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天,至柔一早下樓去跑步,才到大廈下面,就看見站在那兒高高瘦瘦的一個漂亮男人。
「嗨。」她愉快的打著招呼。
但是,這個維剛的學長,中大的講師叫甚麼名字呢?
看見至柔,他站直了。哇,腿真長。
「嗨。」他朝她走過去。
「找我?」她指著自己。
穿著雪白運動衫的她一臉青春,一臉陽光。
「不知妳電話,不知妳住幾樓,祇知道這個『御花園』,又想見妳,所以就站在這兒囉。」他凝視她。
「為甚麼想見我?」她仰著頭,好奇的。
「想妳?誰知道。」他好自然的擁著她的肩。「來,我陪妳跑一程。」
她笑了。
這樣的男人講這樣的話,無論如何有滿足感。
沿著斜斜的山路慢慢跑,星期天,路上連車輛都少,偶爾有幾個晨運者在散步。
「甚麼時候出來的?」她抹抹汗。
「五點。」
「那不是天還沒亮?」她叫。「星期天的早晨哦。」
「為做一些值得做的事,星期天的早晨早起還是值得的。」他認真的說。
「早起來找我?」
「是。」他看她一眼,眼中有一抹特殊的光芒。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愉快的。
和這樣優秀的男人在一起十分舒服。
「重要嗎?」他再看她一眼。「妳的樣子已在我心裏。」
「我是李至柔。」
「好在我不是鋼。」他笑起來。「蘇哲。」
「蘇浙?蘇浙小學的蘇浙?」
他呆一下,然後搖頭。「不是浙江的浙,是哲學的哲。」
「哦。很有味道的名字。」
「妳滿意,是不是?」他望著她。
「我滿意?甚麼意思?」
「妳就會懂。」他說:「等會兒一起吃午餐。」
「我連早餐都沒吃。」
「那麼到中環的酒店去吃。」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聳聳肩。對這男人她完全沒有抗拒感,從第一次見他開始。
「但是我家裏有客人,維剛的叔叔,我的監護人。」
蘇哲停下來,考慮半晌。
「今天我一心一意來找妳,祇希望單獨跟妳一起,不希望有別人。」她為他的坦率心折,這樣才是男人。
「好。我回去安排一下。」她也爽快。
他滿意的一笑,非常陽光的笑容。
他們再跑半條山路就折回,慢慢的跑回「御花園」。
「平日我會跑久些,今天你在,我心不定。」她說。
「我令妳心不定?」
「應該是。總之打擾了我的心神。」
「妳知道為甚麼嗎?」
「為甚麼?」
「妳對我有好感,妳在意我,妳喜歡我。」他一連串的說,極自然的。
「為甚麼不說我已愛上你?」她忍不住笑。
「沒這麼快。遲些妳會愛上我。」他肯定的。
「這麼有把握?」她以挑戰的口吻。
「是。我這樣的男人不易找,學問好,人品好,又專一又負責,寧缺母濫。在妳之前從沒有我想見的女人,我的模樣也挺不錯,是不是?」
「自大狂。」
「真心話。」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下意識的想摔,沒摔開,也就由他。
被他的大手握著,很溫暖,很有安全感,很穩定。這是個值得的男人。
他們就這樣手牽手的跑回「御花園」,跑回家。
羅啟廉已經起床了,一邊喝咖啡一邊在看南華早報,十分悠閒。
「啟廉叔,我給你介紹,蘇哲,維剛的學長,我的朋友。」至柔一口氣說:「你們聊聊,我沖涼。」
她把兩個都出色的男人放在客廳,她逕自回房。正如她所料,等她換好衣服出來時,兩個男人已聊得很好。
「可以走了嗎?」她愉快的。
「當然。」蘇哲站起來。「我已約好啟廉叔吃晚餐,現在我們先出去。」
「如果妳不歡迎,晚餐我都可以不參加。」啟廉呵呵的笑著,十分愉快。
「我歡迎。留你在家我於心不忍。」至柔說。
啟廉望著她半晌。
「至柔,妳的心地太好、太善良,但有的時候這往往是妳的致命傷。」
「但是心好並非壞事,人不應該如此嗎?」這麼發問的是蘇哲。
「你們還太年輕,再過十年八年,你們或能體會。」啟廉真是有感而發。「心地太好、太善良的人,往往就沒有能力有效的保護自己。」
「那不要緊。」蘇哲說:「由我保護至柔就行了。」
聽得出他這話出自肺腑,毫不造作。
走出大門時,至柔主動握住他的手。剛才他的話令她心靈受到震盪,這個才見過三次面的漂亮男人,真是想保護她?她好感動。
這是個承諾嗎?
他帶她到文華,吃了好大一份早餐。「我不能這樣暴飲暴食,我會胖得不像話。」她說。
「妳這麼高,怕甚麼?」他毫不在意。
「我怕胖。大學時曾胖過一陣,覺得心臟都負荷不了,那感覺很恐怖。」她說。
「妳知道,我們廣東人不說胖,說肥。」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廣東人?」她反問。
「樣子不像,輪廓不像。」他端詳她。「妳臉上線條分明,很硬很剛。」
「難怪啟廉叔總說我不夠柔。」
「這是妳的特色,妳不必柔,柔了反而不像妳。」他認真的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
「你很懂欣賞似的。」
「不。我祇懂欣賞妳。」
他的語氣誠摯而肯定,與那些花言巧語自是不同,本身就有一份感人的力量。
至柔再一次被他感動。
現在這社會,找一個好男人已不容易,何況還令人感動的。至柔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福。
「妳會騎單車的,是不?」他忽然說:「等會兒我們到中大踩單車,好不好?」
「好。」她立刻又想到那條單車徑,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其實平日我不騎單車的。」他解釋。「那天心血來潮,借了同事的單車玩,想不到遇到妳。」
「是個意外。遇到一個自以為迷路的女人。」
「是緣。」他說:「我們中國人講究的緣,也是外國人說的TIMING,時間巧合。」
她不語。講到這些無論如何有點難為情,感情上她是個傳統的女孩子。
「或者說命中注定我要遇到妳,於是機緣巧合的被命運安排在那兒見面。」他又說。
「沒有那麼多機緣巧合。」
「怎麼沒有?我和維剛又是先後期同學,又會在那個精英晚會中再見,怎麼不是機緣巧合?」
「我並不那麼相信命運。」
「妳最好相信。」他認真的。「我絕對相信人是拗不過命運的,我們該信命。」
「你不像那種人,我以為你是人定勝天一派的人。」
他的臉上線條慢慢變得柔和。
「對這件事,我寧願相信,因為我遇見了妳。」他的聲音也變得好溫柔、好溫柔。
「走吧!」她站起來。
她覺得有些不自在,畢竟他們之間還太陌生。
他開車,把她帶到中大。
他有很強的男人氣勢,甚至像至柔這樣的女強人,跟在他身邊也覺口服心服。
「你住在宿舍的,是不是?」至柔說:「現在剛吃飽,飯氣上湧,我不想立刻騎單車。」
「到我宿舍坐一坐吧。」
他熟悉的把車轉上山。「妳為甚麼有監護人?」他問。
「父母早死。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她說。
「哦──妳父母是啟廉叔的好朋友?」他問。
「不知道,相信是。」她搖頭。「也許主要的原因是啟廉叔的身份,他是律師。」
「啟廉叔待妳好嗎?」他知道說得不妥,立刻改口。「我是說他對妳有深厚感情嗎?」
「我們情同父女。」
「但是──我是很敏感的。我覺得──他對妳似乎還有點甚麼,不止父女情。」他困惑的。
「你──真過份。怎麼可能?」她叫起來。
「別誤會,我不是說男女情,不是指愛情。我是說──哎!我講不出,總之有點特別。」他解釋。
「不論是甚麼,我都不想聽你再提起。」她正色說:「我與啟廉叔,的確祇有父女情。」
※※※
至柔在銅鑼灣跟廣告公司開完會後已四點半,索性不回公司逕自回家,反正公司也沒甚麼事,她不想把時間全浪費在路上。
家裏靜悄悄的,叫了幾聲沒回音,啟廉叔不在。
她回臥室換了套便裝,預備看一陣報紙就為自己預備晚餐。
茶几上放著本新財經雜誌,封面是個能光四射的美麗女人,夏丹薇。
丹薇真是美得出眾,至柔不得不衷心讚美,難怪英健對她死心塌地。
何況她又那麼能幹,全世界的男人想必都以擁有她為榮、為傲。
但是──這是本新雜誌,不是她訂閱,也不是她買的,難道是啟廉?他為甚麼對夏丹薇彷彿特別留意?
翻了翻書,文章都是些讚美夏丹薇的話,不外是美麗啦、智慧啦、精明能幹之類的,也不例外的稱她為「女強人」。
至柔對夏丹薇的「女強人」三個字口服心服,祇有似她一般家庭事業能成功的女人才能稱女強人,祇能做到一半的,不能算是。
至柔在幻想,她以後一定以丹薇為目標,除成功的事業外還要找一個最好的伴侶──她立刻想到蘇哲,心中湧上一陣暖流。
她把晚餐弄好了,門鈴也響了。「啟廉叔,是你嗎?」她大叫。
「我聞到菜香,所以千里退迢的趕回來。」
「你去了哪裏?千里迢迢?」
「去看一位老朋友,」他含糊的,「還去了一陣圖書館。」
「圖書館?為甚麼?」
「反正沒事,無聊,於是想去找幾本書回來看看。」
「夏丹薇做封面的雜誌是你買的?」
「我以為妳會喜歡看。」啟廉說。
「祇不過錦上添花的文章。」
「這世界原是如此,雪中送炭的例子太少,人都太現實了。」
「我想你我都不是這樣的人。」她愉快的與他對坐在餐桌上。
他祇是微笑,並不答覆。
「不是嗎?你做我的監護人,等於是收養了我,一點好處也沒有。」她再說。
「我看得出妳的淺潛質,做妳的監護人是想妳以後替我養老。」他笑。
「真市儈。」明知開玩笑,她全不介意。
「維剛在做甚麼?怎麼總不見他出現?」
「哦──等會兒我打電話給他。」
「這小伙子不能專心一意,我看他難道另外有了女朋友。」
「另外?他還有誰?」至柔不解。
「傻丫頭,妳真是從來不懂?」
「我寧願他是哥哥。」她搖頭。「我跟他不是同一類人,我們合不來。」
啟廉輕嘆一聲,低頭專心吃飯。
他為甚麼嘆息?為維剛和她?她完全不能明白。
感情的事怎能勉強呢?
飯後她在切水果時,外面電話鈴響了。
「我來聽──」她衝出去,卻看到啟廉一臉慎重的已在接聽。
啟廉的老朋友?
她退回廚房,心中卻不免懷疑,啟廉的態度有點神秘。
端水果出去,啟廉卻已穿上西裝。
「我出去一陣,很快回來。」他說。
「你去哪裏?我送你。」她好心的。
「不必,我自己去──哎!朋友會開車來接我。放心,啟廉叔是老香港。」
她卻記得啟廉說過,現在的香港改變太大,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一句很快回來,但是,啟廉回家時已經過午夜一點。他輕輕的開門,卻仍然驚醒了等在客廳已然入睡的至柔。
「抱歉,吵醒了妳。」
「啊──一點二十分,怎麼這樣晚?」至柔叫。
「沒想到妳會等我。」啟廉彷彿想掩飾甚麼。「老朋友一聊就忘了時間。」
「你早點沖涼休息,我回臥室。」至柔說:「別累壞了。」
「我有分寸。」啟廉笑。
至柔回到臥室很快就睡著,她是個生活規律的人,習慣了早睡早起。
半夜四點多,她卻渴醒了,口乾得要命,極想喝水。就在她翻身起床時,突然聽見鄰房的腳步聲。
啟廉還沒睡覺?他在做甚麼?以前他從無失眠的習慣啊!
悄悄的走出臥室,悄悄的張望,鄰房門縫裏的確有燈光透出來,他──為甚麼?
輕手輕腳的在廚房喝了水出來,卻發現啟廉房裏的燈已熄。莫非他知道她已醒?
不好意思去打擾,祇能按捺著那份好奇與懷疑,再度上床。
這一次居然亂夢無數,全是些沒有關連的人和事,有人在跑有人在追;在永無止境的升降機裏:發現自己突然會飛,一個穿黑袍的女巫,細看面龐,竟是美麗的丹薇──她一驚而醒,已早晨七點半。
糟了,今天必遲到,她必須以極快的動作預備一切,或者連早餐都免了。
整理好自己,待衝出大門,猛然記起啟廉,她得對他交代一聲。啟廉臥室門緊閉,一點聲音也沒有,顯然沒醒。
算了,回到公司再打電話回來吧。
公司裏又開會,又見客,又有大疊信件公事,待喘一口氣時,已是中午。
連忙打電話,家中已沒人接聽,啟廉已經出去了。
她不是擔心他,祇是想陪陪他、關心他,她真的對他有父親的感情。
再打電話給維剛,他顯得沒精打彩。
「啟廉叔問你怎麼不露面。」她說。
「我失戀了,心情好差,沒心情。」
「你的一切來得快走得急,先別情緒低落,撫心自問清楚些,看是不是真正愛過,否則怎算失戀?」她打趣。
「這次真的很傷,我追了她三星期,送了她二十一束玫瑰。」維剛誇張極了。「我心已碎,真的,相信我。」
「晚上來我家吃飯,陪陪啟廉叔。」
「饒了我吧!過一陣等我重現歡容時再見你們吧!」他哀求。
「真誇張。」她一笑收線。
維剛還是老樣子,永遠自以為戀愛了,又永遠得到失敗的結局。
一直忙到下班,心血來潮,再打個電話回家,依然沒人接聽。
她開始有點不安。
從昨天到今天,啟廉所表現的一切是否有些特別,有些不妥?像老朋友的約會,像神秘電話,像午夜失眠,像今天整天不見蹤迹──有點不對。
昨天以前,他總在家中看書、休息,頂多中午來電與至柔吃午餐──至柔不能等待,她是急性子,想知究竟。
家是靜悄悄的,彷彿啟廉從沒來過。茶几上一張潦草的字條,寫著「有事外出,不必等我吃飯。啟廉叔。」
有事?甚麼事呢?他來香港不是暫時放開公事,一心休息和輕鬆的探老友嗎?
有事?
至柔真的擔心起來,她感覺到會有甚麼事發生,心中怔忡不安。
她看了一陣「六十分鐘時事節目」,又看了一陣書,眼睛疲倦得不得了,卻又不敢睡,啟廉叔始終沒回來。
啟廉的生活極規律,在紐約時從不出夜街,也沒有很多朋友。怎麼回到香港完全變了呢?他的老朋友到底是些甚麼人?
至柔的不安延至深夜三點,她才聽到門聲,連忙衝過去。
「啟廉叔──」
啟廉為她的突然行動嚇了一跳,但仍然立刻展開笑容。
「怎麼還不睡?明天妳還要上班的。」
「我擔心得半死,你去了哪裏?」
「老朋友家。」他輕描淡寫的。看模樣分明在掩飾些甚麼。
「啟廉叔,可不可以──你老朋友的電話號碼都寫給我?我找你比較方便。」
「好吧。明天告訴妳,我累了。」他慢慢走回臥室。
他說累,臉上卻全無累意,相反的還精神得很。
「昨夜你失眠?」她試探。
「沒有。」他頭也不回的關上房門。
至柔在門外呆怔半晌,突然發覺,情若父女的啟廉怎變得陌生,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她不安的回到臥室,全無睡意,雖然她知道自己累得半死,然心中有事,肯定睡不著。
輾轉到天亮,實在無法再忍受躺在床上,於是起身跑步。跑步回來沖個涼,整個人會舒服好多,輕鬆好多。
望一望啟廉的房門,仍然緊閉。
祇跑了半個鐘頭就覺得辛苦,當然啦,一夜沒睡。沖完涼照鏡子時,她發覺自己的臉非常憔粹。
她是熬不得夜的。
去廚房為自己和啟廉預備兩份早餐,正待去叫他,又看見餐桌上的字條「有要事外出,不必等我。啟廉叔。」
她皺起眉頭,心中有個強烈的感覺,啟廉是故意避開她的。
他一定早已起床(或者根本沒睡),趁她去跑步他就出門。他是故意避開她。
心中怦怦的跳動著,是不是她做錯、講錯了甚麼?啟廉生她氣?
事情是突然改變的,前天還好好的,昨天──就是昨天,一切就不對了。
雖然心中有事,還是得上班。在公司遇到的第一個人竟是英健。
「至柔,妳──」英健精神奕奕,神情卻意外,「妳看,來不妥,有病?」
「不,沒事。」那麼淡定的她竟有些慌亂,「完全沒事。」
「不舒服就回家,否則十點鐘在會議室見。」他揮揮手,走開。
他也關心除了丹薇之外的女人?
※※※
下班的時候,至柔打電話回家依然是沒人接聽,又找不到維剛,心中很徬徨。公司的事她能應付得頭頭是道,遇到這些生活上的問題,她就束手無策。
她想到蘇哲。
立刻,心中彷彿有了依靠。打電話去他宿舍,沒人接電話。又打去辦公室,那兒的人說他中午就離開。
至柔嘆一口氣,祇能開車回家。
在門口遇到英健,他搖搖頭。
「整天妳看來沒精打采,除了開會時的那一小時。」他再搖搖頭,「應付不了生活?」
至柔呆怔一下,轉身走了。
應付不了生活?這是甚麼話。她祇不過──祇不過──祇不過甚麼呢?啟廉的兩天夜歸和避不見面而已(或者祇是她敏感),甚麼事令她悶悶不樂?
她下意識的挺挺胸,大步離開。
沒有事能難倒她,是不是?今夜就算通宵不睡也要和啟廉講清楚。
開車時她輕輕哼歌,她相信這樣能令精神愉快些。但是──仍然是心有所掛。
啟廉!?想真了,似乎不是。啟廉是成熟冷靜老練的名律師,有甚麼好擔心的?她掛念著甚麼呢?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
停好車,慢慢上樓。沒甚麼等著她,做任何事都可以自在淡定。像今夜,沒興趣吃東西,她就不煮飯,多吃水果就行了。
就這麼決定。
出了電梯一轉彎,她先看見一雙長腿倚在牆上,立刻把視線往上移,看見兩手插在牛仔褲袋裏,悠閒自在的漂亮面龐。
「蘇哲!」由心眼兒裏開心出來。
他用食指跟她打招呼。
「為甚麼會在這兒?」她打開大門讓他進去。
「到美國圖書館借兩本書,突然想起妳,就來了。」他說。
「為甚麼不先打電話給我?」她為他倒了一杯白酒。
「想給妳一個驚喜。」他盯著她看。「妳會鶩喜嗎?」
「讓我想想看,」她掠一掠頭髮,微笑著。這缺少絲溫柔,平日顯得太剛的女孩子,現在卻有了絲嫵媚,這神色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嗯!好像是有些。」
他被她那些嫵媚所惑,握住她的手。
「妳好美。」他是這麼說的,衝口而出。
說完之後兩人都呆住了。他沒想到自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她更意外。
但是,被他的大手握著,心中有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感動。她極享受這滋味。
「其實一下班時我找過你。」她吸一口氣。他也放開她手。
「是不是心有靈犀?」他作狀的打趣。
剛才那一剎那,兩個人都有絲難為情。
「想吃甚麼?我替你做。」她跳起來。
沒有和男人相處的經驗。在這之前,他們相對時祇覺融洽,現在──心中彷彿一葉小舟盪呀盪的,好不穩定。
「不必做,」他捉牢她的手,不許她離開,反而把她更拉近身邊,「我不想妳這一刻離開我,坐在我旁邊。」
「你──」她不知道該講甚麼,祇好坐下。
他仍然望住她,長長久久的。
「原來妳害羞時最美,」他喃喃的彷彿自語,又彷彿告訴她,「真的,相信我。」
「你是在讚我嗎?」她問。聲音都不自然了。
「我──想吻妳。」他目不轉睛的癡了般。然後他真的做了。
她沒有抗拒,完全沒有。這個人在黃昏的中文大學門前,第一次就彷彿走進了她的心。他們兩情相悅得那麼自然。
她心中蕩漾著的小船一下子穩定下來,好像有了舵。
「我是不是愛上妳了?」他喃喃的問。那張漂亮的臉離她祇有幾吋,一切顯得模糊然感覺又那麼真實。「妳告訴我,好嗎?好嗎?」
「是。」她回答得那麼肯定。「我想,我大概也愛上你了。」
這自小在美國長大的爽朗女孩子,昏昏沉沉中卻又絕對的清醒。愛,大概就是了,錯不了的。他已佔據了她全部心胸、精神、思想,他令她幸福之情滿溢了。
「我喜歡這種感覺,好喜歡,我要保留它在我心裏一生一世。」這從來也沒經驗的大男孩這麼說。
他說得這麼單純,這麼稚氣,但卻有股強烈的真實感,很感動人。
她祇是笑,主動的再吻他。
在這個時候,她發覺心中再無牽掛,祇是一片平靜美麗的大海。原來,真正她掛念的是蘇哲,原來如此。
八點鐘,他們有默契的出外晚餐。
她洗掉臉上的淡妝,祇是一派清純,配上她剛強、性格獨特的輪廓,有種特別動人的特質。進餐時,他一直握住她的手,就怕不知在何時會不小心失掉她似的。
「還沒有告訴我下班時為甚麼找我?」他問。
「記不得了,我心中現在充滿了歡愉、快樂,我甚麼都記不得了。」她說。
「因為我?」
「因為──愛情。」她頑皮的眨眼。
「愛情。」他緊緊的捏一捏她的手,「真的想不到愛情是這麼美好,這麼動人的。」
「你信愛情永恆嗎?」她忽然問
「以前不信。因為我從沒見過我值得愛的人,也沒嘗試過,是世人的離離合合令我不信。現在──我不知道,因為我們才開始,但希望是。而我,自信是愛上一個人就是一生一世的了,因為我對自己有把握。」
「有把握?」她歪著頭,好孩子氣的一個動作。「我也是對自己有把握的人,我完全相信自己,可是,對愛情我不敢這麼說,世界上突來的變化太多,我怕自身以後的改變。」
「我不明白。」他瞪視她。「妳不相信我?」
「不是你,對你我比對自己更有信心,」她真心說:「祇是,我一直對外來的一切感到恐懼,許多事是無可奈何、不由自主的。」
「還是不明白。」
「慢慢的你會明白,現在我很難具體解釋,」她微笑。「相信我,不會是我與你的問題。」
「這樣的解釋合理些。但問題不在妳我,我就絕對相信沒問題。幸福是握在自己手上。」
「不談這個。」她望著他,看了半天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談甚麼?」他也回答她。
「不知道。有沒有人說過你漂亮?」
「男人不說漂亮。」
「但是你的臉的確好漂亮,我覺得你比英健更漂亮。」她很固執。
「男人講氣度,講內涵,講學問,講修養,」他振振有詞。「不漂亮的男人但如果有上面四樣,他同樣光芒四射。」
「你呢?都有?」她問。
「妳會慢慢發現。」他眨一眨眼。
晚餐後已十點,她突然又想起了啟廉。
「我去打個電話。」她說。
不消一分鐘,看見她帶絲疑惑,又有絲不安的回來。
「啟廉叔還沒回家。」她自動說。
「啊!我幾乎忘了這個人,」他拍拍腦袋,「我心中祇有妳。」
「肉麻。」
「啟廉叔怎麼了?」他問。
「他連續兩晚三更才回來,一大早又出門,我的感覺是他避開我。」
「會嗎?你們情同父女。」
「我怕他有甚麼麻煩。」
「放心。在我心目中世界上最有辦法,最神通廣大的人就是律師,說不定他在查一件案件哩!」
「查案?他又不是警察,你對律師的印象祇來自電影電視,」她笑了。「真實生活裏不是這樣,他算一個老人了。」
「最多說是中年人,」他說:「每個人都有些私事不想被人知,過幾天他就會正常了。」
「你是這麼想?」她困惑的。
「難道還能有甚麼?」他誇張的笑,「回來追查幾年前舊案?於是發現一件傳統的倫理大慘案?」
「你在說甚麼?」她忍不住笑。「回家吧。」
「不想回家,今夜極度快樂,要與妳分享。我們去遊車河。」
「並不是好提議。」
「我祇想跟妳單獨在一起。」他凝望她。
他的凝視,她心軟了。於是,他們開車去淺水灣,到石澳,然後才回來。一路上他把車開得很慢,很慢,車廂裏有溫柔的歌聲,偶爾有溫柔的話語,有溫柔的情調,有溫柔的氣氛。是一個溫柔的夜。
「至柔,其實──妳很溫柔,起碼妳對我好溫柔。」在樓下,他吻她面頰。
「謝謝。」她滿意的笑。
「甚麼時候再見我?」他問。
「祇要你想見我,你隨時來,」她閉一閉眼睛,真的好嫵媚,這是愛情吧?「我始終都在這兒。」
他再吻她,然後她下車。
「我每天都來,我會纏得妳透不過氣。」他頑皮的說。揮揮手走了。
她仍在門口站了一陣,回味剛才溫柔甜蜜的時光,才慢慢上樓。
她發現,原來最能滿足女人的不是工作上的成功,而是愛情。
愛情,她擁有了。
真正輕鬆的哼著歌上樓,打開大門。令她意外的是啟廉坐在客廳,顯然在等她,而且神情疲累,面目嚴肅。
「啟廉叔──」
「坐下。」他沉聲說:「坐下。我有極重要的事跟妳講。」
「極重要的事?」心裏想起蘇哲剛才說的話。「幾十年前的舊案?一件傳統的倫理大慘事?」
她是開玩笑,誰知,他卻認真的點頭。
「是的。」他沉重的說:「坐下,好好的聽我講。這對妳是太重要的一件事,關乎妳身世,妳父母的,我不想妳聽漏任何一個字。」
身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