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烟雨迷濛
「踏青」既雅緻而又很通俗的名詞。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遊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時二月二日是踏青節,後來變成清明節郊遊行踏青草稱為「踏青」,到更後來凡是春夏時的晴朗日子到郊外遊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為人一點也不俗,踏青的興趣絕不會比風雅之士少。不過現在他在薰風吹拂一片綠意的郊外時,心中卻沒有一丁點「踏青」的雅興。
城外遊人絡繹不絕,博望山的青翠層巒就在眼前,小辛忽然離開遊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側的小路行入,穿過一片樹林,但見一座茅亭搭在清溪邊。
四下除了鳥叫蟲鳴,溪水嗚咽以及和風拂葉之聲以外,沒有一點世俗塵囂喧擾。但小辛卻還聽見了很多聲音,都不是「人類」能聽得到的,例如無數種類不同的昆蟲噬咬嫩嫩的芽葉,泥土中蚯蚓蠕動,甚至欣欣向榮的樹木底樹液滋滋上昇等聲音。
當然那林木中鳥獸類的呼吸和動作的聲響,更不能逃過小辛的耳朵。而在這種種無聲之聲當中,有一個悠長細密的人類呼吸聲,一聽而知是內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這呼吸聲來自亭後茂密的草叢中,小辛大步走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動都不動。
小辛的耐性早就經過世上最嚴峻的考驗,在他來說,要他像木頭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飯還平常些。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已移到西方的山巔。
亭後草叢中忽然簌簌響動,接著走出一個人,全身綢緞衣服和冠帶上的玉器,閃耀出富泰的光輝。不過此人雖然打扮得像極富裕的員外一樣,但他的臉龐和眼神,卻泛射出冷靜智慧的脫俗風采。他的五官很清俊,卅餘歲的人,充滿青春活力。腰間佩著一支形式古雅的劍,劍鞘薄而窄,許多寶石光芒閃爍。
他來到亭內,抱拳道:「是小辛兄麼?」
小辛直到這時才動彈,點了點頭。
那人道:「在下鎮江嚴星雨,小辛兄弟你這份耐力,嚴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烟雨江南嚴星雨果然名不虛傳,我的橫行刀呢?」他並沒有解釋對方名不虛傳之故安在,一針見血地提到「橫行刀」。
烟雨江南嚴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處才停步,神采飛揚的眼睛中隱藏著能使女孩子們意亂神迷的魅力。
他態度舒徐閒豫,一點也不像面對危機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這嫩綠色的季節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劍果然很雅緻。」
嚴星雨道:「過獎了,此劍本身不算甚麼,但當年我初出道時,孤身闖入太湖芙蓉寨,激鬥三晝夜,殺傷二十四位寨主,最後終於與芙蓉寨總寨主柳葉青見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年來未曾得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懷念的神色,又道:「柳葉青雖是女流,但氣概風度遠勝江湖上負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們只鬥了一招,柳葉青就躍出圈外,請我先行休息,用最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間床舖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們在一個四面都是蒼翠樹木包圍的練武場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還有四個使女,年紀都只有十七八歲,都長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長,面上都含著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聲音忽然中斷,露出追憶懷念的表情。
過了一陣,小辛不但沒有出聲打擾,甚至連身子也紋風不動。像「烟雨江南」嚴星雨這種人物,一望而知是善於修飾自己,善於隱藏情緒的人,而他居然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強烈的懷念追慕之情,他當然已把這個陌生人視作同一等級有資格分享他內心秘密的人。這是一種不落言詮的敬意,要有同樣胸襟見識和氣魄的人才能夠領略得到。因此,小辛也用他自己的方法回報內心的敬意。
嚴星雨輕嗟一聲,道:「我自後的十餘年中,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見過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還沒有見到像那四個女孩子那麼有氣質那麼美麗的……」
但那四個女孩子以後可曾遇過像「烟雨江南」嚴星雨這等倜儻風流極有深度的男人?
嚴星雨又道:「柳葉青把四個女孩子,連同她們手中捧著的珍奇寶物都送給我,作為我們言和罷戰的禮物,柳葉青根本不必這樣做,她只不過動了憐才之心,特地用這個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小辛忽然道:「如果柳葉青沒有和你拆過那一招,現在你就不會遺憾了。」
嚴星雨嘆口氣,道:「你說得好,如果當時我們不曾交過手,如果她那一招不曾顯示出絕世功力,一切都改觀了,我會像大獲全勝的將軍納降,收下四個美女和所有的珠寶,奏凱而歸……但事情不是那樣,我拒絕禮物,不過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劍,就是這把芳草劍。我告訴柳葉青,今生除了芳草劍之外,決不用第二把劍!」
短短的故事,卻含蘊激越的俠情,極有深度的尊敬,還有幾絲柔情,衝擊著小辛也為之嘆息一聲。
烟雨江南嚴星雨的手輕撫劍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長柔軟,把特別狹窄的「芳草劍」襯托得更雅緻。
他忽然大聲道:「小辛,我先請你喝酒!」
小辛只說一聲「好」,嚴星雨擊掌兩聲,掌聲遠遠傳出去,轉瞬間一個老人家和一名小書僮提著食盒奔來,就在茅亭中,佈下碗筷杯盏。酒是盛在一個紅花雙耳瓷瓶內,倒出來是透明晶瑩的液體,散發出甜潤的香氣。
這是著名的佳釀「蓮花白」,有人說古稱「瓊漿玉液」中的瓊漿,就是此酒。事實上卻是穿鑿附會之談,古人譽喻精美的酒便稱為「瓊漿」,並非某種酒的別稱。
「蓮花白」香冽甘甜,屬於烈酒,小辛在雷家已嚐過,與嚴星雨連乾三盃之後,便停杯不飲,道:「好酒,多謝了。」
嚴星雨道:「小意思,何須言謝。」他沉默一會,忽然悵惘地嘆口氣,道:「我知道橫行刀在那裏,但不能告訴你,所以你我之間,既不能輸誠相交,便終不免決一死戰。」
小辛沒做聲,嚴星雨又道:「聽說你還有一把好劍,劍呢?」
小辛道:「已經押給海龍王雷傲侯。」由於雷傲侯已經召集舊屬精銳大舉出動過,江湖無人不知,故此已無須為他隱瞞甚麼了。
嚴星雨道:「雷前輩肯接受此劍,就算是凡兵,亦變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找得到這位隱居數十年的異人!」
小辛道:「如若我告訴你說,那是湊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嚴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為了表現風度,我會說相信。但不瞞你說,我心中決不相信。」
小辛道:「隨便你,這件事我覺得毫不重要。」
嚴星雨道:「在我卻很重要,因為雷老前輩昔年是家伯父血劍嚴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輩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個人了。你可同意我這個想法?」
小辛道:「以一般的情形而論,我可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種奇特原因而失蹤,便可能不知道雷傲老的下落了。」
嚴星雨微微一笑,道:「這話值得乾三大杯。」
他果然連乾了三杯,才道:「三十年來,江湖上無人得知家伯父已經失蹤。因為他自成名以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因此雖然他真的失蹤,誰也想不到『失蹤』上面去,只有他的家人知道,還有就是真正知道他從江湖上失蹤的人。當然,這個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一下,似乎壓抑內心的興奮,然後又急急的道:「小辛兄,我的推斷你以為怎樣?」
小辛道:「很對,我就是三十年來唯一見過血劍嚴北的活人。」
嚴星雨忽然站起身,但迅即控制住情緒,重複坐下,緩緩道:「家伯父的近況能不能見示一二?」
小辛道:「可以,他像所有的落葉一樣,已經化為塵土了!」
嚴星雨訝道:「落葉?甚麼落葉?」
小辛道:「就是樹上掉下來的枯葉,嚴北縱然英雄一世,天下無敵,但終不免要枯萎死亡,對不對?」
嚴星雨道:「肉體上這說法很對,人生自古誰無死?但在精神上卻不對了,家伯父的劍道古今無雙,有奪造化之功,如果能夠一直流傳後世,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小辛道:「令伯父的確是一代劍學大家。」
嚴星雨等了一陣,才道:「還有沒有別的評論?」
小辛道:「人死就一了百了。」
嚴星雨道:「不,他是我嫡親伯父,現下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親炙過他,得過他指點劍法。因此不論是好是壞,請你告訴我!」他表情嚴肅,聲音誠懇,流露出內心的吶喊。
小辛道:「你很少這樣子吧?」
嚴星雨道:「簡直是平生第一次,小辛兄,請相信我這句話,我內心的情緒,從來不讓別人得知。」
小辛默默想了一會,才道:「血劍嚴北的劍法幾乎無懈可擊,為人城府深沉無比,世上很難有人比得上他的機智冷靜,他平生大概只敗過一次……」
嚴星雨眼中迸射出火花,沉聲道:「他敗過?敗在何人之手?」
小辛道:「他的確敗過,而且敗得很慘很慘,因為他連性命也輸掉了。」
嚴星雨齒縫中迸出一個字:「誰?」
小辛道:「是命運!」
嚴星雨突然鬆一口氣,道:「原來是主宰每個人的命運,他當然敵不過,誰能與命運之神抗爭?誰能不敗在他手下?」
小辛道:「我還沒有輸敗!」
嚴星雨驚訝得揚起眉毛,凝視他好大一會,才道:「我們相遇是不是命運呢?」
小辛道:「對,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嚴星雨道:「可能命運之神選中我,要我設法擊敗你,你想有沒有這種可能?」
小辛搖搖頭,道:「不可能,你可以是我最難對付的敵人,但決不能擊敗我!」
嚴星雨確實很有風度,舉盃朗笑一聲,道:「小辛兄,我衷心佩服你堅強無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敵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們毫不遲疑地對乾了一盃,這一盃酒表示各自對對方的欽佩尊敬之意。
小辛忽然問道:「你對花解語的印象如何?」
嚴星雨想了一下,道:「她很漂亮,有頭腦,男人很難不喜歡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惡仙人』韓自然詛咒過,成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聽過惡仙人韓自然的事蹟,所以你想我敢對她怎樣呢?」
小辛道:「我沒有聽過韓自然的事蹟!」
嚴星雨道:「好,我說一兩件給你聽!但你連這個傳奇人物的恐怖事蹟都不知道,實在令人驚奇,你難道像齊天大聖似的突然從石頭迸出世上的麼?」
※※※
「惡仙人」韓自然只有卅六七歲,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但毋寧說是「詛咒」使人陷於「噩運」的預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來,沒有一次不是以言中每個人悲慘結局為能事的。別的修習「祝由科」符籙的道士法師,本以治病驅鬼為目的,但「惡仙人」韓自然,聽說專門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實上無論有人出多少錢,也請不動他救人性命。所以不多久,「惡仙人」之名就傳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盡是黑褐色石頭的山谷。甚至在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經是草稀樹疏,滿眼黃沙黑石蕩漾著一片神秘肅殺的氣氛。
一頂軟轎由兩名精壯大漢抬著,在谷口忽然停下,軟轎內傳出瀝瀝鶯聲,道:「為甚麼不往前走?」
谷口兩邊的黑色岩堆後面,露出五把強弓,引滿待發的勁箭利鏃上閃耀出一片精光,五支勁箭都向著他們,兩名轎夫腦袋瓜熱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瞧出這五支勁箭隨時可以射穿他們的身體,就像扎穿一張薄紙那麼容易。
前頭的轎夫連汗都不敢拭,吶吶道:「夫人,有五支箭對著我們。」
轎軟內的夫人道:「你們的武功都很不錯,五支箭有甚麼好怕的?」
轎夫道:「這五支箭距離只有三丈,兩支對著我黑狗,兩支對著李三,還有一支對著夫人,所以我們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離之內,強弓射出的箭真有奔雷閃電之威,無怪黑狗駭得腳軟不敢妄動。
軟轎雖然已停放在地面,但沒有人現身出來。轎後的李三也直冒熱汗,大聲道:「夫人,這五名箭手可不是簡單之輩,握弓在手,穩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殺氣。箭法能煉到這種境地,小的聽都沒有聽說過。」
轎內的夫人道:「武功的事我不懂,你們看該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過……最新的消息中並沒有提到韓自然聘請能人把守谷口。韓自然為甚麼要這樣做?連他也怕人暗殺麼?有人能用武功殺死他?」
五把強弓是在谷中右邊的幾塊岩石後露出來,在另一塊黑色岩石後突然傳出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口音,道:「如果你是韓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給你玩玩。」
誰都明白這個「送」字就是「射」的意思,而這種「送」法決不是「好玩」的,其理甚明。
轎內的夫人驚道:「哎,別開玩笑,韓自然不是我的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畢。姑娘莫非是來找韓自然麻煩的?」
岩後的女子和她一樣,只能聽到聲音。她道:「畢夫人你聽著,第一件別叫我姑娘,叫聲汪大娘或者汪婆婆便好。第二件離開這個鬼地方,以後不要再來。」
轎內沉寂了一回,那畢夫人才道:「聽聲音很年輕,只怕年紀比我小得多,但縱是如此,叫你一聲汪大娘也沒有關係,叫『婆婆』就未免太那個了。」
汪大娘道:「你很溫柔很可愛,趁著還未被鬼纏身以前快走吧。」
畢夫人道:「鬼?是不是韓自然?」
汪大娘道:「除了他還有誰!」
畢夫人道:「我跟他很熟,雖然他不像是鬼,說他是『仙人』倒有點像。」
汪大娘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道:「你和他是老朋友?」
畢夫人道:「不是,從前他很討厭我恨我,但卻不能不聽我話,亦不能不容讓我。因為我是他師父的姪女。」
汪大娘沉吟一下,道:「那麼現在呢?他還恨不恨你?還聽不聽你話?」
畢夫人道:「現在我是排教教主畢恭叟的夫人,韓自然是排教三大護法長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聽不聽話!」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專以符籙為人治病除妖,更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運送木材的無數木排,皆是排教勢力。長度以里計的木排在江面上隨波流下,操作不易,必須有排教師父坐鎮施法祭神驅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過縣的航程中,若是沒有排教師父保護,亦難免有各種大小麻煩阻難。
排教在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這種超乎人類能力的宗教,帶著極濃厚神秘色彩,怪異傳說甚多。因此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師,亦都寧可敬而遠之,所以那五把氣勢如山的強弓都微微震動一下。到底那些深入人心的神奇傳說確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假如任何一個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將會有甚麼後果?
畢夫人帶著笑聲說道:「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以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可以,畢夫人請便!」
軟轎立刻離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岩邊又忽然停住。
畢夫人的聲音傳出來,道:「汪大娘,我此行毫無把握可以生還,只不知這話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對不對?」
畢夫人道:「我這話你一點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我為甚麼要奇怪?」
畢夫人道:「因為我既是他師父的姪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會說出不知能否生還的話?」
汪大娘道:「表面上這話有理,韓自然有甚麼理由加害你?當然沒有,但如果你長得漂亮而又年輕,那就難說得很了。江湖上傳說這『黑石谷』不許有女人踏入一步,甚至連貓狗雞鴨也不得有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輕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畢夫人道:「那都不過是傳說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韓自然殺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聲,卻含有強烈的仇恨忿怒,說道:「我當然有證據!」
畢夫人道:「甚麼證據?」
汪大娘道:「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畢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既然你不肯告訴我,我只好親自去瞧瞧了。」
汪大娘道:「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長得漂亮還是醜陋,但你去吧,這都不關重要了。」
這兩個女人交談至今,已說了不少話,但彼此都沒見過面。將來狹路相逢碰面的話,可能從「聲音」中發現竟是曾經「相識」的,但她們可有相逢之日麼?
軟轎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復寂靜,似乎並沒有生物存在。
「惡仙人」韓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頗有書卷氣,尤其是兩個僕從都是高大醜陋的壯漢,一個還瞎了一目,更襯托出韓自然的儒雅瀟灑。
瞎了一隻眼睛的醜僕遠遠就攔住轎子,神色陰沉冷酷,手中拿著一面麻布的長旛,旛上有幾個紅色的字,但卻被浮動圍繞的層層黑霧阻住視線,使人瞧不清楚寫著些甚麼字。
任何人只要看見這面黑霧籠罩的長旛,便為之毛骨悚然,想到「鬼怪」「法術」等等。
轎子當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的神情似乎比見到五支勁箭對著腦袋時還害怕。
轎內的畢夫人道:「我是畢教主夫人,快去通知韓長老。」
在七八丈外一排高巍屋宇前面「惡仙人」韓自然站在陰影中,人人都看見他,也知道話聲能傳到他耳中。
瞎眼醜僕道:「不管你是誰,先出來。」
畢夫人仍然躲在轎中,道:「你別無禮,韓長老為甚麼不過來?」
另一個醜僕聽了韓自然吩咐的話之後,大步過來,說道:「韓先生說轎內的女人如果真是畢夫人,那就趕快回去。」
畢夫人道:「如果不是呢?」
醜僕道:「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遠遠望去,只見「惡仙人」韓自然一襲儒衫,秋風吹得袂袖飛揚,飄飄然大有仙氣。
畢夫人忽然道:「李三,瞧瞧後面來路上可有動靜!」
李三回頭望望,臉色登時變得乾泥也似的,澀聲道:「有無數白色的蟑螂和紅色的螞蟻,一堆堆散佈地面,雖然各不相混,卻又似是互有默契,以小的瞧來,簡直是一座紅蟻陣和一座白蟑螂陣。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從未見過紅色的蟻,隻隻大如拇指,更未見過白色的蟑螂。」
畢夫人道:「廢話,你當然沒見過,從來沒有人見過煉獄使者或者勾魂使者而能夠活著的。」
所謂「煉獄使者」便是紅蟻,「勾魂使者」便是白蟑螂,畢夫人能指出這種詭異的名稱,當然真是排教教主夫人無疑。
李三駭然道:「夫人,咱們呢?能不能活著離開?」
畢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來就不該踏入這『黑石谷』一步的。你們應該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縱是排教弟子,若無長老賜佩令符,也將死於非命,何況是外人呢!」
聽起來這兩個「轎夫」竟然大有問題,如果是畢夫人的手下,自是唯畢夫人之命是從,那裏有得選擇?再者畢夫人手下當然是排教中人,又怎會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聲,道:「我不是黑狗,當然更不是排教弟子。本人是『湘江龍』羅鐵膽,李三是『湘江虎』李淇,今日特地親自來黑石谷走一遭,來跟『韓仙人』韓自然算幾筆血帳。」
「湘江虎」李淇灑了一些黃色粉末在地上,厲聲道:「韓自然,『湘江鳳』崔菁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話聲是用內力傳出去,縱是數里外之人也能聽到。但韓自然全無反應,過了一會,「湘江虎」羅鐵膽手中忽然多了一對鐵膽,捏得軋軋而響,說道:「韓自然,血帳一筆筆的算,如果『湘江鳳』崔菁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須回答一聲。」
韓自然仍然不言不動,不過風度依然那麼瀟灑,似乎絕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動。
畢夫人突然笑道:「你們『湘江龍虎鳳』幾年來大出風頭,時時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實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聲道:「閉嘴,如果你不是全無武功,又不懂邪法妖術的話,我李某人早已劈碎你的腦袋。」
畢夫人道:「如果我有武功和法術,相信你們就無法利用我進入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點,那就是你們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術,何以對韓自然卻似乎一無所知?」
湘江龍羅鐵膽冷冷道:「因為韓自然十年來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見過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個,你們排教有關他的傳說,誰敢輕易相信!」
畢夫人道:「現在你們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甚麼遺言,最好先告訴我!」
可是,這個女人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畢夫人?她是不是被羅鐵膽他們所制而動彈不得?
眇一目的僕人說道:「畢夫人,你們的對話韓先生聽見了。」
沉寂一陣,羅鐵膽道:「他既然聽見了,何以還不表示意見?」
眇目僕人道:「畢夫人你以為呢?」
畢夫人道:「那是他的事情。」
眇目僕人突然舉起手中麻布長旛,太陽光照射在旛上的黑色烟霧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詭異之氣。
羅鐵膽右手早就按在劍柄上,左手兩枚鐵膽轉動更急,卻沒有聲響。李淇從轎頂抽出一支五尺長的短矛,矛身金光閃閃,一望而知份量極沉,至少也有廿斤重。
屋宇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嘶啞悲歌之聲,那歌聲抒發無限深沉悲哀,卻又極是單調平板,來來去去只有幾句。
六個人從一間屋子魚貫走出來,他們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繫成一串,緩慢而齊整。六個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身上下連手指也沒有露出來。他們還有一個共通的地方:人人都極瘦,像竹竿似的。其中有兩個因為長髮披垂,可以分辨出是女性。
悲哀單調的歌聲不知是那一個人發出,六個人一步步行過來,動作慢而僵硬。
「湘江龍」羅鐵膽忽然感到全身發冷起了無數雞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色變得蒼白,顯然想噁心嘔吐。
天色彷彿一下子昏暗了許多,連太陽也不熱了,秋風中平添侵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視線仍然清晰如常,那六個極瘦的白衣人在兩丈外停步。他們實在太瘦了,使人擔心這串「人竹」會不會隨風飛逝。
兩名醜僕忽然都摘下帽子,滿頭亂髮垂下來遮住了大部份面孔,然後,身子挺直僵立動也不動。
他們的姿勢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類,形容得直接清楚這些便是「殭屍」。但原本有呼吸會談話的人難道真的能變成「殭屍」麼?
悲歌聲單調地在秋風中迴蕩,歌詞居然聽得清楚:「蒿里誰家地?聚歛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躕!」
這是古代兩首最有名喪歌之一,喪歌當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卻不知是誰陽壽已盡?是不是一種「暗示」?
喪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沒有其他聲息。
前有「殭屍」「人竹」,後有「煉獄」「勾魂」使者。「湘江龍虎」羅李二人都因不知該怎麼辦?這麼詭異奇怪的場面任何人都沒有經歷過,縱然是威名鎮湘省的武林高手羅鐵膽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說不出的恐懼!
他們沒有行動或言語,那些「殭屍」「人竹」「紅蟻」「白蟑螂」亦全無聲響動作。過了不知多久,畢夫人嬌軟的聲音傳出來,道:「現在不知是甚麼時候了?」
羅鐵膽道:「申時左右!」(即下午四五點)
畢夫人道:「韓自然現下怎樣?」
李淇驚噫一聲,道:「不見啦!」
畢夫人道:「你們本是找他報仇,剛才明明見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羅鐵膽不滿地哼一聲,道:「報仇也得找對正主才是,豈可胡亂出手!」
畢夫人道:「你們問起『湘江鳳』崔菁之死,韓自然不是默認了麼?」
李淇大聲道:「大哥,畢夫人這話有理,韓自然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我瞧咱們三妹被害之恨已可著落在他身上無疑。」
羅鐵膽雙眼一睜,精光暴射,滿面殺氣騰湧,李淇也是鬢髮微豎,宛如虎豹發威,但卻無輕妄燥急之態,反而顯得更沉著。兩人打幾個手勢,其中一個手勢是羅鐵膽左手的「鐵膽」向「殭屍」醜僕作擲擊狀。
畢夫人忽然道:「你們好像已下決心要行動,只可惜一定失敗。你們想不想知道原因?」
羅鐵膽李淇都不答話,畢夫人又道:「這是因為你們沒有『眼睛』。」
仍然沒有人答腔,她嘆了口氣,道:「眼睛分好幾種,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還有佛眼等,你們自問有甚麼眼呢?」
這句話聲音輕柔悅耳,但羅李二人如聞霹靂,身子都震動一下。她的確說得對,世上之人每每對很多道理視而不見,那是因為他們只有「肉眼」而沒有「慧眼」。羅李二人能享盛名,當然不是一般魯莽武夫可比。但覺畢夫人這句話簡直說到心坎裏,沒有法子不大為震動。
事實亦是如此,他們根本找不到正確「目標」,跟沒有「眼睛」有何不同?
羅鐵膽突然高高舉起右姆指,李淇點點頭,也舉起右姆指回答。接著兩人一齊行動,軟轎四面的簾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轎頂,轎中的人四面八方都看得見,是個錦衣高髻珠翠滿頭的少婦,端坐轎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來她被一條黑布紮住眼睛。
那少婦顯然相當美貌,忽然深深吸一口氣,道:「啊,好舒服,剛才好腥臭,我幾乎受不了。」
羅鐵膽道:「你有甚麼眼睛?」
畢夫人道:「我有慧眼,可以看見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李淇道:「別的東西都不打緊,只有韓自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畢夫人道:「當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那裏,他向來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點像自言自語,道:「但願你的眼睛還在,我李淇實在不想對一個女子下毒手……」
他扯掉畢夫人眼上的黑巾,卻不解開把她雙手反剪縛住的韌索。
畢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後四下瞧看。「殭屍」「人竹」以及「紅蟻」「白蟑螂」等她都一瞥而過,目光很快就凝定於那排屋宇,她好像看見了甚麼,但又好像很迷惘。
秋天的黃昏來得早些,光線已略見暗淡,但她兩道長長的眉毛,大而靈活的眼睛,瓜子型白皙的臉龐,依然清晰可見。用任何的眼光來評論,她都算得上是「美麗的女人」。只嫌太蒼白了一點,好像一輩子都沒有曬過太陽。
李淇的金矛矛尖離她後腰要害只有一寸,人和金矛都穩如山嶽,紋風不動。
畢夫人忽然輕嘆一聲,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他好像站在右邊屋前的陰影中,但又好像不是……」
羅鐵膽道:「畢夫人不妨仔細瞧清楚些,但這回必須瞧得肯定些,否則……嘿……嘿……」
畢夫人似乎對他冷笑聲的威脅意思毫不在意,緩緩道:「這是不可能的,韓自然永遠逃不過我的眼睛,除非他煉成了分身術!」
羅鐵膽厲聲道:「畢夫人,他究竟在那裏?」
畢夫人搖頭嘆氣,道:「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羅鐵膽冷冷道:「好,你永遠也不必找他了。」
畢夫人好像沒聽懂他話中之意,惘然道:「他莫非根本不住在此谷?但如果他不住在此地,恭叟又何以嚴禁我踏入此谷一步?」
羅鐵膽一揚手,一枚鐵膽挾著震耳的風聲飛出,「砰」一聲擊中眇目「殭屍」。但羅鐵膽卻感到難以置信的連連眨眼,因為他看見那「殭屍」的手微動一下,原本擊中面部的鐵膽卻擊中麻布旛,尤其奇怪地是布旛連震動都沒有,這當然是不可能之事,「鐵膽」本是最霸道強勁的暗器之一,而羅鐵膽的手勁更是出名的強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鐵膽可以洞穿逾尺厚的牆壁。
畢夫人忽然道:「你最好省點力氣,獨眼張手中的『蔽日靈旂』乃是排教八寶之一,經過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師祭煉過,就算有千軍萬馬殺去,也不能傷他一根汗毛。」
李淇接口問道:「另外一個呢?」
畢夫人道:「他叫鐵頭王,身上藏著七支『殘星曉月針』,如果惹出這七支神針,你們立即到閻王殿前報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轎頂掀下,晃眼間變成兩面盾牌和一堆硫硝火藥等物件。他當即擲了一面盾牌給羅鐵膽,兩人又同時把轎身抬起,轎底脫落地上,李淇用腳一撥,羅鐵膽迅即打開上面一層厚木板,裏面有八個闊口圓罐,都盛裝著大半罐紅黑色的液體,腥氣撲鼻。
轎子現在只剩下四根支柱,兩支長桿以及一些布幃,畢夫人雖然還在「轎」內,卻有一種空蕩蕩近乎裸露身體之感。不過她仍然很驚佩地瞧看他們,說道:「兩位準備得很週詳,有護身盾牌,有幾種火器和火藥包,還有八罐『血』,唉,這八罐血必定雞犬豬羊都有,怪不得我剛才給血腥味薰得頭昏眼花。」
羅鐵膽不理她,突然擲出兩罐「血」。兩個陶罐飛出時互碰摔裂,登時灑射出滿空血雨。
「血雨」籠罩範圍相當廣闊,除了「獨眼張」和「鐵頭王」之外,那一串六個白衣「人竹」亦沒有倖免。
六個縞白長衣和頭巾上霎時血漬斑斑,鮮紅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氣氛,使人感到這六個滿身血污又見不到面孔的「人竹」,簡直就是「死亡」的使者。
一般傳說凡是使用「法術」的人以及鬼魅等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雞的血。但顯然這個傳說並非事實,羅鐵膽一腳把剩下的六罐「血」掃到一邊。這些血既然沒用,就得另想辦法。
四支直豎的轎柱,原來是偽裝的火炬,中心是空的,裏面有特製的油和蕊,李淇迅快點燃後發出四道奇亮的火焰,光線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淒涼單調的「悲歌」突然昇起,竟不知是那一枝「人竹」發出的,卻居然使得四支特亮的火炬一下子黯淡不少。
眼見如此詭異的事情發生,羅鐵膽李淇立即曉得只有一條路可走。他們已不知計劃過多少次,既然「敵人」果真有超人類神秘力量,證據確鑿,只有走最後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煉到金剛不壞之身地步,也只怕一樣,那就是「火」。無情的火可以毀滅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種物質還原或突變的重要手段。而人類能脫離原始生活,「火」也是至為重要的因素。
但現下要對付的是神秘莫測的力量,鬼魂和法術都是超乎物質的。究竟能毀滅萬物的「火」有沒有用處呢?
畢夫人的聲音在淒涼的悲歌中,好像也染上妖氣,她道:「羅鐵膽、李淇,你們最後只剩下『火攻』一著棋子,你們要不要聽聽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說話時,迅即挪出十幾包物體,有些散開灑滿一地,都是硫磺硝石等,有些散開時變成幾十個小包,誰都曉得那一定是某種「火器」,只要地上琉磺硝石一著火,就能紛紛引爆。
羅鐵膽的「膽子」如鐵,竟然毫無懼色,面對那兩位「殭屍」和六個「人竹」,劍已出鞘,左臂掛著盾牌。情勢擺得很清楚,他將首當其衝對付「殭屍」「人竹」。至於後面的「煉獄」「勾魂」使者,留給李淇的火器對付。
還是李淇說話,道:「畢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遲了……」
畢夫人插口道:「不,怎會太遲?」
李淇道:「你聽我說,我們兄弟本就不打算活著出谷,你作夢也想不到我們當真已活得不耐煩,所以才選中『惡仙人』韓自然作為敵手。老實告訴你,羅大哥和我都有一枚『大地平沉神雷』,『嶺南祝融社』的火器三百多年來獨步天下,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圓之內樹木屋宇全都化為灰燼,你可能也聽過了。你猜世上有沒有威力如此強大的火器呢?」
畢夫人駭然道:「你……你們都是瘋子……」
李淇仰天大笑,道:「不,我們一點不瘋。你想想看,我們兩條性命算得甚麼?只要能把黑石谷炸為平地,就算再賠上廿條性命也是化算的!」
畢夫人喃喃道:「嶺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聽說是古往今來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說。但又聽說除了直接引爆外,還可以『計時』爆炸,只不知是傳說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問,道:「畢夫人,你今年幾歲?你很怕死麼?」
畢夫人道:「你可是想拖延時間?」
李淇乾笑兩聲,道:「咱們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訴你……」
畢夫人伸長脖子,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你長得很漂亮。」
畢夫人仍然伸長脖子,但旋即發覺不對勁,有點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一句?」
李淇道:「你還想知道甚麼?」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著的人,才須要勞心勞力為眼前為以後種種打算。「死人」還要打算甚麼?
黑石谷中天色完全黑暗了,但四支特製火炬卻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羅鐵膽李淇死志已決,所以這時詭異恐怖的氣氛也淡得幾乎感覺不出。
※※※
十二頁薄如蟬翼的紙上,寫滿了蠅頭小字,文句很通順,字也相當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為止,關於羅鐵膽李淇畢夫人的下場,「惡仙人」韓自然的結局,都沒有交代。
小辛還給嚴星雨,等他把這十二頁蟬翼薄紙藏回頸鍊的小金盒內,才簡單地道:「多謝!」
嚴星雨仰頭望天,晚霞把大半邊天染得像萬花筒似的,變幻繽紛的色彩,令人目不暇給。
小辛不想把他觀察所得透露出來,例如:這份報告末後的兩頁變得非常潦草,顯然書寫報告時是在很匆遽緊張的情況下。又:韓自然由始到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有一個「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卻被「畢夫人」搶盡鏡頭,可見得他的處境一定很奇怪甚至於「不存在」。又:書寫報告之人必是現場中的一個,是那一個不要緊,因至少已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當時沒有爆發,否則那有書寫報告的機會?其實這篇報告,一開頭就有一個「獨」字,小辛由此猜測書寫報告之人就是「獨眼張」。此外,還有一些別的……
嚴星雨深深嘆口氣,道:「小辛兄,人力能不能擊敗排教的法力?」
小辛道:「橫行刀在不在你手中?」
嚴星雨道:「世上最厲害的武功,也不能超過『人』的範疇,但『法術』卻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現象!」
小辛道:「連四沒有死,有人能救活他。」
嚴星雨目光回到小辛面上,道:「除了連四和橫行刀之外,別的事你概不關心?連韓自然的結局你也不想知道?」
小辛道:「韓自然究竟做過甚麼事?」
這個答案的確不能從那份報告中找到,小辛問話宛如用刀,輕描淡寫地攻入要害。
嚴星雨微微怔一下,雖然不太著痕跡,表面上幾乎看不出來,但如果這句話真是刀子,嚴星雨自是「非死必傷」。
其實「惡仙人」韓自然的事蹟傳說甚廣,江湖上人人皆知,所以這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價值,才值得提及。但小辛卻對韓自然一無所知,嚴星雨應該先說一兩件惡跡才對,小辛只不過使對方暴露「選材不當」的錯誤,正如敵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還要選擇重兵器與之硬拚,錯誤是一樣的。
天邊的彩霞已經由絢爛歸於平淡,茅亭內光線微見暗澹,一天又過去了,小辛內心深處打個寒顫,因為那幽冥世界永遠被「黑暗」統治,所以他不喜歡黑暗。
「烟雨江南」嚴星雨的眼睛沒有漏過小辛任何微細的表情,他突然拍掌兩聲,老人家和書僮立即奔到。這一老一小聰明而又俐落,一下子就把亭子內杯盤等物收拾乾淨,卻特別安排下兩個犀角巨觥,斟滿了濃烈的「蓮花白」,然後又在亭內亭外點亮了廿八盞風燈。「挑燈夜戰」的陣勢已擺好,最後那書僮送一把刀來,雙手捧到小辛面前。
小辛並沒有立刻伸手去接,目光透過面上迷霧盯住書僮。那是一張白皙清秀的面龐,眉毛長彎,眼珠黑而靈活,透出狡黠或者驚疑神情,好像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獵人面面相對。
小辛聲音變得冷酷狠辣,道:「你只要小指頭動一下,我就打爛你的面孔。」
書僮全身露出僵木的痕跡,果然連小指頭也不敢動一下,除了眼中閃著震驚的神情外,白白的臉上已有許多顆冷汗滲出。
小辛又道:「我給過你三個出手暗算的機會,但你都錯過了。你想與我面面相對時才動手,那時你可以看見我的驚訝、恐懼和痛苦……」
「烟雨江南」嚴星雨居然負手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句話都不說。
小辛道:「你不是人,只是一隻刺蝟。」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書僮」的衣服,看得見書僮的雙肩肩尖、手肘、膝蓋等地方,都藏著佈滿細針的皮墊。任何人若是被他滾入懷中,非被刺得到處都是針傷不可。如果細針淬過毒,那就變成死屍。
那書僮只敢眨眼,全身其他部份果真動都不敢動。小辛既然說得出「打爛他面孔」,誰都不敢不信,同時誰也不願意面孔變成稀爛蘋果的樣子。
小辛哼了一聲,道:「開口講話可以,就是不許動。你左腕藏著的是甚麼暗器?大概是用機簧射出的毒針吧?」
書僮道:「是……是一支鋼管,內藏七支毒針十二粒毒砂……」他的聲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現在已經嘶啞乾燥。
小辛道:「原來是四川『不動閻羅』閻家的暗器,我記得好像叫做『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針砂可以一齊射光,也可以分兩次發出?你是閻家的人?」
他大概忽然記起說過對方不是「人」,立刻又道:「你不是刺蝟,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徵?」
書僮面色灰白,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烟雨江南」嚴星雨忽然開口,道:「小辛兄,這一位自稱是閻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還活著的閻家傳人,芳名曉雅。」
閻曉雅,名字很好聽,人也很雅緻,尤其是用想像力看到這個清秀書僮把頭髮垂下,換上女裝,再加上一點兒胭脂的話,必定有清麗絕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參與江湖仇殺之事?想當年四川「不動閻羅」威名赫赫,據說他曾經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餘名披甲執盾的武林好手圍攻。但他身不動手不抬,百餘名武士全部仆斃。每個人都是在盾甲縫隙遮蔽不到處中了針砂之類歹毒暗器而死。這便是「不動閻羅」此一可怕外號的由來。
如果閻曉雅真是「不動閻羅」的嫡裔,又得到秘傳手法的話,的確可以僅僅小指頭略動便取人性命,由自可窺見小辛的觀察力驚人之至,因為他一開口就指出,「小指頭都不許動」。
目前的形勢只有小辛和閻曉雅處於危機中,反正性命是別人的,所以嚴星雨悠悠道:「閻曉雅姑娘,我勸過你凡事務須三思,但你卻一意孤行,可憐亦復可笑。以我看來,小辛兄橫行半壁河山綽有餘裕,除非碰上擁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長壽……」
「刀魔」呼延長壽這個名字好像本身已帶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烟雨江南」嚴星雨親口承認此人擁有一半天下,便絕對不會虛假。
但小辛竟沒有表現出絲毫好奇心,卻忽然道:「你樣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爛你的臉孔。」言下之意,還是要打爛她的面孔。因此,閻曉雅的面色更加蒼白。
那個老家人從林中奔出來,急得一頭大汗,遠遠厲聲喊道:「小辛老爺休下毒手……」
小辛不理他,又道:「閻曉雅,閉上眼睛,閉得越緊越好!」
閻曉雅目光一閃,突然發覺小辛和她的距離不知不覺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駭然閉眼,當真緊緊閉著。
老家人奔近茅亭,卻見小辛的人已經在亭外,他驚愕地猝然停步。小辛道:「我的夜眼還過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歡黑暗。」話剛說完,廿餘盞風燈倏然一齊熄滅,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這片黑暗來得如此突然,如果小辛還站在閻曉雅前面,他豈能躲得過閻曉雅的歹毒暗器?何況還有那老家人和虎視在側的「烟雨江南」嚴星雨?
※※※
小辛的身子像飛花落葉般飄逸空靈,輕輕落在一個人後面。
這個人所站之處,距那茅亭還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發現耀眼的燈光忽然熄滅,所以也就凝立不動,滿臉俱是驚疑的表情。
小辛伸手拍他肩頭一下,那人身子一震,卻感到喉間有一股熱氣扼住,發不出聲息。
小辛在他耳邊悄悄道:「你來幹嗎?」
那人全身肌肉神經忽然都鬆弛了,兩手反抄,摟住小辛的腰。
她的氣味,特別是雙手,小辛熟悉得無以復加。這個人就是很野很美的「綠野」。她應該和爺爺在一起,照顧連四的傷勢,何以忽然跑到這兒來?
他們走了廿餘丈遠,綠野發覺堵住喉嚨那股熱氣不見了,當下雙手勾摟住小辛臂膀,好像怕他忽然飛逝無蹤,低聲道:「你和他動手了沒有?」口氣中流露出無限關切掛念。
「他」就是「烟雨江南」嚴星雨,小辛自是會意,道:「沒有,因為有別人打岔。」
綠野嘆口氣,道:「果然不出爺爺所料,他說你雖能順順利利見到嚴星雨,卻不容易順順利利決戰!」
小辛道:「如果你爺爺能推測出來,可見得這種情況並非湊巧碰上,而是嚴星雨有心製造的。」
綠野道:「當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嚴星雨成名十多年來,還沒有人見過他的劍法!」
小辛淡淡道:「劍法並不頂重要,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稱真正的高手。」
綠野忽然醒悟,道:「原來如此,幸而那一夜我親眼看見你和數十個武林名家對峙的情形,現在我了解啦,那天夜裏的一幕,真是悲壯淒涼之極呢。如今回想起來,熱血就湧上胸口……」
小辛問道:「近年來四川『不動閻羅』閻家的毒藥暗器,有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
綠野想一下,道:「不動閻羅是誰?我沒聽說過。」
小辛腦海中忽然泛現「花解語」美麗的臉龐,花解語博知武林歷史和近況,她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連她的生死亦很有問題。
綠野忽然粗野地搖撼他,道:「你在想誰?花解語麼?」女性敏感的直覺往往使男人魂飛魄散,綠野一言中的,小辛不覺瞠目結舌。
綠野哼一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甚麼好?你說出來,我能比她好一千倍。」
她口氣直率強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絕──至少在口頭上不願拒絕她、傷害她。
小辛立刻拿出盾牌,便是「連四」,問道:「連四怎樣了?」
綠野道:「沒事啦,但也像從前一樣沒用,他是真真正正的懦夫!」
小辛若有所悟,道:「是因為他不敢拔刀麼?」
綠野道:「對,他一直都不敢。」
小辛道:「你爺爺為了你,想過很多辦法,仍然失敗了,對麼?」
綠野點點頭,忿然地低哼了一聲道:「我真不明白連四,世上真有那麼懦弱怕死的人麼?」
小辛靜靜思忖很多事,至於連四,已經不用多費腦筋,顯然那些欺負他的流氓,是海龍王雷傲侯支使的。當然在雷傲侯的立場來說,只要連四肯拔刀,就算殺死十個二十個流氓,雷傲侯一定設法替他打點擺平,不至於吃上人命官司。
連四為甚麼不敢拔刀?怕死?怕拔刀不夠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對任何挑釁?
小辛問道:「你討厭連四?」
綠野點點頭,但面上卻露出猶疑尋思的表情。當然她萬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環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小辛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微笑一下,又道:「你不但討厭他,還很恨他,因為這個人居然是你將來的丈夫,對麼?」
綠野道:「對,但爺爺隨時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諾,我亦可以不聽爺爺的話。」
小辛道:「你既然討厭他恨他,把他交給我,好麼?」
綠野道:「你要他幹甚麼?」
小辛道:「你何必關心?」
綠野聲音高亢起來,道:「我為甚麼要關心他?」
小辛道:「不關心就不必多問。連四在那裏?」
綠野賭氣地撅起嘴巴,道:「不問就不問,他在南京。」
小辛忽然道:「別說話,聽……」
綠野吃一驚,屏息靜氣查聽一陣,她沒有聽到任何可疑聲息,但小辛的話可不敢等閒視之,所以不敢作聲,搖搖他的臂膀。
小辛道:「你沒有聽見麼?」
綠野道:「聽見甚麼?」既然他開口了,她也就敢作聲。
小辛道:「水田蟲鳴,夏天晚上最熱鬧了,當然還有些你聽不到的聲音。」
綠野為之氣結,道:「難道你以為我沒有聽過蟲叫?告訴你,這兒有『螽斯』『蟬』,還有『蟋蟀』『蚱蜢』『青蛙』,我都聽見,從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聲音變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樹椏上,樹葉的縫隙漏下來點點星光,那些小傢伙們嘈得不得了,使我從來沒法子數出星星的數目……」
仲夏之夜,數星星的年華,江南涼潤的晚風,加上少女情懷,「蟲聲」變成詩歌的伴奏。綠野當然聽得見而且有一份懷戀,但小辛呢……
小辛道:「我聽見蜘蛛結網的聲音,蜘蛛總是在夜晚結網,你可知道?」
綠野怔一下,道:「蜘蛛結網也有聲音?」
小辛道:「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蛛網,等晚上再結一次,你可知道?」
綠野當然不知道,但小辛越是提出許多她不知道的問題,她就越發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小辛又道:「最近我在山川田野發現很多東西,故老口傳或書本上都沒有提到。你知不知道鳳眼藍的生長力有多麼強大?我小心計算過,一株鳳眼藍(一種浮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氣的球莖,開藍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工夫,整個池塘都滿佈著鳳眼藍了。你可知道每種鳥日暮歸巢的時間都不同而又固定的麼?首先是鷦鳥,然後是聒噪的烏鴉,接著是麻雀、畫眉,最後是燕子,這時天已經黑齊了!」
綠野靜靜聽著,她希望這個男人繼續說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遠不要停止。
她亦從來沒有想到過,每天看見每天接觸的大地原野,竟有這麼多稀罕新鮮的事,只不知小辛何以能夠發現?為甚麼他能發現別人看不見,聽不見的事物?
小辛忽然拍她肩膊,輕輕地只有兩下。綠野大吃一驚,道:「你要走麼?到那兒去?」
小辛說道:「去取回橫行刀。」
綠野道:「我還能夠見到你麼?」
小辛道:「當然可以,我會把刀送去南京。這把刀是連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