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之子
一
這時,實平再度進來通報:「瀧口的母親求見。主公要不要見她?」
「哦?罪犯經俊之母嗎?叫她進來到院子等候召見。」
與眼前的義經相比,賴朝似乎對剛才的通報更感興趣。
實平退下後,他也站起身,更換座位,等候從院子上來的人。政子趁機退回房間,閒得無聊的九郎義經卻像個侍臣似的跪坐在賴朝旁邊。
「佐大人!」
只見一位老婆婆步履踉蹌的走到院子,全身癱軟的跪在賴朝面前。這位老婆婆是賴朝小時候的乳娘。
可是,賴朝臉上卻沒有一絲孺慕之色,反而目光冷峻的瞪著她,似乎想以威嚴阻止她嘮嘮叨叨訴說一些自己小時候的事。
「啊……啊……」
看到賴朝冷峻無情的模樣,老奶娘頓失所恃,忍不住哭倒在階下。
奶娘的兒子名叫瀧口三郎經俊,是山內莊的莊主。當初賴朝起義時,曾派藤九郎盛長為使相邀,經俊不但斷然拒絕,還口出惡言,冷嘲熱諷一番,後來乾脆加入平家大庭景親的行列,和賴朝正面為敵。
可是,人世變化實在莫測。景親在石橋山大戰時,雖然意氣風發,誰知不久後賴朝便捲土重來,而且連敗數處莊園。最後景親竟搞得流離失所,不得不率領殘餘部隊投降。
以景親為首的戰俘,都交由各將軍監管,瀧口三郎也在其中。
他不但領地被奪,還被分配至土肥次郎的宅邸。據說最近經過審判,被判以極刑。於是老奶娘才仗著以前和賴朝的特殊關係,來向賴朝求情,請求免愛子一死。
(求大人看在我兒的先祖所立下的汗馬功勞,原諒他的魯莽,饒他一命!)
老奶娘來到賴朝面前,心裏雖然早準備好說辭,然而她只顧著哭,甚麼話也說不出口。其實賴朝早就知道她要來求情的事,再加上老奶娘伏地悲泣的模樣,賴朝怎麼會不知道她的來意。
「……」
但是賴朝一副漠然的模樣,一語不發。一旁的義經讓這個場面弄得坐立難安,他很想向兄長求情,可是賴朝的臉上連一絲同情的苦笑都沒有,簡直讓人懷疑是否在誇耀他的無情。
「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瀧口家的祖先曾服侍過八幡大人【註:義家】和廷慰禪室大人【註:為義】,人人都說他們忠貞不二。這次逆子一時糊塗,投靠大庭景親,與大人為敵。實在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敢相信。請……請大人發慈悲,饒恕他一時鬼迷心竅……」
老奶娘強忍淚水,哽咽地說。她的聲音高昂、嘶啞、顫抖,充滿只有為人父母方能擁有的真實情愛。
「實平。」
賴朝睨視著跪坐在奶娘身邊的土肥次郎,用非常平靜的口氣吩咐:
「我曾經交給你一副鎧甲,去把它拿來!就是石橋山之役我穿著作戰的那副破鎧甲,快去拿來!」
二
不久,實平拿了一副鎧甲回來,放在奶娘面前。
「瀧口的母親。」
賴朝改變了稱呼,說:
「這是石橋山之役時賴朝所穿的盔甲,我把它保留起來以供日後為證。妳看到縫在鎧甲袖口的箭嗎?那是不是瀧口經俊的箭呢?」
奶娘驚懼之下,臉色變得慘白。
「看哪!」
「……」
「用手摸摸看!」
賴朝的話像箭一樣銳利。
「我雖然把箭鏃取下了,但是妳仍然可以從箭鏃和箭身的接頭判斷得出吧?這便是鐵證,是瀧口三郎藤原經俊如何對待我的鐵證。」
奶娘伏在鎧甲前,哀哀痛哭起來。
做為日後的證據──奶娘從這句話便窺知了賴朝的心意,明白無論再怎樣哀求,也是枉然。奶娘細瘦頸子邊的白髮垂在鎧甲上,只能不斷地發出悲痛的哭聲。
實平似乎受不了奶娘悲慘的哭聲,不知何時已悄悄退走了。一直跪坐在賴朝身旁的義經,若是獲得允許也會立刻起身離開的。
奶娘仍在嚎啕大哭著。義經不忍地別過臉去。
他的心中忽然對賴朝充滿厭惡,這種感覺與在黃瀨川初次見面時的感受正好相反。
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義經就是無法對鎌倉大人處理事情的態度苟同,甚至應該說十分厭惡。
但是他們是骨肉,流著相同的血液。義經怨恨兄長的冷酷決定,就像在憎惡自己一樣。
「對……對不起。」
過了好久,經俊的母親才像全身虛脫似的緩緩站起,兩手掩面,蹣跚後退。
十步,十五步。
老婆婆茫然注視前方,一步一步踉蹌的走向中門。義經實在無法再坐視不顧,他心中激憤難抑,決定要代替老奶娘請命。他啪的一聲兩手撐在地上,正想說些甚麼。
賴朝早已冷眼看到義經激動的模樣,他沒理義經,忽然叫住奶娘。
「奶娘,等一下。」
奶娘──今天他第一次這麼叫她。然後他說出了似乎早已在心中打算好的決定。
「令郎不赦之罪,今日看在其祖先功勳的份上,姑且抵銷。不過,請轉告令子,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明白嗎?」
老奶娘立刻像洩了氣的皮球,癱伏在地上,向賴朝叩拜道謝。義經仍然雙手撐地,但他的感情卻已沉澱在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