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五回 恩‧情難了</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五回 恩‧情難了</h3><br /><br />  管寧道:「北京,你去過北京嗎?那可真是一處好地方,雖然風沙吹在你身上,卻會使你感到溫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輕輕撫弄著你的頭髮似的。」<br /><br />  此刻他心中滿是柔情蜜意,是以說起話來,言詞也像是詩句一樣。<br /><br />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語:「慈母的手在撫弄著你的頭髮!呀……這是多麼美呀!可是……唉,我連這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br /><br />  管寧心弦一震,暗道:「我怎的如此糊塗,偏偏要揭起人家心中的傷心之事。」<br /><br />  卻見凌影淒然一笑,又道:「我早就聽人說起過北京城,可是總沒有機會去。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後……然後我們再一齊出來,來做你應該做而還沒有做的事。」<br /><br />  她一面說著,一面卻不禁垂下了頭,一朵紅雲,便又自她頰邊升起。<br /><br />  管寧只覺心中一甜,將自己的手掌握得更緊了些,輕輕問道:「真的?」<br /><br />  凌影的頭垂得更低了,此刻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嬌縱刁蠻的樣子。她低低地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輕輕回答:「你知道我不會騙你的,為什麼還要問我?」<br /><br />  於是,又是一陣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陣含情的凝睇。<br /><br />  很久很久,他們心裏都沒有去想別的事。但是昏迷著的白袍書生突然沉重地喘息一聲,這一聲喘息,卻將他們又驚回現實。<br /><br />  而憂鬱的凌影,此刻竟突又輕輕笑了出來。她眼睛明亮地眨動一下,似乎已忘記了自己悲慘的身世,笑著說道:「對了,到了河北,我還可帶你去找一個奇人。這位奇人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是武林中有名的神醫,你朋友中的什麼毒,他也許能夠看出來,甚至能夠替他解毒也說不定--」<br /><br />  她語聲微頓,一笑又道:「當然我們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爹爹媽媽,讓他們不要為你擔心。」<br /><br />  此刻,她就像是個溫柔的妻子似的,處處為他打算著。<br /><br />  管寧心中縱有千萬件困惑難解之事,但,在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為之渾然忘去,而換成無比幸福的憧憬。<br /><br />  於是他亦自柔聲說道:「我們可以叫輛大車,將他放在車上,然後,我們一人騎一匹馬,因為只有騎在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麗風景--」<br /><br />  說到這裏,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來的囊兒,突地想起了囊兒那一雙活潑而頑皮的眼睛,便不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可惜的是,你沒有看到囊兒,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br /><br />  凌影瞭解他的悲傷,也瞭解真正的悲傷,不是任何言語能夠化解得開的,便默默地傾聽著他的話,傾聽著他敘述囊兒的可愛。<br /><br />  於是,她也瞭解到人們在傾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多麼可愛的時候,他心裏該有一分多麼沉重的悲哀。<br /><br />  他們一起走到床頭,俯視著猶自昏迷未醒的白袍書生。這一雙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為自己的幸福高興的時候,卻並未忘記別人的悲傷。他們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著一身驚人的武功,還一定有著一段驚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卻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個平凡的人一樣。因之,他們對他,便有了一分濃厚的同情心,雖然他們全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驚人、往事驚人,而竟是當今武林中最最驚人的人物。<br /><br />  人事多麼奇妙,他們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誰,只怕不會再有這份濃厚的同情心。<br /><br />  北京城,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個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飲大食的豪傑之士一樣,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卻熱得怕人。<br /><br />  管寧回到北京城的時候,秋天已經過去,漫天的雪花,正替這座千古的名城加上了一層銀白的外衣。<br /><br />  雖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br /><br />  他們夾雜在匆忙的行人裏,讓馬蹄悠閒地踏在積雪的官道上,因為他們知道,北京城已將到了,又何須再匆忙?<br /><br />  穿著價值千金的貂裘,跨著千中選一的駿馬,伴著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鄉在望,呀--管寧此刻真是幸福的人。路上的人,誰不側目羨慕地向這翩翩公子望上兩眼!<br /><br />  而凌影呢?雖然是冬天,雖然吹送著漫天雪花的北風,吹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卻像是在春天一樣,因之她檀唇烘日,媚體迎風,含嬌細語,乍笑還嗔,也像是在春風中一樣。<br /><br />  車輪滾過已將凝結成冰的積雪,輾起一道細碎的冰花。<br /><br />  馬蹄踏在雪地上,蹄聲中像是充滿喜悅之意,突地--<br /><br />  凌影嬌呼一聲:「北京到了。」<br /><br />  管寧抬起頭,北京城雄偉的城牆,已遠遠在望,於是,便也喜悅地低呼一聲:「北京城到了!」<br /><br />  這漫長的旅途中,他雖享受了他一生之中從未享過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夢回,小窗凝坐的時候,他還是未能忘去四明山莊中,那一段血漬淋漓的淒慘之事,於是他小心地將那串「如意青錢」中的青錢摘下一枚,於是--<br /><br />  他開始更深切地瞭解,武學一道的深奧,決不是自己能夠夢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學的武功,在武學中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br /><br />  這枚青錢中的柔絹,絹上面寫滿了天下學武之人夢寐難求的內功奧秘。夜深之中,他像是臨考前的秀才似的,徹夜地研習著這種奧妙的內功心法。幸好他武功雖差,但曾修習過一些內家的入門功夫,再加上他絕頂的聰明,因之他在研習這種奧妙的心法的時候,便沒有什麼困難。<br /><br />  一天,兩天……<br /><br />  白天車行不斷,旅途甚為勞碌,晚上他卻徹夜不眠,研習著武林中至深至奧的內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如此勞碌,精神不但絲毫沒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為煥發。直等到天氣很冷的時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單薄地深宵獨坐,也沒感覺到絲毫寒意。<br /><br />  因之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沒有白費,也知道這串「如意青錢」之所以能夠被天下武林中人視為至寶,不惜以性命交換的原因了。<br /><br />  但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要向一個終日廝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愛的人隱藏一件秘密,卻又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br /><br />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把這件秘密說出來,說給凌影知道。<br /><br />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為他心底有一分自己不願解釋的恐懼,他生怕這串「如意青錢」會在他和凌影之間造成一道陰影。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上,他曾經用了許多方法,向許多武林中人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的結果全都一樣,那就是多年以來,「如意青錢」是不祥之物的傳言,已在江湖中流傳很廣。<br /><br />  何況縱非如此,他也覺得不該將這件秘密說出來,因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親近的人,可是這一串「如意青錢」認真說來,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決心,遲早一日,自己總該將它交回原主--公孫左足。他有時甚至會責備自己不該私自研習這「如意青錢」上的武功,但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卻又使得他為自己解釋:「這串如意青錢是在我交還給公孫左足之後,又被他拋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br /><br />  此刻,他望著北京城雄偉巍峨的城牆,一時又忘去了這許多令他煩惱的事。他心中喜悅地感嘆一聲,暗自忖道:「遊子,終於回到家了。」<br /><br />  抬目望處,北京城不正像已張開手臂,在迎接他的歸來嗎?<br /><br />  一進入城門,凌影不禁又為之喜悅地嬌喚一聲。滿天的雪花下,一條寬闊平直的道路,筆直地鋪向遠方,道路兩旁的樹木雖已凋落,但密枝虯幹,依稀仍可想見春夏之時,濃蔭匝地,夾道成春的盛景。<br /><br />  樹幹後面,有依次櫛比的店家,店門前多半掛著一層厚重的棉布門簾,一個手裏捧著一壺水煙,滿頭白髮如銀的老人,推著一輛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火爐的手車,悠閒地倚在虯結的樹幹上,吸一口水煙,便嘹亮地喊一聲:「烤白薯--」<br /><br />  嘹亮的喊聲,在寒風中傳出老遠,讓聽的人都不自覺地享受到一份熱烘烘的暖意。<br /><br />  這是一座多麼純樸,多麼美麗的城市!久慣於江左風物的凌影,驟然見著這城市,心胸中的熱血,不禁也隨著這老人純真簡單的喊聲飛揚了起來,飛揚在漫天的寒風雪花裏。<br /><br />  這就是任何一個人初到北京的感覺,而千百年來,這份感覺也從未有過差異,就只是這匆匆一瞥,就只這一句純樸的呼聲,就只這一純樸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對北京留下一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br /><br />  一輛四面嚴蓋著風篷的四馬大車,從一條斜路上急駛而來,趕車的車夫一身青布短棉襖,精神抖擻地揮動著馬鞭,突地一眼瞥見管寧,口中便立刻「得兒」呼哨一聲,左手一勒馬韁,馬車倏地停住,他張開大口哈哈直樂,一面大聲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來啦!這不是快有兩年了嗎?噢!兩年可真不短呀,難為你老還記得北京城,還記得回來!」<br /><br />  管寧勒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卻是:「兩年來,北京城還沒有忘了我。」揚鞭一笑,朗聲說道:「飛車老三,難為你還記得我--」<br /><br />  語聲未了,馬車的風篷一揚,車窗大開,從窗中探出幾個滿頭珠翠的螓首來,數道拋波,一齊盯在管寧臉上,齊地嬌聲喚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來了呀?可真把我們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捲簾子胡同的齊三少爺還都在提著您哪!這些日子,您是到哪兒了呀?也不寫封信回來給我們。您看,您都瘦了。外面雖然好,可總比不上家裏呀!」<br /><br />  燕語鶯聲,頓時亂做一處,遠遠立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裏,聽在耳裏,心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幸好沒有多久,趕車的飛車老三揚鞭一呼,這輛四馬大車便又帶著滿車麗人絕塵而去。<br /><br />  於是,等管寧再趕馬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顰地嬌嗔著道:「難怪你那麼著急地要回北京城來,原來有這麼多人等你。」突地語聲一變,尖著嗓子道:「你看你,這麼瘦,要是再不回來呀,就要變成瘦猴子了。」<br /><br />  說到後來,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為她此刻雖有妒意,卻不是善妒的潑婦,因之還能笑得出來。<br /><br />  就在這溫馨的笑聲中,他們又穿過許多街道。在這些街道上,不時有人向管寧打招呼。有些快馬揚鞭、錦衣狐裘的九城俠少,聽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馬趕來,站在道旁,含笑敘闊,也有些輕袍緩帶、溫文爾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對面相逢,便也駐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來可有什麼佳作?」<br /><br />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寧真正的歡笑。她開始知道他是屬於北京城的,這正如北京城也屬於他一樣。<br /><br />  終於,他們走入一條寬闊的胡同裏。<br /><br />  胡同的南方,是兩扇紅漆的大門,大門口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像是終古都沒有移動似的,默默地相對蹲踞著。<br /><br />  凌影心念一動,暗忖道:「這就是他的家吧!」<br /><br />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著自己走入他家時,該是一種什麼樣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的,她心中卻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心高氣傲的少女走過許多地方,會過許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這種感覺此刻卻是生平第一次。<br /><br />  於是她躊躇地停下馬來,低聲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個地方等你。」<br /><br />  管寧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訥訥說道:「這又何苦,這又何苦……我在家裏最多呆個三五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訪那位武林名醫,你……你不是和我說好了嗎?」<br /><br />  凌影微勒韁繩,心裏雖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到嘴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緩緩伸出手,扶著身旁的車轅,這輛車裏正靜躺著那神秘而失去記憶的白袍書生。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br /><br />  管寧一手撫摸著前額,一手握著淡青色的馬韁,他胯下的良駒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鳴著。<br /><br />  驀地--<br /><br />  朱紅的大門邊一道側門「呀」地開了一半,門內傳出一陣嬌柔的笑語,隨之走出三五個手挽竹籃,紫緞短襖,青布包頭的妙齡少女來,一眼望見管寧,齊地嬌喚一聲,脫口叫道:「少爺回來了。」<br /><br />  其中一個頭挽雙髻的管事丫鬟,抿嘴一笑,聲音突地轉低,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聽見:「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個多月。」<br /><br />  管寧微微一笑,飛身下了馬,走到凌影馬前,一手挽起嚼環,再也不說一句話,向大門走了過去,馬上的凌影微啟櫻唇,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馬上,打量著從門內走出的這些少女。<br /><br />  而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著她。她們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會做人家牽馬的馬伕。<br /><br />  「這位姑娘是誰呢?」<br /><br />  大家心裏都在這麼想。管寧也從她們吃驚的面色中,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乾咳一聲,故意板起臉來,沉聲喝道:「還不快去開門呢!」<br /><br />  少女們齊地彎腰一福,雜亂地跑了進去,跑到門口,忍不住爆發起一陣笑聲,似乎有人在笑著說道:「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位媳婦兒,那可真漂亮著哪。」<br /><br />  於是朱紅的大門開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宅,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窩蜂似的迎了出來。<br /><br />  身世孤苦,長於深山的凌影,出道雖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但所接觸的,不是刀頭舔血的草澤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俠士。那些人縱然腰纏萬貫,但又怎能和這種世澤綿長的世家巨族相比?<br /><br />  是以她陡然接觸到這些豪富世家的富貴氣象,心中難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隻小鹿在她心中亂闖似的。<br /><br />  但是,她面上卻決不將這種惶然失措的感覺露出,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家奴七手八腳地接著行李,七嘴八舌地問平安,有的伸長脖子往那輛大車中探視,一面問道:「公子,車子裏面是不是你的朋友?」<br /><br />  有的卻將目光四掃,問道:「囊兒呢?這小頑皮到哪兒去了?」<br /><br />  這一句問話,使得管寧從驟回故宅、歡會故人的歡樂中驚醒過來。<br /><br />  他心頭一震,倏然憶起囊兒臨死前的淒慘笑容,也倏然憶起他臨死前向自己說的話,低頭黯然半晌,沉聲道:「杜姑娘呢?」<br /><br />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發先回家的管福,聞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會過意來,陪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說的是文香吧?」<br /><br />  他在奇怪公子怎會將一個內宅的丫鬟稱為「姑娘」,他卻不知道管寧心感囊兒對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將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況從那次事後,他已看出這姐弟兩人屈身為奴,必定有一段隱情,而他們姐弟雖然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卻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來歷。<br /><br />  管寧微微頷首,目光四下搜索著,卻聽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來的時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邊屋簷下面,朝這邊來,不知怎的,突然掩著臉跑到後面去了,大概是突然頭痛了吧?」<br /><br />  管寧嗯了一聲,心中卻不禁大奇,忖道:「她這又是為什麼?難道她已知道囊兒的凶訊?但是,這似乎沒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該詢問才是。」<br /><br />  他心中又開始興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內宅有人傳出老夫人的話,讓他立刻進去的時候,他便只得暫時將心中的疑念放下。<br /><br />  慈親的垂詢,使得他飽經風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滌了一遍。<br /><br />  這一對富壽雙全的老人,雖然驚異自己的愛子怎會帶回一個少女,但是他們的心已被愛子歸家的欣慰充滿,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只是不斷地用慈愛聲音說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這麼久了。這些日子來,你看到些什麼?經歷過些什麼?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輕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親在不遠遊』,你難道都忘了嗎?」<br /><br />  管寧垂首答應著,將自己所見所聞,選擇了一些歡悅的事說了出來。他當然不會說起「四明山莊」中的事,更不會說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br /><br />  拜見過雙親,安排好白袍書生的養傷之處,又將凌影帶到後園中一棟精緻的房裏,讓她洗一洗多日的風塵勞頓。<br /><br />  然後他回到書房,找了個懂事丫鬟,叫她把「杜姑娘」找來。<br /><br />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著步子,不知道該用什麼話說出囊兒的凶訊,又想起囊兒臨死之際,還沒有說完的話,不禁暗自尋思:「他還有什麼要我做呢?不論是什麼事,我縱然赴湯蹈火,也得替他做好……」<br /><br />  喚人的丫鬟回來,卻沒有帶回「杜姑娘」,皺著眉說道:「她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個人關起房門在房裏,我說公子叫她,她也不理。」<br /><br />  言下對這位「杜姑娘」大有責備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罵她一頓才對心思。<br /><br />  管寧心中卻為之一凜,考慮一會,毅然道:「帶我到她房裏去。」<br /><br />  公子要親自到丫鬟的房間,在這豪富世家之中確是聞所未聞。就是管寧自己,走到她門口的時候,腳步也不禁為之躊躇起來,但心念一轉,又不禁長嘆一聲,忖道:「管寧呀管寧,你在囊兒臨死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什麼話?他為你喪失了性命,你卻連這些許嫌疑都要避諱……」<br /><br />  一念至此,他揮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頭,大步走到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莊容地站在門外,沉聲說道:「杜姑娘,是我來了。」<br /><br />  夕陽將落,斜暉將對面屋宇的陰影,沉重地投到這間房門上來。<br /><br />  門內一個嬌柔的聲音,低沉著說道:「進來!」<br /><br />  管寧又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房門,艱難地抬起腳步,走了進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對「義」之一字遠比「禮」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沒有勇氣跨入這間房門一步。<br /><br />  巨大的陰影,隨著推開的房門,沉重地壓入這間房中來。<br /><br />  房子裏的光,是暗淡的,管寧目光一轉,只見這「杜姑娘」正自當門而立,雲鬢鬆亂,星目之中,隱含淚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緞勁裝,滿面淒惋悲憤之色,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br /><br />  他不禁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緩緩道:「公子光臨,有何吩咐?還請公子快些說出來,否則……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駕!」<br /><br />  語聲雖然嬌柔,卻是冰冷的。管寧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聲道:「在下此來,確是有些事要告訴姑娘……」<br /><br />  他語聲微頓,卻見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完全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便只得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將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著那等奇詭之事,以及囊兒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他已是滿身大汗,自覺自己平生說話,從未有過比此刻更費力的。<br /><br />  這「杜姑娘」卻仍然呆立著,一雙明眸,失神地望著門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裏卻不知在想什麼。<br /><br />  管寧不禁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這少女聽了自己的話,原該失聲痛哭的,此刻為何大反常態?<br /><br />  哪知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這少女竟突地慘呼一聲,轉身撲到床邊的一個小几前面,口中不斷地低聲自語:「爹爹,不孝的女兒,對不住你老人家……對不住你老人家……」<br /><br />  聲音淒慘悲憤,有如九冬猿啼。<br /><br />  管寧呆呆地愣了一會,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道:「姑娘……姑娘……」<br /><br />  可是下面的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麼。<br /><br />  緩步走了兩步,他目光一轉,心中突又一怔,那床邊的小几上,竟放著一個尺許長的白木靈位,靈位上面,赫然寫著:「金丸鐵劍,杜守倉總鏢頭之靈」!而靈位前面,卻放著一盤金光閃爍的彈丸,和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br /><br />  黯淡的微光,照著這靈位、這金丸、這鐵劍,也照著這悲淒號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這充滿哀痛之意的房間,更平添了幾許淒涼、森冷之氣。管寧只覺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伸手一抹淚痕,沉聲低語道:「姑娘,囊兒雖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雖然不才,卻……」<br /><br />  他期艾著,心中思潮如湧,竟不能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但他此刻已經知道,這姐弟兩人的身上必定隱藏著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決心,要替他們讓這段深仇得報。<br /><br />  哪知這少女哭聲突地一頓,霍然站起身來,拿起几上的長劍,筆直地送到管寧面前。管寧失神地望著劍尖在自己面前顫動,也感覺到面前的森森劍氣,但卻絲毫沒有移動一下,因為這少女此刻縱然要將他一劍殺死,他也不會閃避的。<br /><br />  暗影之中,只見這少女軒眉似劍,瞪目如鈴,目光中滿是悲憤怨毒之色。管寧不禁長嘆一聲,緩緩地道:「令弟雖非在下所殺,但卻實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為令弟復仇,唉--就請將在下一劍殺卻,在下亦是死而無怨。」<br /><br />  他自忖這少女悲憤之中,此舉必是已將囊兒慘死的責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語聲方了,眼前劍光突地一閃,這少女手腕一抖,長劍凌空一轉,打了個圈子,突然伸出拇、食兩指,電也似的捏住劍尖,這長劍竟變成劍柄在前,劍尖在後。管寧怔了一怔,只見這少女冷哼一聲,卻將劍柄塞在自己手裏,一面冷笑著道:「我姐弟生來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處。囊兒慘死,這只怪我不能維護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br /><br />  她語句雖然說得極為淒惋,但語聲卻是冰冷生硬的,語氣中亦滿含憤意。管寧不禁又為之一呆,他從未聽過有人竟會用這樣的語聲、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br /><br />  只聽她語聲微頓,竟又冷笑一聲,道:「只是杜宇卻要斗膽請問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樣死的?若是公子不願回答,只管將杜宇也一併殺死好了,犯不著……犯不著……」<br /><br />  說到此處,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下面的話,竟不能再說下去。<br /><br />  管寧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沉吟半晌,沉聲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負疚多多,對姑娘所說,怎會有半字虛言?姑娘若是--」<br /><br />  他話猶未了,這少女杜宇卻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聰明人,可是卻未免將別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幫著她將我們杜家的人都斬草除根,那麼……那麼又何必留下我一個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願地死在公子手上……」<br /><br />  手腕一送,管寧連退兩步,讓開她筆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劍柄,呆呆地望著她,只見她面上淚痕未乾,啜泣未止,但卻又強自將這份悲哀,隱藏在冷笑中。她為什麼會有這種神態呢?管寧只覺自己心中思潮糾結,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問自己:「『她』是誰?為什麼要將杜家的人斬草除根?」<br /><br />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她一雙秋波中,竟像是纏結著不知幾許難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長嘆一聲,沉聲說道:「姑娘所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在下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一段隱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誤會。姑娘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出來,只要在下有能盡力之處,唉--剛才在下已說過,便是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辭的。」<br /><br />  杜宇星眸微閃,卻仍直視在管寧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br /><br />  良久良久--<br /><br />  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囊兒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來的女子殺死的?」<br /><br />  語聲之緩慢沉重,生像是她說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許多氣力。<br /><br />  管寧心中卻不禁為之一震,脫口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麼?」<br /><br />  杜宇目光一轉,又復充滿怨毒之色,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她叫凌影--」<br /><br />  語聲一頓,瞪目又道:「是不是?」<br /><br />  「凌影」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聽入管寧之耳,管寧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只覺杜宇在說這名字的時候,語氣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濃厚,難以描述,心中大驚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br /><br />  這第一個「她」指的是杜宇,第二個「她」,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br /><br />  心念一轉,又忖道:「難道她與她之間,竟有著什麼仇恨不成?」<br /><br />  目光抬處,只見杜宇冷冷地望著自己,一字一字地接著又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br /><br />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殺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殺死囊兒的人--是不是?」<br /><br />  這三句話說的語氣越發沉重緩慢,管寧聽來,只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鐵錘一般擊在自己心上,只聽她冷冷再說了一遍……<br /><br />  「令弟確非她所殺……令弟怎會是她所殺……她怎麼會殺死囊兒……」<br /><br />  此刻他心中紊亂如麻,竟將一句意義相同的話,翻來覆去地說了三次。杜宇突地淒然一笑,無限淒惋地說道:「你又何必再為她隱瞞?我親眼見她殺死了爹爹,雖非親眼見她殺死囊兒,但--」<br /><br />  管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誤會更深,乾咳一聲,截斷了杜宇的話,一挺胸膛,朗聲說道:「管寧幼讀聖賢之書,平生自問,從未說過一句欺人之話,姑娘若信得過管寧,便請相信令弟確非她所殺死--」<br /><br />  杜宇微微一愣,只覺面前這少年語氣之中,正氣凜然,教人無從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目光一垂,低聲道:「真的?」<br /><br />  管寧堅定地點了點頭,又自接道:「至於令尊之死--唉,她年紀尚輕,出道江湖也沒有多久,只怕姑娘誤認也未可知。」<br /><br />  他一嘆之後,說話的語氣,便沒有先前的堅定,只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說話便也不能確定。<br /><br />  杜宇雙目一抬,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復瑩然,猛聽「嗆啷」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到地上。<br /><br />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為陰暗,她呆呆地佇立半晌,忽然連退數步,撲地坐到床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淒然一嘆,緩緩說:「七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將紫藤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風裏也就有了混合著花香瓜香的氣味。」<br /><br />  管寧出神地聽著,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但卻只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為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br /><br />  只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著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br /><br />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見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軀,像是一隻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個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接著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著瓜,靜聽著爹爹為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著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br /><br />  她一聲長嘆,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只覺心頭一顫,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不再聽她下面的話。因為他知道她下面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br /><br />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嘆之後,便立刻接著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面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br /><br />  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唇,才接著說道:「那個女人說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裏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br /><br />  她眼瞼一合,想是在追溯著當時的情況,又像是要忍著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的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br /><br />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面摸我的頭,一面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br /><br />  她語聲一頓,淒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為什麼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br /><br />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含著多少悲憤哩。<br /><br />  只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院子外面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裏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只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裳。我一眼望著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br /><br />  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br /><br />  只聽杜宇一口氣接道:「爹爹一見了這兩人,摸在我頭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厲害了,但仍然厲聲道:『翠袖夫人,來此何幹?』那年紀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從懷裏拿了個黑黑的鐵彈出來,砰的拋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說道:『我叫凌影!』爹爹見了鐵彈,聽了這名字,突然一言不發將我舉了起來,往外面一拋。我又驚又怕,大叫了起來,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拋到牆外。」<br /><br />  管寧忍不住驚呀一聲,杜宇又道:「爹爹這一拋之力,拿捏得極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練過些武功,是以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來,哪知道又是咚的一聲,囊兒也被拋了出來,被拋在地上。那時他年紀極小,只學了些基本的功夫,這一跤卻跌得不輕,馬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而院子裏卻已響起爹爹媽媽的叱喝聲,和那女子的冷笑聲。我想跳進牆去,但囊兒怕得很厲害,我那時心裏亂得不知怎麼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兒叫他不要哭,然後就拉著他一起跳進院子裏。」<br /><br />  此刻她說話的語聲仍極緩慢,但卻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到這裏,管寧只道她還要接著說下去,哪知她一頓,隔了許久,卻又失聲哭了起來。<br /><br />  然而,她縱然不說,管寧卻已知道她還沒有說完的故事。<br /><br />  一時之間,他木然而立,只覺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動彈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br /><br />  夜色已臨--<br /><br />  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燈火,只有這個角落,卻仍然是陰暗的,而那白楊木製的靈牌,在這陰暗的光線中,卻更為觸目。<br /><br />  這觸目的靈牌,在管寧眼中,像是一個穿著白袍的鬼魅精靈似的,不停地晃動,不斷地擴大,縱然他閉起眼睛,它卻仍然在他眼前。<br /><br />  而杜宇的哭泣之聲,生像是變成了囊兒垂死的低訴--<br /><br />  此刻他也瞭解了囊兒垂死前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囊兒要說的是,要自己為他爹爹復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絕他臨死前的請求呢?何況……何況我已立誓答應了他。」<br /><br />  但是,這仇人,卻是曾經給了他無數溫情,無限關懷,無比體貼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們之間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慮會選擇自己。而此刻,為著道義、為著恩情,為著世間一切道德的規範,他應該去殺死她嗎?他!他該怎麼辦呢?<br /><br />  他望著地上的長劍,又一次陷入無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緩緩地抬起頭來,任憑自己的淚珠,沿著面頰流下,抽泣著道:「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們已殺死了我爹爹和媽媽。自此,我雖然沒有再見過她們一面,可是她們的面容,我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br /><br />  最後的一句話,雖只短短數字,然而在她口中說來,卻生像是有十年那麼長久,等到她將這句話再重複一遍的時候,管寧只覺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膚,都為之凍結住了,幾乎無法再動彈一下。<br /><br />  他垂下頭,再抬起來,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靜靜地坐在床側,就生像是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一樣。<br /><br />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br /><br />  兩人面面相對,雖然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卻聽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之聲,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靜寂如死。<br /><br />  但是--<br /><br />  房門外突地滑進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地漫無聲息,腳步在門側一頓,突又掠起如風,倏然滑向管寧身側,手掌微拂,纖纖指尖在管寧腰邊「期門」穴上輕輕一掃,掌勢回處,卻托在管寧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著管寧掠向牆邊,輕輕放在一把靠牆的椅上。<br /><br />  這一切事的發生,確是眨眼間事,管寧只覺眼前人影一現,腰邊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驚呼反抗的時候,他已發覺自己不但真的無法再動彈一下,而且甚至連出聲都不能夠了。<br /><br />  杜宇一驚之下,長身而起,脫口驚呼道:「你是誰?」<br /><br />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你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嗎?你不是說我的面容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嗎?」<br /><br />  杜宇面容驟變,後退一步,卻又碰到床沿,撲到床上,隨後又長身而起,一個箭步,掠出五步,疾伸雙手,拾起了地上的長劍,手腕一抖,腳步微錯,目光筆直地瞪向仍然依牆而立的人影,大聲道:「你是凌影!」<br /><br />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不錯,我就是凌影!就是殺死你爹爹的人。」<br /><br />  杜宇失聲一喊,纖腰微扭,劍尖長引,突地一招「長河出蛟」,黑暗中猶見寒光的長劍,便電也似地向凌影刺去。<br /><br />  凌影輕輕一笑,腳步微錯,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開去。杜宇劍勢未歇,「噗」地刺到牆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憑你這點武功,要想報仇,怕……哼哼,還嫌太早哩!」<br /><br />  杜宇此刻目欲裂,早已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子,扭身掣劍,刷刷又是兩招,口中大罵道:「你這賤人……你這賤人……快賠我爹爹的命來。」<br /><br />  縱然如此,惡劣之言,她還是說不出口,一連說了兩聲「你這賤人」,才將下面的話說了下去。<br /><br />  剎那之間,她已電射般發出數招。「金丸鐵劍」杜守倉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鏢局」,劍法暗器,一時頗負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憤之下,所施展的劍法,雖仍功力稍弱,但卻已頗有威力。<br /><br />  哪知凌影卻將這有如長河出蛟,七海飛龍的劍法,視如兒戲一般,口中冷笑連連,身形騰挪閃展,在這最多丈餘見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身法,將招招劍式都巧妙地避了開去。<br /><br />  管寧穴道被點,無助地倒在椅上,只見眼前劍光錯落,人影閃動,根本分不清誰是杜宇,誰是凌影!卻知道這兩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會倒下一個,而這兩個不共戴天的女子,卻是一個對他有恩,一個對他有情!<br /><br />  一時之間,他但覺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將她們制止,但他此刻卻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動手之外,便根本沒有其他辦法。<br /><br />  突地--<br /><br />  又是「嗆啷」一聲,杜宇手中的長劍,竟又落在地上。<br /><br />  只是這次卻並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動,而是因為凌影一招「金絲反手」,令她無法抵擋。<br /><br />  她驚呼一聲,連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卻如影附形般迫了上來,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舉手欲架,哪知腰邊卻已一麻,原來凌影的手已又先點在她的「期門」穴上。<br /><br />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br /><br />  腳步微伸,雙手微托,身軀一轉,竟將她也托在管寧身側坐下,拍了拍兩人的膝頭,忽地低聲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樂……」<br /><br />  唱的雖是兒歌,但歌聲之中,卻有無比的寂寞淒涼之意,唱到後來,竟亦自低聲地啜泣起來。<br /><br />  管寧只覺心中彷彿無數浪濤洶湧,一浪接著一浪地湧向他心的深處,又像是有無數塊巨石,一塊接著一塊地投向他心的深處。<br /><br />  他但願自己能大聲呼喊出來,更希望自己能跳起來,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見凌影低低地垂著頭,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頭,望向杜宇,道:「你剛才說了個故事給別人聽,現在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br /><br />  她語聲停頓了許久,方自接道:「從前,有個女孩子,當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爹爹就被一個叫『金丸鐵劍』的人殺死了,那只是因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鐵丸槍』,而那『金丸鐵劍』卻認為這犯了他的忌諱。」<br /><br />  管寧頭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珠卻向旁邊一轉,但卻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心中長嘆,忖道:「原來此事其中還有如許曲折--」<br /><br />  卻聽凌影已接道:「這小女孩子運氣不好,連個弟弟都沒有,一個人孤苦伶仃,到處要飯要了許久,才遇著一個女中奇人,把她帶回山,傳給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報了殺父的深仇。只是她因為那『金丸鐵劍』沒有將自己殺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倉的一雙兒女的生路。」<br /><br />  她語聲一頓,突地轉向管寧,大聲道:「你說,她是不是該報仇的?你說,你若是他的兒女,你該怎麼辦?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連杜守倉的兒女也一起殺死了。」<br /><br />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見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有如兩粒明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br /><br />  哪知,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閉,她竟突地幽幽長嘆了一聲,緩緩道:「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怕這樣做,會傷了另外一個人的心,這個人為了報恩,雖然想為杜守倉的女兒殺死她,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恨這個人,因為……唉,我不說這個人你也該知道。」<br /><br />  管寧只覺耳邊轟然一聲,那一浪接著一浪的浪濤,一塊接著一塊的巨石,此刻都化作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向他當頭壓了下來。<br /><br />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卻聽凌影長嘆一聲,又道:「她雖然脾氣很壞,也不是好人,但是現在她卻讓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卻立刻要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為了什麼……這為了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br /><br />  她說到一半,又開始啜泣,說到後來,更已泣不成聲,語聲方了,突地雙手掩面,轉身奔到門口,腳步又一頓,緩緩回過身來,緩緩走到管寧身前,緩緩垂下頭,含淚說道:「我點了你的穴道,是因為怕你在我和她見面的時候,你難以做人;我還不解開你的穴道,是因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會兒,你……你知道嗎?」<br /><br />  狠狠一頓腳,電也似地掠到門口,轉瞬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聲,彷彿在管寧耳邊飄蕩著。<br /><br />  這是一份怎麼樣的情感,又使管寧心中生出怎麼樣的感覺?<br /><br />  我無法描述這些,因為世間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本都是無法描述的。你能夠嗎?<br /><br />  現在,管寧和杜宇,又一次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了。而杜宇,卻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動才好,她不能忍受這份屈辱,更不能接受這份施捨的恩惠。她在心中狂喊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br /><br />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br /><br />  只是她此刻根本無法說話,她心中的狂喊,自然也不會有人聽到。<br /><br />  門外夜色深沉處,忽地飄下數朵純白雪花,轉瞬之間,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發濃重。然而這侵人刺骨的寒意,管寧卻一絲也沒有覺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軀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自己,只有腦海中的思緒,仍然如潮如湧,還有一陣陣微帶甜意的香氣,也像是他腦海中的思潮一樣,不斷地飄向他的鼻端。<br /><br />  雖然他的四肢軀體已因穴道的被點而麻痹,而這種麻痹,又使他無法感覺到任何一種加諸他身體的變化,但奇怪的是,他卻仍可感覺到此刻緊靠在他身邊的,是一個柔軟的軀體,他也知道這柔軟的軀體,和那甜甜的香氣,都是屬於杜宇的。<br /><br />  他想將自己的身軀移開一些,但是「黃山翠袖」的獨門點穴名傳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雖然極為輕微而有分寸,卻已足夠使得他在一個對時之中,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一下。<br /><br />  因之,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極為紊亂的思緒之中,又加了一種難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靜夜之中,和一個少女如此相處,這在管寧一生之中,又該是一個多麼奇怪的遇合呀!<br /><br />  他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她又何嘗聽不到他的?兩人呼吸相聞,軀體相接,想到方才那凌影臨去之前所說的話,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麼滋味。杜宇悄然閉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會將自己心中的感覺暴露出來。<br /><br />  因為她自己知道,當自己第一眼見著這個倜儻瀟灑的少年,便對他有了一份難言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每一個豆蔻年華的懷春少女心中慣有的秘密,而她卻忍受了比任何一個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將這份情感深深地隱藏在自己心裏。<br /><br />  許多日子來,她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將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幹的玉樹,而自己僅是一株托庇在樹下的弱草而已。這種感覺自然是自憐而自卑的,然而,卻已足夠使她滿足,因為她畢竟在依靠著他,而他也允許她依靠。<br /><br />  管寧出去遊歷的時候,她期待著他回來。<br /><br />  於是,當她知道他已回來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從院中悄悄溜出來,只要他對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銘心刻骨。<br /><br />  但是--<br /><br />  他的確回來了,卻帶回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看到他和這少女親密的神情,也看清了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這是一份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她險些暈厥在她所佇立的屋簷下!<br /><br />  回到她獨居的小室,取出她父親的靈位和遺物,換上她僅有的一身緊身服裝,跪在她爹爹的靈位前痛哭默禱,她雖然未曾有一日中斷自己武功的鍛煉,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絕非人家的敵手,只是,這卻也不能阻止她復仇的決心。<br /><br />  哪知--<br /><br />  他卻突然來了,此後每件事的發生與變化,都是她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緊緊坐在一起,她心裏雖然悲憤、哀傷、痛苦,卻還有一份其他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她不敢流露出來的--她多麼願意自己能永遠坐在他的身邊,一起享受這份黑暗、寒冷,但卻美麗的寧靜!他雖然絕頂聰明,卻再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這種情感。他只是在想著凌影臨去時的眼波與身影,一幕幕記憶猶新的往事,使得這眼波與身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加沉重,他又怎會想到四明山莊小橋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變成永生難忘的刻骨相思。<br /><br />  一陣較為強烈的風,捲入了數片雪花。門外靜靜的長廊上,突地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嬌柔的聲音低低呼喚著:「公子……公子……」<br /><br />  管寧雙目一睜,抬頭望去,只見門外黑暗之中,彷彿有了些許微光,這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他知道這是家中的丫頭來尋找自己了。<br /><br />  微光越來越亮,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管寧心中又是高興,卻又有些難堪。<br /><br />  「她們若是見了我和『文香』這樣坐在一起,又會如何想法?」<br /><br />  哪知,呼喚之聲、腳步之聲,突地一齊頓住,那聲音卻低低說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間了,公子怎麼會到那裏去了?」<br /><br />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口說道:「前面那麼黑,看樣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為有點不舒服所以睡了,我們還是別去吵她吧!」<br /><br />  於是腳步聲又漸漸遠去,在這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依稀仍可聽到:「可是……公子到哪兒去了呢?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爺又該……」<br /><br />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知道先前帶著自己來到此處的那個丫頭,必定沒有將此事說出來,是以她們才找不到自己。<br /><br />  「但是,她們若找不到我,我豈非要這樣呆上一夜?」他又不禁為之焦急:「就算她們找到了我,卻也無法將我的穴道解開呀!」<br /><br />  心中一動,突地想到自己在歸途上一路暗暗修習的內功心法:「我姑且試試,也許它能幫我解開穴道也未可知!」<br /><br />  一時之間,許多種對那「如意青錢」妙用的傳說,又復湧上心頭:「這件武林秘寶上所記載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許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絕雜念,將一點真氣,凝集在方寸之間,一面又自暗中忖道:「這問題的答案是否正確,只要等到我自己試驗一下便可知道了。」<br /><br />  真氣的運行,起初是艱難的,艱難得幾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卻不知道一個被點中穴道的人暗中運氣調息,本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這種妙絕天下的內功心法,便讓他再苦練十年,只怕也難以做到。<br /><br />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覺真氣的運行,已開始活潑起來,上下十二重樓,行走卅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聲,方待衝破腰邊那一點僵木處,哪知門外又復響起一陣腳步之聲,其中還夾雜著嘈亂的人聲,顯見這次走過來的人數,遠較方才為多,且也遠較方才快些。<br /><br />  剎那之間,門外映入燈光,腳步聲已到了門口。管寧心頭一跳,睜目望去,只見三、兩個青衣小鬟已擁著一個身著醬紫長衫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br /><br />  屋中的景象,在這些人的眼中確乎是值得詫異的,那中年漢子驚呼一聲,倏然止住腳步,口中說道:「公子,你在這裏!」<br /><br />  他再也想不到,這位公子竟會在黑暗之中,和一個府中的丫鬟坐在一處,那三個青衣丫鬟更是驚得目定口呆,幾乎將手中舉著的燭台都驚得掉在地上。<br /><br />  杜宇暗中嬌嗔一聲,趕緊閉起眼睛。她瞭解這些人心裏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個新開的地縫中去,哪知身側突地一動,管寧竟倏然站起身來。<br /><br />  管寧被點的穴道若是沒有自行解開,他此刻如不能站起來也還罷了,他這一站起來,不但自己今後惹出無窮煩惱,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淺,因為這麼一來,人人都只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溫存,還有誰會相信其中的真相呢?<br /><br />  那中年漢子是這豪富之家的內宅管事,此刻只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連退三步,心中暗道一聲:「倒霉。」口中卻恭聲道:「前廳有人來拜訪公子,請問公子是見,還是不見?」<br /><br />  此人老於世故,臉上裝作平靜的樣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沒有看見一樣。管寧方才一驚之下,真氣猛然一衝,衝過了原本就點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裏,還在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年管家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他方自抬起頭來,茫然問道:「是誰?」<br /><br />  這中年管家見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越發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嗤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話,哪知--<br /><br />  門外卻突地響起一陣高亢洪亮的笑聲,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卻想不到竟驚破了公子的溫存好夢,真是罪過得很,罪過得很。」<br /><br />  中年管家、青衣丫鬟、杜宇、管寧齊地一驚,轉目望去,只見一個身軀高大,聲如洪鐘,鷹鼻獅口,重眉虎目,身上穿著一襲杏黃道袍,頭上戴著一頂尺高黃冠的長髯道人,大步走了進來,雙臂輕輕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鬟,都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蹬蹬,齊地往兩側衝出數步,燈火搖搖,驟然一暗,「噹」的一聲,一支燈枱掉在地上,只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飄搖不住的蠟燭,維持著這間房間的光亮。<br /><br />  中年管家雖然暗怒這道人的魯莽,但見了這等聲威,口中哪裏還敢說話?只見這黃冠道人旁若無人地走到管寧身前,單掌斜立,打了個問訊,算是見了禮,一面又自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在廳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隨著貴管家走了進來,哈哈--貧道久居化外,野蠻成性,想公子不會怪罪吧!」<br /><br />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驚:「怎的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後,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br /><br />  卻見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在下與道長素不相識,此來有何見教?」<br /><br />  這黃冠長髯的道人笑聲方住,此刻卻又捋髯狂笑起來,一面朗聲道:「公子不認識貧道,貧道卻是認識公子的--」<br /><br />  他話聲一頓,目光突地閃電般在兀自不能動彈的杜宇身上一掃,接著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語驚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與黃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結伴北來,行蹤所至,狐裘大馬,揮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錦年華,江湖中誰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個武功雖不甚高,但豪氣卻可凌雲的管公子!」<br /><br />  這黃冠道人邊笑邊說,說的全都是讚揚管寧的言語,但管寧聽了,心中卻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中忖道:「難道這數月以來,我已成了江湖中的知名人物?可是,我並未做出什麼足以揚名之事呀!」<br /><br />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為,俱是和當今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有關,和他結伴同行的,又是名傳天下的「黃山翠袖」門人,再加上他自己風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眾人觸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來,而「四明山莊」那一件震動天下武林的慘案亦自傳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許多人都樂於傳誦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而已。<br /><br />  本自難堪已極,僵坐在後面的杜宇聽了,心中亦自一動:「原來他沒有騙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經發生那麼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br /><br />  目光動處,只見管寧呆呆地望著這長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額,像是恍然想起了什麼,脫口說道:「道長可就是名揚天下的『崑崙黃冠』麼?」<br /><br />  這長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錯,貧道確是來自崑崙。」<br /><br />  杜宇心中又是一驚,她生於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這名列宇內一流高手的「崑崙黃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崑崙派遠在邊陲,「崑崙雲龍十八式」的身法雖然名傳天下,但崑崙派中門人足跡,卻極少來到中原,此刻他們突然現身北京,竟又來尋訪一向與武林中事無關的管寧,這又是為著什麼?卻令杜宇大惑不解了。<br /><br />  卻聽這黃冠長髯道人語聲微頓,突地正色道:「貧道笑天,此次隨同掌門師兄一起來拜見公子,確是有些話想來請教--」<br /><br />  目光四下一掃:「只是,此地似非談話之處,不知可否請公子移玉廳中,貧道的掌門師兄還在恭候大駕!」<br /><br />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知道「崑崙黃冠」的門下此來,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發生之事有關,暗中一皺劍眉,那青衣小鬟早已拾起地上燭台,重新點燃,此刻便舉著燭台走到門口。中年管家雖然暗中奇怪公子怎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關連,但面上仍是畢恭畢敬的樣子,引著他們走過長廊,轉過曲徑,穿過花園,來到大廳。<br /><br />  管寧一面行走,一面卻暗忖著道:「這崑崙黃冠此來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錢』,我又該如何答話?我若對他們說了實話,只怕他們要動手來搶,那麼一來,唉--只怕爹爹也要被驚動。但是,我又怎能說謊呢?」<br /><br />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便常常會遇到許多在別人眼中極為容易解決的難題,他一路反覆思考,不知不覺已走入大廳。目光四掃,只見兩個道人,正襟危坐在廳中左側的檀木椅上,亦是黃衫高冠,但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個丰神沖夷,滿面道氣,和這長髯道人的粗豪之態,俱都大不相同。管寧心中一轉,忖道:「這丰神沖夷的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了。」<br /><br />  這兩個黃冠道人見了管寧,一起長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著管寧笑道:「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師兄,江湖傳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確是個風流人物,師兄,你可知道他在後院中--」<br /><br />  管寧面頰一紅,心中大為羞憤,暗罵道:「人道崑崙乃是名門正宗的武林宗派,這笑天道人說起話來,卻怎的如此魯莽無禮,難道所有武林中人,無論哪個,都像強盜?」<br /><br />  卻見那形容枯槁的道人乾咳一聲,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處,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這飛揚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緩緩垂下頭,走到一邊。管寧目光抬處,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處,心中亦不禁為之一凜。他一生之中,竟從未見過有一人目光如此銳利的,若非親目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枯瘦矮小、貌不驚人的道人目光之中,會有這樣令人懾服的神采。<br /><br />  只見這枯瘦道人目光一掃,眼皮又復垂下,躬身打了個問訊,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寧一眼,而那丰神沖夷的道人卻已含笑說道:「貧道倚天,深夜來此打擾,實在無禮得很。公子如還有事,貧道們就此告退,明日再來請教也是一樣。」<br /><br />  這三個道人一個魯莽,一個倨傲,只有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沖夷,說起話來亦是謙和有禮。管寧不禁對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長揖而禮,微微含笑,朗聲說道:「道長們遠道而來,管寧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長再說這樣的話,管寧心中就更加不安了。」<br /><br />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揖客讓坐。此刻他見了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認定他是崑崙一派的掌門弟子,是以便將他讓到上座。<br /><br />  哪知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貧道隨敝派掌門師兄前來請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於下告,則不但貧道們五內感銘,便是家師也必定感激的。」<br /><br />  管寧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掃,心中動念道:「原來他才是掌門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輕識淺,孤陋寡聞,道長們如有下問,只怕必定會失望的。」<br /><br />  笑天道人長眉一軒,哈哈笑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請教公子,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貧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會叫貧道失望的。」<br /><br />  管寧心頭一緊,強笑著道:「道長說笑了,在下知道什麼?」<br /><br />  轉目望處,只見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聲住,方自緩緩說道:「敝師弟方才所說,確是句句實言。貧道們想請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確只有公子一人知道!」<br /><br />  管寧心中雖已忐忑不已,但面上卻只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長只管說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確知道,萬無不可奉告之理。」<br /><br />  倚天道人笑道:「那麼多謝公子了。」<br /><br />  語聲突地一頓,目光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麼地方!」<br /><br />  管寧一心以為他們問的必然是有關「如意青錢」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長氣,但心念一轉,不禁又一皺眉忖道:「他們奔波而來,問那白衣書生的下落,卻又是為著什麼呢?」<br /><br />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長們打聽此人的下落,不知是為了什麼?如果……」<br /><br />  笑天道人突又一聲狂笑,大聲道:「貧道們打聽此人的下落,為的是要將他的人頭割下--」<br /><br />  管寧心中又自一緊,脫口道:「難道此人與道長們有著什麼仇恨不成……」<br /><br />  倚天道人長嘆一聲,緩緩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與敝兄弟俱屬知交,敝兄弟此次遠赴中原,為的也就是要和他們敘闊,哪知一到四明山莊,--唉--」<br /><br />  他長嘆一聲,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卻接口道:「貧道們到了四明山莊,只見裏裏外外竟連個人影都沒有,直到後園中,才看到武當山的四個道友,在後園中幾堆新墳前面焚紙超渡,貧道們大驚之下,趕緊一問,才知道四明山莊中竟發生了如此慘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極為清楚的了。」<br /><br />  他此刻說起話來,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極,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br /><br />  管寧長嘆一聲,頷首道:「此事在下的確清楚得很--」<br /><br />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長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寧身前,厲聲又道:「公子雖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亦和公子無關。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難道沒有為他們難受嗎?」<br /><br />  管寧又自緩緩頷首,口中卻說不出話來。<br /><br />  笑天道人又道:「那麼公子便該將殺死這麼多人的兇手的下落說出來,否則--」<br /><br />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否則又怎的?」<br /><br />  笑天道人一捋長髯,冷笑一聲,才待答話,那倚天道人卻已緩緩走了過來,一把拉著他的師弟,含笑向管寧說道:「貧道們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惡之處--」<br /><br />  管寧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無知交,又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何況--據在下所知,四明山莊中那件慘案,亦未見得是此人做出來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長如果想替死者復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許能夠發現真兇,亦未可知。」<br /><br />  他生具至性,雖然和白衣書生並無知交,但卻覺得此人既已傷重,自己便有保護此人的責任。再者他們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許多蹊蹺,想來想去,總覺這白衣書生絕非兇手,雖然真的兇手是誰,他此刻也還不知道!<br /><br />  哪知他話聲方了,那笑天道人卻又仰首笑起來,突地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在管寧眼前一晃,厲聲狂笑著道:「你看看這是什麼?」手腕一反,將手中之物筆直地擲到管寧懷中。管寧俯首望處,只見此物竟是一個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地,顯然還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帶,卻已折斷,到處參差不齊,彷彿是經人大力所斷,翻過一看,囊角旁邊,卻整整齊齊地用黑色絲線繡了個寸許大的「鶻」字。<br /><br />  這豹皮革囊乍看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不但皮上斑紋特別絢爛,而且囊口、囊邊,還密密繡了一排不凝目便難發覺的「鶻」字,繡工之精細,固是無與倫比,「鶻」字所用的黑色絲線,用手一摸,觸手冰涼,竟不知究竟是什麼繡的。<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失魂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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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恩‧情難了



  管寧道:「北京,你去過北京嗎?那可真是一處好地方,雖然風沙吹在你身上,卻會使你感到溫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輕輕撫弄著你的頭髮似的。」

  此刻他心中滿是柔情蜜意,是以說起話來,言詞也像是詩句一樣。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語:「慈母的手在撫弄著你的頭髮!呀……這是多麼美呀!可是……唉,我連這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管寧心弦一震,暗道:「我怎的如此糊塗,偏偏要揭起人家心中的傷心之事。」

  卻見凌影淒然一笑,又道:「我早就聽人說起過北京城,可是總沒有機會去。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後……然後我們再一齊出來,來做你應該做而還沒有做的事。」

  她一面說著,一面卻不禁垂下了頭,一朵紅雲,便又自她頰邊升起。

  管寧只覺心中一甜,將自己的手掌握得更緊了些,輕輕問道:「真的?」

  凌影的頭垂得更低了,此刻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嬌縱刁蠻的樣子。她低低地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輕輕回答:「你知道我不會騙你的,為什麼還要問我?」

  於是,又是一陣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陣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們心裏都沒有去想別的事。但是昏迷著的白袍書生突然沉重地喘息一聲,這一聲喘息,卻將他們又驚回現實。

  而憂鬱的凌影,此刻竟突又輕輕笑了出來。她眼睛明亮地眨動一下,似乎已忘記了自己悲慘的身世,笑著說道:「對了,到了河北,我還可帶你去找一個奇人。這位奇人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是武林中有名的神醫,你朋友中的什麼毒,他也許能夠看出來,甚至能夠替他解毒也說不定--」

  她語聲微頓,一笑又道:「當然我們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爹爹媽媽,讓他們不要為你擔心。」

  此刻,她就像是個溫柔的妻子似的,處處為他打算著。

  管寧心中縱有千萬件困惑難解之事,但,在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為之渾然忘去,而換成無比幸福的憧憬。

  於是他亦自柔聲說道:「我們可以叫輛大車,將他放在車上,然後,我們一人騎一匹馬,因為只有騎在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麗風景--」

  說到這裏,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來的囊兒,突地想起了囊兒那一雙活潑而頑皮的眼睛,便不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可惜的是,你沒有看到囊兒,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

  凌影瞭解他的悲傷,也瞭解真正的悲傷,不是任何言語能夠化解得開的,便默默地傾聽著他的話,傾聽著他敘述囊兒的可愛。

  於是,她也瞭解到人們在傾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多麼可愛的時候,他心裏該有一分多麼沉重的悲哀。

  他們一起走到床頭,俯視著猶自昏迷未醒的白袍書生。這一雙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為自己的幸福高興的時候,卻並未忘記別人的悲傷。他們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著一身驚人的武功,還一定有著一段驚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卻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個平凡的人一樣。因之,他們對他,便有了一分濃厚的同情心,雖然他們全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驚人、往事驚人,而竟是當今武林中最最驚人的人物。

  人事多麼奇妙,他們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誰,只怕不會再有這份濃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個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飲大食的豪傑之士一樣,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卻熱得怕人。

  管寧回到北京城的時候,秋天已經過去,漫天的雪花,正替這座千古的名城加上了一層銀白的外衣。

  雖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們夾雜在匆忙的行人裏,讓馬蹄悠閒地踏在積雪的官道上,因為他們知道,北京城已將到了,又何須再匆忙?

  穿著價值千金的貂裘,跨著千中選一的駿馬,伴著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鄉在望,呀--管寧此刻真是幸福的人。路上的人,誰不側目羨慕地向這翩翩公子望上兩眼!

  而凌影呢?雖然是冬天,雖然吹送著漫天雪花的北風,吹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卻像是在春天一樣,因之她檀唇烘日,媚體迎風,含嬌細語,乍笑還嗔,也像是在春風中一樣。

  車輪滾過已將凝結成冰的積雪,輾起一道細碎的冰花。

  馬蹄踏在雪地上,蹄聲中像是充滿喜悅之意,突地--

  凌影嬌呼一聲:「北京到了。」

  管寧抬起頭,北京城雄偉的城牆,已遠遠在望,於是,便也喜悅地低呼一聲:「北京城到了!」

  這漫長的旅途中,他雖享受了他一生之中從未享過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夢回,小窗凝坐的時候,他還是未能忘去四明山莊中,那一段血漬淋漓的淒慘之事,於是他小心地將那串「如意青錢」中的青錢摘下一枚,於是--

  他開始更深切地瞭解,武學一道的深奧,決不是自己能夠夢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學的武功,在武學中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這枚青錢中的柔絹,絹上面寫滿了天下學武之人夢寐難求的內功奧秘。夜深之中,他像是臨考前的秀才似的,徹夜地研習著這種奧妙的內功心法。幸好他武功雖差,但曾修習過一些內家的入門功夫,再加上他絕頂的聰明,因之他在研習這種奧妙的心法的時候,便沒有什麼困難。

  一天,兩天……

  白天車行不斷,旅途甚為勞碌,晚上他卻徹夜不眠,研習著武林中至深至奧的內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如此勞碌,精神不但絲毫沒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為煥發。直等到天氣很冷的時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單薄地深宵獨坐,也沒感覺到絲毫寒意。

  因之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沒有白費,也知道這串「如意青錢」之所以能夠被天下武林中人視為至寶,不惜以性命交換的原因了。

  但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要向一個終日廝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愛的人隱藏一件秘密,卻又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把這件秘密說出來,說給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為他心底有一分自己不願解釋的恐懼,他生怕這串「如意青錢」會在他和凌影之間造成一道陰影。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上,他曾經用了許多方法,向許多武林中人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的結果全都一樣,那就是多年以來,「如意青錢」是不祥之物的傳言,已在江湖中流傳很廣。

  何況縱非如此,他也覺得不該將這件秘密說出來,因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親近的人,可是這一串「如意青錢」認真說來,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決心,遲早一日,自己總該將它交回原主--公孫左足。他有時甚至會責備自己不該私自研習這「如意青錢」上的武功,但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卻又使得他為自己解釋:「這串如意青錢是在我交還給公孫左足之後,又被他拋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著北京城雄偉巍峨的城牆,一時又忘去了這許多令他煩惱的事。他心中喜悅地感嘆一聲,暗自忖道:「遊子,終於回到家了。」

  抬目望處,北京城不正像已張開手臂,在迎接他的歸來嗎?

  一進入城門,凌影不禁又為之喜悅地嬌喚一聲。滿天的雪花下,一條寬闊平直的道路,筆直地鋪向遠方,道路兩旁的樹木雖已凋落,但密枝虯幹,依稀仍可想見春夏之時,濃蔭匝地,夾道成春的盛景。

  樹幹後面,有依次櫛比的店家,店門前多半掛著一層厚重的棉布門簾,一個手裏捧著一壺水煙,滿頭白髮如銀的老人,推著一輛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火爐的手車,悠閒地倚在虯結的樹幹上,吸一口水煙,便嘹亮地喊一聲:「烤白薯--」

  嘹亮的喊聲,在寒風中傳出老遠,讓聽的人都不自覺地享受到一份熱烘烘的暖意。

  這是一座多麼純樸,多麼美麗的城市!久慣於江左風物的凌影,驟然見著這城市,心胸中的熱血,不禁也隨著這老人純真簡單的喊聲飛揚了起來,飛揚在漫天的寒風雪花裏。

  這就是任何一個人初到北京的感覺,而千百年來,這份感覺也從未有過差異,就只是這匆匆一瞥,就只這一句純樸的呼聲,就只這一純樸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對北京留下一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一輛四面嚴蓋著風篷的四馬大車,從一條斜路上急駛而來,趕車的車夫一身青布短棉襖,精神抖擻地揮動著馬鞭,突地一眼瞥見管寧,口中便立刻「得兒」呼哨一聲,左手一勒馬韁,馬車倏地停住,他張開大口哈哈直樂,一面大聲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來啦!這不是快有兩年了嗎?噢!兩年可真不短呀,難為你老還記得北京城,還記得回來!」

  管寧勒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卻是:「兩年來,北京城還沒有忘了我。」揚鞭一笑,朗聲說道:「飛車老三,難為你還記得我--」

  語聲未了,馬車的風篷一揚,車窗大開,從窗中探出幾個滿頭珠翠的螓首來,數道拋波,一齊盯在管寧臉上,齊地嬌聲喚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來了呀?可真把我們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捲簾子胡同的齊三少爺還都在提著您哪!這些日子,您是到哪兒了呀?也不寫封信回來給我們。您看,您都瘦了。外面雖然好,可總比不上家裏呀!」

  燕語鶯聲,頓時亂做一處,遠遠立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裏,聽在耳裏,心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幸好沒有多久,趕車的飛車老三揚鞭一呼,這輛四馬大車便又帶著滿車麗人絕塵而去。

  於是,等管寧再趕馬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顰地嬌嗔著道:「難怪你那麼著急地要回北京城來,原來有這麼多人等你。」突地語聲一變,尖著嗓子道:「你看你,這麼瘦,要是再不回來呀,就要變成瘦猴子了。」

  說到後來,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為她此刻雖有妒意,卻不是善妒的潑婦,因之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溫馨的笑聲中,他們又穿過許多街道。在這些街道上,不時有人向管寧打招呼。有些快馬揚鞭、錦衣狐裘的九城俠少,聽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馬趕來,站在道旁,含笑敘闊,也有些輕袍緩帶、溫文爾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對面相逢,便也駐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來可有什麼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寧真正的歡笑。她開始知道他是屬於北京城的,這正如北京城也屬於他一樣。

  終於,他們走入一條寬闊的胡同裏。

  胡同的南方,是兩扇紅漆的大門,大門口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像是終古都沒有移動似的,默默地相對蹲踞著。

  凌影心念一動,暗忖道:「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著自己走入他家時,該是一種什麼樣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的,她心中卻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心高氣傲的少女走過許多地方,會過許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這種感覺此刻卻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她躊躇地停下馬來,低聲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個地方等你。」

  管寧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訥訥說道:「這又何苦,這又何苦……我在家裏最多呆個三五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訪那位武林名醫,你……你不是和我說好了嗎?」

  凌影微勒韁繩,心裏雖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到嘴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緩緩伸出手,扶著身旁的車轅,這輛車裏正靜躺著那神秘而失去記憶的白袍書生。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

  管寧一手撫摸著前額,一手握著淡青色的馬韁,他胯下的良駒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鳴著。

  驀地--

  朱紅的大門邊一道側門「呀」地開了一半,門內傳出一陣嬌柔的笑語,隨之走出三五個手挽竹籃,紫緞短襖,青布包頭的妙齡少女來,一眼望見管寧,齊地嬌喚一聲,脫口叫道:「少爺回來了。」

  其中一個頭挽雙髻的管事丫鬟,抿嘴一笑,聲音突地轉低,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聽見:「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個多月。」

  管寧微微一笑,飛身下了馬,走到凌影馬前,一手挽起嚼環,再也不說一句話,向大門走了過去,馬上的凌影微啟櫻唇,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馬上,打量著從門內走出的這些少女。

  而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著她。她們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會做人家牽馬的馬伕。

  「這位姑娘是誰呢?」

  大家心裏都在這麼想。管寧也從她們吃驚的面色中,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乾咳一聲,故意板起臉來,沉聲喝道:「還不快去開門呢!」

  少女們齊地彎腰一福,雜亂地跑了進去,跑到門口,忍不住爆發起一陣笑聲,似乎有人在笑著說道:「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位媳婦兒,那可真漂亮著哪。」

  於是朱紅的大門開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宅,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窩蜂似的迎了出來。

  身世孤苦,長於深山的凌影,出道雖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但所接觸的,不是刀頭舔血的草澤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俠士。那些人縱然腰纏萬貫,但又怎能和這種世澤綿長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觸到這些豪富世家的富貴氣象,心中難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隻小鹿在她心中亂闖似的。

  但是,她面上卻決不將這種惶然失措的感覺露出,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家奴七手八腳地接著行李,七嘴八舌地問平安,有的伸長脖子往那輛大車中探視,一面問道:「公子,車子裏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卻將目光四掃,問道:「囊兒呢?這小頑皮到哪兒去了?」

  這一句問話,使得管寧從驟回故宅、歡會故人的歡樂中驚醒過來。

  他心頭一震,倏然憶起囊兒臨死前的淒慘笑容,也倏然憶起他臨死前向自己說的話,低頭黯然半晌,沉聲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發先回家的管福,聞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會過意來,陪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說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會將一個內宅的丫鬟稱為「姑娘」,他卻不知道管寧心感囊兒對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將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況從那次事後,他已看出這姐弟兩人屈身為奴,必定有一段隱情,而他們姐弟雖然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卻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來歷。

  管寧微微頷首,目光四下搜索著,卻聽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來的時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邊屋簷下面,朝這邊來,不知怎的,突然掩著臉跑到後面去了,大概是突然頭痛了吧?」

  管寧嗯了一聲,心中卻不禁大奇,忖道:「她這又是為什麼?難道她已知道囊兒的凶訊?但是,這似乎沒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該詢問才是。」

  他心中又開始興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內宅有人傳出老夫人的話,讓他立刻進去的時候,他便只得暫時將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親的垂詢,使得他飽經風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滌了一遍。

  這一對富壽雙全的老人,雖然驚異自己的愛子怎會帶回一個少女,但是他們的心已被愛子歸家的欣慰充滿,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只是不斷地用慈愛聲音說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這麼久了。這些日子來,你看到些什麼?經歷過些什麼?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輕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親在不遠遊』,你難道都忘了嗎?」

  管寧垂首答應著,將自己所見所聞,選擇了一些歡悅的事說了出來。他當然不會說起「四明山莊」中的事,更不會說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見過雙親,安排好白袍書生的養傷之處,又將凌影帶到後園中一棟精緻的房裏,讓她洗一洗多日的風塵勞頓。

  然後他回到書房,找了個懂事丫鬟,叫她把「杜姑娘」找來。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著步子,不知道該用什麼話說出囊兒的凶訊,又想起囊兒臨死之際,還沒有說完的話,不禁暗自尋思:「他還有什麼要我做呢?不論是什麼事,我縱然赴湯蹈火,也得替他做好……」

  喚人的丫鬟回來,卻沒有帶回「杜姑娘」,皺著眉說道:「她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個人關起房門在房裏,我說公子叫她,她也不理。」

  言下對這位「杜姑娘」大有責備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罵她一頓才對心思。

  管寧心中卻為之一凜,考慮一會,毅然道:「帶我到她房裏去。」

  公子要親自到丫鬟的房間,在這豪富世家之中確是聞所未聞。就是管寧自己,走到她門口的時候,腳步也不禁為之躊躇起來,但心念一轉,又不禁長嘆一聲,忖道:「管寧呀管寧,你在囊兒臨死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什麼話?他為你喪失了性命,你卻連這些許嫌疑都要避諱……」

  一念至此,他揮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頭,大步走到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莊容地站在門外,沉聲說道:「杜姑娘,是我來了。」

  夕陽將落,斜暉將對面屋宇的陰影,沉重地投到這間房門上來。

  門內一個嬌柔的聲音,低沉著說道:「進來!」

  管寧又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房門,艱難地抬起腳步,走了進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對「義」之一字遠比「禮」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沒有勇氣跨入這間房門一步。

  巨大的陰影,隨著推開的房門,沉重地壓入這間房中來。

  房子裏的光,是暗淡的,管寧目光一轉,只見這「杜姑娘」正自當門而立,雲鬢鬆亂,星目之中,隱含淚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緞勁裝,滿面淒惋悲憤之色,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

  他不禁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緩緩道:「公子光臨,有何吩咐?還請公子快些說出來,否則……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駕!」

  語聲雖然嬌柔,卻是冰冷的。管寧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聲道:「在下此來,確是有些事要告訴姑娘……」

  他語聲微頓,卻見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完全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便只得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將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著那等奇詭之事,以及囊兒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他已是滿身大汗,自覺自己平生說話,從未有過比此刻更費力的。

  這「杜姑娘」卻仍然呆立著,一雙明眸,失神地望著門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裏卻不知在想什麼。

  管寧不禁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這少女聽了自己的話,原該失聲痛哭的,此刻為何大反常態?

  哪知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這少女竟突地慘呼一聲,轉身撲到床邊的一個小几前面,口中不斷地低聲自語:「爹爹,不孝的女兒,對不住你老人家……對不住你老人家……」

  聲音淒慘悲憤,有如九冬猿啼。

  管寧呆呆地愣了一會,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麼。

  緩步走了兩步,他目光一轉,心中突又一怔,那床邊的小几上,竟放著一個尺許長的白木靈位,靈位上面,赫然寫著:「金丸鐵劍,杜守倉總鏢頭之靈」!而靈位前面,卻放著一盤金光閃爍的彈丸,和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

  黯淡的微光,照著這靈位、這金丸、這鐵劍,也照著這悲淒號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這充滿哀痛之意的房間,更平添了幾許淒涼、森冷之氣。管寧只覺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伸手一抹淚痕,沉聲低語道:「姑娘,囊兒雖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雖然不才,卻……」

  他期艾著,心中思潮如湧,竟不能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但他此刻已經知道,這姐弟兩人的身上必定隱藏著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決心,要替他們讓這段深仇得報。

  哪知這少女哭聲突地一頓,霍然站起身來,拿起几上的長劍,筆直地送到管寧面前。管寧失神地望著劍尖在自己面前顫動,也感覺到面前的森森劍氣,但卻絲毫沒有移動一下,因為這少女此刻縱然要將他一劍殺死,他也不會閃避的。

  暗影之中,只見這少女軒眉似劍,瞪目如鈴,目光中滿是悲憤怨毒之色。管寧不禁長嘆一聲,緩緩地道:「令弟雖非在下所殺,但卻實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為令弟復仇,唉--就請將在下一劍殺卻,在下亦是死而無怨。」

  他自忖這少女悲憤之中,此舉必是已將囊兒慘死的責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語聲方了,眼前劍光突地一閃,這少女手腕一抖,長劍凌空一轉,打了個圈子,突然伸出拇、食兩指,電也似的捏住劍尖,這長劍竟變成劍柄在前,劍尖在後。管寧怔了一怔,只見這少女冷哼一聲,卻將劍柄塞在自己手裏,一面冷笑著道:「我姐弟生來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處。囊兒慘死,這只怪我不能維護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語句雖然說得極為淒惋,但語聲卻是冰冷生硬的,語氣中亦滿含憤意。管寧不禁又為之一呆,他從未聽過有人竟會用這樣的語聲、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聽她語聲微頓,竟又冷笑一聲,道:「只是杜宇卻要斗膽請問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樣死的?若是公子不願回答,只管將杜宇也一併殺死好了,犯不著……犯不著……」

  說到此處,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下面的話,竟不能再說下去。

  管寧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沉吟半晌,沉聲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負疚多多,對姑娘所說,怎會有半字虛言?姑娘若是--」

  他話猶未了,這少女杜宇卻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聰明人,可是卻未免將別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幫著她將我們杜家的人都斬草除根,那麼……那麼又何必留下我一個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願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送,管寧連退兩步,讓開她筆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劍柄,呆呆地望著她,只見她面上淚痕未乾,啜泣未止,但卻又強自將這份悲哀,隱藏在冷笑中。她為什麼會有這種神態呢?管寧只覺自己心中思潮糾結,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問自己:「『她』是誰?為什麼要將杜家的人斬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她一雙秋波中,竟像是纏結著不知幾許難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長嘆一聲,沉聲說道:「姑娘所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在下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一段隱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誤會。姑娘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出來,只要在下有能盡力之處,唉--剛才在下已說過,便是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辭的。」

  杜宇星眸微閃,卻仍直視在管寧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

  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囊兒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來的女子殺死的?」

  語聲之緩慢沉重,生像是她說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許多氣力。

  管寧心中卻不禁為之一震,脫口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麼?」

  杜宇目光一轉,又復充滿怨毒之色,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她叫凌影--」

  語聲一頓,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聽入管寧之耳,管寧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只覺杜宇在說這名字的時候,語氣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濃厚,難以描述,心中大驚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這第一個「她」指的是杜宇,第二個「她」,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難道她與她之間,竟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目光抬處,只見杜宇冷冷地望著自己,一字一字地接著又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殺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殺死囊兒的人--是不是?」

  這三句話說的語氣越發沉重緩慢,管寧聽來,只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鐵錘一般擊在自己心上,只聽她冷冷再說了一遍……

  「令弟確非她所殺……令弟怎會是她所殺……她怎麼會殺死囊兒……」

  此刻他心中紊亂如麻,竟將一句意義相同的話,翻來覆去地說了三次。杜宇突地淒然一笑,無限淒惋地說道:「你又何必再為她隱瞞?我親眼見她殺死了爹爹,雖非親眼見她殺死囊兒,但--」

  管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誤會更深,乾咳一聲,截斷了杜宇的話,一挺胸膛,朗聲說道:「管寧幼讀聖賢之書,平生自問,從未說過一句欺人之話,姑娘若信得過管寧,便請相信令弟確非她所殺死--」

  杜宇微微一愣,只覺面前這少年語氣之中,正氣凜然,教人無從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目光一垂,低聲道:「真的?」

  管寧堅定地點了點頭,又自接道:「至於令尊之死--唉,她年紀尚輕,出道江湖也沒有多久,只怕姑娘誤認也未可知。」

  他一嘆之後,說話的語氣,便沒有先前的堅定,只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說話便也不能確定。

  杜宇雙目一抬,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復瑩然,猛聽「嗆啷」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為陰暗,她呆呆地佇立半晌,忽然連退數步,撲地坐到床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淒然一嘆,緩緩說:「七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將紫藤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風裏也就有了混合著花香瓜香的氣味。」

  管寧出神地聽著,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但卻只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為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

  只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著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見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軀,像是一隻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個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接著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著瓜,靜聽著爹爹為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著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聲長嘆,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只覺心頭一顫,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不再聽她下面的話。因為他知道她下面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嘆之後,便立刻接著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面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

  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唇,才接著說道:「那個女人說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裏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

  她眼瞼一合,想是在追溯著當時的情況,又像是要忍著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的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面摸我的頭,一面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

  她語聲一頓,淒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為什麼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含著多少悲憤哩。

  只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院子外面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裏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只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裳。我一眼望著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

  只聽杜宇一口氣接道:「爹爹一見了這兩人,摸在我頭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厲害了,但仍然厲聲道:『翠袖夫人,來此何幹?』那年紀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從懷裏拿了個黑黑的鐵彈出來,砰的拋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說道:『我叫凌影!』爹爹見了鐵彈,聽了這名字,突然一言不發將我舉了起來,往外面一拋。我又驚又怕,大叫了起來,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拋到牆外。」

  管寧忍不住驚呀一聲,杜宇又道:「爹爹這一拋之力,拿捏得極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練過些武功,是以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來,哪知道又是咚的一聲,囊兒也被拋了出來,被拋在地上。那時他年紀極小,只學了些基本的功夫,這一跤卻跌得不輕,馬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而院子裏卻已響起爹爹媽媽的叱喝聲,和那女子的冷笑聲。我想跳進牆去,但囊兒怕得很厲害,我那時心裏亂得不知怎麼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兒叫他不要哭,然後就拉著他一起跳進院子裏。」

  此刻她說話的語聲仍極緩慢,但卻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到這裏,管寧只道她還要接著說下去,哪知她一頓,隔了許久,卻又失聲哭了起來。

  然而,她縱然不說,管寧卻已知道她還沒有說完的故事。

  一時之間,他木然而立,只覺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動彈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

  夜色已臨--

  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燈火,只有這個角落,卻仍然是陰暗的,而那白楊木製的靈牌,在這陰暗的光線中,卻更為觸目。

  這觸目的靈牌,在管寧眼中,像是一個穿著白袍的鬼魅精靈似的,不停地晃動,不斷地擴大,縱然他閉起眼睛,它卻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聲,生像是變成了囊兒垂死的低訴--

  此刻他也瞭解了囊兒垂死前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囊兒要說的是,要自己為他爹爹復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絕他臨死前的請求呢?何況……何況我已立誓答應了他。」

  但是,這仇人,卻是曾經給了他無數溫情,無限關懷,無比體貼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們之間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慮會選擇自己。而此刻,為著道義、為著恩情,為著世間一切道德的規範,他應該去殺死她嗎?他!他該怎麼辦呢?

  他望著地上的長劍,又一次陷入無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緩緩地抬起頭來,任憑自己的淚珠,沿著面頰流下,抽泣著道:「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們已殺死了我爹爹和媽媽。自此,我雖然沒有再見過她們一面,可是她們的面容,我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最後的一句話,雖只短短數字,然而在她口中說來,卻生像是有十年那麼長久,等到她將這句話再重複一遍的時候,管寧只覺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膚,都為之凍結住了,幾乎無法再動彈一下。

  他垂下頭,再抬起來,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靜靜地坐在床側,就生像是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一樣。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

  兩人面面相對,雖然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卻聽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之聲,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靜寂如死。

  但是--

  房門外突地滑進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地漫無聲息,腳步在門側一頓,突又掠起如風,倏然滑向管寧身側,手掌微拂,纖纖指尖在管寧腰邊「期門」穴上輕輕一掃,掌勢回處,卻托在管寧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著管寧掠向牆邊,輕輕放在一把靠牆的椅上。

  這一切事的發生,確是眨眼間事,管寧只覺眼前人影一現,腰邊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驚呼反抗的時候,他已發覺自己不但真的無法再動彈一下,而且甚至連出聲都不能夠了。

  杜宇一驚之下,長身而起,脫口驚呼道:「你是誰?」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你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嗎?你不是說我的面容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嗎?」

  杜宇面容驟變,後退一步,卻又碰到床沿,撲到床上,隨後又長身而起,一個箭步,掠出五步,疾伸雙手,拾起了地上的長劍,手腕一抖,腳步微錯,目光筆直地瞪向仍然依牆而立的人影,大聲道:「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不錯,我就是凌影!就是殺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聲一喊,纖腰微扭,劍尖長引,突地一招「長河出蛟」,黑暗中猶見寒光的長劍,便電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輕輕一笑,腳步微錯,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開去。杜宇劍勢未歇,「噗」地刺到牆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憑你這點武功,要想報仇,怕……哼哼,還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欲裂,早已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子,扭身掣劍,刷刷又是兩招,口中大罵道:「你這賤人……你這賤人……快賠我爹爹的命來。」

  縱然如此,惡劣之言,她還是說不出口,一連說了兩聲「你這賤人」,才將下面的話說了下去。

  剎那之間,她已電射般發出數招。「金丸鐵劍」杜守倉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鏢局」,劍法暗器,一時頗負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憤之下,所施展的劍法,雖仍功力稍弱,但卻已頗有威力。

  哪知凌影卻將這有如長河出蛟,七海飛龍的劍法,視如兒戲一般,口中冷笑連連,身形騰挪閃展,在這最多丈餘見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身法,將招招劍式都巧妙地避了開去。

  管寧穴道被點,無助地倒在椅上,只見眼前劍光錯落,人影閃動,根本分不清誰是杜宇,誰是凌影!卻知道這兩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會倒下一個,而這兩個不共戴天的女子,卻是一個對他有恩,一個對他有情!

  一時之間,他但覺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將她們制止,但他此刻卻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動手之外,便根本沒有其他辦法。

  突地--

  又是「嗆啷」一聲,杜宇手中的長劍,竟又落在地上。

  只是這次卻並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動,而是因為凌影一招「金絲反手」,令她無法抵擋。

  她驚呼一聲,連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卻如影附形般迫了上來,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舉手欲架,哪知腰邊卻已一麻,原來凌影的手已又先點在她的「期門」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腳步微伸,雙手微托,身軀一轉,竟將她也托在管寧身側坐下,拍了拍兩人的膝頭,忽地低聲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樂……」

  唱的雖是兒歌,但歌聲之中,卻有無比的寂寞淒涼之意,唱到後來,竟亦自低聲地啜泣起來。

  管寧只覺心中彷彿無數浪濤洶湧,一浪接著一浪地湧向他心的深處,又像是有無數塊巨石,一塊接著一塊地投向他心的深處。

  他但願自己能大聲呼喊出來,更希望自己能跳起來,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見凌影低低地垂著頭,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頭,望向杜宇,道:「你剛才說了個故事給別人聽,現在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

  她語聲停頓了許久,方自接道:「從前,有個女孩子,當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爹爹就被一個叫『金丸鐵劍』的人殺死了,那只是因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鐵丸槍』,而那『金丸鐵劍』卻認為這犯了他的忌諱。」

  管寧頭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珠卻向旁邊一轉,但卻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心中長嘆,忖道:「原來此事其中還有如許曲折--」

  卻聽凌影已接道:「這小女孩子運氣不好,連個弟弟都沒有,一個人孤苦伶仃,到處要飯要了許久,才遇著一個女中奇人,把她帶回山,傳給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報了殺父的深仇。只是她因為那『金丸鐵劍』沒有將自己殺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倉的一雙兒女的生路。」

  她語聲一頓,突地轉向管寧,大聲道:「你說,她是不是該報仇的?你說,你若是他的兒女,你該怎麼辦?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連杜守倉的兒女也一起殺死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見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有如兩粒明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哪知,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閉,她竟突地幽幽長嘆了一聲,緩緩道:「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怕這樣做,會傷了另外一個人的心,這個人為了報恩,雖然想為杜守倉的女兒殺死她,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恨這個人,因為……唉,我不說這個人你也該知道。」

  管寧只覺耳邊轟然一聲,那一浪接著一浪的浪濤,一塊接著一塊的巨石,此刻都化作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向他當頭壓了下來。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卻聽凌影長嘆一聲,又道:「她雖然脾氣很壞,也不是好人,但是現在她卻讓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卻立刻要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為了什麼……這為了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說到一半,又開始啜泣,說到後來,更已泣不成聲,語聲方了,突地雙手掩面,轉身奔到門口,腳步又一頓,緩緩回過身來,緩緩走到管寧身前,緩緩垂下頭,含淚說道:「我點了你的穴道,是因為怕你在我和她見面的時候,你難以做人;我還不解開你的穴道,是因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會兒,你……你知道嗎?」

  狠狠一頓腳,電也似地掠到門口,轉瞬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聲,彷彿在管寧耳邊飄蕩著。

  這是一份怎麼樣的情感,又使管寧心中生出怎麼樣的感覺?

  我無法描述這些,因為世間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本都是無法描述的。你能夠嗎?

  現在,管寧和杜宇,又一次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了。而杜宇,卻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動才好,她不能忍受這份屈辱,更不能接受這份施捨的恩惠。她在心中狂喊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只是她此刻根本無法說話,她心中的狂喊,自然也不會有人聽到。

  門外夜色深沉處,忽地飄下數朵純白雪花,轉瞬之間,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發濃重。然而這侵人刺骨的寒意,管寧卻一絲也沒有覺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軀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自己,只有腦海中的思緒,仍然如潮如湧,還有一陣陣微帶甜意的香氣,也像是他腦海中的思潮一樣,不斷地飄向他的鼻端。

  雖然他的四肢軀體已因穴道的被點而麻痹,而這種麻痹,又使他無法感覺到任何一種加諸他身體的變化,但奇怪的是,他卻仍可感覺到此刻緊靠在他身邊的,是一個柔軟的軀體,他也知道這柔軟的軀體,和那甜甜的香氣,都是屬於杜宇的。

  他想將自己的身軀移開一些,但是「黃山翠袖」的獨門點穴名傳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雖然極為輕微而有分寸,卻已足夠使得他在一個對時之中,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一下。

  因之,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極為紊亂的思緒之中,又加了一種難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靜夜之中,和一個少女如此相處,這在管寧一生之中,又該是一個多麼奇怪的遇合呀!

  他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她又何嘗聽不到他的?兩人呼吸相聞,軀體相接,想到方才那凌影臨去之前所說的話,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麼滋味。杜宇悄然閉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會將自己心中的感覺暴露出來。

  因為她自己知道,當自己第一眼見著這個倜儻瀟灑的少年,便對他有了一份難言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每一個豆蔻年華的懷春少女心中慣有的秘密,而她卻忍受了比任何一個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將這份情感深深地隱藏在自己心裏。

  許多日子來,她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將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幹的玉樹,而自己僅是一株托庇在樹下的弱草而已。這種感覺自然是自憐而自卑的,然而,卻已足夠使她滿足,因為她畢竟在依靠著他,而他也允許她依靠。

  管寧出去遊歷的時候,她期待著他回來。

  於是,當她知道他已回來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從院中悄悄溜出來,只要他對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銘心刻骨。

  但是--

  他的確回來了,卻帶回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看到他和這少女親密的神情,也看清了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這是一份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她險些暈厥在她所佇立的屋簷下!

  回到她獨居的小室,取出她父親的靈位和遺物,換上她僅有的一身緊身服裝,跪在她爹爹的靈位前痛哭默禱,她雖然未曾有一日中斷自己武功的鍛煉,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絕非人家的敵手,只是,這卻也不能阻止她復仇的決心。

  哪知--

  他卻突然來了,此後每件事的發生與變化,都是她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緊緊坐在一起,她心裏雖然悲憤、哀傷、痛苦,卻還有一份其他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她不敢流露出來的--她多麼願意自己能永遠坐在他的身邊,一起享受這份黑暗、寒冷,但卻美麗的寧靜!他雖然絕頂聰明,卻再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這種情感。他只是在想著凌影臨去時的眼波與身影,一幕幕記憶猶新的往事,使得這眼波與身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加沉重,他又怎會想到四明山莊小橋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變成永生難忘的刻骨相思。

  一陣較為強烈的風,捲入了數片雪花。門外靜靜的長廊上,突地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嬌柔的聲音低低呼喚著:「公子……公子……」

  管寧雙目一睜,抬頭望去,只見門外黑暗之中,彷彿有了些許微光,這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他知道這是家中的丫頭來尋找自己了。

  微光越來越亮,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管寧心中又是高興,卻又有些難堪。

  「她們若是見了我和『文香』這樣坐在一起,又會如何想法?」

  哪知,呼喚之聲、腳步之聲,突地一齊頓住,那聲音卻低低說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間了,公子怎麼會到那裏去了?」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口說道:「前面那麼黑,看樣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為有點不舒服所以睡了,我們還是別去吵她吧!」

  於是腳步聲又漸漸遠去,在這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依稀仍可聽到:「可是……公子到哪兒去了呢?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爺又該……」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知道先前帶著自己來到此處的那個丫頭,必定沒有將此事說出來,是以她們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們若找不到我,我豈非要這樣呆上一夜?」他又不禁為之焦急:「就算她們找到了我,卻也無法將我的穴道解開呀!」

  心中一動,突地想到自己在歸途上一路暗暗修習的內功心法:「我姑且試試,也許它能幫我解開穴道也未可知!」

  一時之間,許多種對那「如意青錢」妙用的傳說,又復湧上心頭:「這件武林秘寶上所記載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許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絕雜念,將一點真氣,凝集在方寸之間,一面又自暗中忖道:「這問題的答案是否正確,只要等到我自己試驗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氣的運行,起初是艱難的,艱難得幾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卻不知道一個被點中穴道的人暗中運氣調息,本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這種妙絕天下的內功心法,便讓他再苦練十年,只怕也難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覺真氣的運行,已開始活潑起來,上下十二重樓,行走卅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聲,方待衝破腰邊那一點僵木處,哪知門外又復響起一陣腳步之聲,其中還夾雜著嘈亂的人聲,顯見這次走過來的人數,遠較方才為多,且也遠較方才快些。

  剎那之間,門外映入燈光,腳步聲已到了門口。管寧心頭一跳,睜目望去,只見三、兩個青衣小鬟已擁著一個身著醬紫長衫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屋中的景象,在這些人的眼中確乎是值得詫異的,那中年漢子驚呼一聲,倏然止住腳步,口中說道:「公子,你在這裏!」

  他再也想不到,這位公子竟會在黑暗之中,和一個府中的丫鬟坐在一處,那三個青衣丫鬟更是驚得目定口呆,幾乎將手中舉著的燭台都驚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嬌嗔一聲,趕緊閉起眼睛。她瞭解這些人心裏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個新開的地縫中去,哪知身側突地一動,管寧竟倏然站起身來。

  管寧被點的穴道若是沒有自行解開,他此刻如不能站起來也還罷了,他這一站起來,不但自己今後惹出無窮煩惱,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淺,因為這麼一來,人人都只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溫存,還有誰會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漢子是這豪富之家的內宅管事,此刻只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連退三步,心中暗道一聲:「倒霉。」口中卻恭聲道:「前廳有人來拜訪公子,請問公子是見,還是不見?」

  此人老於世故,臉上裝作平靜的樣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沒有看見一樣。管寧方才一驚之下,真氣猛然一衝,衝過了原本就點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裏,還在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年管家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他方自抬起頭來,茫然問道:「是誰?」

  這中年管家見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越發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嗤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話,哪知--

  門外卻突地響起一陣高亢洪亮的笑聲,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卻想不到竟驚破了公子的溫存好夢,真是罪過得很,罪過得很。」

  中年管家、青衣丫鬟、杜宇、管寧齊地一驚,轉目望去,只見一個身軀高大,聲如洪鐘,鷹鼻獅口,重眉虎目,身上穿著一襲杏黃道袍,頭上戴著一頂尺高黃冠的長髯道人,大步走了進來,雙臂輕輕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鬟,都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蹬蹬,齊地往兩側衝出數步,燈火搖搖,驟然一暗,「噹」的一聲,一支燈枱掉在地上,只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飄搖不住的蠟燭,維持著這間房間的光亮。

  中年管家雖然暗怒這道人的魯莽,但見了這等聲威,口中哪裏還敢說話?只見這黃冠道人旁若無人地走到管寧身前,單掌斜立,打了個問訊,算是見了禮,一面又自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在廳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隨著貴管家走了進來,哈哈--貧道久居化外,野蠻成性,想公子不會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驚:「怎的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後,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卻見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在下與道長素不相識,此來有何見教?」

  這黃冠長髯的道人笑聲方住,此刻卻又捋髯狂笑起來,一面朗聲道:「公子不認識貧道,貧道卻是認識公子的--」

  他話聲一頓,目光突地閃電般在兀自不能動彈的杜宇身上一掃,接著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語驚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與黃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結伴北來,行蹤所至,狐裘大馬,揮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錦年華,江湖中誰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個武功雖不甚高,但豪氣卻可凌雲的管公子!」

  這黃冠道人邊笑邊說,說的全都是讚揚管寧的言語,但管寧聽了,心中卻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中忖道:「難道這數月以來,我已成了江湖中的知名人物?可是,我並未做出什麼足以揚名之事呀!」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為,俱是和當今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有關,和他結伴同行的,又是名傳天下的「黃山翠袖」門人,再加上他自己風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眾人觸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來,而「四明山莊」那一件震動天下武林的慘案亦自傳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許多人都樂於傳誦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難堪已極,僵坐在後面的杜宇聽了,心中亦自一動:「原來他沒有騙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經發生那麼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動處,只見管寧呆呆地望著這長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額,像是恍然想起了什麼,脫口說道:「道長可就是名揚天下的『崑崙黃冠』麼?」

  這長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錯,貧道確是來自崑崙。」

  杜宇心中又是一驚,她生於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這名列宇內一流高手的「崑崙黃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崑崙派遠在邊陲,「崑崙雲龍十八式」的身法雖然名傳天下,但崑崙派中門人足跡,卻極少來到中原,此刻他們突然現身北京,竟又來尋訪一向與武林中事無關的管寧,這又是為著什麼?卻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卻聽這黃冠長髯道人語聲微頓,突地正色道:「貧道笑天,此次隨同掌門師兄一起來拜見公子,確是有些話想來請教--」

  目光四下一掃:「只是,此地似非談話之處,不知可否請公子移玉廳中,貧道的掌門師兄還在恭候大駕!」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知道「崑崙黃冠」的門下此來,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發生之事有關,暗中一皺劍眉,那青衣小鬟早已拾起地上燭台,重新點燃,此刻便舉著燭台走到門口。中年管家雖然暗中奇怪公子怎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關連,但面上仍是畢恭畢敬的樣子,引著他們走過長廊,轉過曲徑,穿過花園,來到大廳。

  管寧一面行走,一面卻暗忖著道:「這崑崙黃冠此來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錢』,我又該如何答話?我若對他們說了實話,只怕他們要動手來搶,那麼一來,唉--只怕爹爹也要被驚動。但是,我又怎能說謊呢?」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便常常會遇到許多在別人眼中極為容易解決的難題,他一路反覆思考,不知不覺已走入大廳。目光四掃,只見兩個道人,正襟危坐在廳中左側的檀木椅上,亦是黃衫高冠,但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個丰神沖夷,滿面道氣,和這長髯道人的粗豪之態,俱都大不相同。管寧心中一轉,忖道:「這丰神沖夷的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了。」

  這兩個黃冠道人見了管寧,一起長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著管寧笑道:「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師兄,江湖傳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確是個風流人物,師兄,你可知道他在後院中--」

  管寧面頰一紅,心中大為羞憤,暗罵道:「人道崑崙乃是名門正宗的武林宗派,這笑天道人說起話來,卻怎的如此魯莽無禮,難道所有武林中人,無論哪個,都像強盜?」

  卻見那形容枯槁的道人乾咳一聲,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處,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這飛揚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緩緩垂下頭,走到一邊。管寧目光抬處,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處,心中亦不禁為之一凜。他一生之中,竟從未見過有一人目光如此銳利的,若非親目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枯瘦矮小、貌不驚人的道人目光之中,會有這樣令人懾服的神采。

  只見這枯瘦道人目光一掃,眼皮又復垂下,躬身打了個問訊,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寧一眼,而那丰神沖夷的道人卻已含笑說道:「貧道倚天,深夜來此打擾,實在無禮得很。公子如還有事,貧道們就此告退,明日再來請教也是一樣。」

  這三個道人一個魯莽,一個倨傲,只有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沖夷,說起話來亦是謙和有禮。管寧不禁對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長揖而禮,微微含笑,朗聲說道:「道長們遠道而來,管寧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長再說這樣的話,管寧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揖客讓坐。此刻他見了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認定他是崑崙一派的掌門弟子,是以便將他讓到上座。

  哪知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貧道隨敝派掌門師兄前來請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於下告,則不但貧道們五內感銘,便是家師也必定感激的。」

  管寧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掃,心中動念道:「原來他才是掌門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輕識淺,孤陋寡聞,道長們如有下問,只怕必定會失望的。」

  笑天道人長眉一軒,哈哈笑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請教公子,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貧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會叫貧道失望的。」

  管寧心頭一緊,強笑著道:「道長說笑了,在下知道什麼?」

  轉目望處,只見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聲住,方自緩緩說道:「敝師弟方才所說,確是句句實言。貧道們想請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確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寧心中雖已忐忑不已,但面上卻只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長只管說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確知道,萬無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麼多謝公子了。」

  語聲突地一頓,目光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管寧一心以為他們問的必然是有關「如意青錢」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長氣,但心念一轉,不禁又一皺眉忖道:「他們奔波而來,問那白衣書生的下落,卻又是為著什麼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長們打聽此人的下落,不知是為了什麼?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聲狂笑,大聲道:「貧道們打聽此人的下落,為的是要將他的人頭割下--」

  管寧心中又自一緊,脫口道:「難道此人與道長們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長嘆一聲,緩緩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與敝兄弟俱屬知交,敝兄弟此次遠赴中原,為的也就是要和他們敘闊,哪知一到四明山莊,--唉--」

  他長嘆一聲,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卻接口道:「貧道們到了四明山莊,只見裏裏外外竟連個人影都沒有,直到後園中,才看到武當山的四個道友,在後園中幾堆新墳前面焚紙超渡,貧道們大驚之下,趕緊一問,才知道四明山莊中竟發生了如此慘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極為清楚的了。」

  他此刻說起話來,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極,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管寧長嘆一聲,頷首道:「此事在下的確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長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寧身前,厲聲又道:「公子雖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亦和公子無關。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難道沒有為他們難受嗎?」

  管寧又自緩緩頷首,口中卻說不出話來。

  笑天道人又道:「那麼公子便該將殺死這麼多人的兇手的下落說出來,否則--」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否則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長髯,冷笑一聲,才待答話,那倚天道人卻已緩緩走了過來,一把拉著他的師弟,含笑向管寧說道:「貧道們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惡之處--」

  管寧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無知交,又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何況--據在下所知,四明山莊中那件慘案,亦未見得是此人做出來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長如果想替死者復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許能夠發現真兇,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雖然和白衣書生並無知交,但卻覺得此人既已傷重,自己便有保護此人的責任。再者他們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許多蹊蹺,想來想去,總覺這白衣書生絕非兇手,雖然真的兇手是誰,他此刻也還不知道!

  哪知他話聲方了,那笑天道人卻又仰首笑起來,突地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在管寧眼前一晃,厲聲狂笑著道:「你看看這是什麼?」手腕一反,將手中之物筆直地擲到管寧懷中。管寧俯首望處,只見此物竟是一個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地,顯然還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帶,卻已折斷,到處參差不齊,彷彿是經人大力所斷,翻過一看,囊角旁邊,卻整整齊齊地用黑色絲線繡了個寸許大的「鶻」字。

  這豹皮革囊乍看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不但皮上斑紋特別絢爛,而且囊口、囊邊,還密密繡了一排不凝目便難發覺的「鶻」字,繡工之精細,固是無與倫比,「鶻」字所用的黑色絲線,用手一摸,觸手冰涼,竟不知究竟是什麼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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