從沒見過的駭人的情景,──那個老秦伸開雙臂,兩隻寬大的袍袖,像老鷹翅膀似的平平伸開,他的整個身體,彷彿都凌空而起,只有一雙腳,偶爾點地,那業已不是走路,而是飛騰了。他越飛越快,越飛越快,風把他腦後的那支細長的辮子扯得直直的,辮梢在他腦袋後面飄飛著。
說來也祇是一剎的光景,那老秦的影子便奔入夜暗,再也看不見了。
那年,馬老咬十一歲了,他雖沒開蒙入塾,但聽說書的說過太多奇人俠士的故事,遇上這種奇事,他被驚嚇得蹲在地上,兩腿發軟,久久站不起身來。他提著一大把燈草,摸黑回到家裏,一直癡癡的想著這宗事情。現如今,他不再懷疑了,暗暗認定這個老秦就是傳說裏的俠客百里飛了。
他也動過這念頭:假如老秦就是百里飛,看他人是那樣和善,我何不央求他收我做徒弟,教給我這種功夫呢?老秦如今已經走了,不知什麼時刻才能趕得回來?也許他去了就不再回到楊家樓子來了。他愈是這樣想,愈是睡不著,悄悄爬起身,不知不覺的,又走到牆缺口那兒去了。
他探頭一望,不望還好,一望又嚇了一大跳!月亮穿出雲層,朗照在客棧寬廣的院子裏,院子一角有一口大水缸,水缸裏裝滿了水,水面上搖漾著月亮碎銀般的影子,適才他明明親眼看見那老秦穿過荒塚堆飛走了的,怎麼老秦仍然留在院子裏呢?……那是老秦,不會錯的,這也是老秦,當然更不會錯的,難道世上還會有兩個老秦不成?馬老咬心裏暗暗納罕著。
如今,他看見這個老秦,用兩腳的腳尖站在缸緣,正在舉起他的手掌,掌心向下,平平緩緩的朝缸裏虛壓下去,他的手掌離水面足有四尺多,奇怪,缸裏的水,經他懸空輕輕一壓,便從缸緣直漫出來;忽然間,老秦把手掌朝上一提,缸裏的水便激起一道上昇的水柱,被他掌心吸了起來,他這樣一起一落,水面便不停的跟著起落,撞擊缸口,澎湃有聲。
老秦這樣練了一會,又低下頭去,改用吐氣吸氣的方法,那缸裏的水,仍然隨著他一呼一吸而起落不停。馬老咬究竟是個孩子,最先他覺得有些害怕,看著看著的,看到精彩的地方,便興致勃勃的把怕給忘掉了。
「秦老爹,您這是在幹什麼呀?」他隔牆出聲說。
他這一出聲,老秦便停手不練了,缸裏的水也逐漸平靜下來。馬老咬眨眼再看,缸是空缸,整個大院子裏,連半個人影全沒有,哪兒有什麼老秦來?!……馬老咬想不透這些,他是睜著兩眼看見老秦站在缸緣上練功的,怎麼自己一出聲,人立即就不見了呢?沒有人會躲得這樣快,除非那老秦不是人,是鬼物變的。……想到這兒,他又異常駭懼起來,一溜烟般的跑回房去,在床上躺下了。
二天早上,他膽子大了一些,又跑到牆缺口去窺望,正望著,背後有人捏了他一把,他扭頭一望,不是老秦是誰來,他兩眼笑得瞇瞇的,翹起花白鬍子說:
「老咬,你這娃兒敢情是中魔了,你不把心用在幫你爹照應店舖上,反而鬼頭鬼腦的跑來這裏亂瞧不該瞧的……這對你非但沒好處,弄得不好,連命都會丟掉的。你說,你看見些什麼來著?」
「秦老爹,您就是百里飛罷?」馬老咬說。
「胡說八道,」老秦搖頭說:「我這個老棺材穰子,怎會是什麼百里飛。」
「騙人的,昨夜在街梢,我明明看見您在飛的。」馬老咬說著,一面也學著伸平雙臂,身體略略前傾的樣子,表示他真的看見過的。忽然他雙膝跌地,在老秦面前跪著央懇說:「秦老爹,您就收我做徒弟,跟您學功夫,可好?您要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
「老咬,你這小傢伙不要耍賴,我實在不會什麼功夫。」老秦說:「也興是你看錯人了,你看的那人,模樣兒像我,但卻不是我,我若有你說的那種本事,我還會在這兒睡柴房,替人割草、掃地、熬烟膏子嗎?」
「甭再哄人了,」馬老咬說:「那天晚上,那個騎馬來的年輕漢子,──您的徒弟來看您,還是我告訴他的,他跟您說的話,我全聽著了。」
「噓──」老秦聽他這麼一說,便輕輕噓了一聲說:「白天裏,人多嘴雜,你若真想學點兒功夫,你就趕快起來,千萬甭把你見著聽著的,亂跟外人去講,今晚你到我的柴房來,我再跟你講,好不好?」
馬老咬哪還有不好的?當天晚上,他真的翻過牆缺口,到了老秦的柴房裏了。柴房壁洞裏,搖曳著一盞油燈發綠的燄舌,老秦垂目低眉,盤膝打坐在一堆麥草上,見馬老咬來了,祇輕輕一擺手說:
「你坐下罷,老咬,你能看見你不該看見的,聽到你不該聽到的,足見你有這個緣法。我呢,再也用不著瞞你,我就是百里飛,那天你見著的那個年輕人,是我門下唯一的徒弟程登雲,你年紀太小,我不打算跟你多說什麼。你想跟我學些什麼呢?」
「凡是您會的,我都想學。」馬老咬說。
「唉,你的心也算太大了。」百里飛說:「我看過你的面相,總覺得你還是安穩幫著你爹看管這間雜物舖子就好,學這些,對你沒有好處。無拘哪樣功夫,都不是容易學的,總得多少年的時間,才能學得入門,你願意常吃這個苦嗎?」
「我願意。」
老人聽了,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這樣罷,你也不必拜師,我也不要收徒,你跟著我,祇算暫時記名,等日後你長大了,我再傳授你的規矩,能遵我的規矩,才算正式入我的門,這樣可好?」
「也行,」馬老咬說:「我只要學得功夫就好了!」
每有人提起馬老咬來,必得首先把他拜師的緣由弄清楚。他的命運正像百里飛所說的,學武反而把他給坑害了,假如他不用武術作依恃,犯了多宗巨案,他怎會慘死在十丈崖來?!……當然,這都是後話,不必說了。
百里飛一直都住在楊家樓子,過著他隱遁的日子。他總是趁著深夜無人時,悄悄的傳授馬老咬各種拳腳功夫。這樣,前後共有三年之久。這其間,傳說快馬李三業已查明他的蹤跡,曉得老秦就是百里飛,他自忖不敵,回去稟告黃天霸,由黃天霸轉請他父執輩的人物,到楊家樓子來軟請硬說,希望百里飛為清廷出力,被百里飛一口拒絕了。那幾個丟不起這個面子,決定約百里飛到十丈崖去,在崖左的那座廟裏,作最後的談判,他們要試試百里飛到底有什麼樣的大能耐,敢斷然回絕他們。
按照俗話說,就是劃出道兒來,擺擺譜給百里飛看看,百里飛明曉得對方的用意,卻並沒把它放在心上。據說黃天霸所請的四個人,都是武功極高的人,號稱江南四老,他認為足可以對付得了百里飛。
那天入夜時,山風習習,星稀月明。百里飛仍穿著那一領寬袍大袖的破舊青衫,手捏著小烟袋桿,趿著一雙破鞋,踢踢踏踏的跑去赴約去了。
這江南四老,是四個高矮胖瘦來分的,他們正在廟前一棵形貌清奇的古松下面等著百里飛。百里飛一到,高老便首先抱拳為禮說:
「百里飛大俠肯賞臉赴約,我們四個都覺顏面有光。廟裏的和尚明晨有早課,怕咱們聊天忘情,耽擱久了,擾他們的清夢,祇好選這棵松樹下面坐坐,烹茶待客罷。」
「老大,您忘了,這兒連石桌石凳都沒有,讓百里飛大俠怎麼坐呢?」矮的一個說。
「啊,矮老不說,我倒忘懷了!」高老轉朝瘦老說:「四兄弟,你想想辦法罷。」
「這很容易,」瘦老答應說:「我去搬幾塊石頭來,權當凳子罷。」
他輕鬆寫意的搬來五六塊石頭,每一塊都有六七百斤重。高老朝那些石塊看了看,眉毛一攏說:「石頭不是不能當凳子,只是石面不夠平,三兄弟,煩您把它削削平罷。」
胖老說:「好,這很容易。」
他說著,便緊緊腰縧,揎起衣袖,默默的運起功來,然後,他就用一雙手掌當成利斧,乒乓一頓猛削,把石面削得直冒火星兒,不一會功夫,那幾塊粗糙多稜的石頭,便變為平整的石桌和石椅了。
胖瘦二老所顯的絕藝,若換旁人見著,一定臉露驚容,稱讚不已了,但百里飛見著彷彿沒見著一般,淡淡的一點頭,說了一聲謝字,便大模大樣坐了下去。四老嘴裏沒說心裏話:哼!老匹夫百里飛,你是揹著牌坊掛豬肉,──好大的架子,難道你的功夫,比咱們強到哪兒去嚒?!
百里飛落坐說:
「多謝四位邀約老朽,不知有什麼高明見教?」
「咱們先不談那些俗事,」高老說:「讓咱們兄弟奉您一壺茶再說。」
說著,矮老起身,拎過一把大鐵壺,那壺異常的大,足可裝得百斤水,他拎著壺,走到松樹一側的溪裏取水,祇用一個指頭挑著壺,回來放在石砌的野灶上。這倒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取水時,站在水面上,連鞋幫兒都沒有溼印兒。
燒水用松木燒,胖老又顯出他那套以掌削石的功夫,橫掌砍倒鄰近一棵小松樹,把它砍成一段一段之後,再豎劈成柴火,燃火燒起茶來。
火光在五個人的臉上跳躍著,忽明忽黯的幻光,映出人的眼眉來。秋夜的山風細細的吹,林梢的針葉間,吐出陣陣吟嘯。百里飛也沒有說什麼,取出他的小烟袋,裝上一袋烟要吸,高老見了,急忙伸手到灶火裏去,捏起一大塊光燄四迸的紅火炭,替他把烟給點著,一面彷彿忘記了似的,把那紅火炭一直捏在手掌上,談笑自若,直到那炭火變成灰燼。
到這時為止,高矮胖瘦四老,每人都露過一手了,他們心想,假如百里飛真有一套比他們更高明的絕藝,也該趁這機會露一露了,誰知百里飛一口一口,溫溫吞吞的叭著烟,彷彿根本沒有那回事一樣。
四老等得有些不耐煩,便和百里飛談起武術來。
「咱們都是練武的人,」高老不再轉彎抹角,直撲話題說:「拋開那些俗事不談,今夜難得跟百里飛大俠見面,咱們想請大俠略舒高見,咱們也好洗耳恭聽,我想,你該不至於使咱們失望罷?」
「呵,呵,呵!」百里飛大笑出聲說:「老朽這點兒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甭說高見沒有,連淺見都談不上。不過,論起武來,老朽覺得武術武技的強弱高低,倒不是頂要緊的事,武道武德可要緊得多了!……有些人空練得一付好身手,卻不能解道修德,或是認賊作父,或是凌壓善良,那就更可悲可嘆了。」
在他呵呵的笑聲裏,那四個老頭兒,都脹紅臉孔,顯得很不自在起來。高老說:
「其實,您也甭指著和尚罵禿驢,我們四個,當年跟金刀黃三爺交情很厚,出來也不過是幫著查查案子,懲懲頑惡,……不管誰做朝廷,民間望治不望亂,奸宄匪盜,總要有人去除的。」
百里飛聽了,冷冷的點一點頭說:
「高老說的話,道理上不能說是站不住,我是伸著脖子盼著你們那位少主子不要一心祇想著功名,做過了火,那就不在您所說的理字上了。」
胖老加木柴,使灶火燒得很旺,時辰流過去,大鐵壺裏的水,業已發出細細的沸聲。高老和胖老看著百里飛仍然穩坐不開腔,便把話題硬扯到武技上來,硬要百里飛亮兩套出來,讓他們增增見識,開開眼界。高老的武技在四老裏面,算是最具修為的,他謙稱是「拋磚引玉」,站起身來,在地上撿了一截細松枝,把它向面前的石塊上直插進去;細松枝原是脆弱易斷之物,可是,經他一運氣,便堅逾精鋼,能透石而入,直貫那方石塊了。
高老這招兒一亮,連一旁站起來看著的矮老、胖老、瘦老,都老王賣大瓜,──替自己人喝起彩來了。高老本人朝後退了一步,面不敢色,氣不亂喘,朝百里飛抱拳一揖,謙中帶傲的說了一聲:
「獻醜!獻醜!」
百里飛這才略略抬起眼皮,輕哦一聲說:
「不錯,練氣功練到這等程度,算是過得去了!雖沒登堂入室,總算跨進大門檻兒啦!」
他這樣不疼不癢的誇讚,誇之實為貶之,把高老的鬍梢子氣得直抖,另外那三個的臉上,也露出憤然之色。其中脾氣暴躁的矮老,實在按捺不住了,吐話說:
「百里大俠認為這世上練氣功夫,還有勝過咱們老大的嚒?!」
「豈止有,」百里飛笑說:「俗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功夫的人,只怕還多得很呢!老朽沒練過這等的功夫,只能依樣畫葫蘆,跟高老學學樣罷了!」
說著,他解下他腰間勒著的軟縧來,伸手抖了一抖,說也奇,那軟縧僅是一條絲打的繩子,柔軟異常,經他隨手這麼一抖,竟然筆直的變成一根棍子,他也朝那石塊上一送,那縧帶竟也直貫石身,從石背上冒了出來,百里飛捏著縧尾的指頭一鬆,絲縧兩頭落地,還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絲縧。
不用說,百里飛所露的這一手絕學,完全把江南四老給驚懾住了!試想以松枝貫石,松枝究竟還是硬物,好凝氣聚力,但腰縧原是極軟的物件,一抖手之間,使它變成硬物,已經令人叫絕,再用這種軟縧去貫石,那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兒,甭說從沒見識,連聽也從沒聽人說過。經過百里飛略一出手,四個人心裏都有了底,──若論過招,哪怕是四打一,也不是百里飛的敵手。
這時刻,大鐵壺的水業已騰沸了,高老抓一把茶葉投進去,烹了片刻,想請百里飛飲茶,但卻沒有杯子,百里飛曉得高老這是有意難他,連忙答說:
「不要緊,老朽是個粗野不文的多巴佬,就用嘴對嘴喝也成,」
一面說著,一面伸出兩指捏住大鐵壺的把子,把它從火上拎下來,鐵壺裏的水剛剛離火,還在滾沸著,百里飛居然把壺嘴塞進自己的嘴裏,咕嚕咕嚕,像喝涼茶似的,一口氣喝了大半壺,這才拎下壺來,使袍袖抹一抹壺嘴兒上的口涎,順手遞過去說:
「老朽口渴,喝多了一點,四位不嫌老朽的嘴臭,也都多少喝上幾口,壓壓渴罷!」
江南四老全都嚇得大驚失色,那種剛離火的滾水,硬喝到肚裏去,不是能把唇舌都燙熟了嚒?他們一個個搶著搖手說是不渴,齊聲向百里飛告罪,狼狽遁走了。……那之後,黃天霸的黨羽,就沒有再到楊家樓子來過,而百里飛技驚江南四老的事,終於沸沸揚揚的傳了開來,
據說當天夜晚,廟裏有個小和尚,匿在廟門後面偷聽偷看,這消息就是打他那兒傳出來的。
消息若是不走漏,化名老秦的百里飛,也許就會隱姓埋名,在楊家樓子終老了,正因這消息一走漏,人人都曉得俠士百里飛就是住在楊家樓子的老秦,他便不願再在那兒待下去了。
百里飛臨走時,馬老咬業已跟他學藝三年了。他師父把學武的規矩和戒條,都告訴了他,他也燒香立誓,說是永不犯師門的規矩,百里飛才讓他行了拜師禮,使他成為百里飛正式收錄的第二個徒弟。
從那時,百里飛便離開了楊家樓子,沒有誰知道他的去向了;有人說他準是隱遁到深山裏去了,有人說他可能到荒寒的邊塞去了。這不過都是好事者憑空臆測之詞,究竟他去了哪裏?恐怕祇有他自己知道了。
這之後不久,炙手可熱的黃天霸,因為迫害抗清的民族志士手段過激,果然如百里飛所預料的被人殺死,割了人頭,高懸在旗桿頭上。說部裏指出的殺人者,根本是莫須有的替罪羔羊,因為黃案震動京師,非破案不可,黃的黨羽不得不找出人來,羅織罪名好結掉這個案子。不過,長淮一帶的民間傳言,都認為這事雖不是大俠百里飛親手幹的,多多少少總和他有些神祕的關聯。
*……*……*
快馬李三的崛起
當黃天霸聲勢鼎盛時,快馬李三還祇是個府中捕頭而已,黃某斷首後,黨羽星散,李三憑著真本事,硬功夫,逐漸嶄露頭角,積功昇至副將,統領長淮兵勇,有關疑難的案子,只要他親自出馬,沒有不破的。
快馬李三雖然是春風得意,但他心窩裏總懷著一股隱憂;最使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前輩奇人百里飛,雖然隱遁江湖,不知所終了,但他留下的兩個徒弟,一個是住在清澗的程登雲,一個是住在楊家樓子的馬老咬,這兩個人的身手功夫,都使他提心吊膽。
當然,快馬李三並沒會過百里飛,也從沒跟程登雲和馬老咬動手過過招,不過俗說:名師出高徒,這可是錯不到哪兒去的。當年百里飛在十丈崖,夜顯奇技,驚退江南四老的傳聞,使快馬李三自覺自己差得太遠,至於百里飛這兩個徒弟,不要說學百里飛學得多,就學著個三成,也足夠威脅自己了。
在這兩個人當中,快馬李三對程登雲的憚忌還少些,因為程家在清澗是大族大戶,程登雲本人又正直穩重,只要不過份逼迫他,他就有抗拒之心,也有所顧忌。但,馬老咬可就完全不同了。
馬老咬他爹死後,他祇是光身一個人,那當口,馬老咬剛剛廿出頭,血氣方剛,馬老咬這個人的心性,帶著一股不上路的邪性,有時粗暴急躁,有時陰冷深沉,令人捉摸不定,不知他究竟會幹出什麼樣的事來。同時,他耳聞近幾年裏,馬老咬因為師父不在,逐漸放肆,觸犯了門規戒律,程登雲勸阻不聽,師兄弟因此反目成仇。長淮是自己的轄地,不出巨案便罷,出了巨案,自己勢難袖手,這也就是說:假如犯案的是馬老咬,他不來找麻煩,自己也非找上他的麻煩不可。
快馬李三想來想去,只有親自騎馬下清澗去,投帖拜訪馬老咬的師兄程登雲。表明這種心跡,等於未雨綢繆打了關照,特別說及日後有一天,馬老咬若是鬧出大案子來,自己勢必要為官府執法的難處。
程登雲當時就很坦率的說:
「副將大人,我是率直性子,說話不怕開罪您。滿族朝廷想讓我姓程的出任何力,幹任何事,那都是做夢,唯獨關乎我這師弟馬老咬的事,即使您不來找我,我也不能袖手,他如今雖還沒鬧出滔天的罪案,但他業已犯財犯色,壞了師門的規矩了。正因師父不在,我這做師兄的難以卸責,到時候,你們儘管執法,我決不會為了同門私誼,出面阻撓的。王法總是王法,說穿了,也就是一個「理」字,不是嚒?」
「程大俠看得透達,我算是敬服無已。」快馬李三起身一揖,謝說:「有您這一言,日後辦起案子來,我就少了一份牽掛了,我雖然在武林中混跡多年,薄有一點兒名聲,但自知功夫淺薄,也許辦不了馬老咬,到那時,少不得還望程大俠伸伸援手呢。」
程登雲笑裏帶著一份不忍的淒遲味道,終於點點頭,輕吁出一口氣來說:
「我不是說過嗎?人生在世,理法為先,若真論起同門私誼來,我程登雲又何忍同門相殘,親自出手?……想當年,我去楊家樓子尋找師父,還是馬老咬引的路,那時候,他還祇是個孩子罷了!」
「嗯,人生的變幻,也真太大了!」快馬李三也有些感慨起來。
「事實是如此。」程登雲朝空會矚望著說:「師父當初收錄馬老咬為徒,注重的是和他有一段緣法,師父確是隨了緣了,至於後來的變化,誰能料得到呢?……日後,他若犯了死戒,我想,還是得由李大人您先出面,依公法辦理,實在有了難處,找到我,我願助一臂之力,總要兼顧公私,使它有個合理的了斷就是了!」
「好!」快馬李三說:「我自會按照程大俠的意思辦的,這就匆匆告辭了。」
快馬李三不訪問程登雲,馬老咬即使出事,也不會那麼快,他這一拜訪程登雲,消息傳至楊家樓子的馬老咬的耳朵裏,使馬老咬覺得極不受用。
馬老咬自從跟百里飛學藝,確實下過一番常人難以做得到的苦功,出道之後,也會過很多南北高手,從來沒有落敗,俗說:山中無老虎,猴王充大王。他究竟年輕識淺,便有了一股子了不得的傲氣,自以為除了師父百里飛,他在長淮一帶,業已沒有敵手了。
若說馬老咬學壞,就坑在這股子目無餘子的傲氣上,真是一點也不為過。人生便是這樣;驕不得,傲不得,兇不得,橫不得,而驕傲兇橫四個字,是筋骨相連的,無論是誰,祇要犯了其中一個字,便會逐漸浸染,整個走到邪路上去。馬老咬沒有師父的約束,更沒把師兄程登雲放在眼裏,對於新崛起的快馬李三之流的官府人物,又恆嗤之以鼻,這樣,便使他成為一匹沒加絡頭的野馬,幹起事來,隨心所欲,不知收斂了。
人生有許多魔障,像女色、錢財、貪瞋、仇恨……都得要以如履薄冰的心情,兢兢業業,自檢自肅,咬牙克復的,馬老咬一到肆無忌憚的程度,還有不江河日下的嚒?早在快馬李三拜訪程登雲之前,馬老咬就已犯了些不輕不重的案子了。
這一回,聞說快馬李三去拜訪程登雲,有意捉拏他,他發惱火起來,咬牙發狠說:
「好罷,我馬老咬偏要犯個大案,讓快馬李三忙乎忙乎,他若辦得成,他命該昇官晉級,辦不成,他就戴不穩他的烏紗帽了!」
就在快馬李三拜訪程登雲之後不久,馬老咬果真犯下一宗巨案了;他在漕河裏夜劫官船,姦殺了官眷。逼得快馬李三非親自出面,到楊家樓子捉拿他不可。
快馬李三雖然曉得馬老咬不是好惹的人物,但他自己也是心高氣傲的人,不願調動大隊官兵去圍捕他。在這之前,他沒跟馬老咬交過手,碰過面,他總相信,以他的單刀和快馬,足可單獨制服這個兇徒。再說,馬老咬據傳是以輕功見長,自己若多帶官兵捕快下去,除了打草驚蛇幫倒忙之外,實在沒有用處;萬一捉不著犯人,反而讓江湖道上的朋友恥笑,他快馬李三是成名的人物,決不能幹這種被人當成笑柄的事。
這一回離衙去辦案,快馬李三穿著便裝,戴著寬邊的大竹笠,把換身衣袴和應用的物件,打成一隻藍布包袱,斜掛在馬鞍上。除了他本人,他祇帶了一個騎馬的僕從,好替他照應馬匹。那時是楊柳飛花,薰風初起的夏季,兩個人,兩匹馬離了縣城,一路撲奔楊家樓子來了。
半路打尖時,主僕兩人問話,那僕從說:
「老爺,您是過五望六的人啦,多年沒曾出來辦過案子,我總覺得這一回,應該多帶兵馬下來圍捕他,免得您擔太大的風險;據我所知,馬老咬可不是一盞省油燈,手到擒來就能拏得住的啊!」
「我說,老孫,你不必替我操這個心。」快馬李三捻著已現花白的鬍子,氣定神閒,顯出很篤定的樣子說:「想當年捉拿他師父百里飛,我還不是匹馬單刀到處奔波了?馬老咬再強,也祇是後生小輩,我並沒把他放在眼裏;我去拜訪他師兄程登雲,不過是客氣客氣,哪會真的要他出來幫忙來著?!」
「老爺今兒真是發了豪興了!」僕從老孫笑說:「但則您甭忘記,歲月不饒人,……您自打進了副將衙門,也有好一段日子,沒像當年那樣打熬筋骨,勤練功夫了。當年您以快馬聞名,那匹快馬呢?──如今這一匹,業已是牠的第三代馬了,人不服老,總是不成啊!」
「你真是越說越笑話了!」快馬李三說:「小小一個馬老咬,我再制不住他,我在長淮一帶,幾十年算是白混了,我這回就是豁掉老命,也要把他拏了交案的。」
說是這麼說,但快馬李三心裏壓著的那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始終不能落地,當年江南四老被百里飛的奇技驚退,使自己暗稱僥倖;因為江南四老的功夫,要比自己強得多,那四個人還沒能跟百里飛動手過招,就已經甘拜下風,鼠竄而遁了;自己當時若真找到了百里飛,豈不是要栽更大的筋斗?!……當年百里飛是聞名的大俠,自己祇是一個捕頭,栽在百里飛手上,一點兒也不丟人;如今自己出面捕捉馬老咬,光景可就大不相同了。自己如今是獨當一面的副將,算是各方矚目的人物頭兒,一旦垮在馬老咬這個後生小輩的手上,日後哪兒還有臉再混下去?馬老咬拜百里飛為師,從他習藝多年,人說: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他即使祇學得百里飛的三成技藝,也就夠瞧的了,自己沒和馬老咬交過手,究竟有沒有勝他的把握,總不敢說;這回去楊家樓子,他不願帶大隊人馬去的原因也就在這兒。他是想單獨的向對方作一次試探,馬老咬若是真有一套,他便不急於動手,轉央程登雲出頭;對方若是沒有出色的武技,自己便亮刀擒住他,傳出去,可使自己的顏面光采。
按俗話說:這是兩頭蛇的做法,或進或退,可進可退,完全在於臨時見機行事。當然,這意思祇放在快馬李三自己的心裏,就連對跟隨他多年的僕從老孫,他也不願吐露出來。
這天黃昏時分,他到了楊家樓子,在楊家樓本舖繫馬歇息,叫了酒菜用晚飯時,他把小夥計叫住,低聲跟那半樁小子說:
「夥計,你認不認得我是誰?」
那小夥計朝他仔細望了半晌,點頭說:
「您老人家,就該是副將大人了!小的剛剛跟您牽馬進槽,就是這麼想的。」
「奇怪了?」快馬李三皺起眉毛來說:「你待在鄉角落裏,沒生千里眼,沒長順風耳,怎會曉得我會親自下來辦案子?」
「老爺,您有所不知,」那小夥計說:「漕河劫官船的案子,馬老咬並沒隱瞞,他回楊家樓子之後,逢人就說案子是他幹的,他到舖裏來,對店夥說了好些話,許多污辱老爺的言語,小的不敢講。」
「不要緊的,」快馬李三說:「你儘管照他的話講好了,我不會怪罪你的。」
「他這麼說的,」那小廝終還有些怯意,囁嚅的說:「他說是這回做案子,就是要顯顯顏色給快馬李三看的。快馬李三這個糟老頭兒,祇夠當捕快的料兒,居然也能當起副將來,我馬老咬若不讓他多栽兩次跟斗,他始終不會弄清他究竟算是老幾。……他又講:隔不了幾天,快馬李三必會到這兒來找我,到時候,你們不妨跟他說,我馬老咬一人做事一人當,在十丈崖古廟前等著他,管叫他騎著馬來,橫躺在馬背上馱著回去!」
「哼,狂徒小子,」快馬李三自出道以來,這種輕蔑他的言語,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過,不由氣朝上湧,火冒八丈,手拍著桌角,咬著牙罵說:「他這樣看扁了快馬李三,也算是瞎了狗眼啦!我用完酒飯,立時就到十丈崖去找他,我倒要見識見識,他馬老咬有什麼樣了不得的能耐?敢在長淮橫行!」
他正在說著,外面進來一個人,那人一言不發,陰陰冷冷的,揀著和快馬李三正對面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兩隻手大模大樣的分捺在兩邊桌角上,翻眼瞅著快馬李三和他的僕從。
「小夥計,你過來!」那人開口招呼說:「你甭光在那兒侍候大老爺,也替我添雙杯筷,拿份酒菜來,等我吃飽了,喝足了,好打發那個找我算賬的!」他這樣說話時,兩眼不住的睃瞄在快馬李三的臉上,話音兒半掃不掃的,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快馬李三總是有閱歷的行家,一瞅光景,心裏就明白了,他緩緩的舉起酒杯來,朝那人晃了一晃說:
「馬老咬,你既是在十丈崖等人,為何又跑回楊家樓子來了?」
「嘿嘿,李大人,我是聽說您來了,特意跑來接駕的。」馬老咬說:「也正好藉這個機會,先見識見識您的快馬和單刀,您真有那個本事,就把我鎖回去結案,要不然,您也得留下點兒什麼做見面禮了!」
「好!」快馬李三說:「算你還有這份膽氣,你既來了,我就不得不把你給留下啦!」他說著,便解下帶鞘的佩刀來,壓在桌面上。
「您可甭急,李大人。」馬老咬毫不介意,輕描淡寫的說:「咱們各用各的飯,各喝各的酒,不論你死我活,大夥兒都填飽了肚子。」
他這麼一說,快馬李三倒不便急著動手了。天逐漸黑下來,店堂裏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小夥計戰戰兢兢的把燈給點上,燈光跳動著,快馬李三趁機仔細打量著馬老咬;馬老咬長得矮小精瘦,一張寡肉的油黃險,額頭低,鼻梁塌,一副其貌不揚的樣子,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武功。這使他略微安心一點,心想:你儘管吃喝好了,諒你也走不了我的手,吃完了,讓你做個飽死鬼也好!
快馬李三親自下來辦理官船劫案,和馬老咬兩個,在楊家樓本舖的店堂裏,面對面熬上了,這消息經人傳告出去,一剎時就傳遍了整個楊家樓子啦!有些膽小怕事的,料定馬老咬一定會拔刀拒捕,到時候,難免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惡戰,所以,就忙著關門閉戶,縮頭躲在家裏;也有一些略有膽氣的,懷著一股好奇心,在店堂外邊伸長腦袋,悄悄的朝裏邊張望著。這些年來,馬老咬橫行鄉里,被他魚肉的居民暗恨在心,都盼著快馬李三能把他一舉擒服,鎖進衙門去伏法,所以,也都在店外遠遠的站成一圈兒,屏息等待著。
春夏初交,入晚多霧,天剛落黑不久,四野便起了霧幛,那是一團團似烟似絮般的東西,隨風飛舞著,時時遮掩初升的月亮,使月光變得青幽幽的。
這時候,馬老咬還在慢吞吞的喝著酒,連眼皮兒也沒抬一抬。快馬李三起先是顧慮身份,耐著性子在等,等了好半晌,實在不耐煩了,用手拍著刀鞘兒說:
「姓馬的,你甭故意拖延了,我沒空跟你窮泡,及早亮兵刃罷,我捉拏你,要拏得漂亮,不能讓人說我李某人以老欺小,以多壓少。」
「好!」馬老咬站起身來會賬說:「李三爺究竟是多年在檯面上混的人,話也說得夠漂亮的,不過,為了您的聲名和顏面著想,我實在不忍心在楊家樓子,當著眾人的面跟你動手,您若落敗在我手上,裏子面子全沒有了,那不祇是橫刀刎頸一途嗎?……正好我吃得太飽,需得活動活動,藉這機會,可以領教您的快馬。」
「你是想跑?」
「不錯!」馬老咬說:「咱們不妨這樣說定:我打這兒徒步奔往十丈崖,您騎您的快馬追我,若在中途追上了,把我拏住,我二話不說,乖乖跟你回衙門去,砍腦袋,切脖子,悉聽尊便!若是捉不住我,嘿嘿,我可是說到做到,也得要您留點兒東西下來作紀念了!」
快馬李三一想:馬老咬這個狂徒,到底是年輕識淺,不知利害,李某人既有快馬李三的綽號,當然是以快馬聞名的,這些年來,自己經辦的大小案子,不下數百起,從沒有什麼樣的飛毛腿,是自己這匹馬追不上的,他竟然敢跟自己打這個生死賭注,看光景,他已然輸定了。
「好罷!」李三也站起來,吩咐老孫說:「你到槽頭替我牽馬過來!」然後他以輕蔑的語氣對馬老咬說:「我讓你先跑百步,然後放馬追你,我不信你能插翅飛天,這一劫,我看你是非應不可了!」
馬老咬這時不再多說什麼,他一面繫緊腰帶,一面邁步朝店堂外面走,走到大柳樹那兒停住腳步,轉回身,等著快馬李三的僕從把他那匹快馬牽出槽,將韁繩交到李三的手上。
「馬老咬,你這是找死!」李三說:「我說過放你百步地的!」
「那倒用不著,李三爺,」馬老咬說:「我並沒承你這個人情!」他說了這話,又轉朝遠遠站著的那些人群喊說:「你們全是來看我馬老咬的熱鬧的,可不是,你們心裏的意思,不說我也明白,──全巴望我今晚就栽在快馬李三的手裏!老實跟你們說了罷,你們想看李三的笑話,明兒有的是機會,我馬老咬的笑話,這一回你們算是看不到了!」
說著,他便邁開步子,朝鎮外的輕霧奔去了。
快馬李三哪能容這要犯有兔脫的機會,當時雙膝一磕馬,那匹快馬便潑開四蹄,兀得得的跟著追了下去。依照快馬李三的計算,十丈崖離楊家樓子,共有五里多地,他的馬一放韁,快如出弦的箭鏃,轉眼的功夫就到了,馬老咬畢竟是凡人,不是脅生雙翅的怪物,他跑得再快,自己不用到半路上,便可追到他了!
但當馬出鎮梢,他才發覺不是這麼回事。野路上有著淡淡的月影兒,月光透過淡霧,正朦朦朧朧的映出馬老咬的背影來;看上去,那馬老咬並不是在奔跑,祇是朝前走路,他穿的青袍子,被風兜得鼓鼓的,他的雙手朝開平展著,像是兩隻鳥翅,他的雙腳划風,略略有些外八字,又像走,又像飛,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按理說,他胯下的那匹馬,早已潑開四蹄朝前疾捲了,馬腹幾乎貼在地面上,速度可想而知,以這種馬速,早就該超過馬老咬的,而事實不然。……無論他催馬催得多麼急,無論那匹馬快到什麼樣的程度,那馬老咬的背影,仍然若即若離,始終離他十幾廿丈遠,飄漾飄漾的,就是追不上。
這樣追著,追著,快馬李三不禁心裏一凜,心想:這哪兒追的是人?簡直是在追一個步履無聲的鬼魅!這是他出道多年,從來也沒遇著過的怪事。……他接著轉念一想,這才恍然悟出一個道理,當年的百里飛,就是以輕功聞名的,百里飛可比一般傳說中的草上飛要奇得多、快得多了!馬老咬既是百里飛的徒弟,不用說,也學得了他師父百里飛的絕藝,要不然,他適間在楊家樓本舖的客堂裏,他怎會那麼沉著,敢跟自己拍胸打賭。他這種奔法,難道就會是傳說中的縮地飛騰法不成?!
快馬李三的腦筋動得很快,他又聯帶的想起馬老咬也許祇是依仗他自己的腿快,一般武功並不高明,所以他才想到這個逃字訣兒,如果他的武功,有把握勝過他手裏這柄單刀,那他儘可以在楊家樓子當場動手,不必要脫褲子放屁,沒事找事幹,來消耗時辰,玩這種追追逃逃的把戲了!
這想法使他的精神在初興的凜懼中,又添了幾分興奮;他不必顧慮什麼,儘可一直追下去,到適當的時機,他便可以硬逼著馬老咬亮兵刃過招,這樣一來,他的快馬即使不一定贏他,至少可以用這把單刀制住他,橫豎都能把他捉著,釘上頭號的手銬腳鐐,將他押回衙門去。人說:千快萬快,沒有什麼比人的腦筋動得更快。只一剎功夫,快馬李三追捕馬老咬,早已過了半路,眼看就要追到十丈崖了。
烟霧一陣又一陣的捲騰著,盪動著,快馬李三再一花眼,他眼前所見的馬老咬的背影忽然隱沒了。
那匹馬朝前奔得太急,一時收不住韁,快馬李三禁不住自言自語般的迸出話來說:
「糟!真糟!轉眼就跑過了頭,把馬老咬那廝摔落到後面去了,想拔刀拿下他,非得撥轉馬頭,順著來路去找他不可!」
他剛把話說出口,就聽見他自己的後腦窩盪出一串嘿嘿的笑聲來,那不是馬老咬還有誰?!……馬老咬的聲音在他身後說:
「李大人,果真名不虛傳,這匹馬跑得實在夠快的。我馬老咬跑累了,只好偷偷懶,掛在馬尾巴上放一放風箏,換幾口氣再跑。」
快馬李三再這麼一轉頭,我的天,那不是馬老咬是誰來?!他祇是用他的兩隻手指頭,捏住馬尾上揚起的一兩根毛,整個身子在半空裏斜斜的飛著,頭在下方,雙腳在上方,那條辮子,被風絞得直直的,在他腦後飛絞著。……凡人哪會練出這等的輕功來?
「我說,馬老咬,」快馬李三有些膽寒說:「你既是大俠百里飛的門人,在長淮一帶,你儘可開門立戶,沒有誰會麻煩你。我李某人捫心自問,跟你沒仇沒冤,你為何偏要在我管轄的地方犯大案子,存心跟我過不去來著?」
「嘿,這話你何必問我?」馬老咬說:「你去拜訪我師兄程登雲,先自想磨算我,我若不顯點顏色給你瞧瞧,你就真會得意忘形,自以為你是長淮一等一的人物了!老實說,你這個鳥副將,真還不在我的眼下呢!」
「人可不能太狂妄,馬老咬!」情勢逼到這一步田地,快馬李三即使有些自知不敵的膽寒,但也無法轉寰了,他咬咬牙,橫下心,硬起頭皮說:「這兒四野無人,我才好心勸說你,最好跟我回衙去結案,我決不會虧待你,……我是吃公門飯的人,你既砸我的前程,我非跟你拚上性命不可!」
「你以為你的性命值錢?」馬老咬說:「今夜你就有心把性命送上,我還不樂意要呢!」
快馬李三總算是老一輩成了名的人物,儘管情況再於己不利,他也不能忍受馬老咬對他百般的譏誚嘲辱,他抽出刀來,在奔行的馬背上,迴身砍劈過去。馬老咬並沒還手,祇是嘿然冷笑一聲說:
「快馬李三,你的這點兒能耐,我馬老咬算是見識過了!憑你,還不配緝拿我,你回去另請能人高手去罷,我在縣城的醉月樓候駕!」
話音兒仍在空際迴響著,馬老咬的人影兒,業已消失在霧裏了。快馬李三這才覺得自己渾身都沁出冷汗,憑馬老咬那身功夫,原可輕取自己性命的,在十丈崖附近這種荒涼的地方,自己沒有助手,臨到危急的辰光,哪怕是叫破了喉嚨,連個援救的人都沒有,剛才馬老咬若下殺手,自己非死即傷,真是極為驚險。如今,馬老咬既然定下約來,先行走了,自己祇好帶老孫先回衙署,再作計較了。下回再捉馬老咬,不另外請人助陣,單憑自身的力量,無論如何也結不了案吶!
他這樣盤算著,勒住馬,打了一個盤旋,轉朝楊家樓子奔回來了。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後涼颼颼的,好像差了點兒東西,反手再一摸,老天爺,自己拖在脊梁上的那條豬尾巴似的辮子沒啦!辮根被齊齊的絞斷,好像用利剪剪掉一樣,豬尾巴一變成鴨子屁股,這個跟斗可就栽得太大啦!
不用說,腦後的辮髮,是被馬老咬動手腳弄掉了的。馬老咬空著兩手沒帶兵刃,想來定是用兩隻手指頭當成剪刀,把自己辮子剪去了的。頭髮這玩意兒,原是極為柔軟的物件,俗說:牽一髮而動全身,莫說由滿頭頭髮編成的三股辮子了。馬老咬能以指作剪,身子凌空,剪掉一個在馬上疾馳的人的辮子,這已經表明他不但具有絕世的輕功,他的武技也同樣的出色,至少,快馬李三不得不垂頭喪氣的自認遠非對方的敵手。
自己擒不了馬老咬,還是另一回事,還沒能跟對方動手,就被對方剪掉了辮子,這不是丟人丟到奧來國去了嗎?!……他越想越懊惱,回到楊家樓子,根本沒再停留,當時就招呼老孫牽馬起腳,連夜趕回縣城去了。
而事情不鬧出來則已,一鬧出來,想瞞也是瞞不住的,儘管快馬李三為了裝飾門面,買了假髮,綴起一條假辮子拖在腦後,那也不能遏止沸沸揚揚的傳言。
有一件事,快馬李三的心裏有數,──劫官船、姦殺官眷的案子非破不可,儘管自己臉面被撕破,辮子被剪掉了,但事情才剛剛開始,也就是說:一天不捉住馬老咬,一天就無法結案。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可以說是傷透了腦筋。
「我說老爺,您光是唉聲嘆氣也不是辦法。」老孫看著快馬李三一付愁眉不展的光景,忍不住勸說:「對方把您挫辱成這個樣子,如今,他又到了城裏,大模大樣的在醉月樓落腳,揚言等著老爺去捉他,無論如何,您總得想想法子啊!」
「你甭急,我正在想法子。」快馬李三說:「你該看得出來,馬老咬他這完全是衝著我來的,這一回,我若捕拏不到他,在好幾萬縣民的眼底下,我快馬李三還能抬得起頭?」
「那個馬老咬既然這麼厲害,您何不就去找程登雲呢?」老孫說:「程大俠是馬老咬的師兄,自有降住他的能為。」
「程大俠那兒,我業已著專人去請了。」快馬李三說:「不過,他就立時動身,也得要幾天才能到達,再說,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馬老咬在縣城裏猖狂,凡事都依靠程登雲出面。馬老咬斷我辮髮,我非得自己報仇不可!……這種挫辱,我是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
一個人崛起之難,快馬李三體會得到的;他從一個捕快頭目,積功熬升到副將,這其中所經的驚險,所歷的艱難,真是數不盡,道不完。他不能就這麼輕易的栽定在後生小輩馬老咬的手裏,他也並不願意倚靠程登雲出面收拾殘局,他要自己想法子。
*……*……*
醉月樓裏外
醉月樓是縣城鬧市當中的一座大酒樓,兼備若干客房,供南來北往的商客們歇宿。醉月樓這座高達六層的建築,座落在環河大街中段,面臨著桅桿如林的大河。樓身全是粗大的晉木建成的,四面都是雕花的油紙槅扇。一到夜來,滿樓上百盞燈火齊明,好像繁星一般,那些繁華的燈影,又投落到河面上,隨波晃動,搖曳成水上的晶宮。大河是漕運的主要航道,不乏腰纏萬貫的富商巨賈,因此,才有人肯集巨資,建成這麼個美侖美奐的待客之所,更增添了這個水陸碼頭的繁華氣氛。
馬老咬幹了那票劫案,身懷巨金,一進城就選上了這個地方。投宿時,他毫不隱諱,直稱他是官府緝拿的要犯馬老咬,也是官船劫案的做案人,他是來這兒等著快馬李三收拾的。
醉月樓的老闆一聽,不由得嚇出冷汗來,對他說:
「我的馬爺,您若是投案來的,我勸您趕快到衙門裏去,快馬李三李大人辦任何案子,從沒走過手,出過岔兒,等他來擒你,那就不如投案爽快了!」
「嘿嘿,我馬老咬這趟進城,就是要讓全城的人瞧看瞧看,看他快馬李三究竟有什麼樣的本領,多麼大的膽氣,我要使他當眾再栽一次跟斗!」
「再栽一次跟斗?!」醉月樓老闆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了,尖聲嚷問說:「您是說,他在您手上栽過?……咱們可都沒聽說啊?!」
「等你聽說,他快馬李三的腦袋還在不在他自己的脖頸上都不一定了!」馬老咬笑說:「你瞧瞧,在十丈崖前,他快馬李三送給我的見面禮,──這條辮子,就是李三的,他如敢來,我一定雙手捧著還給他。當時,我祇是剪下來玩一玩,並沒當真要留著。」
他把老闆嚇得目瞪口呆,討了房間住下,把快馬李三的辮子,掛在他的房門口,任人觀賞。一個犯重案的強盜,居然帶著副將大人的辮子,跑到城裏來,在李三管轄的地面上逞威,李三直接統帶的兵勇,就駐守著這座城池,這種事,說來也太荒唐了,消息傳揚出去,沒有誰不是大驚失色,議論紛紛的。
一般說來,縣城裏無人不知百里飛這個傳奇性的人物的,而且依據若干傳聞,他們對奇人百里飛都異常尊崇。而這些居民,也都知道百里飛祇有兩個徒弟,那就是清澗的程登雲和楊家樓子的馬老咬。他們奇怪的是:百里飛的這兩個傳人,為什麼一正一邪,相差得這麼遠?馬老咬為何要干犯師門戒律,犯姦、犯劫、犯殺?……不論其中的原委如何,人們為百里飛竟有這麼個徒弟嘆息不已倒是真的。
「當然,百里飛的傳人,都不是簡單的,」有人說:「但快馬李三當年跟隨黃天霸,也是老一輩當中的高手,哪存那麼容易就被馬老咬剪斷辮子的道理。我說,這也許是馬老咬故意糟蹋他,激他出面的!」
「是真是假,總騙不過人,」另外有人說:「好在快馬李三也已回城了,馬老咬既在這兒,快馬李三決沒有不出面的道理,等他一出面,事情就會弄明白了!」
「我以為這個馬老咬說得太誇張了,」醉月樓的老闆說:「副將李大人坐鎮長淮不是一天了,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盜,都沒能逃得過他的手掌心。饒他馬老咬盡得百里飛的真傳罷,也不至於雙方沒過招,他就能剪掉對方的辮子,他這算把快馬李三糟蹋得不成玩意兒了!」
「我覺得不是這樣!」一個年紀較長的人說:「世上事,出人意料的,太多了!諸位想想罷,這兒是李大人的防地,若不是真的,誰敢這樣招搖撞騙,那不是活得不耐煩了,要自己找死?……也許這完全是真的,馬老咬硬是有李副將望塵莫及的功夫。」
年紀較長的人這麼一說,大夥兒都恐懼起來,恐怕快馬李三一現身捉拏人犯,就會有一場激烈無比的纏鬥,不但醉月樓避免不了傷亡損失,就是這一條街上的居民,也都會受到波及。……愁儘管愁,可沒有人能想出法子來,祇好縮頭蹲在一邊,聽任事情自然發展。
果然,在程登雲大俠還沒有抵達縣城的時刻,快馬李三便先展開了捕拏的行動了。一天夜晚,快馬李三率著他手下的一幫精通武術的人,更帶著大隊的騎兵和步卒,把一座醉月樓圍了很多匝,他們亮著各種兵刃,張著強弓硬弩,在許多支火把的光亮裏等候著。快馬李三對著馬老咬喊話,逼他早點出來受死。
這時候,馬老咬穿窗而出,翻上了醉月樓的樓頂,他大聲朝下面的快馬李三說:
「堂堂的李副將,何必為討你的那條辮子,動這麼大的肝火,擺這麼大的排場,捉我馬老咬一個人,該是太「小題大做」了罷?……有本事,你不妨亮刀上來,當著滿街人等,露幾手出來瞧瞧,我是看不慣打群架的。」
「好!馬老咬,你這個狂徒,你等著,我這就上去會一會你。」快馬李三騎虎難下,惱羞成怒的說:「今夜,你就真是頭雙角,我也要扳你一扳!」
「老爺,這可是捉拏要犯,」老孫提醒他說:「既不是約期決鬥,又不是打擂台,您不必為他的幾句話動肝火,一起拉刀上就是了!」
快馬李三也知道自己一個人決非馬老咬的敵手,這個人多勢眾的便宜,不能輕易放掉。於是,他把單刀向左右一擺,當時就有七八個漢子,齊齊發出一聲吶喊,跟他一道兒朝醉月樓上衝去。快馬李三的意思是不管捉不捉著人,先當著縣民的面,把拏緝要犯的聲勢擺出來,表示自己並非真的縮頭怕事。他想:祇要能把馬老咬嚇跑掉,他也就能爭回一大半丟掉的面子了!經過這一陣,再由程登雲以維持師門戒律的身份,出面協同官府辦案,不就順理成章了嗎?……自己的辮子丟了,好在頭髮是活物,過它把年,也就重新長起來了,誰還會那麼認真得無聊?會拿支尺來量。
他們蹬蹬的竄上去了。
官兵圍捕巨盜,原就是一場好熱鬧,何況這一回,快馬李三有意這麼安排,想把馬老咬嚇走,當眾爭回面子,他幾乎糾合四五百人,燃起上百支火把,把醉月樓映得像燒了晚霞似的。百姓們雖然膽小,不敢過份靠近,但都遠遠的站在碼頭旁邊,倚著石欄杆,睜大眼睛瞧著。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大多都看好快馬李三這一邊,認為馬老咬再強,也是眾寡不敵,能逃離醉月樓,就算是他有天大的造化了。
但馬老咬根本沒有逃走的意思,當快馬李三率著一批辦案的高手躥登醉月樓頂時,馬老咬業已捲起衣袖,在那兒等著了。
鼎鼎大名的快馬李三,以多打少,而且如臨大敵似的亮著兵刃,圍擊馬老咬一個徒手,這在人的感覺上,業已是勝之不武,假如再拏不住對方,可不是又損了顏面了嗎?快馬李三把馬老咬恨之入骨,更加認定對方是蓄意挫辱自己來的了。
他緊一緊手上的單刀,把牙盤銼得格錚錚的響,朝四下裏的官兵叫喊說:
「你們替我聽著!官船劫案的欽犯馬老咬就在這兒,他無拘朝哪兒逃,弓弩手都要替我猛射,捉不著活的,就把屍首替我抬回衙去!」
「呸!姓李的,你是在做迷夢了!」馬老咬說:「你何不早點兒訂妥棺木,留給你自己睡?姓馬的好看著你送葬!」
快馬李三這時已橫下心要拿他,因此更不打話,掄刀就跟馬老咬動起手來,馬老咬沒用兵刃,單憑一雙肉掌和李三等六七個漢子周旋著,而且越鬥越有精神。打著打著,馬老咬忽然飛起一腿,把一個漢子從樓頂踢了下去,快馬李三支持不住了,被逼得退至五樓,鬥不上一會兒,又被馬老咬踢下去一個,這樣一層樓一層樓的朝下倒退,已經明白的表示出,快馬李三遠不是馬老咬的對手了。圍在外面的兵勇們有力無處施,只能發出虛聲的鼓噪,聊以應景而已,時辰流過去,他們也變成看熱鬧的了。
這當口,唯有快馬李三最難過,他被馬老咬一層樓一層樓的倒著朝下逼,而且每下一層樓,馬老咬就踢飛他一個幫手;快馬李三使出渾身解數,也傷不著對方半根毫毛,急得滿頭沁汗,轉眼之間,已被逼退到樓下,他環顧左右,皆已傷亡,祇有他一個人苦苦的單獨撐持了。
「我說,姓馬的,你為何這樣苦苦逼我來著?」快馬李三喘息的說:「有種,你就把我殺了罷,越發把案子做得大些,讓朝廷來捕拏你。」
「那倒用不著,」馬老咬說:「我有你做餌,就夠了,我要藉你釣出程登雲來,跟他比一比高低,有我馬老咬,就沒有他程登雲!……說我邪性也罷,我這是邪到底了!若不是拗這口氣,我還不會犯大案呢。」
馬老咬剛說到程登雲,快馬李三就聽見外面有人嚷叫,說是從清澗來的程登雲業已趕到醉月樓來了。程登雲這正來得巧,他再晚到一袋烟的功夫,快馬李三就要大出其醜了。程登雲一到,立即叱喝一聲,躥進屋去,把快馬李三給替了下來,掌風虎虎的跟馬老咬交上了手。快馬李三渾身潑汗,盔歪甲斜的退出來,又有話說了。
「我早就曉得程登雲大俠要趕的來,我才揀著這個時辰動手的!」他說:「程登雲既願出頭管事,我就不願早早把馬老咬拏下,適才我祇想把他誘下來,好讓程登雲拿他,誰知馬老咬這個兇徒,也算有一套功夫,竟然得寸進尺,傷了我好幾個助手,真是恨人!」
程登雲跟馬老咬兩人,在醉月樓裏動了手,外人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打的?祇能隔著玻璃槅扇,隱約看出被燈光描出的兩條人影子,像兩隻靈貓般的互相糾纏著,追逐著;有時在桌面與桌面之間跳逐,有時攪混在一起,走馬燈似的急速旋轉,拳掌相交,拳風和掌風激盪,使燈燄搖搖閃閃的或明或滅,掌風過處,不斷響起窗紙的碎裂聲。究竟這兩條人影當中誰是程登雲?誰是馬老咬?一般人根本分不清楚,祇有快馬李三看出這才是一場捨死忘生的龍爭虎鬥,做師兄的程登雲,在拳腳上略佔上風,又一層樓一層樓的倒朝上逼,把馬老咬逼回樓頂上去了。
「這可好了!」快馬李三用單刀朝高處指著說:「程登雲究竟是馬老咬的師兄,拳腳功夫,要比姓馬的高得多,醉月樓頂是個絕地,到時候,他想逃也逃不掉,祇有束手被擒的份兒啦!」
「馬老咬是一匹怒狼!」一個說:「他牙尖爪利,這回若不捕到他,又不知要傷多少人了。」
不單是快馬李三和他所率的官兵等待著,一般看熱鬧的民眾,也都伸長頸子,在渴切的等待著結果。兩個人在醉月樓裏面,足足打了有半個時辰。程登雲盡展所學,把馬老咬逼至頂上面的一層了,這是他們師兄弟倆頭一回交手,馬老咬用盡看家的本領,也無法取勝他的師兄,他這才明白,當初他跟師父百里飛所學的,並不是全部功夫,因為師兄程登雲不但功力足,有些新奇的招法,根本是他沒有學過的。
既然取勝無望,馬老咬知道四周情勢險惡,再不走,怕就難以脫身了。他虛幌一招,跳上桌面,用手指捏住橫樑,懸身一盪,一鬆手之間,整個身子便擊穿窗洞的油紙,朝外急飛出去。
留在外面的人,正在仰頸觀望著,急促中,忽然看見一條人影破窗而出,疾如飛鳥,斜斜的落向醉月樓的後院裏去。
快馬李三腦筋敏活,立即揮刀嚷說:
「是馬老咬墜樓了,你們跟我來,不論死的活的,先替我上去,把他捺住,捆個結實再講!」
李三這麼一招呼,一地的火把燈籠,都跟在他的身後,朝後院飛奔過去,等他們湧至後院再看,哪兒還有馬老咬的影子?方磚地面上,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敢情墜樓的馬老咬,已不知使用什麼樣神奇的護身方法,趁機逃走了。
等到程登雲趕的來,快馬李三便拱手說:
「多謝程大俠趕來相助,緝拿要犯。我明明見到馬老咬墜樓,估定他非死即傷,可不知怎麼弄的,一眨眼的功夫,竟然見不著他的影兒了!」
「不要緊的,李大人。」程登雲說:「家師當年收馬老咬為徒,傳授他功夫時,就慮到他會有今天,所以便把護身的寶物,──一隻活玉猴傳給了他,以醉月樓頂的高度,一般人輕功再高,落地也會帶傷的,但有了那隻玉猴在身邊,就能把人護住,使人毫髮無損。這回他既然逃了,只好由他去罷,咱們祇有另覓機會了。」
「若照程大俠這麼說法,咱們幾乎再沒有多少機會能拿得住他了!」快馬李三嗒然的說:「六層高的醉月樓頂,他都能一躍而下,不傷毫髮,再說,他的輕功又那麼好,誰還能捉得住他?!」
「李大人,我看這事還是等您回衙去,慢慢的再計較罷,站在這兒,人多嘴雜,一時也不便計議的。」程登雲說:「總而言之,您請放心,馬老咬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既出面,總有法子拏住他的!」
快馬李三這才把程登雲央請到他的衙署裏問計,程登雲說:
「馬老咬雖有那隻護身的活玉猴佩在腰上,但他未必明白事不過三的道理,那玉猴僅能救他兩次命,每當他從高處躍下時,玉猴就會瞎掉一隻眼,當玉猴的兩眼全瞎,它就非但不是護身寶物,反而變成他的催命靈符了!……正因馬老咬倚仗玉猴護身,故此,他跟我放手相搏的地方,他必選擇高處,那樣一來,他即使勝不得我,也有從容兔脫的機會,因我輕功不如他,又沒有護身寶物,無法追得上他,他便有恃無恐,不至於力盡被執了。」
「嗯,原來是這樣的。」快馬李三這才點著頭,恍然大悟說:「照程大俠的說法,他進城就選醉月樓頂,這是預有所謀,一心等著您來的了? 」
「不錯,」程登雲說:「馬老咬去年曾到北地去,分訪黑道人物,他想走邪路,稱霸主,祇有在下是能阻止他的人,他一心想除掉我,這是不用說的。我若不在這當口把他捆了送官,等到他羽翼已成,那時恐怕您李大人合長淮官兵之力,也不易拔掉他了!」
「程大俠說得是。」快馬李三說:「其實不用等到那時,如今,若不是程大俠出面相助,我已經力不從心,根本沒法子了案啦!」
程登雲皺眉苦思著,忽然想起什麼來,抬起頭問李三說:
「李大人,在下想請教一下,這城裏,除了醉月樓之外,還有什麼地方,比醉月樓更高的嚒?……要除掉馬老咬,我不得不朝「高」字上著想,因為馬老咬機伶得很,他自知武功未必勝得我,他決不願意選上平地和我交手的,那樣對他極為不利。」
快馬李三扶著額頭,略微思索一下說:
「有!城南有座七層高的慈雲塔,正好要比醉月樓更高上一層。程大俠的意思是說,馬老咬會逃到慈雲塔頂上去,等著跟您再決勝負嚒?」
「不錯!」程登雲說:「我想他準會選上那個地方。馬老咬那種拗傲的心性,我很清楚,他一次不成,會再來二次,二次不成,還有第三回!他不想盡方法除掉我,他絕不會甘休的。他犯案犯戒在先,心虛情急,知道我這師兄會為師門護戒,一定要翦除掉他,這麼一來,便弄成有我無他,有他無我的局面了。他於其提心吊膽,日夜防著我,必會捨死一拚,拚出個結局來的。明兒一早,我就登慈雲塔去會他好了!」
*……*……*
決鬥慈雲塔
城南的土崗子,像龍一般的迤邐著,崗腰有座規模宏大的寺院,叫做慈雲寺,一片密林圍繞著寺院的碧瓦紅牆;慈雲塔座落在慈雲寺後進的崗頂上,那是寺院藏經的地方,七層的塔身,原已夠高聳的了,再加上土崗高亢的地勢陪襯,越發顯出那座寶塔的巍峨。
那天黃昏時分,麗亮的晚雲橫在廟後的天壁上,無數黑褐色的蝙蝠,從廟簷瓦洞裏鑽出來,在大殿前的天井上空飛舞著。這時候,有個三十歲左右的青袍人,帶著一份香燭,踏進山門,穿過天井,朝大殿走來。他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極像是個書生,但跟隨他的小童,卻揹著劍匣子。他走到大殿的石堦前,悠然的停住了。大殿裏的僧侶們正在敲鐘做晚課,一片木魚聲伴和著誦經聲,在平和的,無風的大氣裏迴響著。
青袍人似乎很不願意驚擾僧侶們的晚課,他不再拾級進殿去,背袖著兩手,在天井裏緩緩的踱起步來,偶然他停住身子,仰望著大殿簷下的匾額,輕聲誦出「慈航普渡」四個字來。
天井裏靜靜的,沒有誰注意這一主一僕,更不會認出那青袍人,就是名滿長淮地帶的大俠程登雲。這一回,他出面協助官府,緝捕他的師弟馬老咬,他所懷的心情,可以從他凝重的臉色上看得出一些端倪來;人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百里飛一生祇收兩個徒弟,師父不在,他這做師兄的有責任維護師門的規矩和戒律。按理講,他這回出面,應該說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但程登雲並不這麼想,他總以悲惻的心,替馬老咬惋惜;論機敏和智慧,馬老咬極有根底,他能有這份難得的機緣拜師習藝,練出這樣不凡的身手,說來頗不容易,一個人崛起艱難,但毀掉卻太簡單了,若不是野心作祟,憑馬老咬的智慧,是不該做出這等殘暴的案子來的!……「慈航普渡」這四個金漆大字,黑色的底子,彷彿襯活了它,它在大殿飛檐所兜藏的陰黯裏迸著欲飛的光彩;佛存普渡之心,但一般人都不願上那沒底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他這樣想著,不禁沉沉的嘆喟起來。
隔了好一會兒,僧侶們的晚課做完了,分從大殿左右退出去。這才有一個執事和尚走下石堦,指挑著念珠,雙手合十,朝青袍人問說:
「施主是要上殿進香?」
「不錯,」程登雲說:「我還想請法師轉達一聲,就說清澗程登雲,有事想面見方丈。」
「啊!原來是程大俠。」執事和尚說:「我這就替您通報去,您先進殿上香罷。我讓小沙彌把佛燈給點上,天已逐漸落黑了啦!」
程登雲拾級進殿,剛上完香,執事和尚就過來告訴他,說是慈雲寺住持,業已在方丈房裏等候著他了。會晤白眉老方丈時,他把他師弟馬老咬犯案,快馬李三奉令緝捕,馬老咬自醉月樓逃遁的事,詳細說了一遍,壓後他說:
「登雲這回出面,實在是迫不得已。上回在醉月樓,馬老咬已和登雲交手,較量過拳腳,這一回,他極可能持劍和登雲決鬥,他劍上的功夫,強過拳腳多多,而且,據登雲估計,他又極可能選上慈雲塔作為決鬥的地方,因此,登雲不能不先來稟告方丈,……這兒究竟是佛門淨地,不知老方丈的意思怎樣?」
「出家人,管不得俗家事。」老方丈緩緩的說:「本寺不願見刀光血影,但也擋不得官府辨案拏賊。這兒不是少林、峨嵋那些深山大寺,這兒寺僧只誦經禮佛,沒有武術修為,慈雲塔是佛門藏經之地,祇要程大俠存渡人之心,替對方留一線生機,貧僧就很感激了!」
「多謝方丈指點。」程登雲拱揖說:「登雲祇求能夠擒服他,經官結案,免得他再生事端就成了,也許在這兒還擒不住他,但總不會染污貴剎的。」
「他約期在這兒跟您見面了?」
「沒有。」程登雲說:「但他極可能選上這座寶塔,因為他有活玉猴護身,處境危困時,可以從高處躍下,不損毫髮,──這座寶塔是他最後的依恃,據此,他便能進退自如了!」
「啊!原來是這樣的。」老方丈說:「那馬老咬既沒和程大俠相約,您怎知他會在何時出現呢?」
「這不要緊,」程登雲說:「登雲可以借住寶剎一段日子,我想過不多久,馬老咬就會露面的。」
「程大俠不嫌小寺裏粗淡的齋飯,這兒倒有清靜的廊房,可供施主們借宿。」老方丈說:「除此而外,出家人可再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了。」
程登雲在慈雲寺裏住下來,等著馬老咬出現。轉眼過了個把來月,季候轉秋,崗坡的蒿草逐漸枯黃了,而馬老咬蹤跡杳然,根本就沒有出現過。這其間,快馬李三穿了便服,夜訪程登雲兩次,每回,快馬李三都擔心著程登雲會估量錯誤,他以為馬老咬早已逃離縣城,匿遁到旁的地方去了。
「也許我說的太孟浪了,」快馬李三在飄搖的燭影裏說:「馬老咬跟您交過手,自知不敵,他哪還敢再待在縣城裏?這些日子,我差人四處查訪,根本沒得著一點兒關於馬老咬的消息,程大俠,您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何時才有結果呢?」
「李大人,我的看法,跟您有些出入。」程登雲說:「馬老咬若是膽小怕事的,他就不會犯法犯戒了!上回他犯下那宗巨案,表面上是衝著您,實質上也是衝著我來的。我認為他仍在城裏藏匿著,等機會好跟我捨命一搏,分出真正的高低,不信您等著瞧好了!……不久他必會在這兒露面的。」
「好罷!」快馬李三苦著臉,無可奈何的說:「事實上,這案子不破,我也挑不起這個擔子,憑我的本領,根本捉不住馬老咬,朝後全得仰仗您才行。您既然這麼說,我祇好硬著頭皮再等下去啦。上頭催案催得緊,限期已過,我實在扛不住啦!」
「空急決不是法子,李大人!」程登雲說:「您不妨在慈雲寺左近,多佈置眼線,一有動靜,立即告訴我;我既出面管事,當然巴望早點了結這宗案子。」
這樣等到白露之後,有人發現後邊的崗頂上,有了奇怪的光景了。最先發現的,是寺裏的小和尚,他在夜晚到廟後的草叢裏解手,忽然看見慈雲塔那邊的高地上,黑地裏有火花在閃爍著,一朵兩朵,慢慢幻化成無數朵,好像兒童在年夜放燄火一樣。小和尚想起來了:入秋後天乾物燥,崗頂的衰草又密又長,夜來的西風又很勁猛,只要有一粒星火落入草叢,便會引起一場大火來,那時候,根本來不及灌救,大火就會把慈雲塔圍困住,慈雲塔是藏經的重地,那還得了?!……他正想跑回去稟告執事的和尚,查明究竟是誰,半夜裏會在崗頂荒曠的地方玩火?!他正欲轉身,再眨眼一看,一陣厚雲遮住月光,崗頂上的那團火花,也忽然隱沒,一點也看不到了。
這個小和尚心裏納罕著,他猜不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在這種不年不節的時辰,誰半夜三更沒事幹了,會跑到荒涼的土崗頂上來玩火?若說那不是火花,又會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呆呆的朝那火花出現過的地方望著,等著,等了好半晌,直到浮雲飄過去,月亮重新露出來,依然沒看見火花再出現,……這樣的怪事,使他不停的轉著念頭,他想過,那不會是螢火蟲,也不像是鬼火,除非是他自己看花了眼,他明明是看見蓬蓬簇簇的火花,閃熠在迷濛的月色裏,怎會一眨眼就不見了呢?!
心裏儘管狐疑,他卻悄悄溜回僧房去睡了,並沒把夜來所見的事情稟知執事僧和老方丈。不過,他既已動了疑念,一顆心就不落實起來了;第二天夜晚,他翻側著,想到那團閃爍的火花,便無法睡著了,他從窗角看看星顆子,估量已是三更天了,他悄悄的穿起衣裳,趿上鞋子,又跑到廟後去,躲在黑角裏,朝崗頂窺視。
又是夜風勁急的天氣,天頂流浮的絮雲,不時遮掩著月光,小和尚並沒等待多久,火花又在崗頂閃爍起來了,一朵,兩朵,緊接著變成無數朵,繞成一個急速滾動的圓弧,快得使人目眩。……小和尚瞧得有些發呆,這樣瞧了一會兒,倒被他瞧出一點名堂來了,那就是月光愈明亮時,那火花愈亮,若是月光被浮雲遮掩住,那火花便也隨著隱去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是越想越迷糊了。
這一夜,那火花足足時隱時現的持續了兩個時辰,小和尚也看了一個飽。他不敢把這事再隱瞞下去,二天一早,他就把夜來所見的怪事,一五一十的稟告了執事僧。執事僧猶猶疑疑的沒敢輕信,因此,便沒告訴老方丈,他要自己親眼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再說。
又一天夜晚,執事僧在小和尚帶領之下,匿伏在廟後的草叢裏等著,三更方過,火花真的出現了,果然和小和尚所形容的一樣,一朵,兩朵,緊接著幻化成無數朵,根本結成了一道道的光環。
「你去點個燈籠來,」執事僧跟小沙彌說:「我要爬到崗頂看看去,倒看是誰在那兒,……崗頂一片衰草,沾火就燒著了,可不是玩的。」
「師父,我看咱們還是等到白天再爬上去看罷,如今,黑夜更深的,也弄不清是妖魔鬼怪?是好人還是歹人?萬一有什麼險失,那不是更糟嚒?」
「阿彌陀佛!」執事僧宣著佛號說:「出家人與世無爭,與人無忤,哪會有什麼岔事?在我想,這火花十有八九是人弄出來的,咱們祇是要他換換地方,這會有什麼不妥呢?」
「對方若是不肯,又該怎麼辦?」小和尚說。
「那也不要緊。」執事僧心平氣和的說:「那,咱們便在白天聚合全寺僧來,到坡崗去割草,沒有那一片衰草,火就不會燒起來了!」
等到小和尚點燃了燈籠照路,執事僧再爬到慈雲塔後的坡崗上,哪還有什麼火花來著?不但不見火花,也沒見著半條人影。
「這就奇怪透了?」執事僧到處尋覓說:「沒有人在崗子上,這些火花難道是打地底下冒上來的?」
「可不是?大和尚。」那邊草叢裏,也走出兩個漢子來說:「咱們也在崗底下看見這兒有火花飛舞,才撥開亂草,爬上崗來瞧個究竟的,也許咱們都來晚了一步,弄出火花的人,早已走掉啦!」
執事僧在燈籠光裏,看那兩個漢子都佩著腰刀,雖然穿著便服,但一望而知是吃公門飯的人物,便雙手合十問訊說:
「兩位施主是?……」
「大和尚,您不識咱們了?」其中的一個說:「幾個月來,咱們跟隨副將李大人,到廟裏去看望過程大俠,跟您見過面的。」
「啊!真是失敬。」執事僧說:「兩位為何三更半夜不回衙,跑到崗頂來找火花呢?貧僧是怕這兒著火,殃及寶塔裏收藏的經文善卷,要不然,也不會上來了。」
「說了您就明白了!」另一個說:「副將李大人,著令咱們在這一帶日夜巡哨,發現動靜,立即查明稟告程大俠,──咱們要捉拿巨盜馬老咬好結案啊!」
「原來是這等的。」執事僧說:「貧僧弄不明白,這火花出現,和馬老咬又有什麼關聯呢?」
「據一般情形推論,這火花並不是火花,而是有人練劍,發出來的劍光!月明光亮,月黯光沉,這就看得出端倪來了!」那兩個差役說:「也許練劍的就是馬老咬,咱們還是去稟告程大俠罷……。」
事情到了程登雲那裏,他點了點頭說:
「我明白了。你們不必日夜巡哨了,沒有誰能捉得到他的,……不錯,那確是馬老咬在練劍,他要找的人,就是我。明晚三更天,我去會他。」
那夜西風轉急,雲層厚重,月晦星稀,天氣也變得異常寒冷。程登雲早就裝束停當,盤膝趺坐在廊房的木榻上,把他的佩劍橫放在面前,瞑目等待著,好像專心一致的養精蓄銳,好對付夜來的決鬥似的。廟裏的僧眾,聽說馬老咬業已在崗頂現身,也許暗捏了一把汗,不知程登雲是否能夠一舉擒獲他?
馬老咬現身的消息,快馬李三也得了訊,他自承衙門裏的差役辦不了事,因此,他只帶了兩個隨從的人,騎著馬趕到廟裏來,準備當程登雲捕獲馬老咬之後,好把人犯鎖回衙署去。他趕到慈雲寺時,正碰著程登雲靜坐養神,他不便上前驚擾對方,就歇在廊房的外間等待著。
二更後不久,程登雲抓著劍出來了,見著快馬李三,神色凝重的拱手說:
「李大人,馬老咬在劍術上的造詣,非同尋常,兄弟不得不摒除雜念,靜養精神。這一回,能不能拏住他,兄弟沒有把握,不過,假如能逼得他再跳一次高塔,使他護身的寶物失靈,那也就夠了!他失去玉猴的依恃,下一回,捉拏他可就容易得多啦!」
「程大俠如此盡力,李三感激不盡。」快馬李三說:「咱們本領不濟,把這付擔子,全卸到程大俠一個人的肩膀上,真是太慚愧了。」
「李大人,用不著這樣客套,」程登雲說:「兄弟早就說過,兄弟這回出面,並非純為協助官府辦案子的,祇是要維持師門的規矩和戒律,李大人就是不請,兄弟一樣要出面收拾的。如今,時辰快到了,兄弟就得去會馬老咬了!……你們不必幫忙,祇要在塔下等著就成,兄弟若拏得住馬老咬,自會招呼差役捆人,若是沒拏住他,千萬甭上前圍捕,那樣一來,反而會白丟性命。」
「好!」快馬李三說:「咱們決計照您的囑咐做,權當是掠陣的罷,搖旗吶喊,擂鼓助威總行。」
程登雲淡然一笑,抱劍拱拱手,就跨出廟房,獨自一個人,邁步朝廟後的崗坡走過去了。至於程登雲和馬老咬這師兄弟倆如何決鬥的事,當時天色沉黯,誰也沒能靠近見著,連快馬李三本人,也祇有在廟後遠遠觀看的份兒。程登雲爬上崗坡不久,奇怪的景象又出現了,這一回,他們看到的,不再僅是一團火花,而是兩團火花了,這兩團火花,互相糾纏著,滾逐著,從崗頂的草地上,纏鬥到慈雲塔邊,又忽地飛躍起來,走馬燈似的,繞塔迴旋著,一層又一層的旋繞旋昇,一如流螢飛逐。
這情形落在快馬李三的眼裏,不由臉上發熱,暗叫一聲慚愧!想自己發跡江湖,跟黃天霸當差辦事,晃眼幾十年了,自以為辦案無算,見多識廣,武技拳腳,雖沒登堂,也算入室了,誰知比起程登雲和馬老咬來,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連門兒都沒有。
程登雲捉拏馬老咬,老方丈也出來觀看,見到塔上火花飛迸,不由為馬老咬嘆息說:
「一個人,身手練到這步,太不容易了!一念之差,便落到身敗名裂的地步,真是可悲可嘆。」
兩團火花在一剎之間,業已從塔下旋昇到塔尖上了,急速的夜風吹拂著,盪起一片風鈴的聲音。天還是那麼黯沉沉的,看不見塔尖上的人影,但那兩團火花,卻是越舞越急速了,有時像是萬道金蛇;有時恍如飛垂的匹練;火花與火花相遇的那一剎,更有火星兒從那飛舞的光環中騰迸出來,緊接著,便傳來金鐵的交鳴。站在廟後觀看的人,沒有誰能分辨出誰是程登雲?誰是馬老咬?誰輸?誰贏?包括快馬李三和老方丈在內,大夥兒祇能伸頸仰望,苦苦等待著結果。
塔尖上的那兩個,足足纏鬥了一個更次。在這之前,馬老咬懷恨著程登雲在醉月樓露面,使他倉促中落敗,因此,埋頭苦練他的劍法,希望能一舉把對方擺平,只要放倒程登雲,在長淮一帶,他便沒有敵手了!當年他跟百里飛習藝時,就抱定一個念頭,在師門裏,他絕不願屈居他師兄程登雲之下,因此,他練功練得極勤極苦,尤獨是在輕功和劍術上所下的功夫更多,但他明白程登雲也是刻苦勤修的人,不敢掉以輕心。據他所知,程登雲的劍法,跟他是半斤八兩,假如選在平陽地上和他一決勝負,想取勝對方極不容易,惟有選擇慈雲塔頂,以他的劍術和輕功配合,才能佔得著便宜。
算盤打得很如意,他露面誘引程登雲上鈎,進行得也很順利,但等雙方交手之後,這才發覺對方不但功力深厚,劍力雄渾,而且有若干招數,是師父當年未曾傳授給自己的。遇著這種招術,他無法破解,祇有飄身退讓,這樣一來,他僅能憑藉輕功略微優越,勉強維持著暫時的均勢而已。
俗說實能擊虛,一點也沒錯的,馬老咬一旦無法取勝程登雲,立時便顯得心虛情怯了;很顯然的,程登雲這回捉不著馬老咬,下一回還有機會,即使下一回仍捉不著他,他也沒有擔子可挑,而馬老咬不同,他犯了血案,一旦被擒,就得賠上腦袋。馬老咬心裏多了這層顧慮,手裏的一柄劍,便更難施展了。
纏鬥到四更天,程登雲招術一變,使急揮的劍身上飄起火燄來,馬老咬一見這種光景,不由心頭一懍。早年他曾聽師父說過,說是練劍的人,有一種終生嚮往,但總難以到達的境地,那便是熔劍術。這種功夫,便是能以本身內力,融注到劍身上去,使劍身火熾熾的熔化起來,噴灑出流星雨一般的鐵漿,飛濺傷人。師父說:祇有在幾十年前,茅山有個隱居的劍士姓陳的前輩,有這種熔劍的功夫,……師父一生練劍,他的劍術應和茅山那位劍士同登化境。馬老咬也曾按照師父所傳授的,辛勤苦練,但卻始終沒能練到那種地步。如今,程登雲出乎意料的施展出這種功夫來,使馬老咬想到,如果再不脫身,今夜就難以走脫了。
馬老咬究竟是怎樣走脫的?在廟後圍觀的人,全都沒看清楚,祇看出兩團劍光當中,有一團忽然收斂,另一團從塔尖劃出一道斜弧,飛落塔下。不一會兒功夫,程登雲提劍趕過來,微微喘息說:
「李大人,今夜勞您空候,馬老咬又已經逃脫掉了!這一回,他一定離開縣城啦!」
「程大俠業已盡了力,我李三沒有話說。」快馬李三苦笑說:「但不知馬老咬會逃往什麼地方去?……這案子實在無法再拖下去了!」
「不要緊!」程登雲說:「依兄弟估計,他十有八九是遁回楊家樓子去了,兄弟想請李大人立即召聚弓弩手,連夜隨同兄弟趕過去,這一回,他護身的寶物,──活玉猴失了靈,只要遇上他,總該捉得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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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咬的結局
說到馬老咬的結局,石老爹的說法,跟楊家樓本舖的小夥計的說法,大致相同。一般說來,馬老咬是在十丈崖上,被程登雲所率的弓弩手困住,使用強弓硬弩對付他,馬老咬自知不敵程登雲,祇好躍到松樹頂上,程登雲親自搭箭,把他射落到崖下去的。祇不過石老爹說來繪聲繪色,形容得比較鮮活,也講得比較詳盡罷了!
「人,無論有多麼大的本領,多麼高的武技和能為,走錯了路,犯了血案,總會自食其果的!」石老爹很執拗的抱持著他那種觀點:「世上的人,還有兇過馬老咬的嗎?到頭來,終有人能降得住他。很多事情都能改變,而這種道理,是永也改不了的!」
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馬老咬的故事,會留給我那麼深刻的印象?一直到戰亂來臨,我有機會再經過那座荒寒的小鎮市,仍然有重溫那故事的慾望。但戰亂使那小鎮的容貌完全改變了,楊家樓的本舖毀於火劫,門前的老柳樹也被連根刨掉了,光禿禿的街道,一眼看得出許多殘圮無人的廢屋,光景顯得特別的淒涼。
戰亂的時光,現實生活是火與血染成的,時時刻刻,都有新的事件發生。當年說故事的小夥計和石老爹都不見了,有人告訴我,說是鬼子大清鄉時,曾活捉楊家樓的百姓十八個人,男女老幼都有,把他們坑殺在舖前的柳樹下面,……包括店舖的小夥計和石老爹在內……。
「眼前的日子都沒法過了,誰還有心腸說那些前朝前代的故事啊!」
說話的漢子蹲在向陽的牆角,穿著單薄破爛的小襖,早春料峭的尖寒,使他一面說話。一面輕輕的顫慄著,滿臉淒苦的紋路,像一本無字的書。……他說的是真話,在楊家樓子,再沒有誰一板一眼的說起馬老咬的故事了,但那個古老湮荒的傳說,早化為一幅幅墨色的圖景,鏤刻在我的心裏,那些圖景也像黑夜裏的火花,生長著,迸裂著,一朵,兩朵,變幻成無數朵,它不再僅僅是一個荒緲的故事了。
我在青春的浪途上,曾深深緬懷過楊家樓子那個小鎮,早春郊外的綠意,都怯於進入的那種荒涼,說故事的人已經死了,但那故事給予人的原始的信念,仍然存在著,正如石老爹所說:很多事情都能改變,而這種道理,是永也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