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殺人事件
當時已是明治十八、九(譯注:西元一八八五、八六年)年文明之世。神樂坂一帶的劍客泉山虎之介,越過了冰川勝海舟家的圍牆。泉山虎之介這人有個惡習,就是一喝醉,就會借酒裝瘋舔女傭的臉頰。
虎之介年少時曾拜海舟習劍,那時勝海舟還很潦倒,尚未受幕府重用,靠著劍術和滿肚子洋學問謀生。學了兩、三年,因為當官的海舟十分忙碌,便將其託付給山岡鐵舟。那時虎之介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毛頭,之後一直跟著山岡習劍,雖然目前在神樂坂開了間道場,但也沒用心經營。
虎之介坐在勝海舟家玄關的藤椅上,托腮沉思。這也是這男人的一個怪癖,一有煩心事上門拜訪海舟時,肯定像現在這樣坐在玄關藤椅上抱頭沉思。久而久之,藤椅腳像快解體似地搖搖晃晃,畢竟他的塊頭很大。
想了四、五分鐘後,虎之介站起,進入屋內。待其他女傭退下,海舟的隨侍女傭小糸,引領他去見主人。首先來到由十二疊和六疊榻榻米房間打通,擺置桌椅的會客室。這棟房子還是旗本(譯注:江戶幕府將軍的直屬武士)家時,這裡是客廳,壁龕掛著河村清雄一幅以龍為題的油畫。緊鄰會客室的小房間原是海舟的書房「海舟書屋」,為南洲與甲東屢次密談之地,是間頗具歷史的小房間。向右沿著長廊穿過五間房,來到由六疊和八疊榻榻米組成的房間,才是海舟現在的書房,裡面還設有三疊大的茶室和庫房。
很幸運地,今天沒有訪客。雖然海舟的身上散發一股書卷氣,卻粗魯地盤腿而坐,語帶威勢問道:
「原來是阿虎啊!怎麼?最近應該忙著耍劍吧?」
「無奈一家老小七口人,都張著嘴等吃飯呢!」
「聽說你喝得爛醉在神樂坂任意斬人,挺像你的作風嘛!」
「絕無此事!」
「謠傳還摟著婦女脖子不放,強舔對方面頰,因此晚上八點後婦女就不敢在神樂坂一帶走動。你如果改不掉這惡習,那就拜託隔壁的新十郎先生替你和住在神樂坂的女人撮合婚事。不覺得你這種蠻橫行為像極了癟腳閻王嗎?聽說連按摩小姐阿銀也被你惹得七竅生煙呢!」
「真是慚愧,雖說對自己所為多少還有些印象,但絕不到先生所言地步。其實學生這趟來是想向先生請示與結城新十郎會面之事。」
「出了什麼事嗎?」
「還真是一件天大消息,連報紙也禁止發布,聽說內務府已經打算召開機密會議。」
雖然虎之介老是誇大其詞,但機密會議這種事可不能隨口胡謅。
海舟覺得奇怪,問:「難不成是戰爭?」
「不,昨晚八點左右,和政府有密切往來的企業家加納五兵衛,在化妝舞會席間慘遭殺害。當晚與會人士除了閣員外,還有各國公使,甚至連對馬典六、神田正彥等人也出席。」
海舟聞言,仍然神色自若,只是噤聲不語、沉默良久。即使他擁有世間稀有的聰明才智、猶如利劍的敏銳直覺、飛矢般的迅捷思路,以及顯微鏡般的縝密心思,這件事依然非同小可。
雖是機密要件,但目前政府賭上國家未來所進行的計畫卻倍極困難。當時日本的工業發展非常落後,居然連一座年產千噸的鐵工廠也沒有。十幾年前啟用蒸汽火車,但是連車體也是自國外進口,國內完全沒有自產的船堅砲利可言。若想躋身先進國家之列,非得發展工業不可,首要之務便是建立大型製鐵廠,但問題就出在缺乏資金。雖然日本數一數二的資本家無不積極拓展貿易、海運等,投下大筆資金添購設備,但要拓展大型重工業,必須長年累月下工夫研究,才能提升技術層面。
因此,當今政府為了躋身先進國家的行列,決定成立大型製鐵廠。但是因資金不足,打算先向X國借貸五百萬英鎊。五百萬英鎊相當於五千萬美元,比照現在行情,約為三千億日圓左右的鉅款。
其實日本並不適合成為工業大國,Z國便是最好的例子,畢竟日後還得面對國內市場蕭條等棘手問題。
總理大臣(到一八八五年十二月為止尚稱太政大臣,因為更名前後恰為捕物文體誕生的時期,官名一旦如史實所記,便會洩露機密,遂將太政大臣統稱為總理大臣。其他場合亦同,決定一律以現行通用名稱代替當時名稱,尚祈見諒)認為,一旦將製鐵廠作為國營事業,肯定會遭受來自國際的輿論壓力:若以半官半民的方式經營,也失其意義;贊成民間經營之人,大都是加納五兵衛等商界名流,他想將製鐵廠納為個人事業的野心,也不言自明。
不過表面上這五百萬英鎊的借款,其實是政府作保,須負償還之責,因此骨子裡還是國營事業。由於X國與Z國長期對立,互為眼中釘,因此X國對於日本發展工業將影響Z國東洋市場一事當然樂觀其成,隨即與日本展開密切交涉。
但是,五百萬英鎊畢竟不是筆小數目,撇開對付Z國一事不談,也要考慮國際情勢;況且X國不願因此惹惱其他國家,因此始終不願鬆口承諾借貸這筆款項。
就這樣拖了半年,終於讓Z國得知這筆祕密交涉,徹頭徹尾看穿一切。
於是Z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企圖進行報復,不斷向日本政府施壓,卻未向X國提出抗議。日本一直都是向Z國進口紙、石油和棉花(這和之前總理大臣稱謂是同樣情形,為了不洩漏謎底,所以貨品名稱皆為胡謅)等,讓X國得到莫大利益。而Z國欲對X國還以顏色,便仲介他國提供日本更便宜的原料,協助日本建立製紙、製油與製棉等大規模工廠。
將祕密洩漏給Z國的人,正是總理大臣上泉善鬼的死對頭,也是未來掌權者的頭號人選對馬典六。典六自幕末就與善鬼對立,也是諸藩中的佼佼者。於是Z國大使佛萊肯(這個名字也是胡謅的,怕拼音會洩露國名,姑且隨便命名之)與典六密會,允諾五百萬英鎊借款,大力協助其建立製紙、製油和棉紡業,以及提供優惠原料與海外市場等優渥條件。但如果由政治家操控一切,恐會引起國際非議,因此表面上還是掛在資產家神山正彥名下,而且免去一切擔保責任,反正只要典六當上總理大臣,就是最好的借款憑據。
也難怪典六欣喜若狂,畢竟對方主動釋出善意,於是趕緊與神田正彥密商。神田與加納五兵衛是敵對的兩大商界龍頭,因為加納與上泉善鬼結盟,於是他選擇與對馬典六合作。這場密會可說是天外飛來的大好機會,神田比典六更為雀躍。
就這樣,兩大勢力結盟,自然紙包不住火,政界小道消息流通之迅速,就連海舟也聞風一二。
處在X、Z兩國對立情況下,面對此波緊繃情勢,X國還是不肯賣情面,爽快承認那五百萬英鎊借款。因此世人多所揣測,謠傳X國大使伽梅洛斯對加納五兵衛芳齡十八的女兒梨江傾心不已,不斷向上泉善鬼暗示心意,於是善鬼與五兵衛費盡心思說服梨江,甚至放低身段懇求,只見梨江淡淡回了句:
「再說吧!」
不愧是學習院畢業的高材生,態度十分高傲。
其實X國內政蕭條,根本難敵Z國強力攻勢,不過當時不少人倒是挺佩服梨江的傲氣。
還流傳了這麼一段祕聞。其實說服年輕女孩,就和外交談判一樣,有時遊說者也得裝出一副吃得開的樣子。只見善鬼從懷中掏出了一盒叫「蠟火柴」的玩意兒,並說這東西是伽梅洛斯送的舶來品,和日本的火柴不同,不論摩擦哪裡都能起火,在西方也是種珍奇玩意。善鬼遞給梨江一枝,自己也拿起一枝摩擦鞋底示範起來。
「哇!大叔,這東西可真稀奇呢!」
只見梨江雙眼閃閃發亮,將椅子往前推。有些訝異的善鬼單手按著光禿頭頂,拼命摩擦,卻怎麼也不見火光燃起。
「唉呀!該不會騙人吧?」
一聽善鬼這麼說,梨江倏地丟掉手中火柴。善鬼素有雷公大臣之稱,脾氣十分火爆,此時卻極力耐住性子,不但光禿頭頂上不見怒氣騰騰,反倒繼續陪笑臉摩擦火柴。
傳聞目前交涉不順,陷入膠著,但更真確的消息是,加納五兵衛慘遭殺害,而且還是在自家舉辦的舞會上遇害。
五兵衛於自宅舉辦舞會一事,或許就是整起事件的核心。佛萊肯與典六、神田密切往來,看在五兵衛的眼裡,當然焦急不已。甚至傳言他每晚都會悄悄到女兒房裡,涕泗縱橫跪求女兒幫忙。
「所以我才討厭參加舞會。」
顯然海舟因為事情過於複雜、摸不著頭緒而莫名煩躁,忿忿地這麼說。
「那些傢伙聚在一起還真是不可思議。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不過五兵衛可真老奸巨猾,居然在家裡開舞會。我這副狼狽模樣,肯定會被新十郎譏笑吧!你倒是說說看你知道些什麼,不過得從頭到尾仔細說明清楚,別顛三倒四啊!」
「遵命!這是在下莫大榮幸。」
表情認真的虎之介詭異地行了個禮後,一副蓄勢待發狀。他希望海舟能幫忙解惑,讓結城新十郎與花迺屋因果另眼相看。於是他戒慎小心地開始娓娓陳述。
※※※
這場化妝舞會最初計畫於鹿鳴館(譯注:鹿鳴館建於一八八三年,由英國建築師喬賽亞.康得所設計的磚式二層洋樓,整體建築呈現兼具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及英式建築的優雅,為當時政商名流交遊之所)舉行。五兵衛為因應時代風潮,新建豪華宴會廳,雖然已經使用過兩、三次,但論及規模、氣派,還是不足以用來招待政府官員與各國王公大使。不過在旁人極力慫恿下,還是決定於自宅舉行,雖不及鹿鳴館豪華,也絕非擺不上檯面的場地,五兵衛心裡倒不覺丟臉。
五兵衛之妻厚子為貴族之女,年方二十七,是續弦。很顯然地,她不是梨江的親生母親,親生母親在梨江和兄長滿太郎年幼時因病去世。就讀於劍橋大學的滿太郎今早剛回國,雖然這次舞會表面上不是為他所辦,但五兵衛心裡早就視這場舞宴是為了慶祝滿太郎學成歸國,向世人誇耀他有個一表人才的兒子。但因考慮這是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大肆宣揚,但這既然是舉辦這場舞會的重點,於是五兵衛捨棄鹿鳴館,決定在自家設宴。
梨江被喚至厚子房間。厚子都是早上睡覺,中午才醒來,所以不會和大家一起用午膳,也不曾送丈夫五兵衛出門。
「今晚舞會妳打算扮成什麼?」
梨江被繼母這麼一問,「我才不會特意喬裝呢!」
「那總會戴個面具吧?」
「不,我討厭面具,對舞會也沒什麼興趣,所以今晚打算和朋友去學騎馬。」她冒出意外之言。
畢竟厚子是貴族之後,天生有股高傲的威勢,旋即面露慍色,那豔麗瞳孔中棲宿著妖氣。
「已經替妳準備好喬裝用的衣物了,妳要扮成西方名畫中沐浴的維納斯。今早回國的滿太郎恰巧帶回一隻瓷壺,只要穿上下襬稍長的衣裙,手抱著壺,步履輕盈地走著,活脫脫就像個在河邊愉悅散步、想找處地方沐浴的美女。」
厚子眼神銳利地盯著梨江,「聽說伽梅洛斯會扮成回教蘇丹王,如果他邀妳共舞,妳只要帶他到庭院那處隱蔽樹蔭,然後倒些壺裡的威士卡給他喝就行了。」
穿著像是長袍睡衣的維納斯,與只用毛巾包裹身體的蘇丹,在酒宴上演出這麼一場戲碼,還真是詭異。這個計畫只要稍微出點狀況,兩人似乎就會在眾人面前出糗。
雖然厚子應不至於淪為善鬼與五兵衛的爪牙,但有可能為虎作倀。身為貴族之後的她,果然十分任性。
「我會在壺裡放條眼鏡蛇,看著好了!」
梨江斜睨貴族之女一眼,機靈地轉身跑走。
不愧是貴族之後,承繼了歷代先人們的膽識,厚子派人暗中監視梨江的一舉一動,絕不容許舞會之前發生任何狀況。同為女人的厚子當然深知女人心,因此梨江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舞會當天,五兵衛應該早早回家準備,卻遲遲未歸。眼看賓客來了近半數,忽然一輛人力車連翻帶滾似地停在後門。
「哎呀!早成了冤魂啦!那傢伙不可能還活著吧!」
有個喬裝成箱根轎夫的人,邊拂去汗水,邊喃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囫圇吞了三碗飯後便急赴會場。雖然趕路趕得滿頭大汗,逼真演技堪稱一流,但應該不是幹這行的人才是。
總之,遲到一事不僅對會場賓客十分失禮,更對同伴過意不去,同伴指的就是轎夫的好友,光頭警長速水星玄。他也擔著竹轎等待五兵衛現身。這個大光頭雖然喬裝成脾氣暴躁、粗俗無禮的酒鬼,不過他本來就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鄙俗男人。無奈的是,他又特別喜歡出席社交場合。雖然費盡唇舌勸他打消念頭,還是勸說不動,只好硬著頭皮邀請他來。
五兵衛趕到時,星玄並不在玄關,而將竹轎擱在女侍們端送料理進出的陰暗門邊。只見他叫住路過的女侍,搶走菜餚,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
星玄一見到五兵衛,就說:「唷!你來啦!你撐住前面,我在後頭扛著,可不能讓那些臭男人搭這轎子!只能載美女,知道嗎?如果有男人一屁股坐上去,我就立刻鬆手。」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警長。
大光頭一聲吆喝,兩人便擔起竹轎踏入會場。總理大臣善鬼一身鎧甲、頭盔,手執指揮扇,打扮得中規中矩,不過雙眼直盯著伽梅洛斯,暗自擔心梨江小姐的事情,不知她何時才會出現?顯露出一副坐立難安狀。
伽梅洛斯內心也很焦急。諷刺的是,離他不遠處、裝扮成神官的典六卻一派悠閒地與人聊天。
瞄了佛萊肯一眼,他只戴了面具出席,而且正在與同樣只戴面具的厚子跳舞。神田正彥應該也在場,還沒遇見他,不曉得他扮成什麼模樣?
善鬼忍耐不住,於是叫住扮成轎夫的五兵衛,「梨江小姐怎麼啦?為何還沒出現呢?」
「不會吧?她應該已經來了,可能是您沒注意吧!」
「拜託!我從三十分鐘就就一直睜大眼搜尋她的身影……你還好吧?哪裡不舒服嗎?」
額頭直冒汗、大口喘著氣的五兵衛,微笑回答說:
「沒事,可能是擔著竹轎走來走去累了吧!我會儘快安排梨江的事。」
他走向正與佛萊肯跳舞的厚子身旁,旋即回來對善鬼說:
「應該馬上就來了。」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善鬼愉悅地走回位子。
就在此時,梨江現身了。她奉厚子之命,裝扮成出浴的維納斯,捧著瓷壺出現在會場。臉上掛著笑容,神色自若,邊環視眾人邊朝伽梅洛斯走近。走到只離伽梅洛斯三步距離時,忽然發現有個東西纏住手,趕緊察看捧著瓷壺的左腕。
「啊!」梨江發出一聲尖叫,身體像被斬成兩截一般。只見一條大蛇從壺裡爬出,纏繞在她手腕上。
梨江手一鬆,瓷壺應聲落地,隨即昏倒在碎裂的壺片上。
大家紛紛趕去梨江的身邊,伽梅洛斯抱起梨江,其他人忙著踩死大蛇,罵聲不絕,掀起一陣騷動。此時,距離人群稍遠的一角,傳來震天怒吼。
「喂!喂!快叫醫生啊!」
大家紛紛回頭,大光頭轎夫拋下竹轎,一副倉皇失措狀。身穿黑衣的僧侶放下手中的簫,抱起另一位轎夫。
加納五兵衛慘遭殺害,還是當著警長面前下手。
所幸大光頭星玄還沒忘記自己身為警長,「各位,安靜!稍安勿躁!」
拜託!最慌亂的是你自己吧!只見星玄張開大手,作勢攔阻猶如大河水勢般的人群。
「請各位暫時別亂動!這是起嚴重犯罪事件,請大家保持原樣,稍安勿躁,警方與鑑識人員到場前,各位不能擅自離席。」
所幸,加納家位於牛込矢來町,因為大光頭星玄想拜託的人,正是素有「紳士神探」之稱的結城新十郎,就住在神樂坂。
星玄得知駐守加納宅邸的巡警中,有位叫古田鹿藏的資深警員,欣喜地說:
「幸好你在,快去請神樂坂的新十郎先生過來!快啊!跑快點!別敗在這把老骨頭上!」
於是鹿藏狂奔,他原是結城新十郎身邊的巡警,有什麼事需要通知新十郎,都是靠他傳話。
身為新時代分子的新十郎,為旗本末代子孫,父親為德川幕府重臣之一。喝過洋墨水的他,博學多聞、機智風趣,且具有敏銳縝密的觀察力。
泉山虎之介是他右鄰,在此開了間劍道道場,受聘於警政署,是巡警們的劍術指導。
虎之介天性好管閒事,而且偏好推理,是個樂於窮盡心思動腦的男人。往往一聽到哪裡發生案子,就會立刻拋下工作趕往現場,而且總是比巡警們搶先到達。到了現場深呼吸一口氣,仔細觀察,靜心思索。只可惜他是個邏輯白癡,總摸不透事情真相。
一回到家,虎之介就會召集左鄰右舍報告所見所聞,並提出他的看法。對他而言,這無疑是人生最大樂趣。不過留學歸國的新十郎常常戳破他的推理盲點,找出真凶。虎之介雖然覺得很沒面子,倒也輸得心服口服。畢竟能展開精闢推理,著眼於別人無法識穿的關鍵要點,確實有一套。總之,再怎麼奸詐狡猾的犯人,也難逃新十郎的明察秋毫。經由虎之介的引薦,新十郎開始頻繁出入命案現場,解決數起懸案而聲名大噪。
留洋博士、日本美男子、紳士偵探……結城新十郎擁有各種美稱,報紙上人氣投票也名列全國第一。雖然警政署署長經常拜託他協助辦案,但是他討厭這種拘束感,有時也會拒絕;但畢竟這是他的興趣,因此只接受聘雇的身分,遇有大事,通報他一聲,應該還是會出馬協助。負責趕赴通報的便是老巡警古田鹿藏。
新十郎左鄰住著一位小有名氣的小說家,名叫花迺屋因果。小說家多半生長於江戶、大阪等都市區,不過這位花迺屋曾住在薩摩(譯注:日本鹿兒島縣西半部)一帶,在鳥羽伏見一役中,還是個在沙場上腳踩草鞋、揮舞大刀,結果被敵軍一路追至上野寬永寺一帶的槍砲組小隊長。
然而,他十分喜愛閱讀小說,而且熱衷於追求時尚,處在汲汲營營於官途的同僚之間,花迺屋卻拜某位小說家為師,立志往此道發展。意外地,他的作品頗受世人青睞,好評不斷。人稱包打聽、萬事通的花迺屋因果,在人力車夫和女傭等底層百姓口中,可是一介風流雅士,對他相當崇敬。
花迺屋對事情的執著程度,比起虎之介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推理方面的事情。他能清楚辨識古田巡警的腳步聲,早在古田巡警到達新十郎家門前,就已穿戴整齊,在新十郎家門前等著。
「好,走吧!」掏出懷錶瞄了一眼。
「嗯,看來事不宜遲。」
聽完委託案件大致始末,便迅速起身同行。
虎之介聽說三人準備出門,慌張地一邊繫衣帶,一邊說:
「喂!等一下啊!哼!這些人真過分!」
說著便套上有些破舊的木屐,追了出去。新十郎身穿在巴黎訂做的西裝,手拄一根細手杖。花迺屋也是時髦之人,身穿華麗西服,配上帽子和手杖,一如往常,嘴裡叼了根龍宮菸捲。
三人在鹿藏的引領下,來到位於矢來町的加納宅邸。星玄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並向新十郎握手寒暄。
「此次案件非同小可,事關國譽,還請先生多幫忙。」
星玄心情沉重不言而喻,慎重地打了聲招呼。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此次事件重大急迫,內心焦急全寫在臉上。
「發生什麼事了?」
星玄說明案發經過。
「事情經過就是如此,實在無法想像五兵衛先生就這樣死在我面前。」
新十郎神情溫和地看著他,問:
「其他人都圍在梨江小姐身邊,只留下扮成轎夫的人在原地是吧?」
「沒這回事,湊上前去的人只有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的人還留在原地,不過都是往梨江小姐的方向看去。」
「你親眼看到加納先生倒下去嗎?」
「說來還真難認情,我只注意梨江小姐,沒目擊到凶手行凶的畫面。是因為發現竹轎搖搖晃晃向前傾倒,才猛然瞥見五兵衛抱著胸、腹部,往前仆倒。因為五兵衛個性十分倔強,即使是一瞬間,也不肯鬆手放下竹轎。那時剛好有位扮成僧侶模樣的人,察覺五兵衛情況有異,一個箭步衝上前,抱起不支倒地的五兵衛。因為是用雙手抱住,他手上的簫也應聲而落。後來他摘下草笠,才知道這名僧侶是油畫師田所金次所喬裝的。今晚與會賓客中,還有一人也扮成僧侶,那就是商界名人神田正彥。」
「這麼說,在那之前沒人能接近被害人囉?」
「約四、五分鐘前,總理大臣曾經接近五兵衛身邊小聊一番。後來五兵衛好像在找尋尊夫人身影,發現她正在不遠處與佛萊肯大使跳舞,便走過去說了一、兩句話,然後又走回來向總理報告什麼的樣子,不過那時他神色並無異樣。」
新十郎點點頭,「接著來看看現場吧!」
星玄負責帶路。連同鹿藏四人準備進屋時,只見星玄一臉驚訝,直盯著虎之介說:「你怎麼穿成這樣?隨便纏了條腰帶,還打赤腳。今晚可是各國王公大使齊聚的宴會,你這副德性可是會丟國家的臉啊!」
這話根本就是在說他自己。虎之介忍不住笑了出來。
「警長自己還不是裸著身子,配條丁字褲,難道就不會損及國威嗎?」
「哎呀!真是服了你。」新十郎趕緊出面調停,「當我們也是喬裝而來不就得了。」
「嗯,這就沒問題了。」
星玄滿意地領著四位進屋。會場內賓客紛紛往四周牆邊移動,中間顯得十分空曠。一身轎夫裝扮的加納五兵衛,就橫在一方角落:原本擔在肩上的竹轎,彷彿屍體的一部分,滾落一旁。
新十郎檢視著屍體。五兵衛的側腹突出一截刀柄,看樣子應該是把匕首。因為刀刃深插體內,因此甚少出血。
虎之介循著那刀柄方向看去,說:
「倒下去時並未壓到刀柄,這麼看來,剛好是樂隊席那個方向。」
「什麼方向?」
顯然花迺屋想向虎之介挑釁,但虎之介不想理他。
「就是凶手握著匕首的方向,你這個鄉巴佬不懂啦!凶手趁大家注意力全投向梨江小姐的瞬間,刺殺五兵衛先生,所以連警長也沒注意到凶手是誰。等到警長發現時,死者已被深刺一刀,痛苦地往前撲倒。」
花迺屋微笑道:「我看你雖然自詡劍客,搞不好沒真正和人一決勝負過吧?幕府不是曾經成立什麼『新選組』的刺客組織嗎?我看你應該不夠格吧!」
「你這話什麼意思?」
「匕首深刺體內,只會露出刀柄。雖然人的肚皮是軟軟的,不過可比豆腐硬多啦!」
虎之介怒目瞪視著他口中的鄉巴佬,還是一臉不屑。只見他雙臂交叉在胸前,立刻別過臉往屍體方向看去。原來如此,匕首的施力度啊!虎之介不懂這種事,不過應該也沒人曉得吧!畢竟肚皮沒被狠狠刺上一刀,是很難真正理解的,因此這番見解倒也不能說是鄉巴佬的謬論。
除了刺入側腹的那把匕首外,沒有其他外傷,不知從哪飛來的一把小刀,瞬間奪走一條人命。五兵衛睜大雙眼,嘴巴微張,欲言又止似地,爬了四步才倒下。就連從旁衝過來抱住他的田所金次,也沒聽到五兵衛說些什麼。
新十郎似乎正在拜託警長什麼事,只見大光頭星玄一臉嚴肅地點點頭,一身轎夫打扮的他挺直身子,粗聲吼道:
「在場各位女士、先生,麻煩請各自站回加納五兵衛遇害時、發出淒厲叫聲那一刻所站的位置。」
顯然他小心翼翼地以十分客氣的口吻,懇求在場人士配合。
於是大家紛紛回到當時位置。仔細一看,兩國大使、善鬼總理、典六等國家機密相關人士,距倒臥牆邊的五兵衛,皆有段相當距離。諸位名偵探所關切的焦點,也就是打扮成僧侶的神田正彥,也站在離五兵衛稍遠的牆邊。
花迺屋一臉狐疑地問星玄:
「加納先生倒地時,站在四周的只有打扮成僧侶的田所先生嗎?」
「是的,那瞬間只有他站在附近。」
五兵衛的家人似乎像說好一樣,全都離他遠遠的。厚子和佛萊肯一直在樂隊席下方一帶跳舞。雖然那裡是匕首飛來的方向,但是五兵衛倒下處和四周隔著相當距離。僧侶裝扮的田所算是離五兵衛最近的人,那時他正拋掉手中的簫,快步衝向五兵衛。
在反方向,則是滿太郎離死者最近。距離現場不遠處,剛好有條走道。
「你那時正要走向昏倒在地的妹妹身邊,是吧?」新十郎問。
「不是,只是很自然地走過去看個究竟而已,很好奇大家到底為何起騷動,根本不知道妹妹昏倒一事。」
「你有親眼目睹令尊倒地的樣子嗎?」
「倒地的瞬間沒看到,不過有看到扮成僧侶的田所先生抱著父親。」
滿太郎似乎挺信賴眼前這位年紀比自己稍長的名偵探。他直視著新十郎,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卻隨即轉移視線。
並未偵訊在場其他賓客,就讓大家各自散去。
只留下警長和樂隊隊員們。
「因為你們坐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有沒有人目擊到什麼異狀?」
無人回應。新十郎點點頭,說:
「看來凶手似乎來無影去無蹤呢!不過總該有人目擊到死者倒下那瞬間吧?」
有三個人自稱曾目擊五兵衛倒地前身子前傾、不斷掙扎的樣子,然後被一旁的僧侶田所抱住。
「你們看到死者身子前傾、雙手亂揮像在游泳一樣,覺得他正在做什麼呢?」
「這個嘛……與其說像游泳,不如說是低頭蹲著一般。」其中一位這麼回答。
另一位也隨即附和道:「沒錯,我也這麼覺得。我第一反應就是:『咦?那個轎夫蹲在地上耶!』只是這樣而已,看不出來是在垂死掙扎。」
「而且還抓著胸口,就像這樣,感覺像雙手抱胸一樣。」
「胸口?不是腹部嗎?」
「不是,總之像抱著什麼的樣子,這麼說好像很牽強,畢竟光著上身,不可能抱住什麼東西吧!應該說是搔抓胸口比較貼切,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應該是瀕死前的痛苦掙扎吧!」
以上為目擊證人的證詞。
樂隊隊員們回去後,新十郎召集了女傭、男僕和寄宿學生共二十多位,詢問他們有無察覺任何異樣。除了一位叫作阿絹的年輕女傭,說她記得晚歸的五兵衛曾說過一段莫名其妙的話,其他人並無發現任何異狀。
阿絹紅著臉說:「記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說什麼上了幽靈的當……」
阿絹也覺得自己所言十分可笑,「老爺真的是這麼說的,而且還說,那傢伙不可能還活著之類的話。」
「他大約是幾點回來的?」
「老爺回來時,會場已經聚集了許多賓客,於是急忙吞了三碗茶泡飯,匆匆入場。老爺只要遇上急事就會這樣,只花一、兩分鐘迅速用餐,換好服裝後便往會場走去,前後不到三十分鐘。」
新十郎喚車夫過來,「聽說你家老爺很晚才回來,是到哪兒去了呢?」
「去了烏森一家叫夕月的餐館。不知老爺是為了什麼事,不過他回程時曾經喃喃自語說:『難不成是那個人的惡作劇嗎?』、『如果還活著,為何不來呢?』、『沒理由不來啊!』之類的怪話,還說要是夕月的女侍看到,就派人捎個口信給他。」
結束偵訊之後,大夥兒都離開了,只見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站在客廳樓梯角落。
「你就是名偵探?」
新十郎露出燦爛笑容。
「找出真凶了嗎?」她繼續追問。
「可惜還沒掌握線索。」
聽到新十郎玄妙的回答,女孩雙目炯炯。
「因為我那時昏倒,所以沒看到父親倒下,不過聽說田所先生在旁照料。」
「是的。」
「我看那個扮成僧侶的男人,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從以前就是這樣。不妨去打聽看看,或許可以問彌吉爺。」
拋下這些話之後,梨江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便迅速離開現場。
「原來她就是昏倒的梨江小姐,聽說是被壺裡的蛇嚇昏的。」
新十郎隨口喃喃自語,隨即陷入沉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
「她哥哥滿太郎好像也有話要說,看來那對兄妹大概有什麼難言之隱,總之請那位彌吉爺過來吧!」
年近六十的彌吉,是家裡當差最久的傭人,也是曾經侍奉過梨江親生母親的忠僕。
「老伯,勞煩你了。家裡發生如此不幸,想必你的心裡也很難受。其實是這樣的,因為梨江小姐說有事可以問你,所以想請教一下,那位留學歸來的油畫家田所先生,究竟有何祕密呢?」
彌吉看著新十郎,說:「是梨江大小姐要您問我的?」
「是的,她的確這麼說。」
只見彌吉緩緩頷首,目光銳利地凝視新十郎。
「那小的就一五一十向您報告。田所先生是我們家夫人的情夫,聽說他們早在田所先生出國前就已認識,感情非常好,好到連良介少爺到底是誰的種,也只有老天知道。」
彌吉眼冒怒火,說明完畢後,行了禮便迅速離去。
在場眾人齊聲嘆了口氣。
大光頭星玄一邊掏耳朵,一邊說:
「居然聽了不該聽的事!要是這時沒長耳朵就好了,真叫人難受!」
根本是個懦弱的警長。
準備離去的新十郎忽然想起什麼,再次返回女僕房間,請阿絹說明五兵衛從後門進來吃飯,扮成轎夫前往會場的經過。
「你們家老爺滴酒不沾是吧?」
「不,老爺酒量很好。」
「舞宴前吃了三碗茶泡飯,還真是奇怪,難不成特地準備的美酒佳餚難以下嚥嗎?」
「不是的,這是老爺的特別習慣,重要宴會前都要吃碗飯,避免喝得太醉。」
「原來如此,一流人物果然與眾不同。」
新十郎佩服地點點頭,阿絹彷彿是自己受到稱讚,顯得很亢奮,畢竟這番話可是出自美男子之口。
「今晚準備了什麼菜色呢?」
「有蒲燒鰻、生魚片、香魚和西式料理等各種菜餚,老爺匆忙吃著茶泡飯時,只配了六、七顆梅干,因為老爺愛吃梅干,所以這些古法醃漬的梅干,都是特地向小田原那裡的農家買來的。」
壺裡裝有五兵衛生前最愛的梅干,那壺一看就知道是高檔貨,裡頭還留有六顆陳年梅干。
偵訊完畢,步出大門,虎之介似乎有些亢奮,不禁將身子靠向花迺屋,盯著新十郎的背影說:
「哈哈!我真是大錯特錯,這下丟臉了!不好意思,方才失禮了,哈哈……」
「真難看!怎麼會有人笑得這麼離譜?那表情就像馬下巴脫臼一樣可笑。你的推理完全錯誤,簡直白費力氣。」
「哇哈哈哈……」
虎之介像吃了笑菇似地,猛笑不停。
「那在下先告辭了!哈哈……」似乎很高興地走了。
新十郎對鹿藏說:「加納先生應該是去烏森和某人碰面,你去調查一下。這件事有點棘手,可能還需要調查加納夫人的交遊關係。」
花迺屋一聽,顯得十分興奮,「我就知道一定會往這個方向偵查。虎先生瞄準的是田所先生,恕我直言,那人思慮不深,無足觀矣。不過我可是一直都很注意這點呢!」
新十郎強忍笑意,問:「這點是指哪一點?」
「就是那件事啊!我和先生所想的可是不謀而合呢!」
「我所想的?是指什麼?」
「你也真是的,就是你剛才說的啊!調查加納夫人的交遊關係,不就是那個叫佛萊肯的大使嗎?我也覺得凶手是他,那匕首插得那麼深,還真是有些詭異,所以我猜測凶手可能練過西洋劍術之類的武術。聽說佛萊肯深精此道,所以我猜凶手是他。」
※※※
在海舟面前十分拘謹的虎之介,小心翼翼地將來龍去脈陳述一遍,語畢才鬆了口氣。
之後才是重點。虎之介遭花迺屋輕蔑,還被狠狠嘲笑,可想而知他有多麼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樣,反正臉都丟光了。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不過他來拜訪海舟,還是想替自己爭一口氣。只見虎之介一臉忿忿然,說:
「當時走近五兵衛的,只有總理而已。雖然加納先生曾走向厚子和佛萊肯,但也毫無異樣走了回來。總理離開兩、三分鐘後,他就腳步踉蹌、身子搖晃地倒了下去,然後田所衝上前抱住他,不過田所在他昏倒之前,不曾走近他身邊。所以趁總理離開的兩、三分鐘內,也就是梨江成為全場關注焦點的時候,能夠趁隙刺殺加納先生的人,除了田所之外別無他人。況且匕首刺向死者的角度,也距田所站的位置最近,雖然再過去一點還有佛萊肯,但他的位置絕對不及田所方便。田所之所以上前抱住五兵衛,是企圖讓別人認為他和死者有段距離,所以自己不可能是凶手。自以為這詭計很巧妙,沒想到卻露出狐狸尾巴。目睹五兵衛倒下的只有田所一個人,所以他不可能沒看到刺殺死者的凶手。」
海舟從菸灰缸下方的抽屜取出了小刀,拿起磨刀石,將刀子沾了點水,開始磨刀。磨刀石與刀子是他身邊必需之物,只見他動手微微割破指頭,放出髒血。
「不過,我很後悔當初大話說得太早。我訪查過田所家的鄰居和朋友,他從小到大就是個比女人還柔弱的傢伙,別說武術,連簡單的拳腳功夫也沒練過,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難怪他哀聲連連,一副鬱悶的樣子。這時海舟停手,問:
「神田正彥也打扮成僧侶嗎?」
「是的,不過神田站得很遠,那時他正在和佛萊肯等各國大使聊天。」
「所以,事情很明顯了嘛!」
海舟慢慢停下動作,將刀子反握,往後腦杓擦了一下,再取出白紙擦去髒血。待止住壞血後,又擦了一下小指,再以白紙擦拭。一邊反覆這些動作,一邊陷入思索。最後,海舟收起刀子和磨刀石,邊擦拭邊說:
「觀察那麼仔細還摸不著頭緒,你也真是天才!我實在不瞭解阿虎你啊!那天厚子拼命撮合伽梅洛斯和梨江,分明是個詭計,一切都是為了他們自己所策畫的陰謀。我曾經和佛萊肯接觸過三、四次,他的確是個交遊廣闊、反應機敏、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相貌和羅伯斯.比爾(譯注:法國大革命時相當活躍的法國政治家)十分神似,不但長得像,連個性也很相似。在日本,大概就類似齋藤道三(譯注:日本戰國時代梟雄之一,織田信長岳父)那群左右逢源的惡徒,他們也都是些美男子,相同之處就是到哪都吃得開。厚子和佛萊肯擁舞一幕是刻意安排的,這也證明他們有自信不會被識破,不過下手的人既非佛萊肯,也不是厚子,而是一身僧侶打扮的神田正彥,他就是刺殺五兵衛的凶手。」
海舟從容不迫地說。他一邊擦拭止不住的血,一邊作補充說明:
「別忘了當天有兩個人扮成僧侶,而且田所是厚子的情夫,因此厚子應該知道他當天的裝扮,甚至有可能是厚子建議他這麼打扮的,應該錯不了。僧侶通常會戴上大草笠,別人看不見自己,只有自己看得見別人,是最佳的殺手扮相;再加上一枝簫,就可將凶器藏在裡面。神田曾經是海盜,有次我搭船時和他打過照面,他是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很有一套的傢伙。他嗜錢如命,既是海盜也是商人,要是他去搞政治,絕對能當上總理。我想殺人對他而言,就像捏碎一條小黃瓜一樣容易吧!真是個可怕傢伙。
「厚子之所以假裝站在伽洛梅斯這方,第一是為了讓梨江捧著裝有蛇的壺子,再來則是讓伽洛梅斯、善鬼等敵對陣營的焦點集中於梨江身上,企圖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於是當梨紅昏倒、在場賓客全都看向她時,神田握著匕首伺機而動,碰巧同樣打扮成僧侶的田所走到附近,恰好稱了這傢伙的意。在大家紛紛起舞時,根本不會注意誰在哪一刻站在哪個位置,況且大家都隨著舞步四處遊移。神田利用這點,便可謊稱自己當時正和佛萊肯等大使站在會場角落交談,反正就算有人看到扮成僧侶的人在死者附近,也會因為現場有兩位僧侶,成了最好的脫罪藉口,這就是五兵衛慘遭殺害的真相。不過畢竟缺乏證據,加上佛萊肯也在場,就算善鬼有些懷疑,也苦無實證揪出真凶。」
真是明察秋毫。虎之介靜心聆聽,海舟的一字一句讓他茅塞頓開,得以豁然開朗離去。
※※※
從海舟住處歸來的虎之介,立刻去拜訪新十郎。花迺屋一見到他,趕緊上前打招呼,原來花迺屋也正等著見新十郎。可惜來得不湊巧,新十郎正在和學生晏吾專心下西洋棋。
花迺屋一看到虎之介,顯得很興奮。
「唷!你來啦!大偵探。看樣子已經知道誰是真凶囉?」
「哈哈!那您的看法又如何呢?」
「凶手就是佛萊肯啊!別看他長得斯斯文文的,其實是個西洋劍高手呢!」
「哈哈哈!沒想到鄉巴佬居然認為是佛萊肯,見解果然不同凡響,看來這謎題對您而言似乎難了些。」
鹿藏拖著疲累的身子,來到新十郎住處。這位老巡警秉性憨直,對於上級命令總是全力以赴,這是他的一大優點。昨晚他為了辦妥新十郎交代的事,幾乎徹夜未眠,四處奔波,直到現在才回來。他挨近新十郎身邊,跪坐下來。
「他和一位叫中園弘的男人約在夕月碰面。」
「哦?就是加納先生的大管家,謠傳於三年前失蹤的中園?」
「是的,多虧夕月的女侍一五一十告知,才能夠獲得如此珍貴的情報。那天中午,有個自稱是中園派來的陌生男子,說中園已經從中國回到日本,但因工作尚未完成,還不是現身的時候,只是想先向加納先生知會一聲,傍晚才會到夕月。加納先生半信半疑,因為他以為中園在前往中國途中就遇到船難,在玄海灘喪生了,所以當然覺得莫名其妙。」
新十郎頷首。
「原來如此,換作是我也會這麼想。那麼中園確實赴約囉?」
「沒有,到現在仍未出現。」
「這樣啊,看來大概不會現身了。然後呢?」
「關於夕月就只有這樣。關於查訪厚子一事,可真是個難題,除了與田所有曖昧關係外,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而且一般人對她的風評都不太好,傳聞她最近與佛萊肯過從甚密,我到處走訪,只查到這些。」
新十郎笑道:「我才要感謝你呢!這段時間替我到處查訪,蒐集情報。託你的福,我才能在這裡高高興興下西洋棋,要是我自己出馬,肯定沒你行。好,我們準備出發吧!」
虎之介欣喜若狂,卻強忍興奮情緒,滿面笑容地問:「咦?要去哪兒啊?」
「當然是去加納家啊!」
虎之介終於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傻笑,「哦!為何?」
「泉山先生已經找出凶手了,真是慚愧,看來我晚了一步。所以等一下我要去揪出凶手!」
面對如此坦率的新十郎,虎之介再也忍不住,背脊在柱子上不停磨蹭,喉嚨裡像含了顆海棉球似地,不斷發出咯咯叩叩的奇怪笑聲。新十郎向晏吾囑咐道:
「你去接風卷先生,帶他到加納家會合。先生應該已經等不及了。」
交代完畢,四人便出發前往加納家。速水星玄今天一身標準警長模樣,率領部下等待新十郎一行人到來。身穿制服的他,看起來果然英勇威武,不失體面。一看到新十郎身影,星玄便快步上前握手寒暄。
「這次得仰賴先生了。凶手的所作所為不僅讓國家大大蒙羞,全國民心也受到動搖。一想到這個責任得由我一肩扛起,就一個頭兩個大。現在情況如何?找出凶手了嗎?」
「應該可以確定凶手就在這屋子裡。」
「很好!」星玄顯得十分亢奮。
新十郎逕自走向廚房,請阿絹拿出昨天那個裝梅干的小壺,朝壺內看了一眼,滿意地蓋上壺蓋。
「應該有誰動過這壺吧?」
「應該沒人動過,怎麼了嗎?」
「真的沒人動過嗎?」
「也不能說絕對沒有,不過這壺就擺在老爺專用的櫥櫃裡,今天應該沒有人開過那櫃子。」
「是嗎?應該有人動過吧!昨天壺裡的梅干只有六顆,今天卻成了八顆。」
阿絹臉色大變,十分驚訝。新十郎趕忙安撫說:
「沒事,妳並沒有做錯什麼,不過應該還有其他和這壺一般大小的壺吧?」
「老爺的東西全放在那櫃子裡。」
一打開櫃子,最下面擺著四隻裝梅干用的壺。
「那麼,拿去給小姐瞧瞧吧!」
一行人前往梨江的房間。新十郎鄭重地向梨江說:
「昨晚讓妳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不知小姐為何那麼晚才到會場呢?」
「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只是不想出席而已,所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話,還真不想出席。」
「那麼當時沒有人來通知妳該準備出席,或派人接妳過去囉?」
「沒有,後來我是自己過去的。要是真有人來接我過去,我才不理呢!」
虎之介忍不住打岔,「這番謊話說不通吧!那時候應該有人希望妳趕快出席才是,請妳仔細看著我的雙眼。」
新十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時虎之介突然尖叫一聲,倒了下去。原來梨江悄悄將手繞到身後,拿起桌上的孔雀羽毛,往他眼中刺去。新十郎見狀趕緊扶起虎之介。
「當時沒人催促小姐,也就是說,那時梨江小姐突然昏倒,是起偶發事件。就算小姐不昏倒,加納先生也會在當晚魂歸西天,這就是這起事件的關鍵,關於這點我昨晚就已十分確信。真的很謝謝梨江小姐,多虧妳才能逮到凶手。」
只見梨江露出「我相信你」的表情,凝視著新十郎。
「什麼時候能逮捕凶手呢?」
「再半小時就可以了,小姐心裡應該也有譜了吧!」
梨江十分乾脆地點點頭。
看到眼前俊男美女深情對望的樣子,虎之介滿腹怨懟。
「這怎麼行啊!結城先生!女色果然是最恐怖的玩意兒,沒想到連你也輕易被蒙蔽,這樣可是會一步步陷入真凶的計謀啊!」
新十郎安撫虎之介說:
「沒這回事,看到如此美麗的小姐,讓我頭腦更清楚了。」
新十郎微笑地這麼說,卻臉紅起來,一旁的梨江也跟著羞紅了臉。這時有人進來通報,風卷先生已經抵達,新十郎也突然緊張起來。
「一切謎團即將解開,勞煩小姐也一起移駕客廳吧!」
一行人前往放置五兵衛遺體的客廳走去。這裡聚集了加納家的親戚,以及平常受五兵衛照顧之人等等。
新十郎向風卷先生說:「風卷先生,可以請您察看遺體嗎?」
風卷先生是留歐研究近代醫學的知名西醫權威。
新十郎欲揭開棺蓋,「咦?怎麼回事?難不成棺蓋已經封死了嗎?」
管家走上前說:「此次情況特殊,夫人擔心老爺橫死的面容讓前來弔唁的親友目睹,會損及老爺的名譽,因此今早待近親家屬們瞻仰遺容之後,便派人將棺蓋密封。」
「我們必須請風卷先生鑑定一下,可否請夫人讓我們開棺驗屍,或是讓我們當面向夫人請託?」
管家前往厚子寢室,請她過來。只見厚子一臉憔悴,令人不忍卒睹。這讓一向體貼的新十郎,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夫人,我們可以開棺驗屍嗎?」
「請。」
拔掉釘子,打開棺蓋,除去塞滿棺內的各種東西,再脫下死者身上衣物,風卷先生仔細地鑑視死者的眼睛、傷口等部位,轉身向新十郎說:
「應該是遭人下毒致死,但不清楚是哪種毒藥,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加納先生並非死於刀傷。」
「所以,加納先生死前曾做出像游泳一般的奇怪動作,還拼命搔抓胸口,痛苦地蹲著,並非因為刀傷,而是毒藥發作囉?」
「嗯,應該是。當匕首刺入側腹時,不太可能會有那種動作,而會出現尖叫、回頭等反應才對。」
「真是太感謝您了,多虧您的協助才能讓真相大白。昨晚我就可以確定,以匕首刺殺死者,只是障眼法罷了,目的是為了掩飾下毒這一事實。確定這一點,更能證明凶手就在這間屋子。至於在場賓客將焦點全投向昏倒的梨江小姐身上,只能說是碰巧。而加納先生前往夕月赴幽靈的約,是凶手故意讓他晚歸的詭計;而且凶手也知道加納先生有個特殊習慣,就是在重要宴會前,先吃個茶泡飯配梅干,花兩、三分鐘就匆匆解決。之所以急著讓加納先生吃下梅干,是因為那梅干被下了毒。」
虎之介大表不滿,嗤之以鼻地說:「怎麼可能!那匕首的確是趁小姐昏倒、眾人不注意時刺向死者,如果沒那段時間,怎麼可能刺入?」
新十郎微笑道:「那把匕首並非為了刺殺所用。凶手早就知道加納先生會毒發倒下,為了等待那一刻,才一直跟在加納先生身邊。一看到他倒下,便立刻衝上前抱住,將匕首刺入側腹。那把匕首就藏在僧侶的簫中。」
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大家紛紛起身,花迺屋和鹿藏兩人撲上去制伏田所。有神佛同體之稱的花迺屋因果,原是槍砲組小隊長,曾被敵人從鳥羽伏見一路追殺至上野寬永寺,是個厲害人物。逮捕田所簡直就像自己推理出謎底一般,花迺屋樂得咧嘴大笑。雙手被縛在身後的田所,早已有所覺悟,緊閉雙眼。新十郎待騷動平息,又說:
「凶手腦筋可真不賴呢!知道當晚每位重要人士的裝扮,當然也知道神田正彥先生會喬裝成僧侶,也許是為了誤導別人,以為凶手就是神田先生,才叫人模仿他。將匕首藏在簫裡,以及毒害加納先生都是既定計畫。此外還必須安排兩位僧侶在場,如此才能掩飾其中一人跟監加納先生的事實。所以凶手要求田所喬裝成僧侶,在梅干中下毒,並且誘騙加納先生前往夕月。」大家頓時面面相覷,花迺屋一臉訝異地問:
「這麼說,凶手不只一位囉?」
「我認為刀傷並非致命傷,下毒之人才是幕後真凶。接下來就前往真凶房間拜訪吧!不過……」
新十郎早已經察覺厚子不在場,他忽然有所領會似地愣了一下。那性情剛烈的女人,遲早會像細川蛾氏(譯注:戰國武將明智光秀的女兒)和她姊姊阿百那樣心狠手辣,如果不被識破,她肯定會連滿太郎也殺了,讓自己的兒子良介繼承家業吧!
厚子的房門反鎖,眾人試圖破門而入,只見厚子刺死兒子良介後,自己也刎頸自殺,慘烈地結束一生。
※※※
海舟一邊用刀放髒血,一邊聆聽虎之介的報告。
「原來是這樣!我不在現場,不知道有下毒這回事,照理說是不是遭人毒害,應該一眼就看得出來,所以我才會做出那般推理。新十郎這小子總是有一套,不過現場非得有兩名僧侶,以及匕首藏在簫中一事,我倒是正確地推理出來了。」
虎之介再次對海舟的聰明才智感佩不已,恭聽他的一席話之後,內心困惑也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