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彈子
寂寞的老人們
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裏,這都市是屬於青年人的;溫風兜著人臉,軟如一團棉,大紅大綠的衫子,在風裏飄盪著,嬉皮袋的流蘇,飄盪著,笑聲是追逐著的波浪。迷你裙下,裸圓的小白腿,閃著青春的彈性的光澤;踩在高底包包鞋上的靈巧的腳,跳狐步般的,沿著紅磚道滑過。一切都在生長著。去年種植在綠島上的椰子,也紛紛吐了新芽啦。
天氣是晴朗的,在這串乍暖還寒的日子裏,七十六歲的老人趙若愚,總在天色微明的時刻,就拖著拐棍,散步到新公園裏來,繞著樹林中闢出的小徑散一會兒步,再背起手,看看開得多姿多彩的杜鵑,然後,便踱到老榕樹邊法國式露椅上坐下,看人在林中空地上溜鳥,或是打太極拳。
幾乎每一天,都有許多愛早起活動的人,湧進公園來鍛鍊身體。算起來,趙若愚每天清早到這兒來活動筋骨,轉眼就是十來年了。十來年裏,人事變遷很大,不過,也有許多張熟悉的老面孔,每天仍然遇得到。當然,他們也沒組織什麼老人會,但幾個年歲差不多的,彷彿有了一種習慣上早起碰頭的默契。打完拳,做完八段錦,樹底下坐坐,聊聊什麼,久而久之,都成了莫逆之交啦。
趙若愚剛剛坐下不久,隔著林子的畫眉鳥的叫聲,使他不用瞧,就知道是誰來了。
「您早啊,若老。」老昌那口天津腔調,總是那麼濁重粗啞,帶著幾分豪氣:「每天您都是頭一個來。」
「嘿,人到咱們這種年歲,到時候就醒。」趙若愚說:「睜著眼,在床上能躺得住嗎?不如早點來,候著你們幾個。」
「您腰桿和腿上的風濕,好點兒了罷?」
「沒那麼快,我祇能瞧著你們練拳啦。」趙若愚微微搖了搖頭說:「這兒的氣候,極不適合咱們這把老骨頭,熱濕蒸進骨縫去,如今我簡直離不得拐棍了。」
老昌把掀起藍布風罩的鳥籠子,晃了一晃,托掛到樹枝上,解開他青布長衫的扣子。
「我沒患風濕,祇算是運氣。」他說:「若老,您坐著,兄弟先練兩趟,再陪您聊聊。」
「練你的罷,老兄弟。俗說:拳不離手,像我,風濕一鬧,拳一輟練,自覺身子骨就差了一大截兒啦!」
老昌脫去長衫,抖手飛搭到椅背上。揀塊空地,吸了一口氣,立下門戶,便認真練起那套滄州拳腳來。論武術,趙若愚足有六十多年的根底,他的形意拳、螳螂拳、八卦拳,都打得精,後來窮研太極拳法,更有相當深厚的根底。人說:好漢單怕病來磨,一旦被風濕纏上,腰桿硬得不能打彎,連胳膊也舉不過頂啦。雖是這樣,趙若愚仍不失為一個練家,旁人祇要在他眼前一出手,他就看得出那人的身手和武術根底如何了。
老昌也上七十歲了,高大的塊頭兒,粗壯的胳臂,臉色黑裏帶紅。脫掉長衫練拳時,顯出專心一致的樣子,一拳一腿,都非常認真,練到激烈處,勁風排湧,霍霍有聲,汗氣透過短衫,蒸騰著,他那光禿禿的頂門上,也凝聚著粒粒細小的汗珠。
「好!老昌,真箇是拳不打滄,你這套拳腳,算是練到家了。」等到老昌把一趟拳腳練完,收住架勢,趙若愚才這樣點頭讚說:「我這可不是奉承人吶。」
「若老,當著您練把式,不是班門弄斧嗎?」老昌微微喘息著:「您不笑話我,就算好的了。」
兩人正說著,又有兩個老人走過橫在蓮池上的石橋。前面一個是皖西人,大夥兒都習慣的叫他鐵彈子李五,他的個頭兒精瘦矮小,雷公臉,尖下巴,一張多皺的黃面皮,留著一小撮稀落的山羊鬍子;後面一個是湖南人,姓劉,稀疏的大白頭,看上去顯得很華麗,臉色紅塗塗的,有些主貴的氣派,他早先領過軍,作過戰,以少將退役,所以這夥朋友都稱他為劉老將。老將和鐵彈子李五,也都是望七的年紀了,但人老精神不老,他們的一套拳術,一直勤練不輟,毫不荒疏。除了拳術之外,劉老將的棋藝、詩詞,都很有根底,許他為文武全材的人物,並不為過。
「早啊!若老。」鐵彈子李五手裏搓著他那兩粒光灼灼的鐵彈子,首先趕過來打招呼說。
「兩位早。」趙若愚欠欠身子:「你們先練拳罷,咱們等一歇再聊。」
水洗的晨光橫在天項上,鳥在啾鳴著,在這個大的都市裏,一般人習慣晏起,清晨這段時間,便顯著特別的安靜。幾個老人練完了拳,便坐著談起天來,他們的話題很遼闊,從盛開的杜鵑,談到北地的花卉,從報上某宗新聞,談到國際間發生的大事,然後,便談到拳腳上來了。
「我的兒子全是學科學的,」趙若愚想起什麼來,感慨系之的說:「開口西方長,閉口西方短,根太就沒把國粹放在眼裏。看我練拳腳,小兒子就說過,說是:爹呀,武術這玩意兒,早就沒落啦,您不在家裏坐著納福,練那個幹什麼?您這把年歲,還想學李小龍,上銀幕亮相?……嗨,這些年輕人,祇迷信征服太空,登陸月球,他們就沒想到,強身為救國之本。」
「可不是嚒?」劉老將說:「可憐眼下這些孩子們,小人揹大書包,肩也揹歪了,腰也揹駝了,十來歲就戴上近視眼鏡,做體操,敷衍了事像跳舞似的,他們祇曉得武術是打架用的,根本沒想到是強健體魄,益壽延年的一把鑰匙。」
「跟年輕人說這些也沒用,」老昌說:「他們不會聽的。咱們不否認那些科學成就,但國術這一門,永不會落伍,儘管它如今擋不了子彈。」
「對啦,若老,您那位小少爺,不是要出國留學去嚒?哪天動身?咱們這些老叔叔們,也該替他送送行,表示表示心意呀!」鐵彈子李五說。
「老五說的不錯,」劉老將說:「咱們正好乘機會跟咱們那位老姪兒──未來的大科學家,討論討論咱們練的這些老玩意兒,勸他在求新求進之餘,不要忘本。」
「免啦!免啦!」趙若愚急忙搖手說:「孩子的事,怎敢讓諸位老兄弟破費。」
「若老,您可甭這麼說,」老昌說:「咱們湊份兒,請姪兒聚一聚,難得有這麼個機會,其實,這也是為咱們自己著想。咱們這幾個老古董,平常想跟年輕有學問的人說話,也說不上啊!悶起來,單望能熱鬧一場,也是人之常情嘛!」
「下個禮拜天晚上,」劉老將說:「咱們到國賓飯店頂樓吃晚飯怎樣?……武俠小說裏頭,有印證武功之說,咱們不妨和那位學科學的姪兒,面對面把新的和舊的印證一番。」
由於那三個的堅持,趙若愚祇有勉為其難的答允下來。真的,人到老年,日子過得夠寂寞的。劉老將的孩子,早已成家立業,子承父志,在前線上服務,他平時除了寫些感懷的詩,就是泡盞濃茶,坐到棋園裏去消磨。鐵彈子李五是個孤家寡人,他的老伴兒陷在老家,沒能帶出來,有個姪子在國外教書,偶爾寫封信來問候他,他的老境不佳,寄居在一間小閣樓上,靠撿拾字紙維生。老昌的老伴兒兩年前去世了,兒子打燒餅,孫子也服兵役了,他平時幫兒子做做雜活,兒子不讓他做,他祇有東飄西盪的,找些小孩子聊天,說故事,或是爬爬近郊的土山,登高望遠,想藉此舒舒心裏的鬱悶。
實在說起來,他們都感到每天清早,幾個老朋友在公園裏碰面的這段辰光,是他們最舒服的時刻,不管談什麼,說什麼,總能破悶。因為當這都會活動起來之後,他們都已變成幾乎被人遺忘的人了。
*……*……*
晚宴
那天晚上,幾個湊份子做東的老頭兒,很早便到國賓飯店等著了。趙若愚的第三個公子是學太空科學的,若老替他取名趙繼志,不用說,那意思是讓他繼承父志的,不過,由於時代不同,兒子學的那一套,做老子的連邊也摸不著了。劉老將和李五、老昌幾個,都很喜歡繼志,認為他資質好,肯上進,又溫文有禮,是個極有前途的青年人。所以,劉老將特意選了這個佈置得古色古香,極富古老中國情韻的地方,為他們關愛的世姪送別。在若老父子還沒來之前,他們飲著茶,嗑著瓜子,邊聊邊等著。
「這年頭,年輕人紛紛朝國外湧,」劉老將說:「學新的沒有錯,但咱們總盼他們學了新的,也不要忘了舊的,若能把新與舊融合,各取其長,那就好了!……俗說:君子務本,確有道理在,這好比一棵樹,根幹是本,本固枝繁,這是不消說的了。」
「道理沒有錯啊!」李五說:「可是,經不得歐風一吹,美雨一灑,一些少不更事的,一窩蜂的附和上啦!他們總認為中國古老的玩意兒,全都跟不上時代,落了伍啦!如今,出國的人多,回來的人少,學到的新玩意兒,就算是好罷,不能蔚為國用,可不像石上栽花?──八九沒根嗎?」
「實在講,有些國粹逐漸沒落,也是事實。」老昌感慨萬端的說:「究其原因,不外是倡導不夠,使年輕人對它缺少認識。像金石、書法、刺繡、平劇、武術,都逐漸跟下一代脫了節啦!……無論任何技藝,沒有更多年輕人參與進來,研究發揚,還有不沒落的嚒?!」
「有個故步自封的老毛病,也非改不可!」李五說:「早先師傅傳徒弟,總習慣留一手,表示師傅比徒弟高明,這樣代代相傳,越傳越差,也是國粹沒落的原因。」
「不過,兩位也不必缺氣。」劉老將豪氣的說:「從近幾年的情形看,中國傳統文化,又已在世界上逐漸抬頭啦!像前些時,美國有許多人在研究寒山和尚的詩,後來,易經大行其道,幾乎人手一冊。此外,像國術、針灸,也都被歐美各國競相研究,至乎中國器物,更不用說了。一個國家的文化,自己子孫扔棄不顧,外人卻當成寶貝,這不值得年輕一輩人檢討嗎?」
「啊!若老跟繼志來了!」老昌站起來說:「噯,若老,在這邊啊!」
「我說,繼志,你今晚算是主客。」劉老將迎上去,拍著繼志的肩膀說:「你學的是現代科學,我們都老了,日後復興民族的擔子,都要你們年輕人挑了。今晚請你來相聚,不光是吃這一餐飯,老叔叔們要藉機表表心意,把對國家未來的希望,都交托給你們……。」
「哪裏話,劉叔叔。」繼志恭謹的說:「姪兒生性魯鈍,願意多聽幾位長輩的教誨,盡力向學,但望能不負長輩的期望。」
「到底是讀書做學問的人,真會說話。」老昌說:「繼志,做叔叔的說句真心話罷,咱們幾個老朽,今晚倒是有許多問題,得向你討教呢。」
大家一面說著,一面入了席,趙若愚說:
「這幾位叔叔,你當然都熟悉,不過,你對他們當年的情形,也許還不怎麼清楚。劉老將當年上陣,抗日剿匪,打過許多戰,他的拳腳功夫,對他克敵取勝,幫助很大,……有一回,八個土匪圍撲他,都被他一個人給打倒了,在貼身近戰的時辰,拳腳有意想不到的力量。老昌叔,他的滄州拳,幾十年前就在北地聞名。鐵彈子李五叔,更是神乎其技,他能把鐵彈吞進肚裏去,再吐出來傷人,五步之內,要是被他的鐵彈子打中,會像挨槍一樣,可見他的內勁有多麼大!」
「五叔,您真有這種功夫?」繼志說。
「你爹硬替我瞎誇張的。」李五笑笑說:「我多年沒練了,恐怕差得遠啦!……當然,中國武術,確有若干神奇的地方,不過,並沒有時下武俠小說寫的那樣誇張。說一個人一掌下去,能把平地打出一條溝;身子一縱,能跳有七八丈高,那全是信口開河,胡謅來騙人的。練武可以自衛,可以強身,這是事實。」
「這我體會得到,」繼志點頭說:「一般說來,人的體能,有他的極限,不可能用掌風裂地,或是騰躍飛天。若真有那種人在,世運會的金牌,不都被我們包辦了才怪呢!」
「繼志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之論!」劉老將說:「當然,在中國傳說裏,在文學的表現上,都是含有若干超脫現實的誇張成份在裏面的,它是想像,它有美感,嫦娥奔月,武松打虎都是例子。武俠小說的胡謅,絕不能和它們相提並論,嚴格點兒說,那是逃避現實。」
「說來我們幾個老頭兒,都是練武的人。」老昌說:「我們從不逃避現實。無可諱言,練武術的,並不能出什麼樣不世的超人,真能以武犯禁,為所欲為。拳腳和內功,也抵不上科學發明的力量,閉起眼否認,也是沒有用的,掩耳盜鈴救不了國啊!」
「繼志,你聽著,」做爹的說:「今晚幾位叔叔,特意設宴為你餞行,也就是要告訴你這些。我們老一輩人,承認若干古老的玩意兒,雖有些好處在,但不是萬靈丹;同樣的,新玩意兒也不是萬靈丹。俗說:有得必有失,你這回出去求學,要記住,師古而不泥古,創新而不標新,破除地域和門戶之見,融會貫通就好了!」
年紀大了的人,總有些不自覺的嘴碎,遇著機會,大有非把滿心積鬱宣洩乾淨不可的味道。因而,這餐飯足足吃了將近兩個鐘頭。幾個老人都喝了酒,藉著酒意,更吐露了他們感時憂國的情懷。
最後,劉老將看看錶說:
「天也不早啦,咱們哥兒幾個,耽擱繼志不少的時間啦,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咱們也該散啦!……今晚,是舊送新,老送小,意味深長。繼志,你這回去國,一去就是五六年,對年輕人來講,五六年祇是一段成長的過渡,對咱們這些風燭之年的人來說,誰能料到有多大的變化?咱們沒走完的路,得由你們接著走下去了!在咱們分手前,對繼志準備了一點餘興節目,時間不多,──那就是由咱們每人表演一套武術。儘管時代不同了,但我們總是苦練了一輩子,就拿它代表我們一番心意罷!」
*……*……*
獻技
劉老將提出獻技送別,倒是別開生面之舉,繼志很高興的鼓掌說:
「家父當年練拳腳,我在中學唸書時,一度迷信洋玩意兒,認為它落了伍,不值得再費精神苦練了!──那時,我總把練武跟打戰混為一談,到後來,才慢慢捉摸出它的道理,它使我們精神、身體、氣魄,都得昂奮向上,趨向堅強健壯。今晚上,做姪兒的正好得著機會,大開眼界呢!」
「這兒不是出得拳,亮得腿的地方,」老昌說:「咱們老哥兒幾個,今晚祇是即席表演幾種內功,還是請劉老將先來好了!」
「好罷!」劉老將很爽快的點頭說:「我這祇是拋個磚,昌兄和李兄,都是練家,精彩的還在後頭呢!」他說著,拿起一個橘子來說:「現在,我表演的是一種氣功,叫做隔空打橘,請繼志老姪把這個橘子托著罷!」
繼志手掌上托著那個初熟帶青的橘子,劉老將挽起袖子,吸了一口氣,退身站起,距離繼志大約有五步的光景,但見他緩緩舉起臂來,運足功力,朝那個橘子隔空遙點了一指。這一指,看來稀鬆平常,並沒有一般形容的那種激盪的指風,甚至手托橘子的繼志,也沒有感覺到橘子動彈,等劉老將放下手時,他還托著橘子,發怔說:
「劉叔叔,您表演完了嗎?!」
「完了。」劉老將說:「你剝開橘皮瞧瞧,就該看出來啦,我遙點這一指,足可使一瓣瓣橘子再不是成瓣的了,它該化成橘汁啦!」
繼志不信,輕輕一捏,原來挺硬的橘子,真的突然變得很軟了。他好奇的撕開橘皮,橘汁果然順手流滴出來,裏面的橘瓣,也真爛掉啦。
「這可是真正的氣功,」趙若愚對兒子解釋說:「橘瓣是軟的東西,和人的內臟一樣,你劉叔叔這一指,如果隔空遙點的是人體,那人的內臟一樣會受創!」
「太神奇了!」繼志說:「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啦!就物理學的觀點來說,這是不可能的。」
「你還堅持你那種看法?」做爹的說:「人世間,有已發現的事理,有未發現的事理,有事,必有其理,你能說一指遙發,擊破橘子是假的嗎?」
「我想,這也不必解釋了,」劉老將說:「繼志日後會找到答案的。」他轉向老昌說:「昌兄,該輪到你啦!」
「比起劉老將的指法來,我這一套就差得多了!」老昌笑著,拿起一支筷子來說:「我要表演的,也有些和劉兄的功夫相同處。我要把氣運到手指上,捏住筷子的一端,繼志隨便指在筷子的哪一處,我把手一抖,它就會從那個地方斷折掉。」
「好,」繼志伸出手指,點在筷子的正中間說:「就是這兒,怎麼樣?」
老昌把手一抖,輕喝一聲:「斷!」那支筷子,果然從中間折斷,落到桌面上去了。
「道理說來很簡單,」老昌對繼志說:「我的功夫,遠不及你劉叔叔那麼深厚,所以,必得把氣傳到筷子身上,再藉氣斷物。就是這樣,也非得十年以上的苦練不可,一般沒有這樣的專心和耐性的人,還是不容易練得成的。如今許多年輕人,學什麼都講速成,這想法太不踏實了,天底下,哪有許多一蹴而舉的事?做學問講快,只能學得點兒皮毛;練功夫講快,結果反而傷了自己的身體,這就算是我的臨別贈言罷。」
「我們都亮過相了,」劉老將說:「今晚的壓軸好戲,特地留給你李五叔。他吞彈吐彈的神功,當人面從來沒有顯露過,這一回,總該讓繼志老姪瞧瞧了罷?」
「唉,倒不是我推托。」鐵彈子李五說:「幾位知道,這些年,我揹著破竹簍,撿字紙過日子,那種功夫,荒疏日久,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還能顯露得出來啦!……再說,年紀不饒人,我如今體力大不如前,只怕勉強表演,會在繼志面前鬧出笑話來。」
「這你倒不必顧慮,」劉老將說:「繼志也不是外人,他不會笑話咱們的。」
「好罷,」鐵彈子李五說:「既這麼說,我祇好獻醜了!」
他們會了賬,走出那座餐廳,走到外廳裏面,鐵彈子李五面對著一塊現代風的立體壁飾站著,相距那壁飾約莫五六步遠近說:
「在卅年前,我從嘴裏吐出鐵彈子,遠了不敢說,在這樣的距離傷人,是毫無問題的,如今年歲大了,功夫荒了,祇好改成三步地試試看啦!」
說著,他卸去外衫,緊緊腰帶,來回走動著,默默的運氣行功,一張嘴把兩粒光灼灼的鐵彈子吞嚥了下去,然後,發出一聲短促的吆喝,把吞進腹中的鐵彈子逼出嘴來,但聽噹的一聲,那粒噴出的鐵彈子確是射出來了,但並沒打中壁飾,由於力道不足,祇打在牆腳上罷了!
「唉,不成了!」鐵彈子李五搖頭嘆息說:「功夫真的荒了,氣不旺,力不足,連三步遠的壁飾都擊不中,怕不被人笑掉了牙?……我再吐第二粒試試看罷!」
他又來回的走動著,運氣行功,時間比上一次要延長很多,等他自信把氣運足,這才站回原地,面對壁飾,大吼一聲,把嘴一張,大家都以為激射而出的鐵彈子,這回一定能擊中那塊壁飾了。誰知鐵彈子李五空把嘴朝空張開兩三回,鐵彈並沒射出口,卻有一縷血融混在口涎中,溢出了他的嘴角,他那張精瘦的臉,變得更黃了。
「糟!」繼志發覺情形不對,急忙搶過去,抄住李五的胳膊,把他攙扶住說:「五叔吞進肚的鐵彈子,吐不出來啦!」
「你真的吐不出了?老五。」劉老將說。
李五疲憊的點點頭。
「這該怎麼辦呢?」繼志著急說:「我看,得先扶他下樓,招呼一輛車,送他進醫院開刀。鐵彈子若留在喉管裏不取出來,會有性命危險的。」
「千萬不要著慌,繼志。」劉老將說:「凡是練中國武術的人,遇到這種情形,決不能找西醫,一開刀,他的功夫就全完了!你鬆開手,讓你五叔調調息,走上一圈兒,他仍會運氣把鐵彈逼出來的。」
繼志將信將疑的鬆開手,鐵彈子李五閉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吼一聲,果然張嘴把那粒鐵彈吐了出來,他自己伸手接在掌心裏,鐵彈上染著血,變成一粒血彈子啦!大家一看他吐出鐵彈,總算略略鬆了一口氣。
「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不成就是不成啦!」李五開口嘆說:「咱們這一套老玩意兒,強跟火箭上月球相比,硬是比不了啦!但咱們這顆心,總是為咱們下一代人朝高盼望的。我說,繼志,你這回出國,你五叔也沒有旁的禮物送給你,你就把這兩粒鐵彈子帶著罷。當你學新的科學之餘,不妨常把它取出來看看,那上面染有老一輩人的心血和盼望,……等再朝後去,若干老玩意兒,也許都成絕響了,你們再想見也見不著啦!」
「是啊!五叔。」年輕的繼志兩眼潮濕起來:「今夜的光景,做姪兒的這一生也不會忘記的。」
他把手緊握成拳,染血的鐵彈子,──上一代人的希望,被他握在掌心裏,他感覺到那血,潮濕而溫暖。這不是超現實的夢囈,不是虛構的、飄緲無稽的故事,他親眼看見過屬於古老中國的神奇,它逐漸趨向衰微時的寂寞,以及老人們希望由下一代人,以另一種新的形式,重振這個民族的心意;這心意,無須再經由其它的語言去傳達,它彷彿都留在染血的鐵彈子上了。
※※※※
但在這市聲繁囂,人群浪湧的都市,無數年輕人活躍著,沒有幾個人會像繼志那樣,接受血彈子的教訓和感悟,也沒有幾個人肯早起到公園裏去,留意那一群寂寞的、土氣的老年人。他們對於歐美的服飾、髮型、熱門音樂、流行舞步的喜愛和關心,遠超過對於本民族文化的關心,彷彿祇要有博物館存在,就已經夠了。
誰想看中國文化?
「去博物館看去!」他們會說:「古老的玩意兒應有盡有,門票也很便宜。」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