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鬼使神差都是命
五月底,北京城裡已經開始熱了,可承德這兒卻非常清朗涼爽。
榮慶沿著大路向城裡趕。迎著撲面的清風,眼望四周的青山和頭頂那片瓦藍的天空;越發覺得氣候怡人,怪不得皇家選這兒為避暑山莊,要不是路邊那滿眼的綠色,人們以為現在已經入秋了。
今兒輪他休息。一大早,他懷裡揣著吟兒一縷青絲,去了城東的慧居寺燒香。自從他聽說吟兒死在瑞王家之後,便開始信佛,有空便上廟裡燒一炷香,還個願,這輩子不能娶吟兒做媳婦了,求菩薩保佑他下一輩子能跟她在一起,這是他還得最多的願。今天他在慧居寺不但燒香磕頭還了願,還特意在廟門邊的地攤上讓一位白鬍子老頭替自己看了手相。今兒是他生日,過了今兒他就二十一週歲了,他想看看自己將來的運程。
老頭捉住他的手仔細端詳著,沉吟了半天沒說話,兩眼怔怔地盯著榮慶。「老先生有什麼只管說。」他心裡有些緊張,後來一想,吟兒已經不在了,對他來說,這世上再沒什麼可怕的事。想到這兒,他反倒坦然了。
看相老頭猶豫了半天,說他掌心亂紋交錯,俗稱蜘蛛紋,一生被情所累。他笑笑說為情所累的對象已經不在了,他已經不為任何女人累了。不料對方一笑,說:「錯了,累你的女人沒死。」他見對方越說越邪,心裡覺得好笑,掏出一些碎銀子遞給對方,準備離開。沒想那位算命老頭不肯收他錢,將他拖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他今生今世既有大富大貴,更有大災大難。
「這位壯士!您生就一副貴相,大難不死而為『貴』。實不相瞞,您這輩子將要交上一位極尊貴的人物,許多事跟這位人物分不開,你別笑,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用您付錢。我只想送您一句話,『好了,好了。一好就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裡頭的意思。」
榮慶怎麼也想不出算命老頭「好了」這兩個字究竟有什麼意思,想來想去覺得實在又沒什麼意思。他走進城門,走到十字街口,街邊酒店裡傳來一股牛羊肉的香味,這時才覺得自己餓了。
他走進了一家酒店。剛要坐下,突然發現不遠處坐著一個人有些眼熟。他仔細一看,這才叫冤家路窄,此人竟然是吟兒的哥哥福貴。
福貴正和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一邊喝酒一邊交頭接耳說悄悄話。這位中年商人姓丁,專在口外一帶做皮貨生意,福貴自妹妹進宮後雖說收斂很多,但時間一長,賭性又大發。這一年多,家裡的房產和田地已經賣光了,這次他偷偷來承德,想瞞著妻子,將她從娘家帶過來的幾十畝地賣給這位皮貨商。
榮慶一見福貴,眼珠差點都激出來了。要不是他作孽,將吟兒抵了常五爺賭債,頂人家名份進宮當差,吟兒早就跟自己結婚拜堂,現在怕兒子都抱上了。一想到這事兒榮慶便氣不打一處出,覺得吟兒的死,福貴是罪魁禍首,是他一手害了自己的親妹妹。榮慶大吼一聲,上前將福貴從桌邊揪起,二話不說,掄起胳膊就打。福貴被他打得滿地亂滾,嘴裡不停地叫饒命,最後急了,連「姑爺饒命」,也叫出口來。跟福貴一起的皮貨商,不知出了什麼事,急得在一旁團團轉。
「壯士息怒,壯士請息怒,有話慢慢說──」皮貨商急得大叫,店家老闆也跑上前,和皮貨商一起費了好大力氣才將榮慶拉開。這時福貴已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哭喪著臉,在丁老闆的攙扶下從地下爬起,一邊擦著唇邊的血漬,一邊喃喃地:「這叫什麼話兒?不論怎麼說,你好歹也算名份上的姑爺啊──」
「你們二位是怎麼個茬兒?妹夫大舅子,這不是硬親戚嗎?輩輩親,打折骨頭連著筋!有話好說,有話好好說!」皮貨商兩頭勸著榮慶和福貴。
「我今兒要他的命!」榮慶怒氣未消地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劍。
「這位大爺!千萬別動刀。」皮貨商慌忙攔在中間。
「榮慶!今兒到底怎麼了,一見上面就跟我幹上了,就算我對不起你一回,現在咱們倆家總算是兩清了。」福貴連連見對方一臉怒氣,不知怎麼回事兒,心想上次妹妹進宮是咱家對不起他們家,可現在是他們家提出退婚,是他們葉赫家對不起我妹妹啊。
「說!吟兒埋在哪兒了?」榮慶被皮貨商攔住,急得指著福貴大叫。
「吟兒她──」福貴接著他的話茬順口往下溜,話沒說完,突然覺著不對勁,心想什麼埋這兒埋在那兒的,他究竟胡說些什麼呀。
「你別裝糊塗。你給我起出來,埋在我們家墳地!她是我的原配!」榮慶認定吟兒死在瑞王家,心想儘管自己父母退了婚,但他跟吟兒拜天地在先,她死了也是他的人。
「別犯混了!」福貴終於明白他指的是妹妹吟兒,心裡非常驚奇,「她活的好好的,就給她找墳地,你憑啥咒她!」
「你別打馬虎眼,京裡的事兒我知道了!」榮慶翻對方一眼,接著便將他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說吟兒嫁到瑞王家不久,便上吊自殺了。
「我說你火兒不打一處來呢?驢蹄子安到馬屁股上,你整個兒一滿擰。」福貴哭笑不得。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將嫁到瑞王府的秀子宮女當作吟兒。其實這也不能怪榮慶,因為榮慶他二舅為了讓他死了這條心,特意花錢買通了福貴,故意讓他騙榮慶,說吟兒嫁進了瑞王府。
「你──你說,吟兒沒死?」榮慶聽說吟兒沒死,心裡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愣在那兒,半天才回過神,想起上午他在慧居寺,算命的說他一輩子為情所累的話,並明確說吟兒沒死。當時他認為算命的胡說八道,現在面對吟兒仍然活著的消息,心裡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祕感。
「吟兒好好的在宮中當差,你存心咒她!」
「那──那瑞王府死的宮女是什麼人?」
「那位宮女叫秀子,也是老太后身邊的──」
「那你當初為什麼騙我,硬說她嫁進了瑞王府?」榮慶跳著腳大罵。那天他去吟兒家打聽情況,福貴發誓賭咒告訴他,說妹妹嫁到瑞王家。
「那是你們家先退了婚,我存心氣你的!」他沒敢說自己收了他舅老爺的錢才騙他的。
「既然你提到這事兒,我也跟你挑明了。家裡人怎麼折騰我不管,反正除了吟兒,誰個女人我也不會娶。」榮慶心裡激動不已。自吟兒進宮,他非常痛恨福貴,可今天,他頭一遭覺得福貴像個人樣兒,高興得要請他喝酒,榮慶招呼福貴和皮貨商在方桌邊坐下,大聲叫店夥計給他們加酒添菜。
「剛才那頓打我就白挨了?」福貴揉著右上肋的痛處。
「我給你賠不是,另外罰我三大杯酒。」榮慶舉起酒杯,一連喝了三杯。福貴是個酒鬼,那裡肯看著別人罰酒自己不喝的道理。他也一口氣搶著喝了三杯。皮貨商也陪著喝了一杯。他一邊喝一邊感慨地搖頭晃腦:「不打不相識,鬧了半天原來是一家人。」榮慶和福貴等三個人喝了一陣子酒,元六派了個手下來這兒找他,要他立即回營。榮慶讓那人先回軍營,說他馬上就來。他付了酒菜錢準備離開,突然問福貴來這兒幹什麼,能不能多住幾天。福貴自然不好意思說他陪丁老闆來這兒賣地,騙對方說他跟丁老闆上口外跑生意,路過這兒,明兒一大早就得離開這兒。
榮慶本想留住大舅子,讓他與自己把兄弟元六見個面。聽說他們明兒就走,只得說後會有期了。他與丁老闆打過招呼,將福貴拉到門外,請他回去捎個口信給宮中的吟兒:「你讓她安心當差,我等她,等多少年我都不在乎。」
「不行,我不能替你捎信,你們家已經退了婚,我要傳這種話給我妹子,我媽媽非罵死我不可。」
「我說了,這事兒跟我們家裡人沒關係!」
「妹子在宮裡當差,本來就夠苦的,你就別再折騰她了!」福貴坐在桌邊喃喃地說,「反正不能替你捎信給妹子。」
榮慶耐心地求著福貴。福貴低著頭,咬著舌頭不說話,硬是不肯答應回去替他捎信給吟兒,榮慶見說了半天沒有結果,急得想發脾氣,這裡禁軍大營又派人來催他,他只得悻悻地跟著來人走了。
榮慶回到禁軍大營,立即將吟兒沒死的消息告訴他的把兄弟元六。元六雖說心裡也替他高興,但面子上沒透出一點顏色,反而覺得他面對這幾乎無望的戀情太認真也太天真了。元六本想勸勸他,給他潑點涼水,見對方正在興頭上,便忍住沒說,說起當今皇上的母親,聖母皇太后要來承德離宮避暑的事。為了這件事,朝廷特意派皇宮內廷總管李蓮英陪瑞王一塊兒來承德打前站,替皇太后御駕承德做準備工作。瑞王爺原先是禁軍大營的統領,因此自然要來軍營巡視,所以上面發下話,要他們加緊訓練,特別安排一些武藝好的軍士,明天在瑞王面前當場比武。左健銳營的元六、榮慶等幾位軍士名列其中,所以元六才急忙派人將他從外面召回來。
聽說瑞王要來軍營視察,榮慶不由得想起早上算命老頭說的話。一是說吟兒沒死,這已經被她哥哥福貴證實;二是他將要遇上一位極尊貴的人物,會不會這人就是瑞王爺?原先,他以為吟兒死在他們家,一提起瑞王心裡有說不出的怨恨。現在知道死的不是吟兒,又想瑞王極可能是算命老頭所說的那個大人物,心裡頓時翻江倒海地鬧騰起來。
瑞王跟慈禧是親戚,又是掌管軍機處的閣部大臣,聖母皇太后能將身邊的貼身宮女賜給他七兒子做媳婦,可見此人的重要。算命的還說他的命運和此人有極大的關聯,瑞王是皇太后的心腹,要是王爺能看中他,將他調到京城當差,通過他自然能見到皇太后,見到皇太后也就能見到宮中當差的吟兒──按這個思路想下去,他越想越激動,越想越覺得算命人太神了。現在他要走進皇家禁宮,要想見到吟兒,也許瑞王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救過瑞王家的傻兒子,按理說瑞王應該記得他。但想到馬上救人的事發生在一年前,怕王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場上人多,穿的都是一碼色軍裝,到時候根本認不出他就完了。如果他在比武場上表現出眾,也許瑞王一時高興會召見他,兩人面對面,瑞王一定會認出他的。想到比武的對手,除了元六,他勝出的把握很大。對,一定要在比武場上打倒對手,這樣才有機會接近瑞王爺。
為了比武,榮慶一大早便叫了元六一起練武功,元六以為他是為了左健銳營的名聲,才這麼刻苦練功,加上他是自己把兄弟,當然格外認真與他切磋武藝。瑞王來之前,幾十名軍爺在演兵場上抽籤,根據各人抽到的號碼分派各人的對手。沒想他偏偏與元六分到一塊。完了,別人他都不怕,但要他跟元六比,他肯定沒戲了。
榮慶急了,私下找到元六,要他比武時讓他幾招。
「為啥?你想在王爺前露臉,我就不想?」元六雙手抱在前胸,一臉不以為然地笑著,「要想贏,拿出真本事。」
「這──這麼說吧。咱倆不是把兄弟嗎──」元六幾句話將榮慶一下子抵在牆角裡。榮慶嗑巴了半天,實在說不出所以然來。
「那更不能讓了,要不你說我瞧不起你。」
「六哥,您讓不讓都瞧得起我。您還是高抬貴手,讓我幾招吧。」榮慶嘻皮笑臉地說。
「你說說,為什麼一定要我讓,這裡頭有什麼學問?」元六瞇起眼睛打量著對方,心裡格外納悶,「你不說出原因,我不讓。」
榮慶不知所措地望著元六,滿肚子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他總不能對元六說你讓了我,我就能見到瑞王,見了瑞王就可能求對方讓我進宮當差,進了宮就能見到他日夜思念的女人。元六是個倔脾氣,見榮慶說不出原由,自然不肯讓他。榮慶無奈地咬咬牙,知道沒法說服對方,只有做好準備,盡一切努力在比武場上贏他。
「榮慶!說實話,到底有什麼心事瞞著我?」
「這──這怎麼跟您說呢?」
「實話實說。」
榮慶支吾了半天,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你是不是還惦著京城那個女人?想借王爺視察的機會,從這兒挪回那邊?」元六粗中有細,一下子說出榮慶心事。他見榮慶低著腦袋不答腔,知道自己說得八九不離十。雖說他對榮慶與吟兒的關係不全清楚,但大致情況還是瞭解一些。想起昨天他興沖沖地說那女人沒死,也就是說,這個他愛的女人仍然在宮中當宮女。想到這兒元六立即沉下臉,勸他死了這條心。「你以為進宮當差就能見到她?你錯了,你進不了不說,即使進得了,宮中那麼大,太監宮女上萬人,各宮之間互不來往,你要是存了這種心思,早晚非掉腦袋不可。所以我能讓你也不讓你,讓你說不定就害了你。」
兩人正說著,操場上吹起了牛角號。
各營禁軍紛紛湧出營房,有的騎馬有的駕車,更多的是步兵,扛著刀槍在操場上排列成一隊隊整齊的隊形。過了好長時間,突然一隊騎兵從遠處飛奔而來,有人吹起威風的號角,接著營中四下響起一片激動人心的鼓聲,人們紛紛伸長脖子,只見一隊騎兵漸漸走近,簇擁著一輛插滿錦旗的敞篷馬車,禁軍大營的督領陪著一個五十出頭,身著王公長袍的男人。榮慶一眼認出他就是瑞王。瑞王站在敞篷車上,不時向眾軍士招手。瑞王一招手,軍士們立即發出一片地動山搖的歡呼。
瑞王在督領等幾位將軍的陪同下走上了閱兵台,他雙手抱拳,說了一通套話,勉勵大家為大清國效力。最後一位副將揮著胳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說聖母皇太后派瑞王來這兒慰問大家,不但有酒,牛羊肉和布匹等各種禮物,還每人加發一個月的銀餉,放假一天,眾軍士一聽頓時歡呼起來,大聲叫著「聖母皇太后萬壽無疆!」「謝瑞王爺!」之類的口號。
副將宣佈這一令人激動的消息後,便與督領等人陪著瑞王離去。這下場上的軍士全部高興壞了,比武也臨時取消了,各路人馬歡天喜地回到各自的營中,開始領賞瑞王發下的慰問禮物。
慈禧對辦學堂,開工廠之類的事還能勉強接受,對取消科舉,實行什麼議郎制,削減世襲王公的權益,壓縮皇宮中的太監和宮女,甚至要剪掉男人頭上的辮子,她是堅決反對而且非常氣憤的。按她過去的脾氣,她早就出面將光緒叫來臭罵一通,勒令他停止一切有關新政的條文。因為現在光緒親政,她已經交了權,不好直接出面干涉,但絕不等於說,她對危及到大清國祖宗大法的這場改革聽之任之。
她派瑞王來承德慰問三軍,名為替她打前站,其實是帶著她的特殊使命來這兒籠絡軍心的。她深知玩政治不靠嘴皮子,也不能靠一紙空文,幾個酸秀才再起鬨也成不了氣候,在這場遊戲中,最終決定一切的是軍隊。
原先,瑞王對慈禧在北京兩派鬥爭非常激烈的時候,派他和李蓮英一起到承德來,心裡非常疑惑,也非常不滿,覺得不該在這種時刻讓他離開京城。當他來到禁軍大營,老部下和軍士們對他熱情的歡迎,特別當他將慈禧的金銀寶器賜給各位將領,這些老部下與廣大士兵一樣,人人歡呼聖母皇太后萬壽無疆時,這位性情耿直的王爺突然明白了慈禧的用心良苦。皇太后不是讓他來這兒替她避暑做準備工作,更不是讓他來遊山玩水,只不過藉著這個由頭讓他來抓軍隊的。儘管他是個粗人,但他不會忘記歷朝歷代,向來是軍隊決定一切。無論是唐太宗玄武門逼父親讓位。還是宋太祖陳橋兵變,包括咸豐先皇駕崩承德,最終慈禧也是靠軍隊的支持,殺了攝政大臣肅順才贏得了垂簾聽政的最高權力。
想到這兒,瑞王更來勁了。當著喜氣洋洋的部將面,他興奮地告訴大家,這些禮物是聖母皇太后自個兒掏的腰包,沒動國庫一個子兒,「這是她老人家從脂粉錢裡省下來的。皇太后惦念子弟兵,特別恩賞給大家的禮物啊!」不等他說完,眾人再一次高呼聖母皇太后萬壽無疆。
營棚裡的大兵,也像他們的將領一樣,一個個興高采烈,有的喝酒慶祝,有的領了軍餉就在營裡大開賭戒。唯獨榮慶心裡說不出的沮喪,躺在營房的長炕上,拉起被單蒙在頭上睡大覺。為了能在瑞王面前露一手,他下了大力氣做了許多準備,甚至為了能在比武場得勝,不惜向元六求情,要他比武時輸給自己,儘管元六是自己的把兄弟,但這種事,對軍中爺們兒來說也是非常丟臉的。現在倒好,比武說取消就取消了,別說想借比武的機會讓瑞王看重自己,結果連他老人家的面都沒見上。
元六匆匆走進,伸手將牌桌上的骨牌攪了,說王爺要到各營巡視,要弟兄們趕緊收起賭具和酒杯酒罈,一邊對幾個懶懶散散躺在炕上的禁軍叫起來:「起來!統統起來。穿好衣服疊好被,別教王爺以為進了狗窩呢!」
「狗窩也是公狗窩,沒母的!」有人開玩笑。眾人聽了大笑。元六沉下臉,將說笑話的人狠狠罵了一通。這一下士兵們全都老實了,一個個按元六命令整好軍裝,將炕上的被子疊得一碼齊。棗核臉扯扯榮慶被子,低聲讓他起來,榮慶不理他,雙手抓著被子緊緊蒙在頭上。
「榮慶,快起來!」元六發現榮慶仍然躺在炕房角落裡沒動靜,走到他面前掀開被子,半開玩笑地說:「你順著炕睡了一天了,不怕把腦袋睡扁了?」
「病了。」榮慶不耐煩地說。
「病了瞧病,也得起來。」元六提高嗓門。
「起不來。」
「起不來也得起來,一會兒瑞王就來了。」元六急了。他知道他心思,想京裡的那位姑娘想昏了頭,急著想見瑞王又沒見著,所以才生悶氣。讓他起來,只得騙他。
「他才不會來。」榮慶轉身向牆,不理元六。
元六正要發火,突然營官陪著一員副將匆匆走進,禁軍們一見長官,立即列隊站在炕頭。元六一見這種情景,知道準是王爺或王爺的代表來了。他一時情急,心裡狠狠罵著榮慶,一邊向棗核臉使個眼色。元六和老九迅速抱起好幾條被子壓在榮慶身上,將他連頭帶腳遮得嚴嚴實實。處理好炕上的榮慶,元六慌忙跑到副將面前報告,門外響起軍士的叫聲:「瑞王爺駕到!」聲音剛落地,大營統領將軍與一群將領簇擁著瑞王走進。
「健銳營山字左隊領催元六,參見王爺!」元六慌忙跑上前給瑞王請安。他一聲說完,士兵們齊聲給瑞王請安:「瑞王爺千歲!」
「在旗嗎?」瑞王看一眼元六,見他身材魁偉,心裡有些高興。
「標下是正白旗。」
「兵帶得不錯。犒賞全領下來了?」瑞王問。
「託王爺福!」元六和眾士兵同聲答道。
「知道是誰賞你們的嗎?」
「皇上。」元六挺起胸膛說。
「這不是瞎了嗎?」瑞王不高興地瞇起眼,看一眼列隊西邊的士軍,士軍特意將皇太后三個字咬得分外重,「這份犒賞是皇太后賞的,沒皇上什麼事兒!記住了嗎?」
榮慶躺在被子底,聽見元六與瑞王一問一答,心裡急得像一團火,沒想瑞王真的來他們營房,這是他事前萬萬沒估計到的。要是知道王爺來這兒,別說元六叫他,就是十個人將他按在炕上他也得爬起來啊!怎麼辦?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他蠢蠢欲動,想從被子底下爬出來。但想在這種情況下出來見王爺,自己討打不說,而且會連累元六。想起上次為了他私自請假的事,害得元六好一頓鞭子,立即趴在那兒再不敢動彈。壓在厚厚的被子底下,他本來就悶得喘不過氣來,這一急更是滿頭大汗,身體不由得微微哆嗦。
瑞王跟士兵們大談這次聖母皇太后派他來這兒犒勞三軍,要他們牢牢記住皇太后的恩典,言語中一再暗示跟皇上沒關係。其實這些大兵對這根本聽不進,只要有酒有肉有銀子,管他皇上皇太后,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回事。瑞王說得正帶勁兒,跟瑞王一起來承德府的小格格銀柳發現軍士身後的長炕上,堆在牆角邊的一擦被子上下輕輕晃動著,心裡不由得非常疑慮。
格格是滿語「公主」的意思,銀柳是瑞王的小女兒,所以稱之為小格格,小格格是瑞王最心愛的女兒,自小嬌生慣養,但卻練就一身好本領。瑞王這次來承德本不想帶她來,她一定要來。瑞王拗不過她的任性,只得讓她穿上軍裝,戴上圓鍋帽,女扮男裝,裝成瑞王的隨員一起來了這兒。她盯著榮慶藏身的被子看了好一會兒,當她確信其中有情況,突然跳上前大叫一聲,猛地掀開炕上的被子。
榮慶嚇了一跳,剛想爬下炕給瑞王磕頭,小格格猛地一拳將他由炕上打倒在地,小格格以為他是刺客,上前將他一隻胳膊擰在身後,一邊搜他的身。
「他──他是什麼人?」瑞王氣急敗壞地叫著,全場震驚,大營中從統領到副將,一個個都被這種場面嚇壞了,這不存心讓他們丟臉。統領立即下令叫人將榮慶拿下。營官本來就恨榮慶,立即帶幾名衛士衝上前將榮慶按在地下。營內的兄弟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元六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這下完了,犯了瑞王的忌,就算他舅老爺恩海再大的面子也怕救不了他。
榮慶抬起頭,大聲叫著:「瑞王爺饒命!」「大膽!」統領厲聲喝斷他的叫聲,氣得臉色鐵青。營官急忙將他從地下拖起,一路押向門外。
榮慶低著頭從銀柳身邊走過。小格格忽然覺得榮慶有些面熟,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等會兒!」她叫住押送他的營官和衛士,走到榮慶面前,圍著他轉了一圈,突然笑了。
「阿瑪!你看,這人不就是救我七哥的那位軍爺嗎?」小格格一激動,忘了自己裝成瑞王隨員的身分,脫口用滿人的稱呼叫起爸爸來。
「好啊!這回我看你往哪兒跑?」瑞王愣了一會兒神,立即認出他就是跳上馬背救兒子的那位壯士,當時讓他留名他不肯,後來他找遍了北京城,硬是沒找到,沒想在這兒讓他撞上了,「我說恩公,你可讓我好找啊,就差沒把北京城翻個個兒了!」
「回王爺話。路見危難,偶爾相助,榮慶不敢圖報。」
「留個名,喝杯酒,總應該吧。你跑什麼呢?」
「那是──那是因為祖母病重,思親心切,才斗膽犯了軍規,私自跑回京裡,怕軍中查下來,所以不敢留名──」
「好小子!不就是唱了一齣『探母令』嗎?」瑞王轉發身問營官:「哎,他回令的時候,你沒難為他吧?」
營官緊張得不行,因為當時他回營時,不但他挨了打,就連領催元六也挨了一頓鞭子。幸好榮慶告訴瑞王,說營官沒難為他。營官如釋重負,感激地看一眼榮慶。
「是啊,是啊。誰也不是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俗話說:『要尋忠良將,先登孝子門』。」瑞王感慨得連連點頭。看見瑞王與榮慶像老熟人,你一句我一句談得非常投機,在場的將領和士兵。包括元六在內,全都不知怎麼回事,一個個全愣在那兒。
無論男女,特別是年輕人,當他們情竇初開,便在心裡編織愛的花環,在生動的想像中塑造他或她所愛的對象。當他們有一天在現實中突然碰上這樣一個人,這人的氣質和外貌與自己長期以來所想像所戀眷的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非常吻合時,他們心中本能的激情立即被點燃。這就是一見鍾情。瑞王小女兒銀柳瞅著當年馬上搶救她七哥的榮慶,心裡激動不已,因為從那天起,這位生性剛烈的小格格便暗暗愛上了他。無論他的外表。他那救人的俠膽雄風,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認定這就是她想嫁的男人。
當時在一片亂哄哄的迎親隊伍中放跑了榮慶,事後瑞王爺後悔不已,覺得欠下他一條人命的恩情,瑞王到處找他,小格格更是急得不行,成天逼著父親,要他一定要找到榮慶,結果偏偏找不到。
踏破鐵鞋無尋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望著意外撞上的榮慶,小格格胸口裡那活蹦亂跳的玩意兒禁不住地狂跳,心窩裡的血頓時變得粘稠,在一片灼熱中湧向她全身。她確信這是命,是上天特意安排她與他相會的!這位一身好功夫的女中豪傑,年紀剛滿十八歲的銀柳兒心中湧出一種難言的柔情和愛意,心想在這個世上,能與榮壯士這樣的男人廝守一輩子,那也算沒白活一趟啊!
福貴回到北京,將他在承德遇到榮慶的情況和母親說了。家裡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吟兒有關榮慶的事為好。
吟兒在宮中精心侍候主子,不敢有任何越規之舉和非分的想法。過去,她一心想著有一天出宮,她能見到榮慶,當面問問他退婚的事,包括死在他面前的念頭也沒了。現在只想有一天回到母親身邊,侍候她老人家,有一天老人不在了,她就出家當尼姑去。
儘管她自認為對榮慶早已心死,但聽說老佛爺過一陣子要去承德,心裡仍然莫名其妙地激動,巴不得明兒就能去那邊。她明知到了那邊,見到榮慶的機會很小,甚至根本不可能,想到禁軍大營也在那邊,覺著能離他近一些也好。老佛爺去了,護軍總要派人把守,說不準榮慶能派去替老佛爺站崗,想著想著,她覺著太沒出息了,人家已經不要你了,你還念著人家做什麼?
下午,她在老佛爺起居室敬了煙,然後一路向西鐵門的內廷總管處走去。為了替慈禧去承德做準備,宗人府特意從南方進了一批「青條兒」,這是老佛爺最愛抽的一種煙絲。李蓮英派她去查看貨色,從中挑選出一些成色好,味兒醇的煙絲,由她親自負責帶到承德。
到了那兒,她當著司庫的面選了貨色,然後一一封包,讓太監直接送到儲秀宮。辦好事,回來的路上,她由百子門進了西二長街,突然看見茶水章迎面走來。
「章叔。」吟兒多遠便親切地叫他。自從他去養心殿替萬歲爺當差,吟兒很少見到他,即便他偶爾陪皇上來儲秀宮給老佛爺請安,當著雙方主子的面,兩人根本沒機會說話。
「吟姑娘!」茶水章仍跟過去一樣,說起話來一臉的親和,但人明顯比從前瘦了。
「章叔,您瘦多了。」
「是嗎?」茶水章苦笑笑,但手摸摸臉頰,「我倒不覺得。」
「您在那邊還好吧?」
「還行。就是忙多了,不像那會兒在壽茶房,日子過得清淨──」茶水章瞅著吟兒,突然間覺得她長大了。過去天天見面不覺得,好幾個月不見,她一下子竄高了,人也豐滿許多,「聽說老佛爺要去承德,你也跟著去吧?」
「是,好像定在大後兒起程。」
「那是個好地方,夏天一點兒也不熱。」茶水章想起吟兒當時託自己帶信的事,知道她心上的男人在那邊禁軍大營裡,怕她惹事生非,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提醒對方,「吟姑娘,在這兒見到哪些人,在那邊仍然是這些人;在這兒見不到的,在那邊仍然見不到。千萬記住,無論跟老佛爺走到哪兒,這一條不會變。」
「謝謝章叔提醒。我一定牢牢記住。」吟兒聽出茶水章話中的意思,滿臉通紅地低著頭。對章叔當時答應幫她捎信到宮外,後來雖然沒有辦,她是非常感激的。不過,他現在這種提醒已經多餘,榮慶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榮慶,他們兩家已經退了婚,她也不再是他的人了。當然,她不好跟茶水章說這些,何況他是出於關心才特意提醒她。兩人站在宮牆下說了一陣子話,吟兒問起在珍妃身邊當差的平兒。
「章叔!好長時間沒見平姐了,她現在還好吧?」吟兒知道珍主子是萬歲爺的寵妃,茶水章是養心殿的宮監首領,兩邊人走動的勤,他一定知道平兒現在的情況。
提到平兒,茶水章支吾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在吟兒一再追問下,才說平兒今兒早上讓珍主子送進了宗人府空房。吟兒嚇一跳。空房是宮中專用來關押犯事宮女和太監的地方,一般情況下,宮中奴才犯事至多挨打受罰,不是很嚴重的不會關進空房。
「她犯了什麼事?」吟兒緊張地問。
「不知道──」茶水章低下頭,躲著吟兒的眼神,怕對方知道他騙她。事情的原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平兒暗中盯珍妃的梢,被珍妃發覺,一怒之下才將她送進空房。其實平兒哪有這麼大膽子,她不過是奉李總管之命而行事,李總管背後又跟老佛爺有關,珍主子是皇上的寵妃,盯她的梢等於盯皇上的梢,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眼下皇上和老佛爺為了新政的事,表面上和氣一團,暗中卻在較勁兒。平兒什麼也不懂,像個無頭蒼蠅一下子撞在刀口上,只能活該她倒霉。
「那總得有個原由?您是皇上身邊的首領太監,總能聽見一些風聲──」想起進宮時平兒對自己的關照,吟兒心裡非常同情她,想問出個究竟。
「都怨她自己不好──」茶水章緊鎖雙眉,嘴上在說平兒,心裡卻想著自己的處境。主子之間鬥來鬥去,到頭來倒霉的是奴才,平兒的事再一次向他敲了警鐘。幸好他不像平兒那樣頭腦簡單。他在光緒身邊小心伺候,處處裝聾作啞,好在李蓮英也不向先前催得那麼緊,總算沒鬧出事來。
「章叔!聽說珍主子仗著皇上的恩寵,脾氣一向不好。平兒這次犯在她手中,會不會?──」吟兒沒敢將後面幾個不吉利的字說出口。宮中奴才送進了宗人府空房,那是沒有刑期的,不像在外面做牢,好歹有個時間。有時在空房裡一關十年八年,不知等到哪年主子突然想起你,讓人把你放出宮外,黑頭髮進去白頭髮出來,人生大好年華早就過去了,要是哪天主子翻了臉,賜你一根白絞讓你吊死,或是被棍打死,這也是常有的事。
「吟姑娘!這話幾千萬不能隨便亂說啊!」「我知道。這是跟您說,跟外人我決不亂說,」吟兒連連點頭,「章叔,能不能想到辦法救救她?」茶水章一臉苦笑地站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麼好。心想他跟平兒一樣,萬一有一天皇上知道了李蓮英找過他,讓他盯皇上的梢,那他比平兒下場更慘。臨分手前,他再三關照吟兒,讓她千萬不要將平兒的事告訴別人。
想起她進宮一年多種種坎坷和磨難,以及差一點沒死掉的經歷。再看看身邊死去的秀子和倩兒,以及關進空房的平兒,越想越心寒。主子奴才表面上都是人,其實正如章叔所說,奴才在這兒算不上人。主子高興時跟你有說有笑,不高興時翻了臉,你一條命就捏在他們手裡。
吟兒回到儲秀宮。劉姑姑一見她的面,立即要她去給老佛爺敬煙。
她趕到慈禧所在的靜室,心裡有說不出的納悶。老人家午覺起床後抽了好幾袋煙,這會兒怎麼又要抽煙了。她走進靜室,只見慈禧靠在那張鑲滿珠寶的梨花木做成的座椅上,雙眼微閉著,沉思中帶著些許惆悵。看見吟兒,老人眼睛一亮,揮了揮衣袖。吟兒明白這是讓她馬上裝煙的意思。
慈禧一連抽了兩袋煙,心情似乎好多了,跟吟兒說起去承德的事。
「你沒去過承德,那可是個好地方。夏天這兒熱得要死,那邊可涼爽了,晚上還得蓋被子睡覺。」
「託老佛爺的福,奴婢能去那邊見識一下。」先前,吟兒一想到要去承德心裡便說不出的高興,這會兒卻高興不起來了,特別是想到茶水章告訴她平兒的事。心情說不出的灰暗。
慈禧一邊抽煙一邊想著往事,由承德想到了咸豐皇上,他是在那兒病故的。咸豐生前是個風流情種,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處處留下他的足跡,還經常到宮外尋花問柳。慈禧當年選入後宮,咸豐皇上根本沒在意她。她在宮中待了半年,居然連皇上的面也沒見上。
一次她與宮女在院子裡踢毽子,正好咸豐從一旁路過。她踢得正入神,沒有注意皇上出現。有人喊皇上駕到。她心裡一慌,毽子頓時踢飛,不偏不倚落在咸豐臉上。她嚇壞了,心想這下子闖下了大禍,慌忙跪在地下請罪。咸豐皇上被她踢毽子時那優美的身段和青春的活力所吸引,在一旁看得出神,他非但不生氣,當晚便將她召到身邊。從此咸豐對她恩寵有加。後來她懷了咸豐的兒子,也就是同治皇帝。慈禧對踢毽子有一種特殊情結。吟兒當時在院子裡踢毽子,她那不凡的身手觸動了慈禧,因此賞了她和平兒各人一支玉簪。想到這兒,老太后突然問起平兒的情況。
「平兒去了景仁宮,跟她常見面嗎?」
吟兒手捧煙袋跪在地下敬煙,見慈禧突然問起平兒,心裡不由得冒出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顯然老佛爺不知道平兒被珍主子關進空房的事兒。她想將這事兒告訴老佛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救平姐姐。話在嘴邊,想到茶水章分手時的叮囑又猶豫起來。
「見了就說見了,沒見就說沒見,支支吾吾做什麼?」慈禧見她神情猶豫,想說什麼又不敢說,本能地意識到什麼。
「回老佛爺話。奴婢聽說──聽說她在景仁宮那邊犯了事兒。」想到這是救平兒唯一的機會,吟兒鼓起勇氣說道。
「犯什麼事兒?」慈禧心裡一沉。
「不知道,聽說她關進了宗人府空房。」
「多會兒的事?我怎麼不知道!」慈禧一臉惱怒地從椅子邊站起,心想李蓮英死哪兒去了,景仁宮出這麼大的事居然也不告訴我。
「老佛爺!平兒原是儲秀宮的人,求老佛爺救救她。」吟兒見老太后非常生氣,立即順著桿兒往上爬,趁機替平兒求情。
「當初平兒告你狀,這會兒你怎麼反倒替她求情?」慈禧看一眼吟兒,頓時收了臉上的怒氣,盡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情緒,反問對方。
「老佛爺!那──那不能怪她,是奴婢犯了宮中規矩,她不報告,不也跟著犯規矩嗎?」
吟兒這幾句話一下子捅到慈禧心窩的痛處。因為平兒是李蓮英派到景仁宮的釘子,讓她在那邊留神珍妃的動靜,以便隨時掌握珍妃和光緒的情況。結果平兒去那邊以後,很快被聰明過人的珍妃識破,平兒非但不能即時向她報告情況,即便報告也往往不準確。對平兒去那邊,慈禧心裡本來就不以為然,覺得她不夠機敏。眼下平兒讓珍妃送進了空房,平兒是她身邊的人,打狗也得顧及主人面子,如果珍妃沒有抓到確鑿的證據,珍妃是決不會下手的。
過了好一陣子,李蓮英奉慈禧之命匆匆趕到。不等慈禧問平兒的事,他先稟報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平兒一去景仁宮,就被對方盯得死死的,總也無法施展。昨天下午光緒皇上去景仁宮,與珍妃在書房裡坐著說話。平兒一時心急,竟然藏到門邊的帷帳裡躲著偷聽,被珍妃手下的宮女和太監當場抓住。光緒大怒,當即下令將平兒送進宗人府。礙著慈禧的面子,平兒才沒被立即處死。
「皇上讓奴才來老佛爺這兒討句話,看看怎麼處置平兒,」李蓮英跪在地下說了事情的原委,心裡捏著一把汗。平兒她是個扶不起的豬大腸,正經事一件也辦不成,卻捅了這樣的大漏子!
李蓮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反倒沒挨罵。慈禧沉著臉在屋裡走來走去,半天沒說話,她不是不想罵人,這會兒有比罵人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李蓮英剛才說的,皇上要向她討句話。她該給對方一句什麼樣的話兒。她深知對方這樣做存心要她好看:你不是派奴才來這兒盯我的梢嗎,那你看著辦吧!
珍妃天天巴望著慈禧去承德。只要老太后一走,宮中再沒人敢管她,包括那個成天掛著長臉的隆裕皇后在內,這樣她便能自由自在的成天與光緒在一起了。當然,除了這種兒女私情,更重要的這位古板固執的婆婆一旦離開北京,那些反對皇上推行新政的王公大臣們失去她的支持,光緒便能全心全意推行一系列的改革計劃。
下午,當她聽光緒說由北京去承德的驛道已經派人修整過,慈禧明兒一大早就要起程去承德時,她興奮地摟著光緒肩膀,覺得老天爺給了光緒這一絕好的機會,讓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太好了!」珍妃非常興奮。
「她一走,朕立即向全國頒發詔書,正式在朝廷全面實行新政。」光緒顯然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在心裡想著自己雄心勃勃的改革設想。
「皇上,太后會不會突然改變主意?」珍妃擔心地問光緒。她深知慈禧多變的性格,往往事到臨頭又突然改變。
「不會的。」光緒望著自己的愛妃,心裡不以為然,因為內廷總管府早就作好一切準備,車駕就停在西鐵門外,這種大事不可能說變就變。他覺得珍妃太多顧慮。
「依我看,平兒的事不要鬧大了。皇上把她送進空房,萬一太后臉上掛不住,不肯去承德怎麼辦?」
「這是兩碼事兒。一名小小宮女,竟敢偷聽朕的話,難道不該重辦?至於皇爸爸去不去承德,那是另一回事。朝廷上的事兒,跟皇爸爸商量過,她早已首肯。她離開這兒,或是留在這兒,新政一定要搞下去。」光緒顯然不同意珍妃的看法。這些天來,圍繞著新政準備工作,他一連發了許多指示,不僅令他嘗到了獨立運作權力的快感,似乎也令他增加了幾分自信。
「那倒也是。」珍妃連連點著頭。這些年來,光緒凡事一碰到慈禧就軟了,此刻見他這樣硬氣,心裡非常高興。心想只要他以這種勇氣實行新政,再多的人甚至包括太后反對也不怕。
兩人正說話,茶水章突然匆匆趕來,說聖母皇太后請皇上和珍主子去儲秀宮用晚飯。光緒覺得有些意外,連忙問茶水章,皇太后為什麼請他和珍妃去那邊用膳。茶水章說不知道,是李總管派小回回傳來的懿旨。光緒揮揮手對茶水章說:「朕知道了。你先回去,等會兒來這裡接駕。」
茶水章走後,珍妃幫著光緒換衣服,心裡說不出的疑惑:「皇上,你說會不會跟平兒的事有關?」
「皇爸爸不會為這種小事,召你我去那兒吃飯。可能她明兒要出遠門,想趁今晚上吃飯功夫說說話,她對我,對朝廷上的事總是不那麼放心。」光緒確信慈禧不可能為宮中一個奴才興師動眾。
「那她為什麼不請皇后?」珍妃反問。
「皇后跟她一塊兒去承德。」
「真的。您先前為什麼不說?」珍妃有些意外,「那從明兒起,咱們就天天在一塊兒了,也用不著偷偷摸摸了。」「皇后不去承德,朕不也成天跟你在一起?」光緒笑笑說。「那不一樣。她要在這兒,你一個月至少要去她那兒一兩次吧?」珍妃嘟著小嘴,不滿地看一眼光緒。
「你也太霸道了。一個月去一兩次,你也不樂意?」光緒笑了。
「那當然。我就樂意永遠陪在你身旁。再說人家又不是白陪你!你多少奏摺是我幫你看的呀。」
光緒與珍妃說笑了一陣子,看看時候差不多,這才傳茶水章起駕。光緒與珍妃到了儲秀宮,體和殿裡早已擺好了兩大桌酒菜。不一會兒,慈禧來了。光緒和珍妃給她請安後,隨即與老太后一起入座。飯桌上慈禧顯得很高興,一個勁兒地催光緒和珍妃多吃點兒菜,除了說一些家常話,有關朝廷政事以及平兒的事一個字也沒提。
晚飯後,慈禧將光緒和珍妃叫到儲秀宮正殿,當著李蓮英和吟兒的面,突然提起平兒的事。
「平兒身為宮女,竟敢偷聽皇帝的私房話,犯了宮中的大忌。都怨我這兒平時管教不嚴。李蓮英身為內廷總管,罰停一個月銀餉。至於平兒,立即亂棍打死!」慈禧神色從容地宣佈將平兒亂棍打死的決定,全場震驚。光緒和珍妃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李蓮英也嚇壞了,不知慈禧用意何在,是為了表示她與平兒的事毫無關聯,還是想藉機殺平兒滅口。
珍妃從慈禧非常嚴峻的態度中,本能地嗅到了老太后內心積鬱的憤懣,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你們懷疑平兒是我派到那邊的釘子。那好,我先殺了她給你們看。正如她來之前所預料,慈禧為了這事兒翻臉了,她本想替平兒說情,想到對方的火氣多半衝著自己來的,加之皇上還沒開口,只能低著頭不說話。
「皇爸爸!其實兒臣將平兒送進空房,並沒有動刑的意思,只是想從您這兒討個主意──」光緒慌忙對慈禧說,臉上擠出一團不自在的笑容。
「沒別的主意,我剛才說過,給我亂棍打死,死後不准埋在宮廷墓地。」慈禧陰著臉,咬住吟兒遞上的煙管吸了一大口煙。
吟兒跪在地下,雙手捧著銅煙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無法想像,這個平日說話和氣的老太太,居然下得了這種狠心。不肯救平兒不說,反倒落井下石,置平兒於死地。想到這兒,她心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雙手不由得哆嗦一下。慈禧正鬆開牙準備張口吐煙,晃動的煙管碰磕著慈禧的門牙,慈禧牙齦一酸,疼得慌忙推開煙管,心中說不出的惱怒,伸手給吟兒狠狠一記耳光。
「混帳東西!存心想害死我?!」
「奴婢該死!罪該萬死!」吟兒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慌忙趴在地下,額頭將地磚撞得咚咚響。
「我知道你心思。你想為平兒抱不平,想替她說情,現在見沒戲了,就想著法兒來害我──」
「老佛爺!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覺得──」吟兒嚇昏了頭,前言不答後語,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
「住口!你替平兒說情,就不想想,皇帝和珍主子面子往哪兒放,祖宗的規矩往哪兒放?」慈禧說到這兒頓了一下,看一眼光緒和珍妃,然後又看一眼李蓮英,繼續說道:「那好吧,你一心惦著平兒,我今兒成全你,讓你陪她一起去!」
「老佛爺!奴婢有罪──求求您饒了奴婢──」吟兒趴在地下連連求饒。不知為什麼,儘管她沒了榮慶的盼頭,她卻比從前更加害怕死。也許是因為經歷了哭秀子的大難,也許因她想著漸漸老去的母親,反正她覺著撿回了一條命,絕不能再丟了這條命啊。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在平兒事情上,她不止一次在心裡提醒自己,千萬別再鬧出事來。沒想偏偏在這骨節眼上,又闖下這麼大禍事。
「你當我還會留著你呀?登鼻子上臉,穿上兩件零碎綢子就忘了自個兒姓什麼了!」慈禧嘴上罵吟兒,其實心裡說不出的怒氣全都是衝著珍妃。她罵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有些失身分,這才轉臉對李蓮英說,要他立即派人將吟兒拖出去,先送到宗人府和平兒關在一起,等明兒一大早兩人一起用刑。
李蓮英慌忙吆喝守在殿外的小回回,小回回隨即帶人將吟兒從地下拖出大殿。他望著吟兒被人帶走的情景,心裡像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覺得慈禧似乎在演戲,指著吟兒罵珍主子,可是這一罵卻是兩條人命啊!想到這兒,他一方面覺得平兒太笨,另一方面更覺得吟兒太冤。
光緒聽出慈禧弦外之音,頓時覺得珍妃提醒過自己的話一點也沒錯,因此他必須出面替吟兒求情。
「皇爸爸!念她平日不無微勞,求皇爸爸網開一面,饒她一死!」
「什麼不無微勞,她以為有人寵著她呢,越發地得意了。哼,我早就憋著她了,打她進宮,就沒讓我痛快過。」
「求皇爸爸賞兒臣一個面子!」
「不行!要饒了她,宮中的人會說我以私殉法。」
「老佛爺!吟兒多嘴,平兒不懂事,珍兒有責任,特意向老佛爺請罪,老佛爺已經教訓了,請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留下她倆性命,以後將功折罪。」一直站在那兒沒說話的珍妃,看見光緒滿臉通紅地替吟兒求情,心裡非常疼惜,連忙向慈禧跪下。她知道慈禧心裡許多怒氣是衝著自己來的,只不過借題發揮指桑罵槐而已。因此只有她委曲求全,方才能解得了慈禧心中的氣,面子上也好下台。果然,她這一番話,慈禧口氣緩和許多。
「我瞧見她氣兒就不打一處來!留著她氣死我哪?」
「皇爸爸嫌她粗手笨腳,就把她派到其他宮裡當差,」光緒感激地看一眼珍妃,覺得她主動出面承擔責任,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顯然是非常明智的。
「那叫什麼事兒?我轟出來的塞給別人?人家誰要哇!」
「老佛爺!奴婢收下她,您看行不行?」珍妃並非隨口而說。她深知除非光緒真正掌了權,慈禧全面退出政界,否則老人家不會輕易放鬆對她的監視。也就是說,今天她趕走了平兒,緊接著李蓮英又會派其他宮女來監視她,與其這樣,還不如主動將吟兒要過來,這樣不但給了慈禧面子,也好讓這位疑心病很重的老人家名正言順地在自己身邊按一個釘子。如果吟兒將來不成為釘子更好,即便是,吟兒也會感恩於她,這樣她留給自己迴旋的空間會大得多。
「你?」慈禧看一眼珍妃,既覺得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珍妃絕頂聰明,她聽出自己話中有話,所以出面替吟兒求情。其實她是為了讓光緒下台階,才承認對平兒下手太狠,因為將平兒送進空房是光緒的口諭。但她如此之快地作出這一決定,卻是慈禧始料不及的,儘管對方的建議正中她下懷,但她表面上卻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你別看她平日不言不語,說出句話就專扎你肺管子!得了,我勸你別給自個兒找病了!」
「老佛爺放心,珍兒一定好好教訓她!」珍妃被慈禧這樣一說,反倒動了真情,認真地替吟兒求情。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不是教我為難嗎?」慈禧故意作出一副為難狀。在場的人,全都被她認真的表演所迷惑,只有李蓮英明白她的用心,慈禧演這場戲,要的就是珍妃這句話,這樣她便不動聲色地將吟兒塞到珍主子身邊,替下平兒,免得她在那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想到這兒,李蓮英也急忙跪下替吟兒求情。慈禧看一眼在場的人,裝作無奈的樣子,順水推舟地說,「既然你們都幫皇帝說話,那就饒了她,讓她跟珍兒去景仁宮當差吧。至於平兒,則打二十大板,攆出宮外,永遠不得跨入宮門。」
李蓮英當即傳了慈禧的口諭。過了一會兒,吟兒被小回回帶回大殿。吟兒一進門納頭便拜,對慈禧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奴婢謝老佛爺不殺之恩!」
「甭謝我,謝珍主子!」慈禧揮著衣袖指指珍妃,「珍兒,命是你留的,人是你要的,後悔可別找我!」
慈禧當著眾人的面,將救吟兒的功勞全推給珍妃,令珍妃十分納悶。她懷疑是否自己太多心。也許慈禧根本沒將吟兒當作釘子埋在她身邊的意思,也許老太后僅僅因為平兒的事生她和皇上的氣,才遷怒於吟兒,所以皇上和她開了口,她便借此做了個順水人情。
「奴才謝珍主子!」吟兒連忙向珍妃磕頭。珍妃連忙讓吟兒給皇上和慈禧磕頭,說真正救她的是老佛爺和皇上。吟兒連忙又向慈禧和光緒皇上磕頭。她磕了一圈頭,然後退出大殿。
吟兒走後,光緒又陪著慈禧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和珍妃一塊兒起身告辭。就在光緒臨離開前,慈禧突然告訴他,說她不想去承德了,並當著光緒面要李蓮英撤了西鐵門的車駕。
光緒一聽愣在那兒,他本來打算等慈禧離開京城,立即在朝廷全面推行新政,現在一聽她不肯走,頓時慌了神。他想問問她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忍住。慈禧突然變卦,令珍妃心裡有說不出的疑慮,不知她又在玩什麼把戲。她知道慈禧一向不喜歡她,自然不敢多說,偷偷看一眼光緒,希望他能開口問問情況,有必要也可以勸勸慈禧。慈禧看出他們心有疑惑,笑著對光緒說:
「這些天想來想去,覺著還是不去承德為好。皇帝在朝廷推行新政,各種議論都有,特別有些王爺仗著是皇家的親戚,說起話來不那麼好聽,我要是圖清靜,一走了之,就怕他們鬧得沒分寸。這樣吧,還是按老規矩,過幾天我帶皇后一塊兒去頤和園,躲一躲這三伏天。一旦有什麼事兒鬧得不像話,好歹我也離得不遠,能幫得上你。你說是不是?」
「皇爸爸想得周到,不過因為朝廷的事讓皇爸爸擔心,皇兒實在慚愧,依皇兒之見,既然去承德的路都修好了,車馬也準備了,皇爸爸還按先前計劃去承德。一來散心,二來祈祭先皇──」光緒接過慈禧的話頭,硬著頭皮勸慈禧按原計劃去承德。因為朝中的王公大臣們正是倚仗著慈禧才敢反對新政,她一走,群龍無首,誰也不敢再鬧。相反,她要是留在頤和園,那些人反倒敢鬧,遇事照樣可以跑她那兒告狀。
「不,我主意已定。」慈禧打斷光緒的話,轉臉對珍妃說,「珍兒!我一走,皇后也跟著走,朝廷的事夠皇帝一個人操心的,宮裡頭的事你多操點兒心,替我好好照顧皇上吧。」就這樣,慈禧不容置疑地將光緒和珍妃打發走了。
珍妃跟著光緒一起悶悶地回到養心殿。光緒無精打采地坐在炕榻上,摘下皇冠遞給珍妃。
「皇上,這下你相信了吧。說來說去,她還是不放心你。」珍妃接過光緒的帽子放在案上,轉身對他說。
「皇爸爸做事心太深,一時一個主意──」光緒嘆了口氣。
「你是皇上。現在由你親政,朝廷的事由你說了算。有關新政的事你決不能放棄。」珍妃望著光緒鄭重地說。
「愛妃放心。朕已經讓翁同龢,康有為等人擬好了詔書,明天就交軍機處校閱,盡快下發到各部省。」光緒握住珍妃的手,彷彿能從她那兒得到某種力量。珍妃不僅是他的愛妃,同時也是他政見上的同路人,這是其他宮妃所遠不能及的。也正因為這樣,他才特別愛她寵她。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光緒情緒漸漸好起來。說到吟兒,光緒認為珍妃不該將吟兒要到身邊當差。「一個平兒已經鬧出這麼大的事,要是吟兒她──」他本想說吟兒要是也像平兒一樣,是對方特意派來監視他們的怎麼辦?話到嘴邊他又忍住。
珍妃說她要吟兒到景仁宮當差,為的是讓慈禧下台階。再說她不要吟兒,李蓮英照樣會派一個人來監視她,倒不如她先提出,這樣以後反倒會更主動。光緒聽了覺得她的考慮有道理。
「皇上,我倒是擔心一個人,這人可能是李蓮英派到你身邊的。」珍妃明面上說李蓮英,其實是指慈禧。
「誰?」
「章德順。」
「不可能!」光緒不假思索地說,「他原先就跟我當差,我親口向皇爸爸要回來的。」
「可他在皇太后身邊待了十三年啊!」
「章得順是個老實人。你想想,要是他有什麼二心,你我的事那邊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為了讓你我能在一起,他費了多少苦心,他就是耳朵有些背,性情慢一些,辦事不那麼利索。對他的人品,朕是絕不懷疑的。」珍妃見光緒對茶水章深信不疑,也不好再說什麼,但心裡卻認為在這座上萬人的皇家宮苑中,除了她對皇上忠心耿耿外,其他人手都得提防點為好。特別現在,皇上掌了權,但宮中的老班底都是慈禧的老人,就像朝廷上王公大臣都是慈禧一手提起來的一樣,事到關頭就會跟著慈禧跑。所以她深信一條,只有光緒真正掌了實權,這些人才會死心塌地效忠於皇上的。因此不論是茶水章還是吟兒,她都得在心裡打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