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幕前幕後
小辛毫不困難便把絲線弄斷,放走綠龜,回到屋內,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鋼絲編做的彈射毒針裝置。這具「毒針發射器」製作得精巧之極,體積總共只有一個茶盃大小,機括很敏感,就算用一隻蟑螂也能夠牽動觸發。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條細線牽繫機括,如果小辛發現不妥,趕快揭被抱起閻曉雅的話,他所抱的人不久就變成屍體。
這是極卑鄙冷血的謀殺手法,由於觸動機括的是「龜」或你自己,當時必有一番震駭迷亂,尤其是牽機藥毒發時極痛苦抽搐,你救人都來不及,對於老早鴻飛冥冥的兇手更無法追捕。
閻曉雅回醒睜眼,見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層迷霧的面龐,又驚又喜,道:「我還活著麼?為甚麼沒有死?」
小辛道:「你見到甚麼?聽到甚麼?」
閻曉雅回想一下,道:「一個尖銳口音在耳邊告訴我,你一進屋,十息之內必須向你討水喝,否則一支有牽機毒的利針就會透過床板刺入我身體。」
她喘一口氣,又道:「這人的話聲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沒有見到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邊,而在餵你喝水時,你忽然中毒抽搐。這一瞬間我勢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閻曉雅道:「好險,好可怕,這是甚麼手法?」
小辛道:「在『暗殺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鄭合作的『大拚盤』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絲絲入扣才行。」
閻曉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鄭已死,從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拚命三郎』『四方天狼』『靈犀五點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氣遇上不少『暗殺道』高手,究竟是誰想將我置於死地才甘心?像你們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請的,誰有這麼大的力量這麼壯闊的氣魄?」
他並不是詢問閻曉雅,因為大凡聘僱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計隱藏起自己,除了在當中向兩邊接觸之人外,刺客殺手根本不知是誰出錢,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瞭解此點,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詢問。
閻曉雅卻道:「你可是疑惑嚴星雨?他固然有此財勢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後人,便不會把你們留在身邊。但若不是他,我便想不出任何人了。」
嚴星雨,真像江南的烟雨般迷濛,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
連四那張本來很英俊沉穩的臉龐,看來憔悴消沉。
房子雖然不大,只有一個廳,兩個大房間,當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處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傢具都樸實大方。屋門外是一條寬巷,但屋宇本身卻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園內,所以從廳房的窗戶望出去,四下儘是花樹和翠竹,景緻甚為幽雅。
連四在房內目光可以透過小院而見到對面房間內的綠野。但也時時碰到綠野憤怒不懷好意的眼神。
綠野忽然大聲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會送刀來給你,他騙人的!」
這幾句話連四已經熟得可以倒過來唸,因為自從五天前綠野出現,佔據了「海龍王」雷傲侯為小辛準備的臥房之後,她老是對連四大聲嚷嚷這幾句話。如果要計算次數,相信至少叫嚷了一百次以上。
連四被她叫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最可憐的是綠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連四時時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過十年二十年之後,不知道她會變成何等兇惡的婆娘呢?
娶她為妻萬萬不可,光是認識她就夠瞧老半天了。連四不下百次對自己這樣說,提醒自己決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種種壞處。
如果小辛永不出現,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卻有死無生。連四寧可被流氓們拳打腳踢,寧可有一頓沒一頓的流浪,寧可風餐露宿……
但是看綠野焦急野蠻的樣子,卻也不由自主泛起憐憫之情,連四極希望小辛忽然出現,這只是為了綠野而已,並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橫行刀」。
連四眼睛轉向桌上擺著的四盤小菜,一大碗蘿蔔絲鯽魚湯,熱氣騰騰的白飯。肚子的感覺是不飽亦不餓,任是山珍海味都沒有用,一個人沒有食慾就絕不想動筷,但如果有酒……酒,的確是寂寞愁悶的剋星,在很多情況下,能使人渡過「危機」。
可惜桌上沒有酒,件件碗盤都是極精緻的名瓷,每一件都可以換幾十斤酒,但有甚麼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誰也不能代替誰!
連四深深嘆口氣,人影一閃,綠野闖了入來。她叉腰瞋目大聲道:「連四,你除了嘆氣,還會甚麼?」
連四瞠目不知所對,因為她來勢洶洶,心意未明,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綠野忿然道:「這桌上的東西你不配吃……」接著一片碗盤破碎聲,原來這個野蠻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院子裏。
連四根本不想動筷,所以並不難過,可是她的藐視侮辱卻大大超過饑餓問題,連四忽然熱血騰湧,氣往上衝。
好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怒氣填膺,感到「此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綠野,只望住窗外。
這股氣勢,連四整個人為之脫胎換骨,出現一個前所未見的連四,英氣颯颯,如雄獅發威的氣概。
綠野忽然呆住,痴痴望他,難道眼前的英挺男兒就是從前萎靡怯懦落魄的連四?同是一個人,真能夠變化如此之大之鉅?
連四終於向她看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綠野不但不敢攔阻,連問他一句話都不敢。
※※※
踏著晨曦,眾鳥爭鳴宛如迎客,清幽的曠野生趣盎然。
樹葉草尖朝露未乾,晶瑩如顆顆透明珍珠。連四在樹邊站了一會,深深吸口氣,空氣清涼新鮮之極,他也覺得自己已有再世為人之感。
現在他由頭到腳都換上新淨適體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絲痕跡。
但誰也不知連四的內心有否煥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變成堅強?他若是遇上敵人,敢不敢拔刀?
連四本來窮得連喝一斤酒都沒有錢,但現在看來雖然不是闊少,卻也顯然是不缺錢用的大爺。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後,由落魄消沉變得積極煥發?何以能由貧無立錐而搖身變成有錢的大爺?
一間屋子緊靠著樹林,孤零而簡陋。連四略略打量幾眼,大步走近,朗聲叫道:「小辛,我是連四。」
掩著的木門「呀」一聲打開,一個女孩子走出來。她身段頎長,嬌靨清麗脫俗,但表情卻很嚴肅,說道:「我是閻曉雅。」
連四道:「你認識小辛?」
閻曉雅道:「何止認識?我根本要取他性命。」
連四搖頭嘆口氣,道:「你說世事有沒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話,何以像小辛這種人,竟有那麼多的人想殺死他?」
閻曉雅笑一下,道:「聽說小辛只有你這個朋友,只不知當小辛有危難時你能幫多少忙?」
連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閻曉雅道:「小辛快天亮時離開的,我認為他一定有問題不能解決。這兩天不少人來殺他,熱鬧得很,所以我猜他的問題離不開『暗殺』之事。」
連四眼中閃出沉毅光芒,大步入屋,一會兒出來,手中托住那具毒針發射器。
閻曉雅道:「小心,針上有牽機毒。」
連四道:「是不是你的?」
閻曉雅道:「不是,小辛說用此物殺人的手法叫做『牽機勾魂』,當時他抓不到此人。」
連四可能不知厲害,亦可能忽然變得大膽,對此面上全無表情。他道:「我查看過小辛果然不在屋內。」
閻曉雅道:「如果他在屋內,聽見你的聲音會不出來相見?」
連四道:「我怕的只是他雖想出來卻辦不到。閻姑娘,你對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這兩天你都跟蹤他?」
閻曉雅道:「前天中午我們在飯館碰見,這是第二次見面,由於第一次見面時殺他失敗,我和同伴小鄭,辭別嚴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殺他之心。誰知這回見面,卻被他迫得我們非動手不可……」
她把當日如何與小鄭配合施展「大拼盤」手法,一直到昨天殺死韋達,以及破去「牽機勾魂」等經過詳細說出。在這個過程中,她曾被剝光衣服之事亦沒有隱蔽遺漏。
最後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櫈上,沒有趁機佔我便宜。但小鄭之死,他仍然要負責。」
連四沒有評論,閻曉雅訝道:「我的想法難道不對?」
連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緊,重要的是小辛對你想法如何。」
閻曉雅不覺氣結,忍不住給他一個白眼,連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卻想道:「小辛顯然對她印象深刻和特別,否則不會讓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隱居,又更不會天不亮就逃跑。」
連四以男人的立場來想,所以認為小辛突然離開,根本就是躲避閻曉雅。因為這個女孩子清麗脫俗的氣韻,的確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處之下,終必被情網縛得動彈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絆阻,我也會匆匆逃跑。連四心中作成結論,注意力便回到「牽機勾魂」這具毒針發射器。
他把這件暗殺利器丟回屋內,說道:「此人既要暗殺小辛,一定不止『牽機勾魂』一種手法。現在他一定跟蹤著小辛,只要找到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閻曉雅道:「道理很對,但找得到這個刺客麼?」
連四道:「你說得是,不過湊巧我認得他們。再見啦,閻姑娘。」
閻曉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嗎?抑或是在這兒等他的好?」
連四逕自轉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腳。
他並不是等候閻曉雅,而是看見七八丈遠的野徑上,有兩塊狹窄但高達五尺的長形盾牌,寬度僅能遮住盾牌後的人體,但當中卻有一個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閃閃的箭鏃。
連四運足眼力望去,那支箭從洞口突出數寸,鏃尖發出鋒銳光芒,穩定之極,竟不隨箭手的呼吸而有絲毫移動。
只要是修過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從這些細微的特徵,看出盾牌後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這個距離,幾乎等如劍手用長劍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樣危險可怕。
正對面是兩塊盾牌,而在左右兩邊每隔三丈,各有兩塊長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卻只有五支勁箭,因為當中兩面盾牌其一沒有箭,只有一層薄紗,阻隔了外人想要透過洞口的目光。
別人雖是看不透洞口薄紗,但卻可以肯定那後面必有一對眼睛望出來。
左右兩翼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進,眨眼變成馬蹄鐵形陣勢,連四閻曉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後,即是屋子那邊沒有盾牌箭手威脅之外,其餘三面都有硬箭瞄準。
無箭盾牌後傳來嬌美語聲,道:「都不許動,否則別怪我箭下無情。」
閻曉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們的兇鋒殺氣卻使她不敢妄動,她絕對不想以自己性命測試硬箭的威力。
那嬌美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們叫汪大娘也可以。現在我問你,連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連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連四?」
汪大娘不答又問,道:「閻曉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閻曉雅沉默了一會,才道:「我是。」
連四立刻感到不妥,說道:「但小辛認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連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還未成為小辛的女人,她決不肯當眾承認。」
連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閻曉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連四,這個傢伙太傷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憑甚麼這樣做?
連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麗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他見了都逃走。我的話有憑有據,絕非亂說。」
閻曉雅緩緩垂首,連四的話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沒有侵犯她,甚至連話都不跟她說,冷漠得好像不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後來忽然離開,到那兒去?要幹甚麼?他都不曾透露一絲口風。
連四又道:「閻姑娘,你走開,這裏沒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邊沒有反應,看來大概不反對閻曉雅走開。
閻曉雅輕輕嘆息一聲,點頭道:「好,我走。」
她的聲音不高,但遠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聽得見,插口道:「不行,閻曉雅你不准動。」
閻曉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動作,驚訝憤怒地望去。但她沒有法子看見汪大娘,敵方雖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個也看不見。而汪大娘的聲音嬌美年輕,與她自稱「汪婆婆」或「汪大娘」這種年齡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閻曉雅,算你有點眼力,不敢違抗我的命令,否則我『五行神箭』一發,大限難逃。」
「五行」即是「金木水火土」,俱是象徵式抽象名詞,用來表示宇宙間錯綜及繁衍的現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變化產生難以測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連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沒想到身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維護閻曉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點走開,我偏不許。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樣會想法子支開她。」
連四頷首道:「你是很聰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對我連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過沒有?」
汪大娘道:「當然查過,其實不必費心訪查,因為海龍王雷傲侯為你一怒復出,小辛和嚴星雨為你交惡,早晚有一場決戰。這些事江湖上無人不知,你的聲名響亮得很。」
連四苦笑一聲,道:「可惜我連四仍然是從前的連四。」
汪大娘道:「這個我管不著,『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這就是最後的勸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緩緩道:「閻曉雅,轉面向著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准動,我擔保你會好好的活著。」
連四立刻道:「閻姑娘,你一身武功不比等閒,能逃則逃,千萬莫落在她手中。」
閻曉雅慢慢轉身,一面說道:「我知道逃不過『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連四道:「既然你自知躲不過五行神箭,那就只好聽她的。不過以我想來,五行神箭必有破綻可尋,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颼」一聲勁箭破空聲起處,閻曉雅應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鈍頭而又包裹幾層布的羽箭,雖然沒有負創流血,穴道卻已被封閉。
連四回頭觀察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勁道恰到好處,有如初寫黃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負隅頑抗呢?或是做個識時務的俊傑?」
連四道:「看來只好做俊傑了!」
汪大娘發出嘿嘿冷笑聲,道:「好得很,轉身對著屋子,我的箭不會射死你。」
連四卻沒有動彈,凝眸尋思。
汪大娘不悅地哼一聲,大聲喝道:「連四,你敢違抗命令麼?」
她並非虛張聲勢,因為連四被忽然加強的森寒「箭氣」裹住,壓得呼吸艱難。
事實上每支箭距他遠達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殺氣不可能到達他身體。他只不過具備足夠偵測能力,那五名箭手無聲拽滿勁弓準備發射,動作雖是隱藏在盾牌後,連四卻偵查出來。所謂「箭氣」壓力,便是由此而來。那些武功較差的人,則非等到勁箭離弦方能發覺,只是為時已晚無從扭轉被殺的局勢。
連四大聲道:「汪大娘,你們的『五行神箭』威勢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們出道以來可曾失手過?」
汪大娘道:「從無此事。」
連四道:「那一定是從未遇到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連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過得你這一關當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讓我試一試?」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結果麼?如若過不了這一關,你就是死人。」
連四遲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誰能夠忘記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給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當然她只是譏嘲揶揄連四,決不是真心建議他作此要求。
連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絕不過份,汪大娘,難道你會不明白?」
汪大娘笑聲忽然中斷,像被人扼住咽喉那麼突然,要是世上有人決定憑仗一把刀抵擋「五行神箭」,這場決鬥根本不公平,當然要求一把刀決不過份。
她沉默一會,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說真的。」
連四著拳道:「多謝,但一把刀就夠了。」
她從盾牌後扔出一把刀,掉在連四腳前數尺之處。
連四並不立刻撿起來,說道:「奇怪,好像隨時隨地都有人準備一把刀給我。」
汪大娘訝然問道:「你說甚麼?」
連四搖搖頭,先緊一緊腰帶,然後踏前俯身拾刀,但當他直起身子時,雙腳已回到原位,並沒有改變位置。
汪大娘道:「這一手很漂亮,看來你真有點資格可以試一試我神箭的威力。」
連四將刀很隨便地插在腰帶上,說道:「我閩南連家『拔刀訣』世代相傳,講究『拔刀如閃電,刀劈似毒龍』。但近二十年來已絕跡江湖,恐怕你們都不曉得。」
汪大娘道:「謝啦,我的確從未聽過閩南連家『拔刀訣』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靜,一切風搖樹動蟬嘶鳥鳴的聲音都從這七個人耳中消失,因為現在他們只聽得見有關這場拚鬥的聲音,其他的都摒諸耳外。
連四一點感情波動都沒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拔刀對壘,賭注是他一個人的性命,但他卻能夠冷靜得有如冰川,既不驚懼,亦無懷疑。
現在他沒有工夫沒有閒情尋究何以自己能冷靜之故。世上往往如此,當你忽然發覺已經面對著可怕情勢時,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會像局外人一樣冷靜注視情勢發展,你會盡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慮之時那麼多顧慮和恐懼。
汪大娘那塊盾牌後面傳出一低沉的鼓聲,開始時一下一下咚咚而響,突然變得繁密如驟雨,一輪急鼓之後,節奏又緩慢下來。
縱然是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聲好像是哀悼的輓歌,又像是嚴肅葬禮正在舉行,又或者是一種深沉悲哀的儀式。
連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聲能傳播得到的範圍,都是「五行神箭」殺傷射程之內。
此一含有理論性的事實,卻只在連四心版中一現即逝,既不停留亦不曾引起其他聯想推論。他身形筆直,眼神深邃湛亮,紋風不動如石像,偏又感覺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無窮的石像。
第一支箭颼一聲射出,竟是向天空飛逝,但此箭卻有如火器的藥引,點燃後便引發繽紛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鼓聲中,箭飛如雨,每一支箭都帶著劃破空氣的「嗚嗚」聲,使人心悸神搖。箭身的顏色分為「紅、白、黑、青」四種。
連四在這一陣箭雨中,居然連手指頭也不必動,因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過。原來目下只有四名箭手發射,他們分作四方,連四在當中。
這些箭交叉互射,都釘在對角伙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沒有一箭落荒失掉,每個箭手都可以拔下釘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連四清晰感到四種顏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勁道和速度,因而每種顏色各有獨特的威力風格,組合起來便形成一種奇異的強大絕倫的壓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邊的那個尚未出手。此人壓弓不發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樓懸崖邊緣那種恐懼感,不由得手心腳板心沁出冷汗。
但這個顯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實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連四忽然發覺不妙,因為空中有一支箭瞄準他頭頂心插落。
此箭金光燦爛,太陽映射下耀目生輝,劃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導攻勢的第一支箭,看來又可能是結束戰局之箭,因為連四全身都不能動彈,任何部份稍為一動,將會被不斷貼體勁掠飛過的硬箭射中。
其實這支金光閃閃的箭,距連四的頭頂尚有十餘丈之高,換了別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對正他頭頂插落。連四不但看得出這一點,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屬於「中央土」,所以是金黃色。其他紅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屬「木」。
鼓聲驟歇,汪大娘聲音傳入連四耳中。她道:「閉上眼睛,饒你一死。」
連四隻微微而笑,但看來卻是豪氣飛揚。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觸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訣」。
刀光閃處,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變成一條毒龍,一眨眼間所有的箭都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來的那支在內,「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連四揮灑自如的刀法和氣概。
連四傲然挺立,穩如山嶽氣象萬千。刀已出鞘,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刀」其實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這個「人」。
地上一共有廿一支箭,紅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黃色,每支極鋒銳的箭鏃尖端都微微缺凹,顯示俱被刀鋒對正劈中而墜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隱藏於盾牌後,仍然有五支箭瞄準著連四。目前形勢像開始時一樣,但那五支箭已沒有絲毫殺氣。連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織時劈中每一支箭的鏃尖,就算最愚蠢固執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脅了。
汪大娘道:「連四,我仍然能殺死閻曉雅。」
連四道:「她一條命可以換回六條,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讓她躺在你腳下,你猜我能不能殺死她?」
連四道:「你為甚麼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還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甚麼刀法?」
連四道:「我已告訴過你了,這是我閩南連家的『拔刀訣』。」
汪大娘道:「不對,你拔刀固然很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後來劈落廿一支箭的卻是刀法。」
連四道:「我劈落廿一支箭,等如拔了廿一次刀。」
汪大娘道:「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訴我?莫非打算殺人滅口,你準備殺死我們六個人?」
連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對付誰?小辛?我?閻曉雅?」
汪大娘道:「小辛。」
連四道:「你認識他?」
汪大娘道:「不認識,殺人何須曾相識?」
連四道:「聘請你殺一個人,要多少錢。」
汪大娘道:「我不是銀子可以收買的。」
連四道:「你最少要養活六個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試過很窮很窮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銀子的重要。」
連四道:「不錯,我試過。」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們兩個,我就可以發兩筆小財。我不喜歡殺人,當然更不喜歡搶劫,但賺錢的方法很多,這是靠本事賺錢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說「不喜歡」殺人而已,並非絕不殺人,顯然迫不得已時仍然會殺人。
連四道:「你捉住我們之後,誰會給你們錢?」
汪大娘道:「雷傲侯會出錢贖你,小辛或嚴星雨會贖閻曉雅。如果他們都不願花錢,還可以把她賣給宋媽媽。」
連四不比小辛那麼孤陋寡聞,知道「宋媽媽」是甚麼人物,不禁搖搖頭,道:「你很厲害,計劃很周密,不過就算南京宋媽媽勢力很大,諒也不敢買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讓她使不出來。任何女人到了那種地方,落在他們手裏,天大本領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醜,但閻曉雅卻漂亮得很。」
連四道:「小辛比我還窮,何以你竟會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沒錢不要緊,有值錢的東西就行啦!例如他的橫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錢。」
連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甚麼錢?有人出錢想學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這樣賣錢的。事實上有人肯出大價錢要他用他的武功辦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錢殺死他,所以閻曉雅可以變成引誘小辛自投羅網的魚餌,這種魚餌當然很值錢。」
連四道:「你已說了不少話,使我有個奇怪的感覺。」
汪大娘道:「甚麼感覺?」
連四道:「我覺得你好像尚未認輸,但事實已證明你的『五行神箭』無能為力,所以我覺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對你說,我其實尚有與你一拚的實力,只不過到了非拚不可時,我方放盡全力,情勢就不能控制改變。如果你是輸家,就得輸掉性命。」
連四居然連眼睛都不眨,平靜得好像正在談論別人性命。從前他被第八流小腳色毆辱都不敢還手,但今天的表現何以如此堅強勇敢冷靜?他的「拔刀訣」的確有驚世駭俗天下無敵之威,但何以從前總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間長刀看來插得很隨便,汪大娘說的許多話,簡直沒有留下影響痕跡。
但汪大娘居然還有話說,她的聲音從盾牌後透出來,道:「有人出一萬兩黃金買你,死活一樣價錢,我有三千兩就滿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萬兩黃金,只要三千兩就滿足?連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險」的味道,並且覺得汪大娘囉嗦了半天,其實現在才點到正題,她有甚麼詭計?
鼓聲忽起,音響繁密結實。接著「中央土」絃聲連響兩下,兩支黃澄澄勁箭筆直飛上長空。這次發動的攻勢規模一定比上次大和猛烈,連四直覺知道這一點,但他同時亦憑上次的經驗發現一件事──天上的兩箭落下來時,其中一支將有數尺偏差,目標竟是昏臥地上的閻曉雅。
靈感有如電光照亮黑暗大地,連四腦中出現一幅景象──閻曉雅驚叫著擋開空中插落的黃箭,恰好這時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讓連四揮刀劈落,讓他有勇救佳人的機會。如果連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會有一絲空隙,令人噁心可怕的只是有閻曉雅能利用這一絲空隙暗算他。
連四甚至看見腦海景象裏,有個人像死豬似的趴在地上,這條死豬就是他自己。
莫怪黃金一萬兩,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當然必須出手大方才買得動閻曉雅。
分佔四角的盾牌後,勁箭齊齊飛出,而且是「連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工夫射出三支之多。
連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兩名箭手之間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度碰觸到刀柄,這個動作熟得根本有如魚躍鳶飛,有如星辰運行,但又很陌生很奇異──終究這是平生對壘交鋒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閃掠一下,六支長箭落地。
箭手們集中火力追擊,包括「中央土」黃箭在內。
刀光鏘然閃現,十箭落地。連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長箭墜落塵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壺各有廿一支勁箭,但轉瞬間每個箭壺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後一箭誰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連四步伐穩定迅快,不一會就隱沒在郊野的茫茫長草和蒼蒼樹木中……
※※※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如絲如縷、乍有還無的細雨,輕得像夢籠罩著園林和一角紅樓。
他遠遠凝望那一角紅樓,頭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濕了。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經如此地凝立遙望著紗窗。他們用窗內香閨裏的女郎,在心中編織彩色繽紛的夢……
只不過若是到了夜深人靜,獨自黯然歸去,一路上數著燈光中的雨絲,景況就太淒涼了!但那一個青年人沒有經歷過儘是夢幻憧憬渴慕的階段?畢竟此是人生的一段歷程,愚魯而又可愛。年老垂暮的一輩,只有羨慕懷念,絕不會加以嗤笑的,你說是麼?
那一角紅樓另一部份隱藏在婆娑樹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內的寬闊園林,時時可以見到這種幽深獨處的小樓。
紅樓的紗窗內的確有一位女郎,明眸皓齒,臉若春霞。她的確長得極美麗,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簡直會說話。可惜她凝眸望著窗外雨空,痴痴的,似乎想尋找一些甚麼。
……因為世上難逢知己,所以她必須尋尋覓覓……好哀怨的歌聲,她真的在尋覓麼?
……她以為她臉上沒有露出痕跡。在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歌詞既美得淒艷,又銳利的為人生寫實。誰以為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就不必「尋尋覓覓」?以為不會流露「孤寂」?他就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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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在高高的樹枝上,用微蹲的姿勢穩穩站著。說來使人幾乎不能置信,因為在離地三丈高的橫枝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說三個白天,晚上他便頂著細雨,獨自回到住處──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並非避忌晚間會看到紗窗內美麗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體,而是到了確知道這一夜不會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會無的放矢,到第四天,紅樓上果然有訪客。
來訪的人是個微胖的中年婦人,滿頭珠翠,滿手金戒、金鐲,還有滿面太濃的脂粉。
現在小辛已經換了位置,不復是遠遠高踞枝頭,而是掛在窗邊,有如一頭大壁虎。
中年婦人說道:「花解語,恕我來遲了。」
原來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語,她道:「宋媽媽,您說那裏來話!您居然御駕親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氣,萬想不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媽媽」。
她是綠野口中提過的「名人」,綠野對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於言表呢。
據綠野說,宋媽媽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國名鴇,私底下還是武林頂尖高手。想不到見面不如聞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媽媽只笑一聲,道:「我絕不會叫你白等一年,雖然有些仁人烈士認為『不信青春喚不回』,可是美麗的女孩子,絕不可拿青春去嘗試。你已經等了我七天,現在我親自來答覆你的問題。」
花解語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無數次跪拜壁間那幅「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佛像那麼虔誠。
其實作為一個佛教徒,除了「佛」,絕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靈位。
因為以佛教的說法,一旦皈依佛教,發菩提心,行菩薩道,就算是初地菩薩。請問除了「佛」之外,還有誰能承當菩薩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媽媽可想不到這麼多,別說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份,也常常泰然接受這種禮節。
她四下瀏覽樓中的裝飾,點頭道:「烟雨江南嚴星雨有風雅之名,此樓不過是他手下之人佈置的,已經頗見規模。由此可知嚴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虛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間一幅佛像,還可以嗅到爐中淡淡的香味。
蒲團用手觸摸一下,微有餘溫。宋媽媽道:「你常常禮佛參禪?」
花解語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媽媽道:「供養『藥師琉璃光如來』的人不太多,多數人供養本師世尊釋迦如來以及西方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邊是觀世音菩薩,一邊是大勢至菩薩。花解語,你為何供養藥師佛?」
花解語道:「這有分別麼?」
宋媽媽道:「若從佛佛平等的角度看,當然沒有分別。但世俗的說法是藥師佛饒益眾生現世種種事情,管的是『現在』,不是過去,亦非未來。」
花解語輕輕道:「宋媽媽,你究竟想說甚麼?」
宋媽媽道:「你現在是不是陷入困境?」
花解語嘆口氣,一派楚楚可憐之態,任何人若是看見她這副樣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嬌美可憐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橫行江湖「靈犀五點金」的主腦。
宋媽媽道:「對不起,我本是來答覆問題,不是來問問題。你想知道兩個人的下落,除了惡仙人韓自然似乎還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爛』李碧天,這位毒教普度門掌門人,號稱百年來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無人得知。」
花解語又嘆了口氣,如此而已。
宋媽媽瞧她一陣,才道:「聽說你身中絕毒,我這個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卻瞧不出你中了絕毒,這是怎麼回事?」
花解語驚訝地揚起眉毛,這個秘密小辛還告訴過誰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馬上回答,是綠野。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極敬佩宋媽媽的。
宋媽媽又道:「李碧天是當今天下使毒聖手,如果找得到他,擔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語只點點頭,宋媽媽道:「惡仙人韓自然十年前隱居黑石谷,江湖上絕無一人見過他出谷,這消息千真萬確,有證有據,所以我推測他應當還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語道:「是甚麼證據?」
宋媽媽道:「黑石谷面積雖不算小,但只有四條通路,其中有三條路很難走,勉強算是通路而已。四條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見證。」
花解語微有失望之色,道:「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汪大娘率領的『五行神箭』大陣,查不出來歷。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點被他們擋住不能入谷。」
宋媽媽道:「據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絕倫,無人能敵。你過得她那一關?」
花解語道:「我靈犀五點金精通五行生剋變化之事,我們擺出『反五行逆運陣法』,加上事先設計的一些裝備,可禦勁矢,汪大娘便沒有翻臉動手。」
宋媽媽道:「如果你入過黑石谷,那便是十年來唯一能活著回到人間的女性。當然除了排教畢教主的夫人不算數。」
花解語道:「大概是吧!但我懷疑是不是沒見到韓自然,所以才活著離開。」
宋媽媽道:「韓自然躲起來?」
花解語道:「谷內根本沒有活人,只有幾具完整的骷髏骨,由頭到腳都蒙著白布白袍,會移動,會開門,真是可怕極了。」
宋媽媽道:「排教的法術天下著名,聽起來不算奇怪。」
花解語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馬,何以肯夜以繼日擔負此責?如果是有人聘僱的,是甚麼人?他們雖說絕不准韓自然離谷一步,但為何亦不許別人進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許外人四面包圍,並且久達十年?」
一連串的問題自是得不到答覆,因為宋媽媽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語道:「因此,韓自然究竟有沒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問。谷外把守的人,證詞不能採納。」
宋媽媽道:「何必傷腦筋呢?我倚老賣老評論一句,女孩子太聰明太本事,再加上美麗,等如福薄的意思。」
花解語微微垂首,這動作不啻默認宋媽媽講得不錯。這擾攘的塵俗,是非恩怨本無定準。今天的好朋友甚至骨肉至親,明天可能變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錢權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瀟瀟灑灑不予計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土必爭睚眥必報,還罵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極」、「懦弱」、「逃避現實」等等。
太聰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會計較」。世間的聰明才智,都以「精通計較」、「找出種種差別」為基礎。想深一層,這是真正的「智慧」麼?
由於「苦惱」總是跟隨「計較」而來,苦惱多就等如福少。宋媽媽的理論便是由此產生,誰敢說她講得不對?
花解語忽然問道:「宋媽媽,我們很可能永不見面,所以我最後提出三個問題,希望你像以往一樣給我指點解答。」
宋媽媽道:「我盡力試試看。」
花解語道:「第一個問題,三年來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種種消息,使我被人認為『無所不知』,為甚麼?幕後人是誰?」
宋媽媽道:「老實說我只認得銀兩,因為你永遠想像不出我的開支有多麼浩大。但這是題外話,現在我告訴你,幕後人是嚴星雨。」
她那搽滿厚厚白粉和大紅脂的胖臉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嚴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錢,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顧客,可惜就快斷了這條財路。」
花解語用懷念的眼色,望著窗外。嚴星雨向來是一個「謎」,至今世間無人能解。英俊瀟灑,文武全才,財勢之強大是以躋身全國豪富前列。他為何處處幫助我呢?花解語既痴醉而又惆悵,因為一切都將如春夢無痕──「白馬王子」終究是神話,可不是麼?
她提出第二個問題,道:「宋媽媽,你的情報網遍及全國每一個角落,只要有女人賣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應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世上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會有女人賣笑賣身,古今中外絕無例外。宋媽媽既然有這種情報網,當然可稱為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花解語又道:「連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請問可還有人找得到?」
宋媽媽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語用難以置信驚訝的眼光望住宋媽媽,因為此一問題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間誰能比宋媽媽的消息更靈通?真有這樣的人?
宋媽媽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稱毒教中的聖手,外表上必是誰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雖是遍佈全國,可惜沒有幾個人有本事有眼光辨認得出李碧天,所以訪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甚麼力量。」
花解語忽然感到震驚,說道:「難道你想說的那個人,竟是小辛?」
宋媽媽點頭,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聽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媽媽憑甚麼作此推測?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甚麼道理,居然連小辛自己也不知道?
宋媽媽又道:「小辛辦得到,問題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語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卻有強烈的感覺,感到你的話是對的。」
宋媽媽道:「第三個問題呢?」
花解語道:「小辛究竟是甚麼人?」
宋媽媽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領,深不可測。根據他出現後所有的說話,歸納起來,他見過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宮宮主風鬟雨鬢南飛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這四人都是卅年前天下無雙的高手。而小辛還精通醫藥,卅年前天下第一名醫李繼華,外號『大自然天醫』,據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數十年之後,亦是在卅年前突然不知所蹤。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樣同時失去消息蹤跡。」
花解語真有喘不過氣來之感,人生何其多變幻?波譎雲詭,魚龍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會發生。
宋媽媽長長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會是他們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為他提起這些人,口氣殊無尊敬之意。」
花解語道:「對,我親耳聽見,他說刀王蒲公望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虧他想得出落葉的字眼來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媽媽又道:「我還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機能上毫無缺陷。奇怪的是他卻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女子,他將會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綠野,後來是閻曉雅。將來還有誰尚不得而知。」
花解語大概已知綠野和閻曉雅的來歷,沒有詢問,怔怔尋思別的心事。
宋媽媽又道:「最後我有個最新消息,那就是連四,他本是閩南連家的後人,亦是天下唯一練成『拔刀訣』的人。三天前,在南京校場後,連四用一柄長刀,獨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後嘔血數升,現下還病得五顏六色。」
花解語聳言動容,但小辛比她更驚訝而又開心,因為連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語道:「他居然破得天下無敵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漢子。」
宋媽媽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連四向來膽小怕死,曾受無數侮辱,都不敢拔刀。據我所知,綠野辱罵嘈吵多天,有一天連四忽然挺身站起,氣概迫人,雄姿英發,大步離開雷府。綠野當時被他的氣概鎮住不敢攔阻,第二天連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紅樓中迅即恢復往時的幽靜,花解語雖然坐在蒲團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見都曉得她臉上寫著「孤寂」兩字。
小辛深深嘗過「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無天日的日子,當時絕望心情,亦與花解語身中絕毒的「絕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嘆息不已,同情憐憫有用麼?真能解得別人心中千千之結?
現在小辛已穩站枝頭,身子四周上下濃密的樹葉使他隱蔽安全。他的目光透過雨絲,遠遠投入紅樓。樓中和樹上的人心頭都一樣的「冷」。紅樓隔雨相望冷,難道李商隱寫下此一詩句時,竟是形容這種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語見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獨迷情蠱」絕毒,只好改變心意,因為他深知此毒的厲害,並非僅僅取人性命那麼簡單。
有時候不見面比見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於心之墳中比說出來好!人生原本就充滿如許多的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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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這兩個字代表無限溫馨,至少也是一種充實溫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歸,就尚未被全世界遺棄。
小辛走入那大片簡陋低矮屋宇區域內,心中陡然浮現一張臉,使他感到溫暖安詳。
這張臉龐極之簡單普遍,不過是一個卅餘歲婦人的臉,但端正的五官,散發出溫厚慈愛,還有隱藏不露的「智慧」。這種智慧只用「慈愛」的方式表現,決不是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的縱橫才氣,僅僅是一種「了解」、「體貼」,卻深廣如海能夠包含容納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離開「南校場」後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一個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蹤者之後,忽然走到江邊繁忙的碼頭。
小辛並沒有蓄意來到此處,只不過上半個月他為查訪嚴星雨行蹤,曾在碼頭上流連好多天,認識不少碼頭上出賣勞力的人。他們都是好漢子,小辛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不貪心,勤懇地用勞力搏取最簡陋的生活。對朋友熱情義氣,對貧苦及婦孺都熱情幫忙,對生活的要求卻很少很少,偶然喝上兩盃就是莫大的難忘享受。
帆檣如織,貨物有裝有卸。清晨的江風特別涼快新鮮,許多人尚在夢中,但碼頭上卻是最熱鬧繁忙的時刻。
三個扛貨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漢)見到小辛,馬上把他圍住,親切寒暄問候。這三名大漢曾被小辛請喝兩次酒,最熟也最談得來,他們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發誓答應晚上到老大王成家裏聚會喝酒,他們才肯散去繼續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這幾個人的「老大」,因為他的妻子方氏最賢淑和氣,每夜喝酒談心,她從未有過不耐煩的樣子。於是方氏變成「大嫂」,也有點像是大夥兒的母親。任何人有問題有心事,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雖然只是一個狹窄小房間,很熱,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豬,像初生的嬰兒──狹隘簡陋的屋子,卻有著無憂無慮安全親切的氣氛。
但十二天之後,小辛卻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沒有掏出一文錢貼補,每夜回家總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會悄然起身,煮一碗麵,一點滷牛肉,幾個滷蛋,還有一壺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無一物,連一文制錢都沒有。如果是投宿客棧,老早被人轟出來露宿街頭了。
花解語的「苦難」小辛既不能解決,小辛甚至連自己的食宿也解決不了。
小辛回到狹窄的房間,聽見「大嫂」在屋後洗衣服的聲音。過了一陣一個小傢伙──只有六歲的男孩子──入房發現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鬧。
大嫂方氏溫厚端正的臉龐出現房門口,叫住小傢伙,道:「叔叔剛回來,讓叔叔歇一會。」
小傢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給我玩,我要叔叔罵他。」
小辛抱起小傢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枝木刀?叔叔給你再雕一把,別跟哥哥吵嘴。」
小傢伙很快安靜下來,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視小辛一會,才道:「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夥兒喝點酒,心裏有甚麼事,到時再說。」
她怎知我沒吃飯?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靜靜睡一下?即使是親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溫柔體貼!
不久,小辛吃得飽飽獨自躺在床上,含著感動的淚水進入夢鄉。
又過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籠罩大地,許多屋子透出燈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氣到處瀰漫。
小辛聽到「王老大」回來的聲音,更聽到大嫂悄語:「阿成,叔叔下午回來正在睡覺。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強陳大頭他們叫來,陪他喝幾盃解解悶,好不好?」
王成道:「這最好,我馬上叫他們過來。哎,糟了,工錢還未拿到,我一個銅板都沒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聲音小一點,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辦法。」
王成深深嘆息一聲,道:「你有甚麼辦法?我只恨自己沒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講到那兒去啦?我這支金釵有三錢重,你們再加十個人,也吃喝不完。」
貧窮的夫妻未必沒有首飾,但必定是極有紀念性,絕非等閒飾物。王大嫂這支「金釵」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奩。無數艱苦日子都捱過去了,不曾典當此釵,她何以肯為小辛這樣做呢?
王成只嘆一口氣,沒有做聲。而到了晚上,四個大漢在燈下舉盃暢飲之時,王成竟也沒有絲毫憂慮惋惜。他就是這樣義氣熱情的人。
陳大頭酒量較淺,尤其是天津玫瑰露這種烈酒更受不住,臉紅脖粗,說話多得很。
每個人都很可愛,包括時時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傢伙」。但小辛能替他們做甚麼?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著粗糙的盃底,凝眸尋思。莫非「好人」應當多吃苦,忍受種種折磨?而奸狡陰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樓閣坐擁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難道「註定」必是狡黠毒辣無情之人才擁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陳大頭和李強都趴倒。小辛雖然喝得最多(兩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筆直。
王大嫂從外面回來,面有憂色,小辛甚至聽到她在後面廚房裏嘆息的聲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來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入廚房,道:「大嫂,外面發生甚麼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鄰家的老于病勢加劇,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鏢局跑腿那個?」
王大嫂點點頭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經病了很久,這兩天不對勁麼?」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沒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點兒家當都花光用淨了。」
小辛道:「我記得老于是很壯健的漢子,生了甚麼病?這麼厲害?」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帶我去瞧瞧,我學過醫,但別告訴別人。」
王大嫂一點不驚訝,點頭道:「我帶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訝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當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連雕一把木刀,都比別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