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山
一
雖然一直堅信自己──
(很沉得住氣,和平常沒甚麼不同。)
但是即使是今天來回顧昨天的事,也有很多已不復記憶了。
從十七日夜晚起義,到今天已過了七天,賴朝一直處於這種狀態。二十三日的晚上,賴朝坐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中,靜待天明。此刻他彷彿從靜謐中尋獲自我,同時也從如清泉似的內心,窺視到生命。
(我還沒有死呢!)
今夜他無懼敵人來襲,卻也不願對敵軍發動攻擊。
今夜,人力是渺小的,只有伊豆山中的狂風暴雨,才是天地主宰。
賴朝閉目冥想。
「──我十四歲那年僥倖沒死,其後二十年也沒死。十七日那夜殺死山木兼隆之後過了七天,也還沒死。」
「我的運氣似乎不錯,也許是神明特別保祐吧!照這個情形看來,我再活到五十歲,甚至七、八十歲應該都沒問題。」
洞口驟雨形成一片白色的飛沫,洞中彷彿呈現真空,強大的風壓令人幾乎窒息。
「我還活著。」
在大自然的凌虐中寂然感受生命的力量,對賴朝而言有種無上的快感。彷彿平日纖細的神經和脆弱的肉體,已隨著暴風雨飄向相模灘的另一端。
「我的生命強韌,是在大自然中和山野一同呼吸的人。──平家的生命全靠門閥家世支撐,其實已到腐朽不堪的地步。──大自然的洞窟和樓閣所能承受暴風雨的能力是不一樣的。……我會贏,一定會贏!平家算甚麼!」
在賴朝心底,伊豆周邊的平家武士不能算是他真正的敵人。他的敵人存在於他幼時的記憶裏,京都的文化、舊勢力,以及引發的所有宿怨,才是他的敵人。
「主公……主公……」
不知誰在洞中呼喚。但是聲音在如瀑布般唰唰雨聲和咻咻風聲中很快隱去。
賴朝豎起耳朵。沒錯,是有人在喊。
山之木鄉大捷之後,今夜賴朝完全放鬆,在快樂的冥想幫助下,幾乎連風聲雨聲都充耳不聞。
啪嚓、啪嚓……有人涉水而來,是佐佐木高綱。
「水淹上來了。我坐的盾牌好像小船似的浮在水面上。所以不得不往裏搬。」
「是高綱嗎?」
「是的。」
「還沒睡啊?」
「被水淹醒的。」
「其他的人呢?」
「他們睡得比較裏面,所以都還沒醒呢。」
「──哦。你睡這兒吧!大家都累壞了,一定要好好睡一覺。我昨天晚上睡太多,今天晚上怎麼也睡不著,你就睡我這裏。快躺下來。」
二
天不知不覺的亮了。
東方才出現魚肚白,山谷間便傳來「喔咿」的喊聲,不久山頂也傳出回聲。
賴朝走出山洞。
暴風雨隨黑夜盡去,今天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只有伊豆海的海浪仍帶著呼嘯拍擊房總海岬,發出雷鳴般的吼聲。
「天晴了!」
「快起來!」
從岩石縫中、樹蔭下,紛紛走出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的武士,人數隨著召喚越來越多,最後竟有數百名武士和數十匹馬聚集到賴朝身邊。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應付昨夜的風雨。
「時政,睡得好嗎?工藤介茂光,辛苦您老人家啦!」
賴朝一一慰問。
「主公,才開始打仗呢!哪裏會累!」
年老的茂光看著旁邊的北条時政,相視而笑。
時政往前跨一步,問:
「令旗弄濕了嗎?」
賴朝搖搖頭,小心翼翼地拿出貼身秘藏的以仁王令旗,遞到時政手中:
「把它綁在旗竿上,高懸陣中。」
時政得令,叫來中平四郎惟重,交給他護旗的重責。
「這是已故親王的令旗,也是我們的戰魂。你要小心保護。」
「承主公恩賜護旗之榮譽,屬下定誓死以赴。」
平四郎惟重跪地接旗。而他的父親中賴隆則驕傲的挺著胸,噙淚望著兒子接受殊榮。
「犬子受此重任,我父子二人定協力共護令旗。」
「探子回來沒?」
聽到賴朝的問話,時政說:
「還沒呢!他們昨夜遇到暴風雨,一定也是寸步難行,只好先找地方避雨。不過,他們今天早上一定會到。」
時政說完,凝視賴朝的眸子,說:
「我們先吃飯吧。」
「嗯。」
賴朝眺望遠方洶湧的波濤,輕聲哼道。飛沫在晨曦的照映下,將礁岩蒙上一層金色的煙霧。
「大家解下乾糧。」
「餵馬吃草。」
命令傳達下去後,士兵們取出身上的乾糧,各自找地方吃了起來。
這些乾糧除了塗上味噌的乾麵餅和炒米,其他大多因為炎熱和雨水潮濕而發霉。可是沒有人發出怨言,默默吃著腐敗的食物。賴朝望著這批同生共死的弟兄們,眼眶不禁發熱。──等成大事後,我一定要好好酬謝他們。他在心底發誓。
攻打山木時,賴朝雖然只糾集了八十幾名武士,可是後來打通伊豆,經過三浦鄉,到相模的土肥時,三浦次郎義澄兄弟、和田太郎義盛一族紛紛率領親信子弟兵加入,就這麼十人、十五人的,慢慢形成三百多人的隊伍,而且這些人全都是自願的。
三
同一天的清晨。
昨夜風雨中收旗噤聲的平家大軍,隨著日出陸續出現在山頭。
「敵軍在那裏。」
「叛軍在對面山頂。」
士兵們紛紛用手指著山間如豆粒般大小的源氏軍隊。
隔著通往吉濱村的谷間山路,在星山之巔紮營。各式旌旗迎風招展,長刀和太刀映著陽光閃閃發光,盾牌和鎧甲在朝陽下亮晃晃得叫人睜不開眼。
陣地中可分好幾個營,住在東國的平家大將都來了。他們帶著子弟兵各自紮營,等待消滅叛軍。
這批人中以相模的大庭三郎景親、河村三郎義秀、澁谷庄司重國和糟司權守盛久為首。
而像曾我太郎祐信、瀧口三郎經俊、俣野五郎景久等以勇猛著稱的武士,則像搏鬥前的鷲鷹,佇立凝視著只隔一道山谷的敵人。
「大庭景親的哥哥景義曾和賴朝結盟,這次似乎也在敵軍陣中。想不到同胞手足居然成為只有一谷之隔的敵我雙方了。」
士兵們呼吸著清晨甘美的空氣,閒聊著。一點也嗅不出戰爭緊張的氣息。
「不只大庭大人,澁谷庄司重國大人也一樣啊!敵軍陣中佐佐木兄弟的父親佐佐木源三秀義不但是他的親密老友,又是親戚。可是澁谷大人身受平家厚恩,只好捨棄私情,將垂老之軀投入戰事啦!」
「你們看,像北条時政那樣從先祖就受平家冊封,代代受平家隆恩的人,居然會跟著毛頭小伙子瞎起鬨,不是怪事嗎?聽說這次起義還是他策劃指揮的呢!真是個不知死活的笨蛋。」
「讓他們囂張七天,我看也夠了。最遲明天,這個山谷就將成為他們的墳場,時政、賴朝這些倒楣鬼也會很快的化為土中枯骨。──誰叫他們膽敢興兵作亂呢!」
在平家軍隊眼中,勝負已定。因為和僅有三百人的敵軍相比,己方超過三千的大軍,早已佔了絕對的優勢。
沒有人會想到今日的山戰,是引導全日本進入混戰的序曲。大家都以為這只不過是比在宇治川殲滅源三位賴政還小的地方騷動事件。
所以,儘管事件的主謀是賴朝,平家軍卻不願稱呼敵人為源氏軍。也就是說,他們不願把敵軍視作和自己對等的地位。
他們只是無法無視於對手中有像北条時政這般具威望的武士,不明白北条為甚麼要加入那些年輕的不滿份子。他們對敵軍只有訝異的情緒。
四
兩軍從早上一直對峙到中午。
過了正午,平家軍尚未開戰便穩操勝券的原因揭曉了。
原來,平家是在好整以暇地等待和賴朝有宿怨的伊東祐親佈好陣勢。伊東二郎祐親大約有三百人馬,他們不到平家紮營的星山,卻選擇賴朝、時政後方的另一個山頭紮營,以便和平家大軍對源氏陣營前後夾攻。
「伊東紮好營了。」
「準備就緒。」
「可以隨時出擊。」
星山頂才顯出備戰狀態,遠處丸子河下游靠近海邊的森林便冒出一大股一大股的黑煙。
「咦?起火了!」
「好像是大庭大人的宅邸呢!」
「嗯,確實是大庭大人家。」
大家正在議論紛紛,只見探子來報:三浦一族的大家長三浦大介義明,雖然其子義澄奉平家之命出征賴朝,但他仍以八十多歲的高齡,聚集百八十人,突然沿海路攻擊丸子河岸,燒毀大庭景親家。其勢不可小覷。
「那個老頭子?」
平家大將面面相覷。與其說他們對大庭家被燒感到意外,倒不如說是因為聽說一位八十多歲的白髮老武士,居然對賴朝的舉兵作戰,不顧生死的全力支持,感到震驚和疑惑。
他們不能明白為甚麼像義明這樣年高德劭的老武士會和時政一樣,對「小伙子瞎起鬨」的暴動熱情響應,甚至願意賭上全族性命。
在義明來襲的消息尚未傳來時,平家軍的三千餘騎,擁有壯盛的軍容。
然而其中一定有暗中同情甚至肯定這次舉事的人。
例如澁谷庄司和熊谷直實,他們雖然身在平家陣中,可是他們卻不認為賴朝等年輕人是強暴頑劣之徒,而認為這次起義是一群男兒掌握天機所做的行為。
不過,他們明知如此,卻仍必須和這群契合時代精神信念的敵人刀劍相向,這實在是立身於複雜世間的武士之哀。
有一名家臣,叫做飯田五郎。五郎一直想有番作為,也想去投靠賴朝。可惜今天賴朝的陣營雖然近在咫尺,他卻因為主人景親的關係,莫可奈何。
或許三千平家軍中,像飯田五郎的人不少。因為平家所能誇耀的只有平家的既成勢力,然而賴朝部沒有絲毫政治力量可依靠。
他擁有的是天力。
所謂的「天」,指的當然就是時勢。也就是順應大時代的運轉,方向無誤,在正確位置上方閃耀的一片天。
山谷的夜色來得特別快,不知甚麼時候,兩邊的士兵揮舞著長刀,在薄暮中一邊吶喊,一邊揚起塵土,衝下各自盤踞的山頭。
五
大戰自黃昏時分開始。
對峙一整天的兩軍,很難分辨到底是誰先挑起戰火。
白天,兩個山頭僵持不下。這是因為大家都愛惜箭矢,一枝也不肯亂射。
同時也因為山谷距離太遠,箭還沒射到敵人陣中,便會先掉落谷中,不但傷不到敵人,還給人留下笑柄。
兩軍對峙的另一個原因則是:想要攻擊敵人,勢必得先下山頭。但是如此一來,就會被從山頭多如雨下的石頭、箭矢,弄得死傷狼藉。這點在兵法上來說,對先挑起戰火的一方相當不利。
一直到夕陽把山谷染上了一片紫金色,兩軍仍然無言的對峙著,忽然間源氏盤踞的西側山崖,由於土壤、岩石受到了暴風雨的沖刷,發出了悽厲的轟隆巨響,一角隨即崩落,土砂岩石滾滾而下。
「出動!」
「攻擊!」
聽到聲響,源氏軍如脫兔似的奔下山頭,平家大軍也緊跟著衝了下來。要說導火線的話,應該是那一場大山崩了。
「注意!」
「沒有箭了!」
「快搬箭來!」
平家軍有將近半數的士兵留在山上。除了一部份老將空著手觀戰,其餘的武士排成一排拉弓射箭,不一會兒便把箭袋中的箭射光了。
「不要射到自己人,小心!」
山谷中暗得特別快。一眨眼的工夫,山頭上的人便分不清混戰中的人是敵是我。
「走,我們去助陣!」
平家軍有數百張弓停止射擊,這些武士滑下黝黑的山谷。
他們有些人滑倒了。
還有人中了箭,半途就摔了下去。
其中有幾枝箭,是站在對面山頭的賴朝所射。
賴朝盤踞的山頭,當地居民稱之為石橋山。
今天,石橋山上眾人無不神情肅穆。他們沒有任何雜念,也沒有疑惑,三百個人團結一致,為旗桿上的白旗以及以仁王的令諭,拋頭顱,灑熱血。
現在這批人全衝下山谷浴血奮戰,賴朝身邊只有加藤次景廉、大見平太、佐佐木高綱、堀藤次等五、六名武士保護。
「高綱、高綱!」
賴朝拋下弓箭,從堀藤次手上取過長刀。
「情況危急!我要下去!」
「可是……」
高綱和景廉連忙拉弓擋在賴朝前面。
「戰況太亂,天也太黑,看不清楚啊!」
「不要緊。」
「但是主公的安全……」
「我十四歲那年沒死,以後二十年吃盡千辛萬苦也沒死。命若該絕,就算躲在這裏也一樣不保。你們聽那廝殺的喊聲,我軍正以一擋十的作戰呢!走吧!南無八幡大菩薩會助賴朝事成?或是將收回賴朝性命?就以此身投入山谷一戰,來請示天意吧!」
年輕的身體發出雄獅般的怒吼,宛如游龍,衝下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