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４章 赫瑞司·史拉轟
在過去的日子裡，哈利只要醒著，就無時無刻不在熱切地盼望著鄧不利多真的會來接他，可是，當兩人一同出發，走在水蠟樹街上時，他卻覺得非常彆扭。以前，他從來沒有在霍格華茲之外跟校長正經交談過，他們中間一般都隔著一張桌子。他忍不住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這更增加了他的尷尬。在那次見面時，他不僅大吵大嚷，而且還不顧一切地打碎了鄧不利多幾件最寶貴的東西。
鄧不利多卻顯得非常隨和。
「把魔杖準備好，哈利。」他語調輕快地說。
「可是，我在校外好像不能使用魔法吧，先生？」
「如果遇到襲擊，」鄧不利多說，「我允許你使用你能想到的任何魔法和咒語去反擊。不過，我認為你今晚用不著擔心遭到襲擊。」
「為什麼呢，先生？」
「因為你和我在一起，」鄧不利多簡單地說，「這就沒事了，哈利。」
他在水蠟樹街的路口突然停住了腳步。
「你肯定還沒有通過現影的考試吧？」他問。
「沒有，」哈利回答說，「我記得好像要年滿十七歲才行。」
「是啊，」鄧不利多說道，「那麼你就需要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是我的左胳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肯定注意到了，我拿魔杖的胳膊目前有點兒不得勁兒。」
哈利抓住了鄧不利多伸過來的前臂。
「很好。」鄧不利多說，「好了，我們出發。」
哈利覺得鄧不利多的胳膊好像要從他手裡掙脫，便趕緊抓得更牢了，隨即他發現周圍變得一片漆黑。他受到來自各個方向的強烈擠壓，一點也透不過氣來，胸口像是被幾道鐵箍緊緊地勒著。他的眼球被擠回了腦袋裏，耳膜被壓進了頭顱深處，接著——
他大口大口地吸著夜晚寒冷的空氣，睜開流淚的雙眼。他覺得自己剛才似乎是從一根非常狹窄的橡皮管子裡擠了出來。幾秒鐘後他才緩過神來，發現水蠟樹街已經消失。他和鄧不利多現在站著的這個地方，像是某個被遺棄的村落的場院，中間豎著一座古老的戰爭紀念碑，還有幾條長凳。哈利的理解跟上了他的感覺，意識到他剛才經歷了生平第一次現影。
「你沒事吧？」鄧不利多低下頭關切地看著他問道。「這種感覺需要慢慢適應。」
「我挺好的，」哈利揉著耳朵說，他覺得他的耳朵似乎是很不情願地離開了水蠟樹街，「但我好像更喜歡騎著掃帚飛行。」
鄧不利多笑了，他用旅行斗篷緊緊裹住脖子，說道：「這邊走。」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走著，經過了一家空蕩蕩的小酒館和幾所房屋。
從附近一座教堂的鐘上看，時間差不多已經是午夜了。
「那麼你告訴我，哈利，」鄧不利多說，「你的傷疤……它一直在疼嗎？」
哈利下意識地把手伸到額頭上，摸了摸那道閃電形的傷疤。
「沒有，」他說，「我也一直在納悶呢。現在佛地魔捲土重來，我還以為傷疤會一直火辣辣地疼呢。」
他抬眼看了看鄧不利多，發現他臉上露出一種滿意的神情。
「我的想法跟你不同。」鄧不利多說，「佛地魔終於意識到你一直能夠進入他的思想和情感，他覺得這是很危險的。看來他現在對你使用鎖心術了。」
「那好，我巴不得這樣呢。」哈利說，他並不懷念那些折磨人的噩夢，也不懷念那些突然洞悉佛地魔心理活動的可怕經歷。
他們拐過一個街角，經過了一個電話亭和一個公共汽車候車亭。哈利又偏頭看了看鄧不利多。
「教授？」
「哈利？」
「嗯——我們到底在哪兒呢？」
「這兒就是迷人的巴德萊·巴伯頓村莊，哈利。」
「我們到這兒來做什麼呢？」
「啊，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鄧不利多說，「唉，我都記不清最近幾年這件事我說過多少遍了，可是沒辦法，現在我們又短缺一名教師。我們是來勸說我的一名退休的同事重新出來工作，回到霍格華茲的。」
「我能幫上什麼忙呢，先生？」
「噢，我想我們會讓你派上用場的。」鄧不利多含糊地說道，「向左轉，哈利。」
他們走上了一條陡直、狹窄的街道，兩邊是一排排住房。籠罩了水蠟樹街兩個星期的寒氣在這裡也滯留不去。哈利想到了催狂魔，轉過頭去朝後看了看，用手抓住口袋裏的魔杖給自己壯膽。
「教授，我們為什麼不能直接現影到你的老同事家裡呢？」
「因為那就像踢開別人家的大門一樣無禮。」鄧不利多說，「禮貌要求我們向別的巫師提供拒絶我們的機會。不過，大多數巫師住宅都有魔法抵禦不受歡迎的現影者。比如，在霍格華茲——」
「——在城堡和獵場裡都不可以現影，」哈利搶著說，「妙麗·格蘭傑告訴我的。」
「她說得不錯。我們再往左拐。」
在他們身後，教堂響起了午夜的鐘聲。哈利心里納悶：鄧不利多怎麼不認為這麼晚去拜訪老同事是失禮呢？但現在談話已經展開，他還有更加迫切的問題要問。
「先生，我在《預言家日報》上看到，夫子已經下台了……」
「不錯，」鄧不利多說著，拐上了另一條筆直的小街，「我相信你已經看到了，接替他的是盧夫·昆爵，他以前是正氣師辦公室主任。」
「他……你認為他這個人怎麼樣？」哈利問。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鄧不利多說，「他很有能力，這是不用說的。比康尼留斯更果斷、更有魄力。」
「是啊，不過我指的是——」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盧夫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他參加工作後的大部分精力都致力於對付黑巫師，所以對佛地魔的力量不會低估。」
哈利等待著，但鄧不利多隻字不提《預言家日報》報道的他跟昆爵的那場爭執，而哈利也不敢追問，便改變了話題。
「還有……先生……我看到了波恩夫人的事。」
「是啊，」鄧不利多輕聲說，「一個慘重的損失。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巫師。我想就在那上邊——哎喲！」
他用來指路的是那只受傷的手。
「教授，你這是怎麼弄的——？」
「現在沒有時間解釋了。」鄧不利多說，「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希望能夠展開來描述。」
他微笑地看著哈利，哈利明白他沒有受到斥責，還可以繼續再提問題。
「先生——我收到貓頭鷹送來的一份魔法部的小冊子，講的是對付食死人的安全措施……」
「是啊，我也收到一份。」鄧不利多仍然笑眯眯地說，「你覺得有用嗎？」
「不太有用。」
「是啊，我也認為沒用。比如，你並沒有問我最喜歡哪一種果醬，以此來檢驗我是否確實是鄧不利多教授，而不是一個冒牌貨。」
「我沒有……」哈利沒有說完，他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受到了批評。
「為了將來用得著，我不妨告訴你，哈利，我最喜歡的是覆盆子果醬……不過，當然啦，如果我是個食死人，我肯定會把我喜歡什麼果醬弄清楚了再去冒充我自己的。」
「嗯……是這樣。」哈利說，「對了，小冊子上還提到了陰屍。它們到底是什麼呢？小冊子上說得不太清楚。」
「它們是死屍，」鄧不利多平靜地說道，「是被施了巫術、為黑巫師效勞的死屍。不過，陰屍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了，自從佛地魔上次失勢之後就絶跡了……不用說，他當時殺了許多人，製造了大批陰屍。我們到了，哈利，就是這兒……」
他們走近了一幢坐落在花園裡的整潔的小石頭房子。哈利一門心思只顧琢磨著關於陰屍的可怕說法，沒留心周圍的事情。他們走到大門前，鄧不利多突然停住了腳步，哈利猝不及防，撞到了他身上。
「噢，天哪。噢，天哪，天哪，天哪。」
哈利順著鄧不利多的目光，朝精心養護的小路那邊望去，心頓時往下一沉。前門的鉸鏈開了，門歪歪斜斜地懸著。
鄧不利多望瞭望街道兩邊，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哈利，拔出魔杖，跟我來。」他小聲說。
他推開前門，悄沒聲兒地快步走上花園的小路，哈利緊隨其後。然後鄧不利多慢慢推開前門，手裡舉著魔杖，隨時準備出擊。
「路摸思！」
鄧不利多的魔杖頂端亮了，映照出一道狹窄的門廊。左邊還有一扇敞開著的門。鄧不利多高高地舉著發亮的魔杖，走進那間客廳，哈利緊緊跟在後面。
眼前是一片狼藉，一隻老爺鐘摔碎在他們腳邊，鐘面裂了，鐘擺躺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像一把被遺棄的寶劍。一架鋼琴翻倒在地上，琴鍵散落在四處。近旁還有一盞摔散的枝形吊燈的碎片在眨眨發光。墊子亂七八糟地扔得到處都是，已經癟癟的了，羽毛從裂口處鑽了出來。碎玻璃和碎瓷片像粉末一樣灑了一地。鄧不利多把魔杖舉得更高一些，照亮了牆壁，牆紙上濺了許多暗紅色的黏糊糊的東西。哈利小聲抽了口氣，鄧不利多聽見了，四下里看了看。
「不太好看，是嗎？」他沉重地說，「是啊，這兒發生了一起恐怖事件。」
鄧不利多小心地走到屋子中間，仔細地觀察著腳邊的破碎殘片。哈利跟了過去，打量著四周，隱隱地擔心會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藏在殘破的鋼琴或翻倒的沙發後面，但他並沒有看見屍體的影子。
「也許有過一場搏鬥，後來——後來他們把他拖走了，是嗎，教授？」哈利猜測道，他儘量不去想象一個人受了多麼嚴重的傷，才會在牆上那麼高的地方濺上那些血跡。
「我不認為是這樣。」鄧不利多平靜地說，一邊朝翻倒在地的一把鼓鼓囊囊的扶手椅後面看了看。
「你是說他——？」
「仍然在這裡？沒錯。」
說時遲那時快，鄧不利多突然出手，把魔杖尖扎進了鼓鼓囊囊的扶手椅的椅墊，椅子發出一聲慘叫：「哎喲！」
「晚上好，赫瑞司。」鄧不利多說著重新站直了身子。
哈利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剛才還是一把扶手椅，眨眼之間卻變成了一個禿頂的胖老頭兒蹲在那裡。他揉著小肚子，眯起一隻痛苦的、淚汪汪的眼睛看著鄧不利多。
「你沒必要用魔杖扎得那麼狠嘛。」他氣呼呼地說，費勁地爬了起來，「疼死我了。」
魔杖的光照著他那明晃晃的禿頭、那鼓起的雙眼、那海象般的銀白色鬍鬚，還照著他淡紫色睡衣外面那件褐紫色天鵝絨衣服上亮眨眨的紐扣。他的頭頂只及鄧不利多的下巴。
「是怎麼露餡兒的？」他粗聲粗氣地問，一邊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仍然揉著小肚子。看來他的臉皮厚得驚人，要知道他剛剛可是裝成了一把扶手椅被人識破的。
「我親愛的赫瑞司，」鄧不利多似乎覺得很可笑，說道，「如果食死人真的來過，肯定會在房子上空留下黑魔標記的。」
巫師用胖乎乎的手拍了一下寬大的前額。
「黑魔標記。」他嘟囔道，「我就覺著還缺點兒什麼……啊，對啦。不過，也來不及了。我剛把椅套調整好，你們就進屋了。」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將兩根鬍子尖都吹得翹了起來。
「要我幫你收拾嗎？」鄧不利多彬彬有禮地問。
「請吧。」那人說。
他們背對背站了起來，一個又高又瘦，一個又矮又胖，兩人步調一致地揮舞著魔杖。
傢具一件件跳回了原來的位置，裝飾品在半空中恢復了原形，羽毛重新鑽回軟墊裡，破損的圖書自動修復，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書架上。油燈飛到牆邊的小桌上，重新點亮了。一大堆碎裂的銀色像框眨眨爍爍地飛到了房間那頭，落在一張寫字檯上，重又變得光亮如新。房間各處破損、撕裂、豁開的地方都複復修。牆上的污跡也自動擦乾淨了。
「順便問一句，那是什麼血呀？」鄧不利多問道，聲音蓋過了剛修好的老爺鐘的鐘擺聲。
「牆上的？是火龍血。」這位名叫赫瑞司的巫師大聲喊著回答，這時那盞枝形吊燈自動跳回了天花板上，吱吱嘎嘎、丁丁噹噹的聲音震耳欲聾。
隨著鋼琴最後發出丁冬一響，房間裡總算安靜下來。
「是啊，火龍血，」巫師談興很濃地說，「我的最後一瓶，目前價格貴得驚人。不過，也許還能用。」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餐具櫃前，拿起櫃頂上的一隻小水晶瓶，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裡面黏稠的液體。
「嗯，有點兒臟了。」
他把小瓶重新放回到餐具柜上，嘆了一口氣。這時，他的目光才落在哈利的身上。
「嗬，」他說，圓圓的大眼睛立刻望向哈利的額頭，以及額頭上那道閃電形的傷疤，「嗬！」
「這位，」鄧不利多走上前去做介紹，「是哈利波特。哈利，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老同事，叫赫瑞司·史拉轟。」
史拉轟轉向鄧不利多，臉上一副機敏的表情。
「你以為靠這個就能說服我，是嗎？我告訴你，阿不思，答案是不行！」
他推開哈利走了過去，並且堅決地把臉轉向一邊，像在抵禦什麼誘惑似的。
「我想，我們至少可以喝一杯吧？」鄧不利多問，「為了過去的時光？」
史拉轟遲疑著。
「好吧，就喝一杯。」他態度生硬地說。
鄧不利多朝哈利笑了笑，領著他走向一把椅子。這把椅子很像史拉轟剛才冒充過的那把，椅子旁邊是剛剛燃起的爐火和一盞明亮的油燈。
哈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有一種感覺，似乎鄧不利多出於某種原因，儘量把他安排在顯眼的地方。果然，史拉轟對付完那些瓶子和杯子、重新轉過臉來時，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哈利身上。
「哼，」他趕緊移開目光，好像害怕眼睛會受傷似的，「給——」他遞了一杯給已經坐下來的鄧不利多，又把托盤朝哈利面前一推，然後坐進了那張剛剛修復的沙發上的一堆軟墊裡，板著臉陷入了沉默。他的腿因為太短，夠不著地面。
「怎麼樣，赫瑞司，近來你身子骨還好吧？」鄧不利多問。
「不太好，」史拉轟立刻說道，「透不過氣來。哮喘，還有風濕，腿腳不像以前那麼靈便了。唉，這也是意料中的。人老了，不中用了。」
「不過，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準備了這麼一個歡迎現場，動作肯定夠敏捷的。」鄧不利多說，「你得到警報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鐘吧？」
史拉轟半是惱怒半是得意地說道：「兩分鐘。我在洗澡，沒聽見我的入侵咒被解除的警報。不過，」他似乎重新鎮靜下來，板著臉說道，「事實不可否認，我是個老頭子啦，阿不思。一個疲憊的老頭子，有權過一種清靜的生活，得到一些物質享受。」
他無疑並不缺乏物質享受，哈利看了看房間裡的擺設，想道。房間裡又擠又亂，但沒有人會說它不舒適。這裡有軟椅、墊腳凳、飲料和書籍，還有一盒盒巧克力和一堆鼓鼓囊囊的靠墊。如果哈利不知道是誰住在這裡，他準會猜想是一位挑剔講究的貴婦人。
「你的年齡還沒我大呢，赫瑞司。」鄧不利多說。
「是啊，也許你自己也該考慮退休了。」史拉轟直話直說。他那雙淺綠色的眼睛盯住了鄧不利多受傷的手。「看得出來，反應不如過去那麼敏捷了。」
「你說得對，」鄧不利多平靜地說，把袖子往上抖了抖，露出了燒焦變黑的手指的指尖。哈利看了，覺得脖子後面一陣異樣的刺痛。「我顯然是比過去遲鈍了。可是另一方面……」
他聳聳肩膀，攤開了兩隻手，似乎想說年老也有年老的好處。這時哈利注意到鄧不利多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上戴著一枚戒指，他以前從沒見他戴過。
戒指很大，似乎是金子做的，工藝粗糙，上面嵌著一塊沉甸甸的、中間有裂紋的黑石頭。史拉轟的目光也在戒指上停留了片刻，哈利看見他微微蹙起眉頭，寬腦門上出現了幾道皺紋。
「那麼，赫瑞司，所有這些抵擋入侵者的安全措施……是針對食死人的，還是針對我的呢？」鄧不利多問。
「食死人要我這把不中用的老骨頭有什麼用？」史拉轟反問道。
「我想，他們想讓你把你的聰明才智用於鎮壓、酷刑和謀殺。」鄧不利多說道，「你敢說他們沒有來拉你入伙嗎？」
史拉轟惡狠狠地瞪了鄧不利多片刻，然後低聲說道：「我沒有給他們機會。一年來，我一直行蹤不定。待在一個地方從來不超過一個星期。從一處麻瓜住宅搬到另一處麻瓜住宅——這幢房子的主人正在加那利群島1度假呢。我在這兒住得很舒服，真捨不得離開。一旦找到竅門就很容易啦，他們不用測奸器，而用那些可笑的防盜警報器，你只要在上面施一個冰凍魔咒，還有，搬鋼琴進來時別讓鄰居們看見就行了。」
「真巧妙。」鄧不利多說，「不過，對於一個想過清靜日子的不中用的老傢伙來說，這種生活不是太累人了嗎？想一想，如果你回到霍格華茲——」
「如果你想告訴我在那所討厭的學校裡我會生活得更平靜，阿不思，你不妨省省力氣，別再往下說了！不錯，我是在到處東躲西藏，但自從桃樂絲·恩不裡居離開以後，我也聽說了一些離奇的傳言！如果你們現在就是這樣對待教師的——」
「恩不裡居教授跟我們的那些馬人發生了衝突。」鄧不利多說道，「我想，赫瑞司，你肯定不會大搖大擺地走進禁忌森林，管一群憤怒的馬人叫『骯髒的雜種』吧。」
「她竟然做出這種事情？」史拉轟說道，「真是個傻婆娘，我一向討厭她。」
哈利輕輕地笑出了聲，鄧不利多和史拉轟都扭過頭來看著他。
「對不起，」哈利趕緊說道，「只是——我也不喜歡她。」
鄧不利多突然站了起來。
「你要走了嗎？」史拉轟立刻滿臉期待地問。
「不，我只想問一下我能不能用用你的衛生間。」鄧不利多說。
「噢——」史拉轟顯然很失望，說道，「順著門廳，左邊的第二個門就是。」
鄧不利多向房間那頭走去。門在他身後關上後，房間裡靜下來。過了片刻，史拉轟站起身，但似乎拿不定主意要做什麼。他偷偷瞥了一眼哈利，然後大步走到壁爐前，轉身背對爐火，烘烤著他的大屁股。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把你帶來。」他突然說道。
哈利只是看著史拉轟。史拉轟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瞟向哈利的傷疤，而且這次把他的整個臉都看清楚了。
「你長得很像你父親。」
「是的，別人也這麼說。」哈利說。
「只是眼睛不像。你的眼睛——」
「像我母親，是的。」這話哈利聽了無數遍，都覺得有點膩煩了。
「哼，是啊。當然啦，作為一名教師，是不應該偏愛學生的，但我就是偏愛她。你的母親，」史拉轟看到哈利疑問的目光，補充道，「莉莉·伊凡，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之一。活潑可愛。一個迷人的姑娘。我經常對她說，她應該在我的學院才是。我經常得到她很不客氣的回答。」
「你在哪個學院？」
「我當時是史萊哲林的院長。」史拉轟說。
「哦，得了，」他看到哈利臉上的表情，立刻朝他晃著一根短粗的手指道，「別因為這個就對我有敵意！我想，你一定像她一樣，是葛萊芬多的吧？是啊，一般都是世代相傳的。不過也有例外。聽說過天狼星·布萊克嗎？你肯定聽說過——前兩年報上經常出現的——幾個星期以前死了——」
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地揪住了哈利的五臟六腑。
「是啊，想當年，他可是你父親在學校的好朋友。布萊克家的人都在我的學院，沒想到天狼星卻到了葛萊芬多！真可惜——他是個很有天分的男孩。他弟弟獅子一來我就把他弄到手了，但要是兩個人都在我那兒就好了。」
他說話的口氣，就像一位熱心的收藏家在拍賣中輸給了對手。他顯然陷入了回憶，眼睛望著對面的牆壁，身子懶洋洋地原地轉動，好讓整個後背均勻受熱。
「當然啦，你母親是麻瓜出身。當我發現這一點時簡直不敢相信。我本來以為，她那麼優秀，肯定是純種的。」
「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麻瓜出身，」哈利說，「她是全年級最優秀的學生。」
「有時候就會有這種事，真奇怪，是不是？」史拉轟說。
「不奇怪。」哈利冷冷地說。
史拉轟吃驚地低頭看著他。
「你可別以為我有偏見！」他說，「不，不，不！我不是剛說過，你母親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學生之一嗎？還有比她低一級的德克·克萊斯韋——現在是妖精聯絡處的主任——也是麻瓜出身，一個資質很高的學生，現在仍然經常向我透露古靈閣裡寶貴的內部消息！」
他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往上跳了跳，指著柜子上那許多眨眨發亮的像框，每個像框裡都有活動的小人兒。
「這些都是我以前的學生，都是簽名照片。你會看見巴拿巴斯·古費，《預言家日報》的編輯，他總是很有興趣聽我對時局發表見解。還有蜜蜂公爵糖果店的安布羅修·弗魯姆——每年我過生日時，他都要送我一個禮品籃，因為當年是我把他介紹給了西塞隆·哈基斯，使他得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還有後面——你伸長脖子就能看見——是格韋諾格·瓊斯，霍利黑德哈比2隊的隊長……人們經常奇怪我為什麼跟哈比隊隊員的交情那麼好，只要我願意，就能搞到不花錢的球票！」
說到這裡，他似乎情緒大振。
「這些人都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你，能把東西送給你嗎？」哈利問，他忍不住懷疑，既然裝滿糖果的禮品籃、魁地奇球票以及徵詢他的觀點和忠告的那些人都能找到史拉轟，食死人怎麼會追查不到他的下落呢？
史拉轟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就像剛才牆上的血跡一樣。
「當然不能，」他低頭看著哈利說，「我已經一年沒有跟任何人聯繫了。」
哈利感覺到史拉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一時間，他顯得有點兒不安，接著聳了聳肩。
「不過，這年頭，謹慎的巫師都儘量不拋頭露面。鄧不利多說得也有道理，但這個時候到霍格華茲任職，就等於公開宣佈我是擁護鳳凰會的！儘管我相信他們勇敢無畏，令人欽佩，但我這個人不太喜歡死亡率——」
「你到霍格華茲來教書，不一定要加入鳳凰會啊。」哈利說，口氣裡忍不住透著一點嘲笑。想到天狼星躲在山洞裡，靠吃老鼠活命，他很難同情史拉轟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大多數教師都不是鳳凰會成員，而且沒有一個人被害——當然啦，除非你把奎若算上，但那是他活該，因為他是替佛地魔賣命的。」
哈利知道史拉轟肯定會像其他巫師一樣，聽到他大聲說出佛地魔的名字就嚇得不行。果然不出所料，史拉轟打了個激靈，大聲發出了抗議，但哈利沒有理會。
「我認為，只要鄧不利多擔任校長，學校的教工就會比大多數人都安全。據說，佛地魔只害怕他一個人，是不是？」哈利繼續說。
史拉轟出了一會兒神，似乎在仔細考慮哈利的話。
「唉……是啊，那個連名字都不能提的大魔頭確實從來沒敢跟鄧不利多較量過。」他滿不情願地嘟囔道，「我想，既然我沒有加入食死人，那個不能說出名字的人就不可能把我當成朋友……那樣的話，我待在阿不思身邊恐怕會更安全些……我不能假裝愛蜜莉·波恩的死對我毫無觸動……她在部裡有那麼多熟人、那麼多保護，都……」
鄧不利多重新走進了屋裡，史拉轟嚇了一跳，他似乎忘記了鄧不利多還沒離開這幢房子。
「哦，你回來了，阿不思，」他說，「你去的時間可不短啊，閙肚子了？」
「沒有，我只是翻了翻那些麻瓜雜誌。」鄧不利多說，「我很喜歡毛衣編織圖案。好了，哈利，我們已經叨擾了赫瑞司很長時間，我認為我們應該走了。」
哈利欣然從命，立刻站了起來。史拉轟似乎吃了一驚。
「你們要走了？」
「是啊。我想，我能看得出來敗局已定。」
「敗局……？」
史拉轟顯得很不安。他擺弄著兩根胖胖的大拇指，焦慮地看著鄧不利多裹緊了旅行斗篷，哈利拉上了他的夾克衫拉鏈。
「唉，我很遺憾你不肯接受這份工作，赫瑞司，」鄧不利多說著舉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做了個告別的姿勢，「如果你能回來，霍格華茲會很高興的。我們大大加強了安全防範措施，只要你願意，隨時歡迎你過來看看。」
「好……唉……太客氣了……我說過……」
「那就再見了。」
「再見。」哈利說。
他們剛走到前門，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喊叫。
「好吧，好吧，我幹！」
鄧不利多一轉身，看見史拉轟正氣喘吁吁地站在客廳門口。
「你願意重新出來工作？」
「是啊，是啊，」史拉轟不耐煩地說，「我肯定是瘋了，但是沒錯，我願意。」
「太好了，」鄧不利多頓時喜形於色，「那麼，赫瑞司，我們9月1日見。」
「好吧，沒問題。」史拉轟嘟囔道。
他們走在花園的小徑上時，身後又傳來了史拉轟的聲音。
「我會要求漲工資的，鄧不利多！」
鄧不利多輕聲笑了。花園的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關上了，他們穿過黑壓壓的裊裊繞繞的濃霧，朝山下走去。
「幹得不錯，哈利。」鄧不利多說。
「我什麼也沒做呀。」哈利吃驚地說。
「噢，你做了。你讓赫瑞司看到了他回到霍格華茲能得到多少好處。你喜歡他嗎？」
「嗯……」
哈利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喜歡史拉轟。他覺得史拉轟在某些方面還是挺討人喜歡的，但他似乎有些虛榮。還有，雖然他嘴上說的是另外一套，但他對於一個麻瓜出身的人竟能成為出色的女巫，表露出了太多的驚訝。
「赫瑞司喜歡物質享受，」鄧不利多接著說道，哈利就用不著把他這些心裡想法說出來了，「還喜歡結交著名的、成功的、有權有勢的人物。他喜歡那種聽他擺佈的感覺。他自己從來不想掌管大權，而更喜歡屈居次要位置——那樣天地更寬，更加遊刃有餘。他在霍格華茲時，總喜歡挑選自己最喜歡的學生，有時是因為他們的抱負或智慧，有時是因為他們的魅力或天賦，而且他有一種很不尋常的本領，總能挑選到那些日後會在各行各業出人頭地的人。赫瑞司以自己為核心搞了一個俱樂部，由他的得意門生組成。他讓他們之間互相認識，建立有用的聯繫，最後總能獲得某種好處，或是免費得到一箱他最喜歡的菠蘿蜜餞，或是有機會向妖精聯絡處推薦一名辦事員。」
哈利腦海裡立刻出現了一隻胖鼓鼓的大蜘蛛，它這裡吐一根絲，那裡吐一根絲，在身體周圍結了一張網，把美味多汁的大蒼蠅引到自己身邊來。
「我告訴你這些，」鄧不利多繼續說，「不是叫你對赫瑞司——我們現在必須稱他為史拉轟教授了——產生反感，而是希望你保持警惕。他肯定會來拉攏你的，哈利。你會成為他收藏品中的瑰寶：大難不死的男孩……或者，用他們最近對你的稱呼，『救世之星』。」
聽了這些話，哈利身上起了一絲寒意，這寒意與周圍的濃霧沒有關係。他想起了幾個星期前聽到的那句話，那句對他有著可怕而特殊含義的話：
兩個人不能都活著……
鄧不利多已經停下腳步，站在與他們先前經過的那座教堂平行的地方。
「行了，哈利。你只要抓緊我的胳膊。」
這次，哈利對現影有了心理準備，但仍覺得很不舒服。當壓力消失、他發現自己又能順暢地呼吸時，他已和鄧不利多並肩站在一條鄉村小路上，而面前那個歪歪斜斜的剪影，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二個最喜歡的地方：洞穴屋。儘管剛才有一絲恐懼侵入了他的內心，但一看到洞穴屋，他的情緒就不由得歡快起來。榮恩在這裡……還有衛斯理夫人，她做的飯菜，比他認識的任何人做的都好吃……
「如果你不反對，哈利，」他們穿過大門時，鄧不利多說，「分手前我想跟你說幾句話。不想讓別人聽見。也許就在那裡？」
鄧不利多指著房子外面一間破敗的小石屋，那是衛斯理一家放掃帚的地方。哈利有些困惑地跟著鄧不利多走進了嘎吱作響的小門，來到一個比普通的碗櫃大不了多少的地方。鄧不利多點亮魔杖，讓它像火把一樣照著，然後他微笑地看著哈利。
「哈利，希望你能原諒我提起這個話題，但是在部裡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你似乎一直對付得不錯，對此我很高興，還有點兒自豪。請允許我說一句，我認為天狼星也會為你感到自豪的。」
哈利嚥了口唾沫，他的聲音好像棄他而去了。他認為他無法忍受談論天狼星。那天聽威農姨丈說「他的教父死了？」就已經使他很痛苦了，後來聽史拉轟那麼輕描淡寫地吐出天狼星的名字，更讓他感到傷心。
「這很殘酷，」鄧不利多溫和地說，「你和天狼星只在一起待了那麼短的時間。你們本來應該在一起度過許多快樂的時光，這種結局真讓人難受。」
哈利點了點頭，眼睛固執地盯著一隻正往鄧不利多帽子上爬的蜘蛛。
他可以感覺到鄧不利多是理解他的，鄧不利多甚至可能猜到，哈利在收到那封信之前，幾乎從早到晚都躺在德思禮家的床上，不吃不喝，盯著水氣模糊的窗戶，內心充滿了如同催狂魔留下的那種空洞和寒意。
「很難相信，」哈利終於低聲說道，「他再也不會給我寫信了。」
他的眼睛突然火辣辣的，趕緊眨了眨眼皮。他不好意思承認，實際上，找到教父之後給他帶來的最美好的一件事情，就是知道有一個人在霍格華茲校外像父母一樣時刻關心著他……如今，送信的貓頭鷹再也不會帶給他那種慰藉了……
「對你來說，天狼星代表著許多你以前從不知道的東西。」鄧不利多溫和地說，「失去他肯定令你感到無比痛苦……」
「可是我在德思禮家的時候，」哈利打斷了他的話，聲音變得有力了，「我知道我不能把自己封閉起來，也不能——不能自暴自棄。天狼星肯定不願意這樣，是嗎？而且生命太短暫了……看看波恩夫人，看看愛米琳·萬斯……下一個可能就是我，對嗎？如果真的輪到我，」他直視著鄧不利多那雙在魔杖的亮光下閃爍的藍眼睛，激動地說道，「我一定要儘量多消滅幾個食死人，如果可能的話，就跟佛地魔同歸於盡。」
「說得好，不愧是你父母的兒子、天狼星的教子！」鄧不利多說著讚許地拍了拍哈利的後背，「我要脫帽向你表示敬意——我很想這麼做，但我擔心會弄得你滿身都是蜘蛛。
「另外，哈利，還有一個與此密切相關的話題……我想，最近兩個星期你一直都在訂閲《預言家日報》吧？」
「是的。」哈利說，心臟突然跳得更快了。
「那你就會看到，你在預言廳的那場經歷像洪水一樣泄露出去了，是嗎？」
「是啊，」哈利又說道，「現在大家都知道我是——」
「不，他們不知道，」鄧不利多打斷了他的話，「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那個關於你和佛地魔的預言的完整內容，而這兩個人眼下都站在這間臭烘烘的、爬滿蜘蛛的掃帚棚裡。不錯，許多人確實猜到了佛地魔曾派他的食死人去盜取一個預言球，而那個預言跟你有關。
「那麼，我可不可以斷言，你沒有把預言的內容告訴任何人呢？」
「沒有。」哈利說。
「總的來說，這麼做是明智的，」鄧不利多說，「不過我認為你不妨在你的朋友榮恩·衛斯理先生和妙麗·格蘭傑小姐面前鬆鬆口。是啊，」看到哈利驚愕的神色，他又說道，「我認為可以讓他們知道。你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瞞著他們，會傷害他們的感情的。」
「我不想——」
「——讓他們擔驚受怕？」鄧不利多從他的半月形眼鏡片上方打量著哈利，說道，「或者，不想坦白你自己的擔心和恐懼？哈利，你需要朋友。你剛才說得對，天狼星肯定不願意你把自己封閉起來。」
哈利什麼也沒說，但鄧不利多似乎並不需要他做出回答。他接著說道：「再談另外一個與此有關的話題，我希望這學期給你單獨上課。」
「單獨上課——跟你？」哈利太驚訝了，從沉思中突然回過神來。
「是的。我想，現在我應該更多地管管你的教育了。」
「你會教我什麼呢，先生？」
「噢，教一點這個，教一點那個唄。」鄧不利多輕描淡寫地說。
哈利還等著往下聽，但鄧不利多不再多說了，於是哈利就問了一件一直困擾著他的事情。
「如果我跟你上課，就用不著跟石內卜學習鎖心術了，是嗎？」
「是石內卜教授，哈利——是的，用不著了。」
「太好了，」哈利如釋重負，「那些課簡直就是——」
他停住了，強忍著沒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我認為『徹底失敗』這個詞用在這裡很合適。」鄧不利多點點頭說。
哈利笑了起來。
「啊……那就意味著我從此不大見得到石內卜教授了，」他說道，「除非我O．W．Ls得了『優秀』，不然他是不會讓我選修魔藥學的，而我知道我肯定得不到『優秀』。」
「成績沒送來之前，先別忙著想選修課。」鄧不利多沉著臉說，「我想就在今天什麼時候，成績就能送到了。好了，哈利，分手之前，還有兩件事。
「第一，我希望從此以後，你把你的隱形斗篷時刻帶在身上，即使是在霍格華茲校內。以防萬一，明白嗎？」
哈利點點頭。
「最後，你住在這裡時，洞穴屋得到了魔法部所能提供的最嚴密的安全保護。這些措施給亞瑟和茉莉帶來了一定程度的不便——比如，他們所有的郵件都要經部裡審查後才能送達。但他們絲毫不介意，一心只牽掛著你的安全。可是，如果你跟他們住在一起時冒險胡來，可就太對不起他們了。」
「我明白。」哈利趕緊說道。
「那就好，」鄧不利多說完，推開了掃帚棚的門，走到外面的院子裡，「我看見廚房裡亮著燈。我們就讓茉莉趕緊有機會哀嘆你有多麼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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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加那利群島，位於北大西洋東部，1497年起淪為西班牙殖民地，後改為西班牙的兩個省。
2 哈比，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怪物，臉和軀幹似女人，而翅膀、尾巴和爪子似鳥，性情殘忍、貪婪。關於霍利黑德哈比隊，詳情請見《穿越歷史的魁地奇》第3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