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謀遠慮的下下籤
1
永祿十二年(一五六九)春,京都街頭洋溢著活力與困惑。
京內到處都是織田家的將士和來自各地的工人。在勘解由小路室町真如堂的舊址,正在展開大規模的工程,興建新任將軍足利義昭的居城。
京城的新統治者織田信長,不時現身此處,親自監督工程。織田家的將士只要得便,也都會來此監督或協助。因為長期紛亂而蕭條的京畿,終於又開始恢復了活力。京城的百姓臉上帶著微笑快速通過工地,還不時有人竊竊私語道:
「聽說這次這個姓織田的,嚴格得不得了呢。」
因為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城,說這個大名只要看到手下的足輕調戲經過工地的女人,便格殺勿論。
的確,織田家軍紀嚴明,城內治安也因此大獲改善,讓居民非常高興且放心。但光是調戲女人就當場格殺,也未免太嚴苛了,京內的人不禁心懷恐懼,不知道何時信長的嚴苛會臨到他們身上。
「信長大人真是個大忙人呀。」
在另外一群人中,也就是在宮中任職或出身貴族的上流社會之間,這樣的說法也正甚囂塵上。每當他們說這句話時,總是露出譏諷的微笑,假意地交換著同情的目光。因為此時日本的思想界深受佛教的影響,儒家崇尚勤儉的精神尚未普及,京都的人始終認為勤勉是缺乏文化的鄉巴佬才有的習性。因此,當他們看到織田信長和他的屬下成日馬不停蹄地忙東忙西,便誤以為這是「尾張的野蠻人」因為好不容易攻下京城,一時興奮過度所致。
事實上,織田信長當時的行動力也著實讓人瞠目。去年九月才剛成功入京,他又片刻不休地繼續進攻攝津、大和與和泉,同時驅逐三好家的餘黨,又四處巡迴發佈命令,要求寺社或都市繳交矢錢。接著又撤廢關卡,開始丈量劃分在近江佔領的土地,然後又推動數個重要的工程,包括修築本圀寺的外圍堤防等。一面作戰,一面厲行重要的內政改革,還有餘力促進京畿的繁榮,這樣的表現真的只能以三頭六臂來形容。
信長的這些舉動使物資流通順暢,刺激了京都的景氣,讓老百姓高興得合不攏嘴,也讓那些靠關卡的收入或遺漏未登錄的土地獲利的寺社和小豪族損失慘重。而那些被課徵矢錢的寺社和都市更是激烈反彈。
「別擔心,他的熱度很快就會退了。」
京都的貴族們如此竊竊私語,默不作聲地等待著。然而,今年正月再度上京的信長,採取的行動竟然猶有過之。擊退了自阿波捲土重來的三好三人眾之後,他立即迫使足利義昭制定「室町幕府殿中掟」,要求將軍發佈任何命令都必須附上他的副狀,毫不隱諱地把將軍視為傀儡。
但另一方面,信長又著手興建將軍的居城二条城,不但從尾張、美濃、近江等地,甚至還大張旗鼓地從伊勢、三河、山城、攝津、河內、大和、和泉、若狹、丹後、丹波、播磨等十四個地方招募工人。藉著替將軍營造豪華外表的假象,以充分利用將軍的權威──這就是信長心裏打的算盤。
永祿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將軍居城舉行破土典禮,不料第二天信長做出一件震驚京內人士的大事──燒毀了拒繳矢錢的攝津尼崎。信長唯一的目標就是「天下布武」,也就是樹立強而有力的中央集權政府,因此完全無意尊重任何地方自治的傳統。
在此之前,日本最大的工商都市堺市就已經對信長屈服了。去年,堺市派出十位代表去拒絕信長要他們繳交矢錢的命令,結果竟然在岐阜城遭到逮捕監禁,其中兩人在逃獄時當場被斬。發生這種事,堺市的會合眾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於是決定協助三好三人眾反攻,不但准許阿波大軍利用當地的港口登陸,還提供他們軍費和步槍。可是當三好三人眾反攻失敗後,市民的態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反信長派的紅屋、能登屋等財閥豪商退居幕後,改由親信長派的今井宗久、津田宗及等人得勢,成為堺市的主要代表。堺市的豪商也因此清楚劃分成兩派,一派是主張接納信長這個新興實力派大名的政治商賈,一派則是只想專心從商不願參與政治的自由商賈。
對於這個曾經靠著河渠、洋槍、財力和靈通的情報網,維持獨立自治體制的商人之城來說,繳納兩萬貫的矢錢,傷到的恐怕不是他們的荷包,而是他們的自尊心。雖然如此,這些諳於世故的商人們,依然替信長派來的諸位上使〔註:幕府派至大名處傳達上意的使者〕,如柴田勝家、佐久間信盛、森可成等人,舉行了盛大的歡迎茶會。由大文字屋的宗觀持有,名列天下三大酒器之一的「初花」,便是在此時贈送給信長的。
接下來,三月一日信長頒布了撰錢令〔註:室町時代在授受金錢時,有收好錢不收壞錢的傾向,主政者以此舉不利貨幣流通,不時頒佈禁令或明定好錢、壞錢的交換比例,以制約此行為〕,然後又在十六日訂定追加條款,以一定的折價率來流通品質粗糙的「惡錢」。信長是考慮到,如果全面淘汰惡錢造成貨幣不足,將會降低流通率,形成貨幣流通障礙。這個形同貨幣制度大改革的撰錢令,是一個有利於普及貨幣經濟,振興工商業的經濟政策,但也十分不易貫徹。大和地方便曾留下紀錄,說主事者為了殺雞儆猴,曾嚴懲違令者,斬斷其手指。
織田信長上京以來,京都的情況急速改變,舊有習俗遭到無情的踐踏,新的制度接二連三地訂定,並且以嚴苛的手段逐步推行、擴展。信長的熱度不但沒有退,反而越燒越炙,幹勁十足。事實上,織田信長從永祿十一年秋上京到十二年春天為止的行動,看起來的確十分莽撞急躁。京內有不少人都在背後交頭接耳道:
「這樣下去,織田家恐怕撐不久了。」
連織田家內部都有人在暗自擔憂。不,連許多已經知道歷史結局的現代史家,都認為這是信長失去耐性的表現。
然而,像信長這樣一個為了攻陷美濃,願意花費七年工夫死纏爛打、不斷出兵的人,不可能會性急躁進,未經深思便莽撞地推動改革。信長的思緒始終冷靜有序,此時如怒濤拍岸般的劇烈改革,當然也有合理的解釋。信長清楚知道,與其一再推動小規模的改革,每次都導致不滿與抗爭,倒不如一鼓作氣地大改革,這才是良策。既然這樣,最好的時機當然莫過於現在,也就是尾張的織田家才剛剛接管上方的時刻。打鐵要趁熱,所以最好趁眾人驚魂未定之際斷然推行大改革。等到嫉妒信長成功的遠國大名蜂擁而至的時候,別說改革了,恐怕動輒便會樹立敵人呢。所以,信長在這個時期所推動的激烈改革,就是基於這種想法所實施的「刺激療法」。
京畿的人長期處於權力鬥爭的漩渦,對於政治非常遲鈍,唯一的政治伎倆便是陽奉陰違。他們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背地裏譏笑信長和其部下的辛勞,但卻絕不反抗。光是這樣,不知怎麼地就可以讓事情窒礙難行,無法推動。
這些消極抵抗的京都貴族中,最主要的人物便是靠信長坐上將軍寶座的足利義昭。由於背負著室町幕府這個舊殼,他很自然地被視為舊勢力的代表,也成為他們團結的核心。
大和的寺院或山城的神社經常前來向義昭訴苦哭窮,懇求他支援。將軍親信的身邊也經常有過去持有「座」的商人出入。這些人都是織田所推動的改革的受害者。當這種情況日益頻繁以後,義昭和他的親信也慢慢地產生了疑懼與自信。
疑懼的是,眾人會質疑將軍到底有多少斤兩,夠不夠分量。自信的是,如果能集結各地的不滿,也未必不能和信長對抗。
因為此時他們對織田家的武力評價並不高,還一直把織田信長和他手下的將領視做鄉下的粗莽武士。
這兩種情緒迅速凝聚,逐漸形成一股怒氣和慾念。義昭和他的親信本來就有強烈的投機性格,根本無法拒絕這種誘惑。不過,義昭並未蠢到立刻展開「打倒信長」的行動。相反地,他可以說是當時一流的策士,智計過人且深謀遠慮。
他擬定的第一個策略,是將織田信長納入室町幕府的組織體系內。
同年(永祿十二年)三月,足利義昭曾邀請信長擔任副將軍,也曾勸誘他繼任斯波家的家督,成為幕府的管領〔註:室町時代的官職,輔佐將軍管理幕府的政務,由斯波、細川、畠山三家輪流任職〕。但信長均加以婉拒,只接受了上有桐樹和二引兩〔註:圓輪中有兩條橫線的圖案〕的家徽。信長心知肚明,一旦他成為副將軍或管領,就必須終身屈居於義昭之下,如果不服從將軍的命令,便會被貼上「逆臣」的標籤。不過,義昭並未就此罷休,甚至請求天皇派遣使者前往勸導信長擔任副將軍,但信長根本不予回應。
相對地,信長選擇直接和朝廷來往,接二連三地致贈金錢和禮物給天皇。信長認為,既然要當家來,臣屬沒有政治野心的天皇,當然遠比一直想握有大權的足利將軍有利。
在此期間,信長仍按部就班地著手推行「嶄新的政治」。其中一件工作,就是取得許可,在堺和近江的大津、草津設立代官。以廢除關卡或實施樂市樂座所創造出的廣大市場為基礎而日益繁榮的工商業,一定會帶來相當的財政收入。信長希望能擁有一個固定的機構,負責將這些收入吸納進織田家,也就是中央政府。或許也可以說,信長是想藉此宣告,今後財政的基礎不只建立在農業上,都市工商業也將有極大的貢獻。
此外,在三月十八日,他還接見了南蠻〔註:當時稱荷蘭人為紅毛,稱葡萄牙或西班牙人為南蠻。〕宣教士路易斯.弗洛以斯〔註:Luis Frois,葡萄牙人,耶穌會教士,一五六三年抵達日本〕,允許他傳講基督教。信長雖然極力壓迫擁有領地和僧兵的固有宗教,但對當時不求世俗權益的基督教卻十分寬大,也可以說信長本身就擁有近代的「信仰自由」觀念。
會面時,弗洛以斯致贈信長一只鬧鐘,但信長以構造太過複雜,留在自己手上可能無法順利走動為由,並未收下。可是,他卻對弗洛以斯帶來的黑人極感興趣。他懷疑黑人全身塗了墨汁,還特別命下人端臉盆來替黑人清洗全身。信長敏銳的觀察力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在這個插曲中表露無遺。
兩天後的三月二十日,信長還命朝山日勝、弗洛以斯,以及修道士羅連蘇當著他的面展開宗教論戰。結果據說是弗洛以斯和羅連蘇這一方獲勝。信長之後仍經常邀請佛教各宗派展開宗教論戰,這種做法證實了信長的確是一個篤信合理主義的無神論者,完全把宗教視為一種思想理論,既不畏懼神佛,更沒把宗教的政治勢力放在眼裏。
然而,這一連串的事情看在守舊派的人眼裏,反映出來的是「京都新領主」有多危險的訊號。對於這群依附舊有權威和傳統特權,不懂得實事求是、尋求變通的人來說,信長的個性和做法,簡直就是對他們的正面挑戰。而反應機敏又善謀略的足利義昭,想必也已經洞悉了京都貴人的這種心態吧。
織田信長就在這種情況下,率領主力部隊返回岐阜,義昭將軍還裝做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直送信長到粟田口。不過,這時他的心中一定充滿了憤怒,因為他對這次信長派下來留守京都的人非常不滿。先前由明智光秀等人擔任的京都奉行和負責與將軍交涉來往的人,已改由丹羽長秀、中川重政、村井貞勝、武井夕庵,以及那個連跳三級的暴發戶木下藤吉郎秀吉來擔任了。
從遺留下來的諸多文獻上均有秀吉的署名即可證實,木下藤吉郎秀吉此時的確名列織田家的京都奉行之一。而且,四月二十一日信長返回岐阜以前的文件,大都是由丹羽長秀、明智光秀及村井貞勝等人連署,但之後的絕大多數文件,都只有秀吉一個人的簽名。當然,當時的職權劃分不夠清楚,無法確實指出誰才是真正的奉行,因此由村井貞勝或細川藤孝連署的文件,之後也偶爾可見。但可以肯定的是,信長離京而去時,一定曾賦予木下藤吉郎極大的權限。
讓一個六、七年前還只不過是一介組頭的貧農子弟來治理京都的貴人,這樣的人事安排恐怕正是信長精心研製的一帖猛藥。
2
(這次哥哥恐怕真的有苦頭吃了。)
這陣子木下小一郎秀長經常有這種感覺。信長主公離京才一個月,哥哥的表情已經愈來愈黯淡,臉頰也一天比一天瘦削。雖然表面上他仍是一副愉快爽朗、大而化之的模樣,但卻難掩內心的深沉疲憊。去巡視剛落成的將軍城館二条城時,他依然大聲激勵士兵,笑容可掬,但和小一郎單獨相處時,卻總是落落寡歡,繃著一張臉,而且不時難過地抱怨:
「京城真是個難管的地方。」
乍看之下,京城凡事平順,眾人皆臣服在織田家的權威之下。但事實上,由於信長是憑藉著強大的武力,嚴懲反抗者,絕不輕言寬貸,因此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違逆織田家的命令。堺市、大津或草津均已接納了織田家設置的代官,而且各地的寺社也紛紛派出態度謙恭的使者,表明歸順的意願。
然而,說到實際上的行動,卻是異常遲緩,經常拖延不遵行命令,其中尤以足利義昭和他的親情最大意不得。義昭先前雖已發佈「殿中掟」,允諾沒有信長的副狀,絕不頒行命令或發送文件,但看起來他似乎並未履行承諾。
「此事業已獲得將軍的許可。」
「府內說可以放心去做。」
藤吉郎在管理上經常聽到這種說詞,等到向義昭的親信查詢真偽時,對方又總是巧妙地顧左右而言他。再不就是模稜兩可地說:
「將軍大人並沒有這麼說,不過他們的做法,就禮法上來說並沒有甚麼不對。」
有時則故意用一些抽象的言詞回答道:
「不過,怎麼說呢,這是很合乎常理的嘛。」
就算直接去找義昭,他也會以頭痛或肚子不舒服等藉口來迴避。有時總算見到了人,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說:
「這種小事我哪記得啊?你直接去問我的手下吧。」
其中幾個重要的案件,他的答覆是:
「聽說這是信長大人臨走時交代的,或許是忘了通知木下大人了吧。」
等到詢問岐阜的信長,確定並無此事之後,他卻又嘻皮笑臉地說:
「是嗎?那大概是誰聽錯了,再不就是我誤會了。」
如果更進一步地追問,他就明顯地露出不悅的表情,二話不說地拂袖而去。此時三淵或上泉等深諳排場、禮數的近臣,就會見機行事,以迂迴的方式指責道:
「懇請木下大人能稍微注意一下禮法。」
他們暗示將軍拒答,不是因為質問的內容,而是因為藤吉郎用字遣詞和舉止粗魯無禮。
其實,這才是足利將軍這一干人的「絕招」。將軍義昭全無實力,因此打算藉著室町禮法建立自己的權威,架構起織田家無法侵入的謀略要塞。
這樣的招數的確讓藤吉郎秀吉窮於應付,也讓擔任他幕僚的小一郎秀長困惑不知所從。
「信長主公為甚麼要指派我這樣出身卑賤的人擔任京都奉行呢?」
哥哥很難得地發牢騷道。他曾親訪細川藤孝,懇請細川教導他室町禮法,得到的答覆是至少得花上一年工夫才能學會如此悠長複雜的規矩。再加上許多殿上人〔註:被許可上殿的貴族〕以藤吉郎出身卑賤為由,不與他來往,也造成蒐集情報上的障礙。儘管如此,信長仍然接二連三地派下命令來。
這次就連小一郎也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協助哥哥,甚至看到哥哥心情沮喪不悅,也找不出合適的話安慰他。
「那個甚麼木下大人呀,可真是難相處呢。別說咱們京裏的規矩了,連講話、書信都不太能溝通耶。」
不但足利義昭身邊的人,似乎全京城的人都逐漸產生了這種想法。而這種以京城人特有的圓潤腔調竊竊相傳的風評,當然也流進了小一郎耳中。
由於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造成足利義昭等人和織田家的關係日益惡化,義昭還故意放話,說這一切都是木下藤吉郎一個人的錯,因為他出身卑賤,又不懂禮數,才釀成了諸多誤會。足智多謀的陰謀家足利義昭,希望藉著強迫信長更換京都奉行,向天下人炫耀他在織田家優越的地位和影響力。
(真是厲害!)
每次聽到足利方面的人散佈中傷哥哥藤吉郎的惡意批評時,小一郎總是這麼想。足利幕府操縱各地大名,不但能維持各方勢力均衡,還能穩坐其上,長年以來想必也累積了相當豐富的經驗與技巧。
(我到底能為哥哥做甚麼呢?)
小一郎也曾反覆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他只不過是「信長的家來的家來」,碰到這種最高階層背地裏爾虞我詐、不擇手段的暗鬥,他根本無能為力。
(只能好好維持木下組的紀律,確保京畿內平安無事了。)
小一郎做出這個結論,一方面加強監督屬下的士兵,同時也命他們切實巡視畿內。當然,在飲食和待遇方面也格外留意,不讓他們有欠缺。京城雖已日漸沒落,但生活仍遠比尾張奢華,畿內的美女對這群家眷不在身邊的粗漢來說,更是魅力十足。整個京都充滿了各種破壞士兵紀律的誘惑,必須付出相當大的努力才能抵擋得住。
此時最能發揮功效的,還是信長留下的大量金錢。由於京內治安漸趨良好,貨物流通願暢,只要有錢,就能提供士兵是夠的食物、衣著和女人。
秀吉每天必須費時和足利義昭或其親信進行複雜的交涉,還得批閱艱澀的文件,或進行例行調查,因此有「這個人」來幫他管束手下士兵,維持紀律和士氣,的確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如果木下組的士兵有人犯下強暴婦女或搶劫錢財等惡行,義昭一定會抓住機會要求信長罷黜這個出身卑賤的奉行。在這種情況下,信長恐怕也很難拒絕吧。
不過,這樣做只能算是消極的防禦,並不足以制止足利義昭等人的陰謀。而且義昭好像執意要讓所有京城貴人都曉得藤吉郎的出身,肆無忌彈地派遣使者往返送信。言行舉止之間,似乎已將沒有信長的副狀就不可發佈命令或書函的「殿中掟」忘得一乾二淨了。
小一郎負責管理擔任護衛的士兵,曾經訊問過這類使者兩三次,每次他們都編造些不關痛癢的藉口,例如「只是和歌的應答」或「不過是季節的問候罷了」等來搪塞。小一郎當然知道事情沒那麼單純,但總不能剝光將軍的使者徹底搜身吧。這想必也是義昭所施展的一種手段,意圖讓京城的人看輕織田家。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小一郎無意間聽到幾位在宮中擔任朝臣的老人家們說:
「織田家的做法難免粗魯激烈了些,不過優點倒也不少呢。」
小一郎心想:
(難道信長主公安排哥哥留在京城,就是希望哥哥能打破固有的傳統藩籬,徹底展現織田家的行事風格嗎?)
如果真是這樣,哥哥的確是最恰當的人選。
小一郎左思右想,不知該用甚麼方式將這個訊息告訴哥哥。最後他決定重新用在尾張時的做法來管理木下組,和哥哥講話時也一概使用尾張的方言,連衣著舉止都恢復了以前的習慣。
哥哥立即察覺了小一郎的變化,詫異地問他:
「發生甚麼事了嗎?」
小一郎則故意粗聲粗氣地用尾張方言說:
「這才是咱們織田家的作風呀。」
就在這一瞬間,哥哥的臉上忽然恢復了光采。
兩三天之後,小一郎就聽說哥哥在宮中扯高了喉嚨把將軍身邊的老臣臭罵了一頓。
「這麼大吼大叫地痛罵一番,管它甚麼室町禮法的恐怕都蕩然無存了吧。」
小一郎一邊想像當時的場面,一邊獨自竊笑著。就這樣,織田家終於在這場暗地較勁中取得了制勝的契機。
3
永祿十二年夏天,京都的政治尚稱平順。新佔領的廣大區域,在統治上已經逐漸邁上軌道。撤廢關卡和統一貨幣的措施日益普及,使物資的流通更加頻繁順暢,也大大擴充了堺市或京畿商人的商圈,使他們的荷包更加豐盈飽滿起來。原本不滿信長強索矢錢的都市居民,終於體認到中央集權制度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於是立場逐漸動搖,從死守舊制轉而支持信長的改革。
這為織田家的政治、軍事帶來了明顯可見的正面影響,畿內變得易於統治,財政收入更是豐碩有餘。
然而,織田信長卻一刻都不肯停歇,立即運用豐盈的財政收入推動地方建設,並且特別傾注力量在皇宮的營建上。信長冀望利用日本最高的傳統權威──天皇──來達到他「天下布武」的目的。天皇自從「建武中興」以來,表面看來似乎退出了政治舞台,事實上,是他因此能夠加入新的改革派來對抗足利幕府的舊制。這點很近似於明治維新的志士,擁立天皇反抗舊有的德川幕藩體制。
信長同時也推動了宗教界的改革。他在領地內普及樂市樂座制度,撤廢各地的關卡,並且課徵矢錢,使得寺社喪失了過去由「座」所得到的利錢和關卡的通行費,又令他們吐出了一部分積蓄,寺社的財力因而大大減弱。不過,改革宗教界不只是一種財經政策,同時也是一種治安政策,因為削弱了寺社的財力,降低了僧兵或寺院武士的力量,寺社便無法輕易地作亂造反了。信長可以說是最早明確意識到經濟力是軍事力的基礎,並且將之政策化的日本人。
當然,信長最大的關切還是在軍事與外交。他心裏很清楚急速成長的織田家所面臨的危險。長久以來,凡是在京都舉旗的人,一定會遭到各地大名的嫉妒與覬覦。
「遠交近攻」──這個放諸任何時代皆準的策略,也正是此時織田家所採行的基本策略。信長將三河的德川和北近江的淺井視為「衛星國」,因此他所擬定的方針,是和武田、上杉、毛利、長宗我部等東西兩側的強勢大名維持友好關係,同時逐漸併吞京畿附近的中小勢力。因此,他不斷派遣使者前往上杉家和武田家請安問好,並且再三向毛利家表明願意協助其征討中國地方。而這些遲早必須和織田家決一死戰的大名,此時仍忙著鞏固自己的勢力範圍,尚沒有足夠的實力向信長挑戰。
留守京都的木下秀吉也負擔了一部分織田家的外交工作。他的主要任務是,探查西方、攝津、播磨、丹波等地方,監視退回阿波的三好三人眾,並負責與毛利家聯繫。
一日,毛利元就派遣急使前來會見秀吉:
「中國各地情勢不穩,我方陷入苦戰。願拜領織田家之誠意,懇請出兵播磨.但馬等地。」
「元就大人真是個厲害的角色。」
秀吉向弟弟小一郎吐露了他心中的感想。
毛利元就原本臣事大內家,只是安藝吉田的小城主,現在卻一躍成為擁有中國地方十幾國數十萬石領地的大名。他和織田信長一樣,是個合理主義者,只是作風略有不同。在著名的嚴島會戰中,他以大膽的奇襲戰術打敗了取代大內家掌握中國地方西部霸權的陶晴賢,足堪與信長的桶狹間之役媲美。不過之後他便開始採行規避風險、長期攻略的穩紮穩打策略,這是因為隨著年事漸長,元就更具智慧,懂得掌握分寸、量力而為。
在織田信長順利上京之前的幾年,毛利家就是全日本最大的領主,而且因為得地利之便,工商業繁榮,外來的新技術也不斷地流入。若要制霸中央,毛利家明顯地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地位。事實上,假使元就真有此意,只要派出強大的水師在攝津附近登陸,應有相當大的勝算可以一舉攻下京城。
然而,毛利元就並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對京都不感興趣,反而比較中意山陰地方〔註:指中國地方的北側,包括現今的鳥取縣、島根縣及山口縣靠日本海的部分〕和北九州。與其風風光光地霸居中央,他寧願按部就班地累積實力,擴充領土並勤修內政。他恐怕也是擔心沒有充分準備便進京,很可能會捲入京畿內的政治鬥爭,並遭到各國大名的圍剿。
毛利元就臨終之際,曾命三個兒子折箭,教導他們兄弟團結的重要性,成為日後著名的「三枝箭的啟示」。不過,這並不是毛利元就始創的故事。在《元朝秘史》一書中,便已記載了成吉思汗的母親以此方式規勸他們兄弟要團結。其實比起這件事,元就留下家規,要求他的兒子「千萬別覬覦取天下,而要致力於守成」,反而更耐人尋味。後來毛利家的子孫真的遵照他的遺訓而行,為日本歷史帶來了重大的影響。
毛利元就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而當信長忙著籠絡遠方的大勢力,併吞附近的小領主之際,元就也正致力於收服整個中國地方。他已經大致剿平山陰的尼子,將備前的宇喜多納為屬國,現正試圖佔據北九州的一隅和山陰東部。以毛利家的實力而論,成功只是遲早的事,但毛利一直秉持著「能假手他人便不自己動手」的觀念,既然現在織田家毛遂自薦,再三表示願意協助征討,豈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呢?所以他才派使者來,要求織田家能夠派出援軍,協助他攻打播磨.但馬。
「真是個厚顏的傢伙。」
小一郎看著哥哥手上的信,直覺地說出了這句話。哥哥所謂的「厲害的角色」,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現在家中十分忙碌,恐怕沒有時間去照顧別人吧。」
小一郎如此說,希望慫恿哥哥拒絕毛利的請求。
事實上,織田家不管在政治或軍事方面都忙得不可開交。雖然目前沒有和甚麼大敵交戰,但光是統治急遽增加的新領地,預備抵禦各地的勢力,人手就已經相當吃緊了。駐紮京都的士兵,人數總共只有五千人左右。萬一三好等人再度率軍前來反攻,恐怕又會陷入和今年一月同樣危急的景況。不管怎麼說,新加入的豪族或農村武士目前根本就還靠不住。
「你說得沒錯。」
哥哥輕輕頷首,接著又說:
「不過啊,小一郎,如果光做些理所當然的事,是不會成功的。有時候,明知有風險,明知力有不逮,還是應該去嘗試看看。」
「說得也是。」
小一郎模稜兩可地回答道。他很清楚哥哥的作風,只是不知道哥哥此時此刻說這句話所指為何。
4
七月底,小一郎突然大驚失色地接獲哥哥自岐阜派遣急使傳來的命令。
「待吾返京,即率麾下全軍出征播磨.但馬,請速妥為準備。」
(怎麼會輪到我們呢?)
小一郎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哥哥藤吉郎擔任京都奉行,忙得焦頭爛額,麾下的部隊則要負責防衛京畿。駐留京都的部隊原本人手就不夠,為甚麼還要抽走佔其中一大半的木下部隊去援助毛利家呢?即使基於外交上的考量,必須援助毛利家,大可派遣那些無事待命的部隊去啊,為甚麼偏要找上哥哥呢?小一郎大惑不解,詢問使者原因。使者滿臉無奈地回答道:
「根據岐阜城下的傳言,好像是木下大人抽中了下下籤。」
若是擴充織田家領地的戰役,多少都會獲得獎賞,但若換做援助外人,一定是徒勞無功,因此誰也不願意去。
(真糟糕,哥哥怎麼會如此失策?)
小一郎不禁暗自擔憂。沒想到翌日傍晚哥哥返京後,劈頭便說:
「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信長主公竟然接受了我的請求,選派我去支援毛利家呢。」
說完還興奮難耐地大聲嚷嚷。
(難道哥哥又在演戲了嗎?)
乍聽之下,小一郎立刻浮現這個念頭。哥哥向來謹慎,擔心自己的言行舉止會傳入信長耳中,因此絕不將不滿溢於言表,說起任何事都是擺出一副歡喜榮幸的樣子。直到深夜,他們兄弟二人獨處時,哥哥才透露了心裏的想法。
「毛利是大國,今後和織田家的往來想必會更加密切。如果現在率軍去援助,日後和毛利家的交涉一定會交給我來辦。」
「原來如此。」
小一郎低吟道。負責推展和大國之間的外交關係,自然能提高在織田家中的分量,經濟上也會獲得實惠,因此若能掌握住與毛利家的外交事務,得到的好處一定會比單純的增加俸祿要多。
「可是,我們和毛利家的關係恐怕不會長久吧。」
小一郎詢問道。通常只有在雙方維持良好關係時,負責推展的外交官才會獲益。就小一郎所見,織田家和毛利家的友好關係可能維繫不了多久,因為只要一穩住京畿,織田信長就會往西進擊;而統一中國之後,毛利大概也會往東,也就是往京畿方面發展,所以兩家遲早會起衝突的。
不料哥哥卻說:
「打起來更好。攻打強敵的人,一定會分配到最多的部隊。」
「啊……」
小一郎豁然領悟,大叫了一聲,連忙用手摀住嘴巴。原來哥哥是在想不久的將來,當織田家和毛利家開戰時能夠擔任作戰總指揮官。
(哥哥竟然連這麼遠的事都想到了。)
小一郎不禁心中暗暗咋舌,並且再一次告訴自己:
(我這輩子都不要當老大,我要終身擔任幕僚,協助哥哥。)
此時藤吉郎秀吉心中的謀算,在八年後終於實現,並且日後為他們兩兄弟帶來莫大的好處。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還必須經歷重重難關,出生入死。
八月初,木下藤吉郎秀吉率軍離京。出發前一天,他才下令說:
「小一郎,這次由你打先鋒。」
這又讓小一郎吃了一驚。木下組有蜂須賀正勝、竹中重治、木村隼人等驍勇善戰,適合擔任先鋒的勇將,這次哥哥不用這些人,反而要經常留守或負責輜重補給的小一郎當先鋒,的確頗不尋常。
看到小一郎滿面疑惑,哥哥解釋道:
「這次我們只是支援毛利大人,你要好好幹喲。」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小一郎點頭答允道。既然是支援,就不必拚命猛攻,讓士兵受創。更重要的是,要和毛利家的將士建立良好的關係。這就是小一郎對哥哥這句話的解讀。
於是小一郎率領先鋒部隊,選擇安全的路線緩慢前進,適度地耀武揚威,震嚇敵人。可是其間卻再三差派使者,向毛利家的將士宣傳木下藤吉郎秀吉這個人。論到做這種事的仔細周到,木下家恐怕無人比得過小一郎。
所幸戰事非常順利。播磨.但馬境內的小豪族和農村武士眼見毛利、織田兩大勢力自東西兩邊夾擊而來,立即戰意全失,讓小一郎等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毛利家請求他們攻略的幾個小城。
毛利家因為織田大軍的幫忙而輕鬆獲勝,織田家也因此賣了毛利家一個帳,短時間之內,雙方應該可以維持相當友好的關係了。而木下藤吉郎秀吉也在毛利家中聲名遠播,順利成為日後兩家交涉的代表。
木下秀吉及其部隊,其實只是在播磨.但馬境內繞行了將近十天,便於八月十三日返抵京都。不料才剛到家,便又接獲岐阜傳來的下一個出師令。這次是織田家本身的戰事,戰場在伊勢。
當時由於信長的三男信孝繼承了北伊勢最大的豪族神戶家,使伊勢北部已經成為織田家的領地,但中南部仍操控在國司〔註:朝廷任命的地方官〕北畠具教手裏。
信長成日往來於京都和岐阜之間,卻未怠忽此地的懷柔工作,安排瀧川一益負責收攬人心,並且適度地施加軍事壓力。
聰明才幹和木下藤吉郎秀吉在伯仲之間的瀧川一益,在今年五月又有了優異的表現,成功地誘降了木造具政等人。
信長決定利用這個有利的情勢,一舉攻下北畠等人。八月二十日,八萬大軍齊集於桑名,由瀧川一益擔任先鋒,燒毀多藝的國司館,並攻擊大河內城等地。戰況幾乎是一面倒,中伊勢各城陸續失守,即至十月四日,所有的攻略行動便已告終。
北畠具教收信長的次男信雄為養子,讓他繼任家督,然後隻身退往笠木。
木下秀吉率領的部隊在此次戰事中並未發揮太大的戰力,但京都卻正悄悄地醞釀著一個嚴重的問題。在木下秀吉等織田家的人員離開京城的這段期間,足利義昭和其親信結合了反改革的勢力,正在逐步形成一個龐大的「反信長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