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半兵衛
1
「這是竹中半兵衛重治大人……」
永祿十年(一五六七)正月,哥哥赴西美濃的第十二天黃昏,當小一郎聞訊走出墨俣城門迎接哥哥回城時,哥哥藤吉郎非常自豪地介紹了他所帶來的那位身材修長、面容白皙的青年。
「這……」
小一郎看著眼前這位作商人打扮,頭帶宗匠頭巾〔註:和歌、俳句茶道等的師傅所帶的頭巾〕的年輕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穿越敵境而來,穿著怪異自然無可厚非,但連相貌都和小一郎想像中的竹中半兵衛大相逕庭。
竹中半兵衛重治這個名字,一直給小一郎一種聯想,以為他是個身材高大,一對銅鈴般的大眼精光閃爍,還留著滿臉鬍鬚的強壯男人。之前小一郎雖然沒有聽人說過他的模樣,但一個奪下美濃的主城稻葉山城,放逐國主齋藤龍興一段時間的傳奇人物,這樣的長相應該是挺適合的。
據說當時竹中半兵衛只帶了十多個隨從前往稻葉山城,然後趁周遭人不注意的時候,隻身闖入內院,砍殺了龍興的愛妾和數名護衛。之後,他再以齋藤龍興為人質,召喚在城外待命的安藤伊賀守部隊進入城內。如果沒有高超的武功、過人的膽識、當機立斷的決策力,以及縝密的計謀,恐怕很難做出如此驚人的大事。
然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卻完全不像那麼回事。他的身材瘦削,髭鬚稀落的臉上有一對清澈的眼眸。若說他的全身上下有任何令人聯想起那樁瘋狂舉動的東西,恐怕只有那對堅定而懾人的細長眼睛了。
不過,小一郎不敢相信這個年輕人是竹中半兵衛,並不只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是因為他不該在此時此刻出現在墨俣城。
竹中半兵衛順利奪取稻葉山城,震驚世人,可是單靠竹中家或安藤伊賀守手下的士兵,根本無法守住這個大城,所以前後不到半年,便又還給了齋藤龍興。而半兵衛本人則捨棄祖先傳下來的菩提山城,深入山中隱居。誅殺主公的愛妾和近臣,又暫時放逐了主公,如此無法無天的行徑,落得這樣的下場恐怕是免不了的。從結果來看,竹中半兵衛放棄了祖先傳下來的城堡和家臣,等於是咎由自取。
「真是白忙一場。」
對於半兵衛的所作所為,哥哥曾如此批評道。身處戰國亂世,人人為了土地不惜拚個你死我活,這樣的批評或許是相當合理的。
「失去城堡和家臣的年輕人,已經沒有甚麼價值了。」
眾人如此看待他,也是理所當然的。戰國亂世,一切講究實力,對於半兵衛所說的倫理和忠心諫主,眾人皆視為粉飾野心的藉口。事到如今,半兵衛唯一的利用價值,就是他深得西美濃的實力派豪族安藤伊賀守的信賴。當半兵衛擬下奪取稻葉山城的駭人計畫時,安藤甚至甘冒奇險,出兵支援他。
哥哥藤吉郎看上竹中半兵衛,也是基於這一點。換言之,半兵衛只是「手段」,「目的」則是安藤伊賀守等號稱西美濃三人眾的實力派豪族。在這種情況下,把半兵衛帶來墨俣城是非常愚蠢的做法,因為齋藤家隨時隨地都在監視此地,若真要利用半兵衛來說服西美濃的豪族,就該讓他在美濃山間自由出沒才對呀。
(他們心裏到底在打甚麼算盤?)
小一郎交互看著哥哥和半兵衛,心裏如此想。
(難道是半兵衛害怕齋藤家的刺客,所以逃到織田家來尋求庇護嗎?)
小一郎試著考慮這個可能性,因為竹中半兵衛瘦削的身軀、白中泛青的臉龐,以及異常銳利的眼神,讓他聯想到逃亡者緊張的神色。
「是木下大人的令弟,小一郎大人嗎?幸會,我是竹中半兵衛重治。」
年輕人略略欠身說,語氣相當驕傲冷淡。
「哪裏,在下小一郎,久仰半兵衛大人的大名。」
小一郎謙恭有禮地回答,並且深深地低頭致意。和半兵衛妄自尊大地只是挺直背,略微欠個身的姿勢相反,小一郎的脖子、背、腰同時前傾,上半身幾乎整個彎了下去。
(我還是改不掉農夫本性。)
小一郎一邊注意守城士兵看著哥哥、他和來歷不明的年輕人之間互相應對的反應,一邊內心苦笑地想著。
「來,先進去吧,有話慢慢再說。」
哥哥和平日一樣爽朗地大聲說,然後邀半兵衛進入城內。
「失禮了。」
竹中半兵衛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毫不客氣地率先往前走。小一郎慢了兩三步,跟在後面,這才發現半兵衛的身材遠比他瘦長高䠷,而且肩膀微削,皮膚細緻,走起路來輕盈如貓。
(看樣子應該是名不虛傳。)
小一郎憶起前不久的傳言,說他攻佔稻葉山城時,在剎那之間就斬殺了好幾個人。
墨俣城是織田家在敵境建立的橋頭堡,護城河既深且寬,柵欄重重交疊,起初望台只有十座,後來增加到十六座。武士和足輕居住的長屋也糊上了土壁,屋頂也加了防火箭的泥土。在永祿年間所建的城堡中,它算是規模相當完整的。不過,既然是野戰不斷的前線基地,自然沒有甚麼裝飾。連城主居住的館邸,也和足輕長屋一樣,只有單調的泥土牆和木頭地板,幾乎看不見窗子。所幸屋內相當寬敞,還有一間三十個榻榻米的大廳可用來召開軍務會議。這兒就是此城的「本丸」〔註:即城堡的中心〕。
哥哥領著竹中半兵衛和小一郎進入城主館邸。還沒進門,就看見木下七郎左衛門率領了幾個小廝前來迎接三人。城內幾無婦女,因此哥哥的生活起居全由這個妻子的伯父負責打理。
「小一郎,半兵衛大人呀,」在城主館的玄關,哥哥一邊脫鞋一邊語氣輕鬆地說:「願意當我的師傅呢。今後他就是我們的軍師,你可要多向他討教喲。」
「咦?這是……」
小一郎說到一半,便把話嚥了下去。他想問的是「這是甚麼意思?」站在小一郎的立場來看,哥哥的師傅也就是「主君之師」。他身為木下組的首席幕僚,幾乎是歷盡艱辛,沒想到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敵手」。
小一郎突然開始在意起竹中半兵衛的一舉一動。然而,半兵衛卻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跟在哥哥身後進入大廳,似乎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裏。
「半兵衛大人,請上座。」
哥哥黝黑的臉上露出誇張的笑容,指著最內側的上座。那兒靠著前不久信長才授下的馬印,花樣是一個金色的葫蘆,上面附了五條紅色的蘿蔔細絲。能夠擁有馬印,證明藤吉郎已經是一軍之將。
「不、不……」
即使是半兵衛,這時也必須謙辭一番。
「別這麼客氣,大人可是我的師傅呀。」
哥哥以半開玩笑的語氣,反覆地這麼說。身材瘦小的哥哥摟著年紀比自己小的年輕人拚命勸座的模樣,看來甚至有些滑稽。不過,這正是哥哥能夠收攬人心的地方。
「那麼,恕在下惶恐,我們就平座吧。」
又經過了一番辭讓,半兵衛這才如此說,選了其中一側橫向而坐。
「是嗎?那也恕我惶恐,和師傅對等而坐。」
哥哥繼續以略帶戲謔的口吻如此說,面對著半兵衛坐了下來。
瞬間,小一郎不知該怎麼坐才好,複雜的思緒湧上心頭,激盪不去。
哥哥身為城代和木下家的首領,坐哪裏其實都沒關係。只要待在城裏一天,不管哥哥怎麼坐或如何抬舉他,竹中半兵衛都不可能大過哥哥。因為城代的地位是織田信長封的,若沒有信長的命令,就不必擔心被竹中半兵衛奪去。
但小一郎就不一樣了,所以兩人之間自然會產生地位高下的問題。坐的位置和稱呼不單是客套或禮數,也關係著地位與權限。
在這種情況下,小一郎有兩個選擇。一是面向前方坐在下座,仰視對等而坐的哥哥和半兵衛。如此一來,就意味著小一郎屈居於半兵衛之下。另外一個可能是,面向半兵衛坐在哥哥身旁。這樣坐,表示他和哥哥都是主人,一同迎接對等的客人,如此小一郎的地位就不至於落在半兵衛之後。
事實上,小一郎也有資格坐第二個位置。根據戰國時代的習俗,領主的夫人、嗣子,或是兄弟等可能的繼承人,都可以和主君並坐。當時的想法是,大名或高階武士的薪俸,並非隸屬於大名個人,而是屬於整個家,因此領主的家族(至少夫人和繼承人),都可算做「領主大人」。哥哥藤吉郎沒有子嗣,小一郎是他唯一的親兄弟,就算坐在繼承人的位子上,也沒有甚麼奇怪的。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小一郎真的很想這麼做。他並無意藉此宣稱自己是哥哥的繼承人,只是對屈居在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之下感到排斥。然而,他立刻轉念,默默提醒自己:
(對哥哥來說,半兵衛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哥哥藤吉郎最大的弱點,就是沒有好的家來。他們兄弟出身卑賤,沒有祖先傳下來的家來或精明能幹的親戚。哥哥費盡心思找來幾位妻子寧寧的家人或姊妹的夫婿,但都派不上甚麼大用場。
信長派來協助哥哥守城的幾位大將武士,像稻田貞祐、青山秀昌、加治田景儀、蜂須賀正勝等人,雖然驍勇善戰,但卻缺乏經略之才。
「木下家若想要擴展,非得網羅些能幹的家來不可。」
這句話幾乎已經成為哥哥的口頭禪,小一郎對此也深有同感。
(半兵衛或許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小一郎心裏這樣想。
他並不清楚竹中半兵衛重治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不過,他既然能夠在剎那之間奪下固若金湯的稻葉山城,想必絕非庸才。別的不說,以他的知名度,只要放出風聲,說他已成為木下藤吉郎的助手,對招募人才一定會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且如果半兵衛能長時間待在木下家,想必也會吸引許多野心勃勃的賢才來到木下藤吉郎的門下。
(哥哥費了十多天工夫說服半兵衛,把他帶到城裏來,想必就是為了這個。)
從哥哥誇張地喊他「師傅」,又大力邀他坐上座等種種舉動看來,如此推測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好,我就趁此機會,大大地捧他一番吧,成大事者何必拘泥小節呢?)
小一郎如此下定決心,主動退居下座,而且隔了相當一段距離。落座後,還謙恭地朝半兵衛行了一個禮,說:
「您忒謙了,我們才不敢當呢。」
竹中半兵衛聞言,只是朝小一郎的方向點點頭,算是回禮。
當夜,哥哥前來小一郎的長屋,向他致謝道:
「小一郎,真是委屈你了。」
小一郎笑著回答:
「怎麼這麼說?我是您的弟弟呀。」
「沒錯。只要你能如此分辨輕重,咱們家就安泰了。」
哥哥只簡單地說了這句話。雖然哥哥不同以往,顯得相當沉默寡言,但「這個人」覺得,此時此刻他們兄弟之間的心意相通,更勝過千言萬語。
「這個人」畢生持守著此時對竹中半兵衛所展現的態度和想法。而也正如長兄藤吉郎所預見的,這帶給了木下家長久的安泰。
2
永祿十年(一五六七),季節慢慢由冬天遞嬗至春天。
竹中半兵衛重治進入墨俣城之後,城裏的生活仍一如往常,沒有太大的改變。這兒依然是敵境內唯一的橋頭堡,齋藤家來襲的威脅也並未稍減,上千名士兵仍繼續不分日夜地交替守城。
然而,滯留此地已經六個月,起初的緊張氣氛已日漸緩和,稍一不留意就會鬆懈。最近甚至有些士兵偷偷離開城內,到附近的農村去尋歡獵豔,酒醉後大打出手的情況也發生過不少次。築城時織田信長所頒佈的十五條戒令,幾乎快要無法徹底執行,整體紀律明顯地鬆弛下來。
(這種時候最危險了。)
小一郎心裏暗想道。如果齋藤家在此時傾全力來襲,說不定很輕易地就能凱旋而歸。這個問題可是關乎木下組全體的性命,的確輕忽不得。
還好齋藤家雖然在築城時一再來襲,今年到目前為止卻一直沒有動靜,不知道是判斷攻不下來乾脆放棄了,還是打算靜候一段時間,等守城的士兵開始鬆懈以後,再伺機一舉擊潰。
小一郎頗為擔憂,要求守城將士輪番受訓或修補城堡,想盡辦法讓大家繼續保持警戒,可是往往只能發揮一時的效果。況且管得太嚴,反而容易招致反感,加深士兵焦躁的情緒。其實每個人心中都很不安,不知道還要在如此危險的敵境內駐留多久。
(非得想個辦法,讓情勢快點好轉才行。)
小一郎心想。所謂情勢好轉,是指美濃的豪族之間發生分裂或叛離,導致齋藤家沒有餘力出兵攻打這個城。
但是,哥哥藤吉郎卻相當泰然自若。哥哥一向熱中於懷柔勸降等外交策略,最近卻不知為何緣故,始終沒有動靜。和往常一樣,他經常交代小一郎留守,自己離城外出。至於去處嘛,主要是去小牧參見織田信長,當然,有時也會去逢場作戲一番。
可是,更讓小一郎困惑的是竹中半兵衛的舉動。這個面色白淨的年輕人,曾經巡視城內兩三次,指出城堡的缺點或必須補強的部分,對練兵的方式也提出了一些意見,除此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默不吭聲地待在屋內。哥哥在的時候,兩個人經常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甚麼,可是看起來就好像一個年輕的師傅正在教一個年過半百的城代。
「那個叫甚麼半兵衛的,真的派得上用場嗎?」
蜂須賀正勝或青山秀昌等負責實戰的將領,曾語帶譏諷地如此問道。在召開軍務會議等場合,看到半兵衛和哥哥平起平坐,地位似乎遠在小一郎之上,他們心裏也很不服氣。
「半兵衛大人正在擬定一個驚人的策略。」
小一郎口頭上如此回答,但心中也不禁質疑。
(難不成那個男人真的以為哥哥是請他來當師傅的嗎?)
原來大家是期望竹中半兵衛去宣撫西美濃的豪族,如今卻根本看不出他有下任何功夫。
到了三月,連小一郎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忍不住單刀直入地詢問他:
「令岳丈伊賀守最近還好嗎?」
不料半兵衛只是一臉正經地回答了一句:
「聽說他依然很健朗。」
「是嗎?那麼短時間之內不會有甚麼變化……」
小一郎想再更進一步地問,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半兵衛打斷了。
「應該很快了。」
「很快了?」小一郎驚喜之餘,不禁略帶狼狽地問:
「那,你到底使出了甚麼計策呢?」
「很簡單,讓我自己這樣待在這裏。」
這句話完全出乎小一郎的意料,讓他驚訝得無言以對。不過,竹中半兵衛並不是在吹牛說大話。
三月即將結束,依然不見齋藤家來襲。時值插秧前的農閒期,正是發動攻擊的良機,但齋藤大軍卻毫無動靜。站在政治的角度來看,不去攻打敵軍在自己的領地內興建的橋頭堡,勢必會造成負面的影響。這一點齋藤龍興應該比誰都清楚,因此即使有甚麼苦衷,無法攻打墨俣城,也可以轉而襲擊大前年失陷的東美濃,或至少在木曾川沿岸發動一些示威活動,裝裝樣子嚇嚇敵人才是。可是,齋藤家竟然沒有任何行動。
相反地,哥哥藤吉郎的館邸又開始有使者頻繁地進出了。不同於往常的是,這次他們很少來打擾小一郎,因為有竹中半兵衛負責應對。
(半兵衛終於開始辦事了。)
小一郎心裏十分滿意。沒過多久,半兵衛竟然消失了踪影,可是哥哥對這件事並未多說甚麼。
「小一郎,好消息!」
四月中的某個深夜,哥哥突然叫著跑進小一郎的房間。
「甚麼事呀?」
小一郎從睡夢中醒來,望向聲音的來源,心中不禁一凜。哥哥手上的燭光,由下而上地映照出他臉上略帶鬆弛卻又無比緊張的奇異表情,一種由衷的狂喜,那種經過縝密計畫終於完成大事時才會出現的深沉喜悅,在哥哥皺紋深刻的瘦小臉龐上蕩漾開來。
「來,來,來你就知道了……」
哥哥揮動瘦小的手臂召喚小一郎,然後迅速地消失在大廳方向。小一郎追著哥哥進入大廳,再一次當場愣住。
不知道甚麼時候回來的半兵衛,面無表情地坐在昏暗的方形紙罩座燈前,另外還有三名陌生男子神色緊張地盤腿坐在他身邊。半兵衛靠近燈光的白皙臉孔,和陌生男子們隱藏在背光處的暗紅色臉龐,形成強烈的對比,烘托出一股詭異的氣氛。不過,真正讓小一郎吃驚的,是攤在半兵衛膝前的三枚紙片。
紙張是用偏紅的黃線織成的,紋路相當複雜,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黑字,尾端還加了一個暗紅色的血點。
(是誓詞!)
小一郎一眼便看了出來。在蓋上熊野權現〔註:熊野地方三間神社的主祭神〕寶印的紙上撰寫誓文,畫押之後再按上血印,是當時誓詞的固定形式。
「安藤伊賀守守就大人、氏家卜全大人、稻葉一鐵大人,這三位大人皆已承諾協助織田家。」
哥哥快嘴快舌地如此說,似乎無法壓抑心中的悸動,所以話還沒說完便已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真的嗎?」
小一郎不由自主地驚叫出聲,眼睛直盯著半兵衛和他身旁的三個人。
「千真萬確。……所以他們特地派來了這三位重臣。」
半兵衛輕聲回答道,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安藤守就、氏家卜全、稻葉一鐵這三個人,是自從齋藤道三皈依佛門之後,連續三代追隨齋藤家的世襲家臣,號稱西美濃三人眾,是此地勢力最強的豪族。一旦這三個人倒戈轉向織田家,那麼加上永祿六年以來攻下的東美濃,美濃的兩翼就已經完全歸入織田家。如此一來,美濃的國主齋藤龍興可以說眾叛親離,稻葉山城更是形同孤城了。織田信長自永祿三年以來開始攻略美濃的作戰計畫,幾乎已經完成了九成,也難怪哥哥藤吉郎會如此狂喜難抑了。
(儘管如此,半兵衛也真是了不起,不單是自己的岳丈,竟然還能一舉將氏家、稻葉都宣撫過來。)
小一郎既欽佩又驚訝地望著竹中半兵衛。可是,半兵衛白皙的面容依然朝著正前方,只是用細長的眼睛輕輕瞄了小一郎一眼。
3
其實,竹中半兵衛重治追隨木下藤吉郎秀吉的時間和經過,並沒有可靠的史料足供證實。這個擔任藤吉郎,也就是日後的太閤豐臣秀吉前半生的軍師而盛名遠播的男人,明白記載他如何成為木下家家臣的歷史文件均已佚失。
竹中半兵衛重治成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部下所做的事情中,確實可考的第一件事,據說是發生在元龜元年(一五七○)七月。當時秀吉揮兵攻打淺井長政,半兵衛擔任先鋒,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現在保存於近江竹生島寶嚴寺內的《竹生島奉加帳》〔註:奉加帳乃記載佈施明細的帳冊〕,透露了許多有關秀吉創業之初的家臣的資料,是非常知名的貴重文獻。這本帳冊內詳細記載了自天正四年(一五七六)起的兩年之間,每個人佈施給寶嚴寺的金額。當時秀吉已改姓羽柴,成為近江北三郡十二萬石的大名。而帳冊裏,包括秀吉在內,總共有三十三個人的名字。秀吉佈施的額度是一百石,竹中半兵衛則是兩石,僅次於木下孫兵衛家定(秀吉的大舅子)的十石。
其他還有神子田半左衛門、杉原小六郎、寺澤藤右衛門等人的各五百文,淺野長政、石川杢兵衛、沓水吉之進等人則各為一石。雖然佈施額度不一定和俸祿、地位成正比,但仍可做為推測當時木下家個人俸祿的參考依據。由此可見,除了木下家一族之外,竹中半兵衛的俸祿應該比其他人都高。
此外,帳冊中並沒有小一郎秀長的名字,大概是因為秀吉和他被視為一體,因此沒有以自己的名義另行佈施。不管怎麼樣,「這個人」的地位一定遠高於木下家族的其他人。
木下藤吉郎和竹中半兵衛邂逅的時間,古籍或現代的學者有諸多不同的說法。
其中一說主張,竹中半兵衛將稻葉山城歸還齋藤龍興後,有一段時間投靠了近江的淺井長政。等到永祿十年,織田信長剿滅齋藤龍興,平定美濃之後,他才謁見信長,加入其麾下,日後又奉信長的命令,成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手下。
這麼一來,就表示半兵衛是在永祿十一年以後才加入木下家,前面提過的攻打淺井,就是他最早的工作表現。竹中半兵衛歸還稻葉山城後,為了躲避齋藤龍興的報復,的確很有可能並未在西美濃的山間隱居,而是去近江的淺井家尋求庇護。但直到永祿十一年以後他才和藤吉郎結識,時間上似乎太晚了。
而根據大部分古籍的記載,永祿十年八月織田信長攻打稻葉山城時,竹中半兵衛擔任木下藤吉郎的參謀,發揮了很大的功效。就時間上來說,這只比前述的說法早了一年,但因為這一年間發生了織田家攻打美濃這件大事,因此短短一年的差異就能左右半兵衛的存在價值。
從藤吉郎秀吉日後對竹中半兵衛的信賴和封給他的高位來看,後者的可信度應該更高。而且,如果攻打稻葉山城時,竹中半兵衛就擔任了木下陣營的參謀,那麼在此之前藤吉郎宣撫西美濃的時候,這個智計過人的策士想必也有從旁協助。因為西美濃三人眾的關鍵人物,安藤伊賀守守就是竹中半兵衛重治的岳丈,也是他早先奪取稻葉山城時的共犯。所以,恐怕應該是竹中半兵衛先認識木下藤吉郎秀吉,然後協助藤吉郎游說西美濃三人眾,立下功勞而追隨信長,後來才又奉命輔佐藤吉郎。像半兵衛這樣聰穎過人的謀士,一定知道不立下功勞就追隨信長,對他自己有多不利。而且,或許正因為有這麼一段過去,秀吉才會如此信賴半兵衛,給他高額的俸祿吧。
這個討論就暫且到此為止吧。
西美濃三人眾的倒戈已將齋藤龍興逼至孤立無援的絕境,織田信長開始準備攻佔美濃的最後一擊。
信長仍然不忘謹慎行事。齋藤家雖然已遭孤立,本身還是握有一萬大軍,主城稻葉山城更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一旦大意躁進,未能一舉攻陷,說不定西美濃三人眾又會棄織田家而去。畢竟這是情勢瞬息萬變的戰國時代,最好是能一戰而下,充分展現織田家的威勢。
信長反覆地擬定戰略,整頓軍備。
進入七月以後,信長開始在美濃和尾張交界附近散發流言,說「三河情勢不穩,有騷動的跡象」。
松平家康(日後的德川家康)是尾張以東的三河最有勢力的大名。他早先附從今川義元,當義元戰死在桶狹間時,他便趁機自立,不久即與織田家結盟。為此緣故,信長一直攻略西邊和北邊,家康則往東邊的遠州發展,兩人互不衝突。
信長的女兒五德(德姬)和家康的長子信康,業已締結婚約,是年五月二十七日終於完成大禮,使兩家的關係更為鞏固。因此,萬一三河發生動亂,織田家身為德川家的後盾,當然很有可能出兵援助。
果不其然,七月底織田家全軍都接獲佈令,在墨俣城的木下藤吉郎也收到了。佈令上寫著:
「請全軍完成準備,隨時皆可出兵三河。」
「終於到了給齋藤家致命一擊的時候了。」
哥哥藤吉郎接獲佈令之後,非常肯定地說。征討東邊的三河,怎麼可能要求位於美濃境內的墨俣城率全軍參加?因此可以很簡單地推測,齋藤家才是真正要攻打的對象。
果然不出哥哥所料。七月底,集結在小牧山的一萬數千大軍突然急轉回頭,渡過木曾川。在此同時,墨俣城的木下組也傾城而出,連小一郎和半兵衛都加入了作戰行列。因為一旦攻陷稻葉山城,剿滅齋藤龍興,墨俣城便失去了作用,形同廢城,根本不必特別留下能幹的人來看守。
哥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木下組全員更是士氣高昂。只要大獲全勝,就能獲得封賞,萬一失敗,就得繼續防守位於敵境內的橋頭堡,因此人人都打算奮勇作戰,置敵死命。況且他們還有一個識途老馬當嚮導,那就是曾經佔領稻葉山城數個月之久的竹中半兵衛,他對城內的構造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木下組擔任織田大軍的先鋒,意圖立下首功,不料當他們八月一日下午到達稻葉山城下時,戰鬥早已開始。剛剛才歸順的西美濃三人眾,也就是安藤守就、氏家卜全、稻葉一鐵的部隊已經順著長良川沿岸擺開陣勢,發射弓箭和洋槍。
織田信長見狀極為滿意,下令發動全面攻擊。柴田勝家、佐久間信盛的部隊沿著山勢前進,信長率領的本隊則從正面攻打。在這之間,木下組另外沿著小路攻入城下,在守城士兵還分不清敵我之際,便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放火燒了城的外廓──想必是在熟悉地勢的竹中半兵衛的帶領下,木下組才會順利奇襲成功吧。
這使齋藤大軍被迫完全退到稻葉山的山腰以上,獲得外援的指望因而完全斷絕。在這種情況下,稻葉山城仍繼續支撐了十五天。以日本史上的攻城戰來看,這樣的天數並不算短。
永祿十年八月十五日,稻葉山城終於無力再戰,被迫開城投降,齋藤龍興勉強保住性命,被流放至伊勢的長島。前後耗費了將近十年時間,織田信長終於拿下了美濃。
「這個人」在這場戰事的表現非常出色。由於哥哥藤吉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信長所在的大本營中,商討如何勸降城內的將士或參與作戰會議,因此一千五百名士兵幾乎完全交由他指揮,進退有序,毫無差錯。
《繪本太閤記》曾記載說,木下藤吉郎乃循小徑登上稻葉山,並殺入城內,再以揮舞葫蘆為訊號,讓在城外待命的小一郎率領部隊攻入。這純粹是為了譁眾取寵而竄改史實。所以囉,連木下藤吉郎在登山途中巧遇樵夫堀尾茂助(吉晴),將他收為部下的故事,也是純屬虛構的。
不過,據說戰事結束後,竹中半兵衛曾感嘆道:
「木下大人真是有個好弟弟。」
這應該是確有其事吧。半兵衛的言下之意,恐怕不只是誇讚小一郎在戰場上指揮若定,也是在褒揚小一郎身為幕僚的出色表現。因為他巧妙地讓初來乍到的半兵衛,和身經百戰的部隊長們維持了十分和諧良好的關係與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