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愁
一
義經九日率領一部份手下凱旋回京,他的新宅邸設在六条室町。
城裏好像舉辦迎神賽會一樣熱鬧。其中也有的女人為平家凋落而感歎:
「世事多變。」
有的年輕人興奮得嚷著:
「新時代來臨了!」
也有的僧尼為被俘的人低誦佛經。
據說平家軍中的大將幾乎全在一之谷戰役中喪命,平敦盛、忠盛、通盛、經俊、經正、知章……多不勝數。他們的屍首在十三日遊街後,被懸掛在六条河岸邊示眾。
義經把戰爭經過奏明法皇後,立刻用快馬報告鎌倉政府。為了使兄長賴朝瞭解全戰始末和處理情況,他非常小心,不敢有任何一點遺漏,以示負責。可是他的一片心血卻沒有得到兄長任何一句讚美。
聽說範賴那邊已經獲得賴朝的褒獎,唯獨遺漏義經。其實義經原本就不奢望能獲得兄長的恩賞,他回京只是為了向朝廷、鎌倉報告平家陣亡人數及擒獲敵軍的處置等軍務,他一心希望能早日再繼續西下。此刻義經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早除去平家餘孽,終究會成禍害。
義經最擔心的是以瀨戶內海為根據地的平家海軍。清盛生前為了拓展和宋朝的貿易,曾經積極地在各地培養造船廠,並且開發水路。目前雖然高僧子孫不肖,但海軍的勢力仍然不容忽視,擁有從內海到九州的制海權。
源氏軍傲人的駿馬、野戰和山岳戰經驗,只利於陸上作戰,碰到水戰,卻連一艘經過訓練的戰船都沒有。
「如何攻下屋島?」
義經尚未攻陷一之谷前,便已仔細觀察過本城的環境和平家海軍的軍容,暗自煩惱。
從一之谷敗走的敵人大半如義經預料,乘船由水路逃到屋島附近會合。平家軍靠著水上武力,控制九州和中國,勢力越來越強。
義經攀在鵯越懸崖上往下望時,心中便已打定主意。
──若能僥倖生還。
他為了替下次戰事做準備,特別吩咐吉次安排船隻停泊在灘波附近。
儘管義經拚命在心裏盤算,鎌倉的指示卻遲遲不來,似乎朝廷中又再起政爭。而且市井中還傳出朝廷藉被源氏生擒的平重衡之力,送信給屋島的宗盛,要求平家和源氏議和。
日子在紛紜的傳言中度過,一晃眼已過半年,義經終日無所事事。
二
「我們兄弟倆心裏不痛快!」
義經面前跪著兩個緊握著拳的男人。他們是佐藤繼信、忠信兩兄弟。
義經面色平靜地問:
「有甚麼不痛快?」
繼信顯得相當激動,他盯著義經的臉孔說:
「您不用再掩飾了,我想大人心中一定比我們更懊惱。」
「哦?為甚麼?」
「您太委屈了。」
兩兄弟把頭垂到放置膝頭的手上。
「我不明白,你們到底想說甚麼?」
「……我們是在說鎌倉大人的行為。他居然向朝廷推薦那個無能的蒲大人當參河守,領從五品下的官銜!」
「這有甚麼不好?你們為甚麼不痛快?」
「那倒也罷了,可是鎌倉大人居然無視於大人您的戰功,連一句讚美的話都沒有。實在偏心得太過分,一點慈悲之心都沒有。」
「你們說甚麼?難道你們認為義經是為了恩賞而作戰的人嗎?」
「當然不是……我們明白大人毫無私心。只不過現在大人實際上負責保衛京都的工作,假如沒有任何官銜,就無法為朝廷所用。無官無位,再怎麼忠心也是枉然!」
「沒這回事!我不是在三月,以代理鎌倉大人的身分,裁決高野僧兵與寂樂寺之間的紛爭嗎?還有,我在五月也判決了祇園神社的訴訟案,其他像維持京都秩序、保衛皇宮……不也都做到了?」
「那是因為大人聖明,民心歸服的緣故。我們只是覺得鎌倉大人似乎應該對這些事有個交代。想想看,攻下宇治川,以及一之谷施展奇謀,這些功勳難道不該獲得嘉獎?我們實在想不通。」
義經大聲喝止,兩兄弟仍然言猶未盡。他們的不滿,也是所有在六条當差的義經手下的不平。
所以他們決定聯名,向鎌倉大人呈遞請願書,希望賴朝能早日推薦義經官位。
可是這次請願根本不受重視,請願書也從問注所被退回,甚至傳來賴朝反而對義經更加懷疑和惱怒的傳言。
聯名上書的武將們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莽撞,已陷主帥於一個比原先更糟的環境。
「實在對不起大人!」他們涕泗縱橫地說。
「怎麼辦呢?」大家都束手無策。
只有佐藤兄弟在離開奧州時,已受藤原秀衡的再三囑咐,所以真心地勸義經,既然留在京都也無事可為,何不早日斷了獲得援兵的念頭,毅然決然地離開此地,回到奧州。
義經閉目聽完他們的話,斷然地回答:
「我死也不回去。你們如果想家,就自己回去吧!從今天起你們被辭退了。」
三
平家退去時曾遭兵火的京都,在很短的時間,出現嶄新的風貌。不過這些轉變並不是因為法令,而是整個社會風氣脫去原先浮華的外衣,漸漸開始充實內在的緣故。
老百姓無一不在心底暗自祈禱下一個時代快點來。一旦老百姓心中有了理想,他們便會生活得有朝氣,同時也會在物質和精神生活上要求過得更豪華。
不過,這時百姓要求的生活,不是平家那種陳腐奢靡,也不是矯柔造作,更沒有不必要的浪費。那是一種充滿青春陽剛的朝氣,是一種事事不落人後的豪華霸氣。
當衣著樸實整潔、雄糾糾氣昂昂的武士,走在到處猶見斷垣殘壁的街道上時,人們忍不住暗暗自語:
「這就是鎌倉風格!」
防守京都的武士大部份是義經的部下,所以說由義經創造出一種新風潮亦不為過。鎌倉風尚所及,百姓群起效尤,新時代隱約成形。
「弟弟,在這裏。」
「唔,是這間廟。」
從六条坊門往北山方向走,不久便可在農家中看見一個山門。佐藤兄弟走進山門,對寺僧嘀咕幾句,寺僧便露出知道了的神情,立刻帶他們進裏面的客房。
「你們來了。」
客房中趴著一個男人,正無聊地以手支著頭,觀看地上的螞蟻。那人看到佐藤兄弟,急忙爬起來行禮。
「好久不見,二位可好?」
原來廟中住的客人是奧州吉次。幾個月前他住在藝妓家的情景恍如隔世。自從京中大火,翠娥、潮音的家也被燒了,從此以後音訊杳然。
「一點也不好,大人要和我們斷絕關係。」
「甚麼?被辭退了?」
「九郎大人對我們發脾氣,叫我們回奧州。我們向他解釋,他也不聽。我們只好來找你了。」
「我沒辦法。」吉次搖搖手:「我自從在一之谷與各位分手後,便悄悄隱居起來。我遵照九郎大人吩咐,調來許多船隻停泊在灘波的港口,等待九郎大人出兵,可是一直沒有接到進一步的指示,想必是出了差錯。可是就算我去見他,結果也不會有甚麼不同,面對他的委屈,我一樣是束手無策。這種心境的轉變,是我大半天觀看螞蟻打仗的心得。對不起害你們白跑一趟,調解的事請你們還是去拜託別人吧!我是不會去見源九郎大人的!」
「一開始就被澆了冷水。」
繼信和忠信互望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地說:
「但是至少你要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啊!」
「那倒是沒問題。不過我大概已經猜到了。一定是你們向大人進了甚麼諫言,對不對?」
「沒錯。我們斗膽諫言或許無禮,但是我們實在忍不住。吉次,你對鎌倉大人的舉動有甚麼看法?」
四
佐藤兄弟為義經所抱的不平,和早先吉次的想法一模一樣。所以當他們義憤填膺地訴說時,吉次應該感同身受,甚至一灑同情淚才是。
可是吉次卻搖頭說:
「好了。」
一副甚麼也不想說,甚麼也不想聽,興味索然的模樣。
「倒是你們被九郎大人趕出來後打算怎麼辦?要回奧州嗎?」吉次問。
「我們能就這樣回去嗎?對秀衡大人也不好交代。」
弟弟忠信比哥哥還要積極,他透露了想到關東,策動問注所的人向鎌倉大人直接訴願的決心。
「不可以,沒有用的。」吉次再次搖搖手:「你們可曾想過鎌倉大人為甚麼對源九郎大人如此無情?依我看來他們兩人根本就是水火不容,鎌倉大人只不過在利用源九郎大人而已。」
「這樣對嗎?居上位者居然做了利己主義的好榜樣。」
「為了霸業不得不如此──鎌倉大人一定在內心替自己這麼解釋。」
「我們倆兄弟卻認為那是不可原諒的冷酷,也懷疑人世間是否真有兄弟之情。身為表率的鎌倉大人,自己就先否認血緣中最美好的兄弟之情,這對世上人心會有多大的影響,我們簡直不敢想像。」
「不!鎌倉大人也不是全無人性之人,他暗中一定也在為此煩惱。不過大人身邊的小人會利用這種心結,趁機亂進讒言,那才是火上加油。」
「小人……唔,你是指梶原景時之輩囉!真想不到聰明一世的鎌倉大人居然也會聽信小人讒言。」
「越聰明的人猜疑心越重,再偉大的人也會一時糊塗。」
「如此說來,我們只有賭一條命,以死諫君一途了。」
「不行,假如你們真的這麼做,只怕反而更會留給小人話柄,使鎌倉大人對九郎大人嫌惡更深。如果你們真的為主人著想的話……」
吉次忽然熱切地盯著兩兄弟,把身體向前拱伸,壓低聲音好像下定決心似地說:
「乾脆勸九郎大人離開鎌倉大人,自立門戶。我想下一任霸主是賴朝,還是義經,還很難說呢!」
「你是在勸我們背叛鎌倉大人?」
「嗯,正是。」吉次平靜地回答。
五
不能照吉次的建議謀反,也不能向鎌倉大人直諫。
佐藤兄弟陷入迷惘。他們比早先更不想回奧州,只好和吉次在廟裏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但是他們仍然每天到街上,熱心地打聽義經和源氏的動靜。
這一陣子不論政治還是軍事,發生在義經身邊的事情太多了。
秋天,十月中旬。
從六条室町義經的宅邸駛出一輛非常華麗的八葉馬車,另外還有三名衛府,二十名侍者扈從。
「判官大人出巡!」
「大夫判官大人要到皇宮初謁。」
城裏的人紛紛跑出來,想一睹車中人,而義經則面色如常地坐在八葉車上。後人根據那些目睹義經者的傳言寫下這樣讚美的文句:
容貌優雅,進退如宜之風采,義仲之流望塵莫及。
這才是京都人物的風采。
老百姓只顧瞻仰義經的風采,渾然不知義經與鎌倉大人之間複雜的心結,在他們眼裏,義經就是京都守衛官,謁見天皇理所當然。
「到底是怎麼回事?」
繼信、忠信悄悄向六条府中的舊友打聽,這才知道鎌倉與義經之間雖然關係不好,但義經卻特別獲後白河法皇恩寵,特頒聖旨,賜予敘位官銜。
稍早,義經的功績和遭遇傳入法皇耳中,法皇特別按義經的人品與功績,封他補任「檢非違使」,可是義經卻認為:
「兄長尚未任命。」而流淚婉拒。
義經想往後若還有類似的聖旨,再以這種私人的理由推辭,總是不好,所以特別把法皇任命之事轉報鎌倉。不想鎌倉方面勃然大怒,認為:
「義經貪圖榮華,居然罔顧體制,自行要脅天皇。且義經置賴朝之命於不顧,已不只這一端。」
鎌倉方面立刻下令:
「即日起解除義經代理鎌倉政府追討平家的職務。」
義經實在難以瞭解兄長的想法,他絞盡了腦汁想要得知問題癥結所在,並化解兄長心頭之氣。
就在這種心境下,今年十月卻又蒙聖恩任命為從五位下大夫判官,准許入朝參議政事。
今天義經為了回禮,特別駕八葉馬車上朝。
「可是大人臉上沒有一絲欣喜的神色,反倒像是一朵秋陽下盛開的白菊花,那麼寂寞無助。──大人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繼信和忠信說著,不禁心如斷腸般地痛楚起來。
在法皇的恩寵與鎌倉的不悅中間,左右為難,連今天這種大喜之日,亦無法展露歡顏的下場,就是鎌倉大人賞給在宇治川和一之谷捨命奮戰的手足的報酬。
「忠信!」
「在!」
「我們兄弟往後若是碰到類似的情形,可不能像大人他們那樣!」
「當然!」
在回到吉次所住寺廟的途中,兄弟倆一改往日話題,有感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