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風
一
吉次和往常一樣,又宿在六条坊門的藝妓翠娥家。翠娥的妹妹叫做潮音,他是潮音的男人。
差不多七天前到達京城,今年照往例也是落腳於此。他只想與分離一年未見的潮音傾訴相思之情,還不想到外界露臉。
朝成不知何時知道的?
「有一位送信的。」
一条朝成捎來的信送達他的手中。
「啊哈!害怕面對我,讓先鋒來啊?」
拆開信一看,果然不出吉次所料,首先提到前一年金子的事。再說所拜託的事,已向六波羅大人運動過,但是有些小事招致相國生氣,目前對本人的處置也還無法預測。等見面時再詳談。
吉次寫了封不懷好意的回信,叫那信差帶回去。
最近在惹相國不悅的鞍馬山稚子身旁,傳出了有天狗【註:想像中住在深山的怪物,具神力】出現的怪聞,各種謠言甚囂塵上,我也已從同伴處得知。
因此,以後不再拜託你了。我現在正在籌劃未來的方向,其中之一就是也加入天狗一夥,跟著人云亦云,沉迷於商人不應有的空想。
那不是一個放在砂金袋中的夢。
請勿念、請釋懷。
然後他顯出非常輕鬆的表情,其實他是在心裏回味一遍那封夾雜著諷刺和趣味的回信。
「的確應該如此。……從奧州到這裏年年往返幾百里,也是在耗費生命。既然一樣是要耗費生命,就來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吧!」
從空想轉為自信,他大大的點了個頭,抱起胳膊開始思考。
他悠遊於空想中,閉著眼睛連太陽已下山也不知道。這個每年一定會有兩次從奧州來到京城的男子,看來就像個沒學識的禪和尚,挺著個大肚子。
「喂,為甚麼看起來鬱悶不樂的呢?」
潮音拿著燈台走過來,擺在離他臉側適當的距離,一面奇怪地微笑著。
「……已經上燈啦?」
「天都暗了。」
「啊?啊!」
他伸伸懶腰,一面將兩拳向著天花板上推,一面說:
「既已點了燈,就再來飲酒作樂吧!把翠娥叫來,其他在家的藝妓們也都叫來好了!」
「姊姊今天晚上,還有明天、後天都被六波羅大人召去了。」
「連續三天?」
「是啊!」
「真可惡!為甚麼要受他們限制呢?這樣的話,活著還有甚麼樂趣?」
「可是既然是公館所召,不去的話連命都沒了。」
「那麼就妳和在家的藝妓就好了,酒和樂器要一起拿來。」
「我待會兒也得趕快化妝,要去伺候小松谷重盛先生招待的客人……」
「甚麼?妳也要出去。不行,不准去!」
「那樣的話……」
「就說生病了。多少京城的藝妓好像都是為了平家的子嗣和其族人們而設的,難道說因為拒絕召請,就會定藝妓的死罪?」
「說不定就會。」
「胡說!平家算甚麼?武士算甚麼?世間不是光靠武力來運轉的。我認為黃金的力量才能叫任何人動心。──別去,像這樣一間的──不!全京城的藝妓,我只要小指頭的一端就足以養活大家。」
二
潮音哭了起來。
「……真是不講理。」
她躲進自己的房裏,不斷的啜泣聲,連吉次的房間也聽得見。
「沒意思。」
吉次手枕著胳膊,想躺一下,可是哭聲一直縈繞耳際,他霍地爬起來,咆哮道:
「妳去吧!哭得那麼厲害,就是想去。」
另一間房間的帳後,潮音一面抽抽嗒嗒地哭泣,一面還強烈的拂逆道:
「不去。」
「給我去!」
吉次再度咆哮。
「不去!」
「不是說一定要去嗎?」
「不知道……」
「既然這樣那我先出去了。」
吉次動了肝火,信步離開翠娥家,沒有目的地的在大路上亂逛。
街上有輕搖著珠簾緩緩而行的貴人車駕。有一群群在晚風裏像美麗的魚般散步的美女。還有腋下挾著長柄太刀,左手拿唸珠站在織布店的門口偷窺的尼姑。
京都繁榮,城內少說也有九萬餘戶。保元、平治之亂已是十年前的事,近來連晚上也相當熱鬧,然而吉次把它和奧州平泉藤原氏的都市相比較,覺得「沒甚麼嘛」!
他邊走邊看,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沒甚麼差別。
唯一可悲的是,平泉雖是都市,可是卻非皇都。還有,如果想要美人,只有從京都輸入,平泉找不到像潮音那麼美的女人。
除此之外,吉次不管看到多麼顯貴的門第或嚴肅的官廳都不會害怕,他的叛逆反而促使他冷笑。
「哼……看你們能夠囂張到何時?」
今天晚上他的脾氣格外彆扭。
原本他家鄉的領國,就是靠和八幡太郎義家有緊密血緣關係的藤原秀衡一族才得以鞏固。不管平相國在中央如何獨霸,在奧州的天地裏他甚麼作為都沒有。勉強要說吉次的血緣是源氏或平氏的話,則源氏的血較濃──吉次也是其後代之一。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河邊。加茂川的水被吹拂得清清亮亮,頓覺滿腹氣憤也稍稍受到撫慰。吉次坐到土堤的嫩草裏,抱著膝,默默的瞪著三十六峰。小松谷的燈、泉殿的燈、武者屋宇和官廳的燈、平家一門眷族各館的燈、神社佛閣的大燈小燈,像寶石遍撒一般。──啊!真是盛況空前哪!連他的叛骨也在心底輕呼。
此時。
「……咦?」
他把眼睛移近了些。
下面原本以為沒人的河原上,一個人影站了起來。看似一位身材纖細的法師,四下張望著像在等人,但是沒有一個人下到河原去,所以就像隻河鹿蛙般坐回原來的石塊間。
「在等誰呢?」
只有年輕的法師,才會引起吉次的好奇心,說不定等的人是個美麗的京都女子,那可就有好戲看了──他開始異想天開的胡思亂想。
三
「……是光嚴嗎?」
和他的期待相反。不久沿著相同的河原走來,小聲地呼喚等在河原上法師的人,在夜光下看人影,也知道是個帶著大木刀的山村武士。
「啊!哥哥。」
削瘦的年輕和尚像遇見了久違的情人般,投入山村武士懷裏。看到粗野的山村武士的手也溫柔地抱著他,不知在說著甚麼的樣子,真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骨肉之情。
不久山村武士先說:
「……今天常磐夫人又託了你甚麼嗎?」
「是的,像往常一樣把信交給我。」
和尚先四下看看,再悄悄把信交到兄長手上。山村武士先將那信在額頭壓了壓才收入懷中。
「只有這個嗎?」
「是啊,今天只有這個。但是在口頭上另外交代了一些事。」
「是要傳話給牛若少爺嗎?」
「不,不可以讓牛若少爺聽到。只有你和其他的人知道就好──她說這是預先通知,時常和鞍馬通信的事可能要就此結束了──」
「……嗯,最近有風聲說,六波羅的眼線好像已經注意到一条大人的身上,我也聽說了。」
「正是。她是為了丈夫,為了丈夫的一族人,才這麼做的,可別見怪。對牛若少爺以及亡故的義朝的三位遺子有再生之恩的丈夫,如給他招禍,那就很遺憾了,況且也會破壞再嫁時和丈夫交換的約定。夫人現在的憂愁是前所未見的,我怎麼勸也沒有用。坐在她面前也看得出她難以承受的苦悶,所以才更醒悟到要這麼做。」
「也不是沒道理……」
兩人均黯然抬眼呆望星星。
「光嚴,我都明白了。我不會再從鞍馬下來拿信。不過也請你告訴她,牛若少爺的身邊有我們這些舊臣在,請不必擔心──下次見面時悄悄地告訴她好了。」
「好的。……不過,我也不太涉足公館。我先記在心裏,再過不久就是秋天,等她要去見知恩院的教席時,再偷偷告訴她。」
「沒關係,甚麼時候都可以。……還有光嚴,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好,我會注意的。……我對於常磐夫人在十年前被強拉去六波羅時,無論官差怎麼責問,也不肯說出是被我藏匿起來的那種意志,到現在還感到十分佩服。」
「啊!……話說太久了會引人注意。那麼,我要走了。」
「要回山裏去嗎?」
「對呀!趁著黑夜。」
「好,那再見了!」
兩條影子分開。
光嚴上了土堤後,還目送兄長的身影漸去漸遠。
「……哦哦,就是常常到一条朝成的宅院來談佛法的年輕和尚,怪不得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吉次隱藏在老柳樹後,看著就從旁邊走過的光嚴的身形,以他特有的銳利眼光靜靜地觀察,從側面到腳尖。
光嚴根本沒有注意到,走下下游的浮橋往東邊去。看那影子就要過橋去了,吉次突然想到了甚麼,也快步躍上浮橋的木板,大踏步向前跑去。
四
眼看著就要爬上產寧坡,吉次從後面揚聲叫道:
「──光嚴!」
「咦,是誰?」
「說了名字,你也不會知道。是奧州來的賣金商人。」
「有甚麼事?」
「到那邊觀音堂的窗外窄廊坐坐吧!……我要為剛才的事跟你說聲抱歉!」
「你說剛才是指……」
「就是剛剛啊,在加茂的河原。」
「啊!在河原!」
「我全都聽到了!不過我並沒有惡意,只因處於下風的地方,所以你和鞍馬使者小聲的談話,想不聽都不行──」
「啊!聽到我和哥哥的談話?」
「是,一句不漏全部聽到。」
「聽到了?」
「聽到了!」
在觀音堂的外廊坐定後,光嚴的臉色因責怪、恐怖、殺意等種種感情變得蒼白,他瞪著看來若無其事的吉次。
是密探嗎?
還是要敲詐、勒索?
──聽說最近出現了一夥叫做天城惡四郎,專門洗劫寺院的強盜,會是他們的手下嗎?
光嚴作了種種推測,可是又都不像,結果對方說了:
「唉呀,坐下嘛!你可能在笑這個奧州來的土包子,還不知活不活得過今夜,可是我也有做為人的苦惱呀──如果能得到你來開示的話,心裏的迷亂不就可以一次解決嗎?所以才會從河原跟隨你之後而來。我以為拯救我們這種凡夫的煩惱,就是你們的工作。」
「……」
「要不要聽呢?」
「你說說看吧!」
──然而光嚴的回答卻不像個出家人,聲音帶著刺。他的眉頭一點都沒展開,身體也硬梆梆、直挺挺的。
「──這是四周都沒人的山,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地說。其實我的煩惱,就是怎麼做才能賺到比目前更多的錢?──如果你輕蔑這個想法就傷腦筋了。我先聲明,我不是武士,是個道道地地的商人。」
「……」
「和尚重在佛道,武士重在兵器,如此各有所依。我也是因為思考要以何為靠,所以才生出苦惱,像現在這樣下去的話是無法大撈一筆的。因為我一直想以自己的財富來撼動這個世間。」
「……」
「說到要怎麼樣才能使我們這樣的商人成為一股勢力,社會像這樣平靜無波是沒戲可唱的,沒有騷動,東西就不能迅速流通。──我說的騷動就是戰爭啊!但也不是像保元、平治那種京城內的動亂,那多沒趣!如果天下分成兩個或三個來作戰,那麼吉次想做的大事就會堆得像山一樣。武門同志們賭命戰死時,土地就由農民武士擁有,而我就可得天下財寶。」
「……想想你在說甚麼?你不是瘋了吧?」
「怎麼說呢?」
「我是個僧侶。錢的事、賺取財寶的事、或戰爭的有無──那些俗事我根本就聽不懂。」
「不懂……?!嘿!……怎麼不說不知道……嗯……呵呵呵呵!」
吉次笑了起來。
五
「光嚴,不要露出這麼害怕的表情,不需神秘兮兮的嘛!吉次我啊!在生意上是視平家個個為大爺,但要是開戰的話,我是站在源氏後代這一邊的喲!今天晚上真的是有一件事想要商量,可以嗎?」
「說甚麼!」
光嚴的聲音反而尖銳起來:
「我從剛才一直靜靜的聽,先是說想要請求我解開煩惱,又說要商量賺錢的事……。對我一個僧侶說這種話,你是在揶揄?還是要刺探我?」
「不好嗎?賺錢是商人吉次我的目的。而你也可以遂你所願,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的願望是成為佛家弟子,跟你這種人是背道而馳的。」
「哪裏,是一樣的!……你也是想要顛覆平家的天下吧?」
「你說甚麼?!」
「不是的話,你怎麼會受常磐夫人之託,和鞍馬的天狗秘密會面?被知道了的話馬上會身首異處,這麼危險的事,一般僧侶之身會做嗎?……還好是我吉次聽到的沒關係,要不然在河原那樣談謀叛的話……」
「……」
「還有,近來的傳聞也很奇怪。一向被認為只有奧州才有的天狗,最近卻常常在京城邊的鞍馬出沒。那些一提到奧州人,就認為是熊襲族野蠻人的都市人,都以為天狗之說是確有其事而驚恐萬分。」
「……」
「這一陣子我還自己在禱唸,希望能見識一下奧州土產天狗,沒想到真的就遇上了,而且是兩個天狗在密談。不久,一個天狗回鞍馬去,一個天狗現在就在吉次眼前,臉上帶著好像在說著『完了』的表情。……喂,光嚴,你也是天狗一夥的吧!」
光嚴被手指著的臉,倏地變成像戴了一張青色憤怒的面具。──混帳東西!他嘴裏像要吐出火燄似的叫道,從袈裟下拔出短刀,向坐在外廊的吉次胸前猛刺。
吉次跳上觀音堂的廊子,又跳了下來,從後面倒翦光嚴的雙臂不讓他動彈,又湊在還想拚死力掙脫的光嚴耳根旁,像蚊子叫般小聲地說:
「不想繼續為同志復仇嗎?讓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讓我也加入天狗一夥吧!」
六
應該不至於用盡力氣還敵不過吉次。只因光嚴是有病在身,而吉次也很大膽。
「收起刀刃來,住手吧!況且這也不合僧門之人的身分啊!」
從光嚴的手中把刀子搶下,吉次才又推諉地說:
「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你的身分不只一種。所以一旦身分暴露,可就不得了!六条河原上會再多個孤墳吧!──因此縱使一死,也不會洩漏半句秘密的。何況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奧州人吉次,當然不肯輕易地坦白。但是你有沒有懷疑過,為甚麼先前常磐夫人和鞍馬通信的事,會傳到了六波羅的耳裏,幾乎被當成一条朝成這個老好人想要謀叛的證據了?」
「……」
「光嚴,雖然你處處小心,但畢竟還是太年輕了。雖說是藏在袈裟裏去宣揚佛法,而能常常進出一条朝成的內宅,然而常磐夫人有個關係密切的伯父叫伏見鳥羽藏,你不知道吧?我見過他一兩次,一看就知是眼光尖銳的卑劣男子。當初在審查常磐時,他以身為常磐的伯父,又曾蒙源家恩惠,卻仍向六波羅密告之功,而受到寵幸。養了四、五十名武士,常常以忠義之姿得意洋洋的到平家的問罪所,是個臭名遠播的傢伙!──這傢伙到現在還常常打著至親伯父的名義,吐著酒臭味兒進出一条朝成的公館哩。」
「啊!原來他就是密告常磐夫人的伯父?常常看他來玩,是個五十歲左右,叫做金田鳥羽藏正武的武者。」
「他原本是個連姓名都沒有的養牛人,卻因把主公的兒子和至親的姪女捆綁起來賣給敵人,而取了那樣堂皇的名字。這傢伙真是混帳!以前我早就想把他當成贈品作為入夥時的禮物。現在為了證明我是心無二志的源氏後代,我去收拾那個鳥羽藏給你們看吧!」
「收拾他?」
「是的,你看著好了。光嚴,事成後再見面吧!不過因為生意的關係,今年說不定不會再來了。……那樣的話,就明年再見囉!」
話聲未歇,吉次的身影就已經在黑暗中,從產寧坡向五条窪的方向,一陣風似的離去。
那是梅雨季已過,綠葉迅速變深的六月初,一個悶熱的夜晚。
佐女牛小路發生了火警。
那一帶全是七条坊門、鹽小路、楊柳小路等小戶民宅,一家緊挨著一家。但是燒掉的卻只有在六波羅服勤的一棟武士宅邸,也就是金田鳥羽藏正武的宅邸。
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更奇怪的是,鳥羽藏的一門眷族都已被殺而燒成了灰。──不,本來以為是那樣,結果在六条河原的柳枝上,發現沒有燒掉的鳥羽藏的首級,像個荷包似的懸掛著,從柳葉中垂下來。
因久無血腥騷動,此事引得連悠閒的公卿都趕著牛車來看熱鬧。因此那柳樹下已經有十年歷史,早被河原蓮草掩蓋了的平治之亂的墳塚,又再度受人們的注目。
到了晚上,螢火蟲在墳塚、柳樹、水面間飛舞。
奧州商人的大商隊,像往年一樣,又在三条的空地集合,要從蹴上朝向大津,回到遠方的故鄉去,正好也就是那場騷動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