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一
大清早,尖溜溜的冷風貼地刮,路邊乾草下,撒遍屑粉似的霜粒。施家大瓦房的小長工狗屎蛋兒,回臉朝外,兩手抱著膝蓋,蹲在釘銅花的門檻兒外頭,木木呆呆的瞪著眼發楞,像在等著甚麼。隔不一會兒,背後的黑漆大門開了,趕夜從白石橋接來的中醫老顧先生,赤著腳板出來啦。
「人,人怎樣了?」狗屎蛋兒圈起手指,套在嘴下呵口溫氣。
老顧先生沒想到門角邊還蹲著個人,嚇了一跳,定神看清是狗屎蛋兒,便匆匆說了兩個字:「好了!」
狗屎蛋兒一聽,可樂開了,錐扎屁股似的跳起來說:「我沒料岔,到底老爹您的醫道高明……」話剛離嘴,一想:不對頭──老顧先生又不是學針灸的,藥方兒還沒開呢!當真也會邪法兒:沖著病人吹口仙氣,就能把昏迷不省的人吹好了?
「我是說──」老顧先生鬍梢子顫顫的,嗓門兒也有些抖:「靈牌給他寫好了!」
狗尿蛋兒忽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好像下了冷水,全是凍渣兒。兩人臉對臉,呆了好一會,再沒說甚麼;鼻孔裏呼出的熱氣,在冷風中變成團團的小白霧,邊呼邊散。「我的驢呢?」老顧先生說。
「槽頭下料哩。」狗屎蛋說:「我去備妥了牽來罷。」
驢韁交到老顧先生手裏,小長工送上鞭子,又補一句:「我送您回白石橋罷。」
老顧先生擺擺手說:「你進屋招呼去罷,──施小老爺這一倒下,偌大頭的瓦房家祇落兩個婦道人了……」說著,又想起甚麼來,說:「早知這樣,我不該來的,早不請晚不請,等病人臨嚥氣請我。耽誤到這步田地,簡直不是請我看病,倒請我寫靈牌來了!──她施大奶奶信香灰、符水,怎不找香頭(註:即巫婆之土稱)拉回她兒子來?」
狗屎蛋兒沒答話,扶老中醫上驢。老顧先生又想起甚麼來,伸手從腰裏摸出一串錢,交代狗屎蛋兒說:「待會兒,你若上街扯孝布,順便替我買幫燒紙,施家舉喪,算我送的弔禮罷。」說完話,兜著驢屁股搗一棍,頭也不回的走了。
狗屎蛋兒連雙手抱頭靜下來想一陣的心腸都沒有,迷迷惘惘的朝四周掃了一眼,天色灰沉沉的,遠近樹林全脫光葉子了,稀稀朗朗的戳著天;風頭像把掃帚,掃著遍地帶霜的落葉,旋呀舞呀的,落在門窪堆成堆,荒涼肅殺,一股死了人的味道。施小老爺畢竟死了!瓦房家該敗落了……狗屎蛋兒不會嘆氣搖頭,心裏卻結著一把疙瘩。
一年前,替大瓦房老當家的──施大老爺忙喪氣的那回事兒,狗屎蛋兒單覺替死人不服氣,可沒覺著傷心,也沒來由那個心。老當家的勤勞刻苦半輩子,積了幾十罈現洋,幾頃沙田,巴到兒子小老爺長大,才在南山腳蓋了這幢五進院落一條龍的宅子。宅子依著山坡蓋,瓦脊蓋著瓦脊,遠望一片青烟。老當家的把家事托付了,成天吃點兒喝點兒,安享老福。上了年紀的人,身子太胖,得了中風一點也不為怪,施大奶奶偏信邪,放著白石橋老顧先生不請,要接巫道上門,又燒香,又拜斗(註:巫道所行儀式之一種,跪拜柳斗。),說是施家宅子蓋的不是地方,青龍犯白虎,磨難當家主,若想老當家的病好,非得請神來降龍打虎不可;病人中風不語,手癱腳軟的任人擺佈,搬在太師椅上坐著,巫道們震天響鑼,撥風擂鼓,繞著他大跳大鬧,可憐老當家的皺著眉頭,一口粘痰塞住心,氣得祇是翻白眼,就那麼死了。斷氣的辰光,牙咬著舌頭,臉紅得怕人。那麼一把年紀,死就死了也罷,死後也不得清靜,施大奶奶請了關亡的(註:邪道之一種,自謂能拘鬼附體,與生人對語。)來家,懷裏揣著桃木人兒,閉著嘴,打喉嚨管裏說鬼話,說是:「賢妻呀!那天我在家中坐,一陣陰風掃上了我的身了。」施大奶奶信得──人死時明明歪著嘴,她施大奶奶還有不信的?
少當家的可不同。年輕力壯的一個人,鐵打的鎯頭也捱得起三五天,鬧了點小毛病,說甚麼也不該就死,俗語說「病怕拖延人怕癲」,若是早接老顧先生,好歹把把脈,找出病根來,抓它幾付藥,決不至弄成這般下場。即使治不了,也死得明白。她施大奶奶不信當歸半夏,又接巫道,鏡面上豎銅錢,睜眼跟鬼說話,說是陽壽該絕,沒救了。
施大奶奶冷了心,吩咐堂屋當央搬冷凳(註:人臨死時所臥的臨時木板舖),趕快替施小老爺穿壽衣。這一來,懷著身孕的媳婦可不依了,死抱著病人不鬆手,口口聲聲哭喊著:「媽!妳捨得這樣待妳兒子,我不甘心這樣待我丈夫。差狗屎蛋兒去趟白石橋,請老顧先生來,死馬權當活馬醫,開劑藥碰碰。」
施大奶奶紅著眼,儘管搖頭,自言自語的:「妳沒聽管堂奶奶(註:北方巫婆行業謂「開堂」,撮迷信婦女組織香火會供奉邪仙邪神,自任香火頭兒,故名「管堂的」,又稱「香頭」。)說……命都定了!湯藥還能活得轉嗎?!」說到傷心之處,也不管病人怎麼樣,搓來揉去的趴在病人身上,張口乖乖閉口肉,嚎啕大哭。
媳婦拚死拚活扯開她,哭說:「人還沒閉眼,妳怎麼不怕犯忌喲……」
做婆婆的還是抱定朽木當靈牌──拗到頂底:「妳沒聽管堂奶奶說──魂都走了呀……」
媳婦見說不通,到底自己吩咐備妥牲口去白石橋,半夜三更的接來老顧先生,人家真個是救命如救火,鞋襪全沒來得及穿,草草披了大襖,頂風出門上路。等人進門,少當家渾身都涼了,莫說老顧先生治不了,他華陀活轉來也祇有瞪眼的份兒罷了。
揚起的紙灰飄過狗屎蛋兒的眼;少當家的屍首躺在那兒了,白眼翳斜斜吊起,彷彿死得十分委屈。狗屎蛋兒望著破碗裏的倒頭燈,想起自己爹媽的死,眼淚就禁不住奪眶而出了。
自小跟爹媽住家棗木林東南拐兒,爹媽害了汗病(註:即今日之傷寒病),請不起中醫就找巫道上門。香頭下了一趟差,說是中了邪火,大寒臘月,使大盆符水澆頭,不澆還能哼哼,一澆逼走汗,內火攻心,就那麼死了。若不是遇上施小老爺收留,早不知餓死在哪兒了。施小老爺傳老當家的代,死不信邪的人,卻死在巫道手裏,真是「邪火」?!
南山腳下幾十里,沒人不信巫道,惟有施小老爺不信,狗屎蛋兒不信。狗屎蛋兒白天幹些餵豬放牛,打麥揚場的碎活,夜晚睡在倉房角,扯著麥草當被頭,勤快倒勤快,就是有點鬱鬱魔魔的。「邪火!邪火!」夢裏也這般喊叫。
當真會有邪火?狗屎蛋兒一想起爹媽就哭濕了眼。
施小老爺曉得狗屎蛋兒的心,總拿話安慰著:「甚麼邪不邪?!狗屎蛋兒,甭老把熊人淚掛在眼上……總有一天,咱們要碰碰邪!」
施小老爺,好一條敢來敢為的漢子,打老當家的被巫道氣死之後,拗著施大奶奶,欄門壩戶,不准巫道進屋。
施家大瓦房蓋在鬼神窩,左近少說也有七八處香火堂子;宅後山坡上,苦竹林密不見人,傳說是仙家(註:巫道稱狐狸謂「大仙」或「仙家」。)的洞府,林邊荒地上,蓋了許多半人高的小屋,供奉狐仙,逢到月中,涼月亮堂堂地,到處見到竄動的狐影。
施小老爺指著狐影:「那些鬼祟的玩意,就是巫道害人的招牌,你不怕招迷罷?狗屎蛋兒。」
「不怕。」
「那好!」施小老爺笑起來:「夜晚幫我做件事,別亂張揚!」
狗屎蛋兒永遠忘不了那些夜晚了:兩人迎著紫薇薇的月亮上後山,幫施小老爺支吊桿,放籠子,凡留過狐狸爪印的地方,全挖下陷阱,自己揣著火藥袋,施小老爺拎著獵銃,伏在墳堆後邊,悄悄守望林裏的動靜。三更不到,這邊籠子的吊桿下落,小狐的腳爪亂抓爬,發出吱吱的悽叫,那邊枯葉下方驚起一隻狐影,施小老爺吊準開上一銃,隨著盆大的鎗火一閃,垂死的老狐便滾撲哀嚎。
「憑這種鬼玩意,也能成仙得道?!」施小老爺過去踢著死狐:「俗傳甚麼千年白,萬年黑,也祇跟黃皮子一個祖宗──光有拖雞的能耐罷了!」
倒頭燈的燈芯兒滑進油裏,豆粒大的焰頭綠慘慘的,彷彿鬼眼,狗屎蛋兒望著,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夢醒了,施小老爺已挺在那邊了,風掃著紙灰,打著旋兒朝上昇,死了嚒?就這樣死了嚒?鐵打的一個人!
無論如何,施小老爺總是死了,連他在世時的一番言語,也跟著埋下去了。東南西北幾十里,誰不鬨傳施家大瓦房鬧狐仙,老少兩代全因得罪仙家,被陰司削去壽籍,奪去性命的。施家大奶奶氣兒子獵狐,竟把氣朝狗屎蛋兒頭上出,──獵銃埋了!籠子燒了!陷阱埋了!又叫小長工滾出倉房,住進牛草棚裏去。
即使死了再投胎,我也不信服!狗屎蛋兒腦殼裏有一種東西在旋轉著。推了手車去趕集,路過白石橋,見了老顧先生,一把拉得死死的追問:「說呀!老爹,你搭過他的脈,我家少當家的到底得甚麼病死的?!」
老顧先生起先不肯說,吃狗屎蛋兒纏緊了,才啞著嗓門兒說:「陰─寒─症……狗屎蛋兒。小夫婦倆行房,不知誤吃了甚麼生冷……」
陰寒症?!對了!狗屎蛋兒想起來,拍著大腿:「男犯紅棗女犯梨:(註:古老民間傳說,言男子行房後吃紅棗則死,女子吃梨則病)施小老爺得病前些時,後院的大棗正紅,我爬的樹,替他裝了一磁鼓兒,(註:器皿,狀如盆,有蓋,帶耳,北方人家常用之。)那還錯得了!」
二
施家大瓦房少當家的入了葬,跟老當家的埋在一塊兒,兩條支撐門戶的擎天柱兒一倒,往日興隆的氣象全都黯淡了。施大奶奶從沒埋怨過,兩眼一顆心,成天落在媳婦凸凸的肚子上,皇天若真有眼,她就該懷著男胎,孩子落地,也好承接施氏門中一炷香烟。
殘秋盡後,算日子媳婦懷胎足月,半下午起的陣痛,趕緊吩咐狗屎蛋兒接穩婆,穩婆接到家,已是掌燈時分了,施小老嬸兒疼得翻身打滾,祇是密雷不雨,穩婆坐著催生,累得祇顧擂腰。施大奶奶見過陣仗的人,怕媳婦頭胎難產,又急著香烟後嗣,大把焚香朝白磁觀音像前插,拖過蒲團,跪在產房門口,喊一聲菩薩,叫一聲張仙(註:張仙:民間送子之神)。
媳婦見了呻吟說:「您大把年紀的人,去歇著罷……」
婆婆哪肯歇,非等孫子露頭不可。媳婦急得咬牙說:「您這麼沖著房門跪,不替投胎的讓條路,沒老沒小的,可要把沒落地的孫子折殺了!」
媳婦這一棍可打個正著,施大奶奶不用人拉就起來了。人常說無心吐話最靈,媳婦無意中開口就吐出個「孫子」來,施大奶奶心一寬,親自下廚去張羅吃食去了。
轉眼捱到二更天,媳婦的陣疼不但不轉劇,反而慢了下來,瞧見婆婆站在窗戶邊喃喃自語的搓手,便勸說:「您無論如何去歇一陣兒,勞累了大半天。」
「我不放心。」婆婆說:「光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不知是男是女。」
媳婦皺著眉嘶嘶地吸氣說:「噯唷,又扯了!小拳頭光在左邊擂,我想是個男胎。您放心去歇會兒罷。」
施大奶奶這才肯回房,和衣躺著,睡也沒睡實在,恍恍惚惚的做了場夢,夢剛醒,那邊就想起穩婆的聲音:「大喜呀!大奶奶!妳抱孫子啦!」
穩婆喊的一點沒錯,她施大奶奶家二年倒了兩把大紅傘(註:大紅傘指撐門立戶的當家主。),一心全想抱個孫子,這如今,遺腹子落地,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嚒?!
誰知施大奶奶一把抱過孫子,反痴痴迷迷的哭出聲來;她哭甚麼祇她自己曉得,適才在夢裏,眼見一個披蔴帶孝的討債鬼,手拖哭喪棒進門,才一睜眼,媳婦就破了羊水,開了產門。怕就怕這夢做的太巧,誰知懷裏抱的這塊肉能不能留得住?!
哭著,不放心,就著燈亮端相孫子,白胖生生的一個娃兒,眉是眉,眼是眼,井灶豐隆(註:井灶,相士術語,人之鼻翅,左曰井,右曰灶,屬財宮。)人中正直(註:人中,位於額下眉心之處,屬於命宮。)耳垂子厚厚實實的,沒有半分寒薄,哪一點也不像討債鬼投生的。孫子既來了,總得望好處巴,寬處想,拼死拚活的養活了他。
打點送走了穩婆,天還沒亮,道喜的就上了門,開門接進來,不外是吃神鬼飯的,施大奶奶張羅得團團轉,把適才的夢說給大夥兒圓一圓。
施大奶奶一說夢,七嘴八舌的言語可多了。有的說:「夢是心頭想,怕甚麼偏夢甚麼,你老人家不必介意那個。憑你老人家一生吃齋唸佛,補路修橋的大功德,投胎的怕不是個星君。」有的說:「那拖棒的哪是討債鬼?真真實實該是南天門的神將『喪門神』。大奶奶祇是認不得罷了!」有的說:「也許你老人家前世有甚麼冤孽沒化盡,是有驚沒險,憑咱們大夥兒,每人保舉一個神將護著他,怕那災公瘟婆連口袋也不敢朝他掠呢。」
大夥吃神鬼飯這麼一說,施大奶奶十條心放了九條,還有一條放不下,願拿自家的老命抵上。望七十的人,手扶龍頭拐,揹著黃布的香火袋兒,小腳伶仃到處跑,逢山拜山神,逢村拜土地,逢廟拜菩薩,又許豬頭三牲,又許常年菓供。扁擔長「一」字不識,居然啃會了金剛經,往生咒,睜眼閉眼嘴在動,唸一遍,扣下一顆佛珠兒記數,金剛經要繳庫一萬本,往生咒要繳庫九萬本,唸完了,叫一聲:「繳庫神點收。」
施大奶奶好比風前的燭,草上的霜,哪天一口氣接不上,不曉得。祇要孫子沒甚麼好歹,有人拖哭喪棒點倒頭燈就好。既得了這麼一個嬌娃子,施大奶奶恨不得拿心肝肺葉兒裹著他,五福帽、富貴圈、長命鎖、鼻拘、耳墜、扣命繩兒、留命鐲,凡是想到的,娃子全戴上了。
那娃子偏生不爭氣,月子裏鬧了不肯吃奶的毛病,抱也哭,睡也哭,大泡大泡拉綠屎。附近吃鬼飯的括在耳朵裏,不請自來,獻計說:「大奶奶,別光在旁的事上化心勞神,你可忘了仙家這一門──他爺爺跟他爹犯了仙家被奪了命,你可得在宅後建座大仙堂,跟仙家賠不是。許它年年燒長香,節節上全供──」
施大奶奶一想,不錯,死鬼們得罪仙家那本賬,怕不記在孫子頭上嚒?!
大仙堂說蓋就蓋,磚包角,大顯門,紅草段子的堂頂,黃泥封實。堂前砌一方水磨磚的小方場,蔴石雕的香槽兩邊,豎兩支彎彎曲曲一人高的紅漆小旗桿,旗桿斗兒上扣一串精工縫製的小衣小帽,小鞋小襪兒。
堂是蓋了,要請誰來管?要供那一路的仙?施大奶奶想了又想,決意去請叉路口的董四奶奶。董四奶奶出道(註:出道意即「幹這一行」)三十多年了,所供的仙家就沒衰過香火,遠近幾十里,凡是有病家,沒有不先備驢放車接董四奶奶的,整日門前車喧驢叫,越顯得她大紅大紫。施大奶奶為孫子,明知董四奶奶出手高,也不在乎了,開口就許她嘴到人不到,一年八擔小麥的管堂錢,香火費外算。
主意打定了,備了一份厚禮,吩咐狗屎蛋兒:「放車叉路口,替我接董四奶奶!」
狗屎蛋兒一聽接香頭,滿肚子氣彆不住,要朝外爬,悶裏不吭,推了光板車兒就走。施大奶奶罵說:「你這沒心沒腸的小子!董四奶奶那把年紀的人,叫她坐光板車?一路上坑坑凹凹的,怕不把她骨頭簸弄散了?!──把堂屋的小蒲團替我放上!走路輕些兒,不要顛反了她的胃氣。」
狗屎蛋兒推車上路,一頭走著,一頭編些小調兒罵那巫婆消氣,車到叉路口,沖著董四奶奶的扒頭屋嚷叫說:「四奶奶,恭喜妳財星高照!快來接財神老爺吧!」說完話,卸了車襻,也不進屋,一歪屁股倒坐在車把等著。
一聲叫罷,董四奶奶推門出來了,甩西的太陽照瞇了她的眼,抬手在眉毛上望人,望了一晌使手指點戳著,笑說:「活活該打的,我道是誰呢!原來是瓦房家的狗屎蛋兒哥!有話進屋說,我料是大奶奶念我了,我這一晌也念著她啦。」
狗屎蛋兒伸手摘下車把上吊著的禮,包綠紙,扣紅繩,一盒是沒牙人最對勁的桃酥餅,一盒入嘴就化的綠豆糕,一條油滴滴的醃豬腿,帶著五花肥膀,少說也有七八斤,聳起肩膀搖著禮說:「這個,大奶奶一點意思!」
四奶奶伸手捏捏,喉管直跳,全身全酥透了,說:「噯呀呀!大奶奶真真好記性,還是幾年前,我誇過這幾樣,她就揀著這幾樣送來。」
兩人進屋,四奶奶趕急拖條長凳讓狗屎蛋兒歇腳,又端一盞紅糖黑棗茶。狗屎蛋兒不嚕囌,把來意三句併兩句說了,催道:「要去就快去,再晚天就要黑了,黑裏推著車走生路,一車栽進溝去,跌疼我屁股不要緊,跌破妳的頭挨罵的還是我。」
四奶奶說:「什麼話,我收拾了就走。」
四奶奶人上六十了,灰白的頭髮稀得一眼能望見蝨子爬,也編成一根老鼠尾巴的蔴花肘兒,盤成茶鐘口大的小歪髻,當央別支桃木簪兒,凸在後腦窩,盤妥了髻,夾上寶藍緞子鑲假珠的翠勒兒(註:翠勒兒:北方老婦防風的帽子,狀如鞋幫,無頂。),又喬作張致的抹粉戴花,換領簇新的黑滾邊藍布襖兒,露屁股的夾套褲,(註:套褲:狀與常褲不同,後臀部挖去一個圓洞,惟北方老婦習慣穿著。)這才上小車,讓狗屎蛋兒推著,一路上臭屁連天放到大瓦房。
不消狗屎蛋兒通報,施大奶奶早就在麥場邊等著了,兩個老的一見面,拍拍打打,話像黃河決了口,滔滔滾滾說個沒完。董四奶奶叫抱出娃子來,看看相,揣揣骨,嘆口氣說:「這娃子相也好,命也厚,祇是眉心帶煞,顯是沖犯仙家。幸好奶奶蓋了大仙堂,要不然……真難說。這就打點些香燭供物,要娃子他媽抱著他,一道兒跟仙家叩拜罷,我就地下趟差,討討仙家的口氣。」
在施大奶奶耳眼裏,董四奶奶出言就是太上老君的敕令,打點齋備上後山,天到拐磨時了,屋後的山風,棍打般急,沙灰迷得將落山的日頭打一道昏糊糊暈輪。兩個老的你攙我扶,沒滿月的小老嬸兒抱著娃子跟著,狗屎蛋兒一隻手挑著燈籠,一隻手拎著一籃子香燭供品,在前頭替她們擋風照路。
大仙堂蓋在苦竹林深處的坡頂上,狗屎蛋兒一眼就認出那塊地方,正是少當家的生前獵狐之處,想不到現今變成供狐「仙堂」了。董四奶奶吩咐焚香獻供,打褲腰裏摸出一張寫好了的靈牌,幾個歪瓜朱紅字,寫著「供奉黃花仙姑之位」,叫狗屎蛋兒貼在堂裏,帶領施家老小拜了,便在方坪上下起差來。
風在林梢呼嘯著,沙烟疾走,四周埋入土霾霾的渾沌之中,祇有打轉的燈籠把碎光搖落在地上。董四奶奶這趟差,一開始就下得惡,咬牙切齒,怒眉橫目,光是暴搖著身子,左一個噤,右一個呵欠,仙家還是不肯附體。
施大奶奶懂得請仙的慣例:若是仙家有心受供,巫婆祇消化一道靈符,掐訣唸咒,便附上巫婆的身體,若是仙家不願受供,任你下符催請也不附身。董四奶奶請的是她多年供奉的黃花仙姑胡金花,仙姑既不肯附體,諒必見罪啦!當下,戰戰兢兢的悄聲問說:「四奶奶,仙家肯不肯,務求哀告她回話呀。」
四奶奶牙吱著,手戰著,說:「啊!仙姑在上,她施氏門中的大奶奶是個善人,誠心供奉仙姑,務求仙姑看在弟子隨侍多年的份上,下一趟差,和凡人通通言語,有好說好,有歹說歹罷!」
大奶奶也在一旁求告說:「施門王氏多多拜上仙姑!請仙姑下凡領供。」
四奶奶抖戰一陣,仙姑還是不來,狗屎蛋兒耐不住了,在一旁咕噥說:「別拿架子了!黃花姑娘,妳再不來,齋供就冷了。咱們又不能熬夜守著,待會兒挨狗吃了可甭怪我。」
施大奶奶正急著仙家不受供,一聽狗屎蛋兒胡言亂語,不由惡狠狠的叱說:「誰要你狗嚼舌頭!替我滾遠些兒!」
狗屎蛋兒挨罵後,猶自退到一旁咕噥說:「昨晚雞窩裏少了一隻九斤黃,難怪她不來受供了。」施大奶奶耳朵聾,又在上風頭,沒聽著,就算了。
董四奶奶在那邊繞著圈兒蹦跳,連化九道催仙符,陡見一陣風過,燈籠猛抖一個大花,仙家就附體說:
「吾乃是黃花山黃花洞黃花仙姑胡金花是也。爾施家死鬼老少不知好歹,在世枉與仙家作對,要不看妳施門王氏存心積善,即早認罪,定要絕妳香烟後代根!」
施大奶奶初聽仙家報出聖號,喜得眼睛眉毛擠在一堆,繼聽仙家責怪,眼睛眉毛又還了原,扯著身邊的媳婦跪下,認準石頭上碰響頭,搗蒜似的央告說:「仙家啊!人常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施家老少兩代的罪過,自有死鬼父子承擔,命該他上刀山,下油鍋,一天打他三百紅頭黑漆老虎棍,我全不敢心疼,祇求仙姑見憐我施門王氏,年老無依,保全我這孫子,……您要甚,我允甚麼……」
施大奶奶說完話,董四奶奶手上巫鈴一炸,圓睜兩眼唱起十大怨來:「施門喲王氏妳聽真,仙姑我有話說分明……我一怨他,施家老漢不通情,別處他不把宅子蓋,龍頭虎嘴動工程,他擋了我仙家的雲路猶小可,犯了那天律罪喲……不輕……」
「知罪了!知罪啦!仙家。」施大奶奶伏在地上說。
仙家毫不理會這個,暴聲唱下去:「我二怨他,施家那小子禍害根,滿口的狂言他罪孽深……三怨他……滿山遍把籠子放,殺人的獵銃他殺不著仙家反害了自身。仙家有……千年的道行萬喲年的根,怎能把那仙家比凡人……」
巫鈴變得潑風潑雨,在燈籠的光影下,祇見董四奶奶寬袍大袖亂翻亂舞,聲音也愈來愈加悽厲了:「仙家的眼睛雪亮亮,千里它萬里也望得分明,你籠子剛朝山上放,夢想殺我仙子和仙孫,我仙家早就掐訣拘來了當方的土地和山神,護守我那仙子仙孫不入籠喲門……」
唱到熱鬧處,旁邊的狗屎蛋兒鼓不住氣,祇是想笑,強咬著嘴唇,那股氣還認準鼻孔朝外衝,嗤的一聲,擠出一泡黃狼鼻涕,抹在鞋頭上,歪著腦袋,拿眼直睃那老巫婆的臉。
董四奶奶出道三十多年,一瞧光景,便知那小長工心裏有鬼,但仍不動聲色,把調子一轉!悲切的唱道:「祇怪我仙家雲游四海腳呀不停,玉帝他召我上喲天庭,一時大意了一天整──上界的一天是地下的一年還有餘……零,忘了掐訣去拘神,你兒子才惹下了滔天的大禍根……籠子攫,獵銃開,剝皮碎骨血呀血淋淋,……可憐我仙子仙孫沒道行,怎奈得你凡夫俗子起兇心?!」緊跟著,眼光灼灼的朝著施大奶奶望著,唱:「無論妳施門王氏怎麼修行,難抵我子孫的血仇海樣喲……深……我仙家凡事都一宗一宗的算得清來記得明,妳那兒子行兇作惡活該壽命歸陰,他先殺菜花仙姑的親骨肉,後殺了黃衣三郎又剝皮來又抽筋,……剝皮抽筋罪不輕,菜花仙姑一怒就上了天庭,玉帝面奏一本,王母座下哭嚶嚶,王母一聽怒氣盈,急召地藏菩薩入天門,如此這般下敕令,金毛怪吼轉回程,敕令下到陰朝地府,十殿閻羅眼圓睜,差了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勾魂使者俱來臨,枷子枷,鍊子鎖,火燒棍打拘了他的七魄和三魂,打入那陰山背後千般萬般受苦刑!十道輪迴沒他的份,永也再也不想托人身。」
話從巫婆嘴裏瀉出來,一句跟著一句,不容滴水的空子,唱到憤恨處,牙關咬著格錚錚的響。可憐施大奶奶伏在她上,滿頭沁汗,幽幽的閉上眼,彷彿陰山背後的慘景就在眼前。而巫鈴逐漸緩慢下來,董四奶奶盤腿跌坐在地上,仙家有欲去的模樣了。施大奶仍挪過去,一把抓住巫婆衣袖哀告說:「仙家息怒,該罰的已全罰了,如今萬望可憐我施門王氏一片誠心,受了供罷。」
董四奶奶放也放盡了,心想該收轉了,便打個呵欠,平和的唱道:「我仙家有話妳聽清,慈悲為懷我不計仇和恨,全看妳施門王氏一片誠心,妳家的事情我要照管,妳孫子的性命我也保他安甯,他不能跟他老子姓,一聽他姓施我就怒氣生!改了罷來換了罷,我今賜他姓胡名叫金根,拜給我黃花山黃花洞黃花仙姑名下做乾孫,也算妳幾生幾世積善根,仙凡兩下才結乾親……」
施大奶奶這才略略抬頭喘口大氣,連說:「多謝仙姑!」董四奶奶也喘口氣,逐漸唱入本題:「我心疼的差役董四奶奶妳不可慢來不可輕,她是我頭名頭號的管堂人,妳仙凡相隔不能行,董四奶奶她有道根,非她親手上香不能行……」
施大奶奶好不容易才籠絡上仙家,順水人情還有不做的麼?!急忙允道:「仙家放心,董四奶奶我決不怠慢。」
仙家鼻眼出氣,冷笑一聲,唱:「光是嘴講沒憑證,這事我要妳現真心,妳且把上好的田地撥一份,寄在她董四奶奶名下,供我香火旺盛日夜不消停……」
施大奶奶一聽仙家開口要起田地來,彷彿在活人身上割肉一般,回頭瞅瞅媳婦懷裏的娃子,咬著牙答允說:「謹遵仙家囑咐!要田地!我照撥,揀個黃道日子換契就是了。」
仙家點點頭,接著挑剔道:「山南的高坡多喲荒草……山北的淤泥窪子多水淹,妳庄前田地薄得生野草,庄後的田地苦竹深,上說的田地我都不要,單要妳叉路口十畝青沙一塊印……妳若是允了才算真心,要不然莫怪仙家趕盡殺絕不容情!」
施大奶奶做夢也沒想到仙家為一塊田地挑剔到這般程度,叉路口那十畝田,沒骨沒刺的一片青沙,輕犁八寸,重耕一尺五六,別說用牛,人全能拉犁飛跑,走遍南山腳,也找不出第二塊那樣的田來,老死鬼當初從人手裏接下它,靠它連年豐收發的家,是一塊金銀換不去的祖產,一想就要撥給旁人,渾身不禁癱軟了。本待多叩幾個頭,求仙家另換一塊,又怕仙家翻臉無情,真箇趕盡殺絕,便有氣無力的點頭說:「我允……了……仙家。」
董四奶奶一聽,幽幽的打了個呵欠,滿臉浮出「功德圓滿」的笑來。那塊黃金印到底上了手啦!
三
軟軟的春風把南山吹綠了,遠望滿山細草恍似牛毛,狗屎蛋兒迎門坐著,滿心鬱鬱的,沒處施勁兒,好像那顆心生了一場軟軟的小病。春風掃在眉毛上,一浪一浪的,帶著如水的沁涼,起自天邊的麥浪,四處八方潮湧而來。「他娘的!」狗屎蛋兒憑空罵了一句,楞了一晌方又接上說:「她董四奶奶倒會端現成的飯碗!」
叉路口那塊田地前幾天換了契,姓了董了。狗屎蛋兒不氣這個──田是施家的田,地是施家的地,要是她施大奶奶甘心毀田折產,賣給旁人,一棍砸扁了狗屎蛋兒的腦袋,小長工也沒有話說,這算什麼?!壓根兒是場大騙局,她施大奶奶睜兩眼要朝繩套裏鑽,還不准旁人吱牙,這算什麼?撇開田地本身不說,單就地上的一季麥,少說也收它十擔八擔,她董四奶奶連青作一把摟過去,可不是天下掉下來的歡喜?換契那天,董四奶奶朝施大奶奶鼻尖上抹糖,說什麼擔保金根兒闖三關,過七煞,蔴線頭兒搓得長長的把施大奶奶吊著,老鼠拖木掀──大頭在後頭呢!
這也甭談了,狗屎蛋兒心疼那塊田地,因為有大把的汗粒兒落在那塊地上,耕作一塊肥田的樂勁惟有掌犁的人知道,每年春秋兩季,狗屎蛋兒都刻意施肥,精心除草,使一畝地出二畝的糧,這好?!這好?!老鼠穴裏倒拔蛇,拔不回頭了。
田地就在那裏,垂楊順著溪走,手牽手的一路鵝黃條兒圍著那十畝青沙,老巫婆的宅子捱著它,隔著牆能聽見豆莢兒炸鼓的聲音。「他娘的!」狗屎蛋兒就氣這個,朝地上吐口唾沫。
董四奶奶管不了這許多,田地弄到手,立即捎信回娘家去,吩咐侄兒薛二禿子來幫忙料理。薛二禿子跟他姑媽一料貨,多年一直幹著燒豬童子的營生,(註:燒豬童子,巫道之一種,儀式怪誕,北方常見之。)靠一張狗皮鼓唱童子戲吃飯,好像一隻吃慣白食的蝗蟲,因為吃得太狠,把左右團轉吃光了,正癟著肚皮,一聽說姑媽在南山腳走運,吃上了首戶人家,那還用多說,翅膀拐兒一張就飛的來了。
四奶奶一瞅,好乖乖,幾年沒見,二禿兒直長得橫高豎大,滿臉紅光,光溜溜的禿頭吃稀硫磺一敷,蒼蠅全站不住腳,便歡天喜地的說:「二禿兒,自你姑爹死後,我祇落你這麼一個親人。這如今,我交了老運,得著施家大瓦房這麼一次機會,要想發跡,非得放下手不可,你得好生把這塊新撥的香火田照應著,讓我驚天動地的做一番,得了手就收山。」
薛二禿子說:「我跟您一般意思,小魚小蝦沒撈頭,肉沒吃著,反惹一身腥,這年頭,要撈就撈大的。用得上侄兒的當口,您儘吩咐就是了!」
董四奶奶手拍胸口說:「好侄兒,我出道三十多年了,向來是單槍匹馬弄慣了的,這一回,得了你這趙子龍,莫說施家,百萬營盤我都敢踩啦!」
董四奶奶說的不差,本來名頭就大,加上施家大瓦房也請她管堂,香火更興隆了。董四奶奶為磨練侄兒,每次下差,全留點尾兒,逼病家燒豬還願,再推出薛二禿子去,敲鼓搖鈴,收收二水。薛二禿子有了姑媽做靠山,更把渾身解數有恃無恐的放出來,一場比一場精采。正當這時,錦上添花的事兒又來啦!
「嘿!四奶奶!恭喜妳財星高照!快來接財神老爺罷!」董四奶奶一聽,不是狗屎蛋兒是誰?!狗屎蛋兒老模樣,兩手交搭著肩膀,倒坐在車把兒上哩。
「有什麼不妥嚒?狗屎蛋兒哥!」老巫婆說。
「你猜著了!」狗屎蛋悶聲悶氣的:「自打去年臘月裏上後山,小老嬸兒和金根兒受了風吹,就覺著不大對勁兒,天一轉暖,病發了!妳少不得要去走走!」說著,一伸手又打車把上摘下禮來說:「這點兒,大奶奶的一點意思,妳好歹收了罷!」
董四奶奶一瞅,不由鬼掐似的叫了一聲「我的媽!」說:「這怎麼弄的?!」
也不怪董四奶奶喳喝,小長工手上提的還是上次那三樣禮,祇是已弄得不成樣子了,桃酥餅,綠荳糕跌得散散的,一半泥沙;豬腿上淋淋漓漓滴著污水。狗屎蛋兒說:「不能怪我,四奶奶。施大奶奶擔心病人,吩咐我十萬火急放車來接您。車到橋頭絆一交,我骨拐還疼著哩!」
董四奶奶也沒心腸多計較,祇說:「不打緊,我就來!」草草回屋收拾一番,上了車直奔大瓦房。進屋見了施大奶奶,才曉得金根兒母子病重。本來嘛,一個未滿月的女人和初生的娃子,怎經得山風兜刮,受了內寒,天暖發出來,就成了棘手的毛病。任她董四奶奶再老練,到這吃緊的當口,也覺得腳爪慌忙。
董四奶奶明白:自家朝後的飯碗兒全繫在金根兒身上,那娃子最好是大病不生,小病不斷才有撈錢的機會,這一瞅,母子倆的病可不是好鬧著耍的,話得說得沒稜沒角才好對付。
「嗨,大奶奶!話我得要講明了!」董四奶奶鬥起眉毛搖頭,搖得腦後的小歪髻亂晃:「這事原原本本祇得我明白,說來說去,還怪在金根他爹生前來孽太重,遍天遍地,神鬼不容。得罪了小小不言的地仙,黃花仙姑還好說說人情,得罪了大羅天仙,話就難說了!」
施大奶奶說:「我那兒子怎會得罪天仙?四奶奶?!」
董四奶奶說:「囉囉囉!妳兒子獵殺的黃衣三郎,本是灌口二郎神的家奴,殺了祂,不就是得罪了二郎神嚒?!前幾天,二郎神帶了神獒犬,雲游南山打獵,黃衣三郎的冤魂化一陣旋風,擋住雲頭告狀,二郎神倒沒怎麼樣,他那要命的神獒卻放不過,一口啣走了他母子的魂魄下酆都去了。這如今……嗨……這如今……」
董四奶奶兩個半吞半吐的這如今,可把施大奶奶臉都嚇白了,急說:「四奶奶,事不宜遲,這就央妳下趟差,求黃花仙姑設法罷!」
董四奶奶一想:不成,上回下了那趟差,跳得腳心暴腫,若果照樣下一趟惡差,怕不連命賣了?!便故意皺眉道:「這事不關仙姑,若想追回生魂,非『過陰山』不可。」
「過陰山」是巫道的大關目,眾巫婆當中,董四奶奶道法最深,惟有她能三魂出竅去過陰山。施大奶奶一聽董四奶奶允過陰山替金根母子尋魂,哪還有話,便催說:「要什麼,馬上吩咐備辦罷!」
董四奶奶說:「也不要備辦什麼,祇消上一堂豬羊全供,另取檀香整段,大燭三十斤,硃砂神砂,紙箔笆斗,海碗燈芯,一應備用就成!」
到這時,施大奶奶也顧不得疼錢了,回房摸出幾十塊銀洋來,交給狗屎蛋兒去張羅,小長工臨走,施大奶奶又交代說:「狗屎蛋兒,你去張羅東西,順道兒鄰近村上捎個信,請姑姨姐妹過來幫著摺元寶錠兒。」
話經狗屎蛋兒一傳,南山腳的村上人全知道董四奶奶今夜要過陰山,紛紛趕來看熱鬧,一院裏擠著人。黃昏時,施大奶奶獻上了整豬整羊全供,佛櫃上,兩支兒臂粗的巨蠟燒得明亮飄搖,一段段檀香架成方陣,烟霧上走著刺鼻的濃香。
董四奶奶看了看供品,嚥著口水說:「大奶奶,妳須得好好張羅點兒吃食來,我墊墊肚子再走,陰朝地府不比陽世人間,天又黑,路又滑,終朝不斷綿綿雨,我吃飽飯,添點力氣好趕路。」
施大奶奶張羅了吃食,老巫婆風捲殘雲,吃得上打飽嗝下放響屁才丟筷子;吃完飯,上馬桶,董四奶奶沒忘記多年前鬧出的笑話──過陰山前沒上馬桶,半夜尿急了,溺濕了兩層褲子。
板門鋪在堂屋當央,施大奶奶怕董四奶奶躺著嫌冷,特意加上褥墊和麥草,枕頭被子一應俱全。董四奶奶舉著一炷香,繞著佛櫃八方拜了八拜,一拜家神,二拜門神,三拜灶君,一邊拜著說:「三魂離竅,七魄歸陰,八方拜遍,神鬼不驚。」拜完了,焚起一道靈符,吩咐狗屎蛋兒說:「扯紅燈,點命燈!我要去了!」
紅燈又叫照路燈,冉冉的在簷上昇起,風搖燈影,閃閃霍霍的一片陰紅,命燈七大盞,七小盞,繞著板門亮一圈,大盞全是大海盌,拇指粗的燈芯兒串在銅錢孔裏,燈燄長有五寸;小盞全是小酒盅兒,燈芯細如單股蔴線,燈燄小如綠豆。紅燈命燈剛亮起,董四奶奶煞有介事的一把扯住施大奶奶的衣角說:「大奶奶,命燈亮了,鬼王來接我啦。我因歲數大了,吃不住勞累,多年沒過過陰山,過一次陰山就如死一場,……一去陰朝千里路,借了黃花仙姑的雲頭,也要對復時(註:即二十四小時)才能還陽。倘若找著金根兒母子的生魂就回來,要不然,這付皮囊交在大奶奶妳的手上了,還請大奶奶您……好歹備付薄皮材……」
施大奶奶一見董四奶奶賣命過陰山,淚眼婆娑說了這一番話,也自心酸,拉著老巫婆的手安慰說:「四奶奶,妳為金根兒盡心盡力,是我施氏門中大恩大德的人,倘他母子倆生魂回轉,待日後金根兒長大,怕不用長生祿位牌子供奉著妳。」
施大奶奶話剛說完,躺在板門上的老巫婆格楞楞打了個怪寒噤唱:「陰風慘慘喲……霧沉沉……黃泉路上來了我董氏管堂的人!啊!牛頭,馬面你莫擋路,我去那陰朝地府去找魂,我不找那張來喲也不找李,單找那施家的小老嬸兒和她的兒子名叫金根。請看那幽冥燈,七大盞,我乃是奉了她黃花山、黃花洞、黃花仙姑的聖令,七小盞,是我董氏三十年修煉的小道根……你放我走來,你放我行,我要駕雲頭趕路程……」
一段唱下來,滿院的嘈雜都被壓服了,祇有陰慘的餘音還在堂屋盤旋。董四奶奶接著閉眼交代:「臨行我有事說分明,陰間天黑路難行,奈何橋,血污池,惡狗莊,還有那刀山和喲劍林……七關全靠燈七盞,千萬要留看守的……人……」
「妳放心,四奶奶!」施大奶奶應說:「我留狗屎蛋兒熬夜看守就是了……」
「熬夜看守要小心。」董四奶奶耳眼尖似針壁兒,接著唱道:「莫怪我千叮嚀,雞貓狗鼠不能弄翻一盞燈,燈不亮,路不清,叫我怎能還陽轉世報信音?!」
「妳放心四奶奶!」施大奶奶又應說:「我交代狗屎蛋兒千萬留神就是了。」
「還有一件要說分明……」董四奶奶唱:「接點那線香報時辰,半支香盡鼓一更,更更全要燒化紙箔不能停,陽世的紙箔陰世的金,我沿路好齋化打發野鬼和孤魂,免得他挨挨擠擠亂纏人,白白的耽誤我行程……」
「好,好,」施大奶奶沒口答應說:「我叫狗屎蛋兒接點線香,更更燒紙化箔就是了!」
董四奶奶彷彿交代完了,幽幽的打了一個呵欠,便直腿直腳的過陰山去了。關目一完,看熱鬧的也就一哄而散了,祇留下小長工狗屎蛋兒,獨蹲在屋角守夜。
窗戶櫺兒外邊,星顆子晶明透亮的,小風逗弄瓦楞上的一片乾葉,悉悉索索的打轉,一隻狗在遠遠的黑夜裏叫起來,另有幾隻在不同的地方應和。狗屎蛋兒吹旺了火線繩,燃上頭一支香,心裏好像放了一盤大磨,嗡隆嗡隆的轉起來;老巫婆定是記恨我,狗屎蛋兒想:她高床暖舖過陰山,睡得可安逸,害得我五頭聚會,乾守乾熬的捉瞌睡蟲,嗯?他娘的!什麼鬼門關,奈何橋?!鬼話!全是些鬼話。
板門上的董四奶奶睡著了,半張鮎魚嘴,鼻孔裏冒出鼾聲,鼾聲撩撥著人,使狗屎蛋兒越加睏倦。
線香燃一段,落下一截灰,狗屎蛋兒恍惚能聽見前屋的病人哼;金根兒母子倆的命,可不正是這支香,越燒越短了。為把事情澈頭澈尾算明白,狗屎蛋兒掐了三遍手指頭。──老巫婆受了香火錢,卻在貪睡,這不是白白耽誤病人?!無論如何,該找老顧先生打兩劑藥熬一熬,要不然,病人準完了。睏!還是睏!狗屎蛋兒順手打笆斗裏抓一把元寶錠兒放進火盆。
一支香燃盡了。狗屎蛋兒接燃一支。
雖說是交三月的天,深夜猶感春寒逼人,寒毛孔不開,一肚子湯湯水水全朝尿泡裏鑽。狗屎蛋兒強彆了一陣,彆得尿泡疼,便起來拉門,打算從門縫朝外放溺,誰知早不來風晚不來風,剛開門就碰上一陣頂門風,鬼爪兒似的,把董四奶奶頭前的小燈捏滅了三盞。狗尿蛋兒一慌,心想:糟!老巫婆定歸曉得了!
誰知等了好半晌,董四奶奶鼾照打,全沒一絲動靜。狗尿蛋兒覺得好笑,拖過火絨,吹燃了重又把燈點亮。就在這一剎,一個古怪的念頭鑽進狗屎蛋兒的腦殼──她董四奶奶口口聲聲說魂靈出舍,過陰山下酆都去了,這如今,板門上躺的哪還是個人,祇是個死人殼子罷了!不錯,它該是死的。我問你?傻狗屎蛋兒噯?!──你聽過死人還有會打鼾的沒有?!──不能!萬萬不能!──狗屎蛋兒自說自話的在心眼裏盤算著──我倒要試試它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要真是死的,算我輸!若是活的呢?!顯見老巫婆她鬼話騙人!
一想到這層,狗屎蛋兒膽子便壯了許多,悄悄開門溜出去,揣了兩塊牛屎餅(註:以牛糞製成的餅狀物,北方農家用之以代替取暖的燃料。),撿了兩根雞毛。
頭一個主意是使烟薰,使火筷兒撥旺了火盆的底火,把牛屎餅壓上,等到牛屎餅冒烟,便把火盆移到董四奶奶的頭邊,自己靠著火盆坐,脫下破毡帽權當扇子打,把一股滑嘟嘟的濃烟,全搧到董四奶奶的臉上去。牛屎餅壓住底火,那股烟又難聞又嗆人,狗屎蛋兒眼睜大大的盯著老巫婆的臉,瞅瞅到底有甚麼變化。
不一會兒,鼾聲停了,董四奶奶嘴巴也閉攏了,狗屎蛋兒心裏一樂,搧得更勤;又過一會,董四奶奶竟咳嗆起來,光咳嗆,忍住勁不敢張嘴,咳呀咳的盡在喉嚨管裏響。
「成!」狗屎蛋兒心裏話:「該換下一個主意了。」
想著,兩手就分捏了兩根雞毛,輕輕探進董四奶奶的耳朵眼兒裏,捻動雞毛桿子打轉,董四奶奶居然鬥起眉毛,左右搖頭。狗屎蛋兒又把雞毛插進老巫婆的鼻孔,祇消輕輕一擰,董四奶奶再也忍不住了,猛一個鮎魚大張嘴,阿──嗤──一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鼻涕眼淚一齊出籠。
「有……有鬼了!」董四奶奶說。
狗屎蛋兒裝著沒事人,把雞毛朝火盆上一扔,照舊打盹。
「有鬼!有鬼!」董四奶奶坐起來,夢夢盹盹的叫:「狗屎蛋兒,我定歸是魘住了!」
小長工頭也沒抬,縮著脖子,話音兒酸酸的:「哪的話?!四奶奶。妳不會魘住的,妳正在駕雲呢……妳這是……噯,噯……在……四奶奶,妳在『過陰山』呢……」
董四奶奶一聽「過陰山」,彷彿劈頭挨一棍,機伶伶的醒了過來,睜眼一瞅狗屎蛋兒酸吞吞的那張臉,就明白了八九分,心想:完了!完了!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出道三十多年,今晚頭一遭著了狗屎蛋兒這小子的謀算了!儘管恨得牙根癢,話頭兒卻不得不軟到頂底:「噯,狗屎蛋兒,我四奶奶跟你沒冤沒仇,作弄我何苦來?可憐我這把年紀在身上,一沒田,二沒產,拿甚麼混嘴?」
狗屎蛋兒聳聳肩膀:「四奶奶,我得拿妳的話問妳,──他施家也跟妳沒冤沒仇,妳何苦平白的耽誤人命來?!」
董四奶奶倒抽一口冷氣,想起甚麼來,拿話團著狗屎蛋兒說:「這麼著,狗屎蛋兒,我曉得你心眼兒裏想的是甚麼。你為施家巴到底,也不過是個長工,莫若跟我做個乾兒子,我孤苦伶仃一個人,哪天一口氣不來,全是你的,你缺甚麼,要甚麼,我供你……祇別把今夜的事跟人提。」
算啦罷,四奶奶!狗屎蛋兒攤開雙手苦笑著:「承妳瞧得起我這沒出息的窮小子,我有那份心還怕沒那份命哩!妳交我一塊銀洋,替金根兒母子倆打藥,我就做回啞巴,恁事不講。」
「那敢情好。」董四奶奶眉笑眼開,把方抽進去的一口冷氣又吐了出來,忙不迭打腰眼荷包裏捏出兩塊銀洋,熱火火的塞在狗屎蛋兒手心說:「喏,一塊留著打藥,這……這……一塊,你收著,好歹買些鞋襪汗巾甚麼的使。」
誰知狗屎蛋兒接過銀洋,祇揣一塊進腰,把另一塊放在掌心掂掂又扔了回來,木木的說:「這種走歪路撈來的錢,我狗屎蛋兒用不著。我有句話對妳說,我做啞巴?行!妳明兒可得把那塊香火田的契退給施家!人不能太貪,一年坐收八擔小麥管堂錢,夠妳用的了!鬼飯,妳也甭再吃了。今夜幸好碰上我,換旁人,可沒這般輕鬆。」
董四奶奶光眨眼,渾身簡直軟了。
狗屎蛋兒站起身拍拍屁股說:「妳躺著罷,我得趕夜去石橋頭打藥,病人再耽誤不得了啦!」
四
遠遠近近,誰不知董四奶奶好手段,施家大瓦房兩個失去了生魂的人,一趟陰山就救活了一個,她施小老嬸兒救不轉,祇怪她壽限了,判官已勾過生死簿,誰也沒辦法可想。
骨子裏,天知地知,她董四奶奶明白。出道三十年,請仙拘鬼,諸般花巧全玩過,臨收山,倒吃了籍籍無名的狗屎蛋兒一黑棍,打得人天旋地轉,若被他亂說亂道的張揚出去,一世的名頭隨水淌了!幸好那小子沒扔撒手鐧,祇要了一塊銀洋。
饒是這樣,董四奶奶回到叉路口,還心驚肉跳半個月。巫道這玩意,不管是真是假,靈就靈在有信家,俗說: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鈎,若在半路上吃人把底牌揭穿了,這行飯就甭想吃了。董四奶奶明白這個,軟手把兒攢在別人手裏,又拿不住狗屎蛋兒的岔兒,祇好自認倒霉,乖乖的退還了施家撥出來的香火田,哭著,唱著,下了最後一趟大差,借仙家的口,說是她年紀大了,該養息了,把差役的擔子就此卸了。
施大奶奶一聽仙家要免董四奶奶的差役,跪著哀懇說:「她董四奶奶托仙室的福,六十多歲的人,耳不聾,眼不花,求仙家再留她當三五年的差罷。」
董四奶奶何嘗想放手不幹,祇是狗屎蛋兒逼她非退身不可,任她施大奶奶百般哀告,還是不允。祇說找到替身就關堂子了。施大奶奶感念她救活了金根,一年八擔小麥的管堂費照送,給她養老。
老巫婆關堂子的消息,很快哄傳出去,南山腳附近的婦道,有不少想端這隻熱鍋的,祇消董四奶奶答允收徒,那叩了頭的還怕不「銀洋花花,白手成家」嗎?
按照巫門的規矩,黃花仙姑要換她手下的差役,必定先托夢,以夢為憑,和董四奶奶對答,答中了的人選,一些想吃這門飯的婦道,竟使槐樹汁兒抹臉,假害一場大病,然後仙家初附,大唱大鬧,好去應選。
誰知董四奶奶成竹在胸,──要收徒弟當替身,必得收個眼觀四處耳聽八方的人,好報狗屎蛋兒羞辱之仇!找上門的幾個愚拙村婦,口艱舌硬的,哪能瞅得上眼,經不住一陣對答,全都抱著頭走了。
這當口,施大瓦房的金根兒毛病全好了,施大奶奶大把的朝外撒錢,酬神謝佛。董四奶奶不出,全便宜了其它吃神鬼飯的。祇是聽人說,施家肉中帶刺,那小長工狗屎蛋兒專在暗中挑眼兒罷了。
董四奶奶眼不紅在錢上,祇恨那小長工入骨,屢次關照薛二禿子查訪左近有沒有中意的替身。薛二禿子滿心窟窿眼兒,曉得姑媽時運退了,若招來一個不相干的替身,她摟她的錢財,把自己摔在一邊,南山腳就難混了,要找就得找個和自己有首尾的,日後開了新堂子,兩人勾勾搭搭,扯扯連連,夥穿一條褲兒才好。
一想到這點上,不禁想起鎮梢的寡婦花桃來。
花桃本是縣城裏大戶人家的丫頭,嫁到南山腳沒上兩三年,就掏弄死了丈夫,成了年輕輕的俏寡婦,夫家十分寒薄,祇有二畝薄薄的黑淤田,一間東倒西拐的丁頭屋,一丁點兒家當,如何能養活得這麼一個紅嘴白牙光吃不拿的俏刮女人?花桃沒辦法,祇好開了暗門,孤老出出進進,憑下半截兒養活上半截兒。
薛二禿子進過她的門,越想越覺得花桃天生是吃神鬼飯的材料。說去就去,鎮梢見了花桃,拿話頭兒打動她說:「妳年輕輕的人,何苦幹這行?十年日子流水過去,人老珠黃再回頭就晚了。我那姑媽這陣子打算關堂,要找替身,妳是上選,何不借夢為名去對答對答!」
花桃尖刺刺的笑起來說:「承你的情,二禿子,誰不知施家大瓦房的小長工狗屎蛋兒是根麥芒子?!妳姑媽三十年的道行,尚且栽得鼻青眼腫!我花桃可沒那種積德!」
薛二禿子說:「花桃,妳可甭不經戰仗就打退堂鼓,天塌下來有我姓薛的頂著!如此這般不大意,萬無一失的!」
花桃吃不住慫恿,想了又想說:「依你罷!祇是出道兒是件大事,無論如何要扮得鄭重些!」
兩人談得投契,花桃收拾些酒菜和薛二禿子同吃,把話全商議定了,薛二才動身回去。
不幾天,花桃就生起一場惡病來,兩天兩夜,滴水不沾,穿一身紅毒毒的嫁衣,手抓一把禿頭掃帚,披散著髮,從門裏舞到門外,從街東舞到街西,唱得群鬼束手,鬧得閻王不安。街坊一見,祇好請些吃神鬼飯的來,把花桃鎖在街頭的井欄上,搭起法壇驅邪。
先是鐵樹宮裏的何道士施法,焚符唸咒,掐訣拘神,遍天澈地一查,查說是惡鬼附身,在花桃附近劃了天羅地網,耍使桃木劍、五雷陣、太上老君符,砍鬼劈鬼,誰知剛近花桃的身,就吃花桃劈胸揪住道袍,一口唾沫吐上道士的臉,左右開弓,刷刷幾個耳刮子,把道冠全打掉了。
何道士五六十歲的人,變得像隻灰鶴,哪裏經得住花桃歪纏亂扯,鼓著腮幫喘叫說:「有……有……有話好說!」
花桃哪肯輕易放手,拿雞一般的拿著何道士的後領,暴風般的舞唱道:「可惡的賊道太喲荒唐,錯把喲仙……家當鬼魂!我家住在黃花的洞,黃花仙姑有名聲!蟠桃喲會上見過西王母!南天門裏也朝過至尊!地仙籍上你查查看,我黃花仙姑的道行深!」
可憐何道士被花桃扯晃得頭暈腦脹,哪還敢施半點威風,祇管告饒說:「小道該死,沒查地仙冊子,得罪仙姑!」
其他的巫婆全是互通聲氣的,一見花桃當眾羞辱了道士,誰不在心底下佩服花桃有本事!又見花桃報出黃花仙姑響唧唧的名號,便一哄而上,做好做歹的勸說:「仙姑大量,就放了他罷!」
花桃不放手,搖著一頭散髮唱道:「我不氣賊道無禮數,氣在那賊道沒眼睛!我下山不為旁的事,要替那董四奶奶找替身,旁人不中我仙姑的意,我看上了花桃這個小妖精!她允了罷!要不然,我叫她連年病纏身!賊道他今日開罪了我,我就要他作見證!」
眾巫婆代表何道士求告說:「仙姑在上,我們擔保何道人做見證就是了!」花桃這才鬆手,又唱著,吩咐火急差人去接董四奶奶。
不一會兒,董四奶奶接到。眾巫婆把花桃如何得病,仙家如何附體,何道人如何驅鬼受辱源源本本一說,薛二禿子又在一邊加油添醬,畫龍點睛渲染一番,直把董四奶奶說得心癢,恨不得馬上就收花桃。
董四奶奶走到井欄邊,再看看鐵鍊鎖著的花桃已經昏過去了,遂叫薛二禿子開鎖,把花桃揹回她的丁頭屋去,面上噴水,腳下搧風,才幽幽的吐氣活轉來。淚汪汪的望著董四奶奶,欲擒故縱說:「說真箇兒,四奶奶。您無論如何求求仙姑,別逼著我這年輕輕的寡婦,自打我家那口兒入土,我避人惟恐避不迭,哪還能拋頭露面?……再說,四奶奶,我不慣做這個……」
董四奶奶一把拉住花桃的手,親熱熱的關顧說:「乖乖,可別說這怠慢話,開罪仙家!她黃花仙姑找到妳,是妳的緣法,脫不了的,莫如跟仙家立約開堂,妳允了罷!」──這是當著人面的說法。
背地裏,董四奶奶說:「花桃,我收妳是收妳,施家大瓦房的錢可不是好拿的!我是在狗屎蛋兒那小子手上栽了的!」
「妳放心,四奶奶!」花桃大拍胸膛,口說:「我早就打聽過了,莫說他狗屎蛋兒祇是一鼻子兩隻眼的凡人,就算他是孫悟空變的,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碰著我,包管替妳出氣就是了!」
董四奶奶嘆口氣,一想那回就寒透了心。當夜著了狗屎蛋兒的謀算不說,第二天,整整吃牛糞餅薰了一天,閉著眼睡不著,弄得滿臉浮腫,餓火掏心,夜晚起來,草草打發了施大奶奶,坐狗屎蛋兒推的手車回家,剛出門,那小子推說車軸斷了,自作主張要換驢!換驢就換驢吧!肥驢不備,單備一匹瘦驢,好歹扯一隻單薄的麻袋墊在驢脊蓋上,剛上路,就沒命使柳木棍直搗驢屁股眼子,搗得那驢邊跑邊打蹶兒,顛得自己尿屎屁流,一路沒喘一口舒心氣,回家大病一場……
「妳放心,四奶奶!」花桃還是那句話:「一切包在我身上。」
麥季過後,董四奶奶正式收了花桃,花桃和黃花仙姑開堂訂約,立了「白虎堂」,著實也熱鬧了一場。董四奶奶那天去花桃的堂子受禮,多吃一點葷腥,又喝了幾杯酒,中午心,樹蔭下打盹,吃南塘邊的溫風一吹,回來就生了毛病,喘喀齊來,上吐下瀉,沒等花桃替她出氣,真正做了一回大關目──「過陰山」去了。
立了新堂的花桃能言會說,更借重董四奶奶的名頭,黃花仙姑的氣勢,很快竄紅起來,在南山腳下,誰提起花桃,都在底下加上「奶奶」。
穿針引線的薛二禿子不用說成了趾高氣揚的螃蟹,跟花桃奶奶一唱一和,正合上俗話:「巫婆下差,童子還願,兩相配搭,床上見面!」啦。
五
在施大瓦房這方面來說,花桃奶奶開堂立會似乎稍晚了一點。
施大奶奶再慷慨,流進流出的銀錢多少有些盤算,這一年裏,單為金根兒撒撥的錢,就開了一罈銀洋,又賣去五十畝坡田,人怕出名豬怕肥,她施大奶奶手指枒裏漏下的,全夠旁人家裏上一堂供,哪個吃鬼飯的不眼紅?那些常走江湖測字算命的,賣卜打卦的,看陰陽觀風水的,僧道遊方托缽的,繞著大瓦房,走馬燈似的打轉。
進頭門,過二門,花桃奶奶也去湊個數,初出道的巫婆太多了,施大奶奶接得卻不記得,祇記得死了的董四奶奶,金根兒自打那場病痊癒,雖說長的不結實,卻也沒生過甚麼毛病,施大奶奶算算,手頭一天不如一天寬裕,花起錢來就勒著些了。她花桃神通再大,無風不起浪來,也祇好順著溜淌罷了!
「噯,我說薛二!」花桃悶不過,激著薛二說:「她施家不上鈎,你得拿出點主意呀!」
薛二悶悶的摸著沒毛的腦袋,吱著牙朝裏嘶嘶氣說:「這事真真難倒我這主意罐子了!她施大奶奶不是憨子,平白的為甚麼朝咱們頭上撇銀洋?除非……噯,除非……金根兒鬧出毛病來,那才好辦!」
花桃浪聲的笑起來:「你說的倒真妙,蔴線頭兒放有八丈長,吊著玩!」
薛二禿子皺著眉毛苦笑說:「沒旁的法兒了,我的姑奶奶,等得了妳也得等,等不了妳也得等!讓我先去踩踩路,扯定網角,妳等著撈魚就是了!」
說也真巧,那年秋天,瓦房家佃放一塊坡田,四處托人招佃戶,薛二禿子就去了。施大奶奶瞅著二禿子的個頭兒就中了意,又看在他跟董四奶奶是近親,一口答允了。薛二禿子絕口不談神鬼,連狗皮鼓也收拾了,一心經營那佃來的田。
既有了主佃這一層關係,薛二禿子就腳心抹油,走動得勤快起來;今兒借麥種,明兒送犁頭,逢著瓦房家有甚麼雜碎活,修牆補屋,不用她施大奶奶開腔,薛二禿子自己動手,做得有模有樣的。
「噯,二禿兒,」還是施大奶奶提起說:「這晌時你滿閒,別處沒有病家燒豬還願的嚒?」
薛二禿子嘆口氣:「這年頭,說實話,誰不見錢眼開?!我薛二禿子可不成。有些人家病了人,本是小毛病,吃不住香頭奶奶一誇張,就化了大錢!請我的人家也不少,有些用不著鋪張的小病,我情願武大郎盤槓子,說幾句『兩頭不夠有』的話,勸他們得省就該省點兒,可不是,大奶奶,我薛二禿子即使少吃無穿,也不貪那不該得的!」
施大奶奶聽了,句句入耳。薛二禿子真不錯,可不是?天下哪有燒豬童子勸病家省錢的?瞅他日子過得清苦,也常施些小恩小惠,叫狗屎蛋兒替二禿子送些升升把把的糧麵,薛二禿哪肯受一點兒,脹粗脖子雙手朝外推,見了施大奶奶,把仁義道德寫在臉上,吵架似的說:「甚麼話!大奶奶。妳一番好意我心領神受了。以妳大奶奶這般恩德,莫說人,狗也曉得搖尾巴哩!──我能收這些?別讓人把我薛二禿子看扁了,往後妳免破費罷!」
說著說著,又到開春時刻了,無巧不成書,小金根兒剛學走路,迎著過堂風,受了點兒寒涼,施大奶奶不放心,打算吩咐狗屎蛋兒放車去接香頭來瞧看,事經薛二禿子曉得,便打了攔頭板。
「不怕妳見怪,大奶奶!金根兒這點毛病,不算事!我瞧看瞧看就成了!」
薛二禿子看病,不離祕方土法兒,料準金根兒受的是寒涼,便熬些薑湯對付,光是這樣治好毛病,施大奶奶不見得心服,薛二禿子便又錦上添花,耍一套大關刀攆鬼,打一圈螃蟹溜兒驅邪,神欺鬼迷的,居然就把金根兒燒給退了。施大奶奶感激之餘,越發對薛二禿子另眼相看了。
就這麼有來有往的過下去,薛二禿子兩腿抗著一張嘴,直把大瓦房當成家了。施大奶奶不放心旁人,對薛二禿子真是放一百廿個心。
「大奶奶,妳沒拿我當外人,我才說這話。」薛二禿子說:「自從大老爺小老爺相繼過世,天又奪了小老嬸兒,這如今,偌大的宅子,全靠妳一個人撐持,妳這把年紀,裏裏外外的操勞,真也夠苦的了!偏生狗屎蛋兒那傻長工,小事幹不好,大事又幹不了!往後,宅上有事,儘管托付我去辦,說不上報答妳,聊盡一片心罷咧。」
也虧薛二禿子有這等忍勁,三言兩語貶駁了狗屎蛋兒,做起施家大瓦房的二當家的來。施大奶奶心眼裏的路數,薛二禿子摸得一清二楚;施大奶奶心眼裏祇有金根兒,薛二禿子整天捧寶似的捧著金根兒,施大奶奶怕金根兒凍著,薛二禿子早就替金根兒穿得暖暖,施大奶奶怕金根兒熱著,薛二禿子早就替金根兒抱到風涼水便的地方;金根兒喜聽唱唱,薛二禿子唱得喉嚨發啞,金根兒愛聽故事,薛二禿子就搜遍枯腸的講,一日兩,兩日三的,金根兒離了薛二禿子就吃不進飯。
既團住了金根兒,薛二禿子就好施展了,話匣子一打開,盡是妖魔鬼怪,金根兒把抓大的娃子,心裏裝滿了那些,白天還管不著,一到夜晚就發呆打楞,半夜三更,大睜兩眼做夢,鬧得施大奶奶整夜守著熬著,熬乾了燈盞。
施大奶奶直心直腸的人,說甚麼也不曾想到薛二禿子身上,先以為金根兒得的是夜啼症,托人寫了大疊黃裱紙的單張兒。「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唸七遍,一夜睡到大天光!」寫好了,差狗屎蛋兒到處去張貼,直把牆頭屋角貼遍了,三天過去,金根兒非但沒見好,反而越見沉重起來。
施大奶奶一看不是那回事,又以為床舖對著橫樑,使得娃子遭魘了!今天也搬挪,明天也搬挪,那金根兒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照舊還不算,竟說起夢話來,施大奶奶一聽,了不得!金根兒滿口大仙、鬼風、變化……可不是仙家又來作祟了?!
正在施大奶奶慌亂時,施大瓦房的後院裏又出了岔事,常常半夜裏石走沙飛,吱吱鬼哭,油紙窗會陡然嘩啦一聲響,裂開盆口大的洞,彷彿有甚麼影子一搖晃,再等老眼昏亂的施大奶奶抬眼去望,除去破了一塊窗紙而外,祇落下睜眼打顫的金根兒了。
臨到急處,施大奶奶真慌了手腳,既是仙家來祟,必得去請巫婆,董四奶奶死了,附近巫婆太多,也不知請誰是好?!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趕急要狗屎蛋兒請薛二禿子來商量。
薛二禿子方進門,施大奶奶便坐在地上,手抹腳脖兒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全捏了抹在鞋尖上:「啊呀呀,二禿哥,這倒怎麼是好……金根兒他,原是好好端端的……」施大奶奶三口氣分五口喘,總算把金根兒的病情說了個大概。
「大奶奶,妳別慌,」薛二禿子安慰說:「待我仔細瞧瞧!」
說著,撩起衣裳,後院裏站定,嘴裏唸唸有詞,煞有介事的左走三步,右走七步,伸手朝半空抓了一把,放在鼻尖上嗅嗅,抓的是風,嗅的是邪。
「唔,邪,邪!」薛二禿子指著滿院的砂石泥塊說:「妳瞧,大奶奶這準是仙家見罪,驚了金根兒啦!他是童子目,最易見鬼神的。」
施大奶奶點點頭:薛二禿子說對了她的心路。
「我看,就請各堂各會的奶奶們來,來它一堂大『會差』罷──這兩年,雖說手頭緊,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祇要留得住金根,要不,我還能帶著家產進棺材?!」
薛二禿子皺著眉毛說:「大奶奶,妳定是急糊塗了,各堂各會的香頭奶奶幾十位,別說許願的錢,單祇每位送上三五斗糧食的差費罷,得多少花銷?再說,金根兒落地時,拜的是黃花姑娘胡金花,也祇她胡氏仙姑肯出心祐護,其下餘,誰肯臨時出力?」
「嗨!」施大奶奶跺著腳:「董四奶奶堂子封了之後,仙凡相隔路不通……叫我……」
直到這個節骨眼上,薛二禿子才提起「東風」來:「妳敢情忘了?大奶奶。董四奶奶我那姑媽死前就找了替身,南塘邊的花桃奶奶,前年春後開的『白虎堂』供的是黃花仙姑胡金花。啊!花桃奶奶真是盡得我姑媽的真傳,不用說『過陰山』『升天界』諸大關目樣樣行得,單憑那張嘴,也說得王母娘娘心動,玉皇大帝垂憐,又練就一雙『陰陽眼』,大白天也能觀神察鬼,聽說開堂才兩年,就替人下了百十堂大差,真是人到病除,進了棺材的全拉得轉來!」二禿子潑潑拉拉的把花桃說得神仙一般,說完了,別起小烟袋桿兒,拔腳就走,臨走時卻又丟下兩句沒骨沒刺的話來:「我祇是為妳才說這番話,花桃奶奶跟我是沒親沒故,請不請,妳再酌量吧!」
「那……那……」施大奶奶急得舌頭打轉叫說:「二禿哥!這就煩你叫一聲狗屎蛋兒來十萬火急去接花桃奶奶罷!」
薛二禿子眼一瞇,心像熨斗燙過似的那麼舒坦──誰說祇有諸葛亮能借「東風」?
六
狗屎蛋兒正在牛棚裏抱著狗睡覺,吃薛二禿子踢醒了,揉著兩眼,迷迷盹盹進屋,劈頭就聽施大奶奶叫他放車去接花桃,不由把瞌睡全沖醒了,一股勁朝天翻眼。
花桃祇有一個,不錯,南塘邊的那個寡婦。自家趕集常打她門前過,她常嘴咬著指甲,倚在門口賣俏!街頭的茶樓酒肆,誰蹲下來不把她說得稀花爛!花桃那隻放騷的狐狸,屁股圓圓,奶包鼓鼓的,斜臉望人,兩眼出火,甚麼週正貨色?!她當香頭,立堂子,是個出色的「大耍家」!(註:意指專門開口討大錢的專家。)若不是金根兒活厭煩了,想喝閻老西的馬虎湯,就是她大奶奶耳根子軟,鬼迷心竅,上了鬼話劉基的薛二禿子的大當!要不然,怎會請她?!
施大奶奶急得沒處抓撈,怎看得慣狗屎蛋兒那股磨叨勁兒,頓著拐棍頭罵說:「你斷了腿怎的?還不快去接人!」
狗屎蛋兒不會轉彎兒,直楞登的說:「大奶奶,金根兒若真有毛病,我看,妳還是去請旁人好!請白石橋老顧先生來,準沒錯!人家掛牌行醫大半輩兒了,所看的病家,從沒做過棺材舖的生意。」
「你,你?你!你?!……放屁!」施大奶奶急得虛火上昇,兩腿一軟,便跌坐在椅子上,喘半晌才說:「我把你這雜種狗╳的!一棍砸扁了也不稱心!還提老顧先生!老顧先生!我要請他換寫靈牌怎的!」
狗屎蛋兒兩手一攤,白眼望人說:「好,管妳碗,伏妳管,就依妳的話,大奶奶,有句話我可要說在前頭──金根兒日後要有好歹,放了炮仗,(註:北方迷信傳說,未滿十二歲的兒童夭折,放炮竹一枚,可以驅邪,後因襲成規,若謂某家兒童『放了炮仗』,即意指夭亡。)可不是我狗屎蛋兒咒的!」說完話,緊一緊腰肚兒,(註:腰帶之一種,帆布製成,前寬後窄北方常見之。)也不管施大奶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一步三搖頭,逕自推車出門去了。
狗屎蛋兒剛上路,薛二禿子早到花桃房裏啦。
「網角吊好吧!姑奶奶!妳趕緊收拾了去撈魚罷!妳聽,那邊車軸吱吱響,可不是狗屎蛋兒那小子上門了!」
「有你的,薛二,害得我苦等兩年,還虧你說得出口。」花桃說:「你不妨再看看我,一進門就伏得她施大奶奶躦蹄貼耳,快,帳幔後邊躲一躲,狗屎蛋兒到啦。」
狗屎蛋兒一到,三句話不說,花桃奶奶走馬上車,直奔施家大瓦房。一進門,施大奶奶就像窮鬼接得財神爺一般,忙不迭的張羅。
花桃奶奶全攔阻了,開宗明義第一章:「看病要緊,大奶奶,我可不是俗傳的『香頭奶奶鮎魚嘴,終年不斷淌口水』,專來尋吃尋喝的人!」單憑這句開場白,就使施大奶奶打頭到腳服了她。花桃奶奶一屈手臂,緊緊的掐起一個訣,飄風一般穿堂走道,跟施大奶奶說:「我這是要暗訪鬼,明拜神,就煩妳大開門戶罷。」
施大奶奶一聽,急忙吩咐狗屎蛋兒前前後後開門,小腳踹踹倒倒跟著巫婆跑,那花桃奶奶方至後室,呵欠一打,就打出一場驚天動地的潑風暴雨來,比董四奶奶更加凌厲萬分了。
花桃奶奶踏著旋風一般的翻花碎步,舞得恍似九天魔女,左手提著七節鞭。右手擎著三聯磬,手腕腳踝上響著鬧鈴,曼舒喉頭唱道:「我一拜如來神中的佛,二拜玉帝他佛中喲皇!三拜那十八層天上的菩薩天仙星君元帥真人和神將,四拜他八層地獄輪迴的地藏閻羅判官執事鬼王鬼卒馬面牛頭還有那黑白兩個無常……我五嶽名山的散仙地仙都拜過,再拜那東南西北四海的海龍王……差役她沒通凡塵的訊,金根兒染病我心慌!」
獅子口,大氣魄,花桃奶奶這一唱,更唱出了黃花仙姑廣大的神通。施大奶奶急忙在一旁接口說:「多謝仙家如此費心勞神,為妳乾孫兒一點小病,遍天澈地的辛苦,這就請查看金根兒的病源罷。」
「我說喲轉來就回喲……轉,查看那金根兒病源落何喲方。呵──欠──哦……」花桃奶奶花紅裙裾搖起千層波浪,變出一種尖拔的彷彿能掀塌屋脊的吭聲唱下去,尾音帶著動人的顫索:「頭一件,還怪你施家老幼早先不信神和鬼,苦掙來銀錢沒經財神點,你凡夫俗子就妄想把它藏……,」花桃奶奶一開頭就單刀直入!點上了本題:「第二件,還怪你瓦房宅子沒蓋好,虎嘴龍頭犯天律,瘟神常睡你家的床!最不該!山坡上你把宅子造────前屋駝著後屋的樑,前屋猶如當家主,怎吃住後屋沉沉壓頂樑,金根兒不是病在旁的上,泥丸喲封頂他病唷昏……昏……」
施大奶奶搗蒜般的叩頭,恍然大悟似的想起來,幾年前風水先生就提過:前屋駝後屋,三年哭一哭!當時沒捨得拆,這好?果然犯著金根兒了!便咬著牙說:「仙家開恩,既然屋子犯忌,求仙家下示罷!單求能留塊遮風擋雨的地方給我祖孫倆棲身,就……夠……了……」
「房子不拆要妳金根!要留金根兒妳就不保房!」仙家祇給兩條路走,聽憑施大奶奶挑選。
可憐施大奶奶一聽!三魂嚇走了二魂,額角上汗珠沁有黃豆大,急忙朝地上嘣嘣叩頭說:「留!金,根!我,留,金根!仙家!」
「房子要從後朝前拆!」仙家下示斬釘截鐵:「一進一進全要拆精光!」忽而又開恩似的兜轉一句:「單留前屋和東西兩廂房。」
施大奶奶在昏迷中喘出一口氣──到底仙家寬大,還給留下一進三合頭,人口少,夠住的了。
「磚瓦木料不准動,全留著修蓋白虎堂!」花桃奶奶費力的唱出這兩句,白生生的臉不禁泛紅,音調也有些忸怩,急忙解釋道:「並非我仙家還貪凡間物,委實是天命不敢搪……金根兒既是我乾孫子,我就該拋卻雲遊住一方……」
「謝過仙家!」施大奶奶無限感激的說。
花桃奶奶點過了大題目,舞跳得越發輕鬆了,七節鞭有節奏的劃著弧,擊在三聯磐上,盪出金屬的餘音,她應和著唱道:「白虎堂上受香火!斷了香烟我慌……忙,七月十九黃道日裏要打基,八月十九黃道日裏要上樑,日子務必記清楚!我保佑妳金根兒福壽喲……長!」
「記著啦,仙家。」
花桃奶奶步法一變,緊接著唱到小題目上了:「她花桃奶奶是我頭名頭號大管堂,妳施氏門中散財消災全要靠她去喲……奔忙……妳南倉房要散三缸玉蜀黍,北倉房要散三擔八斗好高粱……頭號甕,小麥要散它四擔五,它二號甕大麥要散五擔零三升……糧食要撥給花桃奶奶去經營,好讓她掐指數數散給窮人!」
施大奶奶一划算,南北二倉的存糧,可不正是這個數兒!仙家怕連麥粒兒全使神算法數了,要不然會算得這麼清楚?!可憐這一來,兩季餘糧全被挖空啦。
花桃奶奶按薛二禿子的數,一口氣挖了糧食,心猶不足,順便帶到別的上頭,唱道:「妳小南屋,樑頭上掛的風鵝臘肉跟火腿,散給花桃奶奶用飯搭搭嘴罷!」
「是了,仙家!」施大奶奶說:「我是早不動葷腥了,那些原留給金根兒下飯的,哪吃得了那麼多,等一歇兒,叫狗屎蛋兒架梯子取下來,給花桃奶奶送去就是了。」
花桃奶奶背轉身又唱道:「妳房頭還有半疋花洋布喲!拿給那花桃奶奶做套新褂褲罷!」
「行!行!」施大奶奶一口應說:「我就去拿來,真是呀,那半疋布本是扯來做門簾的,壓在床頭大半年了,金根兒這一病,我哪來心腸端針線扁?要不是仙家妳提起,我真是忘了……」
施大奶奶剛要去取布,花桃奶奶又唱道:「你磁鼓兒裏還有半斤冰糖培著的大棗子肉喲!順便捎給她花桃奶奶壓咳嗽罷!」
說真個兒的,她施大奶奶旁的全離得開,冰糖培大棗是離不開的,老年人,喉管常塞著,全靠它化痰,一聽仙家連那個也要拿著送人情,著實捨不得。又想想,既然仙家開了口,若不答應,仙家她摘下臉來朝哪兒掛去?便也允了。
花桃奶奶唱這唱那,唱甚麼施大奶奶允甚麼,唱到末了,帶上一筆燒豬還願的事,自自然然的點出薛二禿子來,頭水自己撈了,要他撈撈二水!
燒豬還願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一,花桃奶奶早就選定豬棚裏那隻白毛大肥豬了。
七
轉眼到了六月底,施家大瓦房忙碌起來。為了還願的事,花桃奶奶下了一趟差,說是金根兒祿馬歪斜,搖搖欲倒,須要童子們跑關攙扶;一口氣背出一大堆跑關的用具:八仙桌子五大張,太師椅子五十把,棗木長凳十三條,曬簿四付(註:曬簿,狀如大蓆,質甚硬,北方農家用以曬物。)紅布兩疋,麵捏的小豬五百隻,柳斗,剪刀,秤,紙旗兒,鐵鏟頭(註:除草的農具之一),火盆,火柴備用。不用說,張羅用具的差使,一股腦兒落在小長工狗屎蛋兒的頭上了。狗屎蛋兒扳著指頭數算,祇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要備齊這許多物件,分明是存心捉弄人,可恨花桃那婊子借著施大奶奶行使號令,儘管滿心不受用,也得捏著鼻子照辦,不准哼哼!
卅那天張羅一整天,真個是花桃奶奶歪歪嘴,狗屎蛋兒跑斷腿,用具備妥了,花桃奶奶又支配狗屎蛋兒說:「益發辛苦你,狗屎蛋兒哥!喏,八仙桌子麥場中央壘,四張在下,一張在上,頂上放張太師椅兒,椅前放笆斗,笆斗裏盛糧,糧心裏插剪刀、秤,斗邊兒上分插上黃旗十二面,旗外預備七盞燈……這算是法壇。其餘七七四十九張太師椅子,一律背朝外,繞著法壇轉一圈兒;東西南北四個關,豎起曬簿當城牆,棗木長凳十三條,搭成七彎八拐的奈何橋,禾木兩根一丈八,左右分豎,好掛神旛,火盆木柴放一邊,好讓薛二禿子烘鼓,燒鐵鏟頭行法!」
嚕嚕囌囌交代完了,嚷著身子乏,施大奶奶便叫:「狗屎蛋且慢忙,先送花桃奶奶回去歇歇。」花桃臨上陣,施大奶奶又塞些吃食,花桃奶奶揣了一腰,像匹帶肚子的草驢。
狗屎蛋兒送了花桃奶奶回來,天已斷黑了,氣也沒歇,施大奶奶就催叫他馬不停蹄的壘關搭橋。逢著月頭黑,麥場邊的柳樹梢上吊著一盞燈籠,狗屎蛋兒脫了小褂兒,大赤著胳膊獨幹夜活,直累得歪頭軃頸,渾身潑汗。公道不公道?祇有天知道!狗屎蛋兒抬頭去望天,墨沉沉的,祇有幾顆芝蔴粒兒的星顆子,在遙遙的眨眼。
「花桃花桃妳這臭婊子!」狗屎蛋兒心裏話:「妳光說不動出張嘴,累我狗屎蛋兒的兩條腿!跑斷我的腿,倒便宜了妳的嘴?!天下有這等便宜事?嗯?!──妳花桃奶奶大耍家,獅子大開口,哄騙俱來,她施大奶奶鬼迷心竅,聽妳花言巧語,放著金根兒命不管倒也罷了!為何找我狗屎蛋兒的麻煩!」
巡更的梆子讟讟的響過去了。
狗屎蛋兒佈好了法壇埋旗桿,旗桿一丈八尺高,一個人費了吃奶的勁頭兒才豎起來,填實了土,天到大五更了,狗屎蛋兒扯下肩上的汗巾抹把臉,熬了一夜,祇覺滿腦子沉甸甸的,一肚子悶氣。彆至麥場邊,躺在草堆腳旁歇歇勁,破曉前的露水涼涼的落,幾顆芝蔴粒子星還在眨眼,四野全是蟲叫聲,月芽瘦得像把鐮刀,傻白的,紙剪似的貼在柳樹梢上,慢慢朝上升,朝上升,隔一道天光,越來越淡了,狗屎蛋兒的眼皮兒卻慢慢朝下掉,朝下掉,心裏還響打鼓似的聲音:不公道!不公道!
那邊來了一隻狗,狗屎蛋兒喚來摟著牠,昏昏盹盹的就睡著了。正睡得沉酣,屁股上挨人一腳又踢醒了,揉開眼來一看,原來是薛二禿子,狗屎蛋兒不耐煩,咕嚕說:「你讓我歇歇吧呀,薛二爺,熬夜幹活差點沒把人給累殺!」
薛二禿子嘿嘿笑說:「太陽樹頭高啦!等著豎神旛,到處找不著你這幫閒打雜的,施大奶奶動火啦!你還上甚麼虎邱山?!」又酸吞吞的說:「打起精神來罷,等會兒行法時,揹雙馬兒(註:雙馬兒,帆布做成,兩頭有袋,用以盛錢物,北方人常搭在肩上趕路。),散法餅,拋麵豬,軋木屐(註:木屐,用木板作成鞋形,雨天綁於鞋底,用以防污水污泥。),肩雨傘,駝命童(註:巫家術語,指生病的兒童。)全是你的差使──。別沒精打采的像誰欠你二百錢,你自小吃施家飯長大的,施家沒虧待過你!我說這話,好比老夫妻行房──直來直去!你可別怪。」
狗屎蛋兒叫搶白得兩眼直眨,心想:我的兒!薛二,你也竟是尾巴上帶刺毒傢伙!跟那婊子花桃夥穿一條褲兒的。一彆氣,恁話不說了,咱們是老公公爬兒媳悶幹到底。除非抓不著你們的把柄,算我狗屎蛋兒倒霉!這麼一轉念,狗屎蛋兒真打起精神來了!緊一緊腰肚兒,脫去鞋子,嘴含旛捲兒去爬旗桿。樹好爬,旗桿難爬,光禿禿的禾木一丈八,沒一處能留得住腳的,狗屎蛋兒好不容易爬至桿頂,掛了神旛,那旛捲見風一吹,潑刺刺展有六尺多長,黑底兒字,一路長符,活像兩條巨大的黑蜈蚣。
按照巫家的規矩,一升神旛,祭典就開始了,遠近幾里路,誰都望見那兩面招展的黑旛,施家設有流水席,又散法餅,拋麵豬,娃子們吃了辟邪氣,大夥兒一見旛起,全都扶老攜幼的備份香燭去湊熱鬧。不多一會兒,村前村後的路頭上,成群結隊都是人,流水似的淌向施家大瓦房來了。
這時候,祭典的頭一宗例行儀式──烤鼓,開始了。偌大的三腳銅盆中燒起旺火,八個精壯的巫童,一律露出半邊肩膀,單手旋弄著鼓棒,飛也似的繞著火燄兜起圈子來,一面將帶柄的單面手鼓在火面上搖晃,搖一次,敲兩聲,以試鼓面繃緊的程度。
突然間領頭的巫童薛二禿子雙腳使勁一點,整個身體橫空耍一個平旋,在火燄上轉了一圈,同時雙手反繞在背上,人在半空中擊了一聲鼓,再落進隊中去,變奔跑的步姿為一種瘋狂的躍舞,所有的巫童全跟著鼓聲那樣舞躍起來。挨擠的人群裏不斷迸出采聲,和急速的鼓聲捲在一起,使那有節奏的舞躍更見瘋狂。
鼓點子翻著花,得弄弄冬,得弄弄冬,得弄弄得弄冬,弄冬冬,在鼓聲乍停欲起之際,鼓邊鐵環上所繫的數百隻小鬧鈴,全在巫童們手腕熟練的搖盪中,發出輕快悅耳的金屬的喧嘩,勒勒啷,勒勒勒勒啷,啷啷勒啷,勒勒啷,巫童們在薛二禿子帶領下,打著空心筋斗,從火頭上翻來跳去,滾至熱鬧處,直分不清鼓聲鈴鬧,火頭上不斷的閃動著雙腳朝天的人影。
忽地,人頭上撐開一把黑洋傘;人群潮水分開,爭著傳告說:「那不是觀風望陣的正經主兒花桃奶奶來了!」
撐傘的花桃閒閒雅雅的走進來,活鮮鮮的打扮直能朝下滴,頭梳兩個燒餅大的扒角髻,腦前腦後,遍插絨花球,又描眉,又畫眼,兩隻腮幫塗著胭脂,貓咬一般的紅;她上身穿一件月白綾子的盤花襖,下身配的是火燒百褶大紅裙,手裏捏著鵝毛小扇,扇柄裹著一條花汗帕,帕上遍潤花露水,人到哪裏香到哪裏。
花桃奶奶一到,就吩咐狗屎蛋兒抬供桌,獻上全供,焚香點蠟之後,又跟狗屎蛋兒說:「諸般供品全有了,單差一隻施法用的活雞。就煩你罩一隻半斤不多,八兩不少的童子雞來罷。」
狗屎蛋兒一想,好!又是一個難題目!便說:「雞上窩時妳不交代,大白天叫我抓雞!我眼裏沒有帶秤,曉得哪一隻是半斤不多八兩不少的童子雞?」
「瞧你那嚕囌勁!」施大奶奶插口罵說:「就抓那隻錦毛禿尾的小公雞罷呀!──沒開叫不會彈氄就是童子雞,這也不懂?」
狗屎蛋兒沒精打采的拿了罩子去抓雞,長翅膀的家禽哪那麼好抓得的?雞罩兒沒落地,牠早一翅飛開了!狗屎蛋兒抓得心急,東一罩,西一罩,抓得雞飛狗跳,前後抓有頓把飯的功夫才抓到手,屁股還沒沾板凳,花桃奶奶又叫了:「狗屎蛋兒哥,過來讓我搭搭腳。」
花桃奶奶上法壇去,要狗屎蛋兒半蹲著,使肩膀當腳凳兒。上了法壇又說道:「狗屎蛋兒哥,等著別亂走,有事時我好托咐你去辦,日頭出後,天恁的悶熱,就煩你幫我撐傘罷!」
狗屎蛋兒無可奈何,祇好站在法壇上歪歪的撐著傘,花桃奶奶在傘蔭下迎風坐,翹起腿,閒閒的打著鵝毛扇兒,狗屎蛋兒卻光著腦袋,直楞楞的曬太陽。
獻上全供,天到旁午時了,巫童們坐到布篷下的茶桌邊,繞著圈兒輪流擊鼓,唱戲酬神。首先由薛二禿子響鼓唱兩句開場,然後順序接替,每個巫童唱它三、五、七句不等。一圈輪過,薛二禿子粗聲唱道:「我今朝喲……奉了……仙姑的令喲!」
下一名急忙接口唱:「巫童們就跑馬上喲仙山!」
「仙山它浮在那……東洋海喲!」另一名晃動鼓面。
再下一名伸長頸項吼道:「巫童們就飄洋渡海去拜喲……仙哪……人!」
鈴聲一振,全體巫童都站起身和應道:「他拜喲拜唷……仙哪……人!」
酬神戲一直唱下去,不飲不食的唱過了晌午,施大奶奶看薛二禿子那麼賣勁,說是不破關,不跑完金根兒的祿馬決不停息,急忙吩咐人就在茶桌上端上油酥餅,另加八格八扇大傳盒,裝滿細緻的點心吃食,花桃奶奶那邊,不用說也送上一份,苦祇苦了撐傘的狗屎蛋兒,大約施大奶奶過份勞累,把他給忘了,走又走不脫,祇有挨餓。
薛二禿子一見吃食送到,好比饞貓嗅著魚腥,哪管三七廿一,把抓口噉,邊唱邊吃,吃食進嘴,好像豬八戒吃人參菓,眼一翻,喉一跳,脖子一伸,整吞活嚥就下了肚。恰當薛二禿子嘴裏塞滿時,一圈唱完,該他開腔,誰知嚥得太急,吃食卡住喉嚨,噎住了,哪還開得腔,急得搖頭晃腦的去抓茶壺,嘓了幾口,又怕被人看破,便拚命的擂鼓,含糊補唱兩句說:「千里,萬里那迢迢的……路喲!難怪我口又渴來嘴又乾……」
時辰在鼓響鈴鬧聲裏慢慢的捱過去,天頂的日頭像把火,旺毒毒的在人頭上燒烤著,四野的樹梢一些兒不動,連知了也不肯叫了!狗屎蛋兒祇覺得脊梁上汗淌得和虫爬似的,白小褂兒粘在身上;布篷下正開著流水席,人來人往,沒人望自己一眼;燒豬還願的關目要行三天整,這才頭一天,花桃和薛二就把人恁般磨折,若照這樣,三天下去,怕不把我狗屎蛋兒磨躺了嚒?狗屎蛋兒肚腸餓得咕咕叫,光放空心屁,顛顛倒倒的盤算著,使舌頭舐著嘴唇。
日頭甩了西,酬神戲才收場,接著開始跑大關。
巫童們卸下上衣,單穿一條黑裩褲,攔腰緊束著猩紅腰帶,腳登薄底虎頭鞋,擂鼓登場,薛二禿子這才招呼狗屎蛋兒說:「夥計哎!煩把命童請出來罷,順便把那邊的法具揹上,跟著跑關罷!」
狗屎蛋兒就是鐵打的,跑一天,熬一夜,餓了兩餐,不用說跑關,就是站著不動,也覺頭重腳輕了。揹了金根兒出來不說,薛二禿子又把他當驢備,替他左肩搭上雙馬兒,前囊裝法餅,後囊塞麵豬,左肩上背著木屐和傘,胸前掛著那隻錦毛禿尾的小公雞,連兩隻手也不讓他閒著,要他平端一隻頭號的篩子。
巫童們跑大關是很瘋狂的,撥動鼓擂兒狠擂著狗皮鼓,繞著法壇外的椅圈飛旋疾轉,鼓聲頓落,薛二禿子虎吼般的唱道:「跑東關來喲!到那西關……!關關的神將喲,那威武不等喲……閒!東邊喲站定了神槍岳大帥,那西邊又站著、黑、虎它……趙喲……玄壇!」
第二個巫童鼓打出插花點子:得弄弄冬,得弄冬,得弄弄得弄弄,弄冬冬!
第三個巫童緊跟著接唱:「跑南那門來!到喲北那!唷門……關王爺他威風凜凜貌若天神,關平和周倉兩邊分站,青龍,它偃月……亮喲……晶晶……楊二郎他牽著神獒犬,不擋那仙家……它擋凡人……」
東南西北四關唱下來,少說也轉了百十來圈了,巫童們吃得飽,睡得足,空著兩手自不覺著,狗屎蛋兒可不能再撐,背上的金根兒越來越重,山一樣的壓著他,木屐和雨傘老打著屁股戳著腳跟,小公雞撲動翅膀,亂飛亂掙,雙馬子裹的麵餅潑灑了一地。
跑關跑到熱鬧處,太陽落下去了,繞著麥場,亮起好些燈籠,狗屎蛋兒跑著跑著,忽見眼前燈籠齊晃,迎面刮過一陣涼風,一盆水似的把人澆得清醒了。這當口,法壇上的花桃見巫童被神將擋住,不得進關,便惶急的站起身,繞著笆斗踏起七巧步兒,嘴裏唸唸有詞,猛可的探手拔下斗邊一面小黃旗,扔落壇外說:「奉黃花仙姑敕令,令巫童薛二施法破關,拱祿馬點命燈。」
一聲令下,薛二禿子果然變成另一個人,喝!渾身篩糠大抖,胸脯一綹黑毛起伏不停,一聲怪吼道:「星君入體!助我破關!」撒手扔了狗皮鼓,潑剌剌的打起空心筋斗來,前翻,後翻,左翻,右翻,嚇得那許多看熱鬧的個個縮著脖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緊跟著,八個巫童歪斜沖倒的抬過一張生鐵的大關刀來,薛二禿子一把抓了,旋風疾走,耍了一套眾人不識的刀法,然後直闖過去,手起刀落,劈關而入。狗屎蛋兒滿以為進關後,點亮命燈,今天,關目就完了,誰知薛二禿子可不那麼輕鬆的饒過他,竟領著巫童和命童鑽桌肚兒,唱起「破關」的戲文來,別的巫童空手好鑽,卻害得狗屎蛋兒蹲又不能蹲,爬又不能爬,祇好跪著拖挪!
一場「破關」的戲文唱完,狗屎蛋兒膝頭已磨得血漓漓的了,薛二禿子這才去點命燈。七盞命燈點亮了,狗屎蛋兒心想:這該完了罷?便問薛二禿子說:「噯,薛二爺,你這些關目難道要做一整夜嚒?」
薛二禿子眼一翻說:「咦?!你問得真奇!狗屎蛋兒哥,你精壯得像條牛犢兒似的,累不到哪兒……先過九九八十一遍奈何橋罷。」
狗屎蛋兒本已轉得頭昏眼花,哪還吃得住過「奈何橋」,揹著金根兒一趟一趟的走在棗木長凳上,兩耳嗡嗡響,滿眼飛著金蒼蠅;有幾回,真要栽下去,忽然念及背上的金根兒,死命的咬牙忍住了;好容易捱著過完奈何橋,薛二禿子又換了新花樣。
「拿雞來!我好行法!」
狗屎蛋兒送過雞,薛二禿子吱牙咧齒,含住雞頭,就聽咔嚓一聲,那雞亂搧翅膀,雞頭已自落在地上。薛二禿子一口氣吸盡雞腔噴出的鮮血,全噴在命童金根兒的臉上,緊接著,一個巫童取來醋瓶,薛二禿子含了一口苦醋,另一個巫童使鐵鉗子在熊熊火炭中夾出燒紅的鏟頭,薛二禿子一口啣了!熱鐵一見苦醋,發出嗞嗞怪響,隨風飄出一股嗆人的氣味。薛二禿子招手吩咐狗屎蛋兒跟著他跑,兩人像繞燈旋舞的蛾虫一般,整整繞著施家大瓦房跑了三圈,狗屎蛋兒歪歪墜墜的跟著,呼呼牛喘,跑到最後,忽覺眼前一黑,剎那間天也旋地也轉,就任甚麼也不知道了!
八
也不知躺了多麼久?咚咚的鼓響又把狗屎蛋兒驚醒了,太陽從牛棚的隙縫間射進來,一塊塊圓圓的黃光像剛出爐的燒餅。
我怎麼會躺在這兒?狗屎蛋兒晃晃腦袋,想起昨夜的事來。一場渾渾噩噩的夢!可不是?天旋地轉那一跤,施大奶奶的驚叫,金根兒的嚎啕,都在黑山黑浪上響著,這一回和邪門兒鬥法,算是輸定了!
老顧先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算啦罷,狗屎蛋兒,眾人都信『邪』,你一人信『正』,『正』也變成『邪』了!……我開了大半生的中藥舖,憑良心治病,今年打藥明年付賬,也沒幾個人上門!偏他香頭巫童大紅大紫!……香灰巫鈴狗皮鼓若真能治病,我早就關門砸匾不幹這一行了!咱們祇求問心無愧,可也甭想三天兩日就拉倒那邪門兒,那玩意哄人祇哄在一時,到眾人不信時它自會敗的。」
狗屎蛋兒忽然悲哀起來,抓不著撈不著,一種無邊無際的悲哀,不錯,他老顧先生說的是真,等著熬著,牙也等落了,髮也等脫了,哪一天入了土,邪門兒興也罷,敗也罷,他一輩子過去,再也看不到了!我狗屎蛋兒吃施家這碗飯,總不能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花桃薛二騎在人頭上拉屎!
那邊傳來唔昂唔昂的驢叫,有人在棚口的狗刮兒樹上拴牲口,狗屎蛋兒正想問聲是誰,老顧先生已推門進來了。
「大早聽說你暈倒,」老顧先生說:「我趕急就來了。──你自覺怎麼樣?」
狗屎蛋兒乾笑笑:「不怎麼的,祇覺有些虛軟。我是著了花桃和薛二的道兒了!」
鼓聲在那邊響著……
老顧先生點點頭說:「我料想得到,他們要設法兒磨難你。你聽這鼓聲,他們今兒是捉鬼清宅,明兒是跳神了願,七月初三關目行完,包工就要上門拆屋去修白虎堂了!」
「您…您…您說拆屋?!」狗屎蛋兒勒起拳叫道。
「嗯,聽我說!」老顧先生說:「聽我說,狗屎蛋兒,這是一場大騙局,他們借金根兒毛病為由,打算謀財奪產!要緊關頭怕人點破,不把你謀倒下來行嚒?」老顧先生手捂胸口咳了一陣,又說:「他們先是支東使西耗你的勁,然後叫你馱金根兒,這叫『借刀殺人』!就為那一跤,摔破了金根兒額頭,施大奶奶已打算把你辭了!」
「把我辭了?!」狗屎蛋兒伸長頸子,眼都圓了:「他大奶奶竟打算把我辭了?!」
老顧先生噓口氣,緩緩說:「也別難受,狗屎蛋兒,你且靜心歇著,他施家容不得你,你就到我舖裏去幫忙罷,學學抓藥救人,別再專鬥邪門了。」
老顧先生走後,狗屎蛋兒又發了鬱鬱魔魔的老毛病,自言自語的說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想起包工要來拆宅子,心像驢踢似的難受,施家大瓦房雖說不是自己的家產,自己可也走進走出這多年,萬不能任花桃跟薛二禿子把它騙走!想著想著,又昏昏糊糊的睏了一覺,再睜開眼,天早已黑了,涼月牙子穿雲走,梭似的朝下滑。打起精神站起來,推門出去,試著走走,兩腿餓的發軟。挨到井欄邊,扳動滑轆打水,端起半桶牛飲一陣,把剩下的掬了沖沖臉,推開竹籬門,到東園裏摘了幾個香瓜,連皮帶子吃了。吃了瓜,精神彷彿好些,便坐在石滾兒上望月亮。
「趕明兒,捲起狗皮捲兒到白石橋顧家藥舖去罷,狗屎蛋兒,你是小猴摟著雜七嫂,窩窩囊囊的蹩十!」(註:牌九中,小猴配雜七,是最晦氣的點子,見牌皆輸。)好像有誰貼著耳根嘲笑。
「不成!狗屎蛋兒!」另一種聲音又在聳弄了:「他花桃奶奶跟薛二禿子眉來眼去,說不定背地裏有勾搭,此時抓不著把柄,再想抓可就晚了!」
猛可地,狗屎蛋兒一拍大腿,忽楞跳起來,緊緊肚兜兒。「走!」狗屎蛋兒沖著自己說:「她花桃住在南塘邊,多說不過五里地,莫若趁夜去聽聽壁根兒!要是她跟薛二有首尾…嘿嘿……」
撲路去南塘,月光黯黯的,四野朦朧,祇現出白糊糊的路影子。若在往常,三五里地還經得狗屎蛋兒動腳,邁步不消頓飯的功夫!今夜可不成,一腳高,一腳低,走來划划遙遙,涼風兜得狗屎蛋兒東歪西晃。走到南塘邊,月牙落下去了,約摸是初更的光景,狗屎蛋兒撥開灌木望過去,就見花桃家窗口,還隱隱的射出燈火亮,顯見花桃還沒睡。
狗屎蛋兒不敢冒失,稍稍的躡著腳,從灌木行子的邊兒上繞至丁頭屋後邊,慢慢貼了過去。剛挨近油紙窗,就聽見房裏有人說話。狗屎蛋兒一聽就樂了,那不是薛二是誰!
「喝呀,」花桃的嗓子:「你這借東風的薛二!」
「唔…呃……」薛二禿子粗笑嚎笑著:「我喝!我喝……嘿嘿嘿,我也不枉裝狐作鬼,嚇了金根兒一場──妳嚐施家的這罐酒,我敢打賭,少說窖有十年,這等的陰醇勁兒!」
狗屎蛋兒點點頭,心裏話,行!紙總是紙,永也包不住火的。且聽你兩個再說甚麼!誰知房裏兩個光忙著塞嘴,再也不講了。
等了大半晌,等急了,伸出舌尖舐去豆粒大一堆窗紙,朝裏一望,但見靠窗的桌子上杯盤狼籍,薛二禿子的黑裩褲和花桃的火燒百褶裙一道兒扔在床前的榻板上,白紗帳放下來,兩隻帳鉤兒無風自動,也不知兩人在裏頭幹甚麼把戲。
停一歇,女的喘著顫著說:「你那姑媽,真不濟!怎會栽在狗屎蛋兒那傻瓜手裏?祇有我這如來佛,降得住他孫悟空!」
「佩服!佩服!」男的咿咿唔唔的,還像貪吃東西噎住一般:「你的主意若不靈,我怎會『借刀殺人』,玩那小子一個倒栽蔥,打破他的飯碗!」
「薛二!」狗屎蛋兒暗暗的說:「咱們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罷!」
……………
三更天,狗屎蛋兒得了手,折根樹枝兒,挑著花桃奶奶的紅綾抹胸,褲腰帶,滿幫花的繡鞋,外加薛二禿子的上下衣裳。學的是黑道上幹小手的法兒(註:小手,黑道上的切語,意即小偷。)窗戶底下掏個笆斗的大窟窿,倒著身子進去,順著身子出來,(註:這種進出的方式,是挖穴小賊的規矩。)一路上哼著小曲兒回到牛棚。
旁的先不管。狗屎蛋兒想:覺得補它一場!
九
正當跳神了願的大關口,花桃奶奶和薛二禿子卻誤了時刻。施大奶奶從天泛魚肚白等起,等到太陽樹頭高,還不見人來。心裏一急,祇好又吆喝起狗屎蛋兒來,說:「你火急備驢去一趟白虎堂,去瞧瞧花桃奶奶怎麼了!」
狗屎蛋兒放驢到南塘,正遇著花桃開門。花桃亂髮蓬鬆,胡亂穿套衣裳撞出來,瞅見狗屎蛋兒,口捂胸口退一步,故作鎮靜的放下笑臉說:「唷,我猜準是大奶奶等急了,真是不巧,我昨夜招了賊!早起看見賊穴窿,正忙著查點物件呢!……狗屎蛋兒哥!屋裏坐罷!」
狗屎蛋兒邁步進屋,且不落坐,儘瞅窗下那個賊窟窿,自言自語說:「好個大膽包天的賊!竟敢認著神通廣大的花桃奶奶做小手!除非……唔,喝了『窖了十年的陳酒』、『陰醇勁兒足』,醉迷糊了!要不然,她花桃奶奶手起一個掌心雷,嘿嘿嘿,不玩它一個『倒栽蔥』才怪哩!」
花桃奶奶一聽,彷彿劈頭捱了一下頂門槓子,兩腿發軟,身子靠到門框兒上,手指扭著門簾,那張臉紅過來白過去,不知到底是紅好?白好?狗屎蛋兒一張嘴,事情就像巴掌上的紋──明擺了!軟手把兒吃他一把攥住,還有甚麼話說,眼看金打銀裝的飯碗兒就要砸在這小長工的手上!
「那邊萬事齊備在等著。」狗屎蛋兒慢吞吞的說:「三天的關目已過了兩天,再過今天就功德圓滿,誰知您門裏卻出了岔兒,真是……苦掙的錢財沒到手,反把老本給蝕了!」
花桃抹抹胸口說:「本倒沒蝕,祇擔一場虛驚吧咧!你稍等一會,我草草拾當了過去罷。」
花桃騎驢到施家大瓦房,薛二禿子也到了,兩人見了面,偷偷用眼睛眉毛談一陣兒,薛二想找機會開口,花桃就沖著狗屎蛋兒呶嘴,薛二心裏有幾分明白,祇好悶著。這一天的關目是跳神了願,花桃奶奶在法壇上沒精打采的請下一位天神,薛二禿子就三十晚上糊元寶──鬼糊鬼,跳了一陣,跳完了大神,接著唱收關戲,收關戲裏有個熱鬧的關目,叫做「判花名」,行關目時,照例在空地上鋪一條大草蓆,蓆上放著八隻盛滿了水的海碗,八個巫童一律脫了鞋,擠在蓆上,利用碗間的空隙跳動,並且不能碰動海碗。一張蓆子能有多大,八個人擠上去,祇多下半個人的空兒,為首的巫童一舉一動,其餘的必得套著空兒動作,其中若有一個人踏錯半步,勢非碰翻海碗不可。
在平常,薛二禿子是踏花步「判花名」的能手,無論問方問的是甚麼稀奇古怪的花名,祇要用象徵的方式,唱出一點蛛絲馬跡,薛二禿子就能判得中,因此,當薛二禿子脫鞋上蓆時,場外的觀眾便轟雷似的喝起采來。
其餘的七個巫童,一個一個手搭著肩膀啣接起來,恍惚是一條花斑大蜈蚣,為首的薛二禿子擎著一面鼓,咚咚一響鼓,那條蜈蚣便用輕快的步子,在草蓆上扭曲的爬動,提腿落腳和應著身軀的扭動,直像水浪一般,薛二禿子嚥口唾沫潤潤喉管,強打精神唱道:「說花名來道喲花名,聽我薛二判給你聽!水上它荷花碗盞大,天上它開花是巧雲,地上的花名兒我都知道,瑤島的仙花我也記在喲……心……」
鼓點子越打越高,疊寶塔似的朝上翻,其餘的七個巫童好像趕磨的驢,越轉越有精神,並且一個接一個,用急口令式的唱詞,問了許多奇怪的花名,開頭,薛二禿子全都不假思索的答了,然後忽一抬頭,瞅見小長工狗屎蛋兒蹲在人叢裏,露出一排黃牙,直沖著人笑,那小子手裏拿一條粉紅褲帶,帶頭上扣著的,正是自己昨晚脫在花桃榻板上的黑裩褲。笑著,站起來扭著,扭呀扭的扭走了!
一想起昨夜的事犯在小長工手上,薛二禿子腿就軟了,俗說邪有邪門,一點不假,在南山腳一帶,凡吃巫道這行飯的,都曉得巫門中有一種冷峻無情的規矩:香頭奶奶准嫁不准偷。歌謠也這樣唱說:「管得了仙,管得了神,管不得香頭奶奶要嫁人。」但歌謠結尾卻有兩句說:「巫童若偷香得挨棍打,香頭若養漢烈火焚!」
花桃是個沒人耕的寡婦,本可大明大白改嫁薛二,沒人攔她。就因薛二心貪施家大瓦房的錢財,為求表面上兩不相干,骨子裏一鼻眼通氣,才沒打算先抬花桃。本想俟花桃出道後,三月不到,就速戰速決弄錢到手,誰知一拖就拖了兩年,兩個人乾柴烈火,忍不得,便忘了邪門中規矩厲害,依舊背著人來去。這好?!狗屎蛋兒別的不抓,單抓要命的「七寸兒」了!(註:七寸兒,指蛇頭後方七寸之處。)旁的不用說,祇要那小長工亮著證物一張揚,巫門裏的人自會聚合起來,按規矩行事,薛二禿子怎會不腿軟神僵。
狗屎蛋兒亮過證物溜走之後,薛二禿子滿耳嗡鳴,哪還有心聽甚麼問花名!扭不到半圈兒,一腳下去,叭喳一聲就踏破了一隻海碗,心一驚,手一鬆,連鼓槌兒也滑下去了。花桃看在眼裏,急忙出面解圍說:「一連辛苦兩天,腿全累腫了,就到此歇了罷。」又吩咐巫童說:「關目已了,就煩收旛罷。」
太陽甩西,收了旛,吃了晚飯,施大奶奶抱了命童金根兒,千恩萬謝一場,又送上二十塊洋錢一罈酒,算是三天行法的費用,花桃和薛二臨走,施大奶奶還實心實意的交代說:「白虎堂既忙著打基,日子急迫,明兒就請人來這邊拆屋罷,祇要金根兒太平無事,在我身上割肉我全不心疼!」
薛二和花桃苦臉對苦臉,哪還有心動拆屋的念頭,嗯嗯啊啊的搪了一搪,就抱頭鼠竄的遁了。遁到花桃的丁頭屋,兩人喘著,對燈翻眼。薛二禿子平時自誇是個主意罐兒,眨眼就是一個主意的人,等事情臨頭,主意罐兒卻砸得稀爛,滿肚子主意全沒了。
花桃楞半晌,倒楞出一個主意來,挫著牙跟薛二說:「二禿子,事到如今,咱們得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追根刨底,這場禍是你惹出來的!我開堂立會,也全是你聳弄的!小魚小蝦沒胃口,今兒說施家好吃,明兒說施家好拿!要貪那大魚大蝦。……這好,魚是吃著了,魚刺卡住喉管,吐又吐不出,嚥又嚥不下。到這種要命的關頭,你想縮著腦殼裝王八,行嚒?!──依我看:狗屎蛋兒那小子,伏硬不伏軟,與其哄著夥著他,費盡唇舌不收效,莫若來它一個先下手為強!趁事情還沒發作,今夜就把他『做』了!(註:做了,即殺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取回證物,何等不好?!」
不管她花桃說得多麼輕鬆,聽在外強中乾的薛二禿子裏,卻嚇得脊梁骨發麻,小腿肚兒轉筋,明知花桃的主意難辦,奈因騎虎難下的勢兒已攤在那兒了,不幹也得幹,非硬著頭皮不可。左是刀山,右是油鍋,可把夾在中間的薛二禿子弄傻了眼了,勾著頭,咬著唇,祇是不吭聲。
花桃瞅在眼裏,撇著嘴說:「你怕甚麼,憑你這把力氣這把勁,弄倒他狗屎蛋兒一個半樁小廝,還是兜囊掏物手到擒來!──想想夾溝南的湯四奶奶和巫童牛七罷!咱們祇有今晚一點時刻了!你要不幹,你我準是死路一條……」
經花桃這一提,薛二禿子臉色更蒼白了。那年棍打牛七,火焚湯四,自己在場。牛七精強結實的漢子,被反翦胳膊半裸地吊在一棵皂莢樹上,兩個巫童手抓兩根棗木棍,交番輪替著打,打得牛七懸空的身子左右打轉,先是喊,後是哼,到末了,眼翻雞蛋大,白眼翳對著人,渾身朝下滴血,漓漓一灘驚心觸目的紅。那妖嬈的湯四死得更慘,手腳大分,捆在繩床架兒上,身下是一堆柴火,引著了火,火舌頭舐著她,她掙動著,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叫,火熄後,祇落下一段焦胡的骨椎了。「去!去!去!非做掉狗屎蛋兒不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動不得!」「牛七!湯四!牛七!湯四!」許多聲音嗡嗡響著,逼得薛二禿子叫說:「酒來!酒來!不管他娘的三七廿一!我先壯壯膽子再講。」
俗說:「酒壯兇心」,薛二禿子肚裏裝了兩壺悶酒,膽子似乎壯了許多,拍著桌子一橫心,踉蹌站起來說:「我不是慌躁人,事到要緊當口,總得多盤算盤算!妳可甭門縫看人,把我薛二禿子看扁了!我是說去就去,嗯,說……去就……去……」
薛二禿子搖搖晃晃的奪門出去,梆子初響,彎彎細細的月牙兒快啣山了。
十
陳年的老酒後勁足,薛二禿子本已喝得七分醉,搖搖晃晃,不覺又加了兩分酒意。白天的太陽毒,夜晚又沒來風,地上的餘熱朝上漾著,薛二禿子事急心煩,又加酒熱上湧,走了一段路之後,著實悶不過,便把上身小褂兒扯了搭在肩膀上,一把算盤在心裏上上下下,滿是如何去扼死狗屎蛋兒?人到九分酒,做事胡亂揪!哪能想得頭緒來?!暈糊糊的一抬頭,已到施家大瓦房啦。
月牙兒落得早,祇有藉著星光認出牛草棚的黑影,薛二禿子悄悄蹩過去,但見棚門大敞著,裏頭更比外頭黑,本想悄悄蹩進去,摸著行事,剛一抬步,一隻狗竄過來就咬,薛二禿子飛起一腳狗沒踢著,鞋卻飛走了,又跌一跤。趕急爬起來,還沒來得及拍屁股,就聽屋裏有人吃、吃笑說:「半夜三更,誰又送鞋來了?!──狗咬的是誰呀!」
薛二禿子一聽,糟!狗屎蛋兒醒著哩!既不能暗裏下手,祇好明裏攤牌了!便搭口說:「是我!」一面扯下肩膀的汗巾,絞了一絞,就堵住了門。
「噢,噢!」狗屎蛋兒的聲音悶悶的,有些陰陽怪氣:「原來是薛二爺呀!請進來罷!」
薛二禿子生怕狗屎蛋兒黑裏打悶棍,便問說:「你在哪嘿?狗屎蛋兒。」
「在這兒。」狗屎蛋兒吃吃的笑起來:「你在金根兒身上得的財,可別忘了分我一份呀!」
薛二禿子在狗屎蛋兒說話的當口撞進屋去,牛草棚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人在裏頭,成了睜眼大瞎子,再加遍地散堆著牛草,不便行走,直把薛二禿子困住了。
薛二禿子一心想順著話音摸人,誰知任憑怎麼逗弄,狗屎蛋兒就是不開口。薛二禿子抓緊汗巾,在牛草上爬動,彷彿聽見狗屎蛋兒也在爬動,兩人爬來爬去推大磨,單聽悉悉索索的草響,轉了半天,轉得薛二禿子頭暈腦脹,滿身汗潑,也沾不著邊兒。薛二禿子正急著,偏巧迎頭碰上一宗硬物,「碰」!的一聲,光頭又疼又麻,搖頭呸了一口,伸手探探,原來是牛棚當中的木柱兒。
一摸著木柱,薛二禿子非但忘了疼,反而寬慰起來:照道理,木柱上總該掛盞燈的,祇要能亮起燈,狗屎蛋兒怕不像瓦罎裏的螺螄?!薛二禿子踏著柱兒站起身,伸手去摸燈,燈是摸著了,這才想起腰裏沒帶火刀火石,正懊悔不迭,就聽耳邊不遠有人說:「算啦罷,二爺,燈千萬點不得,這叫做『跑黑關』,正是你的本行嘛!」
薛二禿子拍拍腦門,彷彿狗屎蛋兒的聲音就在耳門上響,伸手一撈,空的,捺住性兒說:「狗屎蛋兒,二爺我找你做交易,一不傷你,二不碰你,你犯不上躲著我呀!」
狗屎蛋兒陰惻惻的打鼻子裏哼一聲:「有話您儘說罷,我聽著就是了!」
薛二禿子冒火說:「甭裝你娘的迷糊!狗屎蛋兒,快還我衣裳鞋襪來!」
「全在這兒啦!」狗屎蛋兒說:「你要拿自家上來拿罷!」
薛二禿子說:「怎麼?你在樑上?!」
「吃吃吃吃!」狗屎蛋兒爆出一串笑聲:「我這就下去啦!」
薛二禿子果然聽見牛草一響,便猛撞過去,狠狠的一抓。嘿!好小子!狗屎蛋兒,二爺總算攫住你啦!──薛二禿子一抖汗巾,就把狗屎蛋兒套住了,雙膀子發力,交叉狠勒,勒了一陣,怕狗屎蛋兒不死,又使腳蹬。滿以為一腳蹬下去,狗屎蛋兒悶不過,定會發出呃、呃的叫聲,誰知腳蹬在對方胸脯上,竟沒一點兒聲息。
「狗╳的!個草紮的狼坑貨。」薛二禿子捲起舌頭說:「吃不住二爺一使勁,就……斷……氣……了……」
薛二禿子正要伸手來探一探狗屎蛋兒的鼻息,誰知狗屎蛋兒竟又笑起來,吃吃,吃吃,那笑聲彷彿在死人肚裏響,吃吃,吃吃,悽怖得很,把薛二禿子嚇得遍身麻,叫一聲「有……有……鬼……」,反手軋住狗屎蛋兒的屍首朝外就跑。
薛二禿子軋住狗屎蛋兒奔出牛草棚,又急,又怕,又累,酒勁發足了,但覺天地也旋也轉,黑裏的星顆子亂搖亂晃;一腳高一腳低踩荒跑,彷彿聽見吃吃的笑聲在四處八方追趕,又彷彿看見狗屎蛋兒伸手攔著路,脖頸勒著汗巾,七孔流血的揪住自己,大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就這樣磕磕絆絆的跑有半個時辰,奔至一塊黑毒毒的樹林子,薛二禿子做夢似的摸著一棵彎曲分叉的樹,草草使汗巾在樹枒上打了一個結,連看全不敢看一眼,撒丫子又跑下去二三里地,這才喘出一口大氣來。
跑得太惶急,渾身熱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汗?!薛二禿子踏著一塊田埂,便跌坐下來,張開嘴,牛一般的喘粗氣,等到汗水出盡了,平下喘息,眨眨眼,晃晃腦袋,這才覺得清醒些。
下半夜,露水濃,涼風從遠處來,把濕漉漉的衣裳吹透了,貼在肉上,一直涼進人心眼裏,薛二禿子覺得腦門劇痛,伸手一摸,已腫有鵝蛋大一塊。「嘍?!剛剛我做了甚麼了?」薛二禿子自己問自己。哦!不錯……我使汗巾勒死狗屎蛋兒了!
我真個殺了狗屎蛋兒了嚒?!薛二禿子推想道:怎麼剛出白虎堂,心裏還彷彿有個數,後來糊塗了,祇像做了一場渾渾噩噩的夢?一面想著,一面咬咬舌頭,疼!不錯!那不是夢,全是花桃出的餿主意,聳弄我!支使我!糊里糊塗鬧下命案來了!
「呸!」薛二禿子死命啐了一口,把方才那可怕的念頭啐走了。……「汗巾結在樹枒上,明明是他自己上吊,關我屁事?!」繼而順手一摸,汗巾還別在屁股上,小褂兒卻沒有了。糟!薛二禿子對準光頭一巴掌,我明記得摸的汗巾,怎麼又變成小褂兒?岔事常常有,從沒像今夜這般顛倒!明兒出了事,我跑不了!忽然又連帶想起證物來,那一堆男女衣裳鞋襪呢?該死!該死!沒問清狗屎蛋兒把證物收藏在哪裏,就動手把他做了,一人藏物,十人難尋,黑漆漆的夜晚,若想找回它,真比大海裏撈針還難!糟糟糟!紕漏闖大了!跑不了!跑不了!
「逃罷,薛二,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心底下又昇起這麼一種聲音。對了!逃!薛二禿子狠揍自己一耳摑兒,為甚麼早沒想到這一層,天下這麼大,祇要腰裏揣錢,何處不可安身!狗屎蛋兒沒親沒故,沒有苦主出頭追案,六扇門裏會費心到千里外去追兇?真是!
主意打定了,四邊瞅瞅,自己到底在甚麼地方?抬頭看星,大杓頭(註:即大杓星座附近之北斗星)橫在正北方,那邊不遠就是南大塘。薛二禿子站起身,繞過塘邊的行樹林子,撲過去叫花桃的門。
吱……唷一聲門響,門縫裏擠出一條燈火,花桃探頭一瞅薛二禿子,哪還成個人形,滿身釘著碎草,光著上身不說,袴子也扯爛了,頂門上撞出一塊青紫疙瘩,手顫足顫,像隻鬥敗的公雞。
「那事怎樣?!」花桃驚問說。
「完了!完了!」薛二禿子怨說:「妳出的好主意!──人是做了!證物卻沒幫邊,出了事,大家有份!跑不了我,也走不了妳!」
「你弄得好!」花桃連連跺腳說:「貓尿灌暈你那混帳腦袋了!──不先弄回證物,誰叫你糊里糊塗下手來?!」
「我糊塗?」薛二禿子悔恨交加,哪能再吃花桃這一杯,紅著眼暴吼說:「主意是妳出的,掉頭反把夾棍罪我受?!打今夜,咱們分錢拆夥!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自逃命要緊。」
「看你外表,倒像是打得狼獵得虎的強人!」花桃哼了一聲,反唇相譏說:「原來這般銀樣蠟槍頭,窩囊貨色!你愛走就走罷呀,跟我嘮叨個屁!我又沒欠你一文。」
薛二禿子嘿嘿的冷笑著,兩眼像著了魔道一般的赤紅,剔起眉毛,捏緊拳頭,一步一步的逼向花桃,叫嚷說:「嘮叨甚麼?妳還用問我?!……裝狐作鬼,是我!殺人犯法,是我!妳卻乾得銀洋,又屯了麥!這如今,南山腳站不住了,妳賞我多少路費罷?妳說,妳說!」
花桃看出來路不對,攤開雙手朝後退,一直退至床沿,眼看沒後路了,便尖聲叫說:「你瘋了!薛二。要不是我拿出本事來迷住施大奶奶,你得個屁!我允她燒豬還願跑大關,讓你平白賺了一筆還不知足?!你?你?你?!」
薛二禿子一分不讓,低聲吆喝說:「快拿出現洋袋子來!快!」
「你要是這般逼著我,我就叫喊!」花桃急忙閃過去,護住她的描金箱子說:「你這殺了狗屎蛋兒的兇手!千刀砍萬刀剮的賊!」
薛二禿子沒讓她喊出口,就猛可的撲過去,把力弱的花桃撳倒在床上,伸出暴青筋的雙手,死死扼住花桃雪白粉嫩的咽喉。花桃埋手划風的掙扎著,歪頭咬住薛二禿子的小臂,一口下去,連皮帶肉啃掉一大塊,薛二禿子加把勁,發狠咕噥道:「妳這千人搗萬人壓的臭貨,竟咬起我來了?老子一不做二不休,送妳回老家去罷!」
花桃想喊叫甚麼,祇有她自己明白:黃花仙姑的雲,薛二禿子的眼,描金箱裏的銀洋,全在呃、呃的聲音裏黑了;她腦後的髻髮兒歪散著,鬢邊一朵紫絨花落在綉著鴛鴦的枕面上,一縷鮮紅從她嘴角溢出,滴落在薛二禿子多毛的手臂上,但她的指甲卻撳在薛二禿子脊背的肉裏。
「妳它娘的反穿皮襖──倒會裝佯!」
薛二禿子扳開花桃的手,適才用力過猛,使嘴和臉都起了抽搐。
花桃沒動靜,鮮紅不斷從她嘴角漾出來,把雪白的枕面都染紅了。
薛二禿子跳起來,舉著雙手朝後退,正巧窗外來了一陣風,把燈焰掃成慘慘的綠色,照在花桃的臉上,越顯得怕人。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夜貓子,從屋頂拍翅飛過,留下磔磔的嚎笑。
逃罷!薛二,天就快亮了!薛二禿子三腳兩步跨到箱子旁邊,死命扭斷描金箱的鎖簧,探手抓出裝銀洋的袋子,胡亂揣進腰眼,臨走時,順手又撈了桌上的酒壺,把半壺殘酒,牛飲水一般的喝了。
早星閃閃爍爍的,在墨藍的天上眨眼,薛二禿子出門後,踩荒亂走,真是風也驚他,草也嚇他,重重的幻象老是從四面八方來!野蜘蛛一般的纏他繞他,那隻倒霉的夜貓子,總在不遠的地方嚎笑著。
磔磔,咯……烏,
磔磔,咯……烏!
這這這,鬼……啊!這這這…鬼啊!薛二禿子兩條腿都軟了。可不是?都是鬼!都是鬼!皂莢樹上的牛七,繩床架上的湯四奶奶,勒暴著眼珠的狗屎蛋兒,齜牙咧齒,嘴角溢血的花桃,「還我命來!還我命來!」「就是他!就是他!」「兇手!兇手!兇手!」「吃吃吃吃……」的鬼笑。全在黑裏響著,在黑裏跳動。
薛二禿子受不了,想大聲叫喊給誰聽,喉嚨彷彿被鬼勒住似的叫不出聲。慢慢的,酒力打心底朝上翻,滿眼朦朧,腳下踉蹌打轉,轉到這邊碰著樹,轉到那邊還是碰著樹,夜貓子兩隻眼綠瑩瑩的瞪著人,冒不楞登嚎一聲:這這這,鬼…啊!不好了!定歸遭鬼迷了!薛二禿子蹌跌地跑起來。
那邊現出一條白糊糊的大路,薛二禿子扒開荊棘,一腳踏過去,但覺腳下一軟,撲通一聲,人就像沒繫兒的秤砣,沉下去了。……等到薛二禿子想到那是南大塘,已經晚了,波浪搖碎一塘的星影,他的叫喊祇變成一串搖頭轉尾的水泡,汩汩有聲的朝上冒,又一顆顆幻滅了……
十一
顛撲不破的悶葫蘆,可不是?!一連串稀奇的事兒驚動了南山腳。施大奶奶找人刨旗桿,發現收了黑旛的旗桿頂上卻懸起穢物。左邊飄著巫童薛二禿子的黑裩褲,寬腰肚兒,右邊掛著花桃奶奶的粉紅抹胸,火燒百摺裙兒,麥場上聚了一窩狗,嗯嗯的撕奪繡花鞋。
有人生了病,南塘去接花桃奶奶,兩扇門大敞著,外屋香爐裏燒著半炷香,人卻叫不應,掀開房門簾子去看,祇見她頭朝東腳朝西,仰躺在床上,脖頸間分明留著十隻手指印兒,兩眼半睜,幽怨的望著樑頭。
薛二禿子的屍首浮起來要晚些,人出了水。屁股高高翹著,經太陽曬成醬色,那股臭味順風刮有里把路遠,真真忙煞了周圍轉的蒼蠅。
過路人趕集經過南塘,無不啐罵:「這人活該翹屁股下地獄眼兒!別處不好情死?偏要跳南塘,白白害得一街人沒了水吃!」
更奇的事還有哩──棗木林邊,一棵彎曲的小樹枒上,不知是誰,竟用簇新的小褂兒勒吊起一隻稻草袋兒,悠悠晃晃迎風轉,遠望像真人上吊。
離奇命案發生後,六扇門裏下來個歪戴帽子的官,看驗一番,斷為:巫童薛二謀財害命,失腳落下南塘,兩造皆死,無從追究,飭地方集資收葬。
地方上又有不同的看法,認定薛二和花桃私通,惱了黃花仙姑,竊去他們衣袴掛上旗桿,歸根結底,兩人全死在仙家手上。
而施大奶奶奶再沒心腸去聽這些了;小金根兒身子本來孱弱!經不得一顛一跌!嚇出抽筋的毛病來,老君的靈符,老鷹的腳爪,(註:俗傳鷹腳煮水可治抽筋)全用過,熬得兩天,還是放了炮仗。施大奶奶東不怪西不怪!單怪狗屎蛋兒曾說過不吉利的話,勒逼著狗屎蛋兒當天捲行李滾蛋!
狗屎蛋兒無奈何。捲起他全付家當──一張狗皮,兩套換身褂褲,使小棍挑了,揹在肩膀上走了。
秋頭上,甩西的太陽拉長他瘦影兒,一陣風來一陣沙烟,天腳的捲雲黃澄澄的像爐邊上的火,燒亮山坡上的大瓦房;數不清有多少隻知了,在繞宅的林間,啞啞的哀哭著。狗屎蛋兒爬上山坡,坐在老少兩個當家的墳前,癡癡迷迷的望著。哪兒是家?那就是家!自己這一走,可憐偌大的宅子裏祇有她施大奶奶一個孤伶仃,無倚無靠的人了,拿甚麼打發她的餘年……
走罷!狗屎蛋兒鼻尖兒一陣酸,眼便淒淒的濕了。
太陽下去了,天邊翻起一塊無根雲,說下就下起雨來了,秋天的晚雨像個傻漢,東灑一陣,西灑一陣,幾隻黑老鴉從牛背上飛起來,掠過雨中的大瓦房,哇哇的噪叫,而雨落著,翠綠的南山隱入雨霧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