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驚危的人們
一
九月一日,由相模大庭景親派出的快馬急報,抵達京都。
由於六波羅只毫不在意地說了聲:
「你們看著辦吧!」
所以只有第一封是直接交到了太政高僧手中,另一封則由左右屬下拆閱。
第一封急報上寫著:
據聞,放逐之人賴朝謀反,遽圍山木行館,殺害判官兼隆,並縱火焚館。又,兇徒僅三、四十人。
「小騷亂嘛!」
京都對這項消息一笑置之。
可是,第二封急報緊接著來到。
兇徙得勢,聚三百餘人佔領石橋山。
儘管情況惡化,可是京都當局看見伊豆、相模、武藏的平家武士只為剿滅三百多名暴徒,竟然調動幾千人,仍然嗤之以鼻。
「真是小題大作。」
今天收到景親的第三封報告,上面寫著:
二十四日清晨,搜索賴朝無功。此人目前行蹤不明,或云掘地自埋,或云抱石投水……市井傳說紛紜難辨真偽,唯其已亡一事屬實。
「哈哈!抱石入水……嗯!這個點子倒不錯,很像夏蛾撲火嘛!」
嘻笑聲中,高僧和左右商量,如何對景親消滅頑徒,論功行賞。
根據接近太政高僧的一名大將表示,高僧相國最初聽說賴朝謀反時,十分生氣,大罵:
「這個不知感恩的王八蛋!」
可是快報再傳來時,他就沒甚麼反應了。只有在接到最後一封景親送來的快信時,才露出夏天飲冰水的痛快神態,罵了聲:
「笨蛋!」
今年夏天,知盛、維盛、忠度、敦盛一大家族,和往常一樣,到福原海岸的別墅度假,直到秋風送爽,那些飽遊的公子小姐才漸漸返回京都。
秋天的京都最熱鬧了。有賞月夜宴、音樂會、詩歌朗誦會、還有清遊。吟誦離不開風花雪月,談話離不開互吹互捧、揭人陰私、飲食男女。彷彿人生在世只為享樂,老百姓都只為供他們驅使享樂而活。
其實太政高僧少年時代過得很苦。他曾經為了瀕死的親人跑去求醫,又四處奔走籌措藥錢,但是全都遭到拒絕。高僧穿著一件又髒又破的布褂,一個人站在冬風中啜泣,把鼻子凍得又紅又腫,心中暗自下定決心。
「你們等著瞧!」
「你們等著瞧!」
這些事每個人都聽清盛說了不知多少遍,但是那畢竟是太久遠太久遠以前的事了,沒有人真正放在心上。
有時太政高僧看子孫們這種無可救藥的糜爛生活,會忍不住憂心憤慨地說:
「你們總有一天會遭到天譴,全都被海嘯吞噬,還不知道為甚麼呢!」
九月下旬,又有急報傳來京都。
兵衛佐賴朝未死,匿於武總隅田河畔,招兵買馬。千葉、上總、甲信、武相各地源氏舊武力紛紛響應,據聞已有三萬人,其勢日漸熾烈。
太政高僧接到通報,勃然大怒,為了維護京都現況和平氏一門繁榮,清盛決定立刻出兵。
二
沒有人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就算他們想要相信,通報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才在石橋山大敗,下落不明的人,居然能在短短一個月,召集三萬多兵馬,越過隅田川、大井,逐漸西進。
不!還不只如此。
根據一次一次的情報顯示,賴朝召集的兵馬已由三萬增加到五萬、七萬,最後竟然傳說擁有十萬大軍。
「不可能!」
「太誇張了。」
「根本不合理!」
之所以會認為不合理,是因為他們完全無法接受,只要事情超出他們的基本概念,他們就會拒絕肯定它。
這種習性則是來自於他們自認是最優秀的階級,誇耀他們的知識。
因此,他們的知性得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病症。
那就是「不再驚訝」。
一種奇異的麻痹症,不再對任何事感到驚訝。
例如,有一年鬧大旱災,諸國災民四起,路旁飄著腐敗的屍臭、穀價暴騰,一片蕭條,連宮中穀倉都沒有貢糧,人人唉聲歎氣。只有他們毫不驚慌。
當他們聽說貧者越貧,富者越富,貧者一無所有,鋌而走險;富者競習平家奢華風氣、沉溺紙醉金迷時,也沒有一絲驚異。
這些對每件事都習以為常、缺乏警覺的人們,看到今年春天,源三位賴政舉起叛旗,展示現實的、血腥的人世苦惱時,仍然一點都不為所動。
「還不是馬上就解決掉了。」
他們把這些事列入茶餘飯後的閒談中,而且很快就淡忘掉。
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局勢都在不知不覺的改變著。改變中的局勢反映在街頭巷尾的童謠裏、農民枯槁的臉頰上,和商人疲倦的眼神中。儘管明顯的警兆接二連三的出現,他們也毫無所覺。
他們不會對奢華吃驚,不會對佳餚吃驚,對任何生活周遭所發生的事,都失去警覺的神經。所以儘管這個月不但傳來賴朝繼續西進的消息,北方還傳來木曾義仲舉兵的通報,他們依然視若無睹。甚至裁定這些消息是──
「奇怪的流言。」
「最近市井上傳說紛紜。有人說在宇治亡故的以仁王,藉著賴政的肉體復活了!」
「可不是嗎?你也聽說啦!他們說以仁王復活,率領源氏大軍,所以源氏軍隊一下子就有幾十萬人響應呢。哈哈!太好笑了!」
「哈哈哈!」
嚴肅的軍事評議會,在嘻笑中喪失原先的目的。在座的人,個個露出恨不得趕快開完會,好去喝酒,或是弦歌逍遙的模樣。
在眾多迫不及待而又漠不關心的臉孔中,只有一個是雖老、但仍保持高度警覺心的,他就是太政高僧平清盛。
他一邊熱心的傾聽著身旁的齋藤別當實盛不時的進言,一邊頻頻搖頭、沉吟。自從重盛去逝,一下子衰老、消沉好多的他,彷彿突然間驚醒過來,臉上散放出矍鑠的生命力的光輝。
三
由於有關賴朝的傳言喧騰一時,一般民眾也漸漸注意到這個人物。
「是不是就是在東國倖存的那個啊?」
人們又重新提起平治之亂和保元年間的事情,他們回顧過去的二十年,忍不住訝異於世事多變。
「是啊!賴朝就是六条大人的遺孤,在粟田口被抓,後來流放到伊豆國……」
「不是還有一個那時還在吃奶,後來被送到鞍馬山的幼子嗎?聽說他不知道甚麼時候也逃到陸奧去了。」
「不愧是名門之後,名門之後啊!」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都二十年啦!」
雖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但是老百姓們只是像在講別人家事似的閒聊著,他們絕沒想到兩年之後,京都就由源氏義經守護,成為賴朝治下的人民了。他們此時還渾然不覺改革的時機已近。
老百姓對賴朝的認識,一直到六波羅編成討伐賴朝的五萬大軍,浩浩蕩蕩自京都出發,他們才從綿延不絕的平家大軍中明白:
「原來對付賴朝要這麼龐大的軍力。」
而確實感覺到賴朝的存在和事態的嚴重。
許多人都還記得二十年前,那個由不到十人押解,身邊只有五、六名侍從的少年,被流放到伊豆時悲悽寂寞的身影。
「當時怎麼也想不到啊!」
看熱鬧的人們紛紛談論起當年的情景。
路線和當年一樣是從六波羅的大道往粟田口、蹴上、大津關,而現今路上則是配鞍華麗的軍馬川流不息。
五萬大軍由平維盛、平忠度兩位大將統帥。齋藤別當實盛由於通曉東國之事,特別隨軍當幕僚。
這支隊伍實在非常漂亮。每個人都打扮得讓人目眩神搖,不但鎧甲閃閃發光,還配帶著黃金大刀、白銀匕首,甚至連箭囊、馬鞍都是由當代名匠精心設計、打造。連箭枝都很講究,例如箭羽要老鷹的翅羽,箭鏃必須由某人磨製,總之一切以美為原則。至於這些武器能不能射中、貫穿坂東武士粗鐵製的皮甲,那是另一個問題。
在興津海邊紮營時,維盛、忠度兩位大將召來齋藤別當,很認真地問:
「賴朝的士兵中如閣下的武者有幾人?」
實盛被問得面色鐵青,覺得這兩個人實在是無知得可憐,可是轉念一想,自己不就是受高僧相國所託,隨行輔佐他們的無知嗎?於是實盛率直地回答:
「不要說是像實盛的人了,甚至還有人使用的是平常三、五人才拉得開的弓,一箭可以同時射倒二、三個人。就算是平常練習時,也可以一箭射穿二、三件盔甲,而且箭無虛發。馬匹也是精挑細選,早晚在山林野外訓練奔馳的良駒,坂東武士還有一個習慣:絕不退縮。他們就算父親死了,兒子也不退卻;兒子死了,父親仍繼續作戰,他們會踏著至親的屍體,固執一念勇往直前。」
維盛和忠度聽了,半信半疑,張口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