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與凡夫
一
緊挨著主人帳內守候的值夜人當然是自始至終都聽到了,甚至連對屋和遠侍的休息處都聽得見清盛的聲音。
「可惡!真是可惡!」
這是時常可以聽到的一句話,不足為奇,但是……
「──竟然頂撞父親!」
這一喝絕不應該從正三品參議的六波羅大人的公館發出。至少小吏或雜役是從來不曾聽到過的。
以寢殿為中心,從左右對屋到北面的正堂、後面的屋子,都因而像是夜空的雲裏出現了鵺【註:傳說中的怪物】似的,所有的聲響漸息,終至寂然無聲。
夜已深了,所以清盛的聲音聽來分外刺耳。
「重盛,你是兒子!我的兒子!再怎麼能幹也是我的兒子!」
「是的。我明白。」
「那你剛才說甚麼!說我是無情無義的羅剎?無情無義會養育孩子?」
「我不記得曾誹謗父親是羅剎。」
「我明明聽到了。不要抓我的語病!惹我發火──你簡直就是用罵的了。」
「我沒罵。」
「真囉嗦!那不重要!在口舌上我辯不過你。──但是我再說一次,不管母親禪尼說甚麼,不成就是不成。真是豈有此理。──竟說要救賴朝的命。」
「……」
「和郎,你還不懂嗎?你仔細想一想。他是義朝的三子。上面還有次子朝長、長子義平,而父親義朝居然無視上面兩位兄長,將傳家的髥切刀及源太產衣給了三子,由此即可知賴朝這小鬼非比尋常。能看得出孩子資質的唯有父親。」
「可是……父親大人!」
「住口!等一下!」
清盛制止他後,又低吟慨歎道:
「看得出孩子資質的唯有父親呀!重盛,你不久就會明白的。」
「正因為如此,祖母禪尼才可憐他呀!」
「你口口聲聲說是禪尼的意思,但是年紀輕輕就一心向佛,喜歡模仿僧侶的卻是和郎你。在我看來,想要把所謂輪迴、菩提的佛心等生就的智慧和小慈悲,直接應用到現存的世間,這才是和郎的本心。──你不要弄錯了,世間事一直在變動,人是活的生物呀!在戰爭和政治的餘暇裏,你可以盡情地和僧侶交遊往來。但是只能在精舍裏或小松谷的公館裏。不要在我清盛的面前來這一套。」
清盛漲紅著臉,說著說著就高談闊論起來。
舐舐熱得乾渴的唇後再重新看了看重盛,他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像是沒有一絲渾濁的澄淨清水。
「是的。誠如父親所見,的確不只是禪尼,我也是這麼希望。這是因為我們考慮到平家一門的將來和父親大人的人望。先前,信西大人只為了一點小事,就把保元之亂戰敗的敵方,不管老少,只要是和敵方有關係的,毫不寬容毫不憐惜地砍殺,最後他的結局又是如何呢?對於生為武門人,死為武門鬼的我們而言,今天從敵方身上看到的就是自己明天的命運。」
「你胡說甚麼?我這個作父親的是不會讓和郎等人有那樣下場的。」
「會對小孩子慈悲是連鳥獸都有的天性吧,為何只有父親您獨缺呢?」
「說教啊!吵死人!」
清盛發出最後一喝,兩手掩耳不聽。
「我是那種太有慈悲胸懷就會困惑的人。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二
對人的喜惡原就有所不同,就連自己的孩子也會有不喜歡的。清盛就很不喜歡長子重盛。
因為他說話太過直率。世間有很多事,尤其關於政治方面的,不能全都照著重盛的大道理去做。
還有,接觸佛法和儒學等,也不合清盛之意。要尊崇佛陀可以,要尊重學問也可以,但是到了生龍活虎的政爭漩渦和交戰的戰場,那些東西只會阻礙心志,絕對是多餘的。如果是為了政治而利用佛法或儒學,還可以理解,但是奉獻自己,硬要陷入別人思維的哲理之中,那真是豈有此理的事。
我既然被賦予了清盛的生命和性格,在這個時代來到這塊土地,就必須完成上天交付的使命,直到死為止。孔子要說沒禮貌就由他去說吧!釋迦要歎旁門左道就任他去歎吧!
我也是天子之後,誰會祈望這塊土地成為地獄?使萬民身陷痛苦呢?
總之是為了百姓萬民好,為了祈求天神之子愈益昌榮,所以一定要把障礙物鏟除殆盡,或許會因此而成為旁門左道,或許會成為天魔,然而不如此的話,在今日的政爭或戰場上,就不能取得壓倒性的勝利。雖說隱士生活好,然而對清盛而言,若是成了只知風花雪月的隱士,就連活下去的價值亦不復存在了。自己是不可能成為隱士的!這一點他也頗有自知之明。
但是當他對全族的群臣,宣揚這種自以為是的觀念時,眾人全誠惶誠恐的洗耳恭聽,唯有重盛,從那聰明的瞳孔中發出冷蔑的眼光,並報以無言的苦笑。
如果他開了口。
以重盛的睿智和學識,可以像扭幼童的手臂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父親那粗率淺白的自說自話反駁得體無完膚。但是他到底是個孝順的人,重盛是絕不會去冒大不韙的。但是作為父親的清盛卻已經感到被冒犯了。因為就算是父親,也不得不承認他比自己優秀。然而,擁有比自己偉大的兒子的父親並不會快樂。
何況清盛還年輕──他自以為年輕。
漸漸脫離貧困後,回顧他人,別人年輕時所走過的青春,他在過了四十歲的今天,才有開始去迎接的心情。一想到心中所描繪的全日本那幅大得離譜的設計圖,他就對小小的食衣住等的愛戀,也有著著魔似的旺盛慾望。
吃東西總是狼吞虎嚥;在族人和孩子面前也能面不改色的談論女人,這時如果重盛微一蹙眉,他就會注意到而突然把話題岔開。
總之,他們就是這樣的父子,所以想到要為賴朝請命,任誰都會認為除了重盛別無第二人選,但是一旦成為事實後,反而使清盛的不高興和不甘願愈來愈強烈。
重盛也和禪尼一樣,踏著比寒梅更深的夜色,默默的回到空洞的小松谷公館。
大約過了兩天。
抱著三子被藏到九条院內的常磐,終於出面向六波羅自首。
三
自從聽到常磐被捕那天起,清盛就不斷絮絮叨叨的詢問隨侍在側的家臣,和時常來見的問罪所奉行:
「被捕以前是在哪裏?是怎麼逃掉的?」
或者:
「帶著孩子嗎?」
又或是:
「憔悴了嗎?」
問罪所不久就把調查的詳細口供連同請旨處分,按一般罪犯的形式,上呈到清盛處。
不料清盛對奉行所的無情非常不滿,責備道:
「既是義朝心愛的女人,而且帶著奶娃兒,怎可安置在問罪所的大牢裏,為何沒空出一間武士的房間呢?」
「我要親自調查,在西屋見她。立刻帶她來!」
真是令人意外。
奉行是因以前聽說清盛對賴朝毫不寬容,所以揣測主人的心意,對於常磐苛刻待之,沒想到全錯了,他非常狼狽,後來在把常磐召到公館客房的路上,他都像招待客人似的,一路照拂安慰。
「賜座!」
清盛一說,侍衛立刻在階下的庭前鋪上藺蓆,而清盛卻趕緊糾正:
「上來,在上面的好。」
上去?侍衛疑惑地仰視著清盛的臉,卻見他用下巴指著階梯上的空地,供奉一面惶恐的答應:
「是。」
一面催促常磐:
「請上去。」
常磐不敢抬頭。
奶娃還很天真,可是今若和乙若二子,經過兩夜的牢舍生活,變得十分膽怯,緊緊跟在母親膝邊,寸步不離。
「請上去坐在地板上吧!」
看她沒起來,供奉又再催促,常磐才哄著二子,慢慢的低著身子上到空地的邊緣坐下來。
母子三人像是巢中小鳥般,緊緊地蜷縮在一起。今若和乙若看到那些目露凶光的叔叔們,嚴肅的站在清盛左右,更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膝部。
「……」
清盛的眼光在兩個幼童和常磐憔悴已極的臉孔上逡巡。
他並不是初見常磐。早在常磐出仕九条院,因清麗而揚名時,就曾偷窺過她。
不管是已故的義朝或清盛,對女人都是眼明手快的。哪個宮裏有甚麼樣的女性?某某中納言的女兒如何?都成了武將們的話題,源氏和平氏也都為此吵得熱鬧非凡。
後來橫刀奪愛之風興起,甚至被當成僅次於戰時先鋒的光榮來誇耀。常磐的情形就是如此,那時,清盛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布衣,而義朝正是最得意之時。
但是,如今……
變得太多了。清盛也是不無感慨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始向常磐問話:
「奶水分泌得出嗎?……乳汁多不多?」
四
這就是人人畏懼的六波羅大人?!常磐聽說清盛要親自審問,心想場面不知會有多激昂,沒想到第一句問出來的話卻是──
奶水分泌得出來嗎?
常磐大感意外,連隨侍在側和問罪所的眾人,均是愣了一愣,靜默下來。
「……」
一隻手抱著牛若,另一隻手撐著地,常磐微微搖了搖頭,清盛頷首會意。
「沒奶呀?當然嘛!」
他自顧自像發牢騷似地說:
「我母親貧困時,也是因沒奶而苦惱。作母親的真是笨,明明沒食物也要裝得像有一樣,讓丈夫或給會爬的孩子吃,而自己既沒得吃,又要讓奶娃兒猛索奶。怎麼受得了呢?」
「……」
「妳的容顏曾經使得義朝神魂顛倒,天可憐見,現在也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他的歎息聲是真實的。可惜──這是從心底發出的。
「常磐!」
「……在。」
「妳好像在發抖,其實妳不必害怕,妳並沒有罪。戰爭是清盛和義朝之間的事。」
「……」
「女人是不會明白的,不過說起來是義朝的愚昧才造就了清盛的幸運。他是一介武夫,又不像清盛具有才略,再加上了公卿的政爭,終於造成了禍因。無論如何,學武的人,最可憐的就是一門同族,就像甚麼都不知道的妳們。不過,清盛是不會殺妳們這種人的。妳大可安心!」
「……假……假如……」
常磐抱著必死的決心叫道:
「我的生命絕不足惜!……請您發發慈悲饒了孩子們一命吧!」
不等她話說完,清盛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大聲叱喝:
「不要得寸進尺!妳這女人!」
「……」
「一可憐妳,妳就放肆起來了。這就是女人討厭的地方。妳原本不過是個連姓都沒有,在九条院打雜的女人,雖得義朝寵幸,仍然是無名無分的門外之花。但是妳手抱的孩子卻都有純正的源氏血統,況且全都是男孩。我絕不會放過他們。」
看到那兇相及冷峻的聲音,今若嚇得開始抽抽嗒嗒的,乙若也已哭出聲來。
常磐跪伏在地。清盛瞪視著她的黑髮說:
「啐,沒意思!」
他像是很懊悔似的,冷不防突然站了起來:
「帶到客房去!」
向官差下令後,清盛像是想把耳朵塞住似的,一扭頭,消失在正堂的帳台之後。
客房隔著長廊,位於後園遙遠的彼端。然而一到深夜,總覺得在這裏也聽得見奶娃兒的哭聲,或者根本是清盛自己耳朵太過敏感。
他的樣子看來是徹夜未眠。清盛想,若是生在不知世間疾苦的家庭,就不會有這種苦惱了。
翌朝,想要起早出去的清盛,一反常態吩咐道:
「請小松少爺過來!」
命侍者跑去把重盛接來。
五
滿佈晨光的室內,重盛看著父親的臉。
「您不舒服嗎?」
「唔,唔……頭有點重。」
「大概是太勞累了吧?一上朝好像就有各式各樣的雜事煩人,禪尼也很掛念。」
「你見過禪尼了嗎?」
「是的。為那天那件事──」
「禪尼還在為那件事不高興嗎?」
「沒有嚴責。只是想起了死去的御實子,又問了賴朝的事,看來是準備苦口婆心的勸您了。」
「是在恨清盛是個無情的人吧?」
「她嘴上是沒這麼說。」
「重盛!」
「在!」
「前次的保元之亂後,信西高僧心一橫,把平日的政敵和黨羽全都抓來殺光了。……但是,我昨晚一夜未眠,想了很多,覺得結果好像反而不好。」
「沒甚麼必要殺的人也殺,當然不會有好人望。信西高僧不知不覺中就使得人心叛離,是因太過果斷剛毅了,一點血淚之情都沒有。」
「嗯。」
「所以這次交戰,信西高僧當然成了憎恨者的目標。西洞院的屋宇最先被人放火,信西高僧被追著四處逃,後來因為源光泰,而在野外死於非命。往日慘烈殺人的代價,是連個憑弔他的人也沒有。這就是所謂的輪迴吧?或可說是罪業的循環?」
「不,別說這些佛家之言,我不是在跟你談天,是要告訴你我昨夜深思後的感想。信西高僧的作法、世上的反應以及他的下場等……都不太好。顯見是下策,無法抓住人心。所以我將這件事拿來和義朝一族的善後對照了一下。」
「啊……」
重盛面帶微笑,終於羽化──已經想通了嗎?──他想要這樣跟父親說,可是父親的性格是不喜歡聽別人的忠告;縱使是依了人家的忠告來做的,也會說是經過自己的深思熟慮才做的決定。重盛知道父親的這種癖性,所以只附和著說:
「誠如您想的,您的想法完全正確!」
於是,清盛說:
「是嗎?和郎也這麼想嗎?想要有大作為,就得好好地施仁心。如果將年幼的賴朝問斬,只會使世上人蹙眉。姑且饒他一命!改判放逐吧!」
「啊!真是太好了。」
這份悟淡,倒是被重盛搶先了。父親的臉在說完那些話後,看起來無比輕鬆愉快,被朝陽映照得容光煥發。
「您發了大慈大悲的善心,禪尼聽到也不知會有多歡欣。我得趕快去泉殿向她稟告。」
「真是個孝子。」
「啊──實在是個美好的早晨!」
重盛覺得輕爽無比。除了骨肉親情之外,他從未對父親抱著如此崇高的敬意!
清盛向喜孜孜地站起來的重盛說:
「既然如此……」
毅然決然地說出:
「順便去問罪所把出來自首的常磐也放了。只是孩子們都是男孩,所以叫他們入寺好了。──奶娃兒立刻和母親拆散的話會哭死的吧。再暫緩個百日左右,也把他送到鞍馬的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