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之夢
1
「難道真的是夢嗎?」
耳邊傳來哥哥的低語。時值永祿八年(一五六五)陰曆三月,小一郎正和哥哥站在剛興建完成的伊木山城中心的眺望台上,遠眺向北延伸的東美濃山野。
「哦……」
小一郎不明白哥哥口中的「夢」,到底是指甚麼,只好隨意應了一聲。
眼前的景色瑰麗如夢。木曾川在山麓蜿蜒,對岸是東美濃連緜的土地。嫩葉與繁花點綴山間,風帶薄嵐輕柔拂面,日光和煦,空氣中瀰漫著土壤和綠葉的清香。這般美景的確讓人陶然欲醉。
不過,哥哥向來不是那種懂得欣賞美景的人。況且敵人近在咫尺,大概也不可能有那種閒情逸致。
(難道是指他自己嗎?)
的確,這三年的發跡簡直就像一場夢。去年秋天,哥哥和松倉城主坪內喜太郎利定聯手,成功地宣撫了東美濃川並的農村武士,並且更進一步勸降了鵜沼城主大澤基康。由於立下這些功勞,如今信長已將在美濃境內剛蓋好的這座伊木山城交給哥哥管理,讓他擔任城代。
不過,伊木山城美其名是城,但規模很小,只是個山腰圍了幾重棚欄,山背和山峰架了幾組望台的山寨。當時的出城〔註:建於本城周邊的城寨〕差不多都是這樣,並沒有後世人想到「城」時所浮現的白壁天守閣、堅固的城牆或護城河。尤其是這座趕工建造的伊木山城,只是前線的基地,連城代居住的館邸都十分簡樸。
即便如此,想到三年前的夏天,第一次到清洲城哥哥住的長屋時,小一郎也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覺。當時哥哥住在九尺二間的足輕長屋,連門都沒有,只在入口處掛了一蓆草簾;全身家當包括舊草盾、一枝槍,以及當寢具用的兩塊舊布,每年的俸祿才剛升到五貫。
但現在,他的俸祿已經多達三百貫,在清洲的城下有體面的宅邸,因此他把母親阿仲從中村接來此奉養,和妻子一起住在裏面,還請了幾個下男下女服侍她們。當然,在目前織田家的新根據地小牧,他也有一棟趕工興建的寬敞宅邸。他目前的地位和收入固然不及家老,卻和高階的大將武士不相上下。
連小一郎身為哥哥的隨從,都擁有一棟媲美足輕大將的獨門獨院屋宅。哥哥還將得自信長主公的三百貫俸祿,分給小一郎一成。這個比率,哥哥終其一生都恪守不渝,做為小一郎加入木下家的報酬。
不單如此,哥哥在織田家中擁有的實際權限和職掌,也遠超過他的收入和地位。因為他不只是個一般的實戰武官,還負責「耳聰目明」的任務,也就是扮演情報負責人的角色。而且信長交給他治理的伊木山城,還兼具進攻東美濃橋頭堡的功能。位於美濃和尾張交界的這個城,要負責防禦美濃的齋藤家,監視歸順不久的川並農村武士或鵜沼城,同時更是進攻東美濃時的軍事據點和補給站。
正因如此,哥哥旗下的兵力遠比一般的大將武士多。除了信長直接配給、直屬織田家的三百名足輕之外,信長又另外將哥哥拉攏來的蜂須賀小六一黨和川並的農村武士共計三百人,歸給他當後備兵力,總計兵員多達六百人,約佔織田家整體動員兵力的百分之四到五。光就指揮的人數來看,哥哥應該已可列入織田家的十傑之一。這是因為信長向來不拘門第經歷,篤信能力主義,因此總是不斷地將大批兵力分配給有才幹的人管理指揮。
當然,哥哥在織田家的發言權也隨之提高,最近甚至能在老臣會議中敬陪末座,不用再像過去那樣得不落痕跡地靠近信長身邊,或裝瘋賣傻拍馬屁地娛樂大家。
「想想現在的地位,真的像在做夢呢。」
小一郎恭敬地回答道。只要身在這個城裏,哥哥就是城代,他就是家臣,即使是血肉之親,主從之禮也不可偏廢。而且正因為是哥哥遽然飛黃騰達,他更應該分外恭謹地對待哥哥。
「甚麼,你說現在的地位是夢?」
哥哥表情怪異地看著小一郎,眼神尖銳而嚴峻。
「哈哈哈……我說的夢,是指眼前的事。」
哥哥又恢復了平白爽朗的表情,細短的手臂指向前方。
「眼前及目之處都是美濃,有數不盡的地方可以立功,夢想再大也無所謂……」
「哦,原來如此。」
小一郎還是恭敬地點頭回應,但心裏卻極感厭煩,很想回哥哥一句:
(應該適可而止了吧。幹麼那麼急呢?)
哥哥藤吉郎就像屁股著了火似地,總是拚命往前衝,片刻不停歇地追求功勞、追求名位。這的確造就了他今天的成功,但也讓跟在他身後負責管理的小一郎苦不堪言。
舉例來說,單是要讓現在住在城裏的人和諧相處,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木下組倉促成軍,和當時主要的軍事集團,也就是豪族以鄉村為單位所組成的部隊不同,成員之間既無地緣亦無血緣。特別是信長配發來的足輕,多半都是歷盡滄桑、無家可歸、只求混口飯吃的流浪漢或孤兒,性格蠻橫粗魯自不在話下。雖然他們確實比一般部隊驍勇善戰,但管理起來也格外吃力。
除此之外,還有蜂須賀黨和川並的農村武士。他們和直屬的足輕組不易融洽相處,摩擦頻生。而且齋藤家的奸細經常混入農村武士中,必須嚴加戒備。可是,如果防備過度,又會招怨,一旦讓他們察覺自己不受信任,說不定把心一橫,真的反叛。目前就不斷有傳聞,說鵜沼的大澤基康懷疑信長的誠意,心生動搖。
(在這種狀況下,別再急著立功了,當務之急,應該是先鞏固領導呀。)
這是小一郎的想法,但哥哥卻一心只想往上爬,照樣頻繁地前往信長所在的小牧城,蒐集美濃的情報,到處打聽有沒有甚麼地方可以立功。他根本鮮少坐鎮在城裏,內部的管理幾乎有七成都交給小一郎一個人。
(別光顧著往上看,稍微定定心,放慢步伐,先紮紮實實地把家裏管好吧。)
小一郎正想說出類似的意見,不料哥哥卻搶先了一步,低聲說道:
「小一郎,真是辛苦你了。」
絕佳的感謝時機,黝黑瘦小的臉上還帶著難以抗拒的親切笑容,也就是那個日後欺騙了數百敵人的笑容。
「我也知道,咱們木下家非得找些有辦法分擔你辛勞的能幹家臣不可……」
哥哥語氣一轉,滿面寂寥地說。小一郎覺得很欣慰,哥哥能夠瞭解他的付出,同時正確掌握到問題所在,因為如今他們木下兄弟面臨的最大困境,就是直屬木下家的家臣質量方面都明顯不足。
在當時的武家社會,稍微有點身分地位的人,都養有一群直屬家臣,也就是在歷代祖先傳下來的村落中,擁有獨立的軍團。因此,由織田家所配給的足輕組以及充當後備兵力的獨立農村武士所組成的木下組,是很罕見的新式兵團。當然,哥哥的俸祿已經達到三百貫,多少也擁有幾個家臣,但還不夠齊備,因為一直找不到人手。
藤吉郎本身在三年前也不過是一介足輕,根本沒有任何世襲而來的家臣,家屬親戚也異乎尋常的少。親兄弟只有小一郎一個人,甚至連一個叔姪都沒有。加上他年幼時就離開村子,在中村鄉也沒有甚麼知交好友。說起來,哥哥年少時不愛幹活又頑皮,在村內風評很差,根本沒人喜歡他。總而言之,藤吉郎缺乏世襲的主從關係、血緣和地緣,而這些都是當時架構武士集團的基本條件,因此也可以說是一個武士想要飛黃騰達的致命缺點。
哥哥聰穎過人,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三年前他連哄帶騙兼懇求地把弟弟小一郎帶出來,也就是為了彌補這個缺點。如今他仍不斷為了尋找人才而奔走,而這樣的努力多少有了些回報,延攬了不少家臣。原本一年前只有小一郎一個家來,如今光是稱得上「士分」〔註:指有武士身分的人〕的人,就已超過十人。
像寧寧的舅舅木下七郎左衛門、寧寧的親哥哥木下孫兵衛、最近娶了小一郎妹妹的農村武士佐治,連姊姊阿供的丈夫,在大高村務農的彌助都被拉來,培養成為武士。因為家屬親戚有限,只要扯得上一點關係,哥哥都不會放過。
然而,藤吉郎出身低微,家屬親戚中根本沒甚麼了不起的人物。前面提的那些人,只有孫兵衛負責照顧留在清洲城下的足輕家屬,比較可靠,能派得上用場,其他人就只能幫忙打打雜。
哥哥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只要聽說哪裏有比較機伶聰敏的足輕頭,往往立刻飛奔而去,懇切地邀請對方成為木下家的家來。
有些人感於哥哥的誠意,應邀而來,但還是沒有特別有才幹的人。那些直屬織田家的人,只要有一點自信,很少會願意自貶身分,跟隨前不久還是織田家足輕的「阿猿」。況且織田家的直屬隨從和木下家的家臣這種「陪臣」,身分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最近才碰到一個例子,恰可說明這種情況。那是哥哥想要延攬一個年輕人淺野彌兵衛時發生的事。他是寧寧養父的養子,年方十八,就娶了寧寧的妹妹。換言之,他不但是藤吉郎之妻寧寧的弟弟,更因為姻親關係,也是藤吉郎的義弟。這對原本親戚就不多的哥哥來說,可以算是關係相當密切的一個。
哥哥認為彌兵衛是可造之才,特別去拜託彌兵衛的養父,當然也是他自己的義父淺野長勝。
「懇請您將彌兵衛交給我,我會把他和我弟弟小一郎培養成木下組的兩大支柱,請您答應我的請求……」
縱然哥哥謙詞懇求,身為織田家弓組頭的淺野長勝仍毫不考慮地斷然拒絕了。
「彌兵衛已經加入織田家,未來將是我淺野家的繼承人,我若允許他降為陪臣,怎麼對得起他的祖先呢?」
後來改稱淺野彈正少弼長政,成為豐臣家的五奉行之一的彌兵衛,一直要等到數年後藤吉郎得到近江橫山城,他才開始臣事藤吉郎。
(還是行不通啊?)
渴望擁有得力助手的小一郎,對此事比哥哥還失望,也再次難過地體驗到出身卑微的缺點,但哥哥卻有不同的想法。
「小一郎,想要請到好的家來,就必須展現木下組的潛力,不斷立功,增加俸祿,同時發給家來高俸,這樣人才自然就會來了。」
「可是在此之前該怎麼辦呢?哥哥一個人扛得下來嗎?」
小一郎不知不覺又恢復了平日熟稔的語氣。
「我還有你呀!」
哥哥又爽朗地笑了,但小一郎笑不出來。
「光靠哥哥和我兩個人,辦得到嗎?」
小一郎又問了一次。
「當然辦得到。」
哥哥很乾脆地說。接著他又輕聲說了一句,洩漏了他心裏的焦躁:
「一益還只有一個人呢。」
一益就是瀧川一益,原本只是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後來憑藉著過人的機智屢建奇功,現在已經陞到可以領取兩千貫俸祿的地位。哥哥一直把這個身世和他相近的男人,視為自己的對手和榜樣。
幾天之後,一益又立下了功勞。一則佈告來到了伊木山城:
「經過瀧川大人的努力斡旋,北伊勢的情勢好轉,信長主公將親自出征,敬請隨行。」
2
永祿年間,整個局勢正由割據邁向統一。經歷反覆的分裂與篡奪,各地勢力較盛的大名開始蠢蠢欲動,展開擴張與統合的工作。日後各據一方爭霸的大諸侯,都是在此時日漸成長,奠下基礎的。尾張的織田家也不例外,如今正在傾全力拓展領地。
織田家的拓展方向,鎖定在北邊和西邊,也就是美濃和伊勢。另外一個方向是東邊,但不知何故,信長始終無意東進。
過去在東邊對織田家造成威脅的駿河今川家,因為五年前的桶狹間潰敗,失去治部大輔義元以來,勢力明顯衰退。現任的領主氏真平庸無才,唯一的興趣就是踢毽子。尤其是義元那麼耀眼出色,更顯得他的繼任者庸俗無能,使家中霸氣盡失。重臣之間不斷爭權奪利,原本歸順其下的周邊豪族也日益叛離。
照常理來說,現在正是東進的最佳時機,像甲斐的武田信玄等人,就正頻頻侵吞駿遠的北邊。但信長卻不這麼做。他似乎非常欣賞三河松平家的年輕領主元康,也就是日後的德川家康,因此將侵佔奪取此地的事,完全交由松平來主導。
信長恐怕是為了盡早上京,不想把勢力分散到東邊去。京都和堺是全國的政治樞紐,經濟豐饒,信長深刻地瞭解到控制此地的重要性。在那個重視農業和農地的時代,能擁有這種絕佳的政經敏感度,可說是非常的罕見而驚人,這和一直放不下信州北部彈丸之地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相比,幾有天壤之別。
從尾張上京有兩條路線。一是北上穿過美濃到北近江的東山道,一是下西南,從北伊勢越過鈴鹿去南近江的東海道。
從尾張渡過木曾川即是北伊勢,平原廣袤,可說是濃尾平原的延伸。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地形應該極易攻略統合,但在戰國時代,情況卻迥然不同。首先,此地的大小河川入海,形成了複雜的水域和沼澤濕地,隔開了村落。再加上近年政治色彩濃厚的一向宗席捲此地,許多由寺院和農村武士結合而成的小王國紛紛誕生,固有領主北畠家的威信急速衰退。整個政治情勢就和地形一樣,乍看單純,實則複雜。
信長在進攻北美濃的同時,也不時揮兵西北伊勢,但此地輪不到木下藤吉郎表現,因為這裏是另一個表現優異的武士瀧川一益的地盤。
藤吉郎在美濃所做的一切工作,包括蒐集情報、拉攏人心、防守據點,以及擔任前線總指揮等,瀧川一益同樣也把這些工作在北伊勢做得更加有聲有色。而且他還有一項特殊技能──操作洋槍。織田洋槍隊在日後的長篠會戰中一舉成名,而織田家中率先發揮新兵器實戰功能的,就是瀧川一益。
在蒐集北伊勢情報和拉攏人心方面,一益似乎又有了成果,稟告信長說:
「只要主公親自出馬,料想轉瞬之間即可攻下數城。」
信長立刻以行動回應,向家中所有部隊頒佈動員令,伊木山的木下藤吉郎當然也不例外,奉命「率半數兵力到伊勢去」。
信長當然不可能浪費兵力只要木下組負責鎮守前線基地伊木山城而已。
「小一郎,這兒就交給你了。」
哥哥理所當然地說。但奉命留守並不是那麼輕鬆的事。少了半數兵力,難保齋藤家不會趁隙反攻。當然,哥哥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我帶著川並的農村武士和半數足輕組的人走,另外一半和蜂須賀黨就留下來。」
因為川並武士才歸附不久,還無法完全信賴,萬一留在城裏遭到齋藤家滲透拉攏,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哥哥打算把他們帶去伊勢作戰。
「有甚麼事,就和小六大人商量,也別忘記和喜太郎大人保持聯絡。不管敵人使出甚麼招數都別理會,一定要鎮守此地,直等到我回來。」
哥哥只留下了這幾句忠告,主要是在提醒他,蜂須賀小六身經百戰,有事多詢問他的意見,同時要和松倉城的坪內喜太郎利定互相聯繫配合,致力守城禦敵。
「我知道。」
小一郎簡短地答道。萬一齋藤部隊率軍來襲,這個小城恐怕撐不了三天,最後只有陣亡一途。不過,小一郎推測這種可能性很低,因為齋藤家已疲於作戰,不會主動來挑釁。
這種推測果然無誤。在哥哥外出作戰的一個多月間,並未發生甚麼大事,其中只有一個情報讓小一郎有些擔憂,那就是鵜沼城主大澤基康好像又投向了齋藤家。
小一郎和坪內喜太郎商量之後,決定以年節問候的名義,派遣使者前往鵜沼城,但卻未能確認謠言的真偽。據使者回報,基康本人託病不出,由主水代表父親鄭重地接待了使者。
哥哥從伊勢回來後,聽到小一郎的報告,大笑著說:
「這會兒,他們父子顛倒過來了呀。」
去年秋天哥哥前往勸降時,堅決反對加入織田家的是主水,沒想到現在似乎變成主水偏愛織田家,父親基康反而有些三心二意。哥哥立刻準備了錢和貴重物品,聲稱是在伊勢獲勝所得的獎賞,將之送給主水,希望藉著拉攏兒子來鞏固鵜沼城和織田家的關係。即便如此,大澤基康反叛的傳聞卻始終未曾間斷,所以很可能是齋藤家策動的離間計。
「算了,別管他了。信長主公很快就會來把此地的敵人一網打盡,到時候看基康還能玩甚麼花樣。」
哥哥說完,便放聲大笑。然而,要信長親自出馬,必須先有足夠的準備。即使是戰國時代,作戰也不是兒戲,任意出兵攻打,只會耗損兵馬、浪費軍餉,達不到目的不說,還有可能因為耗費過度而自取滅亡。
而宣撫勸降,就是敦促信長出馬的準備工作。先找到願意和織田家裏應外合的城主,當織田家進攻時立刻開城迎接,如此一來,附近的敵軍必然會驚惶失措,這時織田家立刻趁隙進擊,設法攻下其中幾個據點。這是絕對不可或缺的致勝手段。
哥哥從伊勢回來之後,立刻著手準備,鎖定的目標是加治田城的加治田紀伊守景儀。去年秋天信長進入坪內氏的松倉城時,這個男人就曾遣密使來見,所以本身意願就很高,只是害怕一旦明揭織田家的旗幟,會遭到齋藤家的攻擊。因為齋藤家警覺性也很高,早就派了精明剽悍的勇將岸堪解由鎮守距離加治田城不遠的堂洞城,監視加治田紀伊守的動靜。
哥哥不時派遣使者前往加治田,游說他在信長進攻的時候開城迎接,一同加入作戰。所幸到了七月,終於得到加治田紀伊守的首肯,哥哥的欣喜雀躍自然不在話下。不料,之後情勢就突然發生了變化。八月初,齋藤家見情況不對,決定先下手為強,派遣悍將──關城城主長井隼人佑率大軍攻打加治田城。
加治田城立即請求救援,信長接獲後慨允出兵,先派織田家的重臣齋藤新五郎率三千士兵解危,接著親率八千兵士自小牧迅速趕來。
「終於又到了我們立功的時候了。」
哥哥在前線據點伊木山城迎接織田大軍來到,整個人興奮難抑,幾近瘋狂。在前不久的北伊勢作戰中,哥哥眼巴巴地看著瀧川一益立功,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早一點在東美濃也立下同等的功勞。
不過,當時木下藤吉郎接獲的任務,既不是風光的先鋒部隊,也不是大本營附近容易被信長看到的職務,而是不起眼的輜重補給工作。哥哥命小一郎留守伊木山城,成為中繼站,自己則率大半組員跟隨主要部隊,負責前線的輜重補給。
信長得知齋藤新五郎率領的先頭部隊,已經順利救援了加治田城,於是決定進攻多治見修理所固守的猿啄城。猿啄城是堅固的山城,可是丹羽長秀佔領了山峰連緜不斷的大穗手山,切斷該城的水源,多治見修理只得棄守,逃往堂洞城。
信長為了慶祝這次勝利,將猿啄改名為勝山,並且犒賞有功人員,但其中卻不見哥哥藤吉郎的名字。此外,在慶功席上,信長特別詢問道:
「有沒有人願意去堂洞,替我宣撫岸堪解由?」
但哥哥也並未像往常一樣自告奮勇,因為他知道岸堪解由是個極難說服的硬漢。
(哥哥也開始懂得謹慎了。)
小一郎在伊木山城得知此事,十分滿意哥哥所採取的態度。
最後,一個名叫金森長近的年輕大將武士自願擔任使者去宣撫岸堪解由,結果也正如哥哥所料地鎩羽而歸。
不過,他並未徒勞而返。在滯留堂洞城的兩天時間,他巨細靡遺地調查了該城的地勢結構和兵力分佈。
(好個膽大心細的男人。)
小一郎風聞此事,內心不禁暗暗吃驚。堂洞城除了有脾氣剛烈的岸堪解由,還有前不久剛從猿啄城逃去的多見治修理,兩人對織田家的強烈敵意自然不在話下。進入這種險境能夠全身而退,就已經額手稱慶了,竟然還能探知城內的情況,這種膽識的確非常人能及。
(這種事,我想做都做不到。)
小一郎如此自忖,同時對金森長近這個男人產生了些許興趣。
日後小一郎與他建立了很深的友誼,同時將養女嫁給金森長近的兒子,藉此讓他與豐臣家結緣。不過,此時小一郎正在伊木山城負責補給任務,恐怕並未親眼見到金森長近,只是雙方日後的交情,或許便是源自這一段往事。
這暫且不提。當織田信長接獲金森長近的報告後,便下定決心進攻堂洞城。如今鵜沼、加治田、猿啄諸城皆已落入織田家手中,堂洞城已成為齋藤家在東美濃南部的最後據點,一旦攻陷,東美濃南部就完全平定了。相反地,如果置之不理,堂洞城隨時有可能成為齋藤家的反攻基地,讓之前的辛勞付諸流水。因此,堂洞城的攻防可以說是織田家和齋藤家在此地區的最後決戰。
信長兵力盡出,全力猛攻,但守城的士兵也毫不懈怠,嚴密地防禦,再加上一度收兵撤退的長井隼人佑又再捲土重來,繞到城後方伺機而動,使織田家必須分出兵力防備,造成攻城時間逐步拉長。
戰事延長時,兵站、輜重單位最感吃力。長期圍攻戰中,不僅籠城的一方,連圍攻的一方也極易陷入兵糧不足的窘境。
哥哥警覺性很高,早就囤積了相當數量的米糧因應,但也無法久撐。木下組的食祿充其量只有六百人份,就算全部用罄,也不夠一萬兩千大軍吃半個月。況且川並的農村武士擔心自己家及親族斷糧,不太願意拿出米糧,鵜沼城的大澤基康也基於同樣理由拒絕提供城內的兵糧。更糟的是,由於人手不足、天氣欠佳,從小牧或清洲運糧補給也開始發生問題。
進入九月以後,伊木山城的存糧幾已見底,小一郎成功地從松倉城的坪內喜太郎那兒商借來三百石米,但最多也只能維持十天,因為要養一萬兩千大軍,一天最少需要四十石米糧。
哥哥得知現況後,即刻下令道:
「小一郎,你馬上發一個佈告,通知大家三天之內運糧至伊木山的木下家,我們會以一俵一貫錢收購。」
「甚麼?一俵一貫錢?」
小一郎聞言驚叫道,因為那是平日價格的三倍。
「現在這裏缺糧,一貫錢還算便宜呢。」
哥哥態度沉著地說。
「可是,連靠織田家的力量都弄不來,商人或農民有辦法弄來嗎?」
小一郎提出了另外一個疑問。
「那就把價錢提高到兩貫錢。弄不來,是因為價錢不夠高。」
哥哥的答覆非常明確。
「我明白了。」
小一郎立刻招聚城內諸人,傳達佈告的內容,並且照會松倉城的坪內以及鵜沼城的大澤,表示將發出這樣的佈告,可否提供人手協助發佈。
佈告的效果明顯可見。翌白開始米就不斷地進來,不到三天就達到兩千石。附近原本惜售的農民,受到高價誘惑,紛紛拿出家中的存糧,而且不但川並的武士,連鵜沼城主大澤一家都悄悄遣人來售米。
「我們已經買到足夠的米,現在只能以半價收購,而且必須按年節結帳〔註:過去的商業習慣,指中元節與年終〕,願意賣的人可以把米留下。」
小一郎對拿米來的人如此說。眾人聞言,都難掩失望之色,但事到如今,再拿回去又嫌不妥,況且五百文錢也比平日的價錢為高,結果大家都把米賣了。
哥哥對小一郎採取的措施極為滿意,向他保證道:
「我一定報告信長主公,把買糧的錢要來。」
但哥哥並未能完全履行自己的承諾,因為信長認為農民待價而沽也就罷了,像大澤這種不理會供米命令的人,根本沒有必要付錢給他,只要日後用米償還即可。這件事日後也徹底改變了大澤基康的命運,不禁令人感嘆世事難料。
經過這次的募糧,織田家的兵糧暫時不虞匱乏,大軍也在不久之後成功地攻入城內。九月二十八日,織田家投擲的火把,在強風助燃下,染紅了堂洞城的外廓。
守城的士兵紛紛逃往天守閣,織田大軍則緊追不捨,在燒剩的望台頂上以弓箭及洋槍射擊。《信長公記》的作者太田牛一曾在書中表示,他本身也參加了這次的射擊。就這樣,在薄暮籠罩之際,丹羽長秀及河尻秀隆等人終於攻下天守閣,一舉殲滅了所有敵將和可能的敵軍,佔領了堂洞城。
戰事在夜色中告終,信長旋即前往佐藤(加治田)紀伊守主掌的加治田城視察,當夜在城下的同右近右衛門宅邸留宿,翌日又赴山下町檢閱首級。在這段時間,織田家的各部隊依序撤退,哥哥也在黃昏左右心情愉快地回到伊木山城。不料之後旋即傳來急報,說信長主公遭大批敵軍包圍,陷入苦戰。
「哪兒來的敵軍?」
哥哥和小一郎聞訊,同聲質問道。
「是美濃國主齋藤龍興親率的軍隊!」
聞言兩人再度大感意外。
原來齋藤龍興已在前不久收復了遭竹中重治、安藤伊賀守暫時霸佔的稻葉山城(日後之岐阜城),雖然內政尚未安定,但眼見東美濃的要衝堂洞城情勢危急,也不能置之不理,於是設法湊集了三千部卒,當天好不容易才率軍出發,結果剛好遇上結束首級檢閱,正打算撤退的信長本隊。
齋藤大軍一心想為堂洞復仇,氣勢極盛,向前猛攻,信長也奮力抵禦。不幸的是,織田大軍方才戰勝,得意之餘大致分歸各隊,信長的本隊因此只剩八百多人,即使信長再驍勇善戰,也寡不敵眾,最後在死傷慘重的情況下敗走而去。
木下藤吉郎雖然立刻自伊木山城出動軍隊前往山下,但趕到時信長本隊早已敗走,並未能派上用場。
這次的遭遇戰固然讓齋藤龍興報了一箭之仇,但到頭來終究無力收復東美濃諸城。織田信長則已實現了長久以來的期望,將東美濃南部納入版圖,完成了從東、南兩方壓制齋藤家的根據地稻葉山城的準備。
織田信長返回小牧後,就進攻東美濃一事論功行賞。藤吉郎獲得的獎賞並不多,但其中有兩件事對他的出人頭地有相當大的影響。一是由木下藤吉郎具狀通知松倉城的坪內喜太郎,以及加治田城的佐藤紀伊守等人增加俸祿的事。
其中擔任進攻東美濃嚮導的坪內喜太郎,除了原先的領地之外,另外加封兩百三十貫,躋身家臣之列,總俸祿高達六百二十貫。陳明此內容的信函(永祿八年十一月二日發函),是木下藤吉郎現存的最早書信。
由木下藤吉郎具名發函,通知坪內、佐藤等東美濃豪族增加俸祿,意味著他正式成為此地區的代官。取得這樣的身分,比增加俸祿更勝一籌。
其次,信長還允許藤吉郎、小一郎兄弟擁有自己的名字。哥哥喜出望外,替自己取名為「秀吉」。原先哥哥因為素來被喚為「阿猿」,想取名為「日吉」,因為日吉神社的神獸就是猿猴。但取如此卑下的名字反而落人笑柄,所以後來又改為「秀吉」。「秀」字乃得自主公信長的父親信秀。
「小一郎,你要叫甚麼名字呢?」
哥哥問他。
「我已經想好了。」
小一郎毫不猶豫地回答:
「既然哥哥叫秀吉,我就從哥哥那兒取一個字,再從丹羽大人那兒取一個字。」
「叫秀長嗎?」
哥哥很高興地說,並且當天就請求丹羽長秀允許弟弟用他名字中的一個字。
畢竟樹大招風,小一郎希望藉此奉丹羽長秀為最高上司,減少織田家中對哥哥扶搖直上所產生的嫉妒與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