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影子刺客
回到清幽雅靜的沈宅後,三人頗有死裏逃生的感覺,又想起明天便會找到佩佩,不似先前般毫無著落,心情轉佳。兩人嘻嘻哈哈的向素素敘說這近兩年的經歷。聽者投入,說者越感興奮,轉眼到了入黑時分。沈府燃亮了宅內所有宮燈,前後院明如白晝。三人吃盡餘糧後,寇仲癱在椅上舒服地道:「姐姐真愛潔,把這房間裏裏外外都打掃乾淨,換了我們那會這麼做。」素素茫然道:「人家那有這閒情,是今早有人來打掃吧!」
寇仲倏地坐直,失聲道:「糟了!」兩人愕然瞧著他。寇仲道:「昨天我們來時,滿屋塵埃,顯然久無人住,現在忽然有人前來打掃,分明是有客到住哩!」
徐子陵暗罵自己疏忽,跳將起來道:「定是沈婆娘要款待剛才她陪伴的那個美人兒,難怪這麼燈火通明的。來!我們快收拾東西走避。」
三人忙於收拾時,前院隱隱傳來馬嘶人聲。沈落雁和客人來了。他們那敢遲疑,趁沈落雁尚在前院之際,急忙躲到屋後的另一間柴房去。一會後果見有人入住客舍,還不時傳來談話走動的聲音。客舍的四個房間,都亮著了燈光。三人再沒有安全的感覺,由寇仲和徐子陵輪流監視外間的動靜。
此時雪已停了,來客顯已安頓下來,再不若先前般嘈吵。正透過小窗察看外間情況的寇仲忽然發出警示。徐子陵和素素忙擠到窗旁,三人同時朝外望去。只見沈落雁領著那長相剛健動人的妙齡女子,並肩來到屋外的小花園裏,前者介紹道:「落雁最愛看到果實纍纍的情景,所以植的大都是果樹。」女子讚道:「雁姊真有心思,誰想得到在深巷之中,竟有這等人間仙境?」
沈落雁謙虛道:「玉致莫要笑我,你們宋家的槐園名列武林十大境之一,怎是我這小窩能夠比擬的。」寇仲和徐子陵心頭一震,這才知道原來此風姿獨持的美女,是宋閥的人,卻不知她和宋師道是甚麼關係。
兩女停步下來,欣賞樹上的冰掛。宋玉致淡淡道:「這趟玉致來訪,以雁姊的才智,當猜到一二吧。」沈落雁沉吟道:「不知是否宇文化及在那昏君前造謠生事有關呢?」
宋玉致笑道:「早知瞞不過雁姐,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沈落雁悠然道:「那麼另一個原因,該與杜伏威有關,聽說他攻占歷陽後,截斷了長江水道的交通,肆意搶掠來往船隻,誰都不賣人情,據我們的消息,最近他們扣起了你們的三條鹽船哩!是否真有這回事呢?」
宋玉致淡然道:「雁姐的消息真靈通,難怪這麼得密公倚重!」沈落雁搖頭嘆道:「我真不明白杜伏威的腦袋裏裝的是甚麼東西,際此楊廣大軍源源進駐江東的時刻,還膽敢樹立像貴閥那種強敵,他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寇、徐兩人心中恍然。長江鹽運乃宋閥命脈所在,杜伏威這麼搶截鹽船,大大威脅宋閥的威望和生計。故而宋閥特派出宋玉致,希望能連結李密,好以南北聯手之勢,夾擊雄據歷陽,以杜伏威、輔公祐為首的江淮軍。不過現在瓦崗軍剛生內訌,更值隋軍密謀反攻,恐怕李密無暇他顧。
宋玉致微笑道:「杜伏威想是逼不得已,卻不該惹到我宋家來,我們三番四次向杜、輔兩人交涉,均不得要領,家父為此震怒非常,決定不惜一切,都要好好教訓杜伏威,但卻因不知密公意向,才派出玉致前來謁見密公。」沈落雁嘆了一口道:「玉致該知我們一向與江淮軍互相顧忌……」
宋玉致打斷她道:「我們新近得到消息,江淮軍自進占歷陽後,竟按兵不動,只是不斷鞏固所占土地,實是用心叵測,雁姊可有耳聞?」沈落雁道:「玉致是否指杜伏威希望楊廣能稍喘一口氣,可分神來對付我們呢?」
宋玉致淡淡道:「只此一項,尚未足使楊廣能全力對付你們。」至此她把話題急轉直下道:「不知雁姊有否聽過一個叫曲傲的鐵勒人?」
沈落雁愕然道:「玉致說的是否有『大盔』之稱、橫行西疆的曲傲?此人聲望之隆,直追突厥的『武尊』畢玄。恐怕杜伏威都請不動他,未知玉致為何忽然提起此人?」宋玉致正容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鐵勒人一向為突厥死敵,見突厥在中原影響日深,遂萌生想分一杯羹的野心。曲傲正奉有鐵勒王密令,到來聯結中原新興的勢力,希圖渾水摸魚,占點便宜。」
沈落雁皺眉道:「曲傲竟看上了杜伏威?」宋玉致好整以暇道:「不但如此,他們還密謀刺殺密公。假若事成,楊廣定會趁瓦崗軍亂作一團的時刻,全力攻打你們,那時杜伏威就可趁勢吸納瓦崗軍的游散隊伍,並把勢力擴展到北方來,否則有你們瓦崗軍一日,杜伏威仍難以向北擴展。」
只看沈落雁的神色,寇仲等便知這曲傲非同小可。此時有人匆匆來報,徐世勣來了,兩女遂朝前院走去。寇仲目送兩女消失在被霜雪染白了的林木後,吁出一口涼氣道:「不若我們索性改行當刺客好了,這該是最能賺錢的大生意。至少乾淨俐落,不像偷了本東西向人勒索那麼拖泥帶水。」徐子陵想起沈落雁那祕密名冊,擔心道:「但給沈婆娘發現不見了名冊,豈非糟糕之極,我們更休想逃出城外去。」
寇仲亦道:「似乎犯不著為這鬼東西多冒風險,嘻!但她那猜得到是我們拿了的呢?」徐子陵一想也是,笑道:「我們這叫做賊心虛。」
素素卻是擔心不已,道:「不若把名冊偷偷放回原處去好了!現在最緊要是溜出城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寇、徐兩人聽得大為意動。起先徐子陵偷名冊,只存著好玩和報仇的意圖,實質上並不覺得真的能憑這名冊勒索得沈落雁些甚麼好處。且現在最難得是沈落雁和徐世勣都在主宅大堂處,兼之徐子陵又駕輕就熟,要把名冊放回原處,該非難事。
寇仲道:「素姐有命,我們自應遵從。」素素卻是心中矛盾,猶疑道:「現在來了這麼多人,你們在園中走動,說不定會讓人發現哩!」
徐子陵亦對自己信心不足,道:「那怎辦才好呢?」寇仲拍胸道:「這叫有心算無心,人多了有人多了的好處,較易渾水摸魚。素姐留在這裏,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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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閃出柴房,憑著樹木的掩護,迅速朝沈落雁的香閨竄去。他們均把體內的真氣運行至極限,剎那間把靈覺提至最高境界。不但眼耳鼻等觸覺比前以靈敏倍數,最難得處是還具有某超乎感官的感覺。這正是《長生訣》神祕莫測之處,已超越了一般武技的範疇。不但臻至「奕劍大師」傅采林所言人身內那自具自足的寶庫。還直達到習武者無不窮畢生之力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徐子陵和寇仲均是古往今來罕有的天資過人者,在機緣巧合中,練成了早被所謂「識者」視之為騙人的《長生訣》,突破了一般上乘武功的極限,臻達只有寧道奇、畢玄之輩始能明白的「真如」之境。故此才能在短短兩年內,各自不依成法練得出獨特的心法武功,助他們屢次逃過大難。像這刻般,縱是四周高手如雲,他們憑著獨特的感官,竟也似能先一步嗅到危險般,自然而然依心意而行,避過敵人的感應。不曾惹起宅中高手無刻不存在著的警覺。
兩人此刻當然沒有這明悟了解。只以為自己是輕功了得,才如此俐落厲害。迅那間,他們橫越後園,由客舍旁穿入沈落雁香閨所在的大花園裏。他們伏在一處草叢內,功聚雙耳,運功細聽,立即肯定了樓內無人。因樓內沒有半絲聲息,只下層隱透燈火。徐子陵道:「我到樓上去還書,你給我把風好了。」寇仲點頭答應。
徐子陵覷準遠近無人,由草叢竄了出來,迅如鬼魅般掠至小樓的大門處,推門而入。果如所料,廳堂內靜悄無人,在宮燈映照下,有種出乎尋常的寧洽。徐子陵不敢遲疑,忙飛步登樓。此時他心內空靈一片,無思無想。那並非刻意而為的心境,而是自然而然所產生的。
剛踏足樓上沈落雁香閨的小廳子,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湧上心頭。那很難說出自己感應到甚麼,只是心中很不舒服,似有一無形壓力,影響他本似井中水月的精神境界。徐子陵的精神倏地提升至極限,真氣充盈經脈,毫不猶豫地掣出短戟。
廳堂立時明亮起來。那並非有人燃點燈火,而是徐子陵在體內真氣運轉下,目力驟然以倍數的增強。他目光掃視下,連地上經打掃後仍留著的塵屑遺痕都逃不過他的銳目。這是徐子陵從未曾達到過的層次。以前雖屢有因全力運功而強化了感應的情況,但都還不及今日的清晰玲瓏。這不但由於他正處於一至靜至極的心境,更主要是他感應到極大的危險。而最可怕是這危險的感覺一閃即逝,像現在般他便再感應不到任何不妥的氣氛。
徐子陵的目光在地上來回掃視了幾遍後,隱隱間似乎尋找到某線索,目光再次細心在地板上巡視。登時心中大懍。原來地板上隱現兩點幾是微不可察的塵痕,似乎是有人以足尖點地,由沈落雁的閨房掠了出來,到了樓梯處始停止下來。想到這裏時,一道黑影已由房內掠出。徐子陵已非沒有見過陣仗的人,但仍未想過世上竟有這麼可怕的武功。
才發覺有人偷襲,他整個人已陷進一種近乎無可抗拒的勁漩裏。那是千百股奇怪的力道,部分把他扯前,部分卻直壓而來,還有幾股橫向和旋轉的力道。就像掉進下了大海怒濤洶湧的漩渦中,使人難有自主把持的能力。幸好徐子陵先一步生出警覺,否則此時怕早東倒西歪,難以立穩。徐子陵知此乃生死關頭,想也不想,手中短戟聚集了全身功力,俯身坐馬,同時往來人刺去和瞧去。一時間,他只能見到一個黑影子。
一點劍芒,正在他眼前擴大。無堅不摧的劍氣,透過長劍侵來,使他呼吸頓止,全身有若刀割。由徐子陵登上此處,發覺有異,直到這可怕的敵人施以暗襲,只不過眨兩下眼皮的功夫,但已使徐子陵陷進生平未曾遇過的凶險裏。眼看手中短戟可封擋敵人兵器時,對方長劍生出變化,徐子陵的短戟竟擊在空處。
那種用錯了力道,有力無從施展的感覺,令徐子陵難受得差點吐血。眼前全無人跡。幸好他的感覺卻清晰地告訴他對方正以奇異莫測的步法,來到了他左側目光難及的死角位置。最奇怪是眼前仍有點點劍芒不斷炫閃,使他睜目如盲,只能純憑感覺作出反應。一道尖細的劍,似欲刺往他左腰眼處。如此厲害的身法劍招,確是駭人聽聞之。
徐子陵那還有餘暇思索,硬把刺空的短戟收回,扭身側劈。同時扭頭凝神往這可怕的大敵瞧去。人影一閃,徐子陵的短戟二度劈空。徐子陵這趟學乖了,勁未用足立即變招,同時往後疾退。他並非意欲逃走,而是要重穩陣腳。雖只兩招之數,他已竭盡所能,為自己的小命奮戰到底。
劍芒遽盛,四面八方盡是呼嘯的劍影芒光,虛實難測。但徐子陵卻能清楚地把握到對方不但正在前方,要命的一劍亦正朝自己下腹處閃電攻至。對方的速度顯然比他快上幾籌,所以他雖已在疾退,但主動卻全操在對方手內。
際此生死關頭,徐子陵運起短戟,更發揮出短戟旋轉的特性,絞擊在對方刺來的劍上。接戰以來,他尚是首次接到對手兵刃的實體。由於短戟獨特的結構,本是最擅於鎖纏敵人的兵器。豈知戟劍相交,竟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首先徐子陵感到貫注在戟身上的真氣一下子被敵劍吸乾了,接著敵劍生出一股粘貼之力,教他連抽回短戟都有所不能。徐子陵臨危不亂,正要棄戟逃命時,對方的長劍像毒蛇般附戟而上,搠入他的小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