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才」四人組
一
「哇──!」
金田一突然被散落下來的東西砸到,大叫了一聲。
「啊,阿一!」看到眼前的慘狀,七瀨美雪也叫出聲來。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腳步聲與兒子極為相似的,金田一的母親也跑上樓來。她猛地把門推開,說道:「你在玩什麼呢!」說著一把拉住兒子的馬尾辮。
「痛!好痛!幹什麼呀!」
「不幹什麼,別犯傻了,趕快收拾好屋子,午飯馬上就做好了。」
金田一被落下來的四個紙箱和一大堆的衣服、被子壓在地上,母親顧不得幫他,正要跑回廚房,金田一一把抓住母親的腿喊道:「誰犯傻了!」接著說,「真是見死不救,兒子都快被壓死了……」
「真煩人,沒出息。這種小事一個人是可以應付的。」
「啊,阿姨,您還是幫他一把吧……」美雪說。這時,金田一正拚命地把壓在身上的東西撥開。
見此情景,母親不情願地伸出一隻手,二人合力把金田一從紙箱堆裡拽了出來。
「嘿,差點就沒命了,要是做大掃除的時候被砸死,可真成了別人的笑柄了。」金田一撣了撣身上的灰說。
「你的牢騷還真不少呢。」母親又揪起他的小辮。
「好痛!誰讓媽媽說開學之前不收拾好屋子就要扣零用錢的呢,所以才……」
「那當然,暑假都快結束了,房間裡不能總是亂七八糟的呀。」
「房間太小,沒辦法呀。」
「如果要想整理的話,所有的東西都要搬到壁櫥裡!」
「可是除了不要的東西,壁櫥裡幾乎沒有我的東西。雖說是我的壁櫥,但是都是媽媽拿的毛巾、肥皂、盤子和刀叉什麼的,看!看!」
說著,金田一打開了一個佈滿灰塵的紙箱。
「啊呀!真的,不好意思。」
「真是的!」
「原來在這兒呀,竹鹽香皂。還以為找不到了呢。」
「媽,就是這麼一來,家裡面才越變越小。」
美雪覺得金田一說得有理,噗地笑了一聲。
「美雪,有什麼好笑的?」
「阿一還說別人呢?看……」美雪一邊忍著笑,一邊指著堆在床下和桌下的漫畫雜誌。
「那一大堆漫畫,至少積攢了一年多,不把那些扔掉,房間怎麼能收拾乾淨呢。」
「傻話!這可是我珍貴的收藏。」
「不過,已經很久不看了吧?」
「那也不能扔掉呀。」
「看看,還說別人呢?」母親有些嘲諷之意,並開始從紙箱裡取出東西。
「不過,這些盤子的確也派不上用場,就當是作為紀念好了……」
她撥開破報紙,拿出一個別緻精巧的青色咖啡杯,仔細端詳著。
「好漂亮的杯子,阿姨。」美雪說。
「是呀,這是在輕井澤買的,你還記得嗎?阿一,那時你還是小學生,大概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呀,我去過輕井澤,應該是小學五年級的暑假。」
「真值得懷念啊,那個時候原本是四天三夜的旅行,結果臨行那天把你一個人留在了那裡,你在那個有錢人家的別墅住了三個星期呢。」
「是呀,是呀,想起來了,那裡的夥伴都很好,每年都會給我寄賀卡……」
兩個人說著都陷入了回憶之中,一旁的美雪問道:「阿姨,這個杯子打算怎麼辦呀?」
「是呀,只用過一個夏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就拿出來用吧。」
「是呀,扔了怪可惜的。」
美雪看到這對母子的樣子,忍著笑說:「那就把報紙和箱子都扔了吧。」說著把散亂的報紙收到一起,這時金田一從身旁一把搶過說:「啊!這報紙是六年前的呀!看,有電視節目表!哇,我還記得這部動畫片,那時每天都看的,真值得懷念呀……」
金田一看著報紙一下子面容嚴肅起來。
「怎麼了,阿一?」
金田一沒有回答,繼續出神地打量著報紙。
美雪從旁邊瞥了一眼,金田一正在看社會版的小報導。
「……嗯……,淺間山中,發現遇難者遺體?這條報導怎麼了?」
金田一仍然沒有回答。好像凍僵了一樣,一直盯著那條報導,然後把報紙一團,塞進了褲兜裡,站起身子說:「媽、美雪!我今天要出趟遠門,下月的零花錢先借用一下。」
「什麼?幹什麼!」母親說道,看了一眼美雪。「大掃除和作業都沒做呢。」
「這個再說吧,現在顧不上。」
他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動作利落地從抽屜裡取出內衣和襪子,塞進一個大背包中。母親和美雪啞口無言。這時金田一又開始在堆放雜誌舊漫畫的書架上翻來翻去。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本舊雜誌。」他說著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滿是灰塵的舊雜誌。
「你要去哪兒!總該把房間收拾好吧……」
無視母親的催促,金田一又開始翻看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書桌抽屜。
「就是這個,賀年卡。我想今年也會寄來的……那傢伙叫什麼名字來的……嗯……」
「喂,阿一!你要去哪兒?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借你錢。」
金田一把剛才取出的舊雜誌擺在橫眉質問的母親面前。
「就是這裡!」
只見雜誌封面上寫著「輕井澤雜誌」。
二
夏末漸漸臨近。
風從微微打開的窗戶吹進。搖曳著窗簾,的確增加了幾分涼意。日光和一周前相比,已顯得十分柔和,感覺上已經斜射進了房間深處。
森林的綠色濃得讓人窒息,好像在惋惜高原之夏的短暫。
季節交替之時,我總會這麼想。
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會留在這個館中嗎?這座別墅簡直就是心靈的牢獄……
我背對窗子,站在桌前,拿出時隔六年的日記本。
它在上鎖的抽屜中靜靜地躺了那麼長時間,現在已顯得十分陳舊。把日記本拿在手上,用手指隨便翻開幾頁。
那個時候,它就是我傾吐心裡話的對象。
自從我把那個不可告人的事告訴它之後,就不再記日記了。
因為每每想記錄一些往事的時候,我總能想起那一瞬間,那個不該讓我看到的慘劇。
永遠無法抹去的罪惡感。
打開日記的最後一頁。
是六年前,夏末的日期……
「我看到了。
手在抖,膝蓋發軟,口中不斷湧上黏稠的唾液,簡直要叫出聲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可能也被殺掉了。
那個正在默默行動著的人影,像餓獸一樣發著喘息。
我慌忙躲到了佈滿蛛網的桌子下,悄悄窺視著。
手電微弱的光線照在全裸的屍體上,那種猙獰的樣態真恐怖。
也許不該說是屍體,它是如此僵硬,好像是狂風吹斷的枯樹枝。
我的下半身麻木了,一股暖流浸濕了褲子,嚇得尿了褲子。
真沒出息,可是已經來不及害羞了,一方面擔心尿的臭味會使自己暴露,一方面害怕尿的痕跡留在這裡,日後也可能被人發現。
可是,人影好像沒有注意四周,正集中精力給乾樹枝一樣的屍體穿衣服。見到此情此景,我連呼吸也感到恐怖。
從窗外時而流入的霧氣,阻止人作深呼吸。倘若被霧氣熏到喉嚨,就全完了。
絕對會被殺死的。
心跳的聲音恐怕都會被聽到。
不,難道……
腦中反覆湧動著這種想法,好像這樣屏住呼吸已超過了幾個小時。
(實際上,令人吃驚的是,後來用手錶推算,只有半個小時。)
人影總算給屍體穿好衣服,把它背到肩上,拾起地上的破布袋,正要起身。
但好像不太順利。沒辦法,屍體背不到身上。
人影喘著粗氣,把破袋往屍體肩上背,好像就是那個背包。
人影這次終於把這個奇怪的屍體背好,屍體肩上還背著那個背包,但好像又發現了什麼。
他手扶膝蓋,肩背屍體,彎下腰。然後,伸著脖子,張著大嘴,去抓掉在地上的手電筒。
那一瞬間,由於手電筒沒有關,我看得很清楚。
人影的真實身份,我看到了。
那個熟悉的笑容,現在成了猙獰的野獸,真是難以置信的一瞬間。
啊,多希望我什麼也沒看到。
無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他……居然殺了人……」
讀到這兒,一股戰慄襲來,真有一種要撕下來這一頁的衝動。
是的。把它撕下來!……不行。如果這一頁被撕下,燒毀,那麼,一切的罪行也會隨之毀滅。
不,這種罪行如果不為人知,那麼還會有新的罪行產生。
可是……那傢伙會找來的。
來到邪宗館,帶著那種罪惡之夏的面容……
真的沒事嗎?
把日記放在這裡。
窗外的樹木搖曳著。那種帶有預兆的騷動,刺激著耳膜。
突然想到一件事。然後坐在椅子上,拿起圓珠筆。
把日記本上的「名字」亂塗了一番,然後,又在上面塗了一層白色塗改液。
這樣就可以了。不會有人能分辨了。
不過這麼空著也不太好。
於是,等塗改液乾了之後,又拿起圓珠筆。
抬眼看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地寫下了「邪宗門」三個大字用來取代名字。
這是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暗號。不過,或許有人可以解開這個謎……
三
從新幹線的月台向外望去,一些富有現代氣息的建築物從四周的景物中浮現出來。
六年前,金田一和父母造訪這裡的時候,長野新幹線還沒有開通,輕井澤站還是個又小又破的車站。
記得當時,特快列車一到站,小販們就一邊吆喝,一邊在車站上走來走去。
美雪在一旁十分興奮,金田一則感到有些無聊,便對她說:「怎麼一下子變成這麼漂亮的車站了。」
美雪好像沒理解金田一的用意,回答也有些出乎意料。
「輕井澤可是長野冬奧運會冰球競技場呀。奧運會自然有很多國外的選手和遊客,為此,才開通了新幹線呀。當然,車站也要建得漂亮一些了。」
金田一顯得沒有興致,了無情趣。
「喂,美雪,你為什麼要跟來呀?這是我個人的問題。」
「我很擔心你嘛,什麼也不說就走,這可是很不尋常的事呀,而且兩個人來,可以從你媽那兒得到兩份旅行費……」
「總之,你跟到什麼地方我不管,但住宿我可不負責。」
「阿一,要住在什麼地方呀?」
「我嘛,事先打過電話,可以住到六年前的朋友那裡。」
「我也可以住在那裡嗎?」
「我可以幫你問一下。不過,人家要是不同意,就沒辦法了。」
「嗯,多謝了。」
「真拿你沒辦法。」
要是平時,金田一是很樂意和美雪一起旅行的。作為初次交往的對象,既是優等生,又是青梅竹馬的美少女,金田一自然很願意和美雪在一起。可是,只有這次……
金田一從褲兜裡掏出舊報紙,緊緊握在手中。
這是幼年時的小小冒險。還有丟在草叢中的背包。標有「DEJIMA」的背包,也許是報紙上那個遇難者「出島丈治」的物品。
也許那時,那個小聲說話的聲音與這篇報導有關……想著想著腦海中便浮現出報導中的「遇難」兩個字。
真的是那樣嗎?也許事故中有什麼「內幕」……
六年前,金田一由於恐懼而從地下室逃了出來。
可是,那也許不是幽靈的聲音。也許是帶有「DEJIMA」的人呼喊救命的聲音。
自己是捂著耳朵逃離現場的。如果再鼓鼓勇氣,也許還能救人一命呢。這麼一想,心裡有些悔恨之意。
對了。
那個時候,金田一把腳扭傷了。打開髒背包時,裡面有……
「是的,美雪!那本書帶來了嗎?」
正順著月台樓梯向上走的美雪,被金田一猛地一拉,差點兒摔倒。
「帶來了呀,小心點,好不好?」美雪撅著嘴,打開了肩上的小挎包。
「是這個吧?『邪宗門』,北原白秋的……在你爸的書架上找到的。不過,為什麼這麼舊呀?還以為是廢品呢!」
「好了,快給我!」
是破了皮的文庫本,金田一一把從美雪手中搶過書,翻開泛了黃的書頁。只見扉頁上寫著標題:「邪宗門」。
他抑制住興奮,繼續往後翻。
「……是詩集嗎?」
他定睛望著最初的那首詩。
「《邪宗門秘曲》:我在思索,末世的基督教切友丹天主的魔法。
黑船的船長,紅毛的不可思議之國。
紅色的玻璃,香氣誘人的康乃馨。
南蠻的絲織品,還有蒸餾酒和葡萄酒。
青目的多米尼加人誦著禱文,像夢中的語言。
禁制的宗門神,還有,血染的十字架。
顯微鏡下的芥子粒如蘋果一般。
用望遠鏡窺望天國。
石造的屋子。
油倒在玻璃壺中,點亮黑夜。
美麗的越歷機的夢沾滿了天鵝絨的香氣。
映照出珍奇的月亮世界中的鳥獸。
聽說,化妝的材料是從毒草之花中提取的。
腐石上油畫著瑪麗亞的像。
還有,青色的拉丁、波士頓的名。
充滿了美麗與悲傷的歡笑。
賜予我吧,幻惑的神父大人。
百年縮成一剎那,死後化成血的脊樑。
珍惜吧,這紅色的奇夢,願望是極神秘的。
主啊,今天讓我的肉體和心靈都浸滿香氣。」
第一次見到《邪宗門》,是在小學五年級的夏天。
那個時候他視其為漢字連篇的難懂書籍,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即使是上高中的時候,金田一也無法理解那些難懂的語句。只是……他總覺得是一些不可思議的話語的羅列。
這樣一來,雖然不明白意思,但用眼一掃就好像被拉進了一個美麗而又奇異的幻想世界。
簡直是語言的魔術……
可是……那奇幻的景象無論如何也浮現不出來。
他覺得第一次見到它的那年夏天傍晚,有些……
聽說,人腦可以把一個人的見聞歸納到一起。只是,喚起那些記憶需要一些玄機。
經歷了很多案件,金田一從經驗上推斷,這本《邪宗門》正是那個玄機。
「不行,什麼也想不出來……」
金田一一邊嘆息,一邊小聲嘟嚷道。
「阿一,阿一,你在幹什麼,這邊!」美雪在步行橋上向金田一招手道。
「哦!」
剛跑到站外,一股涼風便掠過了臉頰。
金田一透過夕陽,瞇縫著雙眼,雄偉壯觀的景色跳入他的視線,「是淺間山……」他心想,不禁說出了六年前母親告訴他的山名。
「啊,那個,好大,好像富士山。」美雪發出了與六年前的金田一相同的感慨。
「走吧,美雪。步行橋下應該有人在迎接我們。」金田一拿起美雪腳邊的旅行包,快步走下橋。
「等一下,阿一!」
金田一不顧美雪的叫喊,眼盯著約定的地點。這時一輛小型「朋馳」映入眼簾。
「就是那個吧?」說著,金田一正要跑過去,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金田一,助手席的門打開了,走出一位栗色長髮到肩的少年。
此人個子大約不足一百八十厘米,比金田一要高出近十厘米,給人一種成人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六年前的稚氣。
端莊的眼鼻、薄唇細顎、略帶栗色的頭髮,給人一種天然之美。
簡直如模特兒一般的美少年,不,從年齡上來說,應該是美青年。
他一邊直視著金田一,一邊緩緩走近。
「……研太郎?井澤研太郎!」
「好久不見,金田一。」原本高亢的聲音,經過變聲期已經變得低沉厚重。
「哇,你變樣了,研太郎!不僅個子長高了,人也變得穩重多了。」
「不過,你可一點都沒變呀。」
「你不會是奉承我吧。」
井澤研太郎看到了緊追在金田一身後的美雪,「那個美女是……」他輕聲問了一句。
「啊?研太郎,這句話不會也是奉承吧?」
美雪使勁拽了一下金田一的小辮,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我叫七瀨美雪。金田一媽媽委託我做他的監護人。請多關照!」說著,他神采奕奕地鞠了一躬。
「初次見面,我是井澤研太郎。」
「美雪,這傢伙小時候腦子很靈。曾幹過電腦編程。」
「真棒呀!」
「編程嘛,現在也在做。而且,也是一項不錯的收入來源呢,」
「真的嗎?是不是學生企業家呀?」
「我可沒那麼偉大,不過,最近倒是想過要進公司,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呀。」
「還像以前那樣有雄心呀。」
「其實我算不了什麼,其他三人才叫厲害呢。」
「什麼?其他三人,是指比呂,純矢……」
說到這,金田一回想著其他三人的面容。
比呂是嚴重的神經質,由於不願意與別人目光接觸,所以總是把帽簷壓得很低。繪馬純矢是繪馬的獨生子,家裡擁有豪華別墅。還有那個無可挑剔的美女……
「還有……常葉琉璃子。」
「是啊,現在他們可是小有名氣呢。聽說比呂刷新了獲芥川年齡最小的紀錄。純矢那傢伙畫一手畫,已經能夠賣出大價錢了,在日本文化繪畫展中,還獲得頭獎──『金筆獎』。雖然只有十七歲,已經可以稱得上畫家了。」
「嗯,是繪馬純矢嗎?難道就是……」美雪在一旁插嘴道。
「什麼,你知道他嗎,七瀨小姐?」
「知道,當然啦!雜誌上登過,不是美術雜誌,就是時裝雜誌。聽說他和一些藝術家朋友一起住在輕井澤的一個很有來歷的別墅中。嗯?剛才說的那個常葉琉璃子,就是那個小提琴家吧?」
「就是那個常葉。」
「呀,阿一,你可真有本事呀,有這些出色的朋友,我都不知道。」
「什麼呀,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這麼厲害。」
其實,他們發來的賀卡上都沒有提到過這些事。
「阿一從來都不好好看報紙。」
「沒有的事,電視節目表和小版塊新聞我會過目的。」
「小版塊新聞,是指社會版嗎?應該有很多案件吧?一定又是受到了爺爺的影響。啊,井澤,你應該瞭解阿一的爺爺吧?」
「金田一耕助,日本最有名的偵探。你這麼說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小時候。那時,我和琉璃子在郵局被誤認為是小偷,還是你來幫我們解圍的呢。你用道理說明我們不可能是小偷,說服了營業員,還當場抓住了真兇。」
「啊,是有那麼一回事。偽裝成駝背老太太的人,實際上才是真正的小偷。男式手錶的曬痕還留在他手上呢。真可笑呀。」
「一般人都注意不到這一點。況且,誰也不會想到男扮女裝呀,真不愧是名偵探的孫子呀。」
「然後和井澤成了朋友,又住到了井澤的別墅裡?」
聽美雪這麼一問,井澤研太郎微微一笑。
「不,那別墅不是我家的,是繪馬家的。園主是純矢的父親,我也是借宿。不只我還有比呂、琉璃子,這之後就說來話長了。」
「啊……」
研太郎忽然推了金田一一下。「走吧,去邪宗館吧。大家都等著呢。」助手席的門沒關,說著研太郎坐了進去,「暑假結束之前你們就要回去了吧?」
「如果我們能留到那時,那當然好了。」金田一說著,打開了後門。
也許是受研太郎的影響,金田一顯得很有風度。
「我也可以住在那裡嗎?」
美雪拍著手,很是高興的樣子。
「當然了,你可是位不尋常朋友的女朋友呀。」
「啊,不是的,我們可不是那種關係!」
美雪在一邊連連搖頭,而金田一卻對研太郎口中的那個「朋友」感到一絲奇妙。
六年前,他們四個人就這麼說,好像比普通朋友多了一層特殊意義,有些排他的意思。
這也沒什麼,他們四個人關係就是不尋常嘛。不過和六年前相比……
「好了,開車吧,遠籐。」研太郎對一旁的女司機說。
「好的,研太郎先生。」
那個被稱作遠籐的年輕女子,發動了引擎。她聲音明朗清亮,好像戲劇演員一樣。
其實,一切都像戲劇一樣。
「朋馳」車中的美青年,把他稱為「先生」的女傭一樣的女子。還有,他們即將到達的,金田一曾生活過的豪華別墅。
邪宗館……
尋思這一切,金田一忽然有一種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不過,不是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但絕對不是由於高原空氣的寒冷。
這種預兆,也許和輕井澤過去的案件有關。或是別的什麼……
隨著金田一的思緒,承載了四個人的「朋馳」啟動了。
四
金田一他們坐著車,駛過了遊客眾多的街道,沿著別墅區進入一條又細又彎的小路。
建造在密林中的舊式別墅漸漸映入眼簾。以舊銀座街為中心的觀光地的繁華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蒼鬱的森林與濃重的靜寂。
與金田一以前來訪時相比,沒有任何變化,一切如昔。
銀座街就不用說了,聽說輕井澤這一地帶是日本明治以來開發最早的別墅區。短短六年時間,對於百年的歷史來說,根本不值一提,恰如雲煙。
柏油路變成了石子路,最終變成只允許一輛車通行的小路。透過樹木的空隙,已經可以看到目的地了。
他們打開車窗,向外眺望。
「看,美雪,邪宗館!」
與其說是對美雪,倒不如說是金田一對自己發出的感慨。
在高大常綠樹木的包圍中,一座別墅赫然聳立,記憶中外壁好像是乳白色的,但透過斑駁的樹影,太陽把它映成了淡橙色。
車如同漫步一般在小路上慢慢前進。
別墅在蒼鬱的樹木中,時隱時現。
其實,它要比一般的別墅大一些,好像舊式的賓館。
窗戶一律是格子窗,樹影在玻璃上映得歪歪斜斜。聽純矢的父親──繪馬龍之介說:這些玻璃都是大正末期由法國人設計完成的,玻璃面不是平坦的,而是有波紋的。
「很漂亮吧,這幢建築?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也很驚訝呢。」
被井澤研太郎稱為「遠籐」的女子,一邊說著,一邊把車子駛入了院子一角的停車場。
「真的嗎……奧……」
美雪正說著,那女子把車停住了。
「我叫遠籐樹理,七瀨小姐。我是住在邪宗館的女傭。」說著,從座位上回過頭來。
「啊,嗯,請多關照。」
在姓氏之後竟被冠為「小姐」,美雪有些受寵若驚,連連點著頭。
金田一心裡暗想:她洞察力十分敏銳呀。
她知道美雪的疑問,於是馬上作了自我介紹。然後又通過研太郎與美雪的簡短對話,曉得了美雪的名字。
她大概二十五六歲。頭髮很短,細邊眼鏡,沒有化什麼妝。仔細一看,人也很美,反應也很快。
除了女傭,應該還可以做一份收入頗豐的工作。況且,她又為什麼偏偏來這樣偏僻的山中別墅呢?看來有必要試探一下。
「那個……遠籐,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工作的?」
「從去年夏天開始,我原來是當地醫院的護士。有幸認識繪馬先生,於是就來這裡工作了。」
「啊,原來是護士啊?」
這就不奇怪了。護士通常都是給人這樣的感覺:人親切,腦子又快。
「遠籐還負責照顧翠阿姨。」研太郎說。
說著,遠籐打開車門,趕快跳下車,跑到美雪那邊,幫著拿行李。
「翠阿姨出了事故,現在必須坐輪椅。」
「什麼,真的嗎?」
金田一說著,一邊推著美雪跳下車。
「我在的那個時候,她還很好呢……出了什麼事?」
研太郎拿著美雪的行李,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是你走後不久的事情。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脊椎出了問題……因為這個,龍之介叔叔也辭了大學的工作,那一年整個夏天,大家都待在邪宗館中。」
「什麼?大學,叔叔在大學工作嗎?」
「你不知道嗎?金田一,叔叔是上田理科大學的教授啊。專業是菌類研究。」
「咦,真沒想到。」
六年前那個稍帶潔癖的叔叔,竟然是研究細菌的,真沒想到。
「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數的細菌專家之一啊。」
研太郎笑著說,話中好像帶有什麼其他意思。
「那個……,可以提個問題嗎?井澤?」
趁著這個話題岔開的時機,美雪追上井澤研太郎問道。
「井澤,你為什麼會住在邪宗館呢?你和龍之介叔叔是親戚嗎?」
「不是的……」
研太郎停住腳步,回頭看美雪。
「我,荒木比呂和常葉琉璃子三個人都是借宿在這裡的,我們都是孤兒。我和比呂直到小學四年級時,都住在公共設施中。然後,我們被純矢的父親龍之介收留,現在,倒成了自己的別墅……」
金田一接著研太郎的話說:「總之,可以算是他們的經濟收養人吧。大概是因為純矢的父親看中了他們的才能。哎,本來自己的兒子純矢就很有才能,當然要找一些和他層次相當的朋友啊。」
「喂,你怎麼這麼說!阿一。」美雪打斷金田一的話語。
研太郎苦笑道:「喂,喂,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啊,金田一,儘管時隔六年,還總是說這些挖苦人的話。」
「這話是你六年前說過的呀。」
「是嗎?哈哈哈。那時是小孩啊。現在當然應該感激叔叔了。」
「看來你的想法也成熟多了。」
「不過你真是一點都沒變,無論想法,還是外貌,這才是難以置信呢。」
「別這麼說了!」
「不過,你的這個個性並不令人討厭。」
「啊,是嗎?那我這回可就不跟你客氣了,我就有什麼說什麼了。」
「阿一,你不要太過分呀!」
美雪說著用肘部撞了一下金田一的肚子。
「對不起,是我說得有些過火了……」
研太郎發現美雪有些不悅,齜了齜牙,繼續道:「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現在大家都是一家人。而且,如果當時叔叔不收留我們,也沒有我們的今天,我們也不會成為朋友了……對了,趕快進去吧,金田一,大家都等著你呢。」
看著匆匆走進大門的研太郎的背影,金田一微微感到似曾相識。
說起來,六年前的夏天,研太郎也總是這樣走在大伙的最前頭,即使去幽靈屋探險的時候……
不過,與那時的小學生相比,現在的背影自然是完全不同了。
周圍的樹木和院中的花草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儘管如此,還是有一種奇妙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金田一抬頭仰望經歷歲月消磨的別墅。
如果研太郎沒有說錯的話,裡面應該有一些人正等待著金田一的到來。
見了面該說些什麼好呢。他們對我有怎樣的期待。
有一種預感。一種不祥的預感。
曾經有好幾次,而且這種預感很靈驗。
五
車胎在地面上沙沙作響,打斷了正在練琴的常葉琉璃子。在集中心神演奏的時候,任何細小的聲音都會顯得格外刺耳。
一定是因為感覺熱,才打開窗戶練琴的。今天有六年未曾謀面的客人,所以才特地花上兩個小時來練習,結果沒有一次演奏成功。
「終於來了!」
她胡亂把琴弓往譜面一扔,站起身來,從敞開的窗戶向外望去。
還沒有熄火的「朋馳」車後座上,並排坐著兩個人。
「兩個人?金田一君不是一個人來的呀?」凝視之際,她脫口而出道。
研太郎首先從前門下車,打開車子後門,接過旅行包,接著走出一位長髮少女。
沒見過。
是誰?
不出片刻,金田一從對側的門走出。一眼就知道是他。老遠就看到濃重的眉毛,還有手插在兜裡,走路蹦蹦跳跳的樣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與六年前不同的是,辮子長長了,個子也長高了。
「真懷念啊……一點都沒變……」
原本就記憶力超群的琉璃子,對於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感覺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歷歷在目。彷彿她所喜愛的那些樂譜一樣,全都清晰地裝入了記憶中。
儘管上了年紀,但總能記住久遠的事情。大概是因為年輕時的快樂太值得回味了吧。
輕井澤不僅儲藏了辛酸痛苦的回憶,還有那些令人激動的回憶。
那個夏天治癒了我失去家人的傷痛,而讓我回憶那些往事的鑰匙,就散落在這座邪宗館內,這也正是我喜愛它的原因吧。
草木的濃綠和芬芳、清風的涼爽,還有別墅區深處的寂靜,像鬧鈴一樣逐一喚醒著我的記憶。
所以,除了去東京開音樂會錄製專輯,琉璃子一有時間就會回到輕井澤。平時一些雜誌的採訪,也會在這座館中的客房內進行,否則就會在當地中意的店舖內。
現在雖然成了出名的演奏家,但小提琴課還不能少,講師都是由「叔叔」繪馬龍之介請到家裡。
邪宗館裡應有盡有。繪馬純矢又是經常討論藝術的好對手。像哥哥一樣聽之任之的井澤研太郎。還有最可信賴,無論發生什麼都可以找他商量的荒木比呂。
和他們都是一生的朋友,無論什麼時候都相依相伴,互相爭論,分享幸福。
這是琉璃子現在最大的心願。
如果再加上一個所謂「朋友」的金田一。
雖然每年都給他寄去了「暑中探望」的明信片,但一次也沒有得到回應。有時感到悲傷,他是不是對我們沒有興趣了。但是他沒有忘記,這比什麼都令人高興。
金田一漸漸走近,而沒有注意到琉璃子的視線。腳踩著小路上的小石子,連這種聲音都能勾起人的回憶。
他仍然是「朋友」。六年前那個夏天的面孔都聚到了邪宗館,好像湊齊了最後一件收藏品,令人心情愉悅。
可是……金田一旁邊的少女。那女孩是誰?應該不是朋友。
稍有不快,但琉璃子還是拋開這樣的想法,離開了窗邊。
六
繪馬純矢焦慮而沉默地揮動手中的畫筆。
純矢已經是出了名的年輕畫家,同一張畫經常可以收到多份訂單。不過,他的畫多以生物為主,所以每畫一次,在他心中都會減少一份新鮮感。
這樣一來,一幅畫要反覆多次,對於以畫為樂的純矢來說,並不是一件快樂的工作。
「啊,累死了!」他把畫筆往調色板上一丟,用手抓著頭。
這花的黃色過於明亮,湊合一下吧。……不,不應該半途而廢。
媽媽總說一件事要由始至終,做到滿意為止。
但是,這花的顏色……
於是想在調色板的黃色中加入一些深色,正準備用調色刀攪拌一下的時候,「純矢,可以進來嗎?」敲門聲和琉璃子的聲音一同從門外傳了進來。
「等一下!」純矢慌忙站起來。
「我頭髮很亂,不要開門。」
「又說這種話,頭髮亂不要緊的。」
「房間也很亂。」
「畫室本來就應該亂一點嘛。」
「這不太好。」
的確不想讓琉璃子看到亂糟糟的房間和頭髮。希望在她面前有一個完美的形象。
自知自己不是完美的人,但在「朋友」的面前總要裝出完美的樣子,純矢總是這樣想。
「如果是你,練習時頭髮很亂,也不希望別人進來吧?」
「我是女生呀,這是很自然的事。」
「其實我也不想看到頭髮亂糟糟的琉璃子。」
「總之我有急事,快打開門。」
「等等!馬上就來。」
正像純矢說的,不到一分鐘他就出來了,琉璃子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真慢。」她撅著嘴說到。
「什麼事?」純矢邊梳頭邊問。
「金田一君來了!」
琉璃子說著齜了齜牙,心情又好了起來。
「怎麼回事?」純矢問。「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知道他馬上就要到了。」
「你怎麼這麼平靜呀,純矢?六年前的『朋友』全部到齊了,你還記得嗎?那年夏天對我們來說是多麼不平常。」
琉璃子邊說邊快步走在走廊上。
「說的倒是啊。」
純矢沒有反對,但心裡卻想:對自己來說,只有六年來一起相處的這三個人才算「朋友」。特別是琉璃子和荒木比呂。
至於研太郎嘛……總有些不足的地方。首先,他不是藝術家。他的確很聰明,但是與純矢的畫、琉璃子的小提琴、比呂的小說相比,他缺少那種感性。
況且,金田一六年來都沒在邪宗館裡住過,早就稱不上什麼「朋友」了。
「喂,純矢,琉璃子!」
樓梯旁傳來了比呂的聲音。
「快來啊,金田一來了,他一點都沒有變,真讓人吃驚!」比呂高興地招著手。
純矢跟著琉璃子走下樓,對這像小孩子一樣興奮的比呂說:「已經十七歲了吧,怎麼還能像小學生一樣呢?」
正說著,有人從後邊使勁拍了一下純矢的肩。
「喂,純矢!」
「金,金田一……」
「哇,嚇著你了?」
金田一邊抓著頭,邊露出狡猾的表情,簡直和那時一模一樣。
「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參加同學會的時候,大家也是這麼說。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啊。」
「真是好久不見了。」
純矢心想,即使見面也無話可說。但是,眼前金田一的神情令那年夏天的事一一在頭腦中甦醒,心情有些痛苦。
六年前,正像琉璃子所說的,他在別墅的那個夏天,對純矢有特殊的意義。
「好久不見,純矢。一看到你,我就想到那次『幽靈屋』的探險。」金田一說。
是的。那個夏天最難忘的事。
「那可真是令人懷念啊……」琉璃子插嘴說。
金田一這才反應過來,大聲說道:「是琉璃子嗎?你也很了不起啊!現在變得這麼漂亮了!」
「剛一見面就說這種話,金田一君。」琉璃子紅著臉笑了笑。
純矢有些嫉妒那樣的表情。其實,在眾多「朋友」當中,琉璃子對金田一評價最高,而且很樂意和他說話。
也許是她初戀的對象,正想著,那個跟來的不認識的少女,從金田一的身後露出臉來。
「那個……初次見面。」她恭敬地打了聲招呼。
「你是哪位?」
金田一插嘴道:「這是個臨時決定,忘記打電話了。這是我高中同學,從小一起長大,叫七瀨美雪。剛才跟研太郎說過了,希望也能留她在這裡住幾天。」
「這當然沒問題。我跟爸爸說一聲,他一定很歡迎的。」
父親繪馬龍之介非常好客,這一點純矢非常清楚。
現在,父親把曾經教過的學生,三島幾真作為講師留在家中,其實也沒有原因,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邪宗館的十幾間客房,年年都是客滿。
「大家都不會介意的,七瀨留在這裡……」
純矢看了看在場的比呂和琉璃子。
「那當然!」比呂說。
「我不願意。」琉璃子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朋友』們好不容易湊到一起,我可不想有外人介入。」
這種意外的回答,使當時的空氣變得緊張。
七瀨美雪沒有開口,金田一卻合不上嘴。比呂也有些不知所措。
「喂,算了,琉璃子。」
面對純矢的勸阻,琉璃子沒有退卻。
「純矢和比呂也是這麼想的吧?」
「朋友又帶來新的朋友,有什麼不好?」
「純矢,這不是好壞的問題……」
「算了,過後再說吧!對不起,七瀨。她很久沒有見到金田一,可能是過於興奮了,所以滿嘴胡話,你不要介意。好了,比呂,快帶他倆去房間吧。」
純矢沒等比呂回答,就強行把琉璃子拉離了現場。
七
「我還是找家旅館吧……」
荒木比呂看著雙眼濕潤的美雪,忙安慰說:「哈哈哈,不要緊,不用擔心。」然後他強顏歡笑。
「琉璃子很容易感情波動的,誰讓她是小提琴家呢,藝術家都是這樣。」
「不過……」
「不要緊,美雪,就像比呂說的那樣,琉璃子從小就是這樣,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金田一說著從地上撿起美雪的行李。
事實上就是這樣的。
回想一下,金田一第一次見到琉璃子的時候,她那種強烈抗議被誤認為小偷的態度,讓人無法相信她是小學生。
不過,幾天後,她就和顏悅色地跟郵局的人打招呼了。
她是一個易怒的人。從那時起,她就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
不過,金田一不知道她的怒氣是否真的付之東流了……
「沒事了吧?」美雪說著,看了看比呂。
他的眼睛告訴她,已經可以住在這裡了。
「那當然了。」
美雪聽比呂這麼一說,才恢復了笑容。
「那就請多關照了!」說著鞠了一躬。
比呂鬆了一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美雪是個直爽的人,一定可以和琉璃子相處得很好的。」
金田一這麼一說,比呂也咧嘴笑了笑。
「那趕快去房間看看吧。」比呂說著走進了長長的走廊。
「剛剛只打掃出一間客房,房間已經讓樹理去打掃了,先把行李放在這兒吧,七瀨。」
「啊,你不用費心了,荒木。我來得那麼唐突,能有個住的地方就已經很感激了。掃除什麼的我自己做吧。真的很感激你們,讓我住在這麼漂亮的別墅中……看,阿一,這燈多麼高檔啊……」
「哎,你這傢伙……」
剛剛還一臉愁容,現在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邪宗館」內的古典裝飾中了。金田一對美雪的快速轉變噗地笑了一聲。
琉璃子先暫且不說,美雪才是那種陰晴不定的人呢。
當初,如果不帶美雪來輕井澤,美雪也不會怪罪金田一的。現在,有可能被捲入一連串的奇怪事件中,但美雪好像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於是金田一又把手插進衣兜,搜索著那張舊報紙。
草叢中帶有「DEIJMA」的背包、廢屋地下室聽到的竊竊私語。
還有,六年前的「事故」……
背包中的《邪宗門》,與舊別墅的名字「邪宗館」。
金田一一向對這樣的巧合很敏感。
就算是偶然,也有必然的聯繫。金田一相信自己的直覺。
「喂,比呂。」
「怎麼了,金田一?」
「以前住在這裡的時候,沒有仔細想過,這座別墅為什麼叫邪宗館呢?」
「這個問題嘛,你知道北原白秋的《邪宗門》嗎?」
「是這個吧?」
說著,金田一從旅行袋中取出從美雪那裡借來的文庫本。比呂接過書,隨手翻看了起來。
「就是這個《邪宗門》,現在讀起來有些難懂,不過,當時發表的時候可相當受歡迎呢。長崎一帶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古典浪漫主義,正是順應當時的潮流,以文學的手段,反映到了服飾、建築和學術。」
「其實,我也不太瞭解那個時候的事。據說,是繪馬叔叔的爺爺,買下了這座建築,作為供外國人居住的別墅,又以白秋的《邪宗門》為基調,對它進行大改造。所以也把名字定為邪宗館。」
「呀,你可真厲害,好像語文老師一樣。」
「阿一,你這麼說也太失禮了。荒木比呂可是被稱為芥川獎候補的天才作家呀,這又能算什麼呢?」美雪說道。
比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哈哈,沒那回事,這些都是純矢的爸爸龍之介叔叔告訴我的,我可對近代文學沒有那麼多瞭解呀。我寫的東西可與浪漫主義沒有什麼關係呀……你讀過嗎,七瀨?」
「不好意思,我現在只看推理小說……」
「其實,沒看過也好,我也不太想把自己寫的書給認識的人看,那樣自己會變得赤裸裸的。」
「是嗎?」金田一問道。
「那當然!」比呂苦笑著。
「不過,繪馬、常葉和井澤應該看過吧。」美雪問。
「他們是『朋友』嘛,當然要彼此借鑒了。」金田一想,這傢伙又來了。
「朋友」。六年前就覺得這個詞很怪。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們到其他地方看看。有很多名貴的裝飾……來,看看這房間,請。」
比呂所指的這個房間沒有耀眼奪目的裝飾,好像沒有裝修過一樣。
牆是一色的白,只塗了一層漆。房頂與地板之間的器物與窗框,也只是塗成了淡灰色。傢俱也是簡單的造型。
只是窗簾上有花紋,不過紋路很素雅,不打破整體的氣氛。
「這個單間好像風格不同嘛。」
比呂回答美雪的提問,說:「單間只是供外國人居住的那種風格。是阿爾.努波式的簡單設計……有人說有點像病房,不過與大眾口味相比,我還是喜歡這個。請看。」
比呂說著,一下子拉開了窗簾。
「看,映襯出了窗外的綠色。事實上,建館的人主要是想突出樹葉與果實,聽說是法國人。」
「的確不尋常呀,你這個人,一看就知道和我不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金田一交叉著雙臂說。
「我可沒上過高中呀。」比呂苦笑著。
「什麼?是嗎?」
「是真的嗎?」
「上初中,是因為義務教育,不能逃脫的,而高中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沒意義?」金田一說。
「我覺得有朋友就足夠了。」
「說到朋友,就是純矢他們了,我也不需要別人了,所以初中也沒怎麼去上課,四個人當然都沒有上高中。研太郎是我們四人中最早上初中的,他可以輕鬆考上縣內最好的高中,所以他的退出讓老師們都為此感到遺憾。」
「真的嗎?」金田一由衷感到欽佩。
如果自己有信心、有實力、有朋友,當然不需要走那種由高中再到大學的老套路線。
「可是……」
「你們真的與眾不同呀。」金田一不禁說出了心裡話。
「是嗎?不過,讓我說,金田一基本上也是同道中人吧。」
「阿一也……」美雪看著金田一,滿臉疑雲。
金田一把比呂這種與眾不同活法的人作為朋友,實在讓美雪難以理解。
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比呂君在嗎?」是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請進。我正帶著金田一君他們隨便看看。」
聽到比呂的回答,那男人打開了房門。
「失禮了。」那男人對金田一行了一禮。
「啊,好久不見,叔叔。」金田一看到他之後,大聲地打了個招呼。
出現在眼前的是純矢的父親──繪馬龍之介。這座邪宗館的館主。
他的祖父正是為這座別墅定名的人,也是擁有巨額財產的一代實業家。
聽說他為了坐在輪椅上的妻子而辭去了大學教授的工作。這位頭上夾雜著白髮的紳士,用六年前那樣的微笑對金田一說。
「好久不見呀,金田一君。還是那麼有精神呀。這位是七瀨吧。歡迎你們來到我的邪宗館。」
握住他伸出的右手,美雪十分緊張地作了自我介紹。
金田一知道,美雪是強顏歡笑。
美雪是普通職工的子女。無論怎麼說,也很少與這種擁有舊式別墅的上層人物接觸。
可是……
這家的人都選擇了與上流人物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好像是自給自足的農村生活。
繪馬龍之介引退在家,孩子們也沒有讀高中。
其他同住在這裡的人也是一樣。
不感到孤獨嗎?不無聊嗎?正因為有巨額財富才無所事事了吧。
龍之介也不過四十五六歲,選擇這樣的生活竟然是為了坐輪椅的妻子。
每當看到龍之介超脫的笑容,金田一都會禁不住這樣想。
八
剛把行李放下,金田一他們就跟著繪馬龍之介來到了一樓南側的客廳,對面有一個大陽台。
近二三十平方米的大客廳,壁紙上隱約可見的十字架,從擺放的傢俱,到房頂垂下的大燈,正像比呂所說的,都洋溢著基督教風韻。
其實,這些裝飾再誇張一些的話就顯得令人難以接受了。不過,對美雪這個並非藝術家的高中女生來說,倒是很合胃口的。所以,與看到剛才那間樸素的單間不同,美雪顯得有些興奮。
比呂他們四個人正品味著女傭遠籐樹理端來的茶。龍之介的兒子純矢便推著輪椅出現了,輪椅上坐著他的母親──翠。
「歡迎你們兩個到這裡來啊!」明朗的聲音在寬敞的大廳裡迴響。
繪馬夫人是由於事故的後遺症才下肢癱瘓的。不過從她明朗的聲音和表情推斷,她已經擺脫了苦惱。
也許身體殘疾的不幸為她換來了丈夫、兒子以及朋友的關心,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整潔的地板,踩上去有一種厚重的感覺。純矢推著輪椅漸漸走近,直到大廳中央,好像是特意為輪椅騰出的一塊空間。
金田一和美雪站起來向她問好。
翠說:「好久不見了,金田一,還帶來了這麼可愛的女朋友,真是長成大人了呀。」說著,像少女一樣微微歪著頭,微笑著。
「啊,不是的!她不是女朋友……」
「是呀,阿姨,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是吧,阿一?」
「對,對,哈哈哈。」
金田一本想說,還沒到那一步,結果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二人的關係一時很難說清楚。
「是嗎?看來琉璃子的心情可以好一些了。剛才一定是誤把她當作初戀情人了。」
「什麼初戀情人,是說我和她嗎?」金田一不禁喊了起來。
「什麼,不知道?如果沒記錯,她應該是……」
「阿姨!」琉璃子打斷他們的對話,跑了過來。
「我不記得說過這話!真是的,在大家面前!」琉璃子滿臉通紅。
翠仍然很鎮靜地說:「哎呀,對不起,琉璃子,我還以為這種話已經過了時效了呢。」說著頗有禮節地笑了笑。
「什麼時效,我根本沒說過呀……」
「不過,金田一回東京的時候,你好像有些悶悶不樂嘛。」
「那是因為擔心又少了一個『朋友』嘛。」
「好了好了,看你們兩個人。」純矢苦笑著打斷她們。
「六年前的事了,金田一也那麼想的。」
「啊,是的,已經是過去了,過去了,哈哈……!」金田一一邊抓著頭,一邊傻笑著。美雪從一旁看了看他,說道:「別那麼得意了。天才小提琴家常葉琉璃子怎麼能看上阿一呢!」話語略有些諷刺之意。
這讓在場的人都無話好說了。然後,又都大笑起來。
「有什麼高興的事嗎?」
這時,井澤研太郎拿著籐條編的籃子走了過來。
「研太郎,你去哪兒了?」金田一問。
「這是從田里採來的。」說著,高舉著那籃子。
「草莓?八月末能採到草莓嗎?」
聽美雪一問,研太郎有些得意。
「是的,這一帶是海拔超過一千米的寒冷地帶,經過精密的計算,仔細栽培,這個時候也可以採到草莓。看,又大又紅,一定很好吃。」
「真的很誘人。」
「是啊,七瀨。」翠說,「研太郎君你是通過電腦收集資料,進行計算,才在這時候採到草莓的吧?我特別喜歡吃草莓。樹理,幫我們洗一下草莓,好嗎?」
「是的,馬上來。」
遠籐樹理戴著圍裙,一溜小跑從廚房出來,接過研太郎手中的籃子,「我還烤了小點心,到時一起拿來吧,夫人?」
「好,拜託了。樹理,對了,把堂本他們也叫來吧,讓他們跟客人問聲好。」
「知道了,夫人。」
樹理走後,一對慈祥的老夫婦走過來,簡單地問候了一下。
這座別墅原本用於避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這裡的管理人了。六年前金田一在的時候,也是他們在這裡工作。
金田一不由自主地掰著手指頭,計算了館內的人數。繪馬龍之介、繪馬翠、繪馬純矢一家三口。同住者有:荒木比呂,常葉琉璃子,井澤研太郎,還有女傭遠籐樹理和管理人堂本夫婦。
「九個人?」
聽金田一小聲嘟囔,在一旁啜著涼茶的比呂也小聲對金田一說:「是十個人,還有一個三島呢。」
「三島?」
「是的,三島幾真,繪馬叔叔曾教過的學生,是一名年輕男子。」
「那傢伙不是很受歡迎,不過爸爸很喜歡他。」純矢一邊嘀咕,一邊坐到金田一的正面。
龍之介不知他們在小聲討論什麼,就說:「對了,三島君到野山採蘑菇去了,等他回來再給你們介紹。」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久等了,真是熟透了的草莓啊。」樹理雙手托著一隻白盤子,裡面是鮮紅的草莓。
「真誘人呀!」
「阿一,不能抓來就吃呀……」
美雪制止了正要伸手去抓的金田一,一旁的琉璃子見狀,就抓了一個草莓,金田一卻退了回去。
「紅得多鮮艷啊,純矢。」
「這種紅色是很難畫出來的。」
「用語言也很難表現,用音樂呢,琉璃子?」
聽了比呂的話,琉璃子擦了擦嘴唇,端正地笑了笑。
「是呀……間接表現的部分,也許比文章和畫要接近一些。」
說著她站起身來,取下裝飾在架子上的小提琴和琴弓。沒有作任何準備,就把小提琴抵在顎下,用琴弓拉出一些細微的旋律。左手纖細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著舞,琴弓配合著,奏出怡人的樂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視這個獨奏音樂會。
就好像用手抓著吃草莓一樣,輕快的旋律魔法般地吸引住了原本對古典樂沒有什麼興趣的金田一。
這就是所謂的天才吧。
金田一又驚訝於琉璃子的美麗,可是,總感到有些不足。如果不是依靠她的美貌,琉璃子的小提琴實力還應該再提高一步。
金田一傾聽著旋律,眼前又浮現出了小學時代的琉璃子。
現在雖然是一頭長髮,但以前卻是短髮。
當時,說是因為拉小提琴不方便她才剪短的,真有些遺憾。那時,看到她那優美的曲線,雖然有些年輕稚嫩,但仍然散發著女性的魅力。雖然感情上有些衝動,但還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讓人無法想像的是,她的雙親去世還不到一年。
從那以後,已經過了六年。
被才華橫溢的她視為「朋友」,金田一不僅感到高興,還感到了一絲壓力。
正在集中精力演奏的琉璃子,忽然把視線從小提琴上移到了觀眾身上。她環視著觀眾和整個大廳,然後祈禱般地低下頭,瞇起眼睛,美麗的眉毛楚楚動人,長長的睫毛遮著眼睛。
忽然,曲調一轉,弓弦流出了稍黯淡的旋律。
她一邊猛烈地搖著頭,一邊拉著琴弓,這樣子有些讓人焦慮。
不久,琉璃子的演奏戛然而止。
大家都感到唐突,這時門外傳來了拍手聲。
大家定睛一看,大廳門口站著一位穿白色襯衫的高個男子。此人很瘦,大概有一百九十厘米高。絲質的有光澤的襯衫領子大敞著,稍感有些做作的都市穿著。
看到他把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放到地上,裡面是沾滿泥的蘑菇,便知他走了山路。那件絲質襯衫大概是剛在房間裡換好的。
為什麼呢?
他的視線就是答案,為了琉璃子。
那男人使勁拍著手。
「太棒了!不愧是琉璃子,這種作裝飾的樂器,也能拉得這麼完美。」他大聲稱讚道。
「你回來了,三島。採蘑菇的成果如何?」
「看,在這兒呢。」三島指著一大堆「獵物」。
琉璃子瞥了一眼:「這種白色的有劇毒,吃一口就能致命。」她漠不關心地說著,把小提琴放回到架子上。
「啊呀,暴露了,哈哈哈。這個季節很少能採到可食用的蘑菇。反正食用蘑菇可以在超市買到,不用擔心。」
好像是為了炫耀,才採回了不能吃的蘑菇。
「對了,你們不是正在討論如何表現盤子裡的草莓的鮮紅色嗎?怎麼樣,準不準?」
金田一心想,原來他在門外已經聽到了屋裡的談話。
只要看看三島那張做作的臉,就知道他沒有搞藝術的造詣和氣質。
「真遺憾。」琉璃子背對三島,快步走進廚房。
「什麼?是草莓嗎?」
三島再三追問,純矢覺得他有些煩人,便代替琉璃子回答道:「不是的,三島,後一半不是草莓……」
「是沾滿鮮血的白襯衫。」比呂看著三島的白襯衫,小聲說道。「哈哈哈,真是個令人作嘔的玩笑。」三島輕薄地一笑。純矢一邊側眼看著他,一邊小聲對金田一說:「是個不受歡迎的傢伙,你這回明白了嗎。」
金田一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
九
冰冷的水從發黑的水龍頭中流出,讓人無法相信這是夏天。指尖長時間浸泡在其中,一種涼爽的麻木感便會滲透到肘部。
琉璃子非常喜歡輕井澤水的冰涼。
溫潤的東京管道裡的水與它相比,有一種不潔的感覺。用東京的水似乎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琉璃子一邊幫女傭遠籐樹裡洗餐具,一邊聆聽著從起居間傳來的笑聲。
「還是那樣啊……」琉璃子不禁小聲說。
六年前那個夏天,五個人聚在邪宗館的時候,像譜面上完美和諧的五線一般。
「啊……」
她陶醉般地閉上雙眼,一邊呼吸,一邊思索。
剛剛聽到的那低沉的聲音,是叔叔。
聲音稍高一點的,一定是比呂。比呂的聲音總是這樣又細又尖。不知何時才能成為龍之介叔叔那樣渾厚的聲音。
如果這樣嘲笑比呂的話,他一定會撅著嘴反駁幾句。
琉璃子不能再用這種幼稚的方法待人接物了。
啊,好了。那傢伙,還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呢。一副不正經的樣子,赤裸而又大膽。
研太郎插嘴說:「那可不能原諒。」
「你是不是打算退縮了?」純矢爭論的方式總有些不懷好意。
「金田一君又是怎樣的呢?」
「他喜歡聽我拉小提琴。」和六年前一樣,阿一直視我的眼睛和我說話。講述著那些從他爺爺那聽來的不可思議的案件,他爺爺是最令他自豪的人……
「那個……琉璃子小姐?」遠籐樹理的突然插話,打斷了琉璃子的思緒。
「啊,什麼?你說什麼,樹理?」
「你一直在洗同一隻杯子。」
「什麼,……啊,對不起。」
正在這一瞬間,琉璃子把杯子掉到了地上,只聽「啪」地一聲響,精緻的薄玻璃杯摔成了兩半,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啊……」
她伸出右手,要撿碎片。手指微微地刺痛,鮮血流了出來。
「不要緊吧,琉璃子小姐?」樹理慌忙拿過毛巾。
琉璃子撥開她的手說:「不要緊,手扎破了,又是右手,貼上創口貼就行了。」
「可,可是……」
琉璃子盯著從中指滴落的鮮血,又說了一遍:「不要緊。」這時,鮮血打著漩渦,被吸入水池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