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沙的靈魂
一、
今年春天,美沙過世了。
四十九歲,比大我三歲。
看名字應該就知道,不過我還是寫清楚比較好,她是女性。
我在距今二十五年前、還是學生時,第一次遇見美沙。她常去小田原本町一家叫做「阿拉丁」的小酒館喝一杯,那家小酒館至今還在。
她當時大約二十三、四歲,不過已經非常有大姊風範。
每次看到她,她都喝醉了,看起來就只是個喝得爛醉的女人,不過有時卻散發一股並非凡人的氣息。
我曾讓她看過手相。
「真是個好手相,你會長命百歲喔。」
我和她熟起來,大抵是因為她曾那麼說吧。
有個常進出別家店的男人偶爾也來阿拉丁。他長相凶狠,頗有俠風,她硬要看他的手相。
「唉呀,真是糟糕,出現死兆了。」
她居然這麼說。
「真是的──」
「但出現就是出現了,不是我說的,是你的手相這麼顯示。」
之後,那男人沒再來過店裡。
當時聽她那麼說,我就覺得她真是厲害。
「他的手相真的出現了死兆嗎?」
「討厭的傢伙當然就會出現。」
美沙喝得爛醉地說。
她一會兒每天出現在阿拉丁,一會兒又三個月、半年不見人影。她跟我的朋友交往,然後又分手。就這樣,最後她結婚了,在小田原開服飾店,店名叫「KENZO」。
那裡變成我們的聚會場所。
淨是些怪異的男女出入於KENZO。
我們明明不在KENZO買衣服,卻比一般顧客還常霸在店裡,白天就開始在店後方飲酒作樂,客人來了,我們還大剌剌地露出不爽的表情。
如果喝到一半有顧客上門,美沙就開心地招呼,等客人一走:
「終於走了。」
她那麼說,然後加入我們。
即將成為音樂人的不良少年、立志成為作家的男人、快要離婚的女人,形形色色的人來往聚集在那裡接受心理復健。
「這裡真像逃婚女子的廟宇(江戶時期,有些想離開丈夫的女子躲進廟裡,等待離婚成立)。」
連美沙自己都那麼說。
有一次我去KENZO。
「這個小女生說她想當詩人──」
美沙介紹我認識一個叫K的女孩。
當時我應該出了兩本書。
「喂,能不能幫幫忙啊?」
她這麼對我說,但我當然幫不上忙。
我才二十多歲,只是個年收入六十萬圓的作家罷了。
K是個肌膚白皙、聲音清澈、非常漂亮的女生。
不記得第幾次見面時,K把裙子捲高,突然露出令人心跳的白皙大腿。
「我變成電車路線圖了。」她說。
我看到一道相當長的手術疤痕,就像地圖上畫的線條。
她流浪於印度、中東附近,回國後患了精神疾病而入院。
從醫院屋頂上跳樓自殺。
腳傷就是當時造成的。
「因為就在醫院,所以醫生馬上跑來救我。」
K之後不久在飯店房間割頸動脈,結束自己的生命。
據說有個女生好像被附身了,所以美沙帶她去找廟裡的和尚,尋遍各地所謂的通靈者。
「好像被牛附身了。」其中有人這麼說。
說什麼她小時候親眼看到小牛被宰的景象,當時她覺得很可憐,於是那隻牛的靈魂就附在她身上。
還有許多醫院治不好、束手無策的傷患或心病患者跑來找美沙。
美沙本身有些微的通靈能力,據說常看到UFO。
我也一起去看了幾次UFO。
多數都沒看到,只有一次。
「瞧,那就是UFO。」她指著天說。
我也看到了在夜空中移動的紅光,不過我認為那只是直升機的燈光。
常進出她那裡的女孩當中,有個人是某知名作家的前女友,雖然她現在已嫁作人婦,但是她看到那位人氣攀升的暢銷作家時還會說:
「早知就不要分手。」
美沙具有現代人稀有的心靈特質,她能真心將別人的不幸哀傷當成自己的。
我也曾接受美沙的心理復健。
曾經有個女生把我狠狠地甩了,是美沙安慰當時極度消沉的我。
在喝得醉茫茫時,我告訴她我被甩的事。
「你還能舉嗎?」美沙突然說。
她問我那話兒能不能勃起。
我想了一下,非常驚訝。
被她這麼一說,我被甩之後這三個月,好像沒有任何一次勃起的記憶。
「最近都沒有欸。」
「不舉了吧?」她似問非問地說:「一定不行了。」
她隔著褲子捉住我的那話兒。
她好像比男人更瞭解那部位的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非常慌張的我一回家之後,馬上自己實驗,當那裡跟平常一樣勃起時,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也因此我慢慢振作了起來。
有一次,同樣在喝酒的時候。
「你有幾個人?」美沙問我:
「不能吹牛,得老實說。我不是問你交往女人的數字,而是你跟幾個女人做過──」
我被喝醉的美沙逼問,然後伸出兩根手指。
「兩個。」我老實回答。
「我應該超過三位數。」美沙說。
「三位數!那不就是一百個?」
「對,超過一百個。」
美沙曾在開往外國的郵輪上工作,據說那時累積了不少數字。
「妳也跟他做了吧?」
我說出我們共同認識的男生的名字。
「沒錯,也跟他做了。」
她說得好像跟吃飯沒兩樣。
她喝醉了,靠在我身上。
「喂,讓我摸一下。」她說。
我拒絕,她罵我,問為什麼,所以我就說,好吧,於是她從褲子上用力握住。
「不大嘛。」
「不好意思喔。」
接著變大了。
「很好很好。」她滿意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因為她要我把她寫進小說裡,於是我只借用了她的名字,在「幻獸少年」系列裡安排了一個名叫美沙的女生。
我見到她一定得說:
「美沙,妳總是這麼美。」
因為不那麼說的話,她就會生氣。
如果不小心只說:
「很美喔。」
美沙就會生氣地說:
「只有今天嗎?」
所以我已經習慣在「美麗」之前加上「總是」。
「今天也很豔光四射喔。」
我那麼說,美沙就會非常開心。
「不過──」
我曾經很認真地問美沙。
「沒想到美沙也結婚了,妳居然會有想婚的念頭。想必娶妳、能跟妳好好相處的人,一定不簡單。」
「就是啊。當初我老爸還對我先生說,你真的要娶我女兒嗎?」
美沙一副事不關己地說。
「對了,因為發生了那件事,所以才會談到結婚吧。」
「哪件事?」
「六疊榻榻米的對角線拖拉事件。」
「我沒聽說。」
「我沒跟你說過嗎?」
「妳沒說,我從來沒聽過。」
於是──
美沙告訴我以下的故事。
「當初我跟現在的先生交往時,有一陣子我覺得他一定會離開我。」美沙說。「不好嗎?妳再找個新男人不就得了──」
「在他之前,的確那麼做就好了。不過我一心一意覺得他不同──」
「這樣啊。」
「你猜我做了什麼?」
「不知道。」我身體往前傾,問她。
「吃安眠藥。」
「真的嗎?」
「假裝而已。」
「假裝?」
「我騙他的,我才沒吃。我打電話對他說,我吞了一瓶安眠藥,要睡了,然後馬上掛電話。其實我把瓶子裡的安眠藥都丟了,只把空瓶放在枕頭邊,假裝睡覺。」後來他趕來了。
當時他非常緊張,但是──
「結果被他拆穿,因為我演技太差了。他大發雷霆,說要走了。我兩手抱住他的腳,他還是要走。結果我被拖出棉被,從六疊塌塌米對角線的這頭拖到另一頭,可是我還是不肯放手。」
於是──
「所以他只好死心了。」
美沙回憶往事。
然後──
這三年美沙去學芭蕾。
「你一定要來看我跳喔。」
她邀請我去發表會,不過由於工作,我得留在小田原,沒能看到美沙穿芭蕾舞鞋的模樣。
據說她跟教室裡某個之前就看不順眼的女人起爭執。
妳──
她罵到一半,突然昏倒,被送往醫院,一個星期之後就過世了。
她昏倒之後一直打著鼻鼾、處於昏迷狀態,雙眼不曾再張開,就這樣過世了。
喪禮把好久沒見面的朋友聚集在一起。
由我們認識的和尚幫她誦經,他途中一度哽咽、開始大哭。我第一次看到邊哭邊誦經的和尚。
喪禮結束之後,大家還捨不得離開,全都留在美沙家喝酒。
「你們有聽說美沙入院後的事嗎?」美沙最好的朋友M說。
「什麼?」我問。
「因為她一直昏迷不醒,所以我就請了一個通靈老師去醫院看她。老師說她的魂魄不在現場。我問在哪裡,他說在家裡──
「於是我跟通靈老師一起回她家。
「老師說美沙在家裡。
「他還說美沙在廚房裡,開心地吹口哨洗碗。」
的確像美沙的作風,大家聽了都笑出聲。
老師勸她不可以待在這裡,要趕快回自己的身體裡,然後美沙才回去。
雖然她拖拉了一會,不太情願,不過最後還是乖乖聽話了。
美沙就在那一天過世。
如果她沒回去,應該還活著吧。又或者她假裝回去了,結果還留在這裡的某處呢。
大家聊美沙的同時,我想起她曾幾次握住我那裡,於是跟大家說:
「早知道應該在有生之年,跟美沙做一次也好。」
不知世上有無友情深厚的性關係,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或許就會發生那樣的性吧。
我一說出口,就聽到耳邊傳來美沙的聲音:
「喂,真的嗎?」
然後,一雙隱形的手緊握住我那裡。雖然這麼說故事會有趣得多,但可惜沒那回事。
「那麼今晚回家後,大家就一邊想著美沙一邊打手槍吧。」有個男性這麼說。
「就這麼辦。」
「也好。」
應和聲此起彼落。我當晚非常誠心誠意地想著美沙自慰。
我想當天在場的所有男性應該都信守承諾、誠心地自慰了吧。
我雙手合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