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悲傷
一回到奧斯陸的家中,我便投入準備報告的工作,並在兩個星期之前抵達沙拉滿加。我的心中忐忑不安,很想看看你是否真的會來,更想探究你是否已知我也將與會。我還不知道我們究竟是誰先登記,但我在前往太平洋旅遊之前,便已寄上臨時申請函,且當我從塔弗尼島去電確認我將到場之時,你的名字已在與會來賓之列。一直到我返回奧斯陸,我才應邀去發表一篇有關移棲與生態種類的論文。
有沒有這個可能,你是為了讓我們有再見的機會,而申請參加研討會?或者你純粹是為了學術的理由,儘管你有可能會撞見我?無論如何,假使你真的不想與我重逢,大可以取消你的行程。
我不知道是否已經表達得夠清楚,但你或許明白,我沒有把握我們真的會相見。你在十一月寫給我的短箋,令我神往至今,我還記得接下來的那通電話。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聯繫。
但是你來了。而在你看見研討會的活動表之前,並不知道我們會見面。然後你的想法和我一樣。儘管我們已經分居,我們至少同享一段刻骨的哀傷,而那是註定我們要生死共有的。註定的,你說,不得不生死與共。自從我們失去桑妮亞,至今已是八個月過去,而且從你收拾細軟離開薩格斯芬(Sognsveien),回到巴塞隆納的娘家至今,也已經半年。
而我們竟要在一個科學研討會上碰面,這一定讓你相當吃驚。事情整整繞了一圈。我們在馬德里的大會上初遇,幾個月之後,便在奧斯陸同居,那大約是十年前的事了。
當我在格蘭飯店(Gran Hotel)的大廳見到你,覺得你比過去更加明艷。你有如脫胎換骨一般,與我記憶中在奧斯陸那愁雲慘霧的最後幾個星期截然不同。剛開始,我們只是愣在原地望苦對方,然後一如往常,你說我沒把鬍子刮好。接著你把我拖到一個角落,兩人緊緊相擁而泣。我不相信這些眼淚全是為了桑妮亞。
你說你剛得到一筆研究獎助經費,或許是因為這件事,或者由於你看起來如此神采飛揚,我假設你有了另一個男人。你還在我們重逢的最初片刻,說我們有些事情必須談個清楚。你說見到我很高興,但我們不能重新考慮破鏡重圓,因為你很確定我們再也不能像夫妻一樣生活存一起。而我記得自己也都順著你的話說,因為能夠與你再次相見真是高興。我說,我也明白我們已經無法再走回頭路,我在說謊。
我不知道是否該形容整個情況就像打了死結般,因為兩人都完全同意不能走上一條必然的道路,這還能稱得上是死結嗎?唯一沒說的是,我們各自的意圖究竟帶有多少真心。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人大膽提出另一種說法,情況是否大不相同?如果要說一個我們兩人都有的特質,那就是強烈的自尊心。
我毋須再多說研討會的事,只是我始終沒機會向你道謝,當那位美國生態自由論者開始在發表高見,說我們不用刻意避免動植物的遷徙時,你出面支持我的觀點。讓大自然自己去揀選吧!他說。向來都是如此。然後你開始重砲出擊。人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你說,因此你才是要來進行揀選的人。你說吉本博士並不了解我的論文。你建議道,或許他該再回頭去讀讀高中的生物課程。你強調,人類已經使得物競天擇的過程暫時停頓。而且在侏儸紀或白堊紀,並沒有任何飛越大陸的航班,在剛瓦那古陸塊(Gondwana)和勞亞古陸塊(Laurasia)之間,甚至沒有船舶的運輸。你還記得他的回答嗎?這是一種自由放任主義(Laissez faire),他說。簡直無可救藥!
有許多與會學者都知道我們曾為夫妻,也知道什麼原因造成我們分手。但是在你為我的論文激烈抗辯之後,這個人數必然衝破雲霄。我們都覺得,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不應該這麼快就經常在一起。這可能會引起他人竊竊私議,這是我們都想避免的。我們愈常見面,他們會談得愈多,那麼人們對那次意外的背景情境就會有更多臆測。我想我們都很明理,可以舉止得體,但現在我只想說說,在度過我們的最後一個下午及晚上時,心中的感受如何。
我以前曾到過沙拉滿加幾次,但它對你而言卻是全新的地方,因此在晚餐之前。你堅持要我帶你去逛逛那古老的大學城。我待在該城的時間比你長,老實說,第二天下午我又循著同一條路走了一次。我們從宏大廣場開始,你說這必然是西班牙最古老也最可愛的宏大廣場,然後我們走下蒙提瑞宮(Palacio Monterrey),這裡現在屬於阿爾巴公爵夫人(Duchess of Alba)的產業。我們經過文藝復興宮(Renaissance palace)和聖母教堂(Iglesia de la Purisima)之間的小廣場時,甚至還談到了桑妮亞生前的一些小事。那些古老的紅褐色沙岩建築,在午後的金色陽光裡,帶著一種柔和的薔薇色澤,但我們並沒有談很多。那天下午,那眾多帶著文化氣息的古老殿堂,都不過是重重背景,導引出我們無言的對話,訴說已經不在人世的女兒。
我還想到,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你我兩人將帶著五歲的女兒,走在沙拉滿加的街上。光想到一個小孩,這個研討會就會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桑妮亞當然也應該來。
然後我們就會在教堂和文藝復興皇宮之間的廣場上散步,還要走上孔恰斯之屋(Casa de las Conchas),看著它貼滿五百枚精雕細琢貝殼的外表,桑妮亞當然會在詩畫般的院子裡奔跑,在噴泉邊爬上爬下,而你我則在圖書館和閱覽室裡閒逛。稍後她將穿越街道,爬上神職耶穌院(Jesuit Monastery of La Clericia),然後當我們穿過聖伊索多羅廣場(Plaza de San Isodoro),她會歪著頭指指那高聳的塔尖,然後我們會哄著她陪我們走進狹窄的學者街(Calle de los Liberos),往那座古老的大學前進。她當然會很喜歡學校庭院(Patio de las Escuelas),或許還會問問那些廣場上的雕像都是些什麼人。你會說,那是里昂的路易斯修士(Fray Luis de Leon),很久以前他在這所大學教書,但是因為他的信仰與教會不同,而被關了五年。當他出獄並回到學校教書,在第一堂課一開始就說:「我們昨天談到……」。桑妮亞一聽見這句話,就會尖聲笑了出來,因為他上一次對學子說話,已經是五年前的事,而不是昨天。五年就是桑妮亞活過的日子,那其實是很長很長的歲月,幾乎是一輩子,那也就是這個人在獄中度過的時光。而你,薇拉,或許你的反應是反問桑妮亞一個問題,就像你平時遇到她不懂某些事時的做法。或許會問:你認為他為什麼在獄中待了五年之後,會在課程一開始便說:「我們昨天談到」?桑妮亞也許會回答,他在試著忘掉獄中所有的悲傷歲月,或許她也會再提一個新的問題,但也可能會到處指著大學建築上那些圓形浮雕、盾牌和動物圖形。她會比我們先注意到頭頂上有隻青蛙的骷髏頭,不過你也許不會告訴她,它是針對死亡與性的渴望的一種象徵性類比。你也不會說,這項作品是為了警告青年學子,性事不能太放縱;青蛙雖然生動好玩,就像某些人一樣,但是終有一天,一切都會回歸沉寂。我們對它華麗的外觀驚奇讚嘆還沒結束,桑妮亞便飛也似地衝進那典型十五世紀的小學校園(Las Escuelas Menores)。我們倆會邊走邊聊,而她會主動地進入大學博物館(Museo de las Universidad),虔敬地站在淡藍色的拱圓形屋頂下,看著屋頂上的所有星座。她也許會被我們哄進里昂路易斯講堂(Luis de Leon's),因此我們會錯過學校的大禮堂,裡面有比利時的高布林織品(Belgian Gobelins),以及哥雅(Goya)所畫的卡洛斯五世(Carlos V),更別忘了那知名的圖書館,裡面有價值連城的館藏。但我想她會高尚地引領我們進入那兩座大教堂,然後要求吃一客冰淇淋,因此全家人必須等到第二天,才能去看聖艾斯特邦修道院(Convento de San Esteban),那教堂外頭有大鳥巢;還有貴夫人女修道院(Convento de las Duenas),它有美麗的寺院和文藝復興時期的風希卡皇宮(Renaissance Fonseca Palace),周圍是雕欄玉砌的天井,過去是做為鬥牛之用。
那天下午我們在沙拉滿加談到許多關於桑妮亞的事,我們都同意這對我們很有幫助,我想我們之所以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談,是因為置身於許多世紀之前的過往場景中。你堅持要去看看古老的大學城,雖然我們只是談到桑妮亞,你還是要求我這麼做。因此,桑妮亞也像是和我們一起走了一趟沙拉滿加。不,她已經不在人世了,薇拉,這不是我想說的話,甚至也不是想說,我們必須學著接受這個事實。而是,如果我們對這個小女孩的記憶要有個生存的空間,有個回聲的空間,有些東西得以保存下來;你和我就是唯一有創造能力的人。
你告訴我一些關於小女兒的事,那是我從來不知道的,很讓人心痛,因為我後悔她在世的時候,無法時時刻刻陪著她,雖然這也讓我希望能夠更清楚了解她。你轉身擦了許久的眼淚,薇拉,我看見了,在你指向青蛙和骷髏時,我轉頭看著這個大學內的景致,但或許你也知道我意不在此。然而,在我們長長的散步過程中,有幾次我都訝異於你竟依然是桑妮亞的母親。像這樣的說法或許有點傷人,但那天下午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一個小女孩的母親。這個小女孩只活到了四歲半,留下她的母親和父親將持續無情地衰老,他們將會繼續變成四十、五十、六十歲,但是陪伴他們走過這一生的,將是四歲半的桑妮亞。你還是她的母親,薇拉,而我依然是你孩子的父親。
研討會之後,正式的晚宴結束,我們沒參加接下來的慶祝晚會,你又想要外出散步。你應該不會忘記是如何堅持要讓我看看那條河吧?你說你在抵達的那天下午,自己一人在托姆斯河畔散步。你從古老的羅馬大橋上看著那許多鳥兒,天鵝與雁群,直到夜幕低垂,夜鶯的歌聲響起,眼前的美景震懾了你,整個沙拉滿加在你的身後,像枚紅透的寶石。
當我們離開旅館走向河邊,天色已然全黑,桑妮亞不再是你我的話題。我們的閒聊起初並不怎麼生動有趣,但沒多久我就開始聊到你和你的韻事,你也開始談到我和我的風流事件。你問了許多關於我逗留在大洋洲時期的問題,我或許也談了些塔弗尼島的活動。我想我至少有提到(而且有不少自我解嘲的意味)因為怕壁虎打翻我的琴酒,而不敢將牠趕走。我考了你關於你的研究計畫,我還記得,結果我說,你很難稱得上是西班牙古生物學界的頂尖專家,至少關於史前移民問題上是如此。你只是微微笑著,薇拉,並沒有表示抗議。你得到那筆獎助經費真是得意非凡。
我們沿著河畔走去,踏上那座有兩千年歷史的古橋。或許是那些天鵝又讓你想起了桑妮亞。無論如何,你開始回憶我們在奧斯陸家中的生活情景,如今這一切,聽來幾乎都帶著一點神祕色彩。你談到我們前往薩斯凡湖(Lake Sognsvann)和烏雷維斯特(Ulleva─Iseter)遊玩的種種,以及桑妮亞第一次帶著翼型浮袋到赫克(Huk)海灘,還談到她幾乎花了一整個小時穿越維吉蘭公園(Vigeland Park)的大迷官。為此她要求獎賞,結果在那兒的餐館裡得到一客特大號冰淇淋。
你繼續說著,但我站在那兒思索著彼此立下的約定,絕口不提讓家中僅餘三分之二人口重歸於好的事。我明白,或許我們真的沒有任何回頭路了。然而,我還是覺得,如果我們不做新的嘗試,顯得太過懦弱。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要我們重新開始一起生活並不怎麼令人心動。但是當你提及桑妮亞如何走出迷宮時,我想我們應該談談,試著理出些頭緒來。
你一定留意到我的沉默,因為有一刻你問我在想些什麼,而根據經驗,你知道我的靜默如果顯得悽苦,必然是在想一些傷心事。我回答說我在想我們兩人,而你說了些像是我不該這麼想之類的。你指出,截至目前為止,在沙拉滿加的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那都是因為桑妮亞。我回道,就是因為桑妮亞,我才想到我們。但是很快地你又談到一個長長的故事,說你剛從婦產科醫院出來時,他們差點兒把桑妮亞和另一個嬰兒弄錯了。最後你說:那麼死的就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她仍會在這裡。
我還記得你一再和我談到薩斯凡發生的那件慘事,而且總是鉅細糜遺得令人痛苦──雖然它的發生實在是迅雷不及掩耳。你得和警方做兩三次筆錄。從此之後,整個事件就是禁忌話題,以「它」或「那件事」代稱,而我覺得我們都很害怕在沙拉滿加重返那些恐怖的現場;那就像是重新撕開舊傷。而我想的並不只是失去桑妮亞對我們來說是何等的損失,還想到我們施加於彼此的創痛。
「那件事」已經顯得太尋常,而讓事情顯得更令人毛骨悚然。你到幼稚園接桑妮亞回家,將她放進車裡,發動引擎,然後你想起來她的拖鞋還留在她的衣帽間裡。你熄掉引擎,拿出鑰匙,但是忘了拉手剎車,或把排檔還原。你很快便帶著拖鞋回來。車子就在那個時候開始滑動,因為,正如你不斷提起的,命運喜歡這種折磨人的殘忍快感,讓一切發生在你眼前,而你明白自己無計可施。我們知道在三百碼外的路口發生的一切,也知道三天後的事。我們明白,無論你我未來的命運如何,我倆都不會再提起這一連串的事件。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但我還得再重述一遍,這回用的是書面文字,你就可以永遠保存下來:這已經不再是原諒的問題。你已經被原諒了很多很多次。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已經完全結束了。我承認在悲傷中曾責怪過你。有一回我甚至要你收拾收拾離開吧!雖然我說完這話自己也崩潰了。後來我請求你原諒我這種傷人的哀痛,而你終究下定決心離開我。我已經問過這個問題太多次,就和警察問的一樣。你為什麼讓桑妮亞自己一個人留在車內?你為什麼不拉手剎車?最低限度也要讓車子入檔,為什麼你沒這麼做?拿拖鞋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嗎?是的,天啊!你為什麼會想要拿那雙拖鞋?
還有,你離開研究院的年終慶祝會直接去接小孩,已喝了三四杯香檳,且開車超速。你沒有被告發。警察的理由是,你已經傷心過度。就是這句話,你已經傷心過度。所以警察的做法比你最親近的人還要有人性。如果你還在責怪自己,還在怪自己為什麼一時分心而忘了拉手剎車,讓我告訴你,你更有理由責怪我,因為我還不斷地落井下石。這是惡意的,有時候完全是有預謀的。
但我想說的是,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們已經走過這一段,也終於能夠妥協。並不是因為我不原諒你,你才去了巴塞隆納。我甚至說,不小心的人很可能是我,因為任何人在性急的時刻都可能出錯,而你在專業上的表現已經讓研究院方面很高興。那都是可能發生的事。可怕的不幸偶爾會打擊一個小家庭,就像一道閃電般無常。
我們已經完全妥協,薇拉,因此你收拾行李離我而去的原因,並非覺得尚未得到我的原諒。你要離開的是我的悲痛,那是你無法共處的部分,你覺得面對自己的哀傷已經夠難以忍受。你自己也得承受同樣的創痛,只是這比較難以逃避。你無法將我往後的傷痛和過去對你的責備區分開來。而我自己在那幾個星期也不太聰明,如果我在另一個國度也有個家,我也許真會逃往那裡去。對我來說,接下來必須前往大洋洲的旅程算是一個機會。屋子裡已經有太多的哀傷,太多的哀傷在同一個屋簷下,因此你決定將我倆的哀傷一分為二。
我們站在古老的橋上,向下望著湍急的水流,你才剛告訴我,有一回桑妮亞回家,抓著一張百元挪威幣,那是她在一位學校助理的外套口袋裡發現的。當時我正想著我們在旅館裡鄭重立下的約定,而我正處於違背誓約的邊緣。我正想說:我們沒有必要現在就談,但有時候必須問問自己,我們是否至少應該試著找出重聚的方法,當然是一種新的相處方式。我們沒有必要重蹈那痛苦的覆轍,因為它迫使我們走上分手的路。
我們都認為桑妮亞過世後所發生的一切是無法避免的。但是,難道每一種後果和目的都只能指向單一方向嗎?難道眼前沒有一點轉機,難道它不能回頭指向過去,讓已經發生的不幸有全新的意義?我現在提出的問題很大膽,我知道,然而難道我們就不能一起用心,讓桑妮亞的死產生一點意義?
結果我在橋上唯一問得出來的問題是,你是否有了別人。而你甚至沒有回答,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我見到兩個人影走在河邊。他們相擁而行,彷彿兩人融化成一個身影。而我之所以能清楚看見他們,是因為有些時候他們被橋上明晃晃的泛光燈照亮,並在我們身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但我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和一位黑衣男士。我可以肯定那是安娜與荷西。我見過他們兩人在一起,而今恍惚感覺像是回到馬拉福的棕櫚樹林中。
我將一隻手放在你的肩膀上,指指他們。
「那是安娜與荷西。」我說,幾乎是興奮地對你耳語。你看著我,淘氣地笑起來。我隨即懷疑這溫暖而調皮的笑容,是起因於你根本沒聽過這兩個人的名字,還是出自於我剛問你的問題。
在此之前,我整個晚上幾乎都沒說什麼,但現在輪到我了,我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起在塔弗尼遇見的這一對奇怪夫婦,我說得愈多,你笑得愈是開心,笑聲愈是嘹亮。
再聽見你的笑聲,感覺很是愉悅。自從那天早上,你因為即將參加研究院的暑期研討會而興奮不已之後,我便沒再見你笑過。但我還是告訴你,他們在那裡不斷交互背誦著那些警句,我還說看過他們在波馬瀑布裸泳、提及安娜是個著名的佛朗明哥舞女郎,以及她突然病倒;我一定說個不停。但我一定有告訴你,安娜與荷西有透視眼,因此他們打牌沒有輸過。同時,也是最神氣的,我告訴你,我確信以前曾巧遇過安娜,只不過沒認出她來。但你只是一笑再笑,彷彿你的笑聲已經全部裝罐,存了長長的一段時間,只等著有個藉口將它渲洩出來,你確定我是在愚弄你。首先,你認為我之所以強調那一對男女,是因為我在問你是否有男朋友之後,覺得心虛而不敢等待回答。然後你說我開始說那一大堆故事,只為了讓你一直待在那河邊。第三個理論是,我突然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對戀人身上,是便於做為破除約定的前奏。但你還有第四種解釋,那是你最喜歡的一個,也是你執著了整晚的想法。你說我開始捏造一些顛三倒四的笑話,是為了逗你發笑。而你自己的笑聲(你終於談到這點),你自己的笑聲讓你覺得很快活,就像重拾原先以為有如覆水的珍寶,而得到快樂,而使自己光鮮明亮。順道一提,或許你會注意到,你所有的解釋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顯得很靦腆。
我記得當安娜與荷西離開岸邊,往城裡走去時曾想要尾隨他們而去。但我和你在一起,而你說我用盡辦法將你留在托姆斯河畔,留在那溫柔的夜空下。那是我們共度的最後一個夜晚,而我正要開始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一段對話,我甚至正要違背一個約定。但還有別的。我不想破壞我再度見證到的溫暖甜蜜。而且,如果我突然離你而去,你就可以讀出至少四種不同的動機,或許還會爆出另一陣大笑。
看看你的笑容,薇拉。我一定是摸不著頭腦,看起來像個呆瓜一樣。但是看看你的笑容啊!
我只有一次有能力穿透那密集的笑聲屏障。當安娜與荷西消失在城裡,我認真地重述我真的認識他們,你說:「他們只是一對吉卜賽人啊,法蘭克。」
我們開始漫步回旅館,現在有兩個禁忌話題:一是安娜與荷西;另一個是法蘭克與薇拉。
第二天你搭早班火車去馬德里,然後前往巴塞隆納,但我有提過,我可能會在沙拉滿加多待一天。但你還是不相信我,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原因才想比預定計畫多待一天。
最後的那一個晚上,我送你回到你的房門口。幾個月前我們還同床共枕,而今竟無法同處一室,感覺真是悲哀無謂得令人難忍。因此,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們比未曾謀面更像是陌生人。
第二天我起晚了。然後我到城裡尋覓安娜與荷西。剛開始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在幾個地方詢問是否有人認識安娜與荷西,或許是個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與電視記者,不過沒有姓就很難問出所以然來。
我來不及吃早餐,因此到宏大廣場一家生意很好的咖啡館去,你反駁吉本批評我論文的那一天,我們曾在那裡一起吃午餐。我點了玉米薄脆餅和一瓶啤酒,幸運之神必然在對我微笑,因為不久我便看到安娜衝了進來。她沒注意到我,我轉身看到荷西在咖啡館一根柱子後面的座位上,正在等她。或許他也沒看到我。
我豎起耳朵,想聽聽他們彼此興奮的耳語,但他們實在坐得離我太遠,根本聽不見隻字片語。我決定吃完煎蛋餅之後便去向他們問好,在離開那麼遙遠的馬拉福之後,我們竟能在此重逢,豈非緣分難得。但是沒有多久,佛朗明哥舞的音樂便在咖啡館裡響起,我猜是為了表揚這位舞者。無論如何,有很多沙啞的歌聲吟唱著愛與欺騙、生與死,我轉身向咖啡館後方看去,安娜的身體似乎隨著音樂舞動,我還記得自忖道,或許她還得相當克制,才能讓自己不跳起來,隨著那激情的音樂起舞。
然後她站了起來,但不是要跳舞。就和她衝進咖啡館一樣,迅速地向外跑去。她再度轉向荷西,打從心底高喊:「我要回家!你聽見沒有?我要回塞維爾!」
如果我當時認為像這樣的情意爆發都是來自最幸福的家庭,不久後我就不存此念頭了,因為現在輪到荷西衝出咖啡館。我跳出來站到他面前。
「荷西?」我說。
「法蘭克!」他大叫。
他絕望地看著我,舉起手來,宛如說著:「我該怎麼辦!」或之類的話。但他行色匆匆,經過我身邊時唯一說的話是:「我們得談一談,法蘭克!你去過布拉多嗎?」
就這樣,薇拉。接下來那一整天,我都在沙拉滿加閒晃,但我沒再見到安娜與荷西。
「我們得談一談,法蘭克!你去過布拉多嗎?」
這代表什麼意思?布拉多和這一切有什麼關聯?我只知道其中必有緣故。我突然想起在馬拉福植物園和約翰的最後一次對話。他在道別的時候,也勸我去布拉多看看。不過我當然不需要這種鼓勵,因為是我先告訴那位英國作家,我特別鍾愛布拉多的館藏作品。
但有些事情很容易猜得到。我在安娜突然發生變故之後離開馬拉福,約翰答應要代我向她和荷西問好。他一定說了些我對西班牙藝術的愛好──他們會喜歡聽到這樣的話,這兩個西班牙人會想要了解我在這方面的嗜好。但為什麼是布拉多呢?為什麼不是泰森(Thyssen)或是蘇菲亞女王(Reina Sofia)?而且為什麼要問我喜歡哪一個,哥雅或是維拉奎茲,格雷柯還是波斯克?我應該花點時間仔細地看看全部,約翰說。
第二天早上我搭早班火車前往馬德里。火車爬上高原,我靜靜坐著凝視成片的石牆。這個地方讓我想到挪威山區夏日裡的農莊。
當我的目光被神話故事的阿維拉市城牆(city walls of Avila)所吸引,我的思緒轉向聖泰瑞莎(St Teresa)。然後回到馬拉福植物園的羅拉,因為我的聯想路徑正從宗教的神祕主義轉到羅拉的褐色眼珠──雖然我必須承認,她的綠眼所傳達的柔情才是停留最久的。這個甜美的幻影旋即遭到一個我根本無法抹去的回憶所驅散。上一回我來到沙拉滿加,曾經到過托姆斯的阿爾巴(Alba de Tormes)修道院,泰瑞莎的俗世遺體以一種可怖的方式保存著:她的一隻手臂在聖器收藏室左邊的一扇門後,她的心臟在右邊的一扇門後。在泰瑞莎中心的寺院裡,我還仔細看過克洛斯的聖約翰(St John of the Cross)的食指,他是另一位西班牙神祕主義者。他們都有過偉大的思想與眼光,現在他們都躺下安息。「一塊塊休息(Rest in pieces)。」我想。
當我抵達馬德里的查馬丁火車站(Chamartin Station),我跳上另一列火車,前往終點站阿托加(Atocha)。我從那裡走上皇宮飯店(Hotel Palace),登記長期住房。我覺得如果我不收拾好自己,就無法回到挪威。同時我知道你就在巴塞隆納,這也讓我很難離開西班牙。在家裡,只有自己可以想:換句話說,就是一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