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者之心
1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二月,羽柴小一郎秀長留守姬路城。
整個城只是個小城寨,城中僅有幾座用鬆散的土壘和木板築成的望台。為了提振士氣而四處插立的旌旗,在刺骨的海風中颯颯作響。
小一郎手下只有近千名羽柴部隊,城主小寺官兵衛孝高的隨身士兵則不及兩百,另外在北邊遙遠山區的但馬竹田城,還有七百名小一郎自己的部下,再加上駐守西邊上月城的七百多名尼子部隊,可以說在整個廣大的播磨、但馬地方,靠得住的只剩下這些人。這時播磨當地的大名紛紛開始動搖,但哥哥秀吉到底何時率領大多數的羽柴部隊返回近江,依然毫無音訊。
(萬一有任何騷動的話……)
想到這裏,小一郎的背脊上不禁冷汗直流。雖然他已經有過無數次陣前留守的經驗,可這次小一郎卻分外膽怯。
(看樣子,三木恐怕保不住了……)
小一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播磨最大的大名,三木城的別所長治,原已加入織田家,協助羽柴部隊,但最近卻有些不尋常的舉動。他們在自己的屬城挖深溝渠、架設柵欄,運入兵糧彈藥,同時不斷招攬鄰近的小豪族或農村武士入城。他們表面上的藉口是「對抗強敵毛利的戰事,預料將會曠日廢時」,因此必須事先儲備,但其實很明顯的,他們是在準備反抗織田家和羽柴部隊。小一郎早就得知毛利和受其保護的足利將軍義昭,曾三番兩次派遣使者前往三木,但礙於手下兵力薄弱,他也無力阻止。
更糟的是,別所家的動態會對其他大名或農村武士產生極大的影響。那些對天下情勢不甚瞭解的播磨豪族,似乎過分高估了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名別所家的實力和研判形勢的能力,以為跟著別所家走便萬無一失了。
此外,他們眼前也橫亙著一個大問題:此地為數龐大的一向宗徒,業已在本願寺的指導和煽動下,展開了反織田運動。
據守大坂石山,和織田信長交戰的本願寺,派遣使僧前往全國各地,鼓動門徒群起反抗織田,重點區域就放在加賀、能登,以及和泉、紀伊和播磨等敵我必爭的中間地帶。其中加賀和紀伊的一向宗徒早已蜂起作亂,播磨的情況也漸趨激烈。信奉一向宗的農村武士和農民開始紛紛向主君或領主施壓,催促他們反抗信長,還有些人打算自己起來作亂。姬路西鄰的英賀便爆發了這樣的事件。
播磨的豪族眼見大勢不妙,個個膽顫心驚。他們早已風聞一向宗徒在全國各地作亂的實力。倘若農村武士和農民聯手起事,不但領地的秩序無法維繫,恐怕連自己的居城都守不住。對他們而言,身邊的一向宗徒遠比畿內的織田大軍還要可怕。
情勢一天比一天惡劣,幾乎每天都有壞消息傳進小一郎耳中。去年十一月哥哥秀吉剛抵達時,集聚此地誓言協助織田家的三十家播磨豪族,已經一家又一家地背信而去。
看到這種情況,就連小寺官兵衛也不禁面色黯然。這也難怪,就連他自己的主君──御著的小寺政職,以及他的岳家──志方的櫛橋家,似乎都打算跟著別所家一起倒向毛利家。
「除非秀吉大人能早日率領大軍前來,否則恐怕擋不住這股潮流了。」
官兵衛沮喪地說,似乎是在表明靠自己的智計和三寸不爛之舌已經無法解決問題了。連一向自信十足的官兵衛都說出這種話,可見當時的情勢有多險惡。
其他和織田家關係密切,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再倒戈相向的人,也紛紛提出這個要求。別所家中站在織田家這一邊的別所重棟和糟谷助右衛門,更是焦急地再三前來督促。
「哦,是嗎?……我沒聽說毛利家已經攻過來了啊。」
小一郎故作輕鬆,反覆強調「織田家的敵人是毛利家,播磨早就已經收服了」,一味地說些表面話。這種情況看在播磨豪族眼裏,不是認為小一郎看不清現狀,便是認為他不如兄長,根本靠不住。可是小一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如果這時我也跟著起鬨,讓他們看出羽柴家的窘境,情況會更糟……)
小一郎如是告訴自己,硬著頭皮忍下了各方的批評,因為他很清楚哥哥留在近江的原因──現在,羽柴家根本沒有揮軍作戰的資金。
任何時代都一樣,軍事行動總是需要龐大的資金。即使戰國時代的軍隊裝備簡便、人力費用低廉,要出兵還是得花大錢。武士階級平日便有俸祿,因此只要下達動員令,便會磨槍攜馬前來報到,可是大將仍必須供應弓箭和洋槍砲彈。萬一戰事延長,發放兵糧也是一大問題;此外,還得花錢雇用當時軍隊不可或缺的挑夫或工人。所以要出動一萬大軍,至少要花上好幾千兩,一旦長期滯留前線,更要多上好幾倍。萬一打到一半沒有兵糧,或付不出工人的薪資,大將的信用便會一落千丈,無法挽回。許多戰國大名一旦戰敗失勢,眨眼間便領地不保,家臣也紛紛叛離,主要就是軍費枯竭所致。
去年秋天羽柴秀吉出兵征討播磨時,已經欠下了大筆債務。如果現在又要揮軍西進,非得從織田信長那兒取得資金不可。但是只要提到錢,信長比誰都精明。秀吉已經擁有近江十二萬石領地,以及「可任意侵奪宰割中國地方十國」的特權,原則上應該用自有領地的收入以及在佔領地的搜括權充軍費。站在信長的立場,再給秀吉軍費將有欠公允,不利家臣的統御。雖然秀吉為了消弭在北陸犯下的違反軍令(由於和柴田勝家不和而擅自撤退的事件)大罪而耗費了可觀的貲財,但錯在秀吉,信長沒理由同情他。更重要的是,此時織田家必須儲備資金應付北方的上杉謙信。
在這種情況下,光是播磨諸侯暗中蠢動,可能謀反,根本不足以讓信長拿出大筆的資金,因為這只意味著秀吉推動的宣撫工作失敗了。除非此時發生一些決定性的狀況,讓大家都認為有必要,否則根本別想動用織田家的資金。
只是,這些苦衷當然不能讓播磨的人知道,否則秀吉的威權和信用蕩然無存不說,也難望留住已加入織田家的人,更遑論管理當地行政了。小一郎就是因為太清楚這種狀況,才會心裏忐忑不安,嘴上卻盡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就算被人嘲笑不如哥哥,他也只有暗自忍耐,繼續假裝愚魯。像這樣,身為幕僚,有時也必須具備這種裝傻到底的本事。
2
二月接近中旬時,情況有了決定性的改變。
「毛利家已經發出進攻播磨的動員令。預定將由現任領主毛利輝元大人擔任主將,山陽道由小早川隆景大人、山陰道由吉川元春大人,共率五萬大軍來襲。」
潛伏在中國各地的奸細陸續傳回類似的消息,讓小一郎聽了心情非常複雜。
毛利採取行動,秀吉便會回來;如果毛利大舉來攻,一個部將無法應付,織田信長自然就會派出援軍、撥下軍費。
然而,「五萬大軍」又遠遠超過他的預期。這麼龐大的軍容,就算哥哥秀吉回來,恐怕也沒甚麼勝算。不,恐怕在哥哥率軍返回以前,別所等人就已經群起反叛,將小一郎等人孤立在姬路城中。如果遭到從西邊來的毛利大軍和東邊的別所家夾擊,充其量只有一兩千人留守部隊的姬路,可能十天都撐不下去,屆時小一郎的性命也將危在旦夕。
小一郎一方面和哥哥聯絡,另一方面則傾全力延緩播磨諸將的行動。所幸方法得當,以別所長治為首的播磨大名,決定在毛利大軍來到之前謹慎行事。而毛利大軍的行動極其遲緩,花了很長時間才整軍完備,緩步行軍至備前,並一直留在當地。
「怎麼會這樣停滯不前呢?」
對於毛利大軍的牛步行動,小一郎心裏極感納悶。
「大概是摸不清宇喜多直家大人的想法吧。」
深諳中國情勢和人物性格的小寺官兵衛,立刻說出可能的原因。當時宇喜多提供毛利家一萬多士兵,自己卻託病未親自出陣。原來,身為戰國時代一流策士的宇喜多直家,已經開始未雨綢繆,安排接近織田家的佈局了。
相對地,織田信長和羽柴秀吉接獲「毛利來攻」的消息,反應出奇的快。信長立刻將巨額資金和六千直屬士兵交給秀吉,命他急速趕往播磨。連同羽柴家原有部隊在內的一萬多士兵,在秀吉的率領下,於二月二十三日抵達糟谷助右衛門的居城加谷川,小一郎和官兵衛也趕往當地和秀吉會合。至此,小一郎擔任留守將領的任務算是圓滿達成了,但羽柴家的危機並未就此告終。面對即將來臨的正式交戰,織田家的軍力明顯不足。
羽柴秀吉召集織田方面的諸侯在加谷川城共商軍計,別所家的首席家老別所賀相也來與會。秀吉無法判斷這是自己的行動出乎意料的快,使他們放棄倒戈,還是只是暫時的敷衍。也或許是此時的別所家仍未能取得共識。
秀吉決定繼續率軍西進,以姬路西北方的書寫山為根據地。因為此地居中,不管毛利大軍由西方攻來,或別所家自三木叛變,都能迅速因應。不過這也等於是自投羅網,主動跳到敵人中間。別所家的反織田派(人在加谷川的賀相正是領導者),認為這樣正好可以兩面夾擊,愈發堅定了倒戈的決心,毛利家更是火上加油,努力煽動。本願寺的幹部也咸信機會到來了。
相對地,羽柴秀吉也卯足全勁擾亂敵人的後方,游說美作的江見為久、中島隆重,但馬的山名豐國等加入織田家。雙方就在各擁部隊的狀況下,持續了一個多月的外交戰,經歷了一段讓人心力交瘁的「風雨前的寧靜」。
別所長治的大膽反抗,打破了寧靜,他拒絕了秀吉出兵的要求,表明要堅守三木城,並且放逐了家中親織田派的家臣別所重棟和糟谷助右衛門等人。同時御著的小寺家也和小寺官兵衛斷絕了關係。官兵衛也為此緣故捨棄小寺,改姓黑田(本書此後將稱他為黑田官兵衛孝高)。
「果然不出所料……」
接獲別所重棟的通報,得知別所家叛變時,哥哥秀吉反而語氣輕鬆地這麼說。因為以別所為首的播磨土豪反叛的話,鎮壓這些人正好可以增加自己的領地。事實上,最後的結果也是如此,不過其間秀吉經歷的辛勞,遠遠超過他當初的預估。
此時羽柴秀吉預做了一些準備,以便日後誇大自己的功勞。他將毛利軍進攻和別所等人反叛的情況,加油添醋地寫了一封報告給信長──不論任何時代,部屬若不誇大眼前問題的困難度,就算解決了問題也得不到獎賞。從這一點來看,秀吉擔任織田家武將時爭取功名的技巧,幾乎可以說是上班族的最佳範本。這和絕不誇大己功的幕僚小一郎秀長,形成強烈的對比。
看到秀吉的報告,信長既驚又喜,因為情況固然緊急,但也正是痛擊宿敵毛利的良機。在三月二十七日寫給秀吉的回信中,他甚至表示將親征播磨。
秀吉收到信後,完成了一些必要的準備,便率軍攻打三木城,希望能在信長到來之前攻下三木城邀功。不料別所家出乎意料地強靭,三月二十九日秀吉的攻擊行動全面失敗,連一條城渠都沒攻過。而此時毛利大軍終於出動,包圍了靠近備前邊境的上月城。
「這可糟了……」
秀吉不禁懊悔自己的一時貪功和大意。毛利大軍人數眾多,萬一他們只留下必要兵力攻打上月城,其餘部隊則繼續向東進攻的話,羽柴部隊不就變成了袋中之鼠,無處可逃了嗎?不過,在攻打三木無功的情況下轉去救援上月,反而會鼓舞那些反叛者,將自己逼入絕境。於是,秀吉一方面向信長討救兵,一方面全力攻打別所的屬城,即長井四郎左衛門防守的野口城。即至四月三日順利攻克後,秀吉這才製造了時機撤離三木,轉進馳援上月城。當然,在後有大敵的情況下前進,是極度冒險的舉動,還好秀吉福星高照,因為敵軍內部也發生了許多狀況。
3
「小一郎,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羽柴大軍在距離上月城一里多的高倉山上擺開陣勢。哥哥秀吉用手指著前方滿山滿谷的毛利、宇喜多大軍,詢問小一郎。
「嗯,實在很奇怪……」
對於敵軍排出的陣形,小一郎也大惑不解。他們竟然發動五萬大軍攻打一個只有七百多人尼子餘黨的小城,而且還架起了堅固的柵欄和望台,如臨大敵似地擺出防禦態勢。看來,他們不但沒有任何繞過上月城東進的企圖,似乎也不打算攻擊近在咫尺的羽柴部隊。
(怎麼會單單為了拿下這個小城,就派出五萬大軍呢?)
小一郎愈想愈不懂,因為動員兵力所需的費用遠比這個城還要昂貴,這樣做實在太不划算了。
「毛利家似乎也有難言之隱……」
眼見小一郎回答不出來,黑田官兵衛才開口解釋整個情況。
毛利家自上代領主毛利元就起,就不喜作戰,吝於動兵。他們能有今天的規模,完全是施展外交手腕擾亂、恫嚇對手,再糾合他們的結果。尤其是元就死後,整個家族偏重守成,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謹慎小心地緩步擴充,簡直就像是以高利貸來儲蓄一樣。其中,負責山陽方面的小早川隆景更是生性謹慎,步步為營。況且他屬下的武士,多半都是唯利是圖、流動性高的水師,往往看到苗頭不對,便會立即倒戈。這次的情況尤其不妙,因為毛利家最大的大名宇喜多直家態度一直搖擺不定。
在這種時候,毛利家其實根本不想出兵,後來為了鼓舞播磨的大名,才勉強揮軍前來,當做是敦促此地大名背叛織田家的示威舉動。換言之,毛利家的出兵並非軍事行動,而是一種外交手段,而且也已達到了促使別所長治叛變的預定目標。毛利家盼望見到織田家因為和本願寺、紀伊的雜賀黨人、丹波的波多野、北國的上杉,以及播磨的別所等各方敵人作戰而筋疲力竭。
黑田官兵衛說完前面這番話後,又自問自答地說:
「那麼,為甚麼毛利家要這麼在乎上月城呢?這當然和宇喜多家脫不了干係。」
在去年秋天以前,上月城還是宇喜多的屬城,但羽柴秀吉攻下此城,在備前將守城士兵全數斬首。宇喜多直家要求毛利討回此城,替他的屬下報仇,也為他討回面子。這可能也是宇喜多出兵的條件。而毛利為了保住宇喜多這個盟軍,也不便拒絕他的要求。
「官兵衛大人所言甚是。」
這番一針見血的解說,率先獲得竹中半兵衛重治的認同。
「這次攻打中國,外交手腕恐怕遠比武力征服有效得多。過去武田家是為了出兵而推展外交,但如今毛利是為了達成外交目的而出兵。」
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智者沉穩地說完後,照例用教師的口吻簡短地說:「希望大人能更留意四鄰的動靜,內外兼顧。」然後便結束了發言。
「原來是這麼回事,兩位的觀察果然透徹。既然半兵衛大人和官兵衛大人的看法相同,那就鐵定錯不了。」
秀吉環顧左右,爽朗地大笑道。既然毛利家志在收復上月城,想必不至於籌劃甚麼冒險的計謀轉而東進。這對兵力不足的羽柴大軍而言,不啻吃了一顆定心丸。然而,上月城受到五萬大軍重重包圍,他們根本無計可施。秀吉用盡一切手段想要找出敵陣的弱點,卻始終沒有收穫。
三、五天過後,秀吉開始按捺不住了。如果坐視上月城的尼子勝久、山中鹿之介等人被殺,他一定會失去播磨人的信任──之前,「織田家冷酷無情」的風聲便已傳遍了這一帶。
「懇請主公速遣援軍……」
秀吉再三哀求信長。在報告戰況時,也未說是為了援救上月城,而是給信長一個印象,認為這是織田家對毛利家的大決戰。此時,信長已經厭倦了曠日廢時的攻城戰和應付一向宗徒神出鬼沒的游擊戰,企望打一場轟轟烈烈的野戰,一決勝負。
果不其然,信長接受了秀吉的懇求,陸續送來援軍。首先是固守攝津的荒木村重主動率領一萬餘大軍前來支援,接著是瀧川一益自伊勢派來六千多士兵,還有明智光秀自攻略丹波的士兵中抽出六千人來援。後面兩個部隊的主將瀧川和明智並未親自駕臨,乃是派家老級的重臣代為指揮。最後,織田家的中堅部將又分別率領了幾批數以千計的部隊前來。這麼一來,織田方面也成了一支人數超過四萬人的大軍,再加上當地歸屬織田家的豪族,在兵力上絕對足以和毛利家抗衡。不過,難題也隨之而來,那就是該如何協調、安排各個部隊。
第一批率軍前來支援的荒木村重,地位和羽柴秀吉不相上下,不過秀吉是負責此地的主將,因此在戰場上地位較高。學識淵博、心思敏銳的荒木,很能接受這種情況,明理地說:
「有甚麼事請儘管吩咐吧,我一定會遵照羽柴大人的指示行動。」
但當秀吉要求他突破毛利家的堅固包圍,前往救援上月城時,他又改口道:
「這件事恐怕還得合計合計……」
委婉地拒絕了秀吉。
代理指揮瀧川或明智部隊的家臣,說得更是露骨:
「大人常教導我們作戰一定要有勝算。現在進攻,實在太危險了。」
沒有人想為了替羽柴立功而喪失自己的手下。
於是各擁五萬士兵左右的兩大勢力,只是一個勁地固守野戰陣地,在西播磨的山中形成奇妙的對峙局面。可是這對毛利家有利,對織田家無益,時間拖久了,上月城的兵糧遲早會用罄,屆時也就失陷了。
同時秀吉手上的軍費有限,還要發給前來增援的將士兵糧,覺得分外吃力。羽柴家的人成天忙著安撫各個將領,小一郎每天穿梭於各個軍營之間,簡直和下人沒兩樣。
進入五月以後,秀吉展開了一連串的行動,企圖打破目前的局勢。恰好但馬的山名豐國和備前八幡山的城主等秀吉前一陣子游說過的人,遣人送來了肯定的答覆,秀吉便以此為籌碼,派竹中半兵衛前往京都謁見信長,乞求信長派長男織田信忠前來擔任全軍的總指揮官。此時秀吉的信中竟然還寫著:
秀吉自知難以服眾。
透露了出身卑賤的秀吉指揮不動家中將領的苦衷,也可見織田家部將之間因為競爭激烈,根本無法團結一致。
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信長並未派出長子,只是追加了一些資金。當時秀吉寫下的金額是黃金百枚,竹中半兵衛的紀錄則是銀子百兩。
轉眼又過了一個月,情勢依然如故。雖然上月城的尼子部隊努力硬撐,但看起來總是讓人不忍。從他們的立場來看,眼見大批援軍守在一里外的高倉山,卻不採取任何有效的行動,心裏恐怕是怒不可遏吧。秀吉心中當然極度焦急不安,但荒木村重等援軍卻始終不願展開行動。
六月中旬,秀吉終於忍無可忍。再這樣耗下去,既沒有戰果,又保不住上月城,信長一定會來追究責任的。
「小一郎,這兒就拜託你了。」
哥哥交代完畢,便赴京謁見信長,希望面對面懇求信長派信忠前來。
這次信長認為確有必要,同意派自己的嫡子前來指揮,但也附帶了一個難以接受的條件。
「我要你立刻放棄上月城,趕緊料理掉那些不肯歸順織田家的播磨大名。目前就先拿下三木城兩翼的神吉、志方兩個城吧。」
這是非常大膽的轉換戰略指示。想必是除了秀吉之外,信長也從其他前來支援的將領處得到了播磨的情報,領悟到因上月城而和敵軍對峙,根本是既辛苦又無利可圖的事。
哥哥返回高倉山後,小一郎從哥哥口中得知信長的命令,怒氣不禁直往上湧。
「上月城的尼子勝久、山中鹿之介等人,是我們的重要伙伴,如果我們棄他們於不顧,羽柴家一定會失去播磨的人心。就算明知不可為,我們也應該繼續努力,直到上月城主動投降為止啊。」
小一郎的主張也獲得竹中半兵衛和黑田官兵衛的支持。但哥哥卻悲傷地搖搖頭說:
「唉,我也是這麼說的,但信長主公不肯答應,他說為了彈丸之地損失大量士兵,簡直是愚蠢之至。而且信忠大人很快就會駕到,事情也由不得我作主了。」
「說得也是……」
小一郎點頭道。他不得不點頭。是秀吉自己去懇求信長派信忠來的,只要信忠一來,秀吉當然必須服從他的指揮。就算此時為了救援上月城而強行攻打毛利軍,也沒有甚麼勝算,即使僥倖贏了,少說也得犧牲數千士兵。信長的命令當然自有其道理,為了營救七百多名尼子部隊而喪失數千士兵,怎麼說都不划算。況且織田家依然在眾敵的環伺之中,怎麼能為一個小城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呢?
織田信長不愧是日本罕見的天才,思考事情從不受傳統束縛,總能在合理的算計下靈活地發揮創意。他不像二次世界大戰的日軍首腦,只一個勁地執著於瓜達康納爾島〔註:Guadalcanal Island,所羅門群島中的最大島嶼〕的攻防,不斷投入兵力,造成船艦和將士的大量犧牲。比起信長,這些人實在遠有不及。其實,不管是作戰還是經營事業,難就難在看清情勢,勇於割捨。就這一點來說,信長的表現的確是可圈可點。當然,在合理的算計和靈活的策略背後,經常免不了冷酷的犧牲。此時棄上月城不顧,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結果,織田大軍只在表面上對防守嚴密的毛利部隊發動了一場攻擊,並且如期地以失敗收場。接著,織田大軍便以此為藉口撤離高倉山,移至早先駐守的書寫山。
此時小一郎擔任織田家的殿軍,雖然不擔心固守在重重柵欄中的毛利部隊前來追擊,但想到尼子部隊守著孤城,看著援軍漸行漸遠的心情,整個心也不禁沉重了起來。
當小一郎的部隊在夕陽餘暉中逐漸朝山下走去時,上月城貝聲齊鳴,聽在小一郎耳中,彷彿百感交集的怒嚎,讓他的心情更加沉鬱。
失去獲救指望後,上月城仍繼續撐了半個月。七月五日夜半,小一郎接獲上月城失守、尼子勝久切腹自殺的消息。而一心渴望復興尼子家,咬牙撐到最後一刻的山中鹿之介,則被毛利家處死,出雲的名族尼子家就這樣滅亡殆盡。不過,山中鹿之介的幼子活了下來,日後他的子孫發明了清酒,成為巨富,還開了鴻池匯兌店,成為今日三和銀行的始祖。換言之,在播磨山中遭織田家遺棄的人,其後代卻遠比遺棄他的人長久而繁盛。當然,這和羽柴秀吉、秀長兄弟並沒有任何關連。
4
羽柴部隊放棄上月城回到書寫山之後,便迎接織田信忠,重整軍容,開始討伐播磨境內各國。
六月二十七日,織田首先攻下了神吉城,然後又降服了志方城。接著他們便包圍了反織田家的主力別所家的根據地三木城,築起城壘猛攻不捨。不料別所家出乎意料地頑強,三木城更是堅固無比。因為今年開春以來,別所家已經花了很多時間加強防備設施,做好了籠城的準備,兵糧彈藥皆不虞匿乏。
「別著急,就慢慢地攻吧。」
秀吉不慌不忙地說。攻陷野口、神吉、志方等屬城,將別所家眾人全部逼入三木城內之後,羽柴家已經在播磨奪得了二十萬石以上的領地。如此一來,除了兵糧不虞匿乏之外,單靠羽柴家和播磨地方歸順織田家的大名所擁有的士兵,就足以包圍三木城了。
於是哥哥開始發給播磨的寺社領地許可,分給手下將士領地,著手管理佔領地的行政事務。小一郎也不時回到他名下的但馬竹田城,參與各種內政,履行四萬石大名應盡的義務。
在此期間,毛利家幾乎全無動靜。攻下上月城,毛利大軍似乎便已心滿意足,很快地退回中國,除了偶爾派遣水師襲擊播磨、攝津沿岸外,並未展開其他軍事行動。就像織田家棄上月城於不顧一般,毛利家似乎也甩掉了三木城。織田、毛利兩大勢力一度交鋒的西播磨一帶,如今平靜得幾乎讓人心裏發毛。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狀況,在背地裏,兩大勢力的惡鬥比以前更激烈。在秀吉方面,他正在進行一個重要的謀略,就是游說擁有備前、美作兩國的毛利家最大外部大名──宇喜多直家反叛。
前面也曾提過,這段期間宇喜多的舉動有許多疑點。篡奪備前大名浦上家之位的宇喜多直家,是獨立的大名,和毛利家並沒有主從關係。不但如此,大約在十年前,他還曾和山陰的尼子等人聯手和毛利家交戰過。宇喜多歸附毛利,是在毛利家成為掌管整個中國地方的大勢力之後。換言之,宇喜多是屈服於毛利家的武力,彼此並沒有甚麼情義,只要出現比毛利家更強的勢力,他隨時都可能倒戈。而且宇喜多直家是個懂得分辨利害關係的人,威脅利誘對他很有可能發揮效用。向來擅長宣撫招降的秀吉,當然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哥哥在兩大參謀竹中半兵衛和黑田官兵衛的協助下,反覆研擬策略,試圖尋找門路接近宇喜多直家。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意外的人物:一個名叫魚屋彌九郎的青年。他自稱是小西家的族人,在堺市做藥材批發商。這便是日後獲得從四位下攝津守的官位,成為肥後宇土二十萬石大名的小西行長。
魚屋彌九郎和父親隆佐合資,將備前的物產運往堺市,然後在堺市購買洋槍,賣給宇喜多家。由於他才幹過人,也成為接受宇喜多直家俸祿的武士。在戰國時代,武士和商賈間的區隔並不明顯,出入大名家的商賈經常身兼二職,魚屋彌九郎也是如此。
彌九郎行長出現在羽柴秀吉陣營,想必是經過宇喜多直家的同意,也就是所謂的假冒商賈的密使。看到這個求之不得的溝通管道,秀吉大喜過望,立刻善加接待。不管怎麼說,只要能促使宇喜多直家倒戈,就等於是從毛利家奪得了五十萬石領地及兩萬多士兵加入織田家,山陽道一帶的情勢就會立刻改觀。
不過,宇喜多直家非常慎重。從彌九郎開始,雙方各遣密使往返好幾次,卻始終沒有決定性的進展,因為直家一直不確定織田家是否佔有絕對的優勢。
「這個混帳直家,到底在猶豫甚麼啊?」
宇喜多遲疑不決的態度,讓哥哥頗感不耐。事實上,這時毛利家也在暗中進行一件大事,而宇喜多直家想必是知道了這件事。那就是發生在同年(即天正六年)十月底的荒木村重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