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冊子之爭
雪夜裏,寇仲閃電般竄過數座房舍,不片刻已肯定沈落雁不在家中。雖然沈落雁也像其他人般聲勢洶洶的在搜捕他們,但寇仲總覺得和這個俏軍師有某種微妙的關係,可作商量。對沈落雁來說,這本冊子代表了瓦崗軍的整個實力分布和情報網,實是無比重要。兼且是從她手上失去,當然由她負上責任。所以這交易不愁她不屈服。問題是如何可聯絡上她。
沈落雁的閨房漆黑一片,莊院內亦不見加強防衛。寇仲雖如入無人之境,但心中卻是充滿挫折和失落感。苦待久久,仍不見沈落雁回來,無奈下寇仲只好準備回去與徐子陵再研究策略。當他掠過高牆,落在附近一所民房屋頂時,心中忽現警兆。寇仲非常機警,立往橫移,豈知左腳踝一緊,已給繩子一類的東西纏個結實。
寇仲大吃一驚,想以最迅快的手法拔出背上大刀,才記起大刀早於救援徐子陵時擲失了,在拔了個空時,已給人扯得翻下瓦背。一縷指風由下襲上來,點往他背心要穴。寇仲臨危不亂,運轉真氣,雙掌反拍敵人。那人想不到寇仲如此了得,倏地退往窄巷一端,避過了寇仲的掌風。
寇仲「砰」的一聲背脊著地,剛彈起來,一股奇異的勁氣從纏足的索子透體而入,剎那間走遍全身經脈。寇仲虎軀劇顫,登時手腳酸麻,跌回地上去。一道黑影掠了過來,舉腳輕輕蹴在他右腰眼處。寇仲右腰登時疼痛欲裂,不過體內真氣迅速生出反應,由天靈穴狂瀉而下,不但化去了酸麻的感覺,還擋住了對方由腳尖送入右腰眼的氣勁。
正要反擊時,那人俯下身來,探手往他胸口拂來。寇仲這才看到對方一身夜行衣,還戴了頭罩,只露出雙目和口鼻。寇仲心叫來得好,施展屠叔方教下的截脈手法,指尖先畫上對方腕脈,才用手法一把抓著他。那人顯是想不到寇仲竟仍有反抗能力,軀體一軟,給寇仲扯得倒入他懷裏去。寇仲那敢猶豫,趁那人仍未能化解他指尖送入封鎖脈穴的勁氣時,翻身把對方壓個正著。那人竟嬌哼一聲,旋被寇仲纏緊了四肢,動彈不得。
寇仲大為得意,暗忖原來是個娘兒,觸手之處還生得非常豐滿。收回點鎖她脊椎要穴的右手,一把揭掉她的頭罩。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如雲的秀髮瀑布般瀉落在窄巷積雪的地面,借雪光的反映,暗黑裏她的眸子像寶石般閃爍著精光,赫然是那充滿陽剛美態的宋玉致。寇仲愕然道:「原來是你!」宋玉致不但沒有半點害羞,還冷冷道:「我們來作個交易吧!」
寇仲興起要占她點便宜的衝動,例如吻吻她的香唇之類,看她是否仍能如此無動於衷,但卻給她冷靜的神態所懾,不敢冒犯,笑嘻嘻道:「若是用妳的身體來作交易,就可免談,因為寇爺我是不受女色引誘的高手。哈!原來纏著本少爺大腳的是美人兒妳的軟鞭。真厲害,平時是否紮在妳的小蠻腰上?」想起她乃宋閥閥主「天刀」宋缺的女兒,身分尊貴無比,而自己卻可「全面」接觸她的肉體,不由一陣興奮刺激。
宋玉致黛眉輕皺,嘆道:「不要這麼得意!你的功夫還未足可勝我,只不過我失於輕敵,摸不透你的底子,才倉卒誤事罷了!你若再對我說輕薄話,又或對我再有進一步的不軌的行動,除非事後殺了我,否則必教你禍患無窮。」寇仲奇道:「妳倒像在鼓勵我仍可繼續壓著妳動人的身體?對妳們高門大族的仕女來說,給我這個連寒門都談不上的小子這麼佔了便宜,該有足夠理由去自盡才對哩!」
宋玉致淡淡道:「橫豎已給你壓著,多壓半晌又有甚麼關係。好了!可以談正事了嗎?」寇仲又伸手按著她的肩井穴,微笑道:「美人兒真懂裝模作樣,原來快衝開被鎖的穴道,所以故意拿話來誆我。嘻!我走了!」
宋玉致雙目精芒一閃,輕輕道:「不要走,你若走了,誰來給我遮擋雨雪?」寇仲首次對這風姿獨特的美女泛起莫測其高深的感覺,自己雖似佔盡上風便宜,其實主動權卻操在對方手上。宋玉致道:「你該知我並非存心傷你性命。看在這點上,可否作個交易呢?你不是要找沈落雁談交易嗎?」
寇仲苦笑道:「妳倒看得透澈,算我怕了妳哩!宋師道是令兄嗎?妳定是知道我和他有過交情,所以估料我絕不敢動妳。」宋玉致淡淡道:「你們是街知巷聞的人物,誰不清楚你們的事。而若非早在三個月前便由二哥處知悉你們的本事,卻低估了你的進境,今夜就不會因輕敵而被你這樣輕薄。不過感覺卻也不錯,你亦不惹我討厭,噢!你怎可如此……」
寇仲翻到一側,坐了起來,尷尬道:「這是正常男人的自然反應,宋小姐原諒則個。」宋玉致立即衝開了穴道,坐直嬌軀,微嗔道:「看你並非存心如此的份上,我放過你吧!但你必須將此事忘記,若我知你有向任何人提起,必會要了你的小命。」言罷低頭為他解開腳上的鞭索。
看著她散垂的秀髮,寇仲有點弄不清楚和她的關係,試探問道:「你剛才來勢洶洶,為何忽然變得如此體貼溫柔?」宋玉致把長達五丈的軟鞭纏在腰間,冷冷道:「誰對你溫柔體貼了?我更沒說不會再跟你動手,只不過見你這人本性還算純良,才對你客氣點罷了!」
寇仲怔了半晌後,搔頭道:「我真不明白你哩。」宋玉致把嬌軀挪開少許,黑白分明的美眸凝望著他,淡然道:「誰用你來明白。好好的聽著,現在的形勢擺明是你們遲早會給瓦崗軍找出來。不要以為我是危言聳聽,沈落雁派人飛報李密,請他遣派鄭蹤回來參與搜捕你們的行動,此人外號『飛羽』,精擅追蹤尋人之術,還養有可追蹤尋人的靈鳥。只要他來到,你們定無所遁形。」
寇仲大為驚詫,同時恍然當日難怪沈落雁敢誇下可連續擒拿他們三次的海口,原來有此人在暗中出力。嘻嘻一笑道:「不要那麼瞪著我。看!我們相遇在一個多麼奇怪的場合。這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天又下著大雪,而我們則敵友難分的要談交易,哈!真是好笑。」宋玉致露出深思的神色,旋又不悅道:「你是否當我在說謊話來嚇唬你?」
寇仲微俯向前,虎目射出懾人的精芒,深深的瞧著她道:「直至現在妳仍是看不起我。哼!我兩兄弟從來都不用人來可憐我們的。妳想要的不外是沈落雁的名冊,有本事就來偷來搶吧!我寇仲對談甚麼交易都沒有興趣了。」言罷長身而起,拍掉少許染滿身上的雪花,微微一笑,便要離開。宋玉致也霍地站起冷冷道:「不要走!」
寇仲盯著她腰間的特長鞭索,哼道:「我知道妳的法寶了,再試就不靈哩!」宋玉致傲然道:「你當我宋家是甚麼人,既擒你不下,還會厚顏二度出手?你若不想離城,就有那麼遠滾那麼遠。更莫要讓我再遇上你,那時必教你後悔莫及。」
寇仲毫不動氣,笑嘻嘻道:「美人兒息怒,妳既有這麼好的心腸,只要不是要我交出冊子,又或說出連本少爺都不知道在何處的楊公寶藏,就萬事有得商量。」宋玉致沒好氣道:「你以為自己是甚麼東西?無端端我為何要冒開罪瓦崗軍之險來幫助你們?而且你的小命眼看不保,還要緊攬著對你們沒有絲毫用處的冊子不放。」寇仲哈哈一笑,飄然去了。宋玉致氣得直要跺腳,卻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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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勣的書房內,素素和徐子陵聽罷了寇仲遇上宋玉致的經過後,前者擔心道:「我們怎辦才好?若論追蹤尋人之術,瓦崗軍裏『飛羽』鄭蹤可穩坐第一把交椅,縱使我們逃出城外,遲早亦會給他追上。」徐子陵哂道:「早交過手了。他最厲害就是那頭通靈怪鳥,我們才不怕呢。」
素素責道:「不要那樣自滿好嗎?」寇仲沉吟半晌,笑起來道:「不若我們大搖大擺走出去,那就怎都可見到沈落雁吧!」
徐子陵搖頭道:「那會使沈落雁下不了臺。況且她最怕是冊子內容洩漏了出去,而非毀掉那冊子。」素素垂頭道:「若沒有姐姐這個累贅,你們現在就不用那麼傷腦筋了。」兩人連忙好語安慰。
徐子陵搔頭道:「我們千方百計的想辦法,但大多不切實際,為何不試試硬闖離城,只要有一個人溜得出去,就可和沈落雁討價還價。」寇仲聽得大為心動,問道:「你小腹的傷勢如何呢?」
徐子陵低聲道:「說來你也不會相信,我的感覺比以前還要好。」寇仲大為興奮道:「那可不同了,我們索性放手大幹,把滎陽城鬧個天翻地覆,你們還記得沈婆娘家裏那十桶火油嗎?」徐子陵的眼睛立時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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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勣府第的馬廄首先起火,四十多頭馬兒奔了出來,由敞開的後門狂奔到街上。接著宅內冒起多處火頭,溶掉的冰雪,反加強了火勢。府內大部分的人手,均抽調往搜索三人的行動,慌亂下婢僕紛紛逃生,火勢迅速蔓延,幸而因有高牆阻隔,又下著大雪,才不會波及鄰宅。當搜捕隊倉皇趕來時,另一邊沈落雁的莊園同時起火,使瓦崗軍疲於奔命。此時沈落雁俏立一處瓦面之上,身旁除了「野叟」莫成外,還有一隊多名的瓦崗軍精選高手。
情報像天上正下著的大雪般不斷由手下報來,但沈落雁只是漠然地看著遠處竄起的兩處火頭,而火勢明顯已受到控制。莫成踏前一步,來到沈落雁身後,恭敬道:「看來都是那兩個小子搞出來的把戲。真不明白為何徐子陵給楊虛彥刺了一劍,不但沒有送命,還可以出來搞風搞雨?」
沈落雁嘴邊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淡淡道:「我並沒有低估他們,可是仍處處失著。現在平心靜氣想想,該是因他們正不斷進步,不但武功日漸高強,才智亦隨經驗增長,變得非常難纏。」莫成冷哼道:「無論他們變成了甚麼樣,今晚都要命喪於此,鄭蹤剛趕抵此處,現隨了徐爺去布置攔截的羅網,保證他們再逃不了多久。」
沈落雁冷喝道:「成叔!你動氣了。」莫成愕然以對。沈落雁冷靜地道:「想由他們身上追出楊公寶藏的人,多不勝數。而事實是直至現在,仍沒有人可奈何他們。假若我們仍是輕敵如故,最後只會一敗塗地。冊子一事關係重大,若給他們攜走,我只好一死以贖罪。」
此時有人來報,已截停了從徐府逃出來的馬群,卻不見三人蹤影。莫成嘆道:「滎陽城這麼大,只要他們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都會使我們大費工夫。」沈落雁搖頭道:「不!我太清楚他們的性格了,尤其寇仲那小子,沒有甚麼耐性,今晚必會全力搗亂並趁機逃走。」頓了頓續道:「最令我奇怪的是為何他們似能知悉我們整個搜捕行動,在城內來去自如,就像親耳聽到我和世勣的計劃似的。」
就在此時,徐子陵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沈落雁!有沒有時間說幾句閒話?」沈落雁一眾同時色變,回頭望去。只見大雪紛飛下,徐子陵昂然立在一所民房屋脊處,說不盡的從容閒定,儒雅風流。沈落雁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深深感到徐子陵真的長大了。再非她以前印象中愛耍頑皮的大孩子。這不單指他挺拔的外形,最重要還是他從重重危機苦難中培養出來的氣度和丰采,那構成了徐子陵別具一格的攝人魅力。
未待她說話,眾人早飛掠過去,把他圍了起來,一派劍拔弩張之局。沈落雁收攝心神,飛掠而去,瞬那間來到徐子陵所站的屋脊上。兩人目光緊鎖,都是百般滋味在心頭。徐子陵微一點頭,淡然道:「我們由嘻笑遊戲,變成以生死相抗的大敵,這事每想起來也教人惆悵。」
沈落雁芳心的滋味更是難以形容。現在徐子陵的臉色仍帶點失血後的蒼白,但卻無損他儒雅文秀的氣質,反多添了種歷經苦難後的幽鬱和成熟感。她一生中,雖曾對幾個男人動情,但因以劻助李密得天下為目標,故把兒女私情擱擺在一旁。甚至乎設法使自己變得冷酷無情,任何事只從功利的角度去作考慮。
遇上寇仲和徐子陵後,每次要對付兩人,她都要經過內心的掙扎。但當時她只以為自己是因愛才而生出這種心情。她更清楚自己事實上很喜歡見到他們,和他們針鋒相對能使她回味無窮。但仍未想過會對他們任何一人動了男女之情。直到知道徐子陵被楊虛彥所傷,生死未卜之際,她才猛然發現到「徐子陵之死」,對她確會造成難以抵受的打擊。那就像失去了些甚麼最珍貴的東西似的。
現在要與這年紀少上自己三、四年的年輕高手以仇敵的身分正面交鋒,其心情的複雜矛盾,可想而知。深吸一口氣後,沈落雁以最平靜的語氣道:「是否走投無路了?」徐子陵雙目精芒電閃,夷然不懼的掃視四周的敵人,若無其事的道:「先命他們站遠一點,否則我立即出手殺人。」
沈落雁冷笑道:「不要過分高估自己,我可命他們退下,但絕不是因怕了你的威脅而這麼做。」徐子陵淡淡道:「我的威脅還包括一項妳永遠取不回的冊子,但或且妳不會相信,我此來是蓄意把冊子還妳,免得妳負上罪名。不過妳慣了以怨報德,所以無論妳有甚麼想法,我也不以為怪。」
沈落雁默然半晌,揮退手下,嘆道:「在這人人不擇手段爭霸天下的時刻,甚麼恩恩怨怨只是一種浪費。這樣吧!你若交出冊子,我可保你們安然離城。」徐子陵搖頭道:「這怎麼足夠?我還要你保證以後無論任何原因,只要不是我們挑起,就不能夠來找我們的麻煩。」
沈落雁哂道:「瓦崗軍作主的人是密公而非我沈落雁,縱使我作出保證亦是徒然。」徐子陵無可奈何的聳肩苦笑道:「難道我要等密公回來嗎?妳是這裏作主的人,現在只好將就點來找妳。假若日後密公推翻妳的承諾,我絕不會怪妳。」
沈落雁芳心一顫,恍然在寇仲和徐子陵兩人中,為何會對徐子陵比較有好感,皆因他總透著一種正直和真誠的氣質,不似寇仲玩世不恭式的油滑。她本身是狡猾多智,行事不擇手段的人,卻偏對徐子陵這種她自己欠缺的特質動心,實是異數。
徐子陵正不斷留意周遭的變化,此時瞥見徐世勣和一眾得力手下趕至,出現在左方十多丈外一所大宅的屋脊處。但當然弄不清楚是否有「飛羽」鄭蹤在內。沈落雁遙向徐世勣打了個一切由她來處理的手勢。脈脈瞧了徐子陵片晌,柔聲道:「好吧!我答應這條件,冊子在那裏?」徐子陵壓下心中狂喜,低聲道:「妳立即撤退東城門的手下,打開東門,讓寇仲先離去,然後再由妳單獨一人陪我出城,我就把冊子還妳。」
沈落雁嘆道:「小陵你仍是經驗未足,這麼說冊子定是在你手上,因為寇仲必須盡速送素素往安全地點……」徐子陵打斷她道:「妳想反悔嗎?」
沈落雁知徐子陵看穿了她以言語試探的企圖,微笑道:「當然不是!珍重了,我的小情人。」徐子陵因她無端的一句「小情人」而發怔時,沈落雁飄飛開去,落到徐世勣之旁,交頭接耳起來。徐子陵到這時才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幾經波折後,他們終可離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