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近幾天,那穆安津睡得並不輕鬆,即使不會因此而一夜無眠,他一定也會時時驚醒,整個城市猶如驚弓之鳥,不時騷動,武裝兵丁在角塔與城垛上巡邏備戰,民眾則齊聚市井街衢,交互探問法蘭克人跟佳里西亞人是不是要進攻了。他們當然會擔憂自己的性命家當,不過,那些原本住在城牆外,被迫離家遷居的人就更鬱卒了,軍隊現在鎮守著城牆外圍,萬一戰事不可避免,第一仗一定爆發在那裡,如果這是阿拉的意思的話,咱們還是要讚美阿拉之名的。然而,就算里斯本斥退了侵略者,這一帶原本欣欣向榮的城郊也只剩下廢墟瓦礫。穆安津登上全市規模最大的清真寺塔樓,一如往常一般高聲召喚晨禱,心知他不再能夠喚醒任何人了,尤其是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一定都還沉浸在黑甜夢鄉裡,過去,當召喚晨禱的呼聲回音還盤旋在空中時,就可以聽到全城信眾喃喃禱祝了,不過,現在里斯本市民好不容易才稍稍盹去,誰會大清早就爬出被窩禱告。天空盡情展現七月早晨之美,晨風輕柔,而且按照經驗判斷,今天天氣可暖著呢。穆安津禱告完畢,準備摸索著梯子下樓,突然聽得下方爆出一陣恐懼驚惶的鬼呼狂嚎,那瞎眼老朽悽惶無措,剎那間,以為塔樓坍垮在即,不然就是那些備受詛咒的基督徒在砲轟城牆,定神稍候才明白,原來是四面八方傳來的歡呼聲,整個城市大放光明,那穆安津現在可以說,他了解到光所指為何了,如果可以用大放光明來形容明眼人的視覺感受,就能體會這樣歡呼慶賀的聲音給他何等的聽覺效果。可是,大夥兒在額手稱慶個什麼勁兒呀。或許是阿拉。為信眾熱切禱祝所動,從墓地派遣天使助戰,孟卡爾和拿克爾下凡,一舉殲滅基督徒,或是祂降下無遏天火,十字軍艦隊頓時灰飛煙滅,或者,只是基於人道考量,艾佛拉王【註一】聽說了他遠在里斯本的兄弟目前受圍無助,專程派使者稍信,先教那些惡人奸徒杵在城內憂慮等死吧,因為我駐在阿連泰丘【註二】的部隊正要出發馳援,我們都是這麼稱呼越過太格斯河過來的人,順便帶上一句,在有葡萄牙人之前,阿連泰丘的居民就已經存在了。穆安津顧不得一身疏鬆的老骨頭,跌跌撞撞地奔下螺旋迴轉的樓梯,衝到最底下一階的時候,暈眩已極,這可憐佬兒一股腦兒就往地上栽下去,根據我們過去的經驗,這模樣好像在拜求登即入土為安一樣,現在,他掙扎起身,一邊兒對著周遭的黑暗發問,出了什麼事,跟我說,出了什麼事。緊接著,就有人出手扶持這個老人家,一股年輕強壯的聲音近乎吼叫地喊道,十字軍要走了,十字軍撤退了。穆安津既驚又喜地跌跪地上,不過,萬物自有其時機,若是他晚了些才去敬謝真主隆恩,阿拉也不會怪罪的,信徒總要先抒發他們心中的狂喜呀。這個好撒馬利亞人將佬兒從地上扶起來,讓他站穩了,還將他衝撞下樓、摔倒在地時碰歪了的頭巾整了整,然後說,甭擔心您的頭巾了,咱們一塊兒去到城牆上,看那些不信教的奸人落荒而逃吧,現在,這些話脫口而出,可沒有存心惡意,只能歸因於穆安津是染患白內障而瞎的,看哪,他正盯著咱們瞧呢,這就是說,他雙眼盯著咱們瞧,可他看不見我們,真是既傷感又難以相信,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睛,竟然包裹著絕對的渾濁。那穆安津抬起頭來,拿手碰碰眼睛,可是我看不見。此時,那人才認出他來,哎呀,原來你是那個穆安津哪。好像就要離手走人,不過一下子又改變心意,沒關係,不打緊,跟我一道上城牆去吧,我再跟你一一解說。我們經常將如此善行稱之為基督徒的慈善,再一次證明,意識型態曲解誤導語言文字到何種程度。
【譯註一】艾佛拉(Evora):位於里斯本以東一百一十公里,係葡萄牙中南部的名城大邑,四周環繞低矮丘陵與農產富庶的谷地。西元七一二年,艾佛拉為摩爾人所攻陷,改名為「嘉布拉」,西元一一六六復經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征服收回。
【譯註二】阿連泰丘(Alentejo):葡萄牙中南部歷史悠久的省分,位於太格斯河東南方,東臨西班牙邊境,南瀕大西洋,阿連泰丘和里斯本距離遙遠,從阿連泰丘出兵,需橫越整個葡萄牙領土,不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還會牽制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的攻城計劃。
那人穿過推推搡搡擠著登梯通往城垛的群眾,他邊走邊喊,讓路給穆安津哪,讓路給穆安津哪,兄弟,人家就退後一步,臉上還漾出純真的博愛微笑,可是,會開花的不都是玫瑰,或是說,正因為花園裡不光只有玫瑰,群眾裡還是有個疑心大的旁觀者出言詛咒如此善行,看那奸猾老頭,怎麼一個人想走在所有人前頭。穆安津心知這不是那麼回事,就回頭往聲音過來的方向怒道,願阿拉懲罰你心地怎麼這麼壞,而阿拉一定留意記下穆安津說的話了,因為葡萄牙人攻城的時候,第一個死的就是這毀謗者,甚至死在任何一個基督徒之前,由此可見,全能真主降怒時事態之嚴重。就這樣,那佬兒和他的保護者終於擠到最前面,一路上半是懇求,半是啐嚇地,卻也為大多數人欣然接受,他們還佔了個絕佳視角,河口景觀一覽無遺,寬闊的河面,無垠的海洋,不過,如此壯麗景色卻沒讓那人歡呼,啊,真是奇觀呀,再轉頭跟那穆安津說道,要是我能將眼睛給你,讓你看看我現在所能看到的,那就太好了。十字軍的艦隊順流而下,起錨駛去,平滑的水面閃鑠流金,海天一色,咱頭頂天空蔚藍,船槳緩緩地一上一下,船隊就像一群飛近水面啜飲的禽鳥一樣,兩百隻候鳥,名喚作戰艦、長船與貨船等等的,誰知道還有哪個些名字,因為我不過是個陸上光桿,不通海事,你看,他們走得有多快呀,船槳划動,順著他們盼準了的潮汐,所以才在這時候離去,前頭那幾艘船一定是測到了風向,這回張起帆來了,假若是白色船帆,像在豎白旗一樣,那就更美好了,今天就更值得慶祝了,穆安津,遠遠的對岸上,咱們在阿爾馬達的弟兄也跟咱們揮手,跟咱們一般歡喜,同樣也獲救於阿拉的意旨,統御上天的真主,慈悲真主,永恆永生的神哪,慈悲為懷,澤被眾生,多謝祂,咱們才能免除那些狗雜種十字軍嚇壞人了的威脅,狗雜碎正駛出海峽,那些該死的十字軍,願他們個個都給釘死在十字架上,讓他們離去的美景跟著湮滅,跟著他們的滅亡為人遺忘,但願監守地獄的馬立克囚禁與閹割他們直到永生永世。在場諸人紛紛鼓掌叫好,讚和最後這段怒言訶咄,只有那穆安津例外,不是因為他不敢苟同,而是因為當他斥責那個多疑又多嘴的搗蛋鬼應該受到懲罰時,他就已經盡過道德警察的義務了,此外,叫一個負責召喚弟兄們祈禱的穆安津信口詛咒也殊屬不宜。普通人一天要求真主降怒一次也就太夠了,而我們確實也不知道,真主自己經不經得起如此任重道遠,迢迢直到永生,因此,那穆安津就保持沉默。再說,他自己雙眼看不見,不能確定如此歡欣鼓舞究竟有沒有道理,他問道,他們都走光了嗎。他的同伴停頓半晌,查看仔細之後回答道,船是全走光了,你這話是說,除了船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嗎,他們沿著河口岸邊整隊,現在他們正要開拔到那個加里西亞人的軍營去,差不多一百人上岸,帶著兵器跟行囊,距離這麼遠不好數人頭,不過絕對不到一百個。穆安津評論道,要是這些人待了下來,他們一定是吃了秤陀鐵了心,脫離十字軍,將他們的聖地換做咱們里斯本,也或是說,在攻城之際,當那個阿利克要攻擊我們的時候,那些人會站在他那邊幫他。穆安津,您真的以為,就憑他自己那幾個兵兒,加上這一小撮助戰軍團,那個阿利克,我咒他跟他十八代子孫,還會進攻里斯本嗎,他曾經靠著十字軍一臂之力出兵敗北一次,現在他一定急著表現出他不需要他們,十字軍只要壁上觀戰即可,諜報探道,那個佳里西亞仔的兵最多不過一萬兩千,根本不夠包圍攻陷一座城,除非他們將咱們活活餓到投降。所以說,咱們還是前途黯淡,一片漆黑吶,穆安津。沒錯,不過,我也早就瞎了。這個時候,另外一個跟他們一道兒的人,伸長了手臂指著前方說,軍營那裡有人在動,佳里西亞人要走了,穆安津的同伴說,到頭來,您佬還是說錯了。直到你可以跟我說,任何地方,連一個基督徒兵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才能確定自己說錯了。您甭擔心,我會守在這裡張望盯著,再去清真寺跟您報信。你真是個好穆斯林啊,願阿拉賜你這一世與永生享用不盡的財富。此時此刻我們就插個嘴,但願,阿拉真主聽得到那穆安津的懇求,因為就這一世說來,我們知道,這個被我們誤稱為好的撒馬利亞人,在葡萄牙人圍攻里斯本的時候,會是倒數第二個死的摩爾人,至於他永生的財運,我們也只能靜候有識之士來給咱們開導,到了永生的時候,他將得獲得何等獎勵、原因為何。至於我們的職責所在只是利用這個機會彰顯,我們同樣也能身體力行良能、慈善,與友誼。現在那穆安津問道,誰要幫忙我走下城牆階梯呢。校對者雷孟杜.希爾法也要人幫他解釋,寫完十字軍大多放棄圍攻里斯本之後,為什麼還是有些人登陸上岸呢,如果我們信得過那個摩爾人在相當距離之外,一眼瞥過估計的人數,留下來的十字軍大約有一百人。他們的出現自然不叫我們意外,因為早在長箭吉隆對葡萄牙王如此出言不遜的不幸插曲之後,我們就知道幾個異國貴族曾經挺身宣示助戰,卻無人解釋這決定背後的動機。唐.阿豐索.亨利克斯也無意探究,至少在公開場合如此表現,如果這群十字軍的動機曾經在私下商討與釐清過,請注意,是私下商討,也未曾留下紀錄,更與日後的事態變化無關。就這樣子吧,雷孟杜.希爾法的版本無以為繼,既然定於一尊的權威歷史告訴我們十字軍從沒打算跟葡萄牙王討價還價,一筆帶過那幾個特殊案例,那些在葡萄牙的土地富庶繁昌的外家貴人,而我們也無從得知細節,咱們只要稍稍回想,這樣就沒有人會認為我們在夸夸空談,或是駁斥反證千古箴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咱們偉大的陛下,將綠鎮賞給法國人,唐.阿拉杜,為了酬謝唐.裘達諾,同樣也是法國人,陛下奉送洛爾林哈,至於拉孔尼兄弟,日後二人改姓為柯李亞,則共享阿圖圭,可是阿贊布佳這塊地就有些混淆不清之處,咱們不能確定陛下究竟是直接割給吉隆.德.羅林,還是稍後才賜給他同名的兒子,這回就不是文獻湮沒的問題了,而是現有文獻太含混模糊。現在,這些人及其他人都得以論功行賞、封疆賜土了,如此他們才會甘心下船登岸。現在他們也已經準備為其日後聖祿而戰,由是,校對者決斷性的一個不字,多少也和葡萄牙民族歷史上所記載的版本,相互折衷。人家會跟我們說,在那裡集合的十字軍,還有一些名諱未及備載的武士,人數不過比半打再多上一兩個,比起整隊前往葡萄牙軍營的人數要多得多了。我們當然會倍感好奇,他們是些什麼人,還有,他們的勞務付出是否也同樣可以換取名銜和君祿。我知道這不見得有所相關,這麼計較也有失尊重,可是,寬容無可厚非的無知並耐心應對輕率舉措,正是道德健全向上提昇的象徵啊,所以,我們就乾脆說清楚,講明白,除了幾個傭兵以外,這些人大都是些不支薪的忠誠跟隨者,幫忙騎士裝卸行囊以及任何需人打理的雜務,別漏了隨行的三名婦女,權充滿足三名貴族特殊需求的侍妾或是情婦,其中一人打從聖地長征之旅開始即與主公長相左右,另外兩人則是在他們登岸補充飲水時順手強擄的,坦白說,誰也不曉得在陌生的屬地上,還有什麼果實比女人更甜美,即便有,其存在也無人知曉。
雷孟杜.希爾法擱下原子筆,揉揉筆桿在指頭上壓出的一道印痕,然後,動作緩慢而疲憊地仰首躺進他的椅子裡。他窩在平日就寢的臥房,就著一張靠在窗邊的小桌子,這樣子,往左看就可以一覽周圍的屋頂,這裡和那裡,山型高牆之間,河水向海奔流。他打定主意,校對別人寫的書的時候,就利用四面無窗的書房,而下筆寫自己的東西時,不管將來會不會完成一本里斯本圍城史,他都要就著天光、讓自然光線透過他的雙手落定在稿紙上,照亮寫下並且沒有被刪除的文字,因為並不是每一個出現在稿紙上的文字都會保留下來,這些文字依次為我們照亮理解的道路,路途儘管長遠,若非這些刪除文字居功厥偉,我們恐怕永遠也無法到岸。他趕緊抓筆在一張散頁上寫下想法,如果這也能稱做想法的話,冀望稍後能派上用場,或許用在與寫作相關的奧秘思維吧,寫作之奧秘在詩人愷切訓示之後,已經至臻極致,詩人精確嚴肅而一本正經地宣稱,寫作的奧秘就在於各種奧秘率皆缺席之中,假若這前提成立的話,我們可以據以結論,如果寫作毫無奧秘可言,寫作者就更無任何神秘之處了。雷孟杜.希爾法以諧謔探索這些深刻謬思自娛,在他作為一名校對者的回憶中,充斥著散文詩句,獨立成行,或是斷簡殘章,甚至有些完整的句子盤據他的心頭,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平靜而燦爛的小廳堂,感覺像是浸淫在宇宙之中,掌握萬事萬物的真實意義,祛除任何奧秘。如果雷孟杜.希爾法能夠正確排列出他曾經記下來的文字與片語,他就只消口述,轉錄成帶,不必費力撰寫,他的《里斯本圍城史》就可以完成,不必像他現在這般苦苦琢磨,而且,如果文字排列順序有異,歷史,也就大不相同,而圍城,里斯本等等,當然也不會保持原狀。
十字軍已經撤離,現正在廣闊的海洋上航行,省掉我們鋪陳一萬三千員丁的窘況與麻煩,可是,雷孟杜.希爾法的棘手任務卻不因而簡化,因為剩下來的葡萄牙兵人數也差不多,不過,就算是將十字軍與葡萄牙軍的人數相加,攻城的一方還是遠遜於里斯本城內的摩爾人總數,其中還包括了遠從聖塔倫躲避烽燹而流亡落戶的災民,他們只求在城牆要塞後面圖個安身,天可憐見唷,他們可是遍體鱗傷,飽受羞辱。雷孟杜.希爾法該怎麼應付這些流民呢,這可真是個嚴重的問題。我們強烈懷疑,他可能傾向於一一個別處理,細究其生平,前人後輩,愛恨嗔痴,爭執糾紛,他們的臧否和評價,而他也可能會特別注意那些行將就木的人,因為當年有誰能夠預見在比較接近我們的時代之時,竟然還有第二次機會,留下他們是誰,所為何事的書面紀錄。雷孟杜.希爾法心知肚明,他有限的才華根本不及此項艱鉅任務的萬分之一,首先,他不是上帝,就算他是吧,不論上帝或耶穌,祂們貫穿永恆的聖名事功中,也從來未曾成就如此目標,其次,他也不是個歷史學家,這種人看待事物的方式都近乎登仙成聖了,以及,第三,他一開始就坦白交代過,自己從無創作文學的天份,這個弱點顯然使他在缺乏自信之下,難以操縱這個我們從頭參與的想像故事。在摩爾人這邊,至今,他最多不過寫出了一個不時登場的穆安津,而他也發現自己處境殊為不利,因為那不過是個次要角色,不足以轉變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就葡萄牙這一邊來講吧,先撇開國王、大主教、主教和一群只負責戴著貴族名銜上場晃晃的王公貴人,真正顯著可又無法辨識的是一大團混雜的面目,誰知道這一萬三千人怎麼交談,如果他們同樣也有七情六慾的話,其表現又和今人的想法大相逕庭,反而相近於他們的仇敵摩爾人,而遠於他們正統嫡出的後裔。
雷孟杜.希爾法站起來,推開窗戶。如果先前他校對過的那本《里斯本圍城史》裡面的資料正確無訛,他可以看到英格蘭人、阿濟塔尼亞人,與布列塔尼亞人紮營的地方,南方再遠一點,特林達德山麓上,一路直到聖法蘭西斯科大道附近溪谷,不遠之處,矗立著一座題獻給聖殉教者的教堂,真是適得其名。現在,在《新史》當中,這個地點就是葡萄牙人駐軍紮營的地方。現在,軍隊會師整合,等候陛下裁決,我們該停留常駐還是行軍拔營,或是王另有打算。在城市與盧濟塔西亞人──用他們絕對不肯使用的名字稱呼他們──的軍營之間,我們可以看到一片寬廣的河口地帶,浩浩漫漫,延伸探進內陸,從一端步行到另一端,意味著你要走過靠近椰樹街的整個海峽東岸,再沿著靠近普瑞斯達街的海峽東岸走過,漫步行經昨天還是耕種有致的田畝,而今,除了農作收成給一掃而空,地上還像被啟示錄裡面的騎士踩著火蹄奔馳踐踏而過,留下一片焦土。摩爾人說過,葡萄牙人拔營行軍了,可是,隊伍走不久就停了下來,因為唐.阿豐索.亨利克斯要集合他所有的部屬一道兒歡迎前來助陣的十字軍,他們將帶領所剩無幾的軍團。雖然其他腳底抹油的武士讓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如此光火,陛下還要賦予他們特殊的榮耀。我們對於皇家系譜與具影響力人士會面的俗套,已經再熟悉不過了,正是看看誰也來了的時候,這些軍隊是誰的人,我們的,漫散在卡爾默和特林達德之間,待命,連抽根菸解悶的餘裕也沒有,他們或坐或立,或是三五友朋漫步閒談,或因近日晴空萬里,就窩在橄欖樹蔭下遮陽,幾頂帳棚撐了起來,大部分人露天補眠,頭倚在盾牌上打盹兒,吸收土壤夜間溫暖,再奉還以自己的體溫,直到他們一一並肩躺下,一具僵冷的屍體連著另外一具為止,但願這一天晚點兒到來。我們實在應該好好地看看這些人,相較於想到〇〇七情報員、藍波,以及中情局所使用的現代武器,他們的武裝粗簡鄙陋,可是,我們還是得在這群人裡面找個人,充作雷孟杜.希爾法書中的主角。講到這個校對者,天性或是品性怯懦,離群索居,成天徘徊在聖安東尼奧奇蹟街窗前,鼓不起勇氣下樓上街走走,而他的行為真是荒謬無稽,要是他不敢自己出門,難道他不會請瑪麗亞.薩拉博士來陪他嗎。我們已經看到,這個女人,當斷即斷,行動果決。或者他也可以體現較浪漫與有趣的同病相憐的象徵,如果不是盲目的象徵的話,上街帶著聖克里斯坪梯道的那隻狗一起走,如此一幅景象該有多美妙,平靜的河口曳過一葉扁舟,無人的水面上,一名校對者划著船,而他的狗,端坐船尾,呼吸新鮮空氣,而且,三不五時盡可能謹慎地抓咬叮癢了牠的蝨子。咱們姑且就讓男人先清靜一下,即使他費盡終生修訂校稿,他還仍未準備妥當去細看這群葡萄牙兵,他受困於目前某些心理上的干擾,現在只能偶爾分心,咱們就幫他找個人吧,不盡全然著眼於他本身的優點如何,個人優點總是靠不住的,而是因為某種先天註定的因緣際會,自然而然地帶進故事中,如此一來,讀者就會拍案大樂說道,就像說起不言自明的巧合,他們是天作之合,然而,閒議總比行動容易。去選中一個人然後再從群眾裡失去他的蹤影是一回事,而要在人群中尋找一個人,當我們一相中他,登即喊道,就是他,卻是另一回事。營地裡不見幾個老人,人命在那個年代還是嫌短,再說,他們兩條老腿沒多久就再也走不動了,臂力也屢戰屢衰,又不是每個人都跟貢薩羅.曼德斯.達.邁亞戰士一樣耐力堅韌,老當益壯,年韶七旬,外人看來猶處顛峰,一直威武到九十高齡才為坦吉爾斯王一擊斃命。咱們就前去尋覓,並且細細聆聽我們的同胞在講些什麼南蠻鴃舌,奇腔怪調的語言,如此在重重困難之上,又添加一個問題,因為咱們聽不懂他們的話,就像他們也尋思無著咱們在嚷些什麼一樣,即使,我們都屬於同一個葡萄牙祖國。誰知道呢,或許我們現代動輒指稱的世代衝突,不過只是囿於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差異罷了。這兒有一群人,圍坐在綠蔭蔽日的橄欖樹下,單看這棵樹樹幹上枝瘤叢生,再加上一般判斷樹齡的根據,想必是雙倍於邁亞戰士的悠久歷史,而當邁亞屠戮無數之際,這棵樹也生產締結無數橄欖,二者皆有其命,均善盡天責,正如俗語有言,不過,這些話多半說中了橄欖樹,而不是人類。此時,圍坐在樹下的葡萄牙兵丁,大多閒散無事,只是豎耳聆聽一名高大、短髭的黑髮年輕人說話。有人臉上的表情讓人感覺這個故事他已經聽說過千百遍了,可還是耐著性子聽下去,這些軍人是著名的聖塔倫一役的老兵了,其他人,從他們全神貫注的神色判斷,必然是一路上拉伕加入的充員新兵,而每個人都一樣,一紙賣身契換來預付三個月糧餉,賣身之後展開軍旅生涯,軍旅生涯當中磨練出軍人,直到戰事開始之前,他們只能先以別人的輝煌戰績稍釋自己對於榮耀的渴求。講話的這個年輕人該有個名字,毫無疑問,他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自己必然也有個名字,不過,問題是,我們該用他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慕貴謀,來稱呼他呢,還是該用日後他留名後人的名字,莫吉瑪呢,千萬不要以為這種錯誤只會發生在遠古時期文明未開的墓碑上,我們知道,本世紀有個人活了三十幾年,一直管自己叫做迪歐戈.路奇安諾,一直到有一天,他得去查閱某些文件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真實姓名竟然叫做迪歐克雷西恩,而他在這場換名風波當中一點好處也沒得著,即使後者還是個老闆的名字。名不正,言不順,千萬不得輕忽,雷孟杜不會叫做喬西,瑪麗亞.薩拉不會想要改名做卡洛塔,而慕貴謀也不該叫做莫吉瑪。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可以靠近一點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席地而坐,一塊兒聽吧。
慕貴謀說道,死寂的深夜裡,我們躲在一處隱密而人煙稀少的山谷裡,等著破曉天亮,山谷非常靠近城鎮,當我們聽見城牆上的哨兵喊叫聲時,我們無聲無息地牽起韁繩,不讓馬匹嘶鳴,當四分之一的太陰月露臉時,隊長確定守衛已經睡著了,讓小兵跟馬匹一塊兒留在山谷裡,我們抄近路走到阿塔馬麻泉,這口泉因為泉水甘美而得名,然後,我們就行進到城牆邊,巡夜的衛兵剛好經過,我們只有再等上一陣子,靜靜地躲在麥田裡,拉米爾斯長官,就是咱們的帶頭領隊,當時跟我一塊兒行動,他心想時機已經成熟了,我們抓緊時間爬上土坡,下一步就要拿長矛繫著繩梯,拋過城垛,讓梯子靠牆穩住,偏偏運氣不好,撒旦作怪,我們竟然踢到鐵板,難題出現了,繩梯滑了下來,栽在陶瓦屋頂上,砸出要命的叮的一聲,每個人都嚇呆了,要是把守衛給吵醒這攻城計劃就玩完了,我們趕緊躲回城牆陰影底下,接著,摩爾人仍睡得跟死人一樣,拉米爾斯長官叫我過去,因為我是隊上個子最高的,他命令我爬到他肩膀上站著,然後我將梯子架在城牆上安妥,他再爬上梯子,我跟著他後頭,我後頭又跟著一個,我們等到所有弟兄都到齊了,這時,守衛的醒來了,其中有一個傢伙問道Menfu,也就是問,誰在那裡,拉米爾斯長官,他阿拉伯文說得跟摩爾人一樣頂呱呱,我們是跟著巡夜的哨兵一起來的,現在正要解散回家,那個摩爾人一從角塔上下來,腦袋就給咱們剁下來,因此,咱們確定進入了人家的要塞,可是,另一個守衛發現了我們的真實身分,就提著嗓門高聲鬼叫Anauchara,anauchara,意思是說,基督徒進攻了,巡邏兵揮舞著刀劍、左右開弓、殺了過來的時候,城牆上的我們只有十個人,拉米爾斯長官就大喊,懇求西班牙的保護者聖徒,聖地牙哥相助,唐.阿豐索國王陛下,當時遠在城牆下,聽到了,就大聲回應,聖地牙哥和聖母瑪麗亞都已經過來助陣了,然後再補上一句,通通殺光,一個也不要放過。這些話簡單地說就是他經常講來激勵大家的老套,這時候,另外一邊,咱們有二十五個弟兄,溜下城牆,衝到城門,拿把大鐵鎚砸爛了門鎖門閂以後,就將城門大開,陛下帶著他的人進城,一跨進門,登時跪拜,叩謝天主隆恩,可他一見摩爾人趕過來護衛城門,立即又站了起來。再過幾個時辰,他們的死期就到了,接下來就天下大亂了,咱們的弟兄殺光了他們的男人,女人,小孩,成群的豬羊牛馬也不放過,真是一片血海濤天,街上血流漂杵,聖塔倫就是這樣贏過來的,我三生有幸,得以共襄盛舉,其他袍澤弟兄也都在這裡。有的人名字給慕貴謀點到,就點點頭以示同意,不用說,他們一定各有功績戰果可資吹噓,可這些蹇言木訥的人,第一,因為他們肚子裡的字本來就少,第二,他們又經常話到嘴邊方嫌少,只有維持原狀,靜坐成圈,聽這傢伙講得口沫橫飛,這人在以葡萄牙語演說的初期造詣方面,確實既聒噪又有技巧,撇開如此粗魯的誇張不談,在八個半世紀以前,我們的葡萄牙文可謂世間最先進的語言,即使是一個胸無點墨的步兵,都能夾議夾敘長篇大論,妙語如珠,長言短句交替運用,敘事場景靈活轉換,營造懸疑氣氛,甚至還帶上一筆無啥相干的諷刺,讓那王感恩禱告了一半就趕緊打住起身,要是彎刀在他喃喃吐出阿門二字之前劈下,或是再度訴諸永無竭盡的公眾智慧寶庫,憑著對聖母的信仰,臨難毋苟免,大難不死,則必有後福。某個新兵,實戰經驗僅止於跟著部隊撤退轉進,心眼卻不遲純,再加常識豐富,四下環顧,老兵都無意發言,就開口了,大家現在應該都在想,要砸碎里斯本這根肉骨頭應當沒那麼簡單。這倒是個挺有意思的比喻,讓人聯想起那個一隻狗跟許多狗的故事。因為,咱們眼前這堵巨大城牆,城垛上兵刃閃閃,輝映民兵的白衣頭巾,恐怕我們還要多增加許多許多的兵力才吃得下。這句警告唱衰了袍澤弟兄的鬥志,戰場上,生死有命,即使命大,躲過地府判官拘提一次,也閃不掉第二次,生死攸關之際,摩爾人在不支倒地之前,總會先豁出去,瘋狂砍殺一番,跟你賭,這次哨兵就犯不著再喊Menfu,因為他們清楚得很,這次是誰躲在那裡,他們摸上來又要做什麼。幸好,這陣愁雲慘霧給兩個小兵驅散了,這兩人就是當時留在聖塔倫附近隱密的山谷裡照料馬匹的兩個小兵,正當大家不樂觀的時候,他們兩人在一旁嬉戲玩樂,笑談一路上有幾個離城逃難,偏偏被命運引導碰上他們的摩爾女人,真是黑暗的宿命,因為她們在遭到輪番強姦之後,就被葡萄牙兵毫不留情地殺了,這是對異教徒最適宜不過的懲處。此舉卻令慕貴謀極為反感,以他身為前線戰士的權威發言,在戰事熾熱的時候,「不分男女格殺勿論」可以接受,卻不是像你們這樣子的,殺人之前,還把人家先虐待折磨到只求速死,良善的基督徒就應該放過人家,給她們一條生路的。小兵抗議如此人道態度,爭論道,這些女人本來就不該活命,先姦後殺也無妨,這樣她們才不會再去懷摩爾人的狗種。慕貴謀碰上如此激進論調似乎也沒轍了,可是,他搜索枯腸,從內心幽密之處翻出的一句話,卻教那強詞奪理的小兵啞口無言,也許,你也宰了不少孕育在那些子宮裡的小基督徒呢,這下子,小兵又茫然無語了,因為他們還是可以硬著嘴巴回話,如果孩子的母親也是基督徒,他們才算是小基督徒,可是叫他們頓時閉嘴的是,他們突然憬悟到身為使徒的重要性,無論他們在任何地方播種,都要時時留下基督徒的痕跡。一名教士恰巧經過,所謂的隨軍牧師,這樁公案本來可以交給他仲裁評議的,抹去靈魂上的任何疑惑,並加強信念,偏不巧,現在所有的教士都隨侍王側,等候著外國貴族到來,聽那歡呼喧囂的聲音,現在他們一定都到了,每個人都盡其所能地慶賀不迭,場面如此隆重鋪張,實質內涵卻少得可憐。
至於雷孟杜.希爾法,他最主要的考量在於盡量完整建構他的非正統理論,亦即十字軍拒絕參與圍攻里斯本,故事裡人物性格如何他都可以接受,雖說,像他這樣容易衝動的傢伙,實在難以避免因一時興起的同情或反感,使得某些個人偏袒或是根深蒂固的嫌惡先行於理性客觀的判斷,而這裡他所不耐的就是既定史實了。當他傾聽慕貴謀敘說聖塔倫之役時,使他興趣濃厚的不是慕貴謀演說的力道,而是他百無禁忌的表現,不是他措詞遣字的文采,而是他的人道情操。這人出汙泥而不染於周遭環境的個性,轉而讓他同情摩爾女性,不是因為他不愛夏娃的女兒,其實,不論她們有多浪蕩,他都會愛的,倘若當時該他留守山谷,而非攻城宰殺那些女人的丈夫,他同樣也會跟別人一樣,盡情享受她們的肉體,但是,在親吻擁抱與歡情啃囓之後,下一分鐘就割斷人家的粉頸,那可不,絕不。於是,雷孟杜.希爾法就決定以慕貴謀作為故事主角,可是,有些事還是要澄清在前,避免日後誤解,產生偏見。連結作者與其筆下世界,不可避免的情感一旦相連,誠如我們先前提過的,偏見,肯定其因果關係的假設,必然以必要與宿命雙重力量將這個結緊緊收束,以致牢不可破。實際上,我們有必要知道究竟是誰在說謊,據實相告的又是誰,而我們現在不是評量名字的問題,不論是慕貴謀或慕鬼謀,有人可能會如此取笑他,或是,如我們曾經說過的,莫吉瑪,名字當然重要,不過只有在我們認識名字的主人之後,才變得重要,而在此之前,一個人不過就是一個人,如此而已。我們看著他,他就在那裡,爾後,我們又在別的地方認出他來,我看過這個人,就是這樣。而,如果我們終究還是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們也只能接受他的全名,如此一來也比較能夠精確辨識,如果只用名字的一部分相稱,就足以證明這是個來頭不小的名字,例如說,講到愛因斯坦的時候,艾伯特就不是重點,就像我們也不在乎荷馬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名字。雷孟杜.希爾法真心想要證實的是阿塔馬麻這口泉水,是不是真像慕貴謀講得一般甜美,日後的《葡萄牙五王志》也同樣宣稱,或像是安東尼奧.布蘭道神父在他的傳世著作《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紀事》中明白記述一般,泉水澀苦難以入口。布蘭道神父甚至還說,就因為這口知名苦泉,那座山才叫做阿塔馬麻山,當地方言的意思就是苦泉之山。雖說,這也不是眼前最迫切交代的問題,雷孟杜.希爾法還是煞費一番功夫長考,再據以結論。邏輯上,雖說我們都知道現實不盡然完全遵照邏輯的直線路徑走,地上的泉水通常都帶些甜味兒,所以說,用泉水的通性來命名泉水,以與其他泉水區別,就不合邏輯,正如我們不因某處泉水周圍都是蕨類植物,而稱之為蕨泉,或是鐵線蕨之泉。然後,他想到,除非他還掌握了其他泉水的證據,歷史上的,也是經過證實的,若否,阿塔馬麻的泉水一定是苦澀的,接著他轉念一想,終有一日,他將以最實際的方法判明辨正,就是去採樣飲用這些泉水,在實驗與或然率方面,達成堅定的最終結論,也就是說,泉水略帶鹹味,這樣就皆大歡喜了,反正你也可以說略帶鹹味就是介於甘甜與苦澀之間。
儘管最近幾次辯論的時間和程度不一,看來,雷孟杜.希爾法對於味蕾與名字的興趣都不高,或許這也顯示,早在瑪麗亞.薩拉博士真的了解雷孟杜.希爾法之前,她就以為自己可以偵測出這個人拐彎抹角的思考方式了。既然接受以慕貴謀作為故事主角,現在真叫他操煩的,就是他講的故事,如果不是明目張膽的作假,就與中世紀情境有所矛盾,真實情境不容魚目混珠,別無其他模稜兩可的開脫,由是,阿塔馬麻山中也沒有空間可以再湧出一股清泉,滋味不苦也不甜。慕貴謀稍早描述解釋道,他怎麼爬上拉米爾斯長官肩上,再將梯子安在城垛之間,這樣的行動適足以證明,那個時代的人,如此接近黃金時代,還保留了某些高貴的品格。就這個例子來說吧,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的朝廷命官,出身世家的貴族,竟然慷慨將他高貴的身體挪作一個平民步兵那雙泥腿的支架,和踏腳墊,而這名百姓除了身高徒長之外,一無其他特長。慕貴謀的說辭雖然獲得安東尼奧.布蘭道神父的證實,卻也牴觸了《五王志》稍早的版本,稍早的版本提到,唐.曼多焦慮攻心,擔憂發出任何聲響都會勾起守衛的疑心,於是他沉吟片刻,喚來年輕的慕貴謀,要他屈身弓背,在奏明陛下同意之後,唐.曼多攀上他的身子,將梯子架上城牆,儘管古文文體與拼寫異於今文,顯然地,慕貴謀還是服從命定,彎下身讓拉米爾斯長官爬上他的肩膀,不論搬出什麼語言學上的詭辯,都無法讀出顛倒的語意。雷孟杜.希爾法面前攤著兩個不同版本,他來回比較,再無疑問,慕貴謀撒謊,一則兩人軍階懸殊,他只是步兵,而對方卻是個隊長,二來則根據他援引的較早的《五王志》原文。對於廣義的歷史演繹推理有興趣的人,一定會覺得這些,議題都已經離題基遠了,不過,我們也得考慮到雷孟杜.希爾法的處境,他得完成一項任務,偏偏他一開頭就得費神處理如此難以信賴的主角慕貴謀,別名慕鬼謀,或是莫吉瑪,而他同樣無法確定身分,極可能任意出入事實,而身為史實的見證人,他應該尊重並傳遞給他的後代子孫,也就是,我們。
不過,正如基督所言,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其實,要興師問罪還不容易嗎,慕貴謀在撒謊。慕貴謀撒了謊,可是咱們在場諸人,明知歷史上這二十個世紀的謊言多於事實,光是滋養靈魂的心理學,還有誤解連篇的心理分析,再加上其他洋洋灑灑,清單開列可以長達五十頁的誆言訛謬,如果我們這般寬以律已,就不該無限上綱地訐發他人的缺點,提高標準到荒謬可笑的地步,而綜觀古往今來,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任何人可以鐵面無私,嚴格地評斷自己的行為,再以極端的方式執行判決,拿起石頭來自殘軀體。再說,回到我們引文出處的聖經,我們大可質疑,在那個時候,這個世界真的已經墮落為罪惡淵藪,只有上帝之子才能帶來救贖嗎,因為,從行淫時被拿的婦人這一節本身看來,就顯現那時候的巴勒斯坦的社會狀態還不算太糟,至少有別於當今最低落的時候,想想看,在那遠古時代,竟然只消耶穌基督講上如是幾句重話,那個不幸的婦人就免於石塊加身,原本要替天行道的緊握雙拳也縮了回來,拳頭的主人還稱說是要懺悔。甚而如此宣告,是的,夫子,他們都是罪人。現在,一個民族如果能夠公開承認其原罪,不論如何迂迴掩抑,琵琶遮面,他們就不會全盤盡墨,至少,他們心中還完好無缺地保存了良善的原則,我們也可以冒著日後證明為誤的最低風險,加以論斷,當時救世主降臨人世是有些白費工夫的。而今,倘若祂要再度重返俗世就可以有些作為了,不只是因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墮落者每況愈下,也是因為,現在,想要在石頭擊出之前,挖出任何理由來中斷,已經越來越困難了。
乍看之下,前面這段討論道德的離題話,似乎和雷孟杜.希爾法不情願接受慕貴謀作為故事主角無啥干聯,卻有大用於日後。當我們想起雷孟杜.希爾法,他能身免於一切較為深重的罪惡,卻是另外一種罪行的慣犯;其嚴重性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因廣泛與難以杜絕而多為世人容忍,這項犯行就是欺騙。再說,他也知道,撒謊吹噓誰爬在誰的背上,又能有幾多差別,不管是我爬在拉米爾斯長官的背上,還是拉米爾斯長官爬在我的背上,咱們就舉個再平常不過的例子好了,染髮,及其一切,都不過是虛榮的問題,祇為了保持儀容好看而已,真是既膚淺又不道德,我們甚至可以想像,某個時代,所有的人類行為都是虛情矯飾的,不再真摯,率直,單純,這些優秀、耀眼的人格特點,而在這種時代,這個我們早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創造了一個虛偽浮世、卻仍舊相信自己可以力行真理的時代,那些人格特質更難以定義與實踐了。
下午過了大半,在處理圍城的問題與出版社正等著要的小說之間,雷孟杜.希爾法決定出去走走透透氣。他心裡只有一個這樣的念頭,出去走上一圈,娛樂一下自己,過濾一下諸多主意。不過,在他經過一家花店的時候,他進去買了一朵玫瑰。白玫瑰。現在,他又轉向回家,給人家看見他手中捏著一朵花,叫他怪彆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