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雨中的花轎
一
白天斷斷續續地下著陣雨。
──雨停的剎那間,一道亮晃晃的冬陽射進了新娘的屋裏。
是十二月天。
良辰吉日。今天是政子出嫁的日子,不可能選到壞日子的。府衙內的宅邸,滿是前來道賀的人馬。
天一陰,嘩啦一聲又是一陣陣雨傾盆而下。
「好雨!可喜可賀!」
「嫁時雨是好預兆!」
到時政夫妻面前賀喜的客人都這麼說。
夫妻兩人被平息不了的歡愉所包圍。任憑客人一波一波地去窺視新娘的屋子。寬廣的三、四個房間幾乎被絢爛的新娘嫁妝所淹沒。從繡有柳、櫻、棣棠花、紅梅、淡綠的袿子、禮服到鏡台上的釵子、紅白粉等等,應有盡有使人眼花撩亂。
政子站在花團錦簇之間。
身旁圍著侍女和奶媽,幫她裹著白絲緞。
她聽到紙門拉開的聲音,轉過頭去,看到父親的臉出現在屋子的入口。
「……」
時政的臉並不像那天在大日堂所見的滿是歡愉,反而看起來十分落寞的樣子。
「……二十年!」
政子想到父親對自己二十年來的養育之恩,眼眶不禁濕潤起來。
她低下頭去。
時政也茫然佇立。
在下手幫忙的妹妹們,笑說道:
「父親大人,今天您是不能到這兒來的。請到別處去吧!」
兩個人一起推著他的背,到了走廊的另一端。
「哈哈哈!好!好!哈哈哈哈!我走!我走!」
滿懷愛女之心被推走的時政,一個人孤單單地被留在那兒,臉上顯得無精打采,似欲落淚。
但不久他的注意力就轉到了充滿府衙內的族人、附近武士的人馬喧囂上。年輕人真多啊!自己的親兵、親戚的孩子、知己的子弟,感覺上伊豆年輕人特別多。不,應是世間一般都如此吧,他覺得能把握住那些青年全部力量的老人是何等的不可思議。時政雖還不自認為老人,不過他也不是這些青年一夥的。不知不覺中他出神地想著未來人生的事。
「宗時、宗時!」
突然他大聲叫著。因為他看到長子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
淋著細雨,宗時來到父親所在屋宇的樓下。
「您叫我嗎?」
「呣──」
時政不知為何又閉口不言,先看了看四周,然後才說:
「天一黑你就趕快埋伏一百名士兵在韮山西邊的窪地,八十名在山之木鄉南邊山丘的林子,還有北邊的木無山裏也安置五十名。這些都要悄悄的做好,不要引起人家的注意!」
「……」
「不明白嗎?」
「明白是明白……」
「武器先準備好,打包運送到重要地點,然後就只需安置人員了。」
「可是,埋伏是要……」
「這是武門的出閣,說不定會有甚麼變故,如果出事了是無法向新郎交代的。……這是作父親的掛慮。你是長子,還是在暗中防備有甚麼意外發生比較重要,不必赴婚禮的喜宴了。」
宗時抬起頭時,父親已不在那裏了。
二
每個人都在熱鬧、忙碌中趕來趕去,唯有時政露出不開心的樣子。
政子即將上轎,作父親的難免擔心。他向長子宗時交代完事情,就直接走過僕役們來來往往的走廊,到自己屋子邊停住,叫喚著妻子。
「阿牧!……阿牧!」
「等一下政子準備好了,要到大廳去之前,叫她到這裏來一下!」
然後時政就在房中端坐著不動,默默的看著守山的雲飄來飄去。
庭院外天已漸黑。陣雨不時夾雜著樹葉颳進寬廊和欄杆內。擎著蠟燭走動的侍女們,都用衣袖護著燭火。
「您……剛才說要政子到您面前來。」
聽到阿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政才張開眼睛,眼前是兩手扶地,裝扮成新娘的親生女兒,他凝視著,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
深深地注視了許久,才歎了口氣說:
「要走了嗎?」
政子好像回答了些甚麼,但是父親甚麼也沒聽見,只是看到她不斷在哭。
「這個時候,爸爸也沒甚麼話要說了。只是女子嫁了人以後,除了丈夫就再也沒甚麼可依靠的了。爸爸是平貞盛後裔,不用說當然是和京城的太政高僧大人同脈的平氏一族。但是……」
接著抿著嘴說:
「女子是在嫁人以後,才跟著丈夫確定屬哪一族甚麼姓氏。如果丈夫是藤原氏,那妳就成了藤原家的夫人。丈夫是菅家的話,妳就是菅家的內室。」
「……是的。」
政子抬起濡濕的眼眸。
父親的話,只是一般的贈言,還是隱含著甚麼深意呢?
「哈哈哈!」時政收斂了笑聲:「還在哭啊?真像個孩子!」
說著轉向阿牧:
「剛才只是舉個例,沒甚麼複雜的意思。幸好妳嫁的山木判官兼隆也是平氏一族的。──將來要永遠珍愛貞節!」
「……」
時政看著政子低下頭,站起來說道:
「趕快!去重新整一下臉上的妝,大廳上還有一堆來道賀的族人等著呢!」
阿牧陪著她,兩人在帳後竊竊私語。
客廳一陣寂靜,莊嚴肅穆地在進行新娘離家告別父母的儀典。等典禮一結束,立刻又充滿了笑聲、拍板及祝福歌聲,滿門親友簇擁著新娘走向花轎。
新娘上了花轎,在篝火的亮光中,凌亂地排列著無數的嫁妝和混雜的人馬。一入夜,刺冷的陣雨時而打得火把和庭火火燄晃動。
三
她心酸難過得幾乎分不清前後。轎子一起,眼淚就像溢出器皿的水,流個不停。
──請原諒不孝女的任性。
政子不斷在心裏反覆自語著。除了對不起父親時政,更對不起全體族人及自祖先以來厚實的門第名聲。
出嫁新娘的心中秘藏著奇怪的決心。抬轎的人、隊伍中的人,或送行的族人們,當然都相信她是要嫁到山木判官家去,沒有人會懷疑,然而政子的心並沒想要去那裏。
送親的隊伍自出娘家門起,即已包藏了破鏡。因此政子的眼淚和一般新娘離家時所流的截然不同。
她早已明白,這麼做影響的不只是她一個女子的未來。聰明的她更不會沒有想到,結果會招來何等重大的事端。──北条家一族均是武門,山木判官也是武門。一有動靜立刻會演變成刀劍橫飛的血腥戰場。只不過是為了一場任性自私的戀情,就要使九族動干戈,陷百姓於戰禍,這是多麼可怕的罪啊!──她也不是那麼不辨是非的無知、盲目。
(不孝、不忠的孩子。)
新娘因知道自己可怕的大罪而顫抖,悲傷得甚麼都不顧了。──但是在她悲痛得落淚時,一份誰也不能窺知的冷靜智慧,正悄悄地自心中升起。
(要怎麼逃走?……逃走後要藏身哪裏?)
被蒙在鼓裏的送嫁隊伍,一面唱和著祝賀歌謠,一面從府衙內的唐橋搖著新娘的轎子前進。壕溝的水因無數的火把通過,被照得通紅。宅院中的火更點得像滿山的樹木亦染了色。祝賀歌謠流洩出去,使鎮上的民宅也一戶一戶地燃起了篝火。跟在祝賀歌謠後的人馬和搖晃著燦爛的轎頂,就在這美麗的燄火中緩緩行進。
可是,一走出驛站,道路全暗了下來。只有護衛武士手持的陰翳火把冒著黑煙。
嘩啦啦一陣陣雨橫掃平野而過。道路變得泥濘不堪。盛裝華服都被雨淋濕的人們,冷得直打哆嗦。
到山之木鄉的夫家,還有差不多兩里路。前方的夜空中可以望見一片漆黑的韮山山麓。
不久。
在韮山的山腳下,看到了很多一閃一閃的火光,是山木判官府的林子吧。──再近一點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團燄火像漩渦一樣流動過來,是到村口迎接花轎的人吧?
轎子不一會兒就到了。迎親隊的火光和送嫁隊的火光合為一流,聲勢浩大地流向目代家。寺廟、神社都燃起了篝火。遠遠傳來了鈴、笛及鉦鼓的樂聲。嗡嗡作響的人聲、人影,使轎中的新娘感覺頭暈目眩。
隨後趕來的父親時政和族人們的馬隊,也同時抵達了山木家的門前。
四
這是座岩石畢露且樹木稀少的山。多石山是伊豆的特徵,這些低矮的山,很突兀地聳立在田野中。
「──來了、來了。」
「就是那列火把的隊伍!」
「是小姐的花轎啦!……」
匍匐在岩山岩角瞭望的士兵彼此討論著。有兩三個人嘩啦嘩啦地滑下到後面的溪谷。
七、八十個士兵,從傍晚起就淋著毛毛雨,在岩背及樹下,靜靜的守候著。
「宗時少爺!宗時少爺!」是瞭望者的聲音。
「哦!」不知從哪裏傳來回答。
又沒篝火、又沒星星的雨夜裏,幾乎只能靠聲音來辨識位置。
「您在哪裏?」
「在這兒,這裏呀!杉樹下!」
「喔!……。剛剛政子小姐的轎子和送嫁的隊伍到達山之木鄉了。」
「已經到了嗎?」
「看來好像就要進目代府了。」
「好!你們再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注意瞭望。如果山木府那邊有甚麼變化的話就來回報。」
「好的。」
士兵立刻又攀上了原來的山峰。
宗時照著父親時政的吩咐,在山之木鄉附近的山林,各安排了五十到七十名士兵,從傍晚就帶著武器埋伏以防萬一有變,但是──父親到底為何要我離開婚禮的宴席,又打發我來準備呢?──宗時實在不懂父親所為何來。
若依父親平常的論點,沒有理由會預測今晚的婚禮可能發生變故,可是卻為何要家中的年輕家臣們武裝起來,又下令安排伏兵?想了又想,宗時還是不解其中矛盾。
啪噠、啪噠地從杉樹梢落下的雨滴,從宗時的鎧甲滲進了內衣。
「……妹妹此時不知是甚麼樣的心情?」
宗時一面遐想著,一面與士兵們一起盯著那雨勢稍歇的黑雲,安靜得連一點咳嗽聲也沒有。
「站住!」
「誰,是誰?」
突然,在下面狹窄的溪川一帶擔任步哨的士兵大聲叫著,接著就聽到有人從那兒跑上來的腳步聲。
「來了嗎?」
宗時首先站起來,還沒聽跑來的步哨兵報告,就問:
「是不是土肥大人和仁田大人來了?」
「是的。」
「帶到這裏來!」
宗時已等得不耐煩了。不一會兒下面有人影爬了上來,正是土肥次郎實平。
還有仁田四郎忠常,藤九郎盛長、天野遠景也都一起來了。──而且不約而同地都穿了蓑衣,臉上蒙著黑布。
「是宗時少爺嗎?」
「喔!都到齊了嘛!」
「我們都已經按照事先的計劃集合好了,可是宗時少爺為甚麼離開結婚典禮的宴席,率領這些人戒備森嚴地埋伏在這裏呢?……剛才接到傳話人的通知,大家都嚇了一跳,連問都來不及問,就連忙繞道回來和你碰頭。」
他們不知道時政所交代的事,當然會有所懷疑。
五
今晚出兵不是自己的意思,是父親時政的指示。聽了宗時說完詳情,這些人更加疑惑:
「甚麼?來這裏埋伏是北条大人的意思?──難不成我們的計謀,早就洩漏出去了?」
土肥實平等,大家互望著,一時間驚疑不定。
宗時也警覺到自己和這些年輕人的暗中交往,父親應會略有所覺。可是那是平常聚會的事,而今晚的密謀,縱使父親多麼有洞察力,也不可能知道。絕對不會的,宗時想。
因此,他用自信的口氣,對不安的朋友說:
「不,這是個巧合。家父只說是怕附近的土豪鬧事和以防萬一,模糊的覺得要小心,所以才下令士兵防備。若非如此,他早就把宗時這個密謀禍首監禁起來了,不是嗎?」
宗時又一再激勵著說:
「就算山木判官和家父多少已有感覺,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變更計劃。這是件需要貫徹信念到底的事情,要錯就錯到底、將錯就錯吧!這兒有二百名士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依照我們早就計劃好的事,繼續作下去吧!」
大家比自身危險更擔心的,就是怕會造成宗時和父親時政的正面衝突,現在聽到宗時這麼說,便道:
「好,宗時少爺,你既有這樣的覺悟,那我們還有甚麼好躊躇的?──待會兒若看到山木的目代府火勢大起,那就是事成了。」
土肥實平的回答使得藤九郎盛長、仁田、天野等一干刎頸之交,雖然隱身在蓑衣和蒙面巾的後面,但還是顯出武者的架勢。
又下起陣陣的小雨,而他們已不知驅向何處。
宗時默默地目送他們到看不見了為止,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趕快攀上岩山的山峰。
從這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之木鄉的目代府。庭院的火把和篝火的火光映著低沉的雨雲,在一片漆黑的天地中,唯有那裏有些朦朦朧朧的美。
妹妹已經下轎了吧?是以甚麼樣的心情走進山木家的深宅呢?雖然她是那麼相信哥哥及哥哥的朋友,但是熱鬧的庭火及房間中的光亮,不知映照得她多麼心酸。
「……快了,就快了……」
宗時緊緊的咬著牙根,心裏同情著政子。雨勢稍歇,飛雁啼叫而去。
宗時的心中,如同婚禮席上的妹妹,一刻比一刻悸動。短短的時間卻像過了大半夜。
突然間──
「啊!火!起火了!」
旁邊的哨兵大叫起來,宗時低叱:
「噓!安靜!」
一面制止他,一面凝眸注視。定睛看著目代府還僅閃出一點點火舌的火勢。
火好像是從廚房或貯藏室一帶燒起來的。火光中只見吵嚷不休的人影像蚊子一樣東奔西跑。
六
以北条家雙親為首的滿門親戚,和山木家一族,在寬廣的花燭大廳裏,分兩邊坐著。
新郎還沒有落座,新娘則是下了轎就直接到房間裏休息等候著。
親家翁北条時政和新郎的父親,狀極親密地交談著。
時政以一慣擅長的社交口吻對山木一族人說: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麼高興。本來還一直把她當成個孩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離家的時候,今天在教導她要守婦道時,竟像嬰兒般哭了起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哈哈哈哈!我也該到了精疲力盡的時候囉!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自己的年齡不就馬上可被算出了嗎?」
正在閒聊著,寬廣的府邸中,忽然遠遠傳來「失火了!失火了!」的喊叫和奔跑的腳步聲。
「甚麼!」
「失火了!」
所有的人都騷動起來,尤其是山木家的徒眾,驚惶失措地奪門而出。所有的短燈架和燈台的火都噴出炭渣暗暗搖晃,配和著起火點的激烈聲響,使整個房子籠罩在悽厲的鳴響中。
──新娘靜靜的環顧四周。
在這房間服侍的侍女們,都離開身邊,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
她微微地笑著。
吹熄了燭台的火光,似水般的身影溜出了沒有人的房間。
忽然有一名山木家的武士發現了她,疑惑地跟在新娘後面。政子想走出大廳,可是那兒太過明亮,她擔心會被發現,所以又回到走廊,穿著純白的新娘禮服跑出庭院。
「啊!要去哪裏?!」
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政子也不出聲,轉頭一看,原來是山木家的家臣,她平靜地說:
「我要去避火。」
「現在很多人正在搶救,不會有事的。不過目前情況不明,請不要在外面亂走。」
「很冒昧!」
「冒昧甚麼?」
「我要離開……」
「不行!請回去。」
說完的同時,那名武士冷不防粗暴地推著政子的肩。
政子下意識尖叫起來,同時那名武士也發出了異樣的呻吟。原來他不知被誰用匕首刺穿了腹部。
「政子小姐!我揹妳!」
一名單手持刀的蒙面男子,把她揹到背上。正是土肥次郎實平。
廚房起的火,原來就是實平的同伴所放。他揹了政子往土牆的方向跑去,樹蔭下又接著跑出另外幾條人影。
大家只顧著救火,無暇顧及其他,所以這夥青年沒費甚麼力氣就奪到了新娘,渡過了土牆外的壕溝。
「馬已經從馬廄奪來了。實平!實平!你快騎著送小姐走吧!」
是仁田四郎的聲音。藤九郎盛長盛讚其功勞的實平,抱起小姐跳上馬騎走了。
一匹匹的馬也跟著從各方向跑出來。一直到了山邊,實平又重新揹起政子,在半島背脊伊豆山的山道一會兒滑行,一會兒攀爬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