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孤獨的夜晚降臨,星光燦爛,他坐在王位之上,腳下是新時代的海洋與逝去的時代,他是真正掌握世界的唯一帝王,此人名為恩希克親王,受到後世一位詩人如此頌揚,每個人都有他的感情抒發,不過如果講到世界、帝國與帝國的財富,恩希克親王與若望殿下比就遜色多了,這位皇室名錄上第五個叫這個名字的國王,坐在綠檀木的扶手椅,顯得更加舒適,能更靜下心接見條列記錄所有物品財產的簿記官,從澳門來的絲綢、襯墊、瓷器、漆器、茶葉、胡椒、銅、龍涎香、黃金,從果亞來的原鑽、紅寶石、珍珠、肉桂、更多的胡椒、棉布、硝石,從第烏來的地毯、花緞家具、繡花床單,從馬林迪來的象牙,從莫三比克來的黑奴與黃金,從安哥拉來的另批黑奴,但這些沒那麼好,至於象牙,對,最上等的就是在西非,還有聖多美來的木材、樹薯粉、香蕉、地瓜、母雞、綿羊、山羊、靛青與糖,從維德角島來的一些黑奴、蠟、象牙、獸皮,不過在此要解釋不是所有象牙都取自大象,從亞速爾島與馬德拉島來的布匹、小麥、甜酒、不甜葡萄酒、烈酒、糖漬檸檬皮與水果,以及巴西一些地區來的糖、菸草、柯巴樹脂、靛青、木材、棉花、可可、鑽石、祖母綠與金銀,每年進貢的,光是金粉與鑄幣的價值就有一千兩百萬至一千五百萬克魯薩多,至於其他的,不是沉入海底就是被海盜奪走,所以顯然這裡還不是國王的全部進帳,所以是有錢,但還不是非常有錢,不過全部加總,裡裡外外,王室的財庫都有一千六百萬克魯薩多的進帳,光是要到巴西美納斯的河權就可以賺到三萬克魯薩多,上帝這麼辛苦工作開了溝渠讓水流過,結果是讓貪婪的葡萄牙國王拿來抽稅。
若望五世一直在沉思要怎麼運用這麼大筆錢,這麼極端的財富,他今天想,前一天也想,每回的結論總是靈魂必須優先考量,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保有它,這樣俗世與肉體的享受就可以說是在撫慰靈魂。給修士與修女們需要的東西吧,沒必要的也給,因為修士祈禱時會把我放在第一順位,因為修女會跟我的床單與其他地方相依相偎,而羅馬,我們可以花大錢讓他們設立宗教裁判所,這樣就不會越來越血腥,而換來大使與禮物,如果這個貧瘠的國度充斥文盲、鄉下人與粗鄙的工匠,無法奢望有傑出的藝術與技藝,那就派人到歐洲各地,用我的金山銀山與所有財產,幫瑪弗拉的修道院買回所有的物品與裝飾,這樣以後,修士歷史學者就會說,錢都被別的工匠賺走了,但我們有了這些賞心悅目的物品與裝飾。葡萄牙出產的多半是石頭、磚塊與燃料,還有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如果德國人是建築師,如果義大利人是木工、砌石與石雕大師,那英國、法國與荷蘭人就是商人,我們每天買賣來自羅馬、威尼斯、米蘭與熱那亞、列日、法國的牛隻,荷蘭的大鐘與編鐘、油燈、吊燈、燭台、青銅燭台、高腳杯、鑄銀的聖體光、聖體龕與國王特別敬拜的聖人雕像,祭壇掛幅、屏幔,執事服、祭披、大圓衣,繩子、遮篷、華蓋,大白衣與蕾絲布,還有三千塊胡桃木板,聖嘉祿.鮑榮茂【註】特別推崇聖器室櫃子與唱詩班座位要用這種木頭,北歐洲國家也來了一艘艘運送木頭的船,是要做鷹架、工寮與宿舍之用,還有起重機與滑輪用到的繩索,巴西則來了大批的斑檀木板要做修道院門窗、單人小室的地板、宿舍、食堂與其他附屬建築,包括抓蝨子的小屋,因為這種木頭不會爛掉,不像很容易裂開的葡萄牙松木,只能夠拿來熱熱鍋子,或者給體重輕的人坐,口袋裡還不能放東西。瑪弗拉小鎮自從放了聖殿的第一塊石頭,已經過了八年,這一塊,感謝上帝,是從裴洛平耶洛來的,全歐洲都會記得感謝我們,不僅事前收錢,每個階段結束也收錢,完工後更是收錢,這些人有金銀工匠、製作大鐘的人、雕像與浮雕的雕刻家、編織工、做蕾絲與刺繡的人、鐘錶匠、木雕工、畫師、做繩子的、鋸木與伐木的、編流蘇穗帶的、皮革工、織地毯的、造編鐘的、當船東的,如果我們沒有溫馴的乳牛,或者我們的牛無法變成如此,那麼至少想辦法把牠留在葡萄牙,因為很快就會有人上門買一品脫的牛奶要來做甜點漂浮之島與天使的下巴。陛下如果還想要,儘管說,寶拉修女提醒說。
【譯註】聖嘉祿.鮑榮茂(一五三八─一五八四),義大利米蘭總主教,被認為是藝術家的主保聖人。
螞蟻爬向蜂蜜,溢出的糖,還有從天而降的嗎哪【註】,可能多達兩萬隻全都朝向同一個方向,就像數百隻海鳥聚集在海灘崇拜太陽一樣,不管風是不是在背後讓羽毛都豎起來了,牠們最要緊的就是跟著天上旅人的眼睛,一直在同伴之間不停繞飛,除非是飛到了海灘盡頭或是太陽西下,明天我們還會回到這個地方,如果我們沒來,還有我們的子子孫孫。兩萬人之中大部分是男人,只有少數女人在邊緣聚集,沒那麼多倒不是因為彌撒習俗上要性別隔離,而是因為她們在人群中會迷失,是的,也許還是會活著出來,但就像我們今天說的,已經被強暴了,所以千萬不要誘惑上帝,一旦以身試法,就不要埋怨自己懷了小孩。
【譯註】嗎哪(manna),根據《聖經》,嗎哪是以色列人穿過沙漠時,上帝從天而降的某種食物,味道甘甜。
前面已經說過,這是在舉行彌撒。在工地與木島之間的空地,全都是來來去去的工人,以及推車輪子往返的溝痕,很幸運,現在一點溼氣也沒有,這正是春天準備要奔向夏天懷抱時的好處,只有這段時間人們跪在地上不會怕褲子濕掉,雖然這些滿身是汗的人並不在乎乾淨問題。後方的高地上已出現了一座木造小教堂,如果前來參加的人相信是奇蹟讓所有人塞進去,那可就錯了,因為讓魚與麵包變成好幾倍,或者把兩千個意志裝進一只玻璃瓶都還容易得多,這一點也不是奇蹟,而是世上最自然的事情,只要你想的話。絞盤嘎吱作響,就在這樣的噪音,或類似聲音中,天堂與地獄的門打開了,都各有其質性,上帝的居所是水晶,撒旦是青銅,這使它們的迴音也不同,不過這裡,只聽到木頭裂開的聲音,緩緩地從教堂正面響起,往上延伸到門口的牆,然後朝兩側走去,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手正在拆開這座教堂,第一次發生時這裡工作的人還沒有非常多,但大約都有五千人左右在發出啊的聲音,每個時代總不乏有新鮮事讓人們訝異,但之後又習以為常,終於教堂的門打開了,看見裡頭的主禮與祭壇,這會跟一般彌撒一樣嗎?似乎不可能,不過這些人都已忘了有聖靈飛過瑪弗拉,不一樣的是戰爭前的彌撒,沒人知道屆時計算與埋葬死者時,自己是否也在其中,所以把握每次聖事吧,除非敵人提早開打,可能因為他們比較早上教堂,或者他們的宗教不用做這些事。
主禮在他的木籠子對著人山人海講道,如果都是魚的話,那篇美麗的布道文就能拿出來再講一遍了,它的論點非常明晰,也非常完整,不過他們不是魚,他講道要讓人有收穫,但只有越近的信徒越聽得見,然而確實,不是那一襲會衣讓人成為僧侶,無疑的是信仰,這裡任何人聽到「天湯」,都知道說的是天堂,「抵禦」是地獄,「賞地」是上帝,如果連一個字或迴音也沒聽見,那就是布道已經結束,我們也可以解散了。令人驚誇的是,彌撒結束了,不僅沒有人死在地上,當太陽射向聖體光讓它光芒萬丈時,也沒有人被推倒,時代已經有很大的變化,當貝特舍默士人在田中割麥,他們剛好抬眼望天,瞧見從培肋舍特來的約櫃,就使五萬零七十人趴在地上了【註】,現在看的人不過兩萬,你在哪兒,我看不見你。這是一個很鬆散的宗教,特別是一次聚集了這麼多信眾,要去哪裡找地方與設備讓所有人懺悔或領聖餐,所以就按照天意留在這兒,管你是不是呵欠連連、吵起架來、躲在籬笆後或更隱密的地方調戲女人,總之到明天,他們就又回去幹活了。
【譯註】此典故出自《聖經舊約.撒慕爾紀上》,描述約櫃一度落入培肋舍特人之手,但培肋舍特人因禍害凶兆不斷因此歸還約櫃,五萬零七十人指的是歸還時,對約櫃好奇觀看以至於遭上帝殺死的人數,但也有說法是七十人。
巴達薩穿過廣場,有人正在玩無傷大雅的套鐵環遊戲,有些遊戲是國王禁止的,比如正反面的丟錢幣遊戲,如果有法官前來巡視,可是會被抓去關的。布莉穆妲與安東尼亞在約定的地方等著巴達薩,等下也會有迪歐哥父子,如果他們還沒到的話。他們一起朝山谷走,老法蘭西斯科則在家裡等著,他的腿幾乎沒法動了,只能將就去聖安德肋教堂教區神父另外辦的彌撒,子爵全家也都到場參加,也許這是為什麼布道沒那麼嚇人的原因,雖然不利的是得聽完全部,如果人們一下就發現聽者心不在焉,這很自然,因為他年事已高容易勞累。才吃完晚餐迪歐哥就打起瞌睡,小男孩跟同齡的孩子去追麻雀了,女人家則靜悄悄地縫縫補補,因為今天是宗教節日,上帝可不希望看到有人工作,可是,破洞今天不補的話,明天就會更大了,如果上帝懲罰人都不用棍棒或石頭了,那縫補也確實不過動動針線,不是什麼偉大的事,也不用大驚小怪,亞當與夏娃被創造時,兩人知道的東西是一樣多的,可是當他們被趕出樂園時,並沒有證據說大天使給他們男女各自的職業清單,只有說,妳將遭受生產的痛苦,不過這總有一天會結束。巴達薩把鐵鉤與鐵釘都留在家,讓斷臂透透氣,他想看看能不能再有那種舒服的痛感,現在出現得少了,那種大拇指內側發癢,用食指去抓療的觸覺,你別跟他說那只是在想像,他會反駁說頭顱裡面可沒有手指,不過,巴達薩,你已經失去一隻手了,這個沒人能肯定,所以別去和這樣的人爭論,他們連現實本身都可以否認。
大家都知道巴達薩會喝酒,但不會喝到爛醉。他自從知道羅倫索神父過世以來就一直在喝酒,這悲傷的死亡震撼之大,就像一場瓦解地基的深層地震,即使地面上的牆依舊挺立。他會喝酒,是因為不斷想起帕莎羅拉,還在巴雷古多山區,強托山的斜坡上,誰知道它是不是被走私者或牧羊人發現了,只要想到這些事情,就讓他痛苦得好像被綁在行刑台上。不過喝酒到了某個時候,他總會感覺到布莉穆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就會覺得足夠了,布莉穆妲正安安靜靜在家裡,巴達薩抓起裝滿葡萄酒的酒瓶,以為自己會像別人一樣喝下肚,但有隻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有個聲音在說,巴達薩,於是他就把酒瓶原封不動地放回桌上,朋友們就知道他今天不會再喝了。巴達薩沉默不語,只是聽著,慵懶的酒意慢慢褪去,其他人說的話又讓他清醒了過來,即使都是重複再三的故事:我叫法蘭西斯科.馬奎斯,出生在克雷洛斯,離瑪弗拉這裡很近,約幾里格,我有老婆與三個年幼的孩子,一輩子都在為今天的薪水工作,眼見窮困毫無出路,於是決定來為修道院工作,幫國王許願的修士跟我是同鄉,這我也是聽來的,那時我還小,跟你外甥一樣大,不過算了我也不是滿肚子苦水,畢竟克雷洛斯不遠,偶爾伸伸雙腳上路走走,還包括中間那根,結果就是讓女人又懷孕了,我把存下來的錢都留在那,不過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哪樣東西不花錢,但跟印度或巴西做生意沒我們的份,也無法在宮中求得一官半職,每天光賺兩百黑奧又能怎麼辦,我得花錢上餐館吃飯喝一杯,日子好過的是這些賣食物的老闆,確實他們很多人是被迫從里斯本來的,我則是因為生活所需在這兒討生活,現在還是一樣窮;我叫喬賽.皮克諾,無父無母,也沒有自己的女人,甚至不知道這名字對不對,以前是不是另有別的名字,我出現在托黑斯維德拉斯山腳下的一個村落,為保險起見,神父幫我受洗,喬賽是受洗時的名字,至於加上皮克諾,是因為我一直沒長高,又駝背,沒有女人要跟我一起生活,但她們都貪得無厭,如果剛好讓我趴在她們上面的話,我沒什麼要彌補的,來到這個世上,等老了不管用了,就離開了,我來瑪弗拉是因為我喜歡跟牛一起工作,牛在這個世上是被僱用的,就跟我一樣,都是從外地來的;我叫喬阿金.侯夏,出生在龐巴爾地區,我在那裡有家,但只有一個老婆,生的四個小孩都還沒十歲就死了,有兩個死於黑死病,其他則是營養不良與貧血,我租了一塊地,但生產的連自己吃都不夠,所以我跟女人說,我要去瑪弗拉,工作穩當且可以做很多年,就這樣待下來了,上次回家已經是六個月前,也許就不回去了,女人到處都是,我女人大概是等級差,才會生的四個小孩全死掉;我叫曼奴爾.米六,出生在聖塔倫鄉下地方,有天法官那來了些官員來宣布說,瑪弗拉的工地工錢與伙食都不錯,所以我跟一些人就來了,不過有兩個人去年因土石流死掉了,我不喜歡這地方,倒不是因為有兩個老鄉死在這裡,因為人無法選擇自己最終死在何處,除非他選擇自己的死亡,我想念家鄉的河,我知道海裡的水更是取之不竭,看看這裡,不過你說要這麼大片水做什麼,隨時讓波浪拍打岩石,撲向沙灘,而流經河岸的河流像是懺悔隊伍一樣,緩慢地走著,我們站在岸邊,像櫸樹與白楊木似的,而當一個人想要看自己的臉是不是老了許多,河水就是一面流動卻又靜止的鏡子,所以我們靜止著,也流動著,我也說不上來這些想法從何而來;我的名字叫若望.阿涅斯,從波多來的,是個修桶匠,蓋修道院也需要桶匠的,要不然誰可以來修油桶、酒桶與水桶,一個泥水匠在鷹架上,拿著一桶灰泥,他得拿刷子把石頭弄濕,讓上面的石頭緊緊黏住下面的石頭,所以需要有水桶,還有牲畜們要在哪裡喝水,在飲水槽,那飲水槽誰做的,就是桶匠,這不是在自誇,但沒有一種行業像我這樣,甚至上帝也是桶匠,我看大海就是個大桶子,如果東西沒做好,桶板沒調整好,讓海水跑到陸地上,就會出現第二次大洪水了,關於我個人沒什麼好說的,我家人都在波多,他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我跟我老婆已經兩年沒見了,有時候我會夢見躺在她身邊,但如果我看不見自己的臉,隔天我就幾乎無法工作,我想在夢中看見完整的自己,而不是那個沒有嘴或特徵,沒有眼睛或鼻子的傢伙,我老婆那時看見了什麼,我不知道,是我就好;我叫做朱里昂.毛─譚波,來自阿聯特丘,到瑪弗拉工作是因為家鄉遇到了大饑荒,我不知道那裡的人要怎麼活下來,如果不是因為習慣了吃草與橡實,我想應該沒有半個活口,遺憾的是這片遼闊的土地,不論去到哪裡只看到病懨懨的景象,只有為數不多的田地還在生長,其餘都是灌木叢,蕭瑟悽涼,而且戰禍連連,西班牙人當成自家來去自如,現在是和平了,但誰知道會多久,而那些皇親國戚,在沒有趕我們去受死的日子,就去打獵自己受死,所以可憐那些背包裡抓了隻兔子的窮人,即便兔子是病死或老死的,那背上挨十幾道鞭子是起碼的,要他們謹記上帝創造兔子是為了娛樂,以及供紳士們享用的,不過如果獵物能留下的話,挨打也值得,我來瑪弗拉是因為教區神父保證說,任何人來到這裡很快就能到國王身邊,雖然不全是他的僕人,但總之是類似的,他又說,不會沒東西吃,還會滿嘴是肉,甚至比天堂好,因為亞當雖然沒人跟他搶食物,愛吃什麼,想吃多少都隨他,卻總是穿得很糟,結果全都是謊言,我不是在說天堂,這一次不是,而是瑪弗拉,如果我沒餓死是因為掙來的錢都拿花掉了,我穿的衣服還是一樣破破爛爛,至於服侍國王,我還希望能活著見他一面,因為與家人分離太久讓我痛苦,一個男人,如果你有孩子的話,光是看他們的臉就滿足了,而他們看到我們的臉也是如此,多好,這就是命運,一輩子看著對方,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我是誰而我又要做什麼,我已經問了卻沒有回應,不,我沒有一個小孩有藍眼睛的,但是我確認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偶爾家族裡會出現藍眼睛,我母親的母親就是這個顏色;我叫巴達薩.瑪提烏斯,大家都叫我七個太陽,喬賽.皮克諾知道別人為什麼這樣叫他,但我就不知道從何時或為什麼他們要放七個太陽在我家,好像我們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老七倍一樣,所以我們應該是世界的王才對,但這只是一個曾靠近太陽現在又喝太多的人在瘋言瘋語,如果你聽我說起蠢事,可能是因為我曬了太陽,也可能是喝了酒,沒亂說的是四十年前我出生在這裡,如果沒算錯的話,我母親已經死了,叫瑪塔.瑪利亞,父親則是不良於行,我想他是腳上長了根,或是一心在找長眠之地吧,跟喬阿金.侯夏一樣,我們曾經有過一塊土地,不過因為填土的混亂,那塊地已經不見了,我還用手推車把上面的一些土弄走,不然可能會有人跟我祖父說,他的孫子竟然不顧曾耕種過的土地,現在上頭被蓋了一座塔樓,這些都是生命的無常,我自己也經歷過不少,小時候我梨田播種當農夫,我們的地很小,我父親即使一整年地幹活,還有時間去做點小工補貼,所以,飢餓,所謂的飢餓沒有過,但從來也不知道什麼是充足不虞匱乏,然後我就替國王出征,戰爭奪走了我的左手,後來我聽說沒有左手就跟上帝平起平坐了,不再從軍打仗後,我回到瑪弗拉,不過有幾年時間在里斯本,就這樣沒別的了;你在里斯本做什麼,若望.阿涅斯問,這位所有人之中職業最厲害的;我在皇宮廣場當屠夫,不過只是搬運肉品;你是什麼時候接近太陽的,曼奴爾.米六很想知道,可能因為他習慣看河水怎麼流;這個嘛,是有次我爬上一座非常高的山,高到能伸手摸到太陽,我都不知道我的手是在戰爭中丟的,還是被太陽燒掉的,不過放眼望去,瑪弗拉沒有山能接近太陽的,即使在阿聯特丘也沒有;阿聯特丘我很熟,朱里昂.毛─譚波問說;也許那座山那時很高現在變矮了,如果要剷平這裡都用了好幾千次炸藥,那要夷平一座高山可能要用掉全世界的火藥吧,法蘭西斯科.馬奎斯說;第一個說話的米六追問,要接近太陽,除非你像鳥一樣會飛,在這山谷裡有時會看到老鷹不斷攀升,盤旋,然後消失,小到眼睛都看不到了,牠們向著太陽飛去,但我們不知道牠們是走什麼路或是進什麼門,不過你是人,又沒有翅膀,除非你是個巫師;喬賽.皮克諾說,我被發現的地方就有個女人,給自己塗了油,然後騎了掃把在晚上四處走,據說是這樣,我倒是從來沒看到過;我不是巫師,講這些話會讓我被宗教裁判所抓走,而且也沒人聽我說我會飛吧;不過你自己說靠近太陽的,還說什麼少了一隻手後,要開始跟上帝平起平坐了,像這種異端邪說傳到裁判所耳裡的話,誰都救不了你;我們會得救的,如果我們都跟上帝平起平坐了,若望.阿涅斯說;如果我們跟上帝平起平坐了,我們就能審判祂,從一開始就對我們不公平,曼奴爾.米六說;巴達薩最後解釋說,沒人再提飛行的事讓他大為放心,上帝沒有左手是因為右手邊坐著被選中的人,既然被判刑的人都會下地獄,那上帝的左邊就不會有人,所以既然左邊沒有人,那上帝要左手做什麼,如果左手沒有用,就代表它不存在,不過我的左手是因為不存在才沒有用,這是唯一的差別,也許上帝左邊還有另一個上帝,也許上帝是坐在另一個上帝的右邊,也許上帝不過是另一個被選中的上帝,也許我們都是坐在右邊的上帝;怎麼會有這些想法,我不懂,米六說;巴達薩回說,所以我一定是排在最後一個,因為沒有人會來坐在我左邊,到我世界就結束了;這些鄉下人怎麼會有這些想法,他們全目不識丁,至於若望.阿涅斯是不是略懂幾個字,我們不得而知。
山谷底下,聖安德肋教堂響起了三鐘經【註】的鐘聲。在木島上空,所有的街道與空地,客棧與住宿的地方,彷彿有人在喃喃自語,就像遠方的海一樣。可能是兩萬人在說著晚禱,或訴說他們彼此的人生,不妨自己去瞧瞧。
【譯註】三鐘經分早上六點、中午十二點與晚上六點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