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頭和魚缸 1
鼓樂聲像一直吹打進雲裏去似的那麼響亮,打七里外梁家莊發來的花轎,終於遲遲的在黃昏天色裏,穿過古老灰黯的街道,把遠近聞名的梁家姊妹花中的大姐月嬌,送進了陳宏記布莊的大門。
窄而深的宅子,一進一進朝後伸延,灰磚的鏟牆上,蒙著一片深淺無定的苔綠,彷彿是這宅子過去了的歲月也在返潮,把那份沒天沒日的霉和黯都顯在牆壁上,逗上布商貴財娶親這種大喜的日子,鎮上的許多賓客,也就不願意再去溯憶它了。
「響龍鞭,昇火盆,新人落轎──」
粗宏的一條大嗓門兒,一聲扯過兩道院子,挑在高高竹竿上的龍鞭,便搖頭晃腦的吐火噴煙,啪啪啦啦的和喧天的鼓樂各不相讓似的吵起架來。伴娘掀起轎簾子,攙扶著新娘下了轎,四周爭睹的人頭挨擠著,頸子都長了半寸。天光逐漸黯淡下來,濃稠稠的在狹長的院落間凝固,鞭炮青煙也飄騰在人頭上久久不散了。
「貴財真是前生修來的豔福,娶著月嬌這個美人胎子,簡直上得畫兒!」
「朝後只怕他不敢出門販布了!」一個打趣的說:「老婆太俏,放得下心嗎?」
新娘子儘管低著頭,任鳳冠前垂懸的瓔珞搖搖曳曳的遮住她的眼眉,卻遮掩不了那截白嫩的尖下巴,和兩頰上活活流動的水紅;在伴娘的攙扶下,新娘顫顫的移著步子,渾圓精巧的兩肩裹在豔紅的綾襖裏,漾起別樣的溫柔,她的紅裙曳著美妙的碎浪,一步只踩半塊方磚,彷彿存心那樣延宕,珍惜她身後的花團錦簇的年華。
繁冗的規矩總是一式衍傳的,仍然由那條粗大的嗓子逐一吼叫出來:
「新人跨馬鞍,黃金堆成山!」
「新人跨火盆,大人養小人!」
堂上兩支兒臂粗的紅燭高燒著,觀禮的親朋戚友擠滿了一屋子,幾個年輕漢子簇擁著新郎貴財出來,等著行交拜天地的大禮。粗沉的大嗓門兒又那樣的吼著,把新郎和新娘吼到紅毯上,像一對牽線的木偶人兒,徐徐跪拜著,紅燭的光,血似的潑在他們的頭上。
洋溢的喜氣和熱鬧的場面,也許能暫時沖淡人們對於這宅子平常所懷有的恐怖感覺,但沒人真的忘得了早年曾發生在這個布莊裏的淒慘可怖的事故,──貴財他爹和他媽互相謀殺的事故,這事故的本身是一個神秘的謎,至今還沒有人能洞燭它的真相!
貴財他爹陳善宏長得像什麼樣子,單看今夜做新郎的貴財就可以知道;貴財這副體型和長相,跟他老子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輕飄飄的那副瘦骨架,掛著翠藍寶緞的袍子,走路有些朝上漾,若不是頭頂上有隻厚厚實實的禮帽虛壓著,彷彿就會雙腳離地飄空。
貴財的那張臉,有些像是倒懸著的透熟了的苦梨,透明透明的黃蠟也塑不出那種帶有鬼氣的顏色來,那是一種灰敗的黃,加上三分浮腫,就彷彿一盆生長在陰黯角落裏的植物,萎敗之前開出的病花,禁不得輕微觸碰就會紛紛散落。
這已經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具屍革,連眼睛也透著虛弱的黯淡,喘息時,鼻翅開闔著,使耳門附近的顏面,也一陣一陣的興起神經質的痙攣,就因這種不隨意的皮層下突興的抽動,使他看上去總像笑著的樣子。
而陳宏記布莊那宗雙屍並陳的謀殺案子,使很多人久久驚怖著,絕不以為像陳善宏那樣病鬼型的人物,竟然會用一把菜刀劈裂他那肥碩健壯的妻子的頭骨。……案發之後,兩具屍體都倒在灶房裏,男屍伏倒在灶前的方磚地上,回臉朝外,地面佈滿蹬爬掙扎的痕跡,可見嚥氣前,他正挨受著劇烈的痛苦;女屍則歪躺在灶房打開的門扇上,額頂深嵌著一把磨得鋒利的菜刀,那一刀砍劈之猛,使她整個頭蓋骨碎裂,頭顱分成兩半,鮮血直濺到門楣上,門扇上半部,全是密密的血雨,她的髮髻連在一塊破碎的頭皮上,在肩膀上歪掛著,變成一團醬紫色的凝固的血餅,那種多血質的婦人死得那樣誇張,全身都在血泊裏浸著,彷彿連死也死得嘔氣,──要用她自己的血來洗澡。
官裏來人查驗過,斷定陳善宏是被人在食物裏下毒毒斃的,毒發時那一剎,他持刀砍殺那下毒的婦人。唯一目擊的人就是貴財,那當時才十歲的孩子是從血泊裏爬出來的。從那時起,他因驚恐過度,整整呆了一年多,清醒後,便有了顏面神經不隨意抽搐的毛病,人也有了連太陽也照不亮的一股陰鬱,一直到他長大。
集鎮上,沒有誰再當著貴財的面,追詰過那宗淒慘可怖的事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事實像這種事故,誰也無法問得出口來,……陳善宏那肥碩的妻子配上一個終年喘咳的癆病鬼,溫吞火燒不熱她的青春,常常有些關不住的豔聞透漏出來,一般背地裏的猜測是:貴財她媽受了姦夫的慫恿,下毒謀害本夫在前,布莊老闆發覺有異,入灶取刀怒責淫婦,話不投機,猛力追殺,劈碎婦人顱骨後,毒發身亡!
也有人不以為這種猜測是對的,覺得那不過是官裏草草結案的一種藉口,鎮集並不大,一共也不過三五百戶人家,誰是那肥碩婦人的面首來?誰也指不出究竟是誰來。他們把這事歸結為當初兩姓結親時合錯了婚,或是正巧這夫妻倆是前世的怨孽,命定今生要冤冤互報,使兩造同時了怨歸陰。
又有人以為是當時夫婦新婚時,有人鬧促狹,在洞房裏施了惡魘,多年來,夫妻在魘境中過活,終至互相交惡,鬧出這宗慘絕的命案。
按照鄉野上的傳說,新婚時,有人鬧促狹施魘,多半是施笑魘,好像某家娶兒媳,娶來幾個月,老夫妻倆發覺小兩口兒都變得面黃肌瘦,無精打采,當面又不好追問,總以為兒子年輕,貪戀燕爾新婚縱慾無度,才把身子弄得這樣黃瘦!……半夜裏跑去聽壁根兒,但見小倆兒房裏燈火一直亮著。隔著窗子一聽,可不得了!也不知他們在玩什麼把戲,那張八步頂子床,被他們搖得像山崩地塌似的震天價響,兒子哺哺的大口喘氣,媳婦咯咯的嬌笑不歇。……老夫妻倆暗裏納罕著,都以為是媳婦不知好歹,縱使兒子放蕩。
二天,老婆子把媳婦叫在一邊,刺刺聒聒的數落一頓,媳婦只是笑,傻裏傻氣的不吭聲;問既問不出情由來,老夫妻倆便計議著,非舐破窗紙偷窺不可。這一看可就傻了眼了,哪是他們猜想的那樣恣情縱慾來?原來小夫妻倆壓根兒不睡覺了,在床上玩著你揹我、我馱你的把戲,輪到兒子馱媳婦,兒子像馬似的搖頭晃腦,床頭跑到床尾,床上跑到床下,媳婦用一支鵝毛帚作馬鞭,不斷打著兒子的屁股,咯咯的笑個沒完。
老婆子心裏頓然明白,看光景是有人在洞房裏施了笑魘了,於是,趁白天來時,打掃床榻,赫然在床肚底下找出很多串魘物──那是一粒大麥粒兒,和一粒小麥粒兒,用紅絲線串連在一起,彷彿是揹著馱著的樣子,幾百串那樣的魘物,就會使新夫婦中魘幾百天。……
施笑魘的傳聞很多很多,但則施惡魘的例子卻很鮮見,通常若沒有深仇大恨,旁人不會生這種歹主意,用蠱惑之法謀算陳宏記的老闆的;陳善宏以布販為業起的家,平素身體孱弱,待人平和,從沒聽說跟誰有什麼樣生死的怨恨嫌隙,因此,這類的猜疑也只是猜疑罷了!
那慘案鮮明濃烈的淒怖顏彩,雖說隨著遠去的歲月變得黯淡了,而關於這座兇宅的傳說,始終輾轉流佈著,殘留的懼怖仍然大模大樣的蹲在人心裏。
這使得布商貴財的婚禮,始終在一種曖昧的陰影中進行著,每個來赴喜宴的賓客以及等著鬧房的小夥子,彼此都會用眼神傳遞著什麼,只差明白的道出來罷了!……會不會再有什麼怪異的事故,在這座宅子裏發生呢?好些人都這樣的擔心著。
而昏天黑地的鼓樂那樣的喧鬧起來,使那條粗大的嗓門兒更加費勁才能吼出繁文縟節的禮儀……拜完天公,拜地母,再拜列祖列宗,三姑六婆,親戚長輩,都得依次坐到堂中的那兩把太師椅上去,安受新夫婦的跪拜大禮。這一連串的磕頭動作,使得做新郎的貴財喘咳不休,幸虧有人及時送了塊冰糖給他銜著,才勉強把咳嗽鎮住。
「能省就省些事罷,」陳宏記布莊隔壁的賭鬼王二瞧在眼裏,湊過去跟大喉嚨關照說:「咱們的新郎官身子太單薄,吃不住消磨,早點兒送他們入洞房罷。」
「不要緊,人生百歲,也不過就這麼一回,」大喉嚨說:「今夜有喜神護體,絕不會空房的。你要信不過,等歇鬧完洞房,你等在窗戶外頭聽著,點下芝蔴就是芝蔴,點下綠豆就是綠豆,今兒播種,明年就抱娃娃,貴財再不濟事,也用不著你賭鬼王二代耕!」
「嘿嘿嘿,」王二縮著脖子,斜睨了新娘一眼,嚥著口涎說:「我要有這份豔福就好了!新娘的臉皮兒嫩得能掐出水來,一隻甜瓜,讓貴財吃了獨食。吃獨食不要緊,可惜他是『眼大肚皮小,光看吃不了』的!我敢打賭,他日後會有麻煩。還不如像我這樣打光棍呢!」
「也只有你窮得討不起老婆,」大喉嚨說:「瞧著旁人娶親眼紅,張嘴就是一股醋腥味。」他壓低嗓子,湊著賭鬼王二的耳門說:「其實也用不著,回去找你老嫂子去罷,──她荒著也是荒著,何必要在嘴頭上白佔貴財的便宜?」他說著,朝站立堂客群裏的大寡婦呶呶嘴。
賭鬼王二紅著臉,聳起肩膀啐了對方一口,有些惱羞成怒可又沒怒得出來的意味,快快的走開了,大喉嚨望著王二的背影,禁不住的漾起笑意來。王二是鎮上出名的丑角型的人物,靠著一把板斧一根扁擔,上山打柴吃飯,採樵所得,多半送在賭檯上,鎮上的人全都把他叫做賭鬼,其實這樣的諢號,簡直把王二委屈了,他不單嗜賭,沒事還喜歡喝老酒,又愛翻弄舌頭,說些油腔滑調的話,佔年輕婦道的便宜,所以他該是賭鬼,酒鬼,外加促狹鬼。
王二他哥哥王大,也是個樵夫,一年冬天上山採樵,跌進雪窟窿去失了蹤,連屍骸都沒找回來,遺下一個沒兒沒女的寡婦,既不改嫁,又不回娘家,跟小叔住在一起。不久鎮上就傳出些閒言閒語,甚至王二的那些賭友當面拿他開玩笑,王二也支支吾吾的打著馬虎眼兒,從沒板起臉否認過。打那之後,賭鬼王二要是再想佔人的便宜,旁人就會祭起這宗法寶把他頂了回去,大喉嚨心裏明白,賭鬼王二這小子,敢情是作賊心虛,要不然,怎會讓人隨口糟蹋他那「三貞九烈」的寡嫂?
時間彷彿被那些不相干的繁文縟節消磨盡了,新郎和新娘照例要一次再次的到開在前屋的流水席上去敬酒,酒席收拾了,要併坐在床前等著人來鬧洞房,說喜話,吵著散喜糕喜果兒;這還是善鬧的鬧法,遇上惡鬧的,喜話說得絕,要求新郎新娘做得更絕,假如不照章行事,紅紙捻兒裏加上胡椒辣椒粉,燒得新郎流眼淚,新娘猛打噴嚏,還申言要一夜鬧到天光。
被大喉嚨奚落過的賭鬼王二,坐席時灌了一壺酒,興頭被酒灌足了,又憋回來領著一幫年輕小夥子,大鬧起洞房來。
「我說王二,你趕快說了喜話,爬回你老嫂子那兒吃奶去罷!」戴黑帽的大喉嚨陰魂不散似的跟著他,說話時,瓜皮帽頂上的那粒紅球直滾,滾來滾去,還停在那個老地方:「剛剛叮囑不要消磨新郎的,也是你,如今領著人橫鬧的,也是你。」
「噯,話要說得明白點兒,」王二說:「剛剛我說不要消磨新郎,如今我可沒消磨他,我鬧的是新娘!新郎要是睏乏,他就鑽進床肚去睡去,其實他那副瘦骨架兒,馬桶裏也塞得下,用不著你替他猴急,鬧到大五更天還要黑一黑呢,新娘撒泡溺替他洗臉醒迷,照樣攜手登床!誤不了他的芝蔴綠豆。」
「我說,三行頭兒,(鄉俗,抬轎的,廚子,吹鼓手,謂之小三行,三行頭兒是一種包辦紅白喜氣的專業。)鬧房的事兒你管不著,把你那大喉嚨管兒收拾起來,蹲到旁邊歇歇去罷!」另一個小夥子幫腔說:「三天無大小,我們難道不能熱鬧熱鬧?」
「諸位送房老爺別見怪,」大喉嚨作揖說:「我只是跟賭鬼王二開心逗趣來的,你們鬧房,我落得分糖,同沾些喜氣,哪會敢掃諸位的興頭?」
蛆蟲力大,拗不過一窩螞蟻,那夥興高采烈的年輕漢子把三行頭兒的氣焰壓下去,就鬨鬨的大鬧起洞房來。燃著了的紅紙捻兒迸射出喜洋洋的亮光,在新娘的眼前晃動著,喜話也是粗俗不文,沾葷帶黃的那一些,使擠在新房裏的姑娘都羞紅了臉。
「王二,你說個什麼?」
賭鬼王二手捏一支紅紙捻兒說:
「我手拿紅紙捻,
照照新人面,
新人面如桃花,
今夜就要破瓜!
大夥兒心癢難抓,
先把新娘小腳拖出來揸上一揸。」
說著,在一片鬨鬧聲裏,裝出揎拳抹袖的樣子,好像真要動手從紅裙中捉出新娘的腳來,量一量尺寸,嚇得伴娘急忙伸手阻攔說:
「王二爺!使不得,你要喜糕喜果兒,立即開箱取給你!鬧洞房請你鬧得斯文些兒。」
「咦,真是會說話,」賭鬼王二說:「我只是揸一揸她的腳,沒替新郎代勞,讓她雙腳朝天啦!你說是不是?貴財?!」
做新郎的貴財,一直像個木偶似的在床沿端坐著,兩眼直楞楞的越過晃動的人影,看著妝台前那兩支高燒的紅燭,眼前這一切嘈雜紛亂的景象,好像是一場夢魘,賭鬼王二跟他說些什麼,他壓根兒沒聽著。多年之前,那一聲又長又慘的銳嚎,又在他耳邊迴響著……
「貴財!貴財!……不好了!新郎暈過去了!」
新郎真的暈過去了,他的身體軟軟的從床沿滑到榻板上,禮帽落在新娘的腳邊,他的臉孔是透明透亮的黃蠟色,後腦枕在床沿上,額角和鼻凹間沁出一些凝成微粒的虛汗,鼻翅開闔著,氣息短促而微弱,他的顏面又興起一陣不隨意的痙攣,使五官歪扭成極端怪異的形狀,看上去格外的怕人。
好在洞房裏的人多,七手八腳的把他給扶了起來,有人在他臉上噴冷水,有人擰了冷手巾把他額頭給鎮著,有人撬開他的牙關,餵了他半碗固元氣的桂圓茶,堂客們為這事嚷成一團,隔了好一陣兒,他才幽幽吐出一口大氣,朦朦朧朧的甦醒過來。「有鬼,有……鬼。」他喘息有聲說。
賭鬼王二一聽著這話,渾身就有些發毛,大聲嚷嚷著,替自己壯膽說:「好了,好了,新郎甦醒過來了,天也夠晚了,咱們早點兒掌起燈籠回去,讓小兩口歇罷,畢竟是春宵一刻,卯總得要應一應的。」
新郎這一聲低噫,把壓在人心底的恐怖又喚醒了,藉著賭鬼王二的話,那些人拎起照路的燈籠,轉眼之間就鬨鬨走散了。
夜暗撒下巨網,網著洞房窗口的那對紅燭,閂上房門,偌大的洞房裏,只有貴財和月嬌這一對新人了。
※※※
大紅燭靜靜的燃燒著,房門還是由新娘閂上的。
貴財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半躺在木床一端雕花的護架上,迷迷離離的望著新娘月嬌。也許是陳宏記布莊這種多年沒曾有過的喜氣把他弄迷糊了,適間那一切的喧嘩熱鬧都不像是真的,自從那年兩具黑漆棺材魚貫抬出門,他就沒想過有一年自己會娶親?
閂上房門之後,新娘月嬌遠遠的坐回粧台前的椅上,並沒即時卸粧,卻半轉過身子,用一把新剪刀仔細修剪著燭芯兒。燭光亮了一些,箱櫃上的銅環和銅角都閃耀出奪目的反光來,有一股彷彿是溫暖甜蜜的喜氣,在整個房間裏浮溢。她白嫩暈紅的嬌臉,在燭光描映中,由菱鏡裏投進他的眼,她的頭一直那麼微微的低著,彷彿禁不了沉甸甸的鳳冠久久墜壓的樣子。
貴財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在這種大喜的日子裏,也推不開過去那種記憶?記憶是遙遠的,零星的,被浸在泛黑的日子裏,彷彿隨著歲月,也生起一塊塊灰綠色的霉斑,像牆角的苔跡一樣。
記憶裏的爹,是個勤苦的布販,那時還沒有一爿店,也沒有陳宏記這塊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從城裏販來布疋,打成一個牛腰粗的大包袱,沉沉甸甸的壓在他精瘦彎曲的脊梁上,兜囊裏放著剪刀、布尺和手鼓,就那樣行蹤無定的遊走四方,趕後來買了一匹毛驢來馱布,但他那被壓彎的脊骨已經再難挺直了。
那麼一個蝦米似的人,半輩子苦熬苦掙,掙到陳宏記布莊那塊金字招牌,有了店面,也招了跑腿站櫃的夥計,不必再起五更睡半夜的頂著風雨和日頭,親自到四鄉八鎮去賣布了,按理說,前路應該平坦無憂才對,誰知卻落得那樣淒慘的下場。
也就在這間屋子裏,油燈舌焰舐著的黑夜總是漫長的,爹和媽在這漫長的黑夜裏,常為許多瑣碎,用惡毒的言語互相撕扯,把夜都撕扯成碎片!
「替我滾出去,我不稀罕你這沒用的……」
「妳是想背著我發浪不是?」
「你竟敢栽誣我?無憑無據的血口噴人!我偷誰來?養誰來?……」從那張肥厚的嘴唇裏吐出來的尖聲咆哮,一直鑽到人昏然欲睡的心裏去,以那樣理直氣壯的威勢,把爹給壓倒。
他在天沒亮的辰光起來收拾布疋,仍然是那隻沉甸甸的牛腰粗的包袱,仍然是那隻油污納膩的兜囊,裝著剪刀、布尺和手鼓,他一聲不響的就牽驢走了。
……家醜並沒外揚過,但女人是整腦瓜子,一旦變了心,九條牛也扯她不轉的,他在那種年歲,就隱約意識到了;同樣是那條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的嗓子,常在他似睡非睡、欲醒未醒的時辰,和什麼人在竊竊私語著,屋裏總不燃燈,濃稠稠的黑暗膠似的黏在人的眼皮上,而心裏明白,總歸那不是爹──可憐的、蝦米似的布販。
一夜,月光透過細細的帳紗的網格,落在枕角,他醒轉來,無意碰觸到一條粗壯多毛的男人的小腿,使他驚駭得連大氣都不敢喘,渾身踡縮成一團,從另一端傳來的沉鼾,像一條條鎖鍊似的,把人捆縛著……
「冤孽!」後來爹獨自喃喃過:「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自可,最毒婦人心,有一天,她會葬送了我的。」
過不多久,他的話就應驗了;誰也不會料到,那樣瘦弱的男人,竟會有那樣的猛力,用磨得鋒利的菜刀,一刀劈斷了她振振有詞的嘈嚷和理直氣壯的喧呶。她挨刀時發出的哀叫聲穿透十多年的光陰,常在人耳邊迴響著,這就是自己唯一認識的女人……肥胖的母親的下場。那之後,日子更像一場渾噩的夢了,陳宏記布莊很快的衰敗下去,夥計們離的離、散的散,只落下一個賬房師傅,把門面勉強撐持著。
能說不答允這門親事嗎?沒有梁師傅這多年的辛苦,陳宏記布莊這塊招牌,只怕早就朽了,爛了!前年梁師傅扶著枴杖辭離了店舖,多年賬目交代得清清楚楚,臨走提起他女兒許婚的事來,自己根本沒有猶疑的餘地,雖說自己無因無由的懷疑著世上所有的女人。拿隔鄰的大寡婦來說罷,當初跟樵夫王大那樣山盟海誓,王大失蹤不久,她就跟小叔過起不明不白的日子來了,流言並非全是無風起浪,隔著後園子那道圍牆,他聽過那些汙穢的嘻笑的言語。
「貴財,甭問女人是不是三貞九烈,單問你有沒有那副本錢?!」這話是賭鬼王二親口對自己說的,不能說是沒有點兒道理。正因為過去的一塊霉斑生在心眼兒裏,對於女人,也就有了很複雜的看法:有幾分憚忌,又有幾分懷疑,偏又難以抗拒她們的魔性的吸引。──尤其是像月嬌這樣白嫩香甜的女人。
「能娶著梁師傅的閨女,算你前生修來的福,貴財!」大寡婦不止一回跟他誇說過,說月嬌和月豔姊妹倆堪稱絕色的好容貌,說她們的針線是怎樣精巧,又怎樣的善理家計,慣於烹調……「光是嘴說不算數的,」她說:「等日後娶她回來,你就知道了!」
如今總算把月嬌娶回來了,賭鬼王二那句彷彿不甚經心的話,突然使人感覺到有些存心嘲弄的意味,──單問你有沒有那副本錢?
貴財心裏明白,身外的本錢雖不多,至少還勉強能養得起月嬌這樣的妻子。陳宏記布莊打梁師傅離店起就歇業了,存留下來的布疋,足夠負販的。宅子荒落些,但還能遮風擋雨,使人覺得氣餒的,卻是自己這個身體,竟然孱弱到跟爹一個樣子,也許連他都不如。動一動就喘咳齊來,有時黃痰裏還帶著使人心驚的血絲兒,憑這點單薄的本錢,經不經得住幾番播弄?那可就不敢說了!
紅燭越燒越短,新娘月嬌又剪過一次燭芯兒,雞在遠遠近近的黑地裏啼叫著,粗亢的「大葵花」和啞啞的「八寶」(與雞啼聲諧音),牠們也彷彿在賭著什麼?……應該是入睡的時辰了,貴財覺得很疲乏,渾身骨節都扯得鬆散了,輕輕的暈眩,總在人眼裏攪起一些小波小浪,把整個洞房浮托著,搖晃著。新娘一直坐在粧台前面,低低的垂著頭,燭光染映著她嬌羞的臉頰,分外的暈紅。貴財明明知道,按照習俗,大喜日子的初夜,是不興空房的,但他心裏很紛亂,一時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麼才好?!
他喀咳一陣,把一口黃痰吐在痰盂裏,她略為動一動身子,隔著鳳冠前疏疏的瓔珞,迅速的朝他瞟了一眼,臉上更漾起紅暈,怯怯的說:
「累了一整天,你很倦了。」
「只是不慣吵鬧。」他說:「這陣子好些了。」
「剛剛你發暈,把人嚇壞了。」她用手輕抹著胸口說,兩眼卻仍盯視在燭焰上,彷彿她是在跟燭火說話。
貴財望著她,一股微弱的火焰自他兩脅間搧動了,有些亢奮,也有些虛浮,但他不願意在她面前露出他的虛弱來,略略閉了閉眼說:
「妳也該卸粧歇息了。」
他透明浮腫的臉上,居然漾出一縷笑意。
新娘月嬌輕輕吐了一口氣,像卸下什麼重負似的,緩緩的卸下她頭上那頂鳳冠,細心整理好了,再放回箱頂的金漆匣子裏去。也不知怎麼地,她轉身時,袖子擦著了右邊那支紅燭的燭燄,把那支燃著的燭火掃熄了!
「啊!」新郎貴財驚叫一聲說:「燭熄了!」
傳說像古老的鎖鍊一樣,常把鄉野人心拴繫著,貴財不能不相信那些,因為一般認定新婚喜日裏燃著的紅燭,是象徵著新夫婦一生命運的,兩支紅燭,左首為男,右首為女,最好是同時燃盡,象徵著夫婦倆長命百歲,白頭偕老,如果長短有參差,誰的燭先燃盡,就表示誰會死在對方前頭,而掃熄其中一支,則是最犯忌諱的。
貴財這樣驚叫時,新娘月嬌最先也嚇白了臉,不過,當她看清掃熄的那支蠟燭是右首的一支,便笑了一笑,重新把它點上說:
「不要緊,幸虧熄掉的是我的這一支燭,萬一日後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還好再娶的。」
貴財搖搖頭,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一陣,又變得陰鬱起來。月嬌在一邊悉悉索索的脫著她的繡服,露出一身粉紅色軟緞衣裳來,柔軟的衣裳襯映出她渾身嬌柔的肢節,別有一種迷人的風韻。貴財摘去他頭上的禮帽,動手解著長袍的扣子,他脫去長袍的當口,月嬌已經摺妥繡服,走上踏板,一聲不響的理著紅綾和湖水綠的被子,她那柔軟香甜的情態,使他像融在溫水裏的糖,逐漸逐漸的化解了,沉澱在她溫柔的笑容裏。
「不要這樣說。」他說:「大喜的日子,說話要圖個吉利。」
她坐在床沿上,他說話時,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本能的退縮著,但他把她抓得更緊些。雖說陰鬱的雲翳仍在圍繞著他,今晚他卻沒有什麼憚忌;花花大轎抬進門來,拜過天,拜過地,如今她已是陳家的人了,他是摸熟了各種布疋的人,覺得世上沒有哪一種綾羅綢緞比她的皮膚更為光滑細嫩,一剎間,憐愛和肉慾難分難解的混合起來,把他滿心蒸烤得熱騰騰的。
「不要……這樣,」她喘息著,低聲的說:「做夫妻,朝後日子長著呢!」
「妳抖開兩個被筒,打算各睡各的,這哪兒算得做夫妻?!」他說:「無論如何,今夜不能空過的。」
「不要聽信那些,貴財,」她紅著臉說:「你剛剛暈倒過的,身子要緊。」
鴛鴦在枕間的綠波上成雙成對的浮游著,一縷從她髮茨間散出的幽香使他更加亢奮沉迷,他明知月嬌說的是實在話,卻不能聽從她的勸告,他攬著她的腰肢,伸手撩下束在帳鉤間的紗帳,迅速的使她上半身在鴛鴦枕面間陷落,搖曳的帳紗是一片輕輕軟軟的祥雲,枕面的鴛鴦在天河裏浮游著,她散開的黑髮是河上的水藻,搖出一道道小小的波浪,蓋住了他所羨慕的枕上的鴛鴦。
紅燭仍在粧臺上燃燒著,燭光透過千萬帳紗細小的網格,變成無數多暈多彩的光刺,星星點點的光刺混合著帳紗的黑影,黯而朦朧。他像做夢似的擁著一團幽香流溢的溫熱,吻著她的鬢,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根和臉頰,最後,他咻喘著,好不容易的找到了她擺動著的紅唇,儘管她嗯嗯的把牙齒咬得很緊,他還是淺淺的品嚐到那一股由她口中發散的清香,有些像新熬成的麥芽糖似的氣味──那該是用她糯米般的牙齒釀造成的美酒。
「月嬌……月嬌……」他朦朦朧朧的叫喚著。
黑裏的雞啼聲,像千里萬里外傳來似的,那麼微弱而又遙遠。月嬌並不再認真的推拒什麼,做新郎的貴財便動手剝除她那一身的粉紅,正當他像蛇一般的絞纏著她時,忽然他臉上又昇起一陣不隨意的痙攣,邈如泉湧一陣子,使他失去了初夜應該具有的本錢!……一剎間,那股濃厚的陰鬱,又像撲火的蛾蟲般鎖聚在他皺起的眉頭上。
當然,做新娘的一點也不知道。
貴財翻了一個身,掀開湖水綠的被筒,鑽進去,呆呆的倚枕坐著,新娘月嬌理理她的散髮,鑽進另一個被筒,也困惑的倚枕陪伴著他。
「怎麼了?」她說。
「沒什麼,」他說:「只是一陣困頓上來,想睡了我該聽妳的話的。」
「那就靜靜的睡罷。」她溫柔的說。
兩人各自擁著被,平平靜靜躺臥下來,鴛是鴛,鴦是鴦的凝視著帳頂,都很困倦,但卻都沒有睡意。新郎貴財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憤懣,憤懣自己的無能!夫妻在一起,不是三天兩日的事,這以後,日子還長著呢!萬一被新娘覺察出來,難保她不?……總之,在自怨自責中,更有一份不吉的預感,無形迫壓著他。
「這宅子當年生過的事故,妳想必聽講過?」也不知怎麼的,他無端提起這話來,又彷彿跟方才她拂熄喜燭有些神秘的關連。
她點點頭。其實,遠遠近近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多年前發生的那宗可怖的慘案,用不著他再說明白什麼的。
「我的命運不好。」貴財說:「那事情,正出在陳宏記布莊興旺的當口,那事鬧出來,夥計都離散了,要不是虧妳爹撐持,連今天這點兒破落的家業只怕也保不住,妳來這兒,命定要跟我受苦,我真弄不懂,妳爹為什麼要把妳許給我?」
「也許是我們有緣份。」月嬌說:「我會幫你理這個家的。」
「這宅子,如今荒落得很,」貴財說:「我要是出門去賣布,只落下妳一個人了,到時候,妳不會駭怕罷?」
「不要講這些,」她微微鎖鎖眉尖說:「事情去得老遠了,幹嘛老記在心裏?」
是的,幹嘛老記著這些呢?大灘的鮮血比紅燭光更紅,做父母的轇轕,直到如今貴財仍弄不清楚,那當時的情境,卻像油彩濃烈的畫幅,黏在心上,時間是水,非但澆不褪它,反而越洗越鮮明了。一個本錢不足的男人,偏又擺不脫對女人發狂的迷戀,那就是結果,貴財心裏有塊地方隱隱的痛著。
新娘月嬌約莫已經睡熟了,她側著臉,發出均勻的呼吸,而做新郎的貴財,卻大睜兩眼一直到紅燭燒完,曙色入窗,初夜就這樣的過去了;由於那種說不出口的毛病,新娘仍然是黃花一朵。
※※※
不過婚後的日子倒過得滿平靜的,新娘月嬌是那麼美豔,走前到後,使人覺得有了她在,即使灰黯的老宅子也有了光鮮。貴財呢,暫時沒出門去賣布,鎮上的茶樓和賭場,再也見不著他的影子了,成天留在宅子裏,陪伴著月嬌。
「真是低頭看飯碗,抬頭看老婆那種男人。」賭鬼王二就當眾笑話過他這位新婚的鄰居:「可惜本錢不足,再熬下去,就落一層皮包的骨頭了!」
「算啦,王二,」有人說:「大哥不說二哥,你掄不動砍柴斧頭的日子就在後邊了,用得著你替貴財操那份閒心嗎?」
貴財倒沒理會外間的那些閒散言語。三行頭告訴過他的秘訣他始終記著,鎮梢中醫湯一劑那兒有的是藥物,靠了那種秘製的丹丸,他一樣做了名符其實的新郎,證明新娘月嬌確是使他放心的閨女。
天氣逐漸的轉暖了,小夫妻倆忙著整理荒落已久的宅子,月嬌出主意,找工匠到宅裏來,拆除了那座曾經發生過慘案的灶房,使後院子顯得明亮寬敞些,又買了一株葡萄來,要貴財把它種植在臥房後面。
「今年種下去,調理得好,明年就能上架了!」
月嬌沁汗的白臉,被暖暖的太陽曬得紅噴噴的,有一種嬌媚的艷光,幾乎能從她頰上流滴下來。貴財站在木凳上,用灶房拆下的廢料搭著葡萄架,架影像一張撒開的網,把兩人網在新婚甜蜜的空氣裏,貴財透明浮腫的臉上,竟也露出一絲笑意來。
「快替我生個兒子,──好趕著吃葡萄!」他說。
說是這樣說,葡萄還不知哪一天能結子,月嬌肚子裏一時也還不見消息,只是在搭妥的葡萄架下,多了一口加青釉的荷花缸,貴財在拆掉的灶房裏抬出這口高與人齊的缸來,派不上旁的用場,月嬌便出主意,要他去溪底扒些浮泥,插進一截蓮藕,他又種荷,又兼養些鯉魚和鯽魚,這樣,原本荒落的後院子,經過小兩口這兒除除草,那兒栽栽花,一春之後,居然就花團錦簇的像座花園了。
「光是收拾這些,也不成,」貴財說:「我總在想,哪天能把陳宏記布莊復業就好了。」
想把布莊復業,難處很多,貴財手邊沒積蓄,批不來那許多布疋,前屋的店面也破落不堪,必得要花錢修補,人手方面,如今雖還能過來幫忙的老岳翁──早先舖裏的梁師傅,年紀已經老了;貴財把這些難處跟月嬌說,月嬌就勸他慢慢來。
「還是先販幾年布罷,」她說:「興家不是三天兩日的事。搖鼓下鄉去賣布,越是遠走偏荒地方,交易越好做,利也看得高些,好在我們人口少,用度不多,邊苦邊積,等有了錢,再談開布莊,要不然,想也是空想。」
一聽新娘要他出門去賣布,貴財就有些為難起來。明白點兒說,他不願意像他爹那樣:讓牛腰粗的布疋包裹壓成蝦米脊梁,白白苦上半輩子,最後卻喝了一碗毒汁,弄得家破人亡!……本錢不足的男人,就不能不提防這個,童年期留下來的慘怖印象,使他變成一隻驚鳥,從來沒能扔棄掉這種疑妒。假如先把布莊復了業,即使小模小樣的開張,零零星星的交易呢,人總也守在店裏,不會拋別月嬌,獨個兒去四鄉流轉,忍受那種風霜了。
明知是空想,可也不能不想。
正因不便把真正的心意說出口,便繞著彎兒磨蹭著,不肯早早的出門。
「上回我就問過妳,我要真出門去賣布,留妳一個人在宅子裏,妳當真不駭怕?」
「不要緊,我會找人來做伴的。」
聽月嬌這麼一說,貴財暗暗的捏了一把汗。
「找誰?」
「你說該找誰?」月嬌笑說:「還不是我媽和我妹妹,兩人隨便來一個,就成了!」
貴財這才把鬱住的一口氣吐了出來,抹抹胸口,咳嗆著說:
「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妳會去找隔鄰的大寡婦來做伴呢?!那種聲名敗壞的人,我不願見妳跟她往來,樵夫王大失蹤不久,她就暗跟賭鬼小叔夥在一道兒去了,背地裏,鎮上無人不在議論她。」
「虧你想得出?!」月嬌說:「沒親沒故的,我恁情一個人守著宅子,也不會去找她做伴。」
「一個人也不成,會悶得慌的。」
「我靜慣了,真的,貴財,」月嬌說:「你若朝後常常賣布出門去,我打算找些針線活兒來做做,一來打發閒日子,二來也好積賺些錢來貼補家計。」
「好罷。」貴財說:「依妳就是了。」
天到仲春時節,月嬌真的接了些針線活兒來做著,而貴財出門賣布的事還是一再的拖延著。春頭栽種的葡萄,順著木架朝高爬,探出些細細柔柔的觸鬚和錢大的綠葉,暖暖的陽光曬得人一身的慵懶。中醫湯一劑調配的那種藥物,固然使得貴財有了用武之地,但卻把個原就虛弱的身子淘弄得更加飄飄盪盪的了。
東也一口黃痰,西也一口黃痰的亂吐,人像誤吞了鹽的蛤蟆,一陣喀上來,喀得兩眼出水,越是這樣虛浮,越覺得要來個十全大補,湯一劑的那種狗鞭鹿茸之類配成的藥物不補還好,越補越加亢旱,使貴財頭輕腳重,恨不得把骨髓也押出去賭上一場,──並非如他嘴上所說,單單要一個趕著來吃葡萄的兒子。
「你要真有這種精神,就該早些出門去賣布的。」月嬌在枕上舊話重提說:「這樣坐吃山空,長此下去,委實不是辦法呀!不發狠心苦上一段日子,陳宏記那塊金字匾,哪天才能掛得起來?」
「好了,月嬌,」貴財說:「也甭這樣催促,等出了三月門,我自會收拾著,下鄉去賣布的。」
月嬌只好耐心的等著,偏巧剛出三月就接上了綿綿的黃梅雨,一落就不開天,好像天老也懂得貴財的心意,存心幫襯他好藉故留在宅子裏。
落梅雨的天氣,到處陰濕,出門賣布是走不成的,貴財不是結壯身子,萬一被雨淋出一場大病來,那反把事情弄拙了。月嬌既然不再開口催促,貴財就樂得在宅裏消閒;月嬌若是一盞燈,貴財就是撲火的蛾蟲,成天繞著她打轉,近乎變態的迷戀她,又無緣無故的妒恨她,彷彿他若不趁此機會恣意舞弄,她就將變成一枝出牆的紅杏,容路巷之人去欣賞攀摘了。
等到梅雨天過後,磨磨蹭蹭交五月了,月嬌看著天氣轉晴,又把舊話重提了一次。
「好了!」連貴財自己也覺得這樣磨蹭著不是辦法了,他再孱弱,總是個男子漢,就這麼縮頭縮腦的閒在家裏,由老婆積賺些針線錢養活,脫不掉吃軟飯的名聲:「這回我該出門賣布去了,端陽節一過,我就出門!」
「這回總是由你嘴裏,道出個日期來了。」
端陽節前,小兩口一直計議著出門賣布的事,店舖歇後,已經沒再養牲口,月嬌怕貴財揹不動那麼沉重的布捲,著他儘量選取花式新的布疋,少揹一些,又細針細線的替他縫妥一隻新的兜囊。過節那天,她做了荷葉蒸,櫻桃肉,配了一壺雄黃酒,說是慶節,也算替丈夫送行。門上插著蒲劍和艾葉,月嬌的鬢角上插一枝紅石榴花,把人眼照得亮亮的,他喝了幾盅雄黃酒,午間一時睏頓起來,便牽起月嬌的手,拖她進房去。
「不成,」她推脫著說:「你初初出門,該實實落落的上路,風呀露呀的,你身子本就不結壯……」
「就算替我餞行的罷。」他涎皮賴臉的說。
總歸是他有道理,一番白晝的溫存幾乎使他忘掉明早出門的事了,他早時不是沒出過遠門,這一回感覺卻全不相同,無論如何,他放不下心來。
「對啦,我替你結了個彩絨的項繩兒,」月嬌說:「我這就替你掛上罷!」
她從枕下取出那串彩絨繩兒來,五彩絲絨理得齊齊的,分成五股兒,編成柔密的絨縧,一端打著六角形的花結,結下垂著一個吉祥如意囊和兩個小布人,她笑指著那兩個小小的布人兒說:
「這個是你,這個是我,牽著手在一道,朝後你出門,見她就像見我一樣,一賣完布便早早的回來。」
「但願如此。」他說:「我心裏,把妳疼愛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妳化成一碗水,吞下肚去!」
「用得著嗎?」她的笑渦牽動頰邊的那顆美人痣,反嘲他說:「你放心,莫說你只是下鄉去賣布,多不過十朝半月,你就是千里迢迢,到了江南海北,一去三年五載呢,我還不是在家等著你?!」
「嘿嘿,」他笑吻著她那顆美人痣說:「我就是放不下這顆心。」
「奇怪,」月嬌說:「難道我會跟野男人跑了?」她也撒嬌逗趣的說:「貴財,假如我真的變了心,你打算怎麼辦?」
貴財的臉色忽然凝重下來,額間又起了那種怪異的不隨意的痙攣,過了半晌才吐話說:「甭瞧我瘦弱,若真有那種風聲,我一樣會殺了他,妳也討不著便宜。」
月嬌是個機伶巧慧的人,半年來,早已把貴財的那種病態的脾氣摸清楚了。爹說的不錯,貴財是個憂鬱內向的人,那跟當年他父母不和有著極大的關係。他自幼身子病弱,在父母爭執的夾縫裏活著,沒被人真心的注意過,疼愛過,慘案發生時他在現場,目睹謀殺和報復性的砍伐,受了那麼嚴重的刺激,才會變成今天這樣,說晴就晴,說雨就雨。見他這樣一冷下臉,她就不再開口了。她把神經質的貴財比成一頭驢子,順著他的毛抹,是不會抹出毛病來的,婚後半年,她雖不慣見他東吐西喀,但兩人還是相處得甜甜蜜蜜,沒有一片陰雲。
貴財真的在二天早上動身了。
月嬌細心的照應著他,查看他販布用的錢是否貼身裝妥了,盤算他路上零用夠不夠數,叮嚀他早起要看天色,甭忘了擋雨和遮陽的傘,囑咐他投店落宿要趁早,莫跟陌生的路人閒搭訕和多打交道……貴財有些心不在焉,逐一的嗯應著,也不知聽進去多少,她送他到鎮梢的石橋頭,一直等到一彎行樹遮去他的背影。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平靜的日子下面所起的那種暗暗的波瀾。
貴財怎樣呢?
離開那座黯沉沉的老磚屋,貴財就有些失神落魄,懸懸的放不下心來。真的,月嬌太美太豔,又太年輕了,一條放在盤子裏的鮮魚,沒人看守著,能擋得饞貓偷嘴?鎮上有些遊手好閒、輕佻浮滑的傢夥,只怕比野貓更饞,隔鄰的賭鬼王二就不是一個正經人物,酒色財氣樣樣佔全了的,萬一把算盤珠兒撥到月嬌頭上,那可就不堪設想了!月光裏那隻長滿汗毛的小腿……那童年起就留下的記憶,使他永遠有著驚疑和憤恨,對誰都不能信任,當然,對月嬌一樣是難以信任的。
他去城裏販布疋,他揹著包袱,搖著貨郎鼓下鄉,他無論走到哪兒,白日夢總是纏繞著他;有時他彷彿夢見一群強壯粗野的男人,相爭虎撲著頭插鮮紅榴花的月嬌,把她撕扯得赤條條的,咬嚙著她一身的白肉,使她遍身流血,發出尖銳的哀呼!有時夢見賭鬼王二跟月嬌相擁著,躺臥在自家的床榻上,她竟把平素對他的那種嬌媚,全都給了那可惡的賭鬼,最初還想到那是夢,到後來,總疑心那會是真的。
藍布是夜晚,紅布是鮮血,綠布就是現成的綠頭巾。白日夢是一種推也推不開的魔魘,把他緊緊的壓著,每天夜晚投店時,都通宵失眠,整夜悠悠忽忽的胡思亂想,使他在昏沉中迸出鬱勃勃的疑念來。真是,沒老婆的當口想老婆,有了老婆又害得人為她發狂,貴財自覺再這樣下去,比挨刀還要難受,因此,布疋還沒有賣完,他就趕回宅子裏來了。
在鄉野的傳說裏,說是老婆背夫偷漢子,叫本夫捉姦捉雙捉著了,壓根兒沒有經官告狀那回事,一刀切下兩個人頭,自家挑進衙門就算了了案;有的人會召集親族鄉黨,把姦夫淫婦用木釘釘在門板上,扯上白布旛,寫明通姦事實,扔進澗溪,讓他們隨水漂流;還有一種丈夫,不願驚動鄰里,賞給淫婦三宗物事──一把刀,一條繩,一碗毒藥,三宗任由她選取一宗,了斷她自己。貴財記得這些,也常在白日夢裏夢見這種快意的情境。
假如月嬌有個什麼,我不會便宜她的!
望見自家黑漆大門時,他還這樣胡亂的想著。他伸手敲擊門上生銅綠的門環時,手指都是抖索的。
「月嬌!月嬌!」
他有些氣急敗壞的大聲叫嚷著,三聲沒叫得應,在他天旋地轉的感覺中,連頭頂上的太陽都變黑了!按理說,月嬌就是有什麼,也不該有這麼大的膽子,趁自己出門的當口,大白天把野漢子窩在宅院裏,自己也是太笨拙,當初為何不悄悄的走後門?後門外緊靠著野溪,一堵牆缺了個大角,毫不費力就能跳進院子去的,像這樣在前面咚咚的擂門,即使有一百個野漢子也全會遁走了。
「月嬌,月嬌!」
他再次喊叫著敲門時,遠遠的傳回來一聲長長軟軟的噯應,那聲音又香又甜,飽含著無限的喜悅,把他一切的幻覺全攆走了。
黑漆大門打開來,一張熟悉的俏臉子笑著迎向貴財,忙不迭的替他接過傘套和兜囊,他轉身掩起門來,正想動手扳過她的臉來,嗅一嗅,吻一吻,一聲姐夫把他叫得楞往了,他這才明白跑來開門的不是月嬌,是小姨月豔,倆姐妹長得不但一模一樣,連頰上的美人痣,全生在相同的部位,他從來沒把倆姐妹分清楚過,除了顏色不同的衣裳,使他勉強分出誰是誰。
「妳怎麼來的?月豔,我錯當是妳姐呢!」
「端午節,媽為你們包了些糯米粽子,當天沒來得及送,二天叫我送來,你偏偏沒口福,出門去了!」月豔說:「我姐說家裏沒人,要我回去再來跟她做伴兒,你要是再過幾天不回來,她也不會放我走的。」
「妳姐呢?」
兩人走過二道院子,貴財問說。
月豔用靈活的黑眼瞟著他,笑說:
「幹嘛這麼急著找她?她在後院曬被套,多好的太陽啊!」
貴財抬起頭,一院子的太陽像流溢著的蛋黃,天藍得能滴下汁兒來,連一絲雲翅全沒有,他離家七八天,這兒有小姨月豔伴著她,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一失去了懷疑,他便立刻懊恨自己,為什麼要做那許多白日夢,把人折磨得發狂呢?
他剛走到後院裏,就看見月嬌笑著迎過來,她在太陽下曬久了,臉上塗了一層紅,蓬鬆的鬢角上,沾著些微汗,對著她的笑臉,貴財怔怔的停住腳步,心裏彷彿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說些什麼,這兒從沒發生過他所幻想的那些事,那野貓或許就是他自己。
生活不但平靜,在表面上看來還異常甜蜜,他又該到鎮梢找湯一劑配藥了。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一夏天過去,陳宏記布莊的後院裏,葡萄已經爬上了架,有了疏疏落落的蔭涼,湯一劑那種挖肉補瘡的補藥,把孱弱的貴財補得暈糊糊的,像把整個身子倒吊在半虛空裏晃盪,喀得比往常厲害,黃痰裏的血絲也比往常多了起來。
※※※
正因為有死去的爹做例子,貴財極力掙扎著,不願把孱弱放在表面上,他照樣揹著包袱,按時出門去賣布,照樣單獨忍受著白日夢的折磨,從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心裏對月嬌暗藏著的疑惑,這種沒憑沒據的事情一旦傳開,豈不是自加一頂綠頭巾?!
九月裏,尖風擷著樹葉兒,貴財進城去販布疋,落宿在離鎮州五里的徐家茅店。白著臉的秋月貼在簷角上窺望著他,月嬌不在懷裏,越覺得窗外的霜寒風冷。貴財擁著單薄的被子,空空洞洞的睡不著,耳聽公雞在黑裏提醒他什麼似的叫著:
「貴──財──哥啊!」「貴財──哥──啊!」
那聲音是焦惶急促的,彷拂極欲告訴自己某一種時刻耽心會發生的事情,但只喊出貴財哥啊……下面的聲音就頓住了,像是被人捏住了頸子,不讓牠們再朝下多說些什麼。
不該輾轉床榻睡不著覺的,貴財幾乎有些惱恨自己;徐家茅店是以待客聞名的,真的是賓至如歸,夏天過路,無論是打尖落宿,抹澡洗臉全用冰涼的井水,每張竹榻,全用井水擦抹過,別有一種無汗的清涼;隆冬臘月裏落店,水是熱的,酒是燙的,客堂裏通夜燃著旺旺的爐火,使人做夢也夢的是春天,……難道月嬌真的會背著自己,跟上野漢子嚒?
無論如何,後院子那個牆缺口應該早就動工修補起來的,那邊正是大寡婦的宅子,賭鬼王二就用那座後院當做堆積柴火的地方,他跟他寡嫂淫聲穢語,風會刮送到月嬌耳朵裏去的,不妥當!越想越不妥當!……賭鬼王二那傢伙,從頭到腳沒有一根正經骨頭,把大寡婦拿來跟月嬌相比,那還能比嗎?月嬌是朵紅馥馥的鮮花,大寡婦只是一莖粗硬的茅草罷了!
「貴──財──哥啊!」「貴財哥──啊!」
這些在黑裏的雞啼,倒真有些蹊蹺了。
回家去罷,貴財,只要有憑有據的捉著一回就好,難道就這麼閉上兩眼,等著日後喝毒藥嚒?女人十個有八個都像狐狸變的,皺皺眉一個心思,眨眨眼一個主意,總把男人哄得昏天黑地的打轉,等到清醒過來,綠帽子只怕已經戴霉了,世上既能生出潘金蓮,為什麼就不能生出她梁月嬌?
不成不成,貴財你怎麼總鬧疑心病呢?一個男人,能一輩子寸步不離的看守著老婆,連生意買賣也不做了嚒?多次疑團打破後,錯不在她,全在你自己呀!若是剛出門就蹩回去,有什麼倒也罷了,萬一連風吹草動全沒有,不是打草驚蛇就該是庸人自擾,月嬌要是問起來,自己拿什麼話去回她?
算啦罷,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年輕貌美的女人,哪就能定得下性兒,跟我貴財一竿子到底?老古人留下的話,總有他們的道理,假如不突然趕回去,永遠捉不著那個野漢子,他恐怕早已把自己出門在外的行程算好了!……總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無就是啦!
那種醒著的夢境是一罈陳年苦醋,一直酸進入的心眼裏去,雞啼聲到後來變成哀哀的哭喊:貴財哥啊!貴財哥啊!好難捱的一更天又一更天。二天一大早,貴財就匆匆起床朝回趕,三十幾里地不算遠,若照平常的腳程,半天的功夫就到了,不過,天氣可沒那麼湊巧,而且有些存心為難貴財的樣子,他離開徐家茅店時,天色只是陰沉些,略有幾分雨意,他剛走出三、四里地,潑瓢般的大雨便從天上傾倒下來。
貴財撐開油紙傘,頂著大雨走了一段路,傘蓋只能護住上半身,腰以下全叫雨水潑濕了,釘在肉上的濕衣,化成一片穿肌透膚的冰寒。雨線那樣密法,白晶晶的封住路邊的草野和樹叢,只留下一條白糊糊的路影子,遍是水泊和泥濘。他在泥水裏跋涉了一個時辰,風把好幾支傘骨全掃斷了,人也累得吁吁喘,不得已,找著一座靠在路邊的茅亭歇了下來。
「這種倒霉的天氣。」
他抱怨的說,望望頭頂上雨意正濃的黑雲。
人這玩意兒著實賤得很,一叫雨淋濕衣裳,半路上就歇不下來,走在雨裏不覺得,越是歇著身上越冷。光是有頂兒的茅亭不擋風,貴財歇不上一會兒,渾身便冷得直打哆嗦。……誰說過:「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這句老話來著?貴財不由不想起家裏的高床暖舖來,老古人說過,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恩情似海深,她月嬌要是記得這兩句話,就該想著丈夫出門販賣布疋的辛苦,要是再那個什麼,未免不講良心了。
雨沒停過,他走一陣歇一陣,好不容易挨到鎮梢,天也看著看著的轉黑了,算計時辰,總在下午光景,逗上這樣的雨天,昏昏溟溟的,總使人錯以為已是夜臨日落的時分。經過這麼一整天的風雨和跋涉,貴財這才覺得渾身都像被拆散了似的酸痛,餓火在胸口燒著,有一種熱乎乎的刺疼。
貴財收拾起他的破油紙傘,倚靠在橋頭小街廊前的磚柱上,猶疑似的呆了一會兒,入暮的雨還在嘩嘩的咆哮,那種昏沉和陰黯,全都撲進他的眼瞳,染冷了他那張略顯浮腫的臉。……就這樣狼狽的去撲打前門的門環麼?他既冒雨奔回來,就不會那樣傻了,這回必得走後院,打牆缺處悄悄的跳進宅去,來它個出其不意。想著想著的,星花游動的眼裏,又騰現出一幅幅幻景,那些幻景使他暗暗的挫牙。
那邊是湯一劑的藥舖,還隱隱透著燈光,想來很夠荒唐的,枕上的恩情全靠藥劑牽曳著,那能維繫多久呢?假如沒有湯一劑,那時又該怎樣?由此可見枕上的甜言蜜語,全是靠不住的了。
貴財喘息了一陣兒,決意先進酒舖去,喝幾盅燙酒暖暖身子,好生把濕衣擰一擰,生火烘乾,消停的吃它一餐飽飯,等到天黑定了再講。
馬家酒舖是他熟悉的地方,沒娶月嬌之前,他也常跟賭鬼王二那幫子潑皮貨,窩在賭檯上推牌九和擲骰子,呼么喝六的鬧個通宵。他正想打簾子進酒舖,一轉臉間,卻被一塊油黃的窗光吸引住了。雨勢還是那樣大,簷溜子嘩嘩朝下潑水,但仍掩不住窗裏的洗牌聲、吆喝聲和一陣陣的鬧笑聲,其中有一條嗓子,明明是賭鬼王二。
你說冤不冤,貴財!好好的去城裏販布不好嗎?偏要在半路上疑神疑鬼,頂著這麼大的雨跑回來捉雙,原來臆想自己跳進牆缺口,會從床肚底下把他揪出來的,誰知賭鬼究竟仍是賭鬼,既然窩在賭檯上,也就沒有什麼好捉的了。
帶著些懊惱,也帶著些使人安心的寬慰,貴財挑起簾子跨進酒舖去。馬家酒舖的小夥計看見貴財渾身上下濕成那種樣子,驚問說:
「哎喲,小爺,你是打哪兒來?像蹚河似的。」
「回程遇著雨了。」貴財說:「快燙壺酒來我暖暖心,渾身全叫凍麻啦。」
「那邊生著烘衣的炭火,」小夥計指著更裏面的客堂說:「一連來了兩批半路遭雨的客人,全凍得嘴唇發紫,抖抖索索像患了瘧疾。你包袱裏可有乾衣裳?有,就先換上再說,我這就去替您燙酒去。」
換了乾衣,再喝了兩杯燙酒,萎頓的貴財才添了幾分精神。裏間那張桌子,斜對著外間窗口的那張賭檯,賭錢的那幾個潑皮全是熟臉子,伸聚著腦袋,津津有味的抹著骨牌。自己進舖時,他們連頭也沒抬,一盞吊燈低垂在賭檯上方,他們彷彿要在那圈水似的窗光裏爭著撈取什麼。貴財把著杯,兩眼瞪瞪的朝那邊望著,他看見賭鬼王二像蝦米般的拱著脊背,一隻光腳丫巴站在凳子上,上面一隻手在打著骰子,下面一隻手在搓著腳丫,嘴裏還不乾不淨的呼喝著:
「九在手,猴王對兒跟我走!十上頭,莊家人排配虎頭!」
「骰子有鬼,拖你後腿!」旁人就喊說:「只怕是麻十配四六,蹩得你直是哭罷?」
「王二今晚楣星照頂,窮喳喝沒用,轉眼就乾了堆啦!……你們甭多打碼兒,當心喝水!」另一個用打趣的聲音說:「王二就還有一條破褲子啦。」
「放屁,」賭鬼王二說:「老子不會欠賬,老子這兒還有一支簪兒你們贏不去,喏,這不是?純金的簪兒,讓你們亮亮眼罷!」
說著,他真的取出那支金簪,放在檯面上。
「嘿,我說王二,你哪兒來的這種婦人的物事?……打你老嫂子頭上拔下來的?」
「她什麼全攤開給了你,何況一支簪子。」
那夥人擠眉弄眼的調笑著,裏間坐著的貴財看見那支黃澄澄的簪子,不由兩眼發直,面孔又抽搐起來。他認得出那支簪子,是他在城裏隆昌銀樓親自去打製的,實重三錢七分五,這支簪子,一直插在月嬌的髮髻上,如今怎麼會弄到賭鬼王二的手上?!貴財喝了一盅悶酒,從喉管到肚腹,熱辣辣的像刀剖一樣。……月嬌若不取下簪子給他,賭鬼王二敢從她頭上硬搶?不用說,這段姦情是明擺的了!
幾次想咬著牙衝出去,當眾指破它,既然有證物,諒他也賴不掉;轉念再想,這也不甚妥當,俗說捉姦捉雙,簪子雖在賭鬼王二手裏,他會說是偷的,撿的,把事情過早的喧騰開去,終究不是辦法。
雨落了一整天,這陣子過後,雨勢好像稍稍收斂了一點。賭鬼王二亮出賭本,那夥閒漢賭得越發的起勁了。草草的用完飯,貴財悄悄的到櫃上去會了賬,一聲不響的離開那兒,撐著他的破雨傘趕回家宅去。
不一會兒之後,他伸手敲打起黑門上的銅環。
我見了她,不問那支簪子的事,倒看她先不先提?他默默的想著:她真要失落了那支簪子,她自會跟我提,假如是她出心倒貼給賭鬼王二,那?!那她就不會吭聲。擂門擂了好半天,這才聽到遠遠的回應聲。
「誰──呀?」那是月嬌細細的嗓子。
「是我。」貴財大聲喊說。
「就來啦。」對方遲疑了一陣才聽出貴財的聲音,但還不敢深信的樣子,反問了一句說:「是貴財?天落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剛出去一天,又冒雨折回家來?」貴財沒答話,劇烈的咳嗆著。月嬌掌著燈到前屋來開門,貴財一步跨進屋來,月嬌端著燈,上上下下的照著他,關切的說:
「不是進城販布的嗎?就算半路遇著雨,也不用傻乎乎的折轉來,路邊茅店住下,等雨歇開天再上路不好?偏要頂著雨朝回趕,瞧你叫淋成這樣子,身子單薄,再受了寒,怕不糟蹋出病來?!」
沒見著月嬌之前,貴財兜著一心的鬱火,一見著月嬌的面,連他自己也變得猶疑起來;一盞柔黯的燈,一圈圓光映出兩個人的影子,根本不像發生過什麼事端。月嬌的黑眼,坦直的凝視著他,聲音也是那樣的甜蜜,使他不敢相信她曾背著自己跟賭鬼王二那種無賴往來,這……這該怎麼說呢?
「我……我覺得身子有些不大舒坦,」他只好這樣結結巴巴的圓著謊:「萬一在城裏病下來,拖延時日,怕妳在家等得心焦,不如趕回來歇著,等病好了再出門,有妳在身邊,多份照應……」
「實在也為難了你,逗上這種落大雨的天。」
「這套衣裳,還是我在馬家酒舖剛換上的,才走半條街,又都溼了。」貴財說:「路上穿的那套,在我包袱裏,真像打水裏撈起來一樣。」
「你吃罷飯了?」
「吃了。」他說:「儘管飽肚子,身上還一陣一陣的打寒戰呢。」
「定是遭涼了。」她說:「快到後屋,換下溼衣,鑽進被筒裏去摀著,我去燒薑茶你喝。」
有了月嬌這樣慣會服伺人的女人,貴財真的覺得自己有病了,賭鬼王二手裏捏著的那支金簪,黃澄澄的形象又在他眼裏跳動。
月嬌到灶屋裏去燒直茶去了,他擁著被子躺靠在床頭,禁不住的興起許多怪異的想頭,甜言蜜語是一張陷人的大網,她會不會在薑湯裏下毒來毒殺我?很早很早就聽說過的那些奇案,食物禁忌之類的,諸如鯽魚犯荊芥,蜂蜜忌大蔥……電光石火般的掠過腦際,一陣激忿上來,他微微痙攣的手指死樞著枕角,一陣恐懼起來,整條脊骨都覺得發麻。
燈光透過床架透雕花格的架子,把一些霉斑似的黑影胡亂撒在紗帳上,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怖一旦侵襲著人,眼裏看什麼都有些陰氣、鬼氣,連燈光的顏色也都恍恍惚惚的有些不正的樣子。
對啦,等歇她端了薑茶來,我得藉故要她嚐嚐冷熱,假如毒是她親手下的,一棍打殺她,她也不敢先嚐,那時略一觀顏察色,心裏就有數了。……「先嚐嚐燙不燙!」她要不嚐,總得拿話逼逼她,然後撕開臉來,追問她那支簪子哪裏去了?!……
外間的燈火移動在牆上,隨著響起窸窣的腳步,她來了,貴財心口一陣收縮,緊張得幾乎暈厥過去,再定神,月嬌已經把一碗熱騰騰的薑汁放在妝臺面上,她拖了張圓凳坐下來,用小小湯匙攪動著它。毒藥!簡直是!他的手掌重重捺在他狂跳的胸脯上。
她臉上帶著往常那種寧靜的笑容,緩緩攪動著那碗薑汁,一面攪著,一面用湯匙舀了嚐嚐,貴財忽然嗒喪起來,所有的緊張和疑慮一下子消失了,反而空盪得很難受,至少至少這碗薑汁不是毒藥,他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麼會平白的想入非非?!儘管這樣,他內心疑惑的根蒂仍然拔脫不掉,他始終不能明白賭鬼王二手裏的那支簪子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這疑惑在第二天就被貴財參透了,雨停後,他在後院牆缺那兒,發現幾隻男人的腳印,那些腳印一定是賭鬼王二在雨後留下的,雨勢那樣猛,雨前的腳印不會仍那麼明顯的留在地上,那就是說:賭鬼王二在半夜雨停後翻牆進宅,到後院裏來過。由此可見自己的疑心沒有錯,只不過商量著對付自己的時機還沒有到罷了!
月嬌一直沒提那支簪子的事情,自然她心裏有數,決不會無意遺失的,正因為她心是虛的,才會格外溫存,格外熱切的對待自己的罷?這種陰毒的女人!
苦想了幾天,貴財打定了他報復的主意。
十月初,他又動身進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