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夥青年
一
滿目都是芒穗。函南山腳下的原野坡度不陡,冬陽映照在遠處城鎮的屋頂。
「有人來了……」
一個人從芒草裏伸長著脖子四下張望。
「只是個樵夫。」
又低下頭去。
一陣銀色的搖動。──風聲之後是老鵪鶉的啼聲。
「──那麼,佐大人那邊有沒有說甚麼?」
住在仁田的四郎忠常;南条的小次郎、天野遠景和佐奈田的余一等,大約有十四、五個附近的年輕人,團團圍坐在芒草下,互相悄聲地說著話。
土肥次郎實平說:
「盛長,你來說。──讓宗時來說妹妹的事,一定很為難吧!」
在其身旁,是北条的長子宗時。接下去並列著的是流配所的家臣安藤藤九郎盛長,他們夫婦經常照顧賴朝。
其他的年輕人,則面對他們,坐得稍遠一些。
從這形勢上來看,這三人在這群年輕人的聚會裏,似居首謀的地位。
──北条大人的女兒和山木判官最近要結婚。這個風聲已經是不可隱瞞的了,婚期差不多是在冬天,十一月中旬。
而政子希望在出嫁前,再見賴朝一面,把自己的本意告訴佐大人。──這件事昨晚已實現了,所以今天這些心腹朋友才聚集在一起探聽情況如何。
(佐大人見到她,她都表白了些甚麼?)
這些朋友,都是住在於豆相這塊鄉土的年輕人,他們不像平家的公子哥兒們那樣戲耍戀情、歌舞宴遊,浪費沒有活力的青春。他們只想擁有強健的身體,能把他們大膽的慾望延伸到半島以外的天地。
不,更率直地說,是想超越平家,讓自己取代平家。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的抱負和理想只是想要創造一個比現在更好的時代,絕非徒然的興亂和圖謀篡奪天下。他們的出頭是奉百姓萬民的幸福,和朝廷宗室的安泰為唯一之道,並以堅定的正義為信念。
雖然他們不過是定居當地的農村武士,但其中北条宗時不用說,就連土肥次郎實平或天野遠景和仁田四郎忠常,也都是地方上舊門第的世家子弟。
不知何時開始,這夥年輕人就以年輕的賴朝為中心,結合在一起,注視著當世的動態。
而只要是佐大人的事,甚至連他那段見異思遷的戀情,他們這夥年輕人都在暗中善後。尤其和北条大人女兒的關係,更是結合著大夥兒共同目的的戀情。──為甚麼呢?因為如果要在這裏舉兵,無論如何不能無視於北条家的勢力。如果沒把時政攬進來,是無法發揮力量的。
而要說動時政,光靠其長子的睿智和熱情是不夠的,就算加上這些鄉土的小伙子群起說服,也不過會被視為幼稚之見,不值一哂。
疼愛孩子的時政,對政子更是喜愛得不得了。一旦政子和佐大人緣定三生,那麼不管他願不願意,都只能起而反對平家。這就是以其長子宗時為首的年輕人,替流配所和北条家保持的通路。
二
政子和賴朝之間三生之約的誓紙已破,政子最近就要嫁給山木判官了。
──就這麼算了嗎?
這夥年輕人當然會騷動不安。問題重點不在於佐大人的戀愛結果,佐大人本來就是個見異思遷的人,那種事根本不足掛齒,他們憂心和憤怒的是:
──是大事的失敗。
──政子小姐知道我們的企圖。
──如果成為目代的妻子……。
宗時個別去拜訪,希望再讓妹妹和佐大人見一次面闡明真相。他說如果真的是因為妹妹變心,則必定會提著她的首級,一個個前去謝罪。
這樣來回安撫勸解,雖然辛苦,好在得以平安無事的過了幾天,直到有了今天的聚會──宗時並沒有提著政子的首級來。
「既然如此,就換我來說好了。」
藤九郎盛長很客氣地先做了開場白,再向大家報告:
「因受託於政子小姐的心願,昨晚在某個地方,讓她和佐大人秘密地見了面。──等一下我就把佐大人轉述的小姐的想法仔細說出來。……你們注意聽!」
以下就是藤九郎盛長代政子和賴朝,向心腹的人坦白說出的「出嫁的真正想法」。
※※※
如果她拒絕了這門親事,將陷父親時政於說謊的不義之地。將來不論山木判官如何的毀謗,北条家再也不能像個武士般理直氣壯地反駁,那一定是很痛苦的。
而且對母親和妹妹,父親也有苦衷。最大的理由,是往後和目代的山木判官必定不和,甚至會有些甚麼風言風語傳到京城。
她雖然這麼說,但是更重要的理由是,政子想要早一刻到賴朝的身邊去。
認識她的人,大家都稱頌她的聰明,然而她一旦真心戀愛的話,就會成為能夠忍受只在暗夜裏偷偷地和流配所的人來往,盲目而燃燒著熱情的女性。
不,從境遇和年齡看來,現在政子生存的意義,就只是專心一意的心繫著那唯一的男子了。而那名男子正是她理想中最能與之匹配的高尚門第之嫡系,風采相貌沒有土味兒,有著貴公子的氣質,不光是武藝好,又解風情,志向也很遠大。
擄獲政子芳心的不只是這名男子具備的優秀條件,還包括了像他那樣的貴族血脈卻有如此薄命的處境。她是連賴朝的薄命都愛上了。哥哥宗時也曾私下說:
「要好好保護那一位!」
顯見對他十分重視,事實上她抱著更甚於哥哥的熱情。只有戀愛才會這樣吧!政子連在深閨之內也期盼著那件大事的成功。
可是──
為甚麼要嫁給山木判官呢?
嫁了以後,當晚就逃走。
藏起來。
這就不再是父親的過錯了。
父親只會氣我是個可惡的女兒,過不了多久,餘燼也會慢慢冷卻吧!
到那時,就可到賴朝身邊,和他一起生活。──當然山木那邊會挑起戰火,我們也會迎戰。
這是絕好的導火線。
世間人都會認為這不過是一場戀愛紛爭!京城方面也會因此而掉以輕心!趁此機會就可踏出重要的第一步,同時宣言起義。
※※※
「噓……!有人來了!」
盛長的話剛好講完,一名哨兵從藏身的芒草中搖搖手。
三
「是目代的家臣,山木家的武士!」
站崗的人第二次傳話過來。
「甚麼?是山木判官的家臣?」
年輕人們馬上感到危險,一抓長刀就要站起來。
「不要起來!──起來就會被對方發現。」
盛長先制止,宗時也趕忙一起阻止。
「……」
大家靜默下來,又一起蹲入芒草中。
從晚風拂過的芒穗間,看到了來人,是從山上下來的隊伍。
在馬上搖搖擺擺的臉孔,映著晚霞一片通紅,連他白白的牙齒和懶得剃的亂鬚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是奈古谷寺流配所的和尚文覺。前後跟著的武士,像是目代的官差,正向著馬上不知道說著甚麼。
「真奇怪!他們要到哪裏去?」
「看那裝扮好像是要出去旅行。」
宗時和盛長他們,一面猜測一面注視著。不久,對方的人馬就要走過去了。
──正想鬆一口氣,馬上的文覺忽然看到了他們。因為他在馬背高處,所以這夥年輕人雖然屈著身子,頭和背還是被看到了。
「等一下!」
文覺下了馬,把馬和官差擱在一邊,自己大步走了過來。
「呀──」
他假作吃了一驚般大叫了一聲。不得已,宗時、盛長和實平只好站起來。
「你們在做甚麼呢?北条先生的公子,還有這些看起來一個個都很有精神的人,不會是在一起商量如何偷女人吧?……光是你們這些猛將就可奪取一個郡,得有一郡則一國之兵唾手就可喚起,若能占有一國則八州也不難在望。……哈哈哈哈!真令人不安哪!」
笑甚麼笑?有甚麼好笑!──雖沒說出口,但這夥年輕人臉色一整,暗想殺了文覺。
平日,這些年輕朋友中就沒有一個對文覺心服的。認識他的人都不喜歡他,因為他有見到人就要大放厥詞的毛病,毀謗地方武人都是無能的,說他們像是都市人的蛆。他又把鼓舞青年作為當務之急,由於太熱心於煽動,口吻近乎在阿諛青年,反而使得青年都討厭接近流配所。
但是文覺並不因此而覺得落寞。他根本不管別人的看法,自顧自地一個人過活。他偶而在路旁──就像現在一樣──碰到人就突然靠過來,也不管人家心情怎麼樣,就猛說他自己想說的話。
「起來行動吧!不起來的話要怎麼辦?自然的循環就要到了。看自己微薄的力量以為不可為,但仔細觀察天之運行,就知道時機快到了。不要以為這些話是和提倡天文的預言家所說的一樣,我是指地上的事而言。看到京城的情況了嗎?有沒有常常耳聞地方豪族、庶民的怨言哭聲?快做吧!各位年輕人!」
「……」
文覺掉過頭去。目代的官差正伸長脖子看著這邊。他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麼……我先告辭了!」
他一反常態地低下頭:
「我知道你們正在想這個文覺不知是甚麼風吹來的?我接到了京城赦免的命令,所以要離開這個長期照顧我的鄉里,現在正是在回京的途中。……既然碰到了你們,就請代向佐大人問好。並請告訴他文覺相信不久就能看到佐大人一統天下的時機。」
說完,文覺瀟灑地離開,回到等候已久的馬旁,不久其身影即消逝於芒草平原的盡頭。
四
目送著文覺的身影像黑點般消失於紅紅的暮靄中,年輕人的胸中對他這個人的好惡、感情都已完全消失,耳邊只奇妙的留著他說過的話。
看他走了後反覺得有些落寞:
「那和尚也是個有風骨的人!」
大家都惋惜地凝視著平原的盡頭。
幾天後。
又有新面孔加入的這群年輕人,在守山西麓的願成就院裏面集合。
這個場地和北条家府邸所在的區域,只隔了一條狩野川的引水溝。
宗時和其弟義時,當晚也來了。
今晚加入的新面孔義連,是前不久出使上京的三浦大介義明的么兒,由同族的和田小太郎義盛帶來的。
「近來京城有甚麼狀況嗎?」
今晚大家是以義連為中心圍著坐的。
不管是誰,只要是帶來京裏的消息,這些小伙子都很注意。像蜜蜂見著蜜一般,圍過來傾聽新的情勢。
義連回答了許多問題,並舉了幾個例子說明近年來平家一門的橫暴後,提醒大家道:
「這次跟隨父親義明上京時,正巧大庭景親也上京去,我們在那裏見了幾次面。──景親偷偷地告訴父親,說有一次他到東國的武官上總介忠清那裏時,駿河的長田高僧剛好上書給忠清。那封信提到說──近年,北条時政和比企掃部介等人的黨羽,想擁立日漸成人的賴朝,醞釀謀叛,六波羅不可疏忽。」
「哦!……長田嗎!」
這件事已洩露至連駿河都知道了!小伙子們一方面頗覺膽寒,同時也因為知道自己的存在已觸動了六波羅的神經,而更加熱血沸騰,加強了團結的意念。
「大庭景親對我父親說,信是忠清給他看的。所以我想恐怕是東國武官忠清想藉此暗中勸誡父親,不要因輕舉妄動而貽誤一身。景親還一再地勸告父親:『三浦先生,你有子嗣,族中也有很多年輕子弟,你回去以後千萬不能支持那些人,更要好好地訓誡你的孩子及孫子們!』把這些事組合起來,我想我們的聚會太頻繁是不好的,此時此地非得更加保重自己不可!」
義連的意見,大家都點頭認可。其實,最初只不過四、五個人的青年聚會,不知何時已擴增到了三十人、五十人,另外還包括二、三位佔有重要地位的中年及老年鄉紳,他們雖然沒在集會中露臉,但早已默許過:
(你們如果要做的話……)
這夥青年尊稱為老祖父的三浦大介義明,年齡已過八十,然而精神不輸孫輩,這次上京回來,更加堅定了反平氏的意念,對於被勸誡不要和孫輩共同行動一事,他反而激勵他們說:
「春天縱然燦爛,但是瞬間即逝。花園的塵土一掃,就是夏日的天下,到處青青一片,由年輕人來接手。土要施肥,樹也要修剪,天地之氣非一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