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葬禮之後
片片明朗的藍天開始出現在城堡塔樓上空，但這些夏天來臨的跡象未能讓哈利心情好起來。他既沒能偵察出馬份在幹什麼，也沒能跟史拉轟單獨談上話，讓他交出看樣子已經隱藏數十年的記憶。
「說最後一遍，忘掉馬份吧。」妙麗果斷地對哈利說。這是午飯後，他們和榮恩坐在院子中一個陽光明媚的角落裡。妙麗和榮恩都捏著一份魔法部的小冊子：《現影常見錯誤及避免方法》，今天下午就要考試了，但小冊子基本上未能鎮定他們緊張的神經。一個女孩從拐角走了出來，榮恩一驚，忙躲到妙麗身後。
「不是文妲。」妙麗厭倦地說。
「哦，還好。」榮恩說著放鬆下來。
「哈利波特？」那女孩說，「有人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謝謝……」
哈利接過那小卷羊皮紙，心猛地往下一沉。那女孩走開後他說：「鄧不利多說過在我搞到記憶之前不上課了呀！」
「也許他想問問你進展如何。」妙麗猜測道，哈利打開紙卷。上面不是鄧不利多那細長的斜體字，而是凌亂潦草的字跡，紙上還有一大團墨漬，字跡很難辨認。
親愛的哈利、榮恩、妙麗：
阿辣哥在昨天夜裡死了。哈利和榮恩，你們見過他，知道他多麼特殊。妙麗，我知道你也會喜歡他的。如果你們今晚能來參加葬禮，對我意義很大。我打算黃昏時分舉行葬禮，這是一天中他最喜歡的時間。我知道你們不允許那麼晚出來，但可用隱形斗篷。我本來不想提這個要求，可是我無法獨自面對。
海格
「你看。」哈利把紙條遞給了妙麗。
「哦，上帝。」她迅速掃了一遍後遞給了榮恩，他也讀了一遍，臉上露出越來越不敢相信的表情。
「他瘋了！」榮恩激烈地說，「那畜生叫它的同伴把哈利和我吃掉！說是隨便吃！現在海格卻要我們去對著它那恐怖的、毛森森的屍體痛哭！」
「不僅如此，」妙麗說，「他還要我們晚上離開城堡，明知道保安措施已經嚴了一百萬倍，被抓到會有多大的麻煩！」
「我們以前也在夜裡去看過他。」哈利說。
「去過，可是為這種事？」妙麗說，「我們為海格冒過很多風險，可是畢竟——阿辣哥已經死了。如果是為了救他——」
「——我更不想去，」榮恩堅決地說，「你沒見過它，妙麗。相信我，死了會使海格好得多。」
哈利拿回紙條，盯著那滿紙的墨漬，顯然曾經有大滴大滴的淚水掉在羊皮紙上。
「哈利，你不會打算去吧？」妙麗問，「為這個關禁閉太不值了。」
哈利嘆了口氣。
「是，我知道，我想海格只能自己安葬阿辣哥了。」
「就是。」妙麗看上去鬆了口氣，「哎，今天下午魔藥課要沒人了，我們都去考試……想辦法軟化史拉轟吧！」
「你覺得第五十七次會幸運嗎？」哈利苦澀地說。
「幸運，」榮恩突然說，「哈利，對了——幸運！」
「你說什麼呀？」
「用幸運藥水！」
「榮恩，對——對了！」妙麗似乎嚇呆了，「當然！我怎麼沒想到呢？」
哈利瞪著他倆。「福來福喜？我不知道……我還想留著呢……」
「留著幹什麼？」榮恩不解地問。
「哈利，還有什麼比這個記憶更重要的嗎？」妙麗問。
哈利沒有回答。那個小金瓶已在他腦際縈繞了一段時間，一些模糊而不成形的想法（金妮和丁分手，榮恩高興地看到她有新男友）在他的腦海深處醞釀，只有在夢中或半夢半醒的矇矓時刻才會意識到……
「什——？是，當然，」他回過神來，「嗯……好吧。如果今天下午還不能讓史拉轟開口，我晚上就帶一些福來福喜去再試一次。」
「那就這麼定了，」妙麗活潑地說，她站了起來，踮起腳尖做了個優雅的旋轉動作，一邊唸唸有詞，「目標……決心……從容……」
「哦，停止，」榮恩央求道，「我已經夠暈的了——快，掩護我！」
「不是文妲！」妙麗不耐煩地說，又一對女孩出現在院中，榮恩急忙躲到她身後。
「漂亮，」榮恩說著從妙麗肩頭偷偷看了一眼，「嘿，她們好像不大開心，是不是？」
「她們是蒙哥馬利姐妹，當然不開心了，你沒聽說她們小弟弟的事嗎？」妙麗說。
「說實話，我已經不瞭解別人家人的情況了。」榮恩說。
「她們的弟弟被狼人咬了，據說是因為她們的母親拒絶幫助食死人。總之，那男孩才五歲，死在聖芒戈醫院了，他們救不了他。」
「死了？」哈利震驚地問，「可狼人不殺人啊，他們不是只會把你變成狼人嗎？」
「有時也會殺，」榮恩的表情異常嚴峻，「我聽說過狼人失去控制的時候就會。」
「那狼人叫什麼？」哈利忙問。
「聽說是那個焚銳·灰背。」妙麗說。
「我知道——那個喜歡襲擊小孩的瘋子。路平跟我說過的！」哈利憤怒地說道。
妙麗黯然地看著他。
「哈利，你必須搞到那段記憶。這都是為了阻止佛地魔，是不是？現在發生的這些可怕的事都要歸到他頭上……」
城堡裡的鐘聲響了，妙麗和榮恩跳了起來，顯得很害怕。
「你們沒問題，」他倆走向門廳去跟其他參加現影考試的學生會合時，哈利說，「祝你們好運！」
「你也是！」妙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哈利朝地下教室走去。
那天下午魔藥課上只有三個學生：哈利、爾尼和跩哥·馬份1。
「你們都不到現影的年齡？」史拉轟和藹可親地問，「還沒滿十七歲？」
三人點了點頭。
「那好，」史拉轟快活地說道，「既然人數這麼少，我們來做點兒好玩的，我要你們每人給我配一點有趣的東西！」
「聽起來很棒，先生。」爾尼搓著手奉承道。馬份卻沒有一絲笑容。
「什麼意思，『有趣』的東西？」他煩躁地問。
「哦，給我一個意外。」史拉轟輕鬆地答道。
馬份沉著臉打開了他的《高級魔藥製作》，再明顯不過的是，他認為這門課是白耽誤工夫。哈利越過自己的課本偷偷地看著他，想道，馬份無疑是在吝惜本來可以去萬應室的時間。
是幻覺嗎，馬份怎麼似乎像東施一樣變瘦了？他無疑是更加蒼白了，皮膚仍帶著那種暗灰色，也許是由於他這些天很少見陽光。他沒有了得意、興奮或高傲的神氣，也全無在霍格華茲特快列車上公開吹噓佛地魔給他的任務時那種趾高氣揚，在哈利想來，只可能有一個結論：那個任務，不管它是什麼，進行得不順利。
受了這個念頭的鼓舞，哈利翻開他的《高級魔藥製作》，找到了一個被混血王子改動了很多的叫做歡欣劑的魔藥，它似乎不僅符合史拉轟的要求，而且（想到這兒，哈利心臟狂跳起來）如果能讓他嘗上一點的話，或許可以讓他心花怒放，交出記憶……
「啊，看上去妙極了。」一個半小時後，史拉轟盯著哈利大釜中陽光般金黃的液體拍手叫道，「歡欣劑，是不是？那是什麼味道？嗯……你加了小小一枝椒薄荷，是不是？不大正統，然而這是多麼天才的靈感，哈利。當然啦，這可以抵消唱歌太多和擰鼻子等偶爾引起的副作用。我真不知道你從哪兒得到的這些奇思妙想，我的孩子……除非——」
哈利用腳把混血王子的課本往書包深處塞了塞。
「——就是你母親的基因在你身上顯出來了！」
「哦……也許吧。」哈利鬆了口氣。
爾尼一臉怨氣，他決心要勝過哈利一次，急急忙忙發明了自己的魔藥，可它卻在大釜底凝結成紫色的湯糰狀的東西。馬份已經板著臉收拾好書包，史拉轟說他的打嗝藥水只是「還過得去」。
下課鈴一響，爾尼和馬份馬上就走了。
「先生，」哈利開口道，但史拉轟立刻左右望瞭望，看到屋裡只剩下了他和哈利，趕緊用最快的速度溜掉了。
「教授——教授，你不想嘗嘗我的魔——？」哈利絶望地問。
但史拉轟已經走了。哈利失望地倒空大釜，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地下教室，慢慢地上樓回公共休息室了。
榮恩和妙麗下午很晚才回來。
「哈利！」妙麗鑽過肖像洞口時叫道，「哈利，我考過了！」
「好樣的！榮恩呢？」
「他——他只差一點兒。」妙麗小聲說。榮恩無精打采地鑽了過來，看上去頽喪極了。「真是倒霉，因為一丁點大的事——考官剛好看到他落下了半根眉毛……史拉轟怎麼樣？」
「沒戲吧。」這時榮恩走了過來，哈利說，「不走運，夥計。但你下次一定能通過——我們倆可以一起考。」
「我想是吧。」榮恩鬱悶地說，「就半根眉毛！好像多要緊似的！」
「我理解，」妙麗安慰道，「是很苛刻……」
他們吃晚飯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罵現影考官，到走回公共休息室的時候，榮恩的心情似乎略微好了一點兒，現在話題轉到了史拉轟和他的記憶這個老問題上。
「那，哈利——你要不要用福來福喜？」榮恩問。
「嗯，我想最好用一下。」哈利說，「我覺得不需要全用掉，因為要不了十二個小時，要不了一個通宵……我只要喝一口，兩三小時應該就夠了。」
「那種感覺美妙極了，」榮恩懷念地說，「好像你幹什麼都不會出錯。」
「你說什麼呀？」妙麗笑道，「你又沒喝過！」
「是啊，可是我以為喝過，是不是？」榮恩煞有介事地說道，「其實差不多……」
他們剛才看到史拉轟進了餐廳，知道他喜歡慢慢用餐，就在公共休息室等了一會兒，計劃是等史拉轟回去之後哈利去他的辦公室。
太陽落到禁忌森林的樹梢上時，他們判斷時間到了，看準奈威、丁和西莫都在休息室之後，偷偷溜進了男生宿舍。
哈利拿出箱底的襪子，抽出了一個眨眨發光的小瓶子。
「找到了。」哈利舉起小瓶，掐好量喝了一口。
「感覺如何？」妙麗小聲問。
哈利一時沒有回答，接著，慢慢地但是確確實實地，一種無比振奮的感覺流向全身，彷彿有無限的機會。他感到自己能做任何事，一切事……從史拉轟那裡搞到記憶突然好像不僅可能，而且簡直是輕而易舉……
他微笑著站了起來，充滿自信。
「妙極了，真是妙極了。好……我要去海格那兒。」
「什麼？」榮恩和妙麗大吃一驚。
「哦，哈利——你要去見史拉轟，還記得嗎？」妙麗說。
「不，」哈利自信地說，「我要去海格那兒，我對這件事感覺很好。」
「你對埋葬一隻巨蜘蛛感覺很好？」榮恩驚愕地問。
「對，」哈利從包裡抽出隱形斗篷，「我感覺今天晚上應該去那兒，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榮恩和妙麗一起說，兩人現在都很驚恐了。
「這是福來福喜嗎？」妙麗擔心地問，一邊把瓶子舉到光前，「你不會還有一瓶——什麼——」
「瘋狂素？」榮恩猜測道，這時哈利已經把隱形斗篷披到了肩上。
哈利哈哈大笑，他倆好像更害怕了。
「相信我，我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麼……或至少……」他自信地朝門口走去，「福來福喜知道。」
他把隱形斗篷拉到頭上，往樓下走去，榮恩、妙麗緊跟在後面。下了樓梯，哈利從敞開的門裡溜了出去。
「你跟她在上面幹什麼？」文妲·布朗尖叫道，目光越過哈利盯著從男生宿舍下來的榮恩和妙麗。哈利聽到榮恩結結巴巴地分辯著，他快步穿過房間，甩掉了他們。
過肖像洞口很簡單，他走近時，金妮和丁正好爬進來。哈利從他們兩人之間鑽了過去，不小心碰了金妮一下。
「請別碰我，丁，」她說，語氣有些惱火，「你老是這樣，我自己能爬進去……」
肖像在哈利身後旋上，但他聽到丁在生氣地反駁……他的快感在增強。哈利在城堡中大步流星地走著，不需要躡手躡腳，因為路上沒碰到一個人，但這一點也不令他奇怪。今晚他是霍格華茲最幸運的人。
為什麼有把握該去海格那兒，他也不知道，彷彿魔藥一次只能照亮幾步，他看不到最後會通向哪裡，看不到史拉轟會從哪兒進來，但他知道自己是在能搞到記憶的正確道路上。到了門廳，他看到飛七忘了鎖大門，哈利微笑著打開門，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和青草的氣味，然後下台階走入了暮色中。
到了台階底下，他才想起途中到菜園裡去走走會是多麼愜意。雖然不完全順路，但哈利清楚地感到他應該聽從這一沖動。於是他立刻邁動雙腳朝菜園方向走去。到了那裡，他高興但並不十分驚訝地發現史拉轟教授在跟芽菜教授說話。哈利躲在低矮的石牆後面，心境平和地聆聽著他們的對話。
「……真是謝謝你費心，波莫娜，」史拉轟客氣地說，「多數權威認為此藥在黃昏時採摘藥效最佳。」
「哦，我同意，」芽菜熱情地說，「夠了嗎？」
「足夠，足夠，」史拉轟連聲道謝，哈利看見他抱了一大捧葉子，「我的三年級學生每人都可分到幾片，還能餘下一些，防止有人煮過頭……好，祝你晚安，再次感謝！」
芽菜教授在漸濃的暮色中朝著暖房的方向走去，史拉轟邁步朝哈利隱身的地方踱了過來。
哈利突然感到一種想要現身的衝動，一把扯下了隱形斗篷。
「晚上好，教授。」
「我的老天爺，哈利，你嚇了我一跳。」史拉轟猛然止步，警惕地看著他，「你怎麼從城堡裡出來了？」
「我想飛七忘記鎖門了。」哈利愉快地說，他高興地看到史拉轟皺起了眉頭。
「我要揭發那個人，依我看他更關心垃圾而不是師生的安全……可你為什麼在這兒呢，哈利？」
「哦，先生，是海格，」哈利知道現在應該實話實說，「他很難過……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教授？我不想給他惹麻煩……」
史拉轟的好奇心顯然被勾起來了。
「這個，我不能保證，」他粗聲說，「但我知道鄧不利多對海格深信不疑，所以我相信海格不會幹太可怕的……」
「哦，是那只巨蜘蛛，海格養了好多年了……它住在林子裡……會說話和做好多事——」
「我也曾聽說過林子裡有八眼巨蛛。」史拉轟望著黑森森的樹林，輕聲說，「這麼說是真的？」
「對，」哈利說，「可這一隻，阿辣哥，是海格養的第一隻，它昨天夜裡死了。海格非常難過，他希望有人陪他埋葬阿辣哥，我說我去。」
「令人感動，很感人。」史拉轟心不在焉地說，他那眼皮向下耷拉著的大眼睛盯著遠處海格小屋的燈光。「八眼巨蛛的毒汁是非常珍貴的……如果那畜生剛死，毒汁可能還沒幹……當然，如果海格不高興，我不想冒昧。但如有辦法搞到一些……要知道，從活的八眼巨蛛身上搞到毒汁幾乎是不可能的……」
史拉轟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採集它似乎太浪費了……也許一品脫能值一百加隆呢……老實說，我的薪水不高……」
現在哈利看清該做什麼了。
「嗯，」他裝得很像地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教授，如果你想去，海格可能會很高興的……可以更隆重地給阿辣哥送行……」
「是，當然，」史拉轟說，他的眼睛現在眨眨發光了，「好吧，哈利，我帶上一兩瓶酒到下面跟你會合……我們為那可憐的畜生——不是祝壽——而是在下葬之後好好為它送行。我去換一下領帶，這條太花哨了點兒……」
他匆匆跑回城堡。哈利加快腳步往海格那兒走去，對自己很滿意。
「你來了。」海格打開門，看到哈利掀開隱形斗篷出現在他面前，他沙啞地說道。
「是啊——榮恩和妙麗來不了，他們很抱歉。」
「不——不要緊……但你來了他會很感動的，哈利……」
海格大聲抽泣了一下。他給自己做了個黑袖套，好像是用破布條蘸了鞋油做的。他眼睛又紅又腫。哈利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肘，這是他不用費勁而可以夠得著的最高部位。
「在哪兒安葬他2？林子裡？」
「老天，不行，」海格說著用襯衫角擦了擦淚眼，「阿辣哥一死，其他蜘蛛不肯讓我靠近他們的網子。看來他們只是因為他的命令才沒有吃掉我！你能相信嗎，哈利？」
誠實的回答是「相信」，哈利還痛苦地記得他和榮恩遭遇那些八眼巨蛛的情景，他們很清楚阿辣哥是阻止那些巨蛛吃掉海格的惟一原因。
「以前林子裡從來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海格搖頭道，「不容易啊，把阿辣哥的屍體搬出來。跟你說吧——他們一般會把屍體吃掉……可是我想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好好送行……」
他又抽泣起來，哈利一邊拍著他的胳膊肘一邊說（魔藥似乎暗示他正該這麼做）：「海格，我在路上碰到史拉轟教授了。」
「沒有麻煩吧？」海格說著驚恐地抬起頭，「我知道你不該晚上離開城堡，是我的錯——」
「不，不，他聽到我來做什麼之後，說他也想來跟阿辣哥告個別。他去換衣服了，我想……他還說要帶點酒來祭奠阿辣哥……」
「是嗎？」海格說，又是驚訝又是感動，「那——那他真好，而且沒有告發你。我跟赫瑞司·史拉轟從來沒多少交情……但他要來送阿辣哥？嗯……他會喜歡的，阿辣哥……」
哈利暗想，阿辣哥最喜歡的可能是史拉轟的那一身肥肉。他走到後窗口，看到了一幕相當恐怖的情景，外面朝天躺著一隻巨大的死蜘蛛，蛛腿彎曲糾結。
「就葬在這兒嗎，海格，在你的花園裡？」
「南瓜地後面，我想。」海格哽噎道，「我已經挖了——墳墓。只是覺得我們應該說點什麼——美好的回憶——」
他的聲音顫抖著中斷了。敲門聲響起，他轉身去開門，一邊用斑斑點點的大手帕擤著鼻子。史拉轟匆匆跨進門，懷裡抱著幾個酒瓶，脖子上戴了一條黑色的領巾。
「海格，」他用低沉莊重的語氣說，「我很難過。」
「你太好了，」海格說，「非常感謝，也謝謝你不關哈利的禁閉……」
「做夢也想不到。」史拉轟說，「悲哀的夜晚，悲哀的夜晚……那可憐的動物在哪兒？」
「外面，」海格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我們開始嗎？」
三人走進了後花園，月亮在樹縫間發出慘淡的光，與海格窗口的燈光混合在一起，照著躺在一個大坑邊上的阿辣哥的屍體，旁邊是一堆十英呎高的新土。
「真漂亮。」史拉轟說著走近蜘蛛的腦袋，那上頭八隻乳白色的眼睛茫然地盯著蒼穹，兩隻彎曲的大鰲在月光中一動不動。史拉轟在大鰲前彎下了腰，似乎在察看那毛森森的大腦袋，哈利彷彿聽到了瓶子的丁當聲。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欣賞他們的美。」海格對著史拉轟的後背說，眼淚從他那佈滿皺紋的眼角流了下來，「我不知道你對阿辣哥這樣的動物感興趣，赫瑞司。」
「感興趣？親愛的海格，我敬畏他們。」史拉轟從屍體前退了回來，哈利看到瓶子的反光一閃，隱沒在他的斗篷裡，又在那裡擦眼睛的海格全未察覺，「現在……開始葬禮吧？」
海格點點頭，走上前去，拖起巨蜘蛛，大吼一聲，把它滾進了黑坑。屍體撞到坑底時發出一聲可怕的嘎吱吱的巨響，海格又哭了起來。
「當然，你受不了，因為你最瞭解他。」史拉轟也只夠得到海格的胳膊肘，但還是拍了拍他，「我說兩句吧。」
哈利想，史拉轟一定從阿辣哥身上搞了很多優質毒汁，因為他往坑邊走去時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
史拉轟用緩慢、莊嚴的語調說：「別了，阿辣哥，蜘蛛之王，認識你的人不會忘記你長期忠誠的友誼！雖然你的肉體會腐爛，你的精神將留在你森林之家那靜謐的、蛛網交織的所在。願你多眼的後代繁衍不息，也願你的人類朋友在哀痛中得到慰藉。」
「說得……說得……太美了！」海格號叫一聲，倒在糞堆上，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史拉轟說著一揮魔杖，那一大堆泥土升了起來，沉悶地壓在死蜘蛛身上，形成了一個光滑的土丘，「我們進去喝一杯吧。扶著他那一邊，哈利……對了……起來，海格……好……」
他們把海格扶到桌前的一把椅子上，葬禮中一直躲在籃筐裡的牙牙現在輕輕走過來，像平時那樣把它那沉重的腦袋擱到哈利的腿上。史拉轟打開了一瓶他帶來的酒。
「我全都檢查過了，沒有毒藥。」他向哈利保證說，一邊把大半瓶酒倒進了海格那水桶大小的杯子裡，「在你可憐的朋友羅伯特3出事後，我讓一個家庭小精靈嘗了每一瓶酒。」
哈利想象著妙麗聽了這種虐待家庭小精靈的做法後會是什麼表情，決定永遠不對她提起。
「一杯給哈利……」史拉轟說著把第二瓶酒分別倒進兩隻杯子，「……一杯給我。好，」他高高舉起杯子，「為了阿辣哥。」
「阿辣哥。」哈利和海格一起說。
史拉轟和海格都痛飲了一大口，但哈利得了福來福喜的啟示，知道他不能喝，便假裝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我把他從一個蛋養大的，」海格悲傷地說，「剛孵出來時多小啊，才哈巴狗那麼大。」
「真可愛。」史拉轟說。
「以前把他養在學校的柜子裡，直到……唉……」
海格的臉色陰沉下來，哈利知道為什麼：由湯姆·瑞斗主使，將密室事件嫁禍於海格，結果他被趕出了學校。但史拉轟似乎沒在聽，他只是望著天花板，那兒掛著幾隻銅壺，還有一束長長的柔順光潔的白毛。
「不是獨角獸的毛吧，海格？」
「哦，是獨角獸的毛，」海格不在意地說，「從尾巴上扯下來的，在林子裡掛到了樹枝上……」
「可是親愛的朋友，你知道那得值多少錢？」
「動物受傷的時候，我用它綁繃帶，」海格說著聳了聳肩，「特別好使……特別結實，你瞧。」
史拉轟又痛飲了一口，目光仔細在小屋中搜尋著，哈利知道他是在找更多的寶物，可以給他換成好多橡木陳釀的蜂蜜酒、菠蘿蜜餞和天鵝絨的吸煙衫。史拉轟把海格和自己的杯子又斟滿了，問到現在林子裡住著的生物，又問海格怎麼能照看得過來。海格在酒精的作用和史拉轟的奉承之下開朗起來，停止了擦眼睛，開始興致勃勃地大講起護樹羅鍋的飼養來。
福來福喜此時輕輕推了哈利一下，他注意到史拉轟帶來的酒很快要光了。哈利還不會不出聲地施續滿咒，但今晚他不能的念頭是可笑的。果然，哈利拿魔杖在桌肚裡朝空杯子一指，杯子立即滿了，海格和史拉轟都沒察覺（他們現在正在交流著非法交易恐龍蛋的故事），哈利自己咧嘴一笑。
大約一小時後，海格和史拉轟開始放縱地祝酒：為霍格華茲，為鄧不利多，為小精靈釀的酒，為——
「哈利波特！」海格吼道，把第十四桶葡萄酒一飲而盡，流了一下巴。
「對啊，」史拉轟有些口齒不清地叫道，「巴利·沃特，救世少年——嗯——差不多那個意思。」他嘟囔道，也跟著一飲而盡。
沒過多久，海格又淚汪汪地把整條獨角獸的尾巴塞到了史拉轟手中，後者高喊著「為友誼！為慷慨！為十加隆一根！」把它揣進了衣服口袋裏。
接下來有一會兒，海格和史拉轟並排坐著，摟住對方，唱起了一首舒緩憂傷的歌。唱的是一個垂死的巫師奧多。
「啊，好人不長命，」海格嘟囔著趴到桌子上，有一點兒對眼了，史拉轟還在顫聲唱著。「我爸爸那麼年輕就走了……你爸爸媽媽也是，哈利……」
碩大的淚珠又從海格那爬滿皺紋的眼角湧出，他抓住哈利的胳膊搖晃著。
「……在他們那個年紀的巫師裡頭，我見過的最好的一對……可怕……可怕……」
史拉轟傷感地唱著：
英雄奧多被抬回故鄉，
抬到他兒時熟悉的地方，
帽子翻過來，入土安葬，
魔杖折兩段，多麼悲傷。
「……可怕，」海格哼哼道，蓬亂的大腦袋滾到臂彎裡，低沉地打起鼾來。
「對不起，」史拉轟打了個嗝說，「我從來唱不准調子。」
「海格不是說你唱歌，」哈利輕聲說，「他在說我爸爸媽媽的死。」
「哦，」史拉轟抑制住一個大嗝說道，「哦，是啊，那真是——非常可怕。可怕……可怕……」
他似乎不知說什麼好，又去往杯裡添酒。
「我想——你不記得了吧，哈利？」他笨拙地問。
「不記得——他們死的時候我才一歲。」哈利說，一邊盯著在海格粗重的呼嚕中搖曳的燭火，「但我後來瞭解了不少。我爸爸先死的，你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史拉轟聲音微弱地說。
「是……佛地魔殺了他，然後跨過他的屍體朝我媽媽走了過去。」
史拉轟猛地哆嗦一下，但好像無法將他那恐懼的目光從哈利臉上移開。
「他叫我媽媽走開，」哈利無情地說，「佛地魔告訴我她本來可以不死的，他只想殺我，她本來可以逃走的。」
「哦，天哪，」史拉轟輕聲說，「她本來可以……她不用……太可怕了……」
「是啊，」哈利的聲音近乎耳語，「可是她沒有動。爸爸已經死了，她不想我也死掉。她試圖向佛地魔求情……可他只是大笑……」
「夠了！」史拉轟突然叫道，舉起顫抖的手，「真的，親愛的孩子，夠了……我是個老人……我不需要聽……我不想聽……」
「我忘了，」哈利撒了個謊，福來福喜引導著他，「你喜歡她，是不是？」
「喜歡她？」史拉轟說，眼裡又汪滿了淚水，「我不能想象有哪個見過她的人會不喜歡她……非常勇敢……非常活潑……啊，最可怕的事……」
「可你不肯幫助她的兒子。她把她的生命給了我，你卻連一段記憶都不肯給我。」
海格如雷的鼾聲充滿了小屋。哈利牢牢地盯著史拉轟淚汪汪的眼睛。魔藥教師似乎無法轉移視線。
「別那麼說，」他小聲說，「如果能幫助你的話……當然不成問題……可是那東西又沒有用處……」
「有用，」哈利清楚地說，「鄧不利多需要瞭解，我需要瞭解。」
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福來福喜告訴他，史拉轟明天早上什麼也不會記得。哈利直視著史拉轟的眼睛，身子微微前傾。
「我是救世之星，我必須殺死他，我需要那段記憶。」
史拉轟臉色更加蒼白，腦門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你是救世之星？」
「當然。」哈利鎮靜地說。
「可是……親愛的孩子……你要求得太多了……實際上，你在要我幫你摧毀——」
「你不想除掉殺死莉莉·伊凡的巫師？」
「哈利，哈利，我當然想，可是——」
「你害怕他會發現你幫了我？」
史拉轟沒說話，但神色恐懼。
「希望你像我媽媽一樣勇敢，教授……」
史拉轟舉起胖手，把顫抖的手指按到嘴上，他一時看上去像個龐大的嬰兒。
「我覺得不光彩……」他從指縫間小聲喃喃道，「我為——為那段記憶顯示的事情而感到羞恥……我想我那天可能造成了很大危害……」
「你把記憶交給我就一切都抵消了，」哈利說道，「這是非常勇敢和高尚的事。」
海格在夢中抽搐了一下，繼續打著呼嚕。史拉轟和哈利隔著流淚的蠟燭對視著，沉默持續了很久，福來福喜告訴哈利不要打破它，再等一等。
最後，史拉轟很慢很慢地把手伸進兜裡，抽出了魔杖，另一隻手從斗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空瓶子。他仍然盯著哈利的眼睛，將魔杖尖抵在太陽穴上，然後拿開了。杖尖帶出一縷長長的銀絲般的記憶。它越拉越長，終於斷了，銀光眨眨地在杖尖上飄蕩。史拉轟把它放進瓶中，銀絲捲了起來，繼而展開了，像氣體一樣盤旋著。他用顫抖的手塞緊瓶蓋，隔著桌子遞給了哈利。
「非常感謝您，教授。」
「你是個好孩子，」史拉轟說，淚水順著他肥胖的面頰流進了他的海象鬍鬚中，「你有她那樣的眼睛……看了這個之後別把我想得太壞……」
他也把腦袋擱到臂彎裡，長嘆一聲，睡著了。
*
1 從第五冊《哈利波特與鳳凰會》上看，奈威也沒有到十七歲，因為他和哈利是同一年七月底生人。
2 因為海格對巨蜘蛛有感情，所以用「he」來稱呼阿辣哥及其同類，而哈利當著海格的面用「he」，背後還是用「it」，史拉轟教授也是如此。
3 史拉轟到現在也沒記住榮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