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兒子,北方人相信道德有種真正的特權。」父親慎重的用食指撫下他的新眼鏡,說:「但是,北方人錯了。你認為哈林貧民區比南安普頓的花生田更代表黑人的進步嗎?你認為黑人會以住在那個令人難忍的髒地方為滿足嗎?兒子,有一天北方人會為這些自以為寬宏大量,這些以『容忍』之名表現的種種姿態而深深悔恨。有一天──記住我的話吧──將會清楚地證實北方人的偏見比南方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在南方偏見是公開的。但是在這裏……」他停住口,再次碰碰他的眼鏡。「想到這些貧民區裏的暴力和怨恨,真是令我悚然。」父親終其一生是南方的自由主義者,深知南方的不公平,從沒有想過將南方人種種不合理的種族罪惡,轉移到北方人的肩上;因此,我略感驚訝的聽他訴說,沒有想到,─在一九四七年的夏天──他的話竟是何其正確的預言。
凌晨不知幾點,我和父親坐在迎賓飯店燈光幽暗、人聲絮絮的酒吧裏。他到紐約不到一個鐘頭,就和一個叫麥基的計程車司機(牌照號碼八六○八)吵了一架。老頭子(我這麼稱呼不過是親暱的家鄉語;事實上五十九歲的父親神采奕奕,非常年輕)並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但他的額頭破了一塊皮,流了一點血,因此不得不貼上一小塊繃帶。等到恢復秩序後,我們坐著飲酒聊天,多半談著隔絕北方荒蕪都市和南方草地的鴻溝。我不只一次陰鬱地想到我父親和計程車司機的糾葛,使我由最近感受到的氣餒中分神過來。
因為,才不過幾個小時前,在布魯克林區,我以為蘇菲和納森永遠自我的生活中消逝了。我確信──我別無理由作其他想法──我再也不會看到她了。因此我憂鬱的離開葉塔.紀曼的房子,搭地下鐵,到曼哈坦區去找我父親──自從母親去世後我還沒這麼沮喪過。這是一件混合著喪失和焦慮,糾結和慌亂的事。望著地下鐵隧道昏茫而迅速飛逝的燈光,痛楚像巨大的重擔直壓著我的肩膀,沉重得似乎壓擠了我的肺部,使我的呼吸變成不規律的喘息。我並沒有哭,但是有許多次我覺得自己病懨懨的。彷彿我剛目睹了一個無所感覺的死亡,彷彿蘇菲剛剛在一次發生於一眨眼間的交通事故中被抹除了,留下倖存者在驚愕中甚至忘了詛咒上天。火車𠾐𠾐穿過第八大道下滴水的地下墓穴時,我只知道我仍然無法相信,我已經和我一生最在意的兩個人永遠別離了。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我們在雪利餐廳吃近似宵夜的晚餐時,我父親對我說:「我計劃待在這個城的七十二小時,大概是多數文明人所能忍受的極限。我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大概是年輕吧,我想,你們這種年齡擁有奇妙的彈性,使你們得以被一個城市的多面性所迷惑。我沒有到過布魯克林,不過,你在寫給我的信中提到那裏的某些地方會使人想到李契蒙,這是真的嗎?」
儘管由泰瓦鎮搭火車到這裏來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路程,我父親卻情緒高昂,使我得以暫時拂去混亂的心事。他提到自從一九三○年代末期後,他就沒有來過紐約了,這個都市比以前更繁華,更富裕。「這是戰爭的成果,兒子。」父親說:「戰爭使我們脫離了經濟蕭條時期,在它的過程中,又使我們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國家。如果有一件東西使我們得以領先共產黨國家多年,那就是:錢,我們有錢得很。」
然而,來自南方的旅居者儘管對經濟有關的事物有透徹的見解,卻很少不對紐約的旅館價目表及各種物價目瞪口呆的,我父親也不例外,暗自對晚餐的結賬單咕噥不已:我想大概是四塊錢左右──想想看!──在這個通貨緊縮的時局,以這個大都會的標準看來,算不上索價過高。「在家鄉裏,」他抱怨道:「四塊錢可以享受一整個週末了。」然而,當我們踱步往北穿過時代廣場,往百老匯走去時,他又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色。時代廣場會使老人浮現虔誠思索的表情,雖然父親從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而且我相信他的反應是由於驚愕,而非真正的不贊同。
那年夏天的時代廣場就肉慾而言,並不比俄馬哈或鹽湖城等基督教城市晦暗的廣場更墜落。然而,這裏仍有舉止隨便和服裝怪異的人,得意洋洋地穿行於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使得我忙於傾聽父親的感嘆,看他盯著那些黑白混血的雛妓,暫時忘了心裏的哀傷。我不禁想著:他找過妓女嗎?他鰥居了九年,理應有這種經驗,但是他就和他們那一代的南方人一樣,對於性是抑制而閉口不談的,我對他的性生活毫無概念。
在哥倫布圓環,我們招了一輛計程車,駛回迎賓飯店。我一定又顯得意志消沉了,因為我聽見他說:「怎麼了,兒子?」我胡扯了一句胃病,未再多言。雖然我很想讓某個人分擔我的心事,卻又覺得難以說出最近的這次生活巨變。我如何適當的訴說我的損失,而不提及這個損失複雜的情況:我對蘇菲的暗戀,我和納森的友誼,幾個鐘頭前納森的失常,還有最後那突如其來、令人痛苦的棄絕?我父親不喜歡看俄國小說(其中情節與某些通俗劇類似),絕不可能了解這番故事。「你該不是有金錢上的困難吧?」他問道,又說他明白幾個禮拜前,他寄給我那筆賣了阿提斯特所得的錢,是不可能維持太久的。接著他又以一種溫和而迂迴的方式,提到我再回南部居住的可能性。他才剛試探性的提這個話題時,我甚至還未加以回答,計程車便已經在迎賓飯店門口停了下來。「我認為,」他正色道:「住在一個到處都是像我們剛才所見到的那些人的地方,對於身心健康並不很有利。」
就在這時,我目睹了一段說明了北方和南方分立的插曲,比任何社會學或藝術上設想的作品都要實在。這件事涉及了兩個可嘆而不可原諒的錯誤。最初的錯誤,無疑是由我父親而起,雖然南方的小賬──至少到那時為止──通常可以避免,也從不曾認真執行,他應該了解給麥基五分錢小費──還不如根本不給的好。麥基的錯,是他對我父親的反應,他吼了一句:「去他媽的屁股眼兒!」我並不是說,習慣於沒有小費或只收到少許小費的南方的計程車司機就不會感到不舒服;但是無論他們心裏怎麼嘀咕,在表面上仍會保持寧靜。我也不是說紐約人聽了麥基的咒罵會不以為忤;但這句髒話在街上及計程車司機口中都是習以為常的,大多數的紐約居民會假裝沒有聽見,閉嘴不語。
我父親剛下車走沒兩步,回過頭來對著前面車窗,難以置信的問:「我聽到你說了什麼?」措詞是很重要的──不是「你說什麼?」或「你說些什麼話?」而是強調「聽到」兩個字,其意義本來就是輕蔑而猥褻的。在陰影中麥基看起來是個紅髮、粗脖子的人物。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不過由聲音聽來他年紀頗輕。如果他開車加速離去,一切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但儘管他猶豫了一下,卻也會令我察覺到一種不妥協的氣氛。當麥基回答時,甚至更清楚的表白了他的想法:「我說你是個去他媽的屁股眼兒!」
我父親回嘴時,聲音變成一種壓抑的叫喊──雖不大聲,卻怒氣沖天。「而我認為你是這個可憎的城市孕育出來的沒屁股的廢物!」他用承襲自祖先那種超越時空的修詞宣告說:「你是個可惡的無賴,不比下水道的老鼠更文明!在美國任何一個高尚的地方,一個像你這樣口出穢言的人,會被帶到廣場去接受鞭打!」他的聲音略高了些,在迎賓飯店的大天幕下頓了一下。「但是這地方既不高尚也不文明,所以你可以自由地對同市的居民使用這些骯髒的言語──」他的話被麥基猛地將車子開向前,疾駛上大街給打斷了。父親也倏地轉了一圈,腳步不穩地退回人行道,他像個瞎子般撞上「不准停車」的鐵柱子。
半個小時後,他坐在這兒,啜飲著波旁酒,斥責北方「道德的特權」。他流了不少血,但幸好當我扶持著父親走入迎賓的接待室時,飯店的「家庭醫師」湊巧也在那裏。這個醫生看起來是個酒鬼,但是他知道怎麼料理撞傷。冷水和繃帶終於止住了血,雖然老頭子還是怒不可遏。他繼續憤憤地咒罵麥基。他的話雖然生動,卻有點過於冗長了,我了解到老頭子的忿怒並非是為了充紳士氣派或裝模作樣,而是一種對好儀態及公共禮儀的信仰。
最後這場謾罵──或許還加上受傷的驚嚇──似乎使他筋疲力盡了;他的臉色蒼白,我催促他上樓就寢。他不情願地回到五樓房間裏,在兩張單人床中的其中一張躺了下來。我在那裏過了兩個無眠而消沉的夜晚,(主要是我仍為蘇菲和納森的事感到氣餒)雖然有一小部電扇,依舊汗流浹背。父親雖疲憊,卻仍絮絮不休地說著南方的事。(後來我明白了此次他的造訪,至少有部份原因是為了將我由北方人的掌握中救出;雖然他從不直接說。)那一夜他在入睡前最後說的便是希望我離開這個騷亂的城市,回到我所歸屬的鄉村。當他喃喃說著什麼「人類的容積」時,他的聲音顯得極其遙遠
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和一個不滿的南方父親在紐約的夏季度過幾天,其情形是可以想見的。我們探訪了兩處以前我們都沒去過的旅遊勝地:自由女神像和帝國大廈頂樓。我們搭上遊覽船在曼哈坦兜了一圈。我們到無線電城音樂廳去看了一場羅勃.史戴克和伊芙琳.柯伊主演的喜劇。我們到現代藝術博物館去參觀,原先我以為這個地方可能會觸犯老頭子,沒想到他卻興高采烈──那些直角、明亮的新潮藝術品帶給這位技師特別的愉悅。我們在哈代自助餐廳吃飯,也到過奈迪、托福和朗臣。我們到過一、兩個酒吧,但每晚都很早休息,總是談到那座位於泰瓦鎮內的農場和花生田。我父親會打鼾。哦,上帝,他的鼾聲真大!第一夜我還能在那些噴氣和咕嚕嚕的吞嚥聲中打了一、兩回盹。但現在我回想起這些巨大的鼾聲在最後一晚成為我失眠的導因,又和我狂熱的思潮形成一種喧囂的對位;迅即飛逝但苦澀的罪惡感,像貪噬的女妖般襲擊我的情慾,最後是南方甜美而幾乎令人難忍的回憶,使我翻來覆去,睜眼躺到天明。
罪惡感。躺在那裏,我想到小時候父親從來沒有嚴厲地處罰過我,只在一次──那是為了我犯了不可原諒的罪行。那和我母親有關。她死去的前一年,那時我十二歲,蠶食我母親的癌開始侵入她的骨頭。有一天她衰弱的腿癱軟了;她跌倒在地,摔斷了脛骨,沒有再復元。此後她走路時必須套著金屬夾,拄著拐杖。她不喜歡躺在床上,只要可能寧願坐著。每當她坐著時,她就把套著金屬夾的腿伸向前,放在櫈子或腳墊上。那時她才五十歲,我明白她自知來日無多了;有時候我看得出她的恐懼。我母親不間斷的看書──書一直是她的麻醉劑,直到難以忍受的痛楚開始後,真正的麻醉劑才代替了賽珍珠──我對她最深刻的記憶是她在死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裏,灰色的頭上戴著眼鏡,枯瘦的臉埋在「你不能再回家」裏。(在我看渥爾夫的作品前,她早就是他忠心的書迷了。)一幅專心而安寧的肖像。我也記得,天冷時她用來蓋在不良於行的腿上,那條磨損的阿富汗毛毯。維琴尼亞州泰瓦鎮並沒有真正酷寒的天氣,但是在氣候險惡的那幾個月裏,也會有凍人心脾的時候,更由於寒冷的罕至,格外令人受不了。我們的廚房有個燒煤的暖爐,可以補充客廳小壁爐的不足。
冬天下午,我母親就躺在壁爐前面的沙發上看書。我是獨子,受到相當的寵愛;冬天放學後,我所要做的少數工作之一,就是趕回家去看看火爐裏的燃料還夠不夠,因為我母親雖不是完全不能動,卻沒有力氣將木塊丟進爐火裏。家裏的電話放在相鄰的房間,因此她無法使用。現在大概已經很容易猜到我所犯的罪行了:有一個下午我棄她不顧,我和一個同學坐上他哥哥的華麗新車去兜風。我愛死那輛車了。它的俗麗使我欽羨。我們得意洋洋地開車到結霜的鄉間去閒蕩,消磨了整個下午,直到暮色降臨,氣溫也降低了;五點鐘左右,車子在離家極遠的松林中停下,我開始意識到突起的寒風和刺骨的冰冷。我第一次想到爐牀,被我遺棄的母親,在驚慌中覺得很不舒服。耶穌基督,罪過……
十年之後,躺在迎賓飯店五樓床上,聽著父親的鼾聲,我痛苦地想著我的罪愆,但這種痛苦混合著溫柔的感激,為了老頭子對我怠職的處置。本質上他是個基督徒,心地慈悲。那個陰暗的傍晚──我記得當我們的車往回家的路途奔馳時,針刺的雪花已迎風飄舞──父親下了班,在我到家半小時前回到母親的身側。我抵達家門時他正暗自低咒,按摩她的雙手。小屋的灰泥牆擋不住嚴冬的襲擊。火在幾個鐘頭前就已經熄滅了,他發現她蓋著阿富汗毛毯無助地顫抖,嘴唇枯澀發紫,臉因寒冷而變得乾裂,流露著驚恐。她徒然地用手杖把一截木頭推到爐火去,弄得滿屋子都是燜出的煙。當她又回頭看她的暢銷小說時,愛斯基摩的浮冰景象就這樣將她吞噬,套在她那無用而扭曲的腿上的金屬夾也逐漸變得冰冷。當我衝進門,整個房間裏攫獲我心靈的一個印象就是她的眼睛。那雙藏在鏡片後的褐色眼睛,在驚恐和痛苦中和我的相遇,然後便迅速移開。也就是她那調開的目光迅速將我定了罪;那就像一把砍掉一臂的彎刀一樣的快。我惶恐地憬悟到,我是那麼怨憤她帶來的累贅和困惱。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們傾聽著彼此的哭泣聲,似乎相隔一個寬闊而荒涼的湖泊。
我確信我父親責罵了我幾句。但是我不記得他罵了什麼話,只記得他罰我關在放木柴的小棚裏,在冰冷的黑暗中,冷澀的月光由窗櫺照了進來,我顫抖、哭泣,受到我母親所受過的痛苦,我想我被幽禁了不到兩個鐘頭,然而我願意在柴房裏待到天明,事實上,我願意凍死在那裏,只求能夠贖罪。可不可能是我父親的正義感本能的知道,我需要這樣適當的懲罰好贖我的罪呢?無論我的罪惡如何,都是難以補償的,因為在我心裏,這和我母親痛苦的死是糾纏在一起的。
她死得很難過,在痛苦的恍惚中。七個月之後,炎熱的七月,她在注射嗎啡止痛的昏迷狀態中去世。她死前一晚,我一再想到,那一日她在寒冷而濃煙瀰漫的房間裏,望著微弱的火炭兒;我驚恐地推測,就因為那天我棄她於不顧,使她的健康大為衰退,此後再也不曾好轉。罪惡感。悔恨的罪惡。愧疚,像鹽水般腐蝕。就像傷寒一樣,一個人可能一輩子都沉浸在愧疚的毒素中。當我在迎賓飯店溽濕而凹凸不平的牀墊上翻騰,回想到母親眼裏的驚悸時,悲傷仍像一支冰冷的矛,刺入我的胸膛,我再次懷疑那次痛苦的經驗是否加速了她的死亡,懷疑她是否原諒了我。我心想:去他的。隔壁傳來的聲響,使我開始想著性。
我夢見了穢語滿口的蕾思。和她在一起的那段羞辱而無聊的時光,迫使我在過去幾週來將她自記憶中抹除。但此刻蕾思卻悄然降臨我的夢中,用她的胸脯把我壓得快窒息了,她那鬈鬈黑髮也纏著我不放。她的話在我耳邊響著,猥褻而令人激盪。自從青春期後,我藉著手淫得到性慾的滿足,都是在新教的節制下,以堅定的手進行的;然而今晚,我的飢渴卻像群奔的野獸,使我飽受蹂躪。哦,上帝,當我想到蕾思,還有另外兩個我所熱愛的女人時,我的腿間隱隱作痛。這兩個人,當然了,就是梅麗和蘇菲。她們三個人中,一個是南方保守的美女,一個是莎拉.勞倫斯猶太女人,另一個則是個波蘭人──真是各具特色,而相同的是她們三個人都死了。不,並不是真的死(只有甜美的梅麗,已回歸造物者的懷中),但就我的生命而言,事實上她們都已消滅,不存在了。
在激烈的幻想中,我不禁狐疑,可不可能是因為這三個瓷器娃娃都已自我指縫中滑落,是我所不可能擁有的體認,煽惑了我這種難忍的渴望?因為她們都已永遠離開了我,才使我陷入這個情慾的深淵?我的手腕發痛。我為自己的混亂和魯莽茫然無措。我想像我的伴侶快速的變換。因此蕾思變成了梅麗,在夏天的正午時分,我和她躺在乞沙比克灣的沙灘上;她那雙熱情的眼睛在睫毛下滾動,她輕咬著我的耳朵。想像,想像──我所擁有的是我那部小說中的女主角!我和梅麗在一起沉醉了好久,我們仍徜徉在雲雨巫山之際,我父親叫了一聲,不再打鼾,跳下他的床,走入浴室。我等著,腦筋裏一片空白,直到他終於又回到床上,再度打起鼾來。接著在無望而且如海波般喧鬧的慾望中,我發現自己和蘇菲熱烈的做愛。毫無疑問的,我想要的人一直都是她。一整個夏天,我對蘇菲的渴望可以說是孩子氣的理想化和破壞性的浪漫,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發生性關係。現在,她的離去使我沮喪難當,我第一次明瞭了我對她的愛是多麼絕望,而我的慾望又是多麼劇烈。我擁住蘇菲的幻像,淚水如潮湧流,同時喚著她的名字,又發出一聲呻吟──我確信聽起來極為傷心──把我父親從不安穩的睡眠中給喚醒了。在黑暗中,父親伸出手來觸摸我,以一種困惑的聲音問道:「你還好吧,兒子?」
我假裝仍在昏睡中,低喃了幾句沒有意義的話。但我們兩個都是清醒的。
他聲音裏的關切變為感興趣。「你剛剛叫了聲『酥皮』,」他說:「真是荒唐的惡夢。你一定夢見你在吃東西。」
我扯謊道:「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他一時沒有說話。電扇嗡嗡響著,間或會被都市夜晚吵雜的聲音所掩蓋。最後他說:「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你要不要讓我知道?也許我幫得上忙。是個女孩子──一個女人,對吧?」
「是的,」我停了一會兒說:「一個女人。」
「你要不要說給我聽?我也有過這方面的麻煩。」
告訴他是有所助益的,儘管我的敘述概略簡明:一個無名的波蘭難民,比我大幾歲,她的美麗我難以形容,也是一名戰爭的受害者。我略提了一下奧希維茲,但卻未說到納森。我曾經愛過她,我繼續說,但為了許多原因,這種情況根本就不可能。我省略了細節:她的波蘭孩子,她到達布魯克林,她的工作,她受過殘害的身軀。有一天她就這麼消失了,我對他說,我想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又以冷靜的聲音說道:「我想過一陣子我就會平靜如常了。」我明示自己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說到蘇菲已使我的內臟又開始痙攣發痛了。
我父親低喃了幾句陳腐的同情話後,又噤聲不語。「你的工作進行得如何了?」他終於說:「那本書寫得怎麼樣了?」
我覺得我的腸胃開始放鬆了。「進行得很順利。」我說:「在布魯克林區我的寫作很上軌道。至少直到和這個女人發生的這檔事前。我是說分手。這使得一切都停滯下來。」這當然只是保守的說法。我一想到回粉紅宮,在沒有蘇菲和納森的真空中試著重拾工作,在一個充滿美好回憶、如今已全都消逝的房間裏提筆寫作,就覺得非常難過。我冷淡地說:「我想我很快就會再開始的。」我們的對話大概就要終結了。
我父親打了個呵欠。「呃,如果你想要開始的話,」他以睡意極濃的聲音說道:「南安普頓那個農場在等著你。我知道那是個極適宜工作的地方。我希望你考慮考慮,兒子。」他又開始打鼾了,這回不再夾雜不同的聲音,而是在酣睡中像砲擊的𠾐𠾐聲。我氣餒地把頭埋在枕頭下。
我間歇地打著盹,一再試圖入睡。我夢見了死去的恩人,那個小黑奴阿提斯特,然後這場夢又和另一場夢融合在一起,那是和我多年前所認識的另一個奴隸──南特.杜納有關的。我在嘆息聲中醒來。天亮了。我望著沐浴在灰白晨光中的天花板,聽見樓下傳來的警車號笛聲;那聲音愈來愈大聲、刺耳。我焦慮而警覺地傾聽;那聲音又遠離了,模糊的惡魔顫聲,卒而消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心想,南方和城市的喧囂怎麼可能並存於這個國家?真是不可思議。
那天早上我父親就要回維琴尼亞去了。或許是南特.杜納揭開了我的回憶,使我躺在漸亮的晨光中,對南方深切的思念湧上心頭。也或許是既然我在布魯克林已失去了所愛的人,父親提供泰瓦農場的免費居處便似乎頗具吸引力了。總之,當我們在迎賓飯店的咖啡店裏吃薄烤餅的時候,我叫老頭子再買張車票,待會兒和我在賓夕法尼亞車站會晤,使他驚訝地瞪視著我。我宣佈我要和他一起回南方去,住進農場裏,心裏突然感到輕鬆快樂。他只要等我一個早上,等我收拾行李,並且永遠的搬離粉紅宮。
然而,我已經提及了。結果並非如此──至少在當時。我不得不從布魯克林打電話給我父親,告訴他說我還是決定留在城裏。因為那天早上我在粉紅宮裏又遇見了蘇菲,她一個人站在我以為她已永遠棄絕的房間中。我意識到我所面臨的是個神祕的決定時刻。再過十分鐘她就會收拾好剩餘的東西離開這裏,此後我斷不可能再見到她。放馬後砲是愚蠢的。但直到今天我仍不禁想著,要是蘇菲沒有再意外碰到我,或許對她比較好些。誰知道她是不是可能仍生存在某個地方──也許是離開了布魯克林,或甚至離開了美國。任何一個地方。
※※※
德國納粹主要計劃中比較不為人知的,卻更為兇殘的行動中,包括一項叫做「里本斯朋」的程序。「里本斯朋」(德文意為「生命的泉源」)是納粹種族狂熱的產物,原是用來增加「新秩序」階級,經由系統化的生育程序,然後將人種佔領區內「適宜」的孩童綁到祖國內陸去,安置在忠於希特勒的家庭中,在完全的納粹黨環境中成長。理論上這些孩童都是純種的日耳曼人。但是這些年輕的受害者有許多都是波蘭人,因為波蘭人雖被視為次等人種,和斯拉夫人一樣,都是繼猶太人後必須屠殺的對象,但在外型上卻有許多方面切合需要──他們的臉部五官和日耳曼族相似,閃閃發亮的金髮又滿足了納粹對美學的嚴格要求。
「里本斯朋」沒有如納粹所計劃的那麼成功,卻也達到了某些成就。在華沙被攫奪的孩童多達數萬名,而這些孩子──被更名為卡爾或烈瑟或恩黎或楚迪而被德國政府所吞噬──絕大多數都沒有再見過他們真正的家人。此外,無數通過最初甄試,但稍後在更嚴格的種族試驗中卻遭到淘汰的孩子都被殺害──有些是在奧希維茲。當然,這項計劃和希特勒的許多髒污的陰謀一樣,是在祕密中進行的,然而這樣的罪惡並不易掩人耳目。一九四二年年底,蘇菲住在華沙一幢被炸彈炸得滿目瘡痍的建築裏,住在她隔壁的一位女友有個五歲大的金髮兒子,被拐跑後便不曾再出現過。雖然納粹費力掩飾這項罪行,每一個人,包括蘇菲在內,都很清楚誰是罪犯。使蘇菲困惑的是,里本斯朋這個概念──在華沙時使她驚駭噁心,每一聽到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時,就把她的兒子傑恩藏在衣櫥裏──在奧希維茲時竟成為她深切渴望、夢想的。這是一個和她同獄的朋友促使她這麼想,同時也是救傑恩生命的唯一方法。
她告訴我,和魯道夫.霍斯在一起的那個下午,她意圖向司令官提及里本斯朋這個計劃。她必須以迂迴而聰明的方法去試試,但這並非是不可能的。在他們坦然相對的前一天,她便已想過,里本斯朋可能是能夠使傑恩離開兒童營僅有的一個方法。這是十分可行的,因為傑恩和她一樣,自小就使用德語及波語兩種語言。接著她又對我說出一件以前隱瞞著我的事情。她計劃等她得到司令官的信任後,她要建議他使用其權威讓一個會說德語、金髮碧眼的小男童,由兒童營被安全地送到克瑞科或卡托威斯或洛可勞等任何地區的政治單位,然後再安排將他運送到德國的庇護所去。她將不會知道孩子被送到何處,甚至還得發誓不再問及孩子的將來,只要她確知他在德國的保護下安全無事;在那裏他極可能倖存,在奧希維茲他卻難逃一死。不過,當然,那個下午一切都與她的計劃大相逕庭。在混亂及驚慌中,她直接請求霍斯釋放傑恩,而由於他對這項請求意外的反應──勃然大怒──她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平衡,就算她還記得里本斯朋這回事,也無法對他開口提及。然而並非一切都已無望了。為了得到向霍斯說出這個拯救她兒子的祕密方法,她必須等待──結果牽涉到次日一個奇怪而困擾的場面。
但是她沒法立刻對我說出這一切。在楓葉宮的那個下午,她對我描述過她如何跪在司令官面前之後突然停住口,將她的視線由我的臉移向窗子,許久都沉默不語。然後她突然說了聲對不起,躲入女盥洗室內。點唱機的音樂響了起來:又是安姬姊妹的歌。我抬頭看看那個沾滿了蒼蠅糞的塑膠鐘:就快五點半了,我訝異的領悟到,蘇菲差不多對我說了一下午的話。在那天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魯道夫.霍斯這個人,但經由她保守而簡單的用語,他就像侵入我夢境的那些幽靈般呼之欲出。然而在這次中斷後,她顯然已無法再繼續談論這個人和這段往事了。而且,儘管她留給我一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和謎圍,我也不會殘忍到催促她再多說些。雖然我仍為她揭露了她有一個孩子的事實而驚愕不已,我不願再聽她談下去。她所透露的已使她忍受了深刻的痛苦。因此我告訴自己,至少是目前,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
我向那個懶散的愛爾蘭侍者叫了杯啤酒,等著蘇菲。楓葉宮的常客,包括下了班的警察、電梯操作員、公寓管理員和尋醉的客人,陸陸續續地湧了進來,散發出一片濛濛的水蒸氣──這是由那場延續了數個鐘頭的夏季暴雨所引起的。遠方仍響著𠾐𠾐的雷聲,但此刻雨已經小了,雨聲間歇如打拍子的舞師,告訴我豪雨已過。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嗡嗡的低語聲,啜飲著啤酒,突然很想喝個酩酊大醉。這種衝動一部份是由於蘇菲所說的種種奧希維茲的情景,使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在紐約墓地所看到的腐爛的壽衣和陰濕的骨堆──那是我在不久前所熟悉的島嶼,那裏和奧希維茲一樣,是個焚燒屍體及關犯人的地方。在我退役前,我曾奉命駐守此處。我似乎再度聞到了藏骸所的味道,因而猛灌啤酒好將它驅逐。但我的衝動部份緣自蘇菲,我瞪著女盥洗室,驀地十分焦慮──要是她已避開我了呢?要是她消失了呢?──想不出如何應付她注入我生命中的新危機,或是我對她那種病態的渴慕。
最糟的是,我才剛再一次尋獲她,她卻好像又要從我的生命消逝了。那天早上我在粉紅宮碰見她時,她對我說過她還是要離開。她只是回來收拾一些她留下的東西而已。熱心的布萊托醫生對她和納森的分手至為關切,已經在布魯克林中心區靠近他辦公室的地方,為她找到一間適當的小公寓,她要搬到那裏去。我的心筆直沉落。很明顯的雖然納森拋棄了她,她仍深愛著他;只要我一不小心提起他,她的眼睛就蒙上傷痛的陰影。就算將這點置之一旁吧,我還是缺乏向她表白情感的勇氣;為了不顯得愚蠢,我不能跟著她搬到幾哩外的新住所──即使我很想這麼做。這個情況使我如抽筋斷腿般的無能為力,但她顯然正要步出我的生活軌道了。想到這個逼近的損失,我開始感到陣陣作嘔,還有一種沒來由的憂慮。因此,當蘇菲在過了似乎無限冗長的時間(可能只有幾分鐘而已)後還沒有回來時,我站起身,想要不顧一切衝進禁區內找她──啊!──幸好她及時出現了。更令我歡欣而驚訝的是,她面帶笑容。直到今天我仍時常記起蘇菲那時候的表情。總之,不知是意外還是天體的設計,一束斜陽穿過室外消退的暴雨最後的雲層,在一剎那間,正巧照射在她的整個頭部,形成了一個純潔無瑕的光環。然後那個光環消失了,她走向我,裾裙飄揚,我聽見在我心靈深處的鹽礦中,有個奴隸或一隻驢子,發出一聲悲痛的呻吟。多久,丁哥,多久?
當她在我身旁坐下時,她說:「真抱歉我去了那麼久。」經過這個迤邐的下午,真令人難以相信她竟會如此愉悅。「我在盥洗室裏遇見了一個俄國老bohmienne─一個,你知道的,diesuse debanne aventure。」
「什麼?」我說:「哦,妳是說算命師。」以前我曾在酒吧裏看到過那個老太婆許多次,她是布魯克林無數吉卜賽浪人中的一個。
「是的,她看了我的手相。」她高興地說:「她用俄語和我交談。你知道嗎?她這麼說。她說:『最近妳有厄運。那是關於一個男人。一段不快樂的愛。但是不要怕。一切都會轉好的。』這不是很棒嗎,丁哥?這不是太好了嗎?」
當時我的感覺是,那些看起來最講理的女人,對這些無害的玄話似乎都毫不懷疑,不過我沒有將這個想法說出來;這次占卜帶給蘇菲極大的喜悅,我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她開朗的心情。(我憂慮地想著:但那些話意味什麼?納森已經走了。)楓葉宮開始浮動著不健康的陰影,我渴望太陽,因此我建議在這個向晚時刻出去散散步,蘇菲不加思索地同意了。
暴雨將富勒布須區沖刷得一乾二淨。閃電曾擊在附近的某處;街上有種新鮮的德國泡菜味;聽過蘇菲陰鬱的回憶,待過楓葉宮內黃昏時刻的幽暗後,展望公園四周的街道顯得眩目、輕靈,有點地中海區的情調,就像綠葉成蔭的雅典城。我們走到散步場的角落,望著在空地上打棒球的孩子。一架飛機嗡嗡作響地在我們頭上的藍天掠過;拖著一道長長的尾巴。我們在潮濕的草地上蹲了很久,我對蘇菲解釋棒球的規則;她是個認真的學生,專注地傾聽。我發現自己也沉迷在自己的教導中,以致最後那些她在敘述往事後,徘徊在我心裏的所有疑問及迷惑都飄散無蹤,包括最神祕也最可怕的一個問題:她的小男孩最後怎麼樣了?
等我們走回葉塔那房子的路上時,這個問題再一次困擾我。我不禁想她是否可能再提及有關傑恩的事。我心裏還有一件更關切的事:就是為蘇菲本人而困惱不堪。當她再次提及今晚她就要到她的新公寓時,這個痛楚更尖銳了。今晚!「今晚」無疑就是意味著「此刻」。
我們走上粉紅宮的石階時,我衝口說道:「蘇菲,我會想念妳。」我聽得出我的聲音劇烈的顫抖,顯現出我的奮不顧身。「我真的會想念妳!」
「哦,丁哥,我們會常見面的,別擔心。我們真的會,畢竟,我並不是到很遠的地方毒,我還是在布魯克林區。」她的話帶給我些許撫慰,但卻是脆弱而貧乏的;它表示忠誠:一種親愛和慾望──堅決的慾望──以維持舊情義。但它缺乏使人哭泣、低語的情感。她對我有感情,沒有熱情。對於後者我雖懷抱希望卻不敢妄想。
「我們可以常在一起吃晚餐。」我跟在她後面走上二樓時,她說道:「別忘了,丁哥,我也會想念你。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和布萊托醫生。」我們走進她的房間。那裏看起來差不多已經空了。看到那部收音留聲機還放在房裏時我有點驚訝;莫瑞.芬克曾經對我說過,納森打算回來取走的,顯然他並未依言而行。蘇菲打開收音機,「蘿絲蘭和盧蜜拉」的序曲流瀉而出。這首曲子的誇大浪漫是我們都不堪忍受的,但是她沒有關掉;韃靼銅鼓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我把我的地址寫給你。」她說著,搜索她的皮包。那是個極昂貴的真皮皮包,我記得那是幾個禮拜前納森買給她的。「你可以常來看我,我們再一起出去吃晚餐。那裏有很多家物美價廉的餐廳。怪了,那張紙條塞到那兒去了?我自己也還沒記下門牌號碼。就在一條康布蘭街上,靠近福林公園。丁哥,我們還是可以一起散步。」
我說:「哦,蘇菲,可是我會很寂寞的。」
她抬起頭以一種近乎調皮的神情望著我,顋然不明瞭我的「蘇菲熱」,說出我並不想聽的話。「丁哥,我確信你很快就會找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個很性感的女孩,像蕾思那麼可愛,但比較不那麼妖嬈,也比她更Complaisante (殷勤)──」
「哦,上帝,蘇菲,」我呻吟道:「別再對我提起蕾思了。」
這整個情況──蘇菲就要離去,使人聯想到納森和過去這段日子的皮包和空房間,音樂、歡快的場面和我們所共有的時刻──突然使我感到軟弱無力,發出另一聲呻吟;聲音之大使蘇菲眼裏閃過驚愕的光芒。在極端困惱的情緒下,我發現自己緊握著她的臂膀。
「納森!」我叫道:「納森!納森!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蘇菲,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和她非常靠近,鼻尖觸著鼻尖,我的一、兩點唾沫星子濺到她的面頰。「這個人深愛著妳,一直都是白馬王子,一個仰慕妳的人──我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蘇菲,幾近於崇拜──突然間妳卻被他甩了。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蘇菲?他把妳甩了!我不相信這僅只是為了他懷疑妳對他不忠,就像他那一晚在楓葉宮所說的。一定還有比這一點更深的理由,更強的原因。還有我怎麼說?我?我!」我捶著胸膛強調我也涉及這個悲劇。「他是怎麼對待我的?我是說,蘇菲,耶穌基督,我用不著對妳解釋吧,納森就像我的兄弟一樣,一個去他的兄弟。我這一輩子沒有認識過像他這樣的人,比他更有知識、更慷慨、更風趣、更易於相處、更──上帝,沒有人和他一樣了不起。我愛那個傢伙!單以事實來說吧,是納森看了我最初的手稿,給了我繼續寫下去及成為作家的信心。我覺得他是出於愛才這麼做的。然後不知道為了什麼,─為了那該死的憂鬱,蘇菲──他就像隻瘋狗一樣背棄了我。背棄我,說我寫的那些都是廢話,似乎把我看成他最輕視的人。接著又像甩了妳一樣,堅決而斷然地把我也甩了。」我的聲音已提高八度,像男女莫辨的高音歌手。「我受不了,蘇菲!我們該怎麼辦?」
蘇菲臉上串串奔流的淚水,使我想到我不該像這樣的發洩自己的情緒。我應該竭力控制。但是我情不自禁;事實上,我覺得她的悲傷和我的融合,繼續流瀉。「他不能讓別人愛他然後又莫名其妙的把人甩了。這太不公平了!這……這……」我結巴了起來。「這,上帝,太他媽的不人道了!」
這時候她流著淚,背過身去。她的手臂僵硬地貼在身側,往床舖走去,有點像夢遊似的。然後她猝然趴在杏色床罩上,把臉埋在雙手中。她沒有哭出聲音,但肩膀抽動不止。我走到床畔,站在她身旁,低頭望著她。我開始壓抑我的聲音。「蘇菲,」我說:「請原諒我。可是我實在是不明白。我不了解納森是怎麼回事,也許我也不了解妳。雖然我想了解妳比了解他要容易得多。」我停住口。提到她自己,顯然痛恨談起的事無異像割開另一道傷口──她不是還警告過我不要說起的嗎?──但是我不得不說出非說不可的話。我伸出手輕輕地握住她的臂膀。她的皮膚溫熱,在我的手指下像驚嚇的小鳥一樣悸動。「蘇菲,那一晚……那一晚在楓葉宮當他……當他拋棄我們時,那可怕的一夜,他當然知道妳有個兒子在那裏──不久前妳告訴我說他也知道的。那麼他怎麼能對妳這麼殘忍,辱罵妳,問妳怎麼能在那麼多人都被──」我的喉嚨被那兩個字鯁著,但我還是說了出來──「毒死的情況下,安然脫險。他怎麼能對妳說這種話?如果他深愛妳的話,怎麼能夠這麼殘忍?」
有一會兒她緘口不語,只是把臉埋在手中伏臥在床上。我在她身旁的床沿坐下,撫著她溫熟的手臂,小心地避開種痘的疤痕。由我所坐的角度可以看見那排藍紫色的刺青。我聞到她慣用的香草水味。我自問,丁哥,她是不是可能會愛你?我突然想到我敢不敢在此際追求她。不,絕對不行。她臥在那裏看起來楚楚可憐,但我剛才的發洩使我感到疲累,沒有任何慾望。我將手指移上,輕觸著她那鬆散的金髮。最後我發覺她已經停止哭泣。我聽到她說:「那不是他的錯。當他失去控制的時候,就有一個魔鬼在支使他,丁哥。」
我想到莫瑞.芬克說的高郎,不禁顫慄了一下,說道:「蘇菲,妳說一個──魔鬼,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立即回答。在一段靜默之後,她抬起頭,以輕柔而理所當然的聲音說了幾句話,完全不像我所認識的蘇菲,使我極為驚愕。
「丁哥,」她說:「我不能這麼快離開這裏。太多回憶了。幫我一個忙,求你。到教堂街去買一瓶威士忌回來。我好想喝個大醉。」
我替她買來了那瓶威士忌,使得她再談起她和納森共度的狂暴的一年,一些難捱的時刻。若非他會再回來重新擁有我們的生活,這一切實在不值得重述。
※※※
康乃狄克州,沿著介於新密爾福和迦南之間的河岸而建,縱行南北的林蔭公路上,有家古老的鄉村客棧,客棧裏有傾斜的橡木地板,一間光線充足的臥房,火爐裏燃燒的木塊發出蘋果的香味──那一晚蘇菲告訴我,就在這個地方,納森試圖置她於死,再結束自己,也就是我們家鄉所謂的「自殺契約」。這件事發生在他們於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相遇的幾個月後,樹葉枯黃的深秋?蘇菲說她為了許多原因(例如,那是自從他們相識後,他第一次對她大聲說話)會記住這個可怕的插曲,但她絕不會忘卻最主要的原因:他憤怒地追問她,何以能夠在「別人」(他的說法)死亡的情況下,在奧希維茲得以倖存(這又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一次)。
當蘇菲對我說起這次恫嚇及其後痛苦的事件時,我立刻回想到那晚,納森在楓葉宮和我們兩個宣告分手的瘋狂行徑。我正想向蘇菲指出這兩件事的相似並加以詢問時,她──在她和納森常去的一家位於康尼島街上的義大利小餐廳內,津津有味地吃著通心麵──專注地說著他們共度的生活,所以我只好暫時保持緘默。我想到威士忌,蘇菲和她的威士忌令人困惑而有點無法抵抗。她有波蘭輕騎兵的酒量;當我們搭乘計程車前往餐廳時,她已經把我買給她的那瓶威士忌喝掉了整整四分之一瓶。(她堅持把這瓶酒也帶到餐廳去,而我則一本慣例只喝啤酒。)我為納森的自暴自棄難過。
但是蘇菲的酒量更叫我吃驚。因為這些只摻了少許水的烈酒並不曾妨礙蘇菲的思緒或口齒。除了雙頰酡紅外,或士忌對她的表白或態度有兩個影響;其一是她成為滔滔不絕的健談者,把事情和盤托出,另一點則是她變得格外動人。我聽她說著她和納森過去的愛情生活,覺得不大舒服,卻又頗為高興。她敘述時一點也不羞澀。「他說我是個迷人的女人。」她惆悵地說:「我們喜歡在鏡子面前做愛。」上帝,她怎麼知道當她說出這些話時,我的心跳得有多厲害。
不過多半時候她談到納森時心情是很消沉的,而且使用過去式;似乎是說著某個很久以前就已死去掩埋的人。聽她敘述那個週末在康乃狄克鄉間的「自殺契約」,我感到傷懷而愕然。但這個可悲的小事件,並不比她在說這個流產的死亡約會不久前所揭露的另一則消息,更令我驚訝。
「你知道,丁哥,」她有點猶豫地說:「納森一直在服食迷幻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得出來。總之,為了某個原因我並未對你十分坦白。我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迷幻藥,我心想,慈悲的上帝!我簡直不敢相信。一九四七年,我對迷幻藥一如我對性的無知。那時候根本想像不出今日的迷幻藥文化,而我對上癮者的定義就是「常服迷幻藥的人」──關在收容所裏,穿著窄小的衣服,眼睛凸出的瘋子,在芝加哥後街遊蕩的怪人,在鴉片館裏昏睡的中國人,等等。除了鴉片之外,我也說不出任何迷幻藥的名稱,蘇菲的揭示使我立刻覺得像聽到一種罪行,我告訴她我不相信,她向我保證那是確實的,接著我的駭然轉變為好奇,問她納森吃的是什麼藥,結果第一次聽到了「安非他命」這種玩意兒。「他吃的藥叫做『苯則靈』,」她說:「也就是古柯鹼。但藥效很強,有時候會使他發狂。他在費滋極易取得這種藥物,在他工作的實驗室裏。當然,這是不合法的。」原來如此,我想著,原來這就是他有時憤怒、狂暴、偏執的原因。我竟是那麼盲目!
她說,然而現在她知道大致說來,他能控制住他的習慣。納森一向敏感、活潑、健談、開朗;他們在一起的頭五個月,她幾乎沒看過他服食「那玩意兒」,過了好一段時間後,她才把他那種她原來認為瘋狂卻尋常的行為和迷幻藥聯想在一起。她不斷地說前一年那幾個月裏,他的舉止、他出現在她的生活以及他的整個人,使她享有空前幸福的日子。她意識到她初到布魯克林,搬到葉塔的屋子住宿時,是多麼徬徨無助;她想堅持著理智,試圖將過去由她的記憶中逐出,自認能夠控制住自己,但事實上,她很快就無法把持住自己的情感,就像一隻掉入水池裏的小狗。她說:「是那個在地下火車上用手指凌辱我的人,使我看清了這一點。」雖然她的外傷暫時痊癒了,她知道她正向下滑──致命而迅速地飛墜──要不是納森像個救難的騎士般憑空出現,使她的生命復甦,她真難想像她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生命。一點也不錯。他真的賜予她生命。他使她恢復健康,在何費德醫生的診治下,治癒了貧血症。他發現在那麼多個月後,她仍受到壞血病的殘害。因此他開了許多藥物,很快的她所困擾的出血症狀消失了,但更顯著的是她頭髮的改變。她的金髮向來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但在經過地獄的磨害後,卻和她的身體一樣,看起來晦澀疲乏。何費德使得她的頭髮也改觀了,不多久──約莫六個禮拜──納森便像隻飢渴的雄貓般滿意地低吟,說她應該去做洗髮精的廣告。
在納森的監督下,美國神奇的醫藥使蘇菲在受過可怖的損害後,得到盡善的復元──包括她的新牙齒在內。那口假牙替代了瑞典紅十字會為她裝上的臨時假牙,是納磊另一位同僚的作品。那些牙齒真是絕妙之作,令人難忘,不但齒形優美,還閃著珍珠般的光澤;每次她張大嘴巴時,我就想到珍.哈露的特寫鏡頭,在一、兩個可茲記憶的晴天裏,蘇菲朗聲大笑時,那些牙齒像閃光燈似的,照亮了整個房間。
因此,重返生境的她,珍惜著整個夏季和初秋時和納森共有的美好時光。他慷慨大度,雖然奢侈並非他的本性,她也喜歡好生活,並欣然接受他的贈予。他送她並與她共享她可能渴望的一切:音樂唱片集,音樂會入場券,波文書、法文書和英文書,布魯林克及曼哈坦區內各餐廳的佳餚美食。
金錢似乎從無任何困難,他在費滋的工作顯然享有極佳的報酬。他為她買了許多漂亮的衣服、戒指、耳環、項鍊、手鐲和珠串。還有電影。戰時她對電影的思慕幾乎和音樂相若。戰前在克瑞科時,她曾有一陣子猛看美國電影。她也喜歡狄斯奈筆下的卡通人物,尤其是米老鼠和白雪公主。因此她和納森常常在紐約的各大戲院裏混過整個週末──由週五晚到週日最後一場,瞪著紅眼睛連看五、六、甚至七場電影,她所擁有的一切幾乎全都是納森慷慨的贈與,包括(她說著不禁笑了起來)她的子宮托。為她裝上子官托的又是納磊的另一個同事,這也是納森復甦醫藥計劃中最後也最巧妙的一觸;她以前從未使用過子宮托,在一種解放的滿足下接受了,覺得這是她脫離教堂的最終象徵。但這不僅在一方面使她解脫而已。「丁哥,」她說:「我從沒想過兩個人可以一再地做愛,而且深愛著這種關係。」
蘇菲說,在這一叢玫瑰花中,唯一的刺就是她的工作。那就是她仍繼續為布萊托僱用的事實,而布萊托畢竟只是個按摩師。納森的哥哥是個一流的醫生,他又自認是個科學家,對於她竟為一個江湖郎中做事簡直無法忍受。他曾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在他看來那就和當個妓女相若,央求她辭職。這麼久以來,他時常編造有關按摩師出醜的種種笑話,使她情不自禁地發笑;他那種玩笑的態度讓她認定他的否定並不是很認真的。即令如此,當他的抱怨和非難愈來愈甚時,她仍堅決拒絕辭去她的工作,納森為此感到很不痛快。這是他們的關係中,她覺得難以屈服的觀點之一。但她對此非常固執。畢竟,她並沒有嫁給納森。她必須感到自己的獨立。在那個年頭找事情並不容易,特別是一個「毫無才智」的女人(她不斷對納森指出)。並且,她的工作使她覺得安全,因為她可以用本國語和她的雇主交談,而且她也愈來愈喜歡布萊托。對她而言,他就像她的教父或一個摯愛的叔叔。然而,她逐漸弄清楚納森竟曲解了這種毫不浪漫的無邪喜愛,因而更感到憎恨。這本來都是些滑稽的事,可是他誤用的嫉妒卻包含了暴力的種子,還有更糟的……
※※※
先前有一件影響了蘇菲的奇異悲劇,必須在此重述。這和布萊托的妻子茜薇,以及她是個「酗酒者」的事實有關;這件可怕的事發生在蘇菲與納森相識約四個月後,那時正是初秋…:
「我知道她酗酒,」布萊托後來在深切的悲痛中告訴蘇菲:「可是我不知道她的問題有多嚴重。」他愧疚地坦承他的有意忽視:每一晚他回到聖阿爾本的家中,總是試圖忽略她在喝過一杯曼哈坦雞尾酒後就會口齒不清的現象;因為這不過是她在已麻痺的舌頭及踉蹌的腳步之外又加上一點難以忍受的酒精。但他知道,那是在欺騙自己;她死後幾天,在他深切的愛中他明白了這個事實。她私人化粧室的一只櫥子內,塞了七十多只空酒瓶。布萊托意識到她酗酒已非一朝一夕,但為時晚矣。「要是我沒有那麼嬌縱她就好了。」他哀痛地告訴蘇菲:「要是我早面對她是個──」他猶豫了一會兒──「酒鬼的事實,我可以叫她去接受心理分析治療,將她治癒。」他的自責幾乎難以聽見。「都是我的錯!」他哭了。他所以如此哀慟最主要的原因是:明知道她的境況,他仍允許她開車。
茜薇是他的心肝寶貝,他就是這麼叫她的。我的心肝。沒有人可以幫他花錢,所以他鼓勵她到曼哈坦區買醉。她常和一個女友──和她一樣闊綽、臃腫、閒散──逛街,在汽車後座塞滿了一大堆新服飾,回到昆士區。布來托所不知道的是,直到她死去的悲劇前,她和朋友狂歡購物後,常會痛飲酒醉;她最喜歡到梅迪遜大道的西伯利飯店去,因為那裏的侍應生友善而謙恭。但是酒精迅速毀損了她的健康,那場災厄的發生突然而駭人,而且正如我所說的,相當奇異。
有一天下午她經過雀泊橋回聖阿爾本,在高速駕駛時(警方說她的速度計凍在時速八十五哩)車子失去控制,撞上一輛卡車後方,又彈起來撞上橋欄,車子即刻碎裂片片。茜薇的朋友布勞斯坦太太,三個小時後死在醫院裏。茜薇本人當場身首異處,這件事就已夠駭人了,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她的頭彈落到伊斯科河中,失去了蹤影。
布萊托差點沒自殺,他傷痛逾恆,把病人留給他的助手塞默.柯茲處置,宣稱他或許永不再執業,要退隱到邁阿密去。布萊托並無近親,在他的傷痛中,蘇菲發現自己所扮演的是代理血親的角色,一個小妹妹,或是女兒。在搜尋茜薇頭顱的那幾天,蘇菲時常陪著他在聖阿爾本家裏,為他拿鎮靜劑,為他泡茶,耐心地聽他哀悼他的亡妻。許多人來了又走了,只有她是他的依靠。還有葬禮的問題──他拒絕讓她無頭下葬,蘇菲硬著心和他談論這個問題。(要是他們找不到她的頭怎麼辨?)但幸好那顆頭很快就被沖上雷可島岸邊。接到殯儀館電話的人是蘇菲,在法醫急迫的告誡下勸服布萊托不要再去看遺骸的人也是蘇菲。最後茜薇終於以全身之軀安息在長島的希伯萊墓園裏。參加喪禮的布萊托的朋友和病人,為數之多使蘇菲咋舌,其中甚至包括了紐約市長的私人代表,以及名喜劇演員愛迪.肯特。
坐在靈車內回布魯克林途中,布萊托不禁倚在蘇菲身上痛哭流涕,以波蘭語再一次對她說,她就像是他和茜薇未曾擁有的女兒。蘇菲陪他回聖阿爾本去幫他料理了幾件事情。那時天色已晚,超過了她下班搭火車的時間,因此他開車在暮色中送她回粉紅宮。此刻他似乎已鎮定多了,甚至還說了一、兩個小笑話。但當他和她站在屋外時,他又崩潰了,在昏暗的傍晚,他激動地擁著她,頭枕在她的頸項,用意第緒語說了些心酸的話,並且放聲啜泣。這個時候,納森正從二樓窗口俯視著他們。
※※※
由於安撫布萊托的工作使她筋疲力竭,她渴望早點上床歇息。另一個及早就寢的原因是,第二天是禮拜六,她要和納森到康乃狄克去。她盼望這次旅遊已經好幾天了。她小時候在波蘭時就聽說過英格蘭十月的秋色驚人的美,納森又以誇張的口吻對她描述了她就要看到的景色,加深了她的期待。他又設法借了納磊的車,並且在一家著名的鄉村客棧訂了房間。這一切已足以刺激蘇菲探險的胃口,更何況,除了這次喪禮和納森到過蒙塔克遊了一個下午外,她從來沒有到過紐約的城外。因此這種新奇的美國經驗使她因喜悅及期待而感到悸動。
她爬上二樓,一邊想著她該穿什麼衣服;天氣變得蕭瑟了,她逐一思索他們成對的服飾,想找出適宜在十月的樹林裏穿著的衣服,然後她想到納森兩個星期前買給她的一套軟呢套裝。她一爬上二樓,便聽見留聲機播送著布拉姆斯的樂曲。也許是由於她的疲累,或許是喪禮的影響,音樂聲使她感到一種甜美的哽咽,眼裏浮上了淚水。她加快腳步,心情愉悅,因為她知道音樂聲是意味著納森在家。但當她打開房門,對他呼叫…「親愛的,我回來了!」她卻驚訝地發現沒有人在房裏。她原以為他會在的。他說過六點後他就在家了,可是他卻離開了。
她原想躺下來打個盹就好,但是她的睏倦使她睡了好久。在黑暗中醒來時,她看見夜光鬧鐘寫明十點多了,立刻一陣驚慌。納森!沒有在約定時刻待在房裏,甚至一張紙條也沒留下,實在不像是他的作風。她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了。她猛地跳下床,開了燈,開始漫無目的地在房裏踱步。她的想法是,他下班回家來,又出去買些東西,結果在街上遭到了可怕的意外。她的部份思緒斥責她這種想法太無稽了,但她就是無法避免這麼想。她深愛著納森,然而這種愛同時也包含了孩子氣的倚賴,因而他毫無解釋的離開使她十分氣餒。她扭開收音機,在慌亂中想要聽聽新聞播報。她繼續在房裏踱步,心慌意亂,泫然欲泣,這時他突然衝進門來。那一剎那,她覺得像是由死中復活一樣喜悅。她還記得她心裏想:我真不相信竟會有如此深刻的愛。
他緊緊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語:「我們上床去。」然後他說:「不,等一等。我要給妳一個驚喜。」她在他懷中抖顫著,像一朵荏弱的小花。她開口說:「晚餐──」
「不要談晚餐,」他大聲說著,放開了她。「我們還有更好的事要做。」他輕快地環著她走著時,她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裏閃著怪異的光芒,再加上他那難以抵抗的口吻,使她立即明白他是吃了「那玩意兒」。然而她雖沒有看過他這麼不尋常的激動,卻並不驚慌。有趣,放鬆,但並不驚慌。她曾看過他服藥後的興奮。「我們到孟提.赫柏那裏去聽即興爵士樂演奏。」他像隻害相思病的糜鹿般,用鼻子摩挲她的面頰。「去穿上外套。我們去聽即興爵士樂演奏,好好慶祝慶祝!」
她問道:「慶祝什麼呢,親愛的?」她對他的愛及她獲救的感覺在那一刻是如此猖狂,就算他要她陪他一起游泳橫渡大西洋,她也會立即遵從。然而,她被他熾烈的熱情弄糊塗了,她徒然地伸出雙手揮了揮,想使他鎮定下來。她又問了一次:「慶祝什麼?」
「記得我對妳說的那個實驗嗎?」他說:「那個使我們上個星期束手無策的血液分類。我對妳說和血清酵素有關的問題?」
蘇菲點點頭。她對於納森實驗室的研究一無所知,卻總是忠誠而專注地傾聽他敘述人體的物理及化學變化。如果他是個詩人,他會把他美麗的詩句唸給她聽。但他是個生物學家。因此她聽他談著巨赤血球、血紅素電泳和離子交換樹脂。她對這一切都不明瞭。但她仍然深愛著它們,因為他愛納森,此刻她回答他的問題:說道:「哦,我記得。」
「今天下午我們突破這層障礙了。我們解決了這整個問題。解決,蘇菲!到目前為止,那是我們最大的障礙。現在我們只要再為標準控制局重做一次實驗,就上道了。我們將會有坦蕩蕩的大路,通向歷史上最重要的醫學突破!」
蘇菲歡叫著:「太棒了!」
「吻我一下。」他在她的唇邊低語著,隨即把舌頭探入她嘴中,溫和地探尋摸索。然後他又猝然移開。「所以我們要到孟提那裏去慶祝。上路吧!」
她喊道:「我好餓!」這並不是堅決的回拒,可是她覺得非說不可,因為她的胃隱隱作痛。
「我們到孟提那裏吃晚餐,」他愉快地回答:「別擔心。他那兒可有得妳吃的──我們走吧!」
「特別報導。」收音機播報員的聲音使他們兩個人同時都停下了腳步。她看見納森的臉有一會兒失去了變動,彷彿凍僵了似的,接著她瞥一眼鏡子,看到她的下顎僵硬地聳起,眼裏有一絲痛苦,似乎摔掉了一顆牙。播報員說紐倫堡的陸軍將官赫曼.高林,被人發現在他的牢房裏自殺身亡。他顯然是吞食氫化鈉中毒而死,這顆膠囊或藥丸事先隱密地藏在他的身體某處。那聲音繼續說,這個已被宣判有罪的納粹領袖因此得以免除死在敵人報復的雙手中,不像他的先行者如約瑟.高勃、恩理.希姆勒和主其事者的阿道夫.希特勒……蘇菲全身一陣顫慄,納森的臉解凍了,回復了原來的活潑,說道:「耶穌,他擊敗了那個人。他擊敗了那個握住繩子的人。那個聰明的狗畜生!」
他跳到收音機前,扭著選台指針。蘇菲煩躁不安。她下定決心試著驅逐一切和戰爭有關的事物,對這一整年來,日日佔據報紙頭版的紐倫堡大審不加理會。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高林已被判處絞刑,因此他在行刑前數小時逃過絞刑手處決的消息,使她絲毫不為所動。
一個叫柯坦波的人開始說著冗長而嚴肅的死亡報導──提及高林是個迷幻藥上癮者──蘇菲開始發笑。她笑納森以小丑式的獨白說著抑鬱的傳記。「他把氫化鈉膠囊藏在什麼鬼地方?在屁股內嗎?他們當然檢查過他的屁股。幾十次!不過在那兩團肥肉之間──也許他們疏忽了。還會在什麼地方?肚臍內?一顆牙齒裏?軍方那些白痴不看他的肚臍眼嗎?也許是在下巴那一褶褶的贅肉裏!我打賭那傢伙一直把膠囊藏在那裏。就是在整個審判過程中他對蕭克羅、泰福.泰勒咧嘴而笑時,那顆藥也一直藏在他的肥下巴裏……」在靜電的干擾聲中,蘇菲聽到那個評述者說:「許多消息靈通的觀察家認為,集中營的設立,高林此其他任何一位德國領導人士都要負更大的責任。儘管高林的外表圓胖愉悅,令人聯想到一個滑稽劇的演員,一般相信由於他的犯罪天才,他才是一些醜陋之處真正的構想者;諸如達丘、布清渥德、奧希維茲……」
蘇菲突然走到中國屏風後,在洗臉盆裏放水。聽到她竭力想忘記的消息,使她感到極不舒服。她為什麼沒有把那該死的收音機關掉?納森的獨白透過屏風傳來。她不再覺得有趣了,因為她知道納森會達到什麼結果,當他想要弄清楚難以說明的往事時,他會得變得如何困惱而不可理喻。有時候他的震怒會令她驚恐,他的活躍、歡鬧會突然轉為難解的痛苦。「納森,」她叫道:「親愛的納森,把收音機關掉,我們到孟提那裏去吧。我真的好餓哦。求求你!」
但是她不知道他是沒聽到她的話,抑或是置之不理。她疑惑地想著,他對納粹行為的興趣,是否是因為幾個禮拜前他們所看過的一段新聞影片而造成的。他們到亞比戲院去看電影,原本歡鬧的心情猝然被一小段報導華沙猶太區的新聞給粉碎了。即使是在碎石堆中,蘇菲對猶太區的結構依然熟悉,然而每當看到報導歐洲戰後殘破景象的新聞片時,她總是瞇起了雙眼,似乎想使這片荒地在她的記憶中更形模糊。在黑暗中,她聽到納森喃喃低語,等他們走出戲院時,她看見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滾滾落下。蘇菲感到愕然,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納森──她所愛慕的小丑,她所獨有的丹尼凱──流露出這種情感。
她由中國屏風後走出來,以略帶懇求的腔調說:「親愛的,走吧。」可是她看得出他不打算就這樣丟下收音機,她聽見他很高興地說:「這群笨蛋──他們讓高林和其他人一樣的逃脫了!」她塗抹唇膏時,想著這兩個月來納森對紐倫堡大審的種種消息都非常注意,和以前大不相同。他們初識時,他對於她所經歷的慘痛事實似乎並不十分明白。當然他知道集中營這回事;蘇菲想,或許這些罪行對納森及許多美國人而言,都只是太遙遠、太抽象、也太陌生的一齣戲。然而一夜之間他卻遽然轉變;華沙猶太區的新聞影片深切地影響了納森,緊接著哈若保護報的一系列報導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對紐倫堡大審所暴露的罪行的調查分析,揭示了屈陵卡大批猶太人被屠殺的史實。
以前他根本就不相信,但現在他相信了。他為補足以往,大量吸收各種有關集中營、紐倫堡、戰爭、反閃人主義及屠殺歐洲猶太人者的事物。(最近許多個蘇菲和納森原該去看的電影或聽音樂的夜晚,卻因納森熱切地造訪紐約公立圖書館布魯克林分館而取消;他會在期刊室裏寫下他所遺漏的紐倫堡消息。)由於他的好記性,他成為納粹興亡史及猶太人的專家,一如他在其他領域的知識一樣。
「赫曼.高林和許多納粹領袖一樣熱愛藝術。」柯坦波以老成而公正的聲音說:「但這種愛是典型的納粹狂妄型態。德國高階層在荷蘭、比利時、法國、奧地利、波蘭等各國非法劫掠藝術館及私人收藏,最為猖獗的就是高林……」蘇菲想把耳朵塞住。難道那場戰爭,那些可怕的日子,不能被束諸高閣,永遠遺忘嗎?她想使納森分神,喚道:「親愛的,你的實驗真了不起。你不想開始慶祝嗎?」
沒有回答。收音機依然響著。好吧,蘇菲心想,至少她不必顧慮會被拖入這個難纏的網。凡是和她的情感有關的事物,他多半都細心周到。她曾堅決地對他表明,絕不談她在集中營的經歷。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房間裏,她已對他說過大致的細節。此後她無須再提醒他,她是多麼痛恨提及這段往事;他應該明白她的心意。因此,只有在哥倫比亞教會醫院接受檢查時,為了診斷之需,她必須說出遭受過的虐待及掠奪外,他們從沒有討論過任何關於奧希維茲的事。他的諒解也是她深愛他的另一個原因。
柯坦波還在長篇大論,納森走過來擁住了她。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由他振動的脈搏及神祕的精力,她可以感覺到他的亢奮。他又吻住她,伸出舌頭在她嘴裏搜尋。每次他一吃藥,就像一頭種牛似的,熱情興奮,使她全身的血液一湧而上,立刻等著接受他。此刻她又覺得自己發熱了。他導引她的手探入他的腿間;她撫摸著,感覺到堅實硬挺。她的雙腿發軟,情不自禁的呻吟。
但他卻突然離開她。「現在我們走吧,」他說:「待會兒再好好樂一樂。一次盛大的舞會!」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在納森服用「安非他命」後和他做愛不只是享樂而已──那是一種解脫,如翻騰於廣漠的大海,超脫了現實,延續到永恆……
「我沒想到會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直到晚會快結束時,」蘇菲告訴我:「在孟提.赫柏住處舉行的即興爵士樂演奏會。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孟提.赫柏在離布魯克林學院不遠處的一幢大廈中擁有一層樓,晚會就是在那裏舉行的。孟提──你那天曾在海灘見過他──是布魯克林學院生物系的助教,也是納森的好朋友。我喜歡孟提,不過坦白說,丁哥,納森的許多朋友我都不很喜歡,無論男女。我知道這有一部份是我的錯。我很內向,我的英語也不怎麼好。我說英語的能力還比我聽的能力好些,每當他們迅速交談時,我總是摸不著邊際。而且他們所談的都是些我不明白也沒興趣的東西──佛洛伊德、心理分析等等,要是他們討論時不要總是那麼嚴肅、正經的話、或許我還會感興趣。哦,你一定要明白,我和他們處得很好。只要他們開始談高潮和性亢奮的理論時,我不要去聽就行了。我想他們也喜歡我,雖然他們對我感到懷疑和好奇,因為我從不多說往事而且保持著一點高傲。此外,我又是那一群人中唯一的非猶太人,還是個波蘭人,那使我顯得特殊而神祕。
「總之,我們到達晚會時已經很晚了。在離開葉塔家以前,他又吞了一顆苯則靈藥丸──我勸他不要吃,可是他不聽──駕著納磊的車時,他的精神高昂得令人難以置信,隨著車內的收音機高聲歌唱,結果錯過了往布魯克林學院的轉彎,直開過富勒布須街。他把車開得飛快,我開始有點擔心了。因此等我們終於到達孟提那裏時,已經十一點多了。那是個盛大的晚會,至少有一百個人參與。有個很出名的爵士樂團到那裏演奏,我聽見音樂由屋裏流瀉出來,音量非常大。我並不怎麼喜歡爵士樂,雖然在……在納森離開之前,我已經開始接受了。
「大部份的賓客都是布魯克林學院的人,研究生、教師等等,不過也有其他各行各業的人。有些由曼哈坦去的美女從事模特兒的行業,有許多音樂家,還有不少黑人。以前我從沒在那麼近的距離看過那麼多的黑人,我很喜歡聽他們笑。每一個人都開懷暢飲,盡情享受。另外我還聞到一種奇怪的煙味,納森告訴我說那是大麻,他們稱作『茶』。大部份的人看起來都很快樂,最初這晚會實在不壞,我還未感覺到有什麼不對。我們一開門時就與孟提照過面。納森對他說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實驗,他叫道:『孟提,孟提,我們突破了!我們解決了那個血清酵素的問題了!』孟提了解這一切──我說過,他是教生物的──他用力拍著納森的背,和其他上前來恭賀納森的人乾著啤酒為他慶祝。當時我覺得非常快樂;能夠和一個將要在醫學研究史上留名的人如此親密,而且為他所深愛。然後,丁哥,我差點沒當場樂昏了。因為這時納森擁住我,對每一個人說:『這完全歸功於這個女孩的奉獻和陪伴,她是自居禮夫人以來,波蘭所生產的最好的女人;她將成為我的新娘,使我永感光榮。』」
「丁哥,真希望我說得出當時的感覺,想想看!結婚!我感到昏眩。那是我不敢相信的事,然而它發生了。納森吻我,其他人都笑著向我們恭賀。我以為我是在作夢。因為這真是太突然了。哦,以前他曾談過我們將會結婚,但從不曾這麼公然的,而是像開玩笑,我對這個主意雖然一直很興奮,卻沒有把他的話當真。因此我為這個難以置信的夢茫然昏眩。」
蘇菲停下來。每當她敘述往事或她和納森的關係時,她總是習慣把頭埋在雙手中,似乎在黑暗中的手掌中尋求解答或線索。現在她就是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後,她才又抬起頭,說道:「現在我知道這項……這項宣佈不過是他吃藥之後的部份反應而已。但當時我沒有將這兩件事聯想起來。我以為我們真的要結婚了,心裏異常高興。我喝了一點酒,晚會繼續熱鬧地進行。納森走開去,我和他的一些朋友閒聊。他們還在向我祝賀。納森有個我一直都很喜歡的黑人朋友,叫做薩尼什麼的,是個油漆匠。我和薩尼及一個性感的東方女孩──我忘了她的名字了──到屋頂去,薩尼問我要不要來點茶。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以為他說的是加了糖和檸檬的紅茶,他哈哈大笑,我才知道他說的是大麻煙。我有點害怕──我一直怕失去控制──不過,哦,那時候我是那麼快樂,覺得可以毫無所懼的服用任何東西。因此薩尼給了我一小段煙,很快地我就明瞭了何以人們要吸食它取樂──那種滋味真是奇妙!
「大麻使我充滿甜蜜的光彩。屋頂上很冷,但是我突然感到全身溫暖,整個世界和夜晚和未來似乎都比以前更美。布魯克林在我的下方,燈火點點。我在屋頂上待了很久,和薩尼及他的中國女友談天,聽著爵士樂,仰望星斗,心裏非常的舒坦。我想我並未意識到究竟過了多久,因為等我回屋裏時,已經接近清晨四點了。晚會還在熱烈進行,音樂聲還是響個不停,但是有些人已經離開了。我找著納森,卻沒看見他的影子。我問過一些客人,他們指著盡端的一個房間。我走進那個房間,看到納森和六、七個人待在那裏。那裏一點樂趣也沒有了。房裏的人都闃靜無聲,好像某個人剛遭到可怕的意外,而他們在尋求對策似的。我一走進去就覺得困惑不安,開始領悟到納森就要發生一件很嚴重、很糟糕的事。那是一種很難過的感覺,就像被冷冰冰的海浪痛擊了一記,難過,非常難過。
「你知道,他們都在聽著收音機報導紐倫堡的絞刑。那是特別的短波廣播,我聽見CBS的播報員報導著絞刑的實況。他說范.黎本屈已經去了,接下來是朱力亞.史崔奇。史崔奇!我無法忍受,我突然感到全身濕冷、噁心。這種感覺實在難以形容,當然這些人的處決令人稱快,可是我所以難受是為了這又使我想到了我竭力想忘記的事情。去年春天我在雜誌上看到魯道夫.霍斯受刑時的照片,也有這樣難過的感覺。因此在那個他們收聽紐倫堡絞刑的房間裏,我只想逃脫,我不斷地對自己說:我是不是永遠也不能擺脫過去?我注視納森。他仍然處於亢奮的狀態,由他的眼神我就看得出來,但是他和其他人一起聆聽絞刑,臉色陰沉而痛楚。他的臉色有種令人驚恐的神情。其他人也一樣。晚會的歡樂已經蕩然無存,至少在這個房間裏。最後那個消息播完了,或者是收音機被關掉了,他們開始熱烈而嚴肅地交談起來。
「我認識這些人,他們是納森的朋友。其中一個我印象特別深刻,我曾和他說過話,他叫做赫若.蕭撒,年齡和納森相若,好像是在布魯克林學院教哲學。他是個嚴肅而熱情的人,很有感性,我蠻喜歡他的。在我看來他似乎總是痛苦而不樂,對於身為猶太人非常敏感,很健談,我記得他那天晚上格外興奮激動,不過當然比不上納森的高昂。赫若的外表很引人注目,禿頭,留了滿臉鬍子,就像一隻─,我不知道英語怎麼說──一隻morse(海象),而且大腹便便。他叼著煙斗在房裏來回踱步──他說話的時候,別人總是仔細傾聽──他說:『紐倫堡是齣鬧劇,這些絞刑也是鬧劇。這只是復讎的象徵,一種餘興!』他說:『紐倫堡只是披上公正外表的猥褻遊戲,德國人仍為仇恨猶太人的毒藥所毒害。德國人自己該被消滅──他們允許這些人統治他們,殺死猶太人。不該是這些──』他用了這樣的形容──『這些區區可數、表演節目的惡棍。』他又說:『未來的德國人呢?我們是不是還要讓這些人富強起來,再來屠殺猶太人?』他的話非常有力。我聽說他上課時學生都像被他催眠了似的,當我聽他說話時也不覺被他吸引。他談到猶太人時聲音激亢。他問今日那個地方的猶太人是安全無虞的?然後他自己回答道,沒有這樣的地方。他問,那個地方的猶太人曾經是安全無虞的?又回答,沒有這樣的地方。」
「我突然聽到他提及波蘭。他說在某次審判中曾經證實,戰時有些猶太人逃出位於波蘭的一處集中營,向當地人尋求庇護,但是波蘭人加以回拒,沒有幫助這些猶太人。不只如此而已。事實上,他們還把這些人殺害。波蘭人殺死了猶太人。蕭撒說,這是個可怕的事實,證明了猶太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不安全。甚至是美國!Mon dieu (我的上帝),我還記得他的憤怒。當他說到波蘭時,我覺得更不舒服,心跳也加速了,雖然他並不是針對我而言。他說波蘭可能是最糟的事例,也許甚至比德國還糟,因為保護猶太人的畢蘇斯基一死,波蘭人就反過來迫害猶太人。他說在波蘭年輕的猶太學生備受歧視,在學校裏必須和別的學生分開來坐,所受到的待遇比密西西比的黑人還要惡劣。蕭撒說著這些話時,我不免想到了父親。我父親就是猶太椅的創始者之一。突然間我父親的靈魂似乎出現在這個房間裏,靠近我,使我差點沒跌到地上去。我無法再忍受這個場面了。我把這些事物掩埋了如此之久,將它們掃開──一個懦夫,我想──現在這個蕭撒卻又將一切完全揭露,我受不了。天啊,我受不了!
「因此,當蕭撒還在高談闊論時,我踮著腳尖走到納森身旁,對他耳語道我們該回家了,記得明天還要到康乃狄克去。但是納森一動也不動。他就像──像我所聽說的那些學生,被蕭撒催眠了,直瞪蕭撒,仔細聆聽。最後他回答了我,低聲告訴我說我該自己回家去。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把我嚇壞了。他說:『在聖誕節之前我是無法入睡了。』他的表情很瘋狂。『妳現在回家去睡一會兒,早上我再去接妳。』因此我匆匆離去,不再聽蕭撒那些折磨我的話。我搭計程車回家,心情疲累,根本就忘了納森說過我們要結婚的話。我只覺得難過而且忍不住想叫喊出聲。」
※※※
康乃狄克。
氫化鈉膠囊相當小,比蘇菲所見過的藥用膠囊都要小一點,而且也有反射的光澤,因此當她躺在床上,看著他把膠囊拿到她臉部上方幾吋遠的地方時,她看見那一小顆膠囊閃著光,就和窗外映著斜暉的秋葉一樣。蘇菲昏倦地吸了一口從兩層樓下廚房傳來烹飪的味道──混合著麵包香和捲心菜的氣味──望著那顆小膠囊在他掌心中緩緩跳動。睡眠像潮水般湧過她的腦際;聲音和光線持續而誘惑的振動,消除了她的憂慮──寧眠泰爾(譯註:藥的商標名)的藍色夢幻。她不能吸吮。他說,她必須用力咬開吞下,但是不必擔心:會有一種像杏仁或桃子般的甘甜,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深沉的黑暗,一無所有──甚至還未感到任何疼痛之前就了事了。可能,他說,只是可能,會有一剎那的困惱──應該說是不適──不過就和打嗝一樣短暫。什麼也沒有了。
「然後,艾瑪吾愛,然後──」打了個嗝。
她沒有看他,盯著他身後釘在牆上的一張褪色的老祖母照片,低喃著:「你說你不會的。好久以前你就說過你不會──」
「不會什麼?」
「不會叫我那個。不會再說起艾瑪。」
「蘇菲,」他毫無感情地說:「蘇菲吾愛,不是艾瑪。當然。當然。蘇菲。吾愛。蘇菲吾愛。」
他現在似乎平靜多了。兩個鐘頭前他找出寧眠泰爾的巴比妥酸鹽,除了讓她服食外,他自己也吞了一顆,早上的狂熱,下午的激烈都已消退,至少暫時平緩了。但是她知道他依然在失常的狀態;奇怪,她心想,此刻他平靜的瘋狂不再使人感到害怕或脅迫,雖然那顆氫化鈉離她的嘴巴不過六吋。膠囊上印有費滋的商標。他解釋這種小膠囊是特殊的獸醫用膠囊,用來裝給小貓小狗吃的抗生素,他從貯藏器裏拿到的:由於辦公室的技師,昨天他取這些膠囊比取十喱氫化鈉──五喱給她服用,五喱留給他自己──更困難。她知道,這可不是開玩笑;換個時間、地點,她會將這一切視為他病態的把戲:最後一刻他會打開粉紅色膠囊,取出一朵小花,一顆小石子,或一點巧克力屑。但在今天沒完沒了的錯亂之後卻非如此。她毫不懷疑那個小棺材中裝著死亡。不過,真奇怪。除了疲乏外她毫無所覺,望著他拿起膠囊放在牙齒輕輕一咬,使膠囊表面微彎但不致破裂。她不感到害怕是由於寧眠泰爾,還是由於仍然以為他只是作假?他以前曾做過這樣的事。他從嘴中取出膠囊,露出笑容。她想起不到兩個鐘頭前,他還在這個房間裏調情取樂,那好像已是一個禮拜、一個月前的事了。現在她想,他是不是要停止延續了一天的狂亂……
※※※
……她閉著眼睛,睡意仍濃,聽到納森叫著:「起來上路吧!」
她聽見他說:「蕭撒說得對。那兒會發生這種事,難道這兒就不可能嗎?哥薩克人來了!這個猶太男孩要逃到鄉下去了!」
她醒過來。她期待著他的擁抱,想著上床前是否記得安上子宮托,一想起她沒有忘記後,她懶懶地滾過身子,睏倦地對他笑著。她回想他亢奮時不可思議的熱情。她歡快地回想他以無節制的能力帶引她進入高潮──不只一次或兩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她最後迷失在洞穴中,不知是在她自己,或在他身上,一種在黑色漩渦裏沉入難分難離靈肉中的感覺。(只有那時候她會再說波蘭語,在他耳邊低喃著:「Wemnie,wemnie。」,意思是「愛我,愛我」。)事後納森有時會疲乏地說,那是「二十世紀超級做愛」。此刻她完全清醒了。像隻貓一樣地伸張四肢,對他伸出一隻手,邀他上床。他一語不發。然後,她聽到他又說:「起來上路吧!這個猶太男孩要帶妳到鄉間旅行!」她開口道:「可是,納森──」他立刻堅決地打斷她:「起來!起來!我們必須上路了!」她感到一股挫敗,同時過去禮儀的回憶(日安,克瑞科!)使得她為急切的慾望懊喪不已。他命令道:「起來!」她裸身下了床,看見納森凝視著晨光,拿著一張一塊錢紙幣用力吸氣,她立刻知道那是古柯鹹………
※※※
在新英格蘭的薄暮中,越過他的手和手裏的毒藥,可以看見掛在枝頭上的紅葉,反映著燦爛的金色餘暉。窗外,沐浴在落日餘暉裏的樹林靜止不動,悄無聲息。遠處,車子經過了公路。她覺得昏倦,但並未睡著。她看見他現在拿著兩顆膠囊,都是粉紅色的。「他的和她的是當代最有趣的一個觀念。」她聽見他說:「整個浴室,滿屋子都是他的和她的,為何不能有他的和她的氫化鈉?為何不能?蘇菲吾愛?」
有人敲了一下門,納森的手略微震動了一下,回應道:「誰?」聲音平穩輕柔。「藍道先生、夫人,」一個聲音說:「我是連德太太。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們!」那聲音過份逢迎甜蜜。「非觀光季節廚房在七點鐘關門。只是通告你們一聲,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休息。這裏只有兩位客人,所以還不用急,只是對你們說一聲。我丈夫今晚做他的拿手好菜,玉米牛肉和捲心菜!」靜默。「多謝妳,」納森說:「我們很快就會下樓去。」
鋪著地毯的古老樓梯響起了腳步聲;木頭像受傷的動物般吱嘎響著。說話說話說話。他嘶啞地自言自語。「想想看,蘇菲,」他撫著兩顆膠囊,說:「想想看在自然中生與死是多麼密切地糾纏在一起,在自然中處處包含了幸福與毀滅的種子。舉例而言,這個遍佈於大自然的HCN富含著糖原質,也就是說,含有糖分。甜甜的糖。在杏仁、桃核、某些秋天的樹葉、梨子、楊梅裏。想想看,當妳美麗的假牙咬一口蛋白杏仁餅乾時,妳所嚐到的不過是由這個提鍊出的分子結構……」
她不再聽他敘述,再度望著火紅的樹葉。她聞著樓下傳上來的捲心菜味,記起了孟提.赫柏的聲音,充滿了緊張的關懷:「不要那麼愧疚。妳根本無能為力,在妳還未認識他之前,他早就上癮了。可以控制嗎?可以。不可以。也許。我不知道,蘇菲!但願我知道!人們對『安非他命』所知不多。在某個範圍內它們是無害的。但是它們顯然也具有危險性,極易上癮,特別是和其他藥物混在一起食用,例如古柯鹹。納森喜歡在吃過苯則靈後吸古柯鹹,我想這是非常危險的。然後他會失去控制,進入──我不知道──沒有人能觸及他的精神狀態。我查過所有的資料,是的,這是很危險的,非常危險──哦,去它的,蘇菲,我不想再談這個了,他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時,妳就立刻和我或納磊連繫……」她注視著葉子,雙唇疼痛。寧眠泰爾?她略微動了一下,被他踢過的肋骨立即感到疼痛……
※※※
……「妳會變得更貞節,」他還兀自說個不停。他的聲音在她聽來,就像衝過摺篷汽車擋風玻璃的沖流般吼著。雖然天氣蕭索,納森還是把摺篷撒開。她坐在他旁邊,身上蓋了條毯子。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大聲對他叫:「親愛的,你說什麼?」她瞥一眼他狂亂而瞳孔脹大的眼睛。「我說在優雅的變化下,妳會更加貞節。」她在迷惑中略覺害怕。她望向遠處,心跳劇烈。他從沒有對她發過脾氣。寒冷像打在身上的雨水一樣淋過她全身。他究竟在說什麼?她注視著向兩方飛逝的風景,公路兩旁修飾整齊的常綠灌木,灌木後頂著紅葉的樹林、藍天、明潔的陽光、電線桿。「歡迎光臨康乃狄克/小心駕駛」。她知道他把車開得飛快。他們超過一輛接一輛的車子,發出呼嘯的聲音,振動了寧靜的空氣。她聽到他說:「或者不用優雅的變化,妳最好別四處和人做愛,特別是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她喘了一口氣,她不敢相信他的話。彷彿被摑了一記耳光似的,她的頭偏過一側,然後轉向他。「親愛的,你說──」但他吼道:「閉嘴!」自一個多鐘頭前他們離開粉紅宮後,他的話便流瀉不止。「看起來妳的波蘭屁股無法抵抗來自佛勒斯山的僱主,那倒無所謂,無所謂,我告訴妳,那是個吸引人的部位,我也這麼認為,不僅使它豐腴並且歡樂地享用,我明白那個江湖郎中何以會那麼渴慕……」她聽見他發出虛偽的笑聲。「但是讓妳為他做事,事實上是陪他上床,然後又像昨晚那樣在我面前炫耀,讓他站在那兒,把濕漉漉的舌頭探入妳的咽喉裏──哦,我的波蘭小妓女,那可超過我能忍受的限度了。」她說不出話,直瞪著速度計:七十,七十五,八十……她心想,要是以公里計的話,倒還不太糟,但她即刻告訴自己:那是以哩計算的!我們要失去控制了!想著:這種嫉妒,認為我陪布萊托上床,實在是瘋狂之至。她聽到警車的號笛隱約由他們後方傳來,接著是映在擋風玻璃上閃爍的紅燈,她張嘴想要說「親愛的!」卻發不出聲音。說話說話說話……就像一部電影裏為黑猩猩配的聲音,連續但毫無意義;話中的偏執使她虛弱而難受。「蕭撒說的一點兒都不錯,猶太教及基督教的思想,認為自殺是道德上的錯誤完全是情感的垃圾,從德國第三政府後,自殺應該是任何明智者的合法選擇了,對不對,艾瑪?」(他為什麼突然又叫她艾瑪?)「但是妳對每個人投懷送抱的事實並不使我驚訝,說真的,自從我們初次相遇妳就像一個謎,我或許懷疑過妳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不過還會是什麼?──還會是什麼?──哦老天哦老天,我總是會被和艾瑪.葛麗絲酷肖的人吸引。根據參與紐倫堡大審的人所言,她真是個美女,就連執刑者也點頭稱是,哦,狗屎,我親愛的媽媽總說我注定被金髮的異教女子吸引,納森,你為什麼不能當個高尚的猶太男孩,娶一個像雪莉.孟梅斯坦的女孩?她那樣漂亮,又有個製造成衣賺大錢的父親。」(警笛仍尖銳地鳴叫,跟隨著他們。她說:「納森,警察在追我們。」)「婆羅門敬仰自殺,許多東方人認為死亡並不足惜,因此不久前我對自己說好,美麗的艾瑪.葛麗思為所欲為的在奧希維茲害死了幾千名猶太人,但事實上不是有許多小艾瑪.葛麗思逃脫了嗎?我說的是我所碰上的這個波蘭女人呢?她是百分之百的波蘭人嗎?許多方面她看起來像個波蘭人,不過也很像北歐人,此外她那美麗的雙唇還能吐出毫無瑕疵的德語。波蘭人!啊!妳何不承認,艾瑪!妳和納粹親衛隊調情,對吧?所以妳才能逃出奧希維茲,不是嗎,艾瑪?承認吧!」(她用雙手搗住耳朵,哭喊著:「不!不!」車子猝然慢下。警笛聲減弱拉長,警車靠上前來。)「承認吧,妳這個法西斯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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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昏暮中,望著葉子轉暗消退,聽見他在廁所裏小便的聲音。她記起了。先前在林子裏,他曾想把小便灑進她嘴裏,但沒有成功;那是他滑向下的開始。她聞著帶著捲心菜味的薄煙,在床上蠕動,昏茫的眼睛望著他放在煙灰缸裏的兩顆膠囊。在那件磁器邊緣寫著:「豬頭客棧,美國的陸標」。她打了個呵欠,想著這是多麼奇怪。奇怪她竟不怕死,只怕死亡單單帶走他,將她留下。萬一出了什麼差錯,要命的膠囊只對他生效,她就會再一次成為倒霉的倖存者。她聽見自己用波蘭語說道,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深知這是事實。他的死將是我最後的痛苦。遠處有一輛火車的汽笛聲劃過山谷,令人感到心酸而蕭索。
她想到波蘭。她母親的手。她很少想到她的母親,此刻她只想得出母親優雅而富於表情的雙手,強勁的手指,一度靈活柔軟,像她所彈奏的一支蕭邦夜曲,潔白的肌膚使她聯想起白百合。媽媽,媽媽,她心想。當她還是個小女孩,跪在床邊背誦每個波蘭小孩都牢記在心的禱詞時,這雙手常常撫摸著她的前額;那段禱詞她至今不忘:天使,我的守護天使啊,請永遠待在我身旁;早晨、白天、夜晚,永遠幫助我。阿門。她母親的一隻手指上有一只蛇形的金戒指,蛇眼是用紅寶石做成的。貝根斯基到馬達加斯加島偵測波蘭猶太人移民的可能性,在歸途中經過雅典,買了這只戒指。為了這樣一個怪異的戒指,他是不是曾在街上逛了很久?蘇菲知道母親憎惡那只戒指,但為了遵從父親卻戴著它。納森的小便止了。她想到父親和他那頭濃密的金髮,在阿拉伯異域冒著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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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德托那海灘賽車,」警察說:「但是這裏是梅里特公路,你在急什麼?」他是個臉上長著雀斑的金髮小伙子,戴著頂德州警察帽,表情不甚愉快。納森一語不發,直瞪著前方,但蘇菲察覺到他仍在低喃。說話說話說話,只是沒有發出聲音。「你要我把你和那個好女孩登記下來嗎?」警察戴了一塊名牌「S.葛倫考斯基」,蘇菲開口道:「Przepraszam……」(「請問……」)葛倫考斯基粲然一笑,回答:「Czy jestes Polakiem。」(「是的,我是波蘭人。」)蘇菲受到了鼓勵,繼續說著波蘭語,但警察打斷她的話,說道:「我只聽得懂一點。我的雙親是波蘭人,但一直住在大不列顛。聽著,這裏究竟出了什麼差錯?」蘇菲說:「這是我丈夫。他很困惱。他母親在……」她努力思索康乃狄克州的某個地名,「在波士頓,就快過世了。所以我們才這麼急匆匆的。」蘇菲注視警察的臉和那雙無邪的眼睛,以及他那鄉下人的容貌,心想:他原可能在喀爾巴阡山谷放牧的。「求求你,」她傾身越過納森,懇求道:「先生,請你一定要諒解他母親的情況。我們一定會把車開慢下來。」葛倫考斯基回復原來的姿態,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這回算是一次警告。現在,可得開慢些。」納森說:「謝謝組長。」他仍直視前方,嘴唇動個不休。他開始冒著大汗。警察走了。車子再度起動時,蘇菲聽見納森低聲自語。快正午了,他們放慢速度北行,穿過樹蔭,輾過落葉,他的低語聲加大了,說出另一串偏執的話。話中的怒意使她驚駭,似乎他在車上打開了一個裝滿老鼠的箱子。波蘭。反閃人主義。寶貝,當他們焚燒猶太區的時候,妳如何自處?妳聽過一個波蘭主教對另一個波蘭主教說的話嗎?「早知道你要來,我就多燒一個開克!」哈哈哈!納森,不要,她心想,不要讓我受這種苦!不要讓我回憶!她扯著他的衣袖,眼淚滾落面頰。「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她喊道:「一九三九年時,我父親冒生命危險拯救猶太人!蓋世太保來的時候,他把猶太人藏在大學辦公室的地板下,他是個好人,因為他救這些人他才死的……」在她的痛苦中她說了謊,聲音嘶啞。「納森!納森!相信我,親愛的,相信我!」丹柏里市界。「燒一個開克!」哈哈哈!「我並未隱藏,寶貝,隱藏……」說話說話說話──她心不在焉地聽,想著:只要我讓他在某個地方停車吃點東西,我就可以偷溜到一旁,打電話給孟提或納磊,叫他們趕來……她聽見自己說:「親愛的,我好餓,我們可不可以停下來……」卻聽到在他無歇的話語中夾雜道:「親愛的艾瑪,就算妳倒貼我一千塊錢我也吃不下一片餅乾,哦狗屎,艾瑪,我在飛,哦上帝,我在天上,從沒有飛過這麼高這麼高,那麼地渴望妳,妳,妳這個小法西斯騙子,嘿,摸摸這個……」他抓住她的手,把它按在他的兩腿之間,將她的手指壓住他的亢奮;她感覺到一陣陣的起伏。「吹氣,我就需要那個,吹氣,嘿艾瑪,妳曾吹過多少納粹親衛隊員才逃出那裏的?聽著,艾瑪,我也需要,哦,我從沒飛過這麼高,耶穌,讓那兩片貪婪的小嘴唇現在就開始工作吧,我是說在藍天及秋天火紅的楓葉下,美麗的秋天,妳可以吹出像撒滿小溪秋葉一樣濃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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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裸著身子,走向床畔,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躺下。兩顆膠囊仍在煙灰缸裏閃亮,她睏倦地想著他是不是把它們忘了,或者他會再次拿起那粉紅色的炸彈逗弄著她。紐倫堡,使她沉向睡眠,像海洋下溫和的退波般拉著她的腿。「蘇菲吾愛,」他的聲音也同樣昏沉。「蘇菲愛人,我只為兩件事情感到遺憾。」她問:「是什麼呢,親愛的?」他沒有回答,她又問一次:「是什麼?」他終於說:「就是,在實驗室裏辛勤的工作,所有的研究,我卻不能看到成果。」他說話時她心想,奇怪,他的聲音今天第一次失去歇斯底里的脅迫、狂熱、殘忍,回復了溫柔、熟悉、撫慰。他是不是也在最後一刻獲救了?他會不會就這樣忘了死亡,沉沉睡去?
外頭的樓梯吱嘎響著,那個逢迎的女人聲音再度響起:「藍道先生、夫人,真對不起。不過我丈夫想知道你們想不想喝餐前酒。我們什麼都有。但是我丈夫很會調潘趣甜酒。」一會兒之後納森說:「好,謝謝,潘趣甜酒,兩杯。」她心想:這像是另一個納森的口氣。但接著她又聽到他低喃著:「另一件事是,另一件事是妳和我沒有生下孩子。」她瞪著圍攏的暮色,棉被下她的指甲像利刃一樣刺進她的掌心,想著:他現在為什麼這麼說?我知道,正如他今天說過的,我是個有被虐狂的騙子,他所給予我的就是我想要的。但是為什麼他不能讓我少受點痛苦?她聽見他說:「我指的是昨天晚上說要結婚的事。」她沒有回答,半夢著克瑞科、舊日時光及踏在卵石街道上噠噠的馬蹄聲;不知為什麼她在某家戲院的黑暗中看到唐老鴨,斜戴著水手帽,用波蘭語呱呱說個不停,然後她聽到母親溫柔的笑聲。她想著:只要我對過去看淡些,也許我可以告訴他。但是往事或愧疚或什麼的,塞住了我的嘴巴。我為什麼不能告訴他我所受的痛苦?以及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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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一再重複瘋狂的低語──「不要戲弄人,艾瑪.葛麗絲──」雖然他的一隻手無情地扯著她的頭髮,另一隻手極端用力地夾緊她的肩膀,雖然他顫抖地躺著,像個精神錯亂的男人,雖然她感到十分驚恐;她吻吸他時仍禁不住感覺到和以往一樣的快樂。他躺在下面,她的手按著林地,泥土塞滿了她的指甲。地面又濕又冷,她聞著朽木的味道,火紅的樹葉閃動光芒穿透她半閤的眼瞼。她吻著,吻著。地面的石頭弄痛了她的膝蓋,但她沒有移動。「哦,耶穌基督,哦去他的。艾瑪,吻我,吻這個猶太男孩。」她摸著,吻著,吸著,在驚恐中想著:是的,是的,他給了我歡樂,減除了我的愧疚,當他說我為渴望感到羞愧是多麼荒謬的時候。我丈夫的冷漠並不是我的錯,我在華沙的愛人也沒有建議過。他說我是兩千年來被猶太教和基督教限制的受害者。他說,那狗屁不通的神話束縛了愛的吻吸。吹我,他總是這麼說,享樂,享樂!因此儘管此刻她感到驚懼,她仍享有至高的喜悅,當她背部因寒冷而戰慄。他扯著她的頭髮,叫她「艾瑪」激勵著她,她的慾望便愈加強烈,她曾停住一下子,抬起頭喘著氣說:「上帝,我真愛吻你!」這句話和以往一樣單純而熱烈。她張開眼睛,瞥視他受苦的臉,又閉上眼睛,意識到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一種迴盪在山谷之中的叫喊。「吻我,妳這個法西斯豬,燒死猶太人的艾瑪.葛麗絲!」她覺得淚水湧上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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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易飄下來了。」在臥室裏沉靜了好久後,她聽見他喃喃說道:「我以為我會摔得粉身碎骨,可是我平穩地下來了。感謝上帝讓我找到巴比妥酸鹽。」他頓了一下。「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的,對吧?」
她回答:「是的。」現在她睡意沉沉。窗外已幾乎全黑了,亮麗的紅葉失去了魅力,沉入灰黯的秋日傍晚。蘇菲動了一下,凝視牆上的老祖母照片,望著頭巾下的那張表情既溫和又困惑的臉。蘇菲心想:攝影師說就這樣不要動。她打了個呵欠,倦昏了一會兒,又打個呵欠。
納森問:「後來我們在那裏找到的?」
「在汽車裏放手套的匣櫃內。」她說:「今天早上你放在那兒的,然後你又忘了。那一小瓶寧眠泰爾。」
「基督,真糟糕。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在太空裏,外太空。走了!」被子突然沙沙作響,他撐著身子,摸索著她。「哦,蘇菲──耶穌基督,我愛妳!」他伸出一隻手臂環著她,用力將她拉向他;同時她尖叫了一聲。那聲叫喊並不大,但是刺骨的痛卻銳利而真實,那是真實的一聲低喊。「納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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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皮鞋鞋尖猛力擊中她的兩根肋骨之間,拉回,又擊向同一個地方,使她難以吸氣,胸腔下也漫上擴散的疼痛時,她並沒有叫喊。)「納森!」那是近乎絕望的呻吟而非尖叫。她也沒有哭泣,躺在這個樹林深處,山邊一塊隆起的岬上。昏暗的天色顯示下午已逐漸消逝。他們在樹林裏不知道待了幾個鐘頭了。他踢了她三次。那隻腳又縮回,她等著,痛楚和恐懼都已減少,但滲入她雙腿、雙臂、骨頭的寒意使她顫抖。這一回那隻腳沒有再出擊,落回枯朽的葉子上。「我要對著妳小便!」她聽見他說:「真是個好主意!」現在他用那隻穿鞋的腳,將她那原來側貼著泥土的臉扳正,面對他,向上望著;貼著她面頰的皮革冰冷滑溜。她看著他拉下褲襠拉鍊,聽從他的命令張開嘴巴時,一時恍惚,想起了他的話:我的寶貝,我覺得妳毫無自我可言。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極其溫柔;那是在一次插曲後:一個夏夜他從實驗室裏打電話給她,懶懶地說他很想吃他們曾一起在約克維爾吃過的一種糕餅。她沒有告訴他,立刻搭著地下鐵由富勒布須前往八十六街,經過瘋狂的搜索後,買了糕餅帶回來,這樣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後,把糕餅呈現在他面前。但是妳不可以再這麼做,他愛憐地說,這樣縱容我實在是太瘋狂了,親愛的蘇菲,甜蜜的蘇菲,我想妳一定毫無自我!(此刻她想著: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任何事!)但他想要把液體灌進她的嘴裏卻使她驚恐。他命令道:「把嘴張大些。」她等著,看著,微張著嘴,嘴唇顫抖。但是他沒有成功。一滴、兩滴、三滴,輕柔溫暖,濺在她的額頭上,如此而已。她閉上眼睛,等待。她只感覺到他在她身邊,身子下的潮濕冰冷,遙遠而混亂的風聲,樹枝,葉子。然後她聽見他開始呻吟,因恐慌而戰慄的呻吟。「哦,基督,我要摔碎了!」她張開眼睛,瞪著他。他的臉色驀地發青,使她想起魚的下腹。她從未見過(天氣又冷)冒這麼多汗的險;洶湧的汗水像石油一樣冒出。「我要摔碎了!」他悲吟著:「我要摔碎了!」他猛地蹲踞在她身旁,雙手抱著頭,蒙著眼睛,呻吟,顫抖。「哦,耶穌,我要摔碎了,艾瑪,妳一定要幫助我!」接著他們飛快地衝下山邊小徑,她引領他走下堅硬的斜坡,像照顧傷患的護士,不時回望著他,牽他在樹下前行,而他用一隻手蒙住眼睛,因為看不見路而腳步不穩。他們爬向下,沿著一條滾滾的溪流前進,度過一道獨木橋,穿過紅葉片片的樺樹林。她聽見他低語:「我要摔碎了!」州立公園荒棄無人的停車場,停在垃圾箱旁的敞篷車,灰白色的紙箱,隨風打轉的紙片和糖果紙,終於出現在眼前。然後,他跳上後座,拿起手提箱摔到地上,像撿破爛的人尋找珍寶般的開始搜尋。蘇菲站在一旁,手足無措,一語不發,看著箱裏的東西被拋到空中:短襪、襯衫、內衣褲、領帶,在風裏迴旋。「那見鬼的寧眠泰爾!」他吼道:「我放到那裏去了!哦狗屎!哦耶穌!我一定要……」但他沒把話說完,站起身轉過頭,衝到前座,趴在方向盤下,狂亂地搜索放手套的匣櫃。找到了!「水!」他喘息著:「水!」在痛苦和慌亂中,她從後座的野餐籃內拿出一瓶薑汁汽水,用起子奮力開了瓶蓋,使得泡沫直往上湧,把汽水瓶塞入他手中。她看著他吞下藥,第一次對納森產生憐憫的情緒。她緩緩地在地上坐下,背倚著車身。停車場裏的垃圾隨著灰塵和風的漩渦,在她四周轉著圈子。胸部的痛楚銳利地戳刺她,像突然記起的醜陋回憶。她用指尖撫摸著肋骨,輕輕地,沿著刺骨的疼痛。她懷疑他是不是踢斷了她的骨頭。他趴在前座,伸出車外的腿痙攣著,喃喃低語,說著什麼「死亡的必要」。笑聲又傳來了,不是震耳欲聾的哈哈哈哈……好一陣子一切歸於沉寂。接著,「親愛的,」她平靜地說:「你不要叫我艾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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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不了艾瑪這個稱呼。」蘇菲對我說:「不管納森怎麼樣我都可以忍受,只除了……他不能把我看成艾瑪.葛麗絲。我在集中營時看過那個女人一、兩次──那個女魔,和她比起來,衛菡敏無異是個天使。他叫我艾瑪.葛麗絲比踢我更傷害我。但那晚在我們抵達客棧前,我設法讓他停止再那麼叫我,當他開始叫我『蘇菲吾愛』時,我知道他已經不再那麼亢奮──那麼瘋狂了。雖然他們然玩著那兩顆膠囊。我很害怕,不知道他會進行到那個地步。我並不願我們死去──不管是單獨或一起。不。總之,寧眠泰爾開始生效了,我看得出來,他開始滑向下。當他捏痛了我,使我尖叫一聲時,他才憬悟到他對我做了些什麼。他滿懷愧疚,不斷的低語:「蘇菲,蘇菲,我對妳做了什麼了?我怎麼能傷害妳?」諸如此類的話。但是巴比妥酸鹽使他無法睜開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我記得那家客棧的女主人又一次走上樓來,在門外問我們是不是要下樓去,時候不早了,我們該下樓喝潘趣甜酒吃點東西了。當我告訴她我們累壞了,已經上床就寢的時候,她很生氣,說我們這樣實在很輕率,等等,但是我不在乎,我自己也累得快睡著了。所以我爬回床上,躺在納森身旁,沉沉入睡。然而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還放在煙灰缸裏的膠囊。我怕死了,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你知道,它們是非常危險的。我不能把它們扔出窗外,或丟進垃圾桶,怕它們碎開來,毒氣會熏死什麼人。我想到丟入馬桶內沖掉,卻又擔心毒氣會污染水或泥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必須把它們弄走,不讓納森取得。因此,我決定還是冒險丟進馬桶內。浴室裏的燈亮著。我非常小心地從煙灰缸裏拿起膠囊,走進浴室,把它們丟進馬桶裏。它們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浮在水上,像兩顆小鵝卵石一樣地沉落,我很快地沖了水,它們就消失了。」
「我走回床鋪,躺下來睡覺,從沒有睡得那麼深沉寧謐。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半夜時納森曾尖叫著醒來。那一定是服下那一大堆藥後的某種反應吧,我想,不過半夜裏躺在他身旁聽著他像瘋魔一樣的叫喊,實在是很嚇人。我還是想不通他怎麼沒有吵醒幾哩方圓內的每一個人。但我被他的尖叫驚醒,他開始吼著死亡、毀滅、絞刑、瓦斯、猶太人在焚化爐裏燃燒等等的話。我一整天都驚悸不已,但這個場面卻更甚於一切。那麼多個鐘頭來他時醒時瘋,像是一個永遠發狂的人了。他在黑暗中叫嚷:『我們非死不可!』我聽見他呻吟著:『死亡是必要的。』然後他傾身越過我摸索著桌子,好像是在找那兩顆毒藥。不過很奇怪,你知道,這一切才延續了幾分鐘而已。他非常疲弱,我伸出手臂扶他躺回床上,一再對他說:『親愛的,親愛的,睡吧,一切都很好,你只是作了場惡夢。』還有一些蠢話。但是我的話和舉止卻奏效了,因為他很快便又睡去。房裏黑漆漆的。我吻了他的面頰。他的皮膚已轉為冰涼。」
「我們睡了好久好久。等我醒來時,窗外閃爍的陽光看出已經過了中午,樹葉是那麼明亮,彷彿整個林子都著火了。納森還沒有醒,我就在他身旁躺了好久,思索著。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把我最不願記起的事埋在心中了。我不能再對自己隱瞞,也不能對納森隱瞞。除非我把事情說出來,我們無法共處。我知道有些事我是不能告訴他的──決不!──但是至少有件事他非知道不可,否則我們就無法再繼續交往,當然,也不可能結婚。沒有納森我就……我就什麼也不是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把這件其實也算不上是祕密的事告訴他。納森還在睡。他的臉色蒼白,但瘋狂的神情已經消失,而且他看起來很寧靜。我想或許他的藥效都已失去,魔鬼已經離開,黑色的風暴也退去了,他又回復我所愛的那個納森。」
「我起身走到窗畔,望著樹林──火紅明燦的林子美麗異常。我幾乎忘了身上的痛還有毒藥,及納森瘋狂的行為。小時候住在克瑞科時我信仰虔誠,常自己玩一種叫做『上帝的形狀』的遊戲。我會看著一件美麗的東西──一朵雲,一抹火花、綠色的山坡或天空的光芒──試著在其中尋找上帝的形狀,似乎上帝真的化為我所看的外形,而我真的可以看見祂。那一天我望著窗外的林子,河流,及清澄的藍天,一時忘我,覺得好像又變成一個小女孩,在這些物體上尋找上帝的形狀。空氣中有種很好聞的煙味,我看見林子的遠方升起嬝嬝的煙,在那抹煙裏見到了上帝。但是──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事實:上帝已經離開我,永遠離開我了。我好像看見祂背對著我,穿過濃密的樹葉離去。上帝!丁哥,我看見祂的背,穿過樹林而去。光線消退了,我的心即刻充滿空虛──回憶湧上,我明白我非說不可。」
「納森醒來時我就坐在他的身畔。他笑著說了幾句話,似乎完全不記得過去幾個鐘頭所發生的事。我們說了一、兩件稀鬆平常的事,然後我彎身對他說:『親愛的,我必須對你說一些事。』他笑著說:『不要那麼──』便停下來問道:『什麼事?』我說:『你以為我是個沒有結過婚的波蘭女人,沒有家人,什麼也沒有。我情願你這麼認為,因為我不想提起過去。也許這對你也好受些。』他顯得很痛苦,我又說:『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結過婚,還有個叫做傑恩的兒子,和我一起待過奧希維茲。』我停住口,望向別處,好久以後才聽到他重複說著:『哦,上帝,哦,上帝。』然後他平靜下來,問我:『他怎樣了?妳的兒子怎麼樣了?』我說:『我不知道。他遺失了。』他問:『妳是說他死了?』我回答:『我不知道。也許吧。這無關緊要。只是遺失了。遺失了。』」
「我只能說出這麼多,但我又告訴他:『現在我已經對你表白了,我要你答應我再也不提起我的孩子。我也不會再談到他了。』他以一個字允諾道:『好。』但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悲哀,我不禁移開了視線。」
「別問我,丁哥,別問我為什麼在經過這一切事情後,我仍然願意讓納森對著我撒尿、強暴我、踢我、打我,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過了許久之後,他開口對我說:『蘇菲愛人,我氣瘋了,妳知道。我要為我的瘋狂道歉。』過了一會兒他又問:『要做愛嗎?』我不加思索地說:『要,哦,我要。』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床上,使我忘了痛楚、上帝、傑恩和我已失去的一切。我知道納森和我將會更密切地過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