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棄堡之盟
三人馳離綠州,同是踏足黃沙,心情與先前絕對是天淵之別。首先是令他們寢食難安的獵鷹被箭射中左翼,悲鳴而去,使他們回復自由自在。其次是馬兒飽食歇足,加上輸入真氣,變得生龍活虎,使他們大增把敵人拋離甩掉的本錢,在這場你追我逐的虛耗戰中佔盡上風。
此時離天明尚有半個時辰,寇仲忽然哈哈笑道:「我們定是天生要被人窮追猛打的命運,在關內如是,來到塞外亦如是。」跋鋒寒減緩馬速,微笑道:「少帥不知自己是多麼幸運,頡利一向算無遺策,少有失手,今趟勞師動眾,更冒被突利攻襲之險,仍是白費時間與心思,丟人現眼。只此足令少帥立時揚威塞外,任誰都不敢對少帥掉以輕心。」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們追討羊皮一事卻要泡湯,最糟是明明被杜興和許開山出賣,他們仍可把責任推個一乾二淨,不能找他們算賬。」寇仲恨得牙癢癢的道:「這兩個傢伙太可惡啦!」
跋鋒寒領著兩人馳上一座小丘,勒馬停定,環目四觀,欣然道:「兩位大哥請放心,小弟現在比這以前任何一刻,更有把握把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追回來,雖然可能非是原來的羊皮,總之有人要負上全責賠給我們,除非他不想活命。」
寇仲一呆道:「你想找馬吉算賬?」跋鋒寒雙目殺機大盛,冷然道:「馬吉甘心作頡利的走狗幫凶,當然要為八萬張羊皮負上全責。」
徐子陵訝道:「你不是說過馬吉行蹤飄忽,居無定所嗎?該到那裏找他?」跋鋒寒唇角逸出一絲笑意,道:「這叫走得和尚走不了廟,小弟恰好曉得馬吉洗贓的秘密工場設在那裏,每趟在燕原集交易後,他會親自督師把贓物送回工場,由手下匠人改頭換面,再脫手出售。來吧!我們就先一步到那裏去,恭候馬吉的大駕,今次縱有天王老子都再不敢為他撐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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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勒馬叫停。寇仲和跋鋒寒任馬兒衝到十多丈外,勒馬掉頭回來。經過三天兼程趕路,不但把頡利遠遠甩掉,還離開小戈壁,抵達那兀江西岸的大草原。遼闊的高原上空,發亮的銀白色雲團閒適地自由飄浮,傘子般遮擋著午後的春陽,造成雲移蔭動的草原奇觀,湖水反映陽光,寶石似的閃閃生輝。
長風徐來,拂人衣襟。寇仲來到徐子陵旁,道:「甚麼事?」徐子陵閉上眼睛,指著遠方道:「舍利到那邊去哩!」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石之軒?」徐子陵睜開虎目,點頭道:「那感覺微不可察,可見石之軒是在頗長的一段時間前路經此處。」
寇仲道:「往那邊走是甚麼地方?」跋鋒寒搖頭道:「我從沒到過那一區,現在我們必須作出選擇,究竟是石之軒還是馬吉?」
寇仲頭痛的道:「若錯過今趟機會,是否仍可找到馬吉?」跋鋒寒道:「肯定是非常困難,卻非沒有可能,他怎都是有跡可尋的。」
寇仲斷然道:「那就暫且放過馬吉,先幹掉石之軒再辦其他事。」跋鋒寒思索道:「真奇怪!石之軒究竟在躲避甚麼?竟要到那麼僻遠的地方去?」
寇仲道:「會否是陰癸派的人?」徐子陵吁出一口氣道:「感覺又消失哩!希望可以在黃昏前追上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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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塵頭大起,一隊由十多頭載貨駱駝和百多騎士組成的團隊,橫過草原而來。跋鋒寒凝視觀察半晌,道:「是大食國來的商人,你們稍待片刻,小弟過去問路。」言罷策騎馳去。寇仲和徐子陵趁機下馬讓馬兒稍息,追蹤石之軒近十天後,跋鋒寒這頭識途老馬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徐子陵對舍利的感應若斷若續,此刻又再感應不到石之軒所在。寇仲苦笑道:「石之軒這老狐狸真不簡單,來到塞外仍這般厲害,教我們摸不著他的屁股。」徐子陵道:「他採取的是迂迴曲折的路線,確像一心要撇掉某個緊追在身後大敵的樣子,有誰能令他如此害怕?失去金環真夫婦的幫助,師妃暄該沒法跟來,而師妃暄也沒資格令石之軒如此害怕。」
寇仲皺眉道:「此正是令小弟大惑難解的地方,金環真夫婦只能在百里的範圍內對舍利生出感應,在這一望無際的平野,只要跑快點即可逸出百里的範圍,即使有金環真夫婦之助,陰癸派仍沒可能深入數千里的直追到這裏來。」
此時跋鋒寒問路完畢,奔回來笑道:「你們可知前方有些甚麼東西?」寇仲夷然道:「你不說出來,我們這對初抵貴境的小子如何曉得?」
跋鋒寒欣然道:「我是多此一問。從這裏朝西走兩天,將到達黑水南岸赫赫有名的統萬城,意即『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可非一般逐水草遷移的部落可比。」寇仲訝道:「竟有如此地方?」
跋鋒寒道:「你們漢人該對建設此城的赫連勃勃耳熟能詳,因他在晉朝時建立北朝十六國之一的夏國,更乘晉室內亂領軍南下,攻克長安,自立為帝。赫連勃勃乃史上有名暴君,曾堆砌人頭號曰骷髏台,對手下亦是極端殘忍,動輒剜眼割唇鉤舌斬首,結果只傳一代,就給北魏滅掉。」寇仲道:「石之軒會否到統萬城去?」
跋鋒寒道:「這要看我們的運氣,現時作主的是靺鞨黑水部的鐵弗由,已無復建城時的盛況。」徐子陵道:「好吧!我們就到統萬城碰碰運氣。」
談笑聲中,三人朝茫茫原野繼續漫長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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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刀似的下弦殘月,掛在西邊天上。策騎緩行,日夜不停的急趕三百多里路後,他們均有點失落,因為徐子陵感應不到邪帝舍利。
跋鋒寒仰首觀天,道:「若我所料不差,日出前會有場大雨,我們最好能找得個避雨的地方。」徐子陵訝道:「天氣不是很好嗎?鋒寒兄憑甚麼推測會下雨?」
跋鋒寒道:「在大草原生活的人都有一套預測天氣的方法,不懂者會非常吃虧。子陵看看天上面的雲是否狀如棉絮,離地特高,且空氣中水分充足。所謂棉花雲、雨快臨。這判斷該有八成準繩。」寇仲大喜道:「這預測天氣的方法對行軍非常管用,快說來聽聽。」
跋鋒寒傲然道:「我的測天術在大草原不排第一亦可排第二。其術可大分為三部分,就是望雲、察風、觀物。若能把三者合在一起作推測,可達十拿九穩的地步。」徐子陵亦大感有趣,道:「少時常聽老人家說甚麼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大概就是這類積累經驗而來的觀天術吧。」
跋鋒寒道:「就讓我們從望雲入手,從其形狀、數量、分布、移動和變化,分辨出何謂魚鱗天、鯉魚斑,又或炮台雲、懸布雲,對這些有了認識,包保少帥回到中土與人爭霸時,不但是料敵如神的統帥,更是測天的高手。」寇仲長笑道:「僅只是得此秘術,小弟已感不虛此行。」
徐子陵遙指前方道:「那是甚麼?」兩人循他指示瞧去,莽莽草原遠處,一座小山丘上,屹立著一座堡壘般的建築物,分作三層,最高層是聳峙堡上的高台。跋鋒寒精神大振道:「那定是統萬城南面的赫連堡,我們有避雨的地方哩!」
寇仲猶豫道:「現在是甚麼時候。堡內的人會歡迎我們三個不速之客嗎?」跋鋒寒笑道:「它只是座荒廢十多年的破堡!我們趁機好好休息,明天才入統萬城。」話猶未已,天上風雲變色,大雨欲來。跋鋒寒催馬前進,大笑道:「少帥該對我的測天術信個十足了吧!」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策騎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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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據丘頂的白色城堡像幽靈般俯瞰大地,對照頭灑下的大雨似是完全無動於衷,對自身因日久失修致既殘且缺的軀體毫不在乎。三人冒雨來到門不成門的入口前,大呼痛快。跋鋒寒仰面任由雨水洗滌,微笑道:「兩位可知這座小堡壘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建造出來的?」寇仲哈哈笑道:「正要請教。」
跋鋒寒嘆道:「赫連堡的堅固在草原上是非常著名的。建造的方法是以一種特別的泥土,摻和牛羊之血層層鋪築,再堆柴燒烤。每築好一層,赫連勃勃就命兵士以大鐵錐錐之。如錐入一寸,即殺築牆者,如錐不入,改殺兵士。兩位可以想像,如此築出來的堡壘,是否其堅可以礪刀斧?」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我的娘!是否整座統萬城都是這麼建出來的?」
「少帥猜個正著。」三人同時劇震,不能相信地望進破門裏古壘內只可容數十人的黑暗空間去。大雨愈下愈急,打在堡壘牆上,發出響亮的清音。寇仲雙目殺機大盛,卻從容道:「原來是祝宗主親臨,這該叫有緣千里能相會,又叫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休怪我們不肯放過良機!」
祝玉妍從黑暗裏走出來,到達差一步就棄暗投明的暗黑邊緣處,立定門內,冷笑道:「無知小兒,憑你們三個有何資格把我留下來。」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資格?當年在洛陽妳老人家當然有資格說這番話,現在嘛,就要先問過本人的劍哩!」
祝玉妍發出一陣嬌笑,嬌喘細細的道:「不再和你們胡鬧,言歸正傳,你們有沒有興趣和我合作殺死石之軒?」她的聲音令人有種百聽不厭,心顫神動的強大感染力,三人頓時減去幾分敵意,戰意大減。
寇仲心知肚明受到她魔功影響,皺眉道:「少說廢話,我們間再無合作的可能。」祝玉妍平靜地道:「為表示我想合作的誠意,我破例向少帥說明一件事,就是上官龍並非我陰癸派的人。」
跋鋒寒沉聲道:「那他是誰?」祝玉妍淡淡道:「他是來自塞外回紇一個神秘教派,與我們雖有淵源,卻只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做的事,該不用由我負責吧!」
徐子陵道:「金環真夫婦是否落在妳手上?」祝玉妍愕然道:「子陵為何會有此一問。」
三人敢肯定她不是弄虛作假。因為以她的身分地位,理該不用為這等事撒謊。若非陰癸派,究竟是誰擄去金環真夫婦?而除去陰癸派,尚有何家派有如此實力,金環真兩人肯定不是省油燈。寇仲沒好氣的道:「坦白說,現在既曉得祝宗主是要去尋石之軒晦氣,我們就暫且停戰,不過合作之事再也休提。」
祝玉妍幽幽輕嘆,自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味兒,最奇怪是她仍是隱在入口內的黑暗中,與黑暗融為一體,但只是她的聲音已是足可引人遐思,想像無窮。只聽她以年輕充盈誘惑力的聲音娓娓道:「你們或者不會相信,石之軒現在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你們想聽聽原因嗎?」
跋鋒寒苦笑道:「祝宗主請賜教。」祝玉妍默然片晌,柔聲道:「因他知道只有我才能殺死他,由於我已立下死志,決不容他利用舍利內的死氣來縫補他致命的破綻。」
三人都聽得心顫神移,她的語氣帶著深如汪洋的似水柔情,說的卻是為除去石之軒而立下的生死狀。祝玉妍續道:「只有與石之軒同歸於盡,始有可能破掉他的不死印法。捨此再無別法,你們相信嗎?」
整個大地盡在茫茫風雨中,變成一個水的世界,可是三人卻像把正灑在身上的狂雨忘掉,耳鼓內只響動著祝玉妍說的話。假若石之軒和祝玉妍兩個魔門最頂尖的人物鬥個同歸於盡,還有甚麼比這更理想的結局?
寇仲道:「我們可以幫上甚麼忙?」祝玉妍嗔罵道:「死小鬼!居心不良,聽到奴家要和石之軒來個玉石俱焚,立即換過另一副油腔滑調,不嫌太著跡嗎?」
雨勢轉大。冷颼颼的雨水隨風四面八方一陣陣的打下來,無數臨時的小瀑布從赫連堡的破頂鑽孔穿洞地沖鑽著,天和地再分不開來。徐子陵淡淡道:「祝宗主曉得石之軒在哪處嗎?」祝玉妍不答反問道:「你們為何要到統萬城去?」
跋鋒寒道:「我們是要找一個叫馬吉的人。再從他身上追尋肆虐東北的狼盜蹤影。」祝玉妍道:「你們若有合作的誠意,就留在統萬城等我的消息。」說罷沒進堡內的黑暗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到剛才發生的事不可思議。祝玉妍竟央他們合作去對付石之軒,可見祝玉妍要毀掉石之軒的決心。跋鋒寒飛身下馬,道:「走啦!進去吧!」
赫連堡共分三層,是座寬橫約二十步的堡壘,內裏建有石梯貫通各層,最頂處是座望台,把堡壘的高度延伸至離地達十丈,彷如石塔。雖有破毀,但堡身仍大致保待完整,厚達兩尺的堅固城門,足可抵擋檑石的猛烈撞擊。
四周盡是平野,可是因建於丘頂高處,確有一夫當關的懾人氣勢。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雨水無孔不入的從上層的縫隙滴下來,石階則成層層淌流的引水道。下層地面佈滿柴枝炭燼石塊和旅者遺下的殘餘物件,幸好牆身開有射箭的小窗孔,空氣流通,故沒有腐臭的氣味。
徐子陵凝立不動,壓低聲音道:「石之軒到過這裏,且停留一段頗長的時間。」兩人聽得精神大振。跋鋒寒濕漉漉的來到其中一個小方窗旁,朝外望進風雨翻騰的天地去,沉聲道:「石之軒的不死印法究竟出了甚麼問題?聽祝妖婦的語氣,好像若他的不死印法沒有破綻,誰都奈何不到他。」
寇仲為馬兒解下馬鞍,道:「陵少曾和他交手多次,比較清楚。」徐子陵緩緩道:「大約在四十年前,石之軒從佛門偷學得正宗玄功,再配合魔門花間和補天兩派的秘技,創出震驚正邪兩道的不死印法,隱為統一魔道的超卓人物,就在此時,遇上慈航靜齋派出來專門對付他的碧秀心,一場史無前例極盡詭奇能事,為外人無法想像的鬥爭,由此展開。」
「轟隆!」一個驚雷落在堡外近處,震得各人耳朵嗡嗡作響,電光劃破黑暗,照得遠近平野山坡明如白晝,現出樹草狂搖亂擺的可怖情景。跋鋒寒歎道:「我還是道行未精,方才的綿絮雲狀如城堡,該是打雷的徵象。繼續說吧!」
徐子陵來到跋鋒寒身旁,挨著窗洞的牆壁,往外瞧去,道:「這場鬥爭本該以碧秀心讀過《不死印卷》以致香消玉殞而結束,但事情卻非如此,石之軒因種情太深,更因接受不了親手把最心愛女子害死的殘酷事實,性格出現分裂,一邊仍是冷酷無情的邪派頂尖高手。另一邊卻是悲苦自責,情深如海的失意者。石青璇更成為他難以捨割的包袱,不死印法再非無隙可尋。」
跋鋒寒倒抽一口涼氣道:「世間竟有此等異事,如非由子陵親口道出,我會不敢相信。」寇仲過來摟上兩人肩頭道:「若加上祝玉妍仍殺不死石之軒,恐怕我們以後再難好好的睡覺。」
「轟!」另一個驚雷和閃電不分先後的在赫連堡上空爆響閃亮,震得整座堅固的石堡顫動起來,令人生出身處險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