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在前方,身形巨大得以擔任領頭的,是聖味增德與聖思天的塑像,兩人都是殉道者,不過前者除了象徵殉道的棕櫚枝並沒有其他符號,就只是他身為執事以及代表物渡鴉的徽飾,至於另一個聖者的代表形象就是裸體被綁在樹上,身上中的箭會先小心拔掉,只露出可怕的傷口,以免還沒走完就都斷了。後面緊跟著的是女士,是三位了不起的聖女,其中最美的是聖依撒伯爾.匈牙利,二十四歲就死了,然後是聖佳蘭與大德蘭聖女,這兩位女子非常熱情,內心似火一樣,這多少可從其言行推測出來,除非我們知道聖者的靈魂為何,否則除了推測還是推測。在聖佳蘭旁邊的是聖方濟,兩人交情好並不奇怪,因為他們在阿西西就認識了,現在又都在往平特烏斯的路上,好像如果不讓他們像這樣繼續對話,他們的友誼或者任何讓他們親近的理由,就變得沒價值了。如果這真是最適合聖方濟的位置,可能是因為在所有出現在遊行的聖人當中,他最有女性特質,心腸軟又笑臉迎人,位子也擺得很好的還有聖道明與聖依納爵,兩人都是伊比利亞人,個性陰沉,幾乎到魔鬼的地步,如果這沒有太冒犯到魔鬼的話,所以去說哪個聖人成立了宗教裁判所,哪一個聖人是靈魂的塑造者,並不公平。對了解禮儀規範的人來說,顯然聖方濟是可疑的。
講到神聖這回事,口味是應有盡有。想要找個聖人致力於園藝與筆耕的,我們有聖本篤,想要找能過素樸、智慧與苦行生活的,那就找聖博諾。想要能宣揚以前十字軍且號召新十字軍戰士的,聖納德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三個被放在一塊,也許是因為臉長得像,也許是因為把這些美德加起來就是一個誠正的人,也許是因為他們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相同【註】,不過人因為偶然才在一起也不是不常見,誰又知道,我們所認識的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兩人的結合不過就是這樣,對了,講到巴達薩,他負責的兩隻牛拉的是上帝的聖若望像,在這一批從義大利送到聖安東尼歐多韶爾卸貨再轉運至瑪弗拉的聖人像中,他是唯一的葡萄牙人。
【譯註】聖本篤(st Benedict)、聖博諾(st Bruno)與聖納德(st Bernard)的名字都是B開頭。
上帝的聖若望,他在蒙特摩的家,一年半前若望五世才去參觀過,當時他帶著公主要到邊界,然而那次參觀在當時並沒有引起討論,這也顯示出我們對國家榮耀的不重視,希望聖人能原諒這種忽略的冒犯,上帝的聖若望,我們要說的是他後面跟著其他六個有福但較不受矚目的人,這不是在貶損很多特質與美德,而是日常生活經驗告訴我們,沒有在世上得到名聲,在天上也當不成名人,所有聖者也不免苦於此種公然的不平等吧,連名字聽起來也不太重要,瑪塔的若望、鮑拉的法蘭西斯科、卡耶塔諾、法盧瓦的菲力克斯、伯多祿.諾拉斯科、費利皮.內里,似乎像是一般人的名字,不過算了他們也沒抱怨,他們各自有座車,而且也不隨便,躺在用乾草、羊毛與好幾袋玉米外殼鋪的柔軟的床上,像在五星級飯店一樣,這樣才不會弄壞他們衣服上的摺痕或者弄歪耳朵,這是大理石的弱點,雖然看起來很堅硬,其實只要敲兩下維納斯的兩隻手就沒了。我們說到哪去了,已經講過聖博諾、聖本篤與聖納德,還有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如果你想要的話,羅倫索神父也別忽略。這句話實在很對,替死者哀悼,而如果沒有一點真真假假的神聖來拯救他,那就哀悼第二次。
我們已經過平特烏斯,現在朝汎何埃斯前進,有十八輛車載著十八尊人像,相應數目的牛隻,以及我們都知道的,還得有人拉繩子,不過這次遠行不能跟搬運祝聖石相比,那種事情一輩子只會發生一次,如果身為萬物之靈找不到方法讓困難的事情變簡單,那就讓世界維持原狀可能還比較好。隊伍所經之處都有民眾夾道歡迎,看到躺著的聖人讓人們覺得很奇怪,覺得奇怪是有道理,因為如果這些聖人像能站在車上經過,那不知會是多美多感化人的一幕,好像他們飄在空中一樣,這樣即便最小的雕像,按照現在的測量不足三公尺高,也都能遠遠就瞧見,前頭的兩尊更是,聖味增德與聖思天幾乎高達五公尺,像是高大的運動選手,信基督的海克力斯,這兩位信仰的冠軍,從高處俯瞰著地面與橄欖樹叢,多寬闊的世界,所以是的,除了宗教,希臘羅馬別無傳人。隊伍在汎何埃斯暫停了一下,因為當地居民想要一個個知道,這些路過的聖人是誰,畢竟這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象,雖然只是過客,但這些訪客的身軀與精神如此巨大,建築材料的日常運輸已是稀鬆平常,不過幾個星期前,來了一個看不到盡頭的隊伍,至少超過一百口鐘,它們以後都要在瑪弗拉的塔樓上召喚著,讓這些事件的記憶永遠不滅,再下來就是這個神聖的萬神殿。當地的教區神父被找去辨識這些聖人,但他的答案不是讓人很滿意,因為不是每個雕像的台座都清楚刻上聖人的名字,所以很多時候要靠神父的辨識能力,看得出這是聖思天是一回事,但能不能不假思索地說出以下的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親愛的孩子們,現在看到的聖人是法盧瓦的聖菲力克斯,他受教於聖納德,他就在前面,菲力克斯與走在後頭的瑪塔的聖若望一起創辦了聖三一會,要把被異教徒挾持的奴隸解救出來,看我們神聖的宗教裡有很多很棒的故事可以講;哈哈哈,汎何埃斯的民眾大聲笑出來,那什麼時候三一會要來解救被信徒挾持的奴隸呢,院長先生。
眼見困難重重,神父去找這次運送的指揮官,要求參考從義大利來的出口文件,果然不著痕跡地挽救了他受損的可信度,所以汎何埃斯的居民才看到他們無知的神父跳上教堂院子的牆,按照車子經過的順序,逐一誦唸聖者的名字到最後一個,唸到聖卡耶塔諾時,剛好是矮子喬賽拉的車,群眾對他們的喝采聲簡直讓他笑開懷。矮子喬賽是個壞傢伙,至於到底是上帝還是魔鬼懲罰他,讓他成了個駝子,肯定是上帝所為,因為魔鬼對活生生的肉體似乎還沒有這種權力。熱鬧的車隊遊行已結束,現在正朝卡貝索蒙特阿奇克前進,祝一路順風。
不過利巴馬聖若瑟修道院的見習修士就不太順利了,那裡就在阿傑斯與卡納希德旁邊,此刻要走好幾個小時的路到瑪弗拉,可能是出於驕傲或是被修會省會長強加的苦行。事情是因為,隨著修道院祝聖儀式的日期逼近,從里斯本送來好幾箱敬拜時的祭服,還有修道院將來有人進住後需要用到的物品,這些都要開始進行存放與保管。於是等時機成熟了,省會長進一步下令要求見習修士先前往新住處,此事上呈國王後,讓這位仁慈的主子大為感動,希望這些修士搭他的貨船到聖安東尼歐多韶爾港,以減輕他們旅途的辛勞。不過,因為海相如此多變,在強風吹拂下波濤洶湧,冒險走海路恐怕是自殺式的瘋狂行為,因此國王又提議修士們坐他的豪華馬車,受到神聖上的顧慮煎熬的省會長,對此回答道:這是做什麼,陛下,讓應該穿苦行衣的人過得舒舒服服,讓應該警醒的人安逸,讓應該坐荊棘的人坐軟墊,我從沒見過這種事情,陛下,或者我辭掉省會長之職,讓他們步行過去,以身作則,教化人民,連我們的天主都只有一次騎著驢子代步,他們又何德何能。
既然論點如此鏗鏘有理,若望五世就收回提供座車的提議,就像他收回提供貨船的提議一樣,這些見習修士只能帶著他們的日課經本,一大早從利巴馬聖若瑟修道院出發,共有三十位內心恐懼又無精打采的年輕人,還有他們的導師聖德蘭的若瑟修士。這些可憐的男孩,羽翼未豐的可憐幼鳥,幾無例外,他們遇到的不是導師,根本是最可怕的暴君,日常訓練就是在背上抽個六、七、八下,打得這些可憐的傢伙皮開肉綻,而且這還不夠,更糟糕的是還得用傷痕累累的背部背重物,以至於傷口永遠好不了,然後打赤腳走六里格,要翻山越嶺,要踩過岩石與爛泥,行路之難,相形之下,當年聖母騎驢逃到埃及還有柔軟的草原可走,至於聖若瑟,就別講了,因為人家可是耐心的典範。
才走了半里格,因為不斷絆到腳,他們大拇趾的趾尖都開口了,或者是石塊邊緣不牢靠,或者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不斷被植物刮傷,腳比較細嫩的人已經開始流血了,沿途留下一長串一灘灘像紅花的血跡,如果不是天氣太冷,那將是天主教上多美的一幕,如果這些見習修士的鼻子沒被凍傷,雙眼也沒有淚盈盈的話,上天堂的代價真的很高。他們唸誦著日課經本,裡頭有著所有麻醉靈魂痛苦的藥方,然而,現在痛的是肉體,一雙草鞋就能代替最有效用的祈禱,我的上帝,如果祢真的在意要讓誘惑遠離我,那就先把我路上的石頭移開,因為不論石頭與修士,祢都是父親,而不是祢是石頭的生父,卻是我的繼父。沒有什麼比見習修士的生活更糟的,除了多年之後出現的學徒,我們甚至可以說見習修士就是上帝的學徒,聖母院的若望修士就是這樣說的,他以前也是方濟會的見習修士,現在則正前往瑪弗拉,要在祝聖儀式的第三天擔任宣講師,不過他只是替補不會真的上去講話、有個圓滾滾的若望修士這樣說,之所以這樣叫,就是因為他當上修士後就越長越胖,在見習修士時期他可是非常瘦,還徒步穿過阿加夫要幫修院去乞求施捨羔羊,他花了三個月時間,衣衫襤褸,打赤腳,吃得極差,想像那種折磨,要一一收集這些牲畜,然後帶著牠們從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請求人家看在上帝份上,再多給一隻小羔羊,他把這些羊都帶到草地上,開始祈禱敬拜時卻感到胃一陣痙攣,他感到巨大的飢餓,卻只有麵包與水,於是眼前彷彿出現了誘人的燉菜。苦行的生活都大同小異,不論是見習修士、學徒還是新兵。
路很多,但有時候是殊途同歸。從利巴馬聖若瑟修道院出發後,見習修士們就朝著葛露斯的方向走,接著往貝拉什與沙布戈,然後在莫雷列納稍停片刻,讓受盡折磨的腳能在醫院修護一下,然而疼痛反而加倍了,在還未習慣新傷時,他們就繼續趕路到裴洛平耶洛去,沿途路況可能是最糟的,滿布著大理石碎片。再往前,要下到克雷洛斯時,他們在路邊看到一個木製十字架,顯然有人死在那兒,一般多是被殺害的,是如此也好,不是也罷,總是要為這亡魂說上〈天主經〉,修士與見習修士們都跪下同聲祈禱,求主垂憐,是啊,這是最上乘的慈悲,替未曾謀面的人祈禱,雖然他們得雙膝著地,腳底好像被懲罰一樣,血跡斑斑,又髒又痛,但卻是身體最動人的部位,只有跪著的時候,他們的腳才能面向那片永遠走不到的天空。念完〈天主經〉後,他們下到山谷,過了橋,又再次專注於誦念日課經本,所以沒看到有個女人倚在自家小門邊,也沒有聽見她說,詛咒所有的修士。
不論好事壞事,都是取之於偶然,也使從克雷洛斯來的見習修士,與從埃爾卡薩皮克納來的雕像們,注定在路口交會處彼此照面,有部分的人簡直是歡天喜地,因為這是個好兆頭。這些修士走在車隊之前,負責前導與驅邪,他們熱切地反覆誦念經文,只差沒有高舉十字架,因為按照禮節本規定,他們身上沒有帶。進入瑪弗拉時,他們受到了凱旋式的歡迎,雖然這些人因雙腳劇烈的疼痛,且虔心信仰目光顯得錯亂癲狂,也可能是因為飢餓,因為自從離開利巴馬聖若瑟修道院以來,都只有啃硬麵包,然後取水沾濕了吃,不過現在好了,今天要住宿的地方一定會有比較好的待遇,他們已幾乎沒辦法走路,就像曾燃起熊熊火焰的木柴,已成灰燼,當激情結束後,也只剩憂鬱。所以甚至雕像一一卸下時,他們看也沒看。工程人員與壯丁都來了,帶著絞盤、滑輪、絞盤棒、纜線與墊子、楔子、墊木,這些工具一旦滑掉鬆脫就是致命的,難怪那位克雷洛斯的女人說,詛咒那些修士,在人們咬牙滿身大汗下,這些聖人像總算一一下車,現在都好端端地站在地上,還面朝內圍成一圈,好像在集合開會或進行運動比賽,在聖味增德與聖思天之間站著三位聖女,伊撒伯爾、佳蘭、大德蘭,在他們旁邊好像小了一號,不過女人是無法測量的,就算不是聖女也一樣。
巴達薩往山谷下走,要回家去,當然,工作還要繼續,工程還沒完,但一路上實在耗盡全力,別忘記,他們從聖安東尼歐多韶爾回來只花了一天時間,所以在幫牛隻卸下軛讓牠們休息後,自然有權早點收工回家。時間,有時候像不會動了,如在屋簷築巢的燕子,進進出出,來來回回,但總是在我們的視線,我們跟燕子可能都會以為永遠就是這樣子了,或者半個永遠,也不太壞。不過,突然的,原本還在的又不復見了,我不是剛剛才瞧見牠,這下又跑到哪兒去了呢,如果我們手上有一面鏡子,老天啊,時光荏苒,年華亦老,昨日我還是左鄰右舍的一朵花,今日這朵花與街坊都已不再。巴達薩沒有鏡子,只有我們的雙眼看著他往下走爛泥巴路要回到村子,用眼睛告訴他說,你鬍子都全白了,巴達薩,你額頭滿是皺紋了,巴達薩,你脖子都鬆垮了,巴達薩,你肩膀都塌了,巴達薩,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同一個人了,巴達薩,不過這肯定是我們的眼睛有問題,因為這裡來了個女人,我們看到垂垂老矣的人,在她眼裡卻是個年輕小伙子,還是那一天問妳叫什麼名字的士兵,或者她看到的也不是如此,只是一個下山的男人,全身髒兮兮,白髮蒼蒼又身有殘疾,大家叫他七個太陽,他確實是,儘管如此疲憊,但他一直是這個女人的太陽,不是因為他總是光芒萬丈,而是因為他始終存在著,即便有烏雲遮蔽,或天狗蝕日,他一直都在,神聖的上帝,也張開了雙臂,誰呢,他對著她張開雙臂,她也是,不分彼此,這可成了瑪弗拉小鎮的醜聞,像這樣在公共場所緊緊相擁,沒想到自己年紀一大把了,可能是因為他們沒有小孩,也可能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看起來還年輕,可憐的盲目的人,或者只有這兩個人,真正看見了自己,這是最難看見的,此刻他們在一塊,在我們眼裡看來,是變得如此美麗。
晚餐時,迪歐哥說這些雕像會留在卸下來的地方,還沒有時間把他們放到各自的壁龕上去,星期天就要舉行祝聖儀式了,即使付出全部心力,也無法讓聖殿看起來像是完工的樣子,聖器收藏室是完成了,但穹頂還沒有上灰泥,所以看來還是簡陋,結果就是拿塊塗上灰泥的厚布蓋上,假裝已經粉刷過,表面顯得是光鮮亮麗,至於教堂,連個圓頂都沒有,也如法炮製企圖遮掩過關。迪歐哥知道很多這類瑣事,他已經從一般砌磚的晉升到粗工石匠,再從粗工石匠到石雕匠,很受管理人員與工頭們的敬重,總是準時、勤奮,而且能幹,手藝好又會講好聽話,一點都不像拉牛車的那幫人,什麼事情都態度粗魯,身上總有牛屎味,又髒又臭,雖然大理石粉末也弄得他滿手滿鬍子白花花的,一輩子衣服上都是白色粉末。但這就是迪歐哥終其一生的樣子,不過很短暫,因為沒多久他就從牆上跌下來,其實根本不需要他爬牆,這已不是他分內的工作,他要去放好那一塊石頭,是因為那石頭出自他之手,可不是隨便為之的一塊石頭。從幾乎三十公尺高的牆上墜落,他是必死無疑,所以安東尼亞,此刻還如此為自己男人受到重用感到驕傲,轉眼就成了個悲傷的寡婦,跟著又憂慮兒子是不是也會摔下來,窮人的困擾是沒有止盡的。迪歐哥還說了,在祝聖儀式前見習修士會搬到在廚房上方兩棟已蓋好的房子,一聽到此事,巴達薩就提醒說,灰泥都還是溼的,天氣又冷,修士們會生病的,迪歐哥回說每個房間裡都設有火盆可以日夜生火,不過即使如此,濕氣仍舊瀰漫了所有牆面,那些聖人像,巴達薩,要耗費很大力氣嗎?倒不會,最棘手的是把他們放上車,然後接下來就是靠技巧與力道,加上牛的耐性,就能啟動了。談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後,火爐裡的火也漸漸弱了,迪歐哥與安東尼亞準備上床就寢,嘉布里耶爾沒說話,才嚥下最後一口飯就睡著了,於是巴達薩問道:想去看那些人像嗎?布莉穆妲,天空應該很晴朗,月亮也快出來了;走吧,她回答。
那個晚上天氣好但有寒意。他們爬坡要上觀景台時,月亮現身了,又大又紅,先映照出鐘樓,接著是上頭那些高高高低低的牆,再往後就是山頂,就是耗費了許多人力與火藥的地方。巴達薩說:明天我要去強托山看看機器的狀況,自從上次去已經過了六個月了,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我跟你一起去;用不著,我會一大早離開,如果沒有很多要修理的話,天黑前我就會回來了;所以最好是現在走,不然之後就是祝聖儀式的慶祝活動了,而且一旦下雨的話路況更變得更糟,保重;請放心,我不會被強盜攻擊或野狼咬傷的;我要講的不是強盜與野狼;那是什麼,我要說的是機器;妳總是叫我小心,我去了就回來,再小心不過了;那你每一件都要記得,別忘了;冷靜點,女人,我那一天還沒來呢;我無法冷靜,男人,那一天總會來的。
他們爬到了教堂前的大空地,這棟建築拔地而起,直衝上天,孤立於其他建築之外。以後要當宮殿的地方,現在只有一樓,兩側已看到一些木造建築要供即將舉行的典禮使用。似乎不可能這麼多年的工作,整整十三年,就只有這麼一點點成果,一間沒有完成的教堂,修道院的兩側廂房建到二樓,其他都只有一樓大門的高度,房間只完成了四十間,而不是確認的三百間。看起來很少,其實已經很多,搞不好還太多了。一隻螞蟻走過一塊石板就跟占住一個行政區一樣。從那裡再回巢是十公尺的距離,人類不用二十步就走完了。不過得走這段路的,是這隻螞蟻,不是人。所以瑪弗拉工程進度差,就是因為找了人來做,不是巨人,所以如果過去未來所有這樣的工程,只是想證明人也能做到巨人的事情,那麼就要接受它需要的時間跟螞蟻一樣,理解萬事萬物都要有公平恰當的比例,就像蟻丘與修道院,石板與行政區。
巴達薩與布莉穆妲進到聖人像圍成的圓圈中。月光照亮著聖思天與聖味增德這兩尊巨大人像的正面,兩人中間是三位聖女,再往兩側排開的身體與臉孔則都有著黑影,一路到聖道明與聖依納爵已完全藏身黑暗之中,最不公平的,如果要撻伐的話,就是阿西西的聖方濟,他本該跟聖佳蘭站到一塊,在光線最好的地方,別以為這樣是在暗示他們有肉體上的關係,況且,如果真是那樣,那又如何,人們不會因此當不了聖人,但因為如此,聖人才能像人。布莉穆妲走近看著,想要猜猜這些聖人像是誰,有些她一看就知道了,有些好一段時間才能猜中,有些不太肯定,有些則像被封箱一樣,無從得知。她知道那些文字,那些標示,聖味增德的基座底下都有解釋,只要識字的人都能清楚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的手指滑過那些弧線與直線,像個還沒學會點字系統的盲人,但布莉穆妲又不能問人像說,你是誰,就像盲人不能對一張紙問,你在寫什麼,只有當時的巴達薩才會回答,我是巴達薩.馬堤烏斯,也是七個太陽,當布莉穆妲問他說你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有解答,要等的是發問的時間。從海上飄來了一朵雲,它獨自橫跨過清澈的夜空,把月亮遮住了有一分鐘之久。這些雕像全成了白色的模糊人形,沒有了輪廓特徵,只是一塊塊還沒有被發現、還未經過雕刻家鑿子處理的大理石。他們不再是聖人聖女,只是原初的存在狀態,沒有聲音,甚至也沒有形狀,如此原始,質量也揮發了,好像置身他們當中的這對男女,一樣化於黑暗之中,因為他們不是大理石做的,是活生生的東西,如我們所知,沒有什麼比血肉之軀更容易與地上的影子混淆的了。在緩緩飄過的大塊雲朵之下,最清晰可見的,是站哨士兵旁閃著光的篝火。遠方,隱約見著木島,像頭平躺的巨龍,同時用四萬個風箱呼吸著,那裡睡了一大堆人,最悲慘的是病房,沒有一張床空著,除非護士把一些屍體搬走,這個五臟六腑都爆開了,這個長了瘤,這個嘴巴一直嘔血,這個已癱瘓不醒人事,肯定就要翹辮子。那朵雲往陸地裡去了,換句話說,就是往內陸去了,朝田野深處而去,雖然你永遠不知道,雲是怎麼了,當我們視線離開,或它躲到山後時,是不是會跑到地底下去,或者等著降落,滋潤那些有著奇特生命與稀有能力的人;我們回家吧,布莉穆妲,巴達薩說。
他們走出聖人像的圓圈,光線總算回來了,開始往山谷下走時,布莉穆妲回頭望,一尊尊都像鹽一樣發出磷光。豎起耳朵的話,還可以聽到他們在那邊低聲交談,可能是在開會、辯論、審判裁決,也許還是自離開義大利以來的頭一次呢,他們之前不是被擺在地下室,跟老鼠與溼氣為伍,就是被粗魯地綁在甲板上,也許這也是最後一次,他們能像這樣在月光下集體談話了,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放到各自的壁龕上,有些再也無法面對面看著對方了,只能斜著眼看,其他則繼續看著天空,好像是種懲罰一樣。布莉穆妲說,聖人們一定很不快樂,被做成怎樣,就是怎樣,如果這樣是當神,那什麼算定罪;他們只是雕像;我喜歡他們從這些石頭走下來,跟我們一樣當個普通人,因為雕像又不能說話;我們怎麼知道只有他們時他們說不說話;我們是不知道,如果他們只跟彼此說話,那就沒有人看到了;我們到底需要他們什麼,我真納悶,我總是聽說我們要得救少不了聖人,但他們都拯救不了自己了;誰跟你這樣說的;這是我內心感覺到的;你感覺到什麼;沒有人是得救的,也沒有人是失落的;這樣想有罪嗎?罪也不存在,只有死掉與活著,在死掉之前就是活著;你錯了,巴達薩,先有死亡才有生命,有人死了,就會又有人誕生,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會立刻滅絕,當我們被埋到土裡;當法蘭西斯科.馬奎斯被運石頭的車子壓死,不就拿死亡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要講到他,法蘭西斯科.馬奎斯是出生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就像我們對自己是誰也不夠了解;即使我們都還活著,布莉穆妲,妳從哪兒學會這些事情的;我打從娘胎時就睜開眼睛了,在那裡看見所有的事情。
他們進了院子。月亮已經轉成乳白色。影子顯得又黑又深沉,比太陽勾勒得更清晰。那裡有座破舊小屋,上頭用乾掉的蘆葦蓋著,是過去較有餘裕時,給驢子幹完活後回來休息的地方,家裡人都說是驢屋,雖然驢子已經死了非常多年,久到巴達薩都沒什麼記憶,我騎過牠,我沒有,他困惑起來,也許還邊說,我要把驢屋拿來放耙子,這些都讓布莉穆妲覺得,好像看到那牲口就在眼前,正背著籃子戴著硬邦邦的鞍具,然後母親在廚房裡頭喊著,去幫你爸把驢子上的東西拿下來,不過他幫不上什麼忙,實在太小了,但漸漸也習慣幹粗活,而且每一回都可以得到獎賞,父親會讓他騎在驢子溼溼的背上,在院子裡走著,所以我從小就是個騎士呢。布莉穆妲先他一步進到屋內,他們晚上跑來這裡也不是第一次了,有時候是這個想要,有時是那個,當身體需求高漲的時候,當他們認為壓抑不住呻吟,砰砰碰碰的聲音,甚至是大叫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免得迪歐哥與安東尼亞一向自持的親熱傳出醜聞,還讓姪子嘉布里耶爾愁火難耐,又得不顧道德地應急一下。有個又舊又大的馬槽,以前用的時候是固定在屋內高一點的位置,是比較方便的高度,現在已整個解體躺在地上,不過只要放點乾草加上兩張舊毛毯,當大床倒是很舒適。迪歐哥與安東尼亞當然知道這些東西是要做什麼用的,卻假裝什麼也沒看到。他們從來沒有一時興起想找尋新鮮感,心性平和且沒有強烈的肉慾,只有嘉布里耶爾會來這裡幽會,後來也就是人事全非了,命運已在一旁虎視眈眈,卻沒有人預言到。也許有人,也許布莉穆妲有,但不是因為這樣她才把巴達薩拉進小屋,她一直是能第一個行動、說第一句話、做第一個表態的女人,但慾望揞住了她的喉嚨,她用力抱著巴達薩,熱切地吻他,可憐的嘴唇,早已年華老去,牙齒有些也掉了斷了,不過終究愛還是高於一切。
他們一反平常睡在那裡。等到天一亮,巴達薩說,我這就去強托山了,布妲連忙起身進屋,在昏暗的廚房想找些食物,姊姊、姊夫與姪子都還在睡,她離開時把門關上,也帶了巴達薩的背包出來,裡頭除了放食物與工具,也沒忘了放鐵鉤,沒有人能完全不遇到麻煩事。兩人一道走,布莉穆妲陪著巴達薩到村外,遠處看得見教堂的鐘樓,讓陰霾天色露了白,在一夜晴朗之後,誰也沒料到會如此。他們躲在一棵樹低垂的枝椏下擁抱對方,四邊是被秋天染色的金黃樹葉,腳下踏著與土地融為一體的落葉,它們滋養著大地,等待再次綠意盎然。這不是身穿宮廷服飾的歐麗亞娜在跟阿瑪迪斯【註】道別,也不是羅密歐跳下來,要向茱麗葉索吻,巴達薩只是要去強托山修好時間久了會壞掉的東西,而布莉穆妲是不可能讓時間暫停的。穿著暗色衣服的兩人,像兩個晃動的影子,才一分開很快就又靠近,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猜到什麼,是不是在為其他狀況做準備,也許一切都只是想像,是當下時空的結果,我們都知道好事不長久,但它來的時候我們不珍惜,它在的時候我們視而不見,等到它離開時,我們才感到失落;不要在那裡待太久,巴達薩;妳要回屋子裡睡,我可能傍晚才回來,不過,如果有很多要修理,只能明天回來了;我知道,再見布莉穆妲;巴達薩再見。
【譯註】歐麗亞娜(Oriana)與阿瑪迪斯(Amadis)是從十四世紀開始就流傳在伊比利半島的騎士傳奇,但首次有書籍出版是在一五〇八年,故事描述高盧國王的私生子阿瑪迪斯追尋身世的冒險故事,歐麗亞娜為英格蘭國王之女,後繼承王位,阿瑪迪斯遭歐麗亞娜懷疑愛情忠貞時曾陷入瘋狂,被認為是後來唐吉訶德的前身。
一路上沒什麼好說的,因為同樣的路之前已提過多次。對這些旅人來說有多少情況,都已經說得很多了,至於地方與地景有何變化,也只能知道人事季節的流逝,每一回的變化是少之又少,屋子、屋瓦、三角形農地、牆、官宅、橋、修道院、籬笆、人行道、磨坊,時間再如何變化,它們好像都永遠如此,春天,夏天,現在是秋天,冬天也不遠了。巴達薩認這些路好像自己的右手手掌一樣。他在佩魯爾歐斯河的岸邊休息,有一回他也跟布莉穆妲在這兒歇腳過,那時繁花盛開,野地的雛菊,已經播種的田地裡的罌粟花,林地處處藏著春色。路上他遇到要去瑪弗拉的人,成群男女敲著大鼓小鼓,吹著風笛,有時前面還有神父或修士帶頭,杵著枴杖的殘疾者也不少,也許祝聖儀式這天多少會有奇蹟出現吧,你永遠不知道上帝什麼時候要大行醫道,所以盲人、跋子與癱瘓者才總是在朝聖吧。我們的主今天會現身嗎?誰知道我是不是抱了錯誤的希望,也許我去了瑪弗拉卻是祂的休息日,或者祂會派祂母親到斗篷聖母院來,人要如何了解法力的顯現呢,然而,信仰會拯救我們的,要極救什麼,布莉穆妲問道。
中午剛過,巴達薩就進入了巴雷古多山區的頭幾座丘陵。矗立在後面的就是強托山,剛剛從雲層露臉的太陽照得它熠熠生輝。山陵飄過的影子,彷彿大型的黑色動物漫步過山丘,丘陵也隨牠們的步伐起伏著,太陽曬熱了樹枝,一窪窪水閃閃發亮。風吹著風車靜止的葉片,發出像口哨的聲音,只有生活沒有其他煩憂的路人才會去注意到這些事情,走過亦無留戀,那天空的雲,開始西沉的落日,從這頭吹起到那頭止息的風,被搖落或因枯萎掉落的片片樹葉,沉思這一切的是出自一位殘酷老兵的眼睛,他曾經殺過人,也許這個罪已經有生命中的其他事件來彌補,他曾經被人用血在心上畫了十字,曾見過遼闊大地與萬事萬物的渺小,也曾對他的牛說話輕聲細語,也許看來微小,但總是有人能明白這樣已足夠。
巴達薩開始沿著強托山的丘陵往上走,通往飛行器的路幾乎看不見了,他在森林裡四處找著,每次來他的心總是很沉重,就怕找到機器時,不是被破壞了,或者是被偷,但每次都會驚訝地發現它好像剛剛降落,因為降落太快還在抖動一樣,它躺在灌木叢與奇妙蔓藤的懷裡,說這些蔓藤奇妙是因為這裡不是它們應該生長的地方。飛行器沒有被偷,也沒有被毀,它就在那裡,還在同樣的位置,翅膀垂落著,脖子還以為是長得比較高的樹枝,黑色的頭像是高懸的鳥巢。巴達薩走向前,把背包放到地上,在開始動工前,他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吃了兩條油炸沙丁魚配一片麵包,他運用刀尖與刀片的技巧就像用象牙做迷你雕刻一樣,吃完後他用草擦擦刀片,手往褲子抹了抹,就往機器走去。陽光猛烈,天氣非常炎熱。巴達薩爬上機翼,小心翼翼地走,就怕去弄到外層防護的藤條,他總算進到帕莎羅拉內部。有些甲板上的木條已經爛了。可以換掉它們,去拿一些必要的材料來,然後在這裡待個幾天,或者,他當時突然想到,可以把飛行器一片片拆解下來,把它帶回瑪弗拉藏在乾草堆,或者什麼修道院的地底下,如果可以的話還可以找幾個比較好的朋友幫忙,跟他們透露一點祕密,他很驚訝怎麼從沒想過這個辦法,回去之後要跟布莉穆妲說。他一分心,沒注意腳下踩的地方,突然間兩塊木板彎曲,整個斷裂,他掉了下去。為了不往下掉,他雙手猛揮想抓住東西,結果手臂的鐵鉤卡在要啟動風帆的環裡,整個人吊在半空中,這麼一撞,巴達薩眼睜睜看著風帆砰地往兩邊滑開,陽光湧進了機器,琥珀球與圓球都開始發亮飛行器轉了兩圈後,衝過包覆它的灌木叢,往上飛升。天空是萬里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