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現在我必須先來寫一段小品,這是蘇菲在那個夏季週末告訴我的一段記憶中整理出來的。我猜想讀者或許無法立即明白,這段小回憶是如何描繪出奧希維茲的輪廓,事實上,當蘇菲嘗試說明她混亂的往事中,這算是最奇異而紊亂的一件。
地點又回到克瑞科。時間是一九三七年六月初。人物是蘇菲和她父親和這整個故事中的一個新角色:華特.杜菲德博士,他是萊比錫附近的列塢人,是聚合工業的領導者,權高位尊,足以使貝根斯基教授陶醉不已。這位德國工業的領導人對他的學術專長──工業專利權的國際法律情況至為推崇。這次聚會並無職業上的關係;全然是社交和娛樂性的會晤。杜菲德和他的妻子在東歐度假,他和教授都認識的一位友人安排了這一次聚會。由於杜菲德行程緊湊,時間有限,甚至無法共吃一餐飯,只能逛逛大學附近的風景區,喝一杯茶,僅此而已。
杜菲德夫人因為感冒身子不舒服,留在福朗基飯店的房間裏休息。此刻他們剛遊過威衛堡,坐在一起喝下午茶。教授為克瑞科的水質略帶苦味而道歉。杜菲德愉悅的點點頭。蘇菲坐立不安。她知道待會兒父親會要她幫忙回想他們的對話,好讓他記在日記上。她也知道她被迫參與這次遊覽是為了兩個展示的目的──一來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另外,由於她的姿態和語言,可以使這位工商鉅子了解到,德國文化和德國教養的原則,能夠真實地創造出連德國人也無法反對的精巧複製品。蘇菲仍然坐立不安,祈禱他們的談話──已經變得相當嚴肅了──不要涉及納粹政治;她已開始對教授的種族觀感到厭惡,無法忍受聆聽(或出於無奈必須加以唱和)那些危險的愚蠢見解。
但是她無須擔心。教授技巧地引導著談話時,心中所想的是文化和商務,而不是政治。杜菲德面露笑容的傾聽。禮貌,專注,他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相貌英俊的男人;他的皮膚閃著健康的紅光,指甲修飾得整潔乾淨(這種細心令她訝異)。他穿著英國式的黑色燕尾服,相對的她父親的條紋西裝顯得寒酸而落伍。她注意到他的煙也是英國廠牌。當他聽教授說話時,流露出一種愉快、有趣而詢問的眼神。她覺得有點受他吸引。她的臉頰驀地發燙。教授現在已說到歷史,強調德語文化和傳統影響了整個克瑞科,甚至整個波蘭南方。這個傳統延續了何其長久,而又多麼難以消除!當然,不用說,杜菲德博士也知道不久前克瑞科曾被奧國統治了三十幾年,但他是否也知道這個城市也因擁有自己的憲法而稱奇於歐洲,這部憲法是以馬德堡(譯註:位於東德中部的一個地區,首府亦稱為馬德堡。)中世紀的法律為基礎,因此克瑞科有德國的知識、法律及德國的精神豈不是不足為奇嗎?然後蘇菲聽到父親提到她。就連他的女兒,他繼續說,小喬莎,雖然所受的教育不是最廣泛的,卻也說著流利的標準德語,此外,還可以說出許多地區特殊的口音。
接下來,蘇菲不得不服從教授的命令,面帶羞怯而困窘的笑容,模仿了德國許多地區的腔調。「太棒了!」她聽見杜菲德在一串愉快的笑聲之後說:「迷人!真迷人!」她看得出杜菲德察覺到她的彆扭,技巧地使她的表演告一段落。杜菲德是不是對她父親感到厭煩了?她不知道。她希望是。
蘇菲克制自己的不耐,設法保持專注。教授已經把話題轉到他心中第二關切的主題:工商業,特別是德國的工商業,以及參與這些活動的力量。這很容易便吸引了杜菲德,教授對世界貿易的知識是廣泛而豐富的。他知道何時暢談一個主題,何時避免提及,何時坦白直接,何時謹慎顧慮。他接受了杜菲德遞給他的手捲古巴雪茄,表明對德國最近成就的欽佩。他最近還在他訂的一份蘇黎世金融報上看過報導,美國大量購買了德國聚合工業所製的人造橡膠。這真是德國政府光榮的成就!教授這麼說時,蘇菲注意到杜菲德似乎不是易於接受諂媚的人,不過仍然禮貌的微笑答話。他似乎對教授對這席技術性的觀點感到興趣,傾身向前後,第一次舉起修飾整齊的手一點又一點的發表言論。蘇菲記不住這麼多細節了,同時再一次以女性的眼光觀察杜菲德:他很有魅力,她心想,然後在輕微的羞慚中揮去這個想法。(已婚,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怎麼可以胡思亂想!)
此刻,杜菲德顯然正克制著自己內心的怒意,一手緊握成拳,指關節都發白了,嘴部的線條也變得緊張而僵硬。他正憤憤說著帝國主義,英國和荷蘭,兩個強國控制了自然橡膠的價格,將其他國家逐出市場。他們竟然還指控德國實施壟斷策略!他以辛辣的口吻說,不然我們怎麼辨?使蘇菲感到訝異。無怪乎全世界都驚於我們的成功,英國和荷蘭獨擁了馬來亞和東印度群島的橡膠,在世界市場制定了天文數字般的價格,德國除了運用科技才能創造代用品外還能怎麼辦?教授深表贊同,杜菲德愉快地笑了。不過她父親卻和平常一樣,不知道適可而止。開始說起一大堆化學名詞,他的德語非常流暢,但杜菲德在怒罵過英國和荷蘭之後,又恢復原先的姿態,聳著眉望著誇大的教授,看起來似乎煩躁不安。
然而很奇怪的,教授有時候卻能夠非常迷人。當他們三個人坐在飯店的轎車後座遊覽威利卡市南方的大鹽礦時,教授簡述波蘭的製鹽工業和歷史,卻生動而吸引人。他運用著公共演講的技巧,不再顯得誇大而自以為是。杜菲德再次安適自在,當他靠背而坐時,蘇菲對他的喜愛加深了;她想著:他一點也不像一個掌有權勢的德國工業家。她斜眼望著他,覺得他平易近人,又為他某種溫暖、軟弱──是不是孤寂呢?──的情緒深深感動。鄉間綠草如茵,林木蓊鬱,野花開了滿地──正是波蘭動人的春日。蘇菲察覺到他的臂膀不經意壓住了她的手,使得她起了雞皮疙瘩。她試著──但沒有成功──抽出手,微微打了個冷顫,卻又釋然了。
杜菲德如此自然放鬆,甚至覺得應該表示一點歉意,他不該讓英國和荷蘭激怒他,他以溫和的聲音對教授說,請原諒他的激動,不過他們對諸如橡膠的自然產品實施壟斷和操縱,必然會引起全世界的憎惡。像波蘭,還有德國,都沒有豐富的海外資源可以容忍這一點。造成戰爭的實在不是黷武主義或盲目的征服慾望,而是貪婪。當德國面對國際海盜及奸商橫行的世界時,應該怎麼辦?凡爾賽合約的合法性!是的,什麼!它會變得創造性的瘋狂。它會製造自己的物質──每件東西!──然後背靠著牆,面對一大群敵人。這一小段演講完結了。教授咧嘴而笑,不自禁地鼓掌。
杜菲德又回復沉默。儘管他洋溢著熱情,卻仍然十分平靜。他發言時不生氣也不驚慌,而是溫和、徐緩,簡短的辯論,蘇菲自覺完全為他的話所折服。她對於政治和世界大事全然不知,但她有了解的機智。她不知道杜菲德的觀念或他的本人──也許兩者兼而有之──是否煽動了她,但是她覺得他的話誠實、衷心而且合理。她樂觀地想著,也許他並不是個納粹──不過,一個地位如此高的人必定是黨員無疑。是?不是?噯,沒關係。她只明白兩件事:她感到有種愉悅、逗趣而恣意的性愛傾向,而這個傾向本身使她有種甜蜜而反胃的危險感,就像她小時候乘坐摩天輪飛到最高點的時候──既甜美又難以忍受的危險。
過了一會兒後,在鹽礦的入口外面,當他們凝視綠油油的大麥田時,杜菲德問起她的情況。她回答她是個──呃,一個家庭主婦,一個教師的妻子,但是她正在研習鋼琴,她希望能夠在一、兩年內到維也納去學習。此刻他們兩個人單獨站在一起。蘇菲從不曾如此迫切地渴望和一個男人獨處。(這個時刻得自於一塊招牌上寫著謝絕參觀,礦坑因修理而關閉。教授連連道歉,叫他們等一會兒,宣稱憑他個人與監督的交情,這個僵局可以迎刃而解。)他說她看起來很年輕。一個女孩!他說真難以置信她已有兩個孩子了。她回答她很年輕時就結婚了。他說他也有兩個孩子。「我是個忠於家庭的人。」這句話似乎淘氣而曖昧。他們的目光第一次相觸;他的眼神流露仰慕,她有種通姦似的愧疚,轉過身去。她走開幾步,想著爸爸究竟到那裏去了。她覺得喉嚨一陣戰慄,內心裏另一個小聲音提醒她明天要參加早晨的彌撒。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問她有沒有去過德國。她回答有的,幾年前的夏天她曾在柏林小住。那時她還是個孩子,隨著父親去度假。
她說真想再到德國去,到萊比錫看巴哈的墓園──她停住口,有點尷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雖然她真的一直希望到巴哈的墓地去獻花。然而他溫和的笑聲中包含了諒解。萊比錫,我的家!他說只要妳來我們當然可以這麼做。我們可以去參觀每一個大音樂家的墓地。她在心中喘息──「我們」,「只要妳來」。這算是個邀請嗎?她不知所措地避開了這個話題。她說:我們在克瑞科也可以聽到許多好音樂,波蘭充滿了美妙的音樂。是的,他說,但是和德國不同。只要她來,他會帶她去白萊特──她喜歡華格納嗎?──或是參加巴哈節慶,或去聽洛特.雷曼,克萊寶,季沙金……他的聲音像輕柔的低語,撫慰,禮貌而輕浮但難以抗拒。如果她喜歡巴哈,一定也喜歡泰雷曼,我們可以在漢堡為他舉杯!在波昂紀念貝多芬!這時候一陣踏過碎石的腳步聲走近,教授回來了。他愉快地說:「芝蔴,開門!」蘇菲幾乎可以聽到她沮喪的心跳。她想著,我父親和音樂相差何只千里……
就她的回憶所及,大概就是這樣了。她已經參觀過許多次的鹽礦,據她父親所說是歐洲七大人工奇景之一。無法使她忘懷的是剛才的悸動。她不敢再直視杜菲德,雖然她忍不住又看了他的手:那雙手為什麼那麼吸引她?此刻他們乘坐電梯下降,接著在這個白色王國逛了一圈,蘇菲不再理會杜菲德的存在及她父親陳腔濫調的演講。她奇怪自己怎麼會為一種如此愚蠢的情緒所攫獲。她必須堅定地把這個人逐出心坎。是的,不要再想他……
她說後來杜菲德和他太太一離開克瑞科──大約是他們參觀過鹽礦一個鐘頭後──她就將他完全忘了。此後從不曾想過他。也許這是由於下意識的意志力,也或許只因為她明白根本不可能再見到他。然而六年之後她卻再次見到他!當時杜菲德的熱情和渴望──人造橡膠──及其歷史地位,使得這位工商鉅子成為德國合成工業的首領。他們在集中營的再度會晤,甚至比在克瑞科的聚會還要短暫。但是由這兩次會晤中,蘇菲得到兩個連繫而有力的印象:那個春天下午,在波蘭最有影響力的反閃人主義者陪伴下,杜菲德沒有說過半句有關猶太人的話。六年後蘇菲從杜菲德口中所聽到的,幾乎全都關於猶太人以及他們的死亡。
在富勒布須區那個漫長的週末,蘇菲並沒有對我談起伊娃,只除了幾句我記下的話。那孩子在他們到達奧希維茲那一天,便在柏肯諾被殺害。「伊娃被帶走了。」她說:「從此我沒有再見過她。」她沒有加以修飾,我也無從多說;這真是──一言以蔽之──慘,而她隱瞞了我如此之久的這件消息,使我難以釋懷。我為蘇菲的鎮定感到訝異。她很快又回頭講傑恩;他通過了選擇,過了好多天後,她才聽說他被送入兒童營。我只能由她所說的在奧希維茲最初六個月的情況,推測伊娃的死所造成的驚駭和傷痛幾乎摧毀了她,所幸傑恩逃過一死;這孩子依然活著的事實,以及總有一天她或許會再看到他的想法,支持她度過最初的夢魘。她幾乎無時不想著傑恩,而她所搜集到的一點消息──他仍然健康,他仍然活著──帶給她一種溫和的安慰,使她得以度過每天早晨醒來後地獄般的生存。
不過,正如我先前指出的,蘇菲是營房裏的優秀份子,所以和其他剛到集中營的人比起來,她是「幸運」的。她原先被分配到一間大營房去,在那裏無疑必須忍受生不如死的生活。但就如她在一段插曲中(我已描述過)對霍斯的解釋,一連串特殊的小事使得她得到翻譯──速記員的工作,搬到另一間營房,暫時避免了集中營對精神的磨損。當然在這六個月終結時,另一次運氣又將他帶到霍斯住所的庇護下。然而在這之前有一次危險的會晤。在她被帶到霍斯家居住的前幾天,玟妲設法溜到蘇菲身旁。(她被關在柏肯諾的矮房裏,自四月一日他們抵達後,蘇菲就沒有再看過她。)激昂的話語使得蘇菲為傑恩的獲救燃起了希望,但也為自己必須有她自認無法達到的勇氣而驚恐。
「妳在那個昆蟲窩裏時時刻刻都必須為我們工作。」玟妲在營房裏的一個角落對她低聲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地下組織一直在等待、祈禱,希望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個像妳這樣的人,每一分鐘妳都得運用妳的眼睛和耳朵。仔細傾聽,親愛的,必須知道各種情況的變化。人事的變化,政策的改變,高級納粹豬的調遷──這一切都是貴重的情報。這是集中營生機的根源。戰況!要知道,在這個地獄洞裏,我們所僅有的就是士氣。一部收音機,舉例而言──就是無價之寶!弄到一部收音機的機會幾近於零,但妳要是能私運出一部,我們就可以收聽倫敦的消息,那無異於拯救幾千人的生命!」
玟妲害了病。她臉上可怕的瘀痕一直沒有消退。柏肯諾的婦女營房陰森可怖,她的慢性支氣管炎復發,使得雙頰火紅,和她的紅髮相映。蘇菲在一種驚恐、哀傷而且愧疚的心情下,直覺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這個勇敢而堅決的女人。玟妲說:「我只能待一會兒。」她突然放棄用波蘭語交談,用迅速而流暢的德語對蘇菲說,那個陰險的小組助理員正在她們附近徘徊;那是一名華沙的娼妓,也是個密探和走狗。玟妲很快對蘇菲簡略說明了與里本斯朋有關的計劃,竭力讓蘇菲明白這個計劃雖然艱難,卻是將傑恩救離集中營的唯一途徑。
她說,這需要有相當的默契,也知道許多步驟都是蘇菲所畏懼的。她停住口,痛苦地咳了一陣子,又繼續說:「我經由祕密情報網聽到妳的消息,就知道我非見妳一面不可。我們知道一切事情。這幾個月來我本來就想見妳了,但是妳的新工作更使我們的會晤勢在必行。我冒了很大的危險才潛到這裏找妳──一旦被逮住我就完了,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的,我再告訴妳一次,而且相信我的話:傑恩很好。是的,我曾經隔著籬笆見過他不只一次──而是三次。我不騙妳,他確實是很瘦,和我一樣皮包骨。兒童營裏的生活很差勁──柏肯諾的一切都很差勁──但我再告訴妳另一件事。孩子們的食物比其他犯人要多些。為什麼,我不知道,不可能是由於他們的良知。有一次我設法帶給他幾個蘋果。他的健康還不錯。他熬得過來。哭吧,親愛的,我知道這令人難過,但妳絕不可放棄希望。妳必須試著讓他在冬天來臨前離開這裏。這個里本斯朋計劃聽起來可能很怪異,不過確實有這種事──我們在華沙都目睹過,記得賴容家的孩子嗎?──所以妳必須利用它讓傑恩離開此處。我知道他被送到德國去很可能會遺失,可是至少他會活下去,而且安然無恙,妳不明白嗎?妳會再找得到他的,這場戰爭不可能永無休止。
「聽著!這端賴於妳能和霍斯形成怎樣的關係。這是非常重要的,親愛的喬莎,不只對傑恩和妳自己而已,我們每個人也都會受到影響。妳必須利用這個人,對他下功夫──你們將住在同一幢屋子裏。利用他!妳得暫忘基督教的死板道德,將妳的性作為工具。別介意我這麼說,喬莎,但給他甜頭吃他就會聽妳擺佈。地下組織知道這個人的一切,就和我們獲悉里本斯朋計劃一樣。霍斯只是另一個感情脆弱的官僚,渴想著女性的軀體。利用這一點!利用他!讓一個波蘭孩子加入這個計劃對他並無損害──畢竟,這將是德國政府的額外紅利。和霍斯睡覺不是通敵,而是刺探。所以妳非得儘可能對這個納粹下功夫不可。老天爺,喬莎,這是妳的良機!妳在那幢房子裏所做的事,對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波蘭人和猶太人和這個集中營裏可悲的一群人,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我求求妳──不要讓我們失望!」
時間到了。玟妲必須離開了。她離去前對蘇菲說了最後的指示。例如魯尼,在司令官家裏她將會遇見一個叫做魯尼的工匠。他是宅邸和集中營地下組織的重要連結。表面上他是個為親衛隊工作的丑角,但他並不是個討好諂媚的人,而且霍斯必須派個人做雜務,這勢必落到他的頭上。霍斯信任他,他是司令官寵信的波蘭仔;但是這個卑屈親切、頭腦簡單的人卻有一顆強烈的愛國心,可以擔起不過於複雜或需要心智的任務。他不會自行計劃任何事情,但卻是個絕佳的工具。波蘭萬歲!玟妲說,事實上,蘇菲很快就會發現魯尼的地位安全,總顯得溫順無害、忙忙碌碌,霍斯根本不會對他起疑。信任魯尼,可能的話就利用他。現在玟妲非走不可了;在淚流滿面的一次擁抱後,她轉身離開──留下虛弱無望的蘇菲……
接著蘇菲便到司令官家度過十天──直到她記憶深刻的那一天,我先前已描述過的:那天她直接了當的嘗試,使霍斯給予──不是釋放傑恩的可能性,而是見到她兒子的允諾。在驚慌和健忘的情況下,她沒有對司令官說出里本斯朋計劃,因此失去了提供讓傑恩合法離開集中營的機會。(那天晚上她下樓到地下室時想著,除非她恢復機智,隔天早上再對霍斯表明她的計劃;他已經答應了在次晨把傑恩帶到他辦公室與她重逢。)也就在那一天,一項挑戰和責任的重擔,增加了她的驚恐和哀傷。四年後,在布魯克林的酒吧裏,她羞愧地說出這個挑戰和責任如何使她害怕,而且終於擊潰了她。這誠然是她對我的供述中最可悲的一部份,也是使她「難過」的一個焦點。我開始明白這個「難過」遠勝於她誘惑霍斯失敗或企圖以她父親的宣傳小冊說服他而感到的愧疚。蘇菲痛苦的回憶道,最後她必須設法竊取微不足道卻又極其重要的收音機。但她卻把她的機會搞砸了……
在霍斯接待室的樓下,愛咪據有一個小房間;她十一歲,是司令官五位子女居中的一個。蘇菲在上下辦公室時,多次經過那個房間,注意到房間經常是開的,她回想道,一旦了解在這個秩序井然的堡壘中,小小的偷竊就和謀殺一樣的不可能。蘇菲曾不只一次佇足瞥視這個一塵不染的兒童臥室:一張蓋了花床單的單人床,堆在椅子上的布動物,幾個銀杯、銀盾,一個布穀鳥鐘,牆上掛了幾張鑲了框的圖片(一張阿爾卑斯山風景,一張海景,希特勒幼軍團併肩踏步,愛咪穿著泳裝,嬉遊的小馬,希特勒肖像,希姆勒,微笑的媽咪,穿著便服的爸爸),放有裝珠寶和小裝飾品盒子的衣櫃,盒子旁還有一架輕便型的收音機。那部收音機每每引起她的注意。蘇菲不常聽到或看到那部收音機播放,無疑的樓下那日夜響個不停的留聲機減低了它的魅力。
有一次她經過房間時注意到收音機開著,播放出華爾滋的音樂。德國的電子科學在這幾年間突飛猛進,蘇菲從未想過科技能夠進展到這個地步。那部收音機並不比一本書大多少,裝了線管和電池的框架可以平穩地放在一個人的掌上。蘇菲對收音機渴想萬分。在她對霍斯表明的那天傍晚,她下樓回地下室途中,由打開的房門看見了收音機,想到她不能再猶豫或耽擱,必須設法偷到它,她的五臟六腑因為恐懼而縮成一圍。
她站在走廊的陰影中,離閣樓下來的樓梯只有幾呎遠。收音機正播放著低沉感傷的音樂,霍斯的副手穿著皮靴的腳步,重重踏過梯間。霍斯本人已經離家去檢視各處了。她渾身無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又餓又冷,覺得很不舒服,幾乎要癱倒在地。這一天是她這輩子中最為漫長的一天,她所希望達到的一切最後全都落空。不,不是完全落空:至少霍斯應允讓她再見傑恩。她閉上眼睛,因飢餓而作嘔的暈眩使她再次靠著牆壁。她伸出手指摸索著,突然碰到了毛皮。她驚愕地倒抽一口氣,睜開眼睛,發現她正握著一隻雄鹿頭的下顎。她曾聽霍斯對親衛隊訪客說過,這隻鹿是他在一九三八年時所射中,距離三百公尺,正中牠的腦袋。
現在這隻雄鹿凸出的玻璃眼珠上映出兩個她的影像;脆弱、憔悴,形容枯槁。她瞪著自己的影像,在疲憊和緊張中想著,她怎麼可能維持鎮定。這些日子來每當她經過愛咪房間,便思索著她的計劃。她不能辜負玟妲的信任,可是,哦,上帝,這麼多的難題!關鍵因素只有兩個字:嫌疑。像收音機這麼稀奇貴重的東西遺失,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將會招致報復、處罰、折磨,甚至是任意殺戮。屋內的犯人自然都有嫌疑,會首先受到搜尋、詰問和鞭打。就連那兩個肥胖的猶太籍裁縫師也不例外!但還有一個因素是蘇菲可以倚賴的──那就是親衛隊的隊員。像蘇菲這樣可以到房屋上層樓的犯人只有少數幾個,而且絕不可能偷竊。因為那就等於自殺無異。但是每天都有十來個親衛隊員進進出出霍斯辦公室──信差、傳遞消息和備忘錄的人,送貨員和調職者。他們貪婪的小眼睛也會看到愛咪的小收音機,自然也難逃嫌疑。事實上,由於到屋裏的親衛隊員遠比犯人多而密,蘇菲認為像她這樣頗受信賴的屋內囚犯,很可能會免除最大的嫌疑。
前一天她曾和魯尼討論過:她將把收音機藏在工作服下,急步下樓去,在黑暗的地下室把收音機傳遞給他。魯尼將迅速把這東西傳給宅邸大門另一側的聯絡者。事情揭露,地窖受到搜尋時,魯尼就表現出熱心而合作。一陣子的忿怒和騷動不會有任何結果。驚嚇的犯人也會逐漸放鬆。要塞某處一個臉上長著面疱的親衛隊員,將會在驚恐而意外中聽到自己被指控這項罪行。而在集中營內某個祕密而陰暗的處所,許多男女囚犯會冒著危險擠在這個珍貴的小盒子四周,傾聽蕭邦的舞曲,以及告誡、勸慰和支持的廣播,感覺到一種生命的復甦。
她知道必須迅速的採取行動,否則一旦被抓就完了。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側身走進房間,步伐不穩地走了最後幾步,立即,她察覺到出了錯誤,在計策及時間上犯了致命的錯:當她把手放到收音機冰涼表面的那一刻,她便有種災難的直覺,像無聲的叫喊般充滿了整個房間。後來她不只一次回想當她碰觸那渴望已久的小東西的一剎那,她心中回想起,很久以前在花園裏聽到父親輕蔑地說:妳從沒有做對過一件事情。但她剛想起這句話的當兒,便聽到另一個冷靜的聲音由背後傳來:「妳的職務只讓妳在樓梯上上下下,這房裏可沒妳的事。」蘇菲隨即轉過身子,瞪視著愛咪。
那女孩站在衣櫥前,蘇菲從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她。她穿著淺藍色的內褲,早熟的胸部束在同色的胸罩內。她的臉既白又圓,像塊沒烤熟的餅,圈著鬈鬈的黃髮;她的五官漂亮但平坦,眼睛、鼻子、嘴巴看起來像是被畫在──蘇菲最初認為像畫在一個洋娃娃上,繼而又覺得像畫在汽球上。蘇菲瞪著她,心想:爸爸說得對,我總是弄糟每件事情;進到這個房間前竟沒有先看看是否有人。她好不容易才張口說道:「對不起:小姐,我只是──」但愛咪打斷了她的話。「用不著解釋。妳是進來偷收音機的。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妳想把它拿起來。」愛咪臉上毫無表情。她雖近於全裸,卻神色自若地探手從衣櫥裏拉出一件白色法蘭絨袍子穿上,然後轉過身來,得理不饒人的說:「我要告訴我父親。他會處罰妳。」
「我只是看一看!」蘇菲辯稱道:「我發誓!我經過這裏好多次。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這麼小的收音機。而且又這麼……這麼精巧!我真不相信它真的可以用。我只是想看看──」
「妳說謊,」愛咪說:「妳是想偷它。從妳的表情我就看得出來了。妳看起來就是想偷它,而不只是拿起來看看。」
「妳一定要相信我。」蘇菲的喉嚨已湧上鯁塊,全身虛弱疲乏,雙腿又重又冷。「我不會拿妳的……」但是她停住口,覺得這已無關緊要。她愚蠢地把工作弄砸了,再也沒什麼要緊的了。她所在乎的只有第二天與兒子的會晤,愛咪怎麼可以阻礙他們母子重逢?
「妳想偷它,」愛咪咄咄逼人。「這值得七十馬克。妳可以偷到地窖去聽音樂。妳是個髒波蘭仔,波蘭仔都是賊。我媽說波蘭仔比吉普賽人的手腳更不乾淨,也更髒。」那張圓臉上的鼻子皺了皺。「妳好臭!」
蘇菲的眼前一片黑。她聽到自己的呻吟聲。由於壓力或飢餓或哀傷或恐懼,天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她的月經已經遲了一個禮拜(她來到集中營後,曾有過兩次這種情形),然而此刻她卻覺得有股血流了出來,同時她眼前的黑暗逐漸擴大。愛咪白皙的險漸漸陷在黑暗的網中,蘇菲發現自己跌落,跌落……在時間緩慢的波浪中浮沉,她聽到遠處傳來一種叫囂聲,逐漸增大,最後成為一聲野蠻的怒吼。模糊的剎那間,她夢見那是發自一隻北極熊的吼聲,而她躺在冰山上,被寒風吹襲。她的鼻孔烤灼得厲害。
「醒醒。」愛咪說。她那張白蠟似的臉靠得很近,蘇菲的面頰可以感受到她的呼氣。蘇菲這才意識到自己倒臥在地板上,而那孩子蹲在她身旁,拿著一瓶阿摩尼亞在她鼻子下揮動。玻璃窗是開的,冷風直入室內。她所聽到的尖叫是集中營的哨音;此刻她再度聽到那遙遠的聲音。愛咪膝蓋旁放著一個塑膠藥箱子,上面畫了一個綠色十字。「妳昏倒了。」愛咪說:「別動。先讓頭部保持水平,好讓血液流動。深呼吸。冷空氣會使妳復甦。靜靜地躺一下。」蘇菲的記憶逐漸恢復,覺得自己像是演出一齣主要場幕已經消逝的戲:才不過是一、兩分鐘前(不可能已過了很久),這孩子不是還對她忿然責問嗎?此刻竟然像個天使般照顯她?是她的昏厥激起了這個小惡魔的護士心腸嗎?蘇菲不安地呻吟著之時,這個問題得到了解答。「妳要好好躺著,不要動!」愛咪命令她:「我上過急救課。妳照我的話做,明白嗎?」
蘇菲靜靜躺著。她沒有穿內衣褲,不知道她的血染了多大的範圍。她的罩衫背部似乎濕透了。在這種情況下她為自己的細心感到驚異,同時她也想到她是否沾污了愛咪乾淨的地板。這孩子的態度使她更覺無助,也有一種既被服侍也被試驗的感覺。
愛咪熟練地輕拍蘇菲的臉頰,終於使她的臉恢復了一點血色,然後愛咪命令她的病人坐起身靠著床畔。蘇菲聽從了她的指示,慢慢坐起身,突然為她在這要命的一刻昏倒滿懷感激。因為此刻她望著天花板,瞳孔逐漸恢復正常,愛咪已經站起身,以一種頗為寬容的好奇瞪著她看,似乎驅除了對蘇菲既是個波蘭仔又是個賊的怨憤。「我要說一件事,」愛咪喃喃說道:「妳真的很漂亮。衛菡敏說妳一定是瑞典人。」
「告訴我,」蘇菲以一種溫和而熱切,近於哄騙的聲音說:「告訴我,繡在妳袍子上的那個花樣是什麼?好可愛。」
「那是我游泳冠軍的勳章。我是我們那班的冠軍。初級班。那時候我才八歲。真希望這裏也有游泳比賽,可惜沒有。都是戰爭的緣故。我得在梭藍河裏游泳,可是我不喜歡。河裏有好多垃圾。我在初級班比賽時游得好快。」
「那是在那裏舉行的呢,愛咪?」
「在達丘。我們要塞的孩子有個很棒的游泳池。池水還是溫的。但那是在我們被調到這裏來以前的事。達丘比奧希維茲好多了。不過,那是在德國境內。看我那些銀杯。中間那個最大的。那是幼軍團團長親自頒發的。妳看看我的剪貼簿。」
她從衣櫃抽屜中拿出一本很大很大的相簿,露出剪報和照片。她把相簿抱到蘇菲身旁,先停下腳步扭開收音機。吱吱喳喳的聲音騷擾了原本寧靜的房間。她調了一下,雜音消失了,換上號角和喇叭響亮的合奏聲。愛咪翻出一大堆照片,指著穿泳裝的她,一再地說:「那就是我。」蘇菲望著照片,不舒服地想著:達丘也有陽光嗎?「我也開始學潛水,」愛咪說:「妳看,這就是我。」
蘇菲不再看那些照片,望著敞開的窗子外,寶藍的十月天空,明星晶瑩閃爍一如水晶。空氣中有股騷動,光線突然增強,一捲捲的煙隨著涼爽的晚風襲來。這是蘇菲自早晨以來第一次聞到燒人肉的氣味。柏肯諾正在焚燒最後一批來自希臘的猶太人。喇叭!用喇叭演奏的讚美樂曲飄向窗外──使得蘇菲想起明天即將來到的早晨。她開始哭泣,提高聲音說:「至少我明天會見到傑恩。至少。」
愛咪問:「妳為什麼哭?」
蘇菲回答:「我不知道。」她本來想說:「因為我有個兒子被關在兒童營。因為明天妳父親要讓我們相見。他的年紀和妳差不多。」但是她還沒說出口,卻被收音機裏透過音樂播報的聲響給打斷了。那是法語報導的戰爭消息,由倫敦發出的聲音(她直視愛咪,知道這孩子聽不懂法語),蘇菲明白德國已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這不只是義大利的光復。她似乎已聽到了納粹終將敗亡的先聲。當她竭力聽著那個因雜音騷擾而逐漸減弱的聲音時,她領悟到她不僅是為傑恩哭泣,也為其他事情,主要是為了自己……為了她沒有偷到收音機,而且自知再也鼓不起勇氣嘗試竊取。她為自己的怯懦而哭泣。她舉起顫抖的手指揩拭眼睛,低聲對愛咪說:「我哭是因為我好餓。」這至少是一部份事實。她覺得自己又快昏倒了。
臭味更濃了。半邊天被火光燃紅。愛咪走到窗畔關上窗子。蘇菲注意到牆上有一塊鑲在框裏的標語,用德文花體字寫的:
正如天父拯救世人
脫離罪惡,脫離地獄
希特勒拯救德國民眾
脫離毀滅的厄運。
窗子砰一聲關上了。「那是燒猶太人的臭味。」愛咪轉過身來對她說:「我想妳也知道。在這幢屋子裏不准說這件事,不過妳──妳只是個犯人。猶太人是我們德國人的大敵。我姊姊和我合編了一首關於猶太佬的打油詩。是這樣寫的:『多麼──』」
蘇菲壓抑住一聲叫喊,用雙手蒙住眼睛,低語道:「愛咪,愛咪……」她設法說出口:「愛咪,為什麼這房裏刻有天父的名字?」
※※※
頓了很久以後,她對我說,那是她最後一次想到天父。
那一夜──她在司令官宅邸中所居留的最後一夜──之後,蘇菲又在奧希維茲待了將近十五個月,正如我先前所言,由於她對這一段時間的事情緘口不語,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但是有一、兩件事情我很確定。她離開霍斯家後,很幸運的又回到速記團去當打字員和翻譯員,所以在監獄的小集團中仍保有相當權威;因此她的生活雖痛苦、貧乏,卻可以忍受長久的煎熬,沒有像大多數的囚犯一樣,走上不可避免的死亡之途。只有在最後五個月間,當時俄國已由東邊逼近,集中營逐漸瓦解,蘇菲才受到最難耐的折磨。她被調到柏肯諾的婦女營去,經瀕於死亡的飢餓和疾病。
在集中營那段漫長的日子裏,她幾乎從來沒有被性慾所困擾。當然,疾病和虛弱可以說明這種情況──尤其是在柏肯諾那苦不堪言的幾個月──但她確信有一部分原因和心理有關;死亡的味道及存在,使得任何生殖的渴望顯得猥褻、可笑,因此情慾就自然熄滅了。至少蘇菲個人的反應如此,她告訴我,有時候她懷疑會不會就是這種完全缺乏性愛的狀態,使得她在霍斯家住的最後一晚時所作的夢更形逼真。也或許,她想,這場夢有助於她抑制未來那些日子的慾望。和大多數人一樣,蘇菲很少清晰的記住夢境,但是這場夢是這麼強烈而坦然,這麼冒瀆而駭人,而且又這麼令人記憶深刻,因此後來她深信是這場夢使她不敢想到性,除了身體的衰頹和士氣的消沉之外……
離開愛咪房間後,她下樓回地下室,躺到自己的草舖上。她幾乎立刻就睡著了,懷著第二天醒來就可以看到她兒子的期望。很快的,她一個人沿著海灘漫步──海灘,在夢中顯得既熟悉又陌生。那是波羅的海的沙灘,不知怎的,她知道那裏是什列斯威霍爾斯坦的海岸。她右邊是蔚藍無波的基爾灣,點綴著幾艘帆船,當她向北而行時,左邊盡是些沙丘,後面是正午的陽光下閃耀著綠意的針葉林。她雖穿著衣服卻覺得赤身露體,彷彿身上的衣服是透明的。她的透明裙裾向後飄揚,吸引了海灘上躲在遮陽傘下的泳客。草地上有一條通向海灘的小徑,蘇菲經過這個叉口,繼續前行,知道現在有個男人跟著她,這個男人的眼睛緊盯著她故意誇張搖擺的臀部。那男人趕上她,望著她,她也回顧他的凝視。她認不出那張臉,中年,快活,金髮,很像德國人,迷人──不,不只是迷人而已,而且使她被慾望所融化。但是這個男人!他是誰呢?他那迷人的聲音使她有一會兒以為他是柏林歌劇團著名的男高音。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對她笑,撫摸她的臀部,說了幾句淫蕩的話,然後消失了。她呼吸著溫暖的海風。
她站在一間座落於俯視海洋土墩上的教堂門口。她看不見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附近某個地方。那是個明亮、簡潔的教堂,兩邊一排排的木長椅,中間一條走道;祭壇上方掛著一個由松樹原木製成的十字架,看起來很樸拙。蘇菲在教堂裏逛著,覺得這個地方充滿了熾熱的慾望。她聽到自己咯咯的笑聲。為什麼?教堂裏突然充滿了一個女低音歌手吟唱聖詩的哀傷歌聲,她為什麼咯咯發笑?她站在祭壇前,現在已是一絲不掛了;輕柔迴響的歌聲像是發自遠方又像是在近處,如祝禱般的充塞在她四周。她又笑了起來。海灘那個男人又出現了。他裸露著身子,但她仍然認不出他來。他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有種殘暴的表情,威脅的神色搧起了她的情慾。他厲聲叫她往下看。他的身體亢奮著。他命令她跪下來,她熱切地遵從了他的命令,卻發現那巨大的藍黑色,令她無從開口。然而她設法辦到了,同時巴哈的樂曲響起,流露了死亡和時間的吵鬧,使她不覺得戰慄。他將她推開,叫她轉過身去,命令她在祭壇前跪下,面對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她照做了,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聞到煙味,在驚恐中叫喊出聲……
幾個鐘頭後當魯尼喚醒她時,這個夢還在她心底纏繞不休。魯尼提著一桶稀爛的食物,說道:「昨天晚上我等了好久,可是妳沒有來。我儘可能多等些時候,可是太晚了。在大門外等候的人必須離開。收音機弄到手了嗎?」他壓低了嗓子。其他人都還在睡夢中。
那場夢!這麼多個鐘頭後,她仍無法將它逐出心中。她無力地搖著頭,魯尼又把問題重複了一次。
「魯尼,幫助我。」她不安地說著,注視那個矮小的男人。
「妳是指什麼而言?」
「我看見一個……可怕的人。」她知道自己語無倫次。「我是說,上帝,我好餓。」
「那麼,吃點這個吧。」魯尼說:「那是他們吃剩的燉兔肉。剩下的肉還不少。」
那稀爛的食物又油又冷,但蘇菲仍狼吞虎嚥的吃了。在吞嚥中她將自己就要離開的消息通告魯尼。「上帝,從昨天起我就餓個半死。」她喃喃說道:「魯尼,謝謝你。」
「我等著。」他說:「出了什麼事了?」
「那小女孩的門鎖住了。」她扯謊道:「我想要進去,可是房門上鎖了。」
「今天妳卻要回營房去了。蘇菲,我會想念妳。」
「我也會想你,魯尼。」
「也許妳還是可以弄到收音機。只要妳再到閣樓上去。今天下午我還是可以把它傳送出去。」
這個白痴為什麼不閉嘴?她和收音機這檔事已經了結了──了結了!先前她或許可以輕易避開嫌疑,但現在不可能了。如果收音機在今天失去了蹤影,愛咪無疑會和盤說出昨晚的經過。她絕不會再和那部收音機有任何瓜葛了,尤其是在傑恩將出現的這一天──她貪婪而渴望的重聚。因此她重複她的謊言。「我們還是別打這收音機的主意了,魯尼。根本不可能拿到的。那個小惡魔總是把門鎖著。」
「好吧,蘇菲。」魯尼說:「不過萬一……萬一妳將它弄到手了,就儘快傳給我。就在地下室裏。」他乾笑了一聲。「魯迪絕不會懷疑我。他以為他看透了我。他以為我心智不健全。」在晨光中,他咧嘴對蘇菲笑著,露出一口殘破的牙齒。
蘇菲很相信預感,甚至是透視,雖然她並沒有把這個和超能力聯想在一起。某種內在的邏輯使我們兩個人都相信,這些直覺是源自於自然的「關鍵」──深埋在記憶中或潛藏在下意識裏的情景。例如,她的夢。除了形而上學的解釋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說明最終她認出夢中愛的人就是華特.杜菲德,而就在第二天她六年來第一次與他重逢的事實。這個在克瑞科時極吸引她的訪客,竟然在她作過這樣一場夢的幾小時後,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實在是不可思議──特別是這六年來她從來沒想起過這個人,或聽過別人提起他的名字。
但是真的沒聽過嗎?後來她仔細回想,記起她確曾聽過這個名字,而且不只一次。她不是曾多次聽魯道夫.霍斯命令副手薛富勒打電話到布那工廠去給杜菲德先生,卻未憬悟到接電話的就是她許久前曾綺想過的人?起碼有十多次。霍斯也時常接聽杜菲德打來的電話。此外,在她不時看到的霍斯備忘錄和文件上也常記載著這個名字。分析過這幾點關鍵後,就不難了解何以華特.杜菲德會在蘇菲那場怪異的夢中出現。
那天早上,她站在霍斯閣樓辦公室外的前廳裏,聽到了和她夢中男人同樣的說話聲。她沒有立刻走進辦公室,雖然她急於想衝進門去擁抱她的孩子。霍斯的副官令她在門外稍待。她突然感到難以言喻的懷疑。霍斯雖答應讓她和傑恩會晤,但那孩子可能在辦公室內聽霍斯和那個聲音與她夢中男人相似的人交談嗎?在薛富勒的凝視下她惴惴不安,由他冰冷的態度,她明白她已失去了特權;她又成為一個普通囚犯了,毫無地位可言。她望著牆上希特勒的畫像,心中浮現一幅奇怪的畫面:傑恩站在霍斯和另一個人之間,抬頭看看司令官,再看看那個陌生人;那個人的說話聲是那麼熟悉。突然間,她記起過去聽到的話:我們可以去探訪所有大音樂家的墓園。她倒抽一口氣,把薛富勒嚇了一跳。她像是被摑了一掌似的,搖搖晃晃地後退一步,低聲說出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剎那這個十月的早晨和多年前克瑞科的那個下午竟融合在一起,幾乎難以辨明。
「魯迪,你對上級是有責任,」華特.杜菲德說:「我了解你的難題。但是我也有責任,因此這個爭論似乎無法解決了。你有上級監視;我有股東。我必須對企業體當局負責,這個企業體現在只堅持一件事情:就是我必須有足夠的猶太人維持預定生產率。不只是在布那,而且是在我的礦場裏。我們一定要有煤才行!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落後。但是所有的形式化,我所得到的統計預定都……都太難達到了。我非要有更多猶太人不可!」
起初霍斯的聲音有點含糊,但此刻清楚地答道:「我無法迫使長官對這件事情下定決心。你知道這一點。我只能請示,或建議。但是不管原因何在,他對這些猶太人似乎難以做決定。」
「當然,你個人的感覺是……」
「我個人覺得被挑到布那和法本礦場工作的猶太人,必須要健康強壯。有病的人只會增加醫藥負擔。但是我個人的感覺無足輕重。我們必須等待上級的決定。」
「你不擔心希姆勒會將這個問題擱置嗎?」杜菲德的聲音透著懷疑。「他既然是你的朋友,很可能……」暫時的停頓。
「我告訴你我只能建議。」霍斯回答:「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建議為何。我明白你的觀點,華特,我也不以你與我的意見不同為忤。你希望不計一切得到人手。就是體弱多病的老年人也可以貢獻出最後的幾分精力──」
「一點也不錯!」杜菲德打斷霍斯的話:「最初我所要求的就是這一點。大約六個禮拜的試驗期,看看那些將要被處死的猶太人還有多少利用價值……」
霍斯說:「但是這件事有極重要的一點,你不明白嗎?長官受到艾契曼和保羅的雙方壓迫。這是安全與勞力對抗的事。為了安全之計,艾契曼希望看到每個猶太人都遭受到特別行動,無論其年齡或生理狀況。就是一個異常健壯的猶太摔角手,他也不會留情。坦白說,柏肯諾的新設施就是為了貫徹這個政策而建的。但是你自己看看事情究竟如何了!長官必須修改原始的特別行動命令──顯然是保羅的命令──以滿足勞工的需求;不只是你的布那工廠;還有所有的礦場和軍備工廠。結果是一種分裂──中間的分裂。分裂,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維也納那個叫做什麼名字的心靈醫生──」
「西穆.佛洛伊德。」
一段靜默。在這個短暫的停頓間,屏著呼吸的蘇菲繼續想著傑恩的影像;他的嘴巴微張,一如平日感到不安時那樣,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藍色的眼睛時而凝視著司令官,時而凝視出現在她夢中的杜菲德。妳好年輕!那個人曾經說過。一個女孩!還有:我是個忠於家庭的男人。她飢渴地盼望和傑恩重聚,因而對於華特.杜菲德如今有何改變的好奇很快地便轉為淡然。然而,那個聲音卻使她明白,立刻就要再見到他,而他對司令官所說的最後一段話也深植在她的記憶中。
那個聲音流露著一絲笑意,說道:「你和我都知道,不管是那一種方式,他們都會死掉。好吧,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猶太人快使我們全都得了精神分裂症了,尤其是我。但是如果生產未達標準,你以為我可以對董事們說那是因為我精神分裂,請求他們諒解嗎?真是!」霍斯搪塞了幾句話,杜菲德愉悅地回答希望明天再繼續商談。過了一會兒後,杜菲德走過站在小前廳的蘇菲身旁時,顯然並未認出她──這個臉色蒼白,穿著囚犯工作服的女人──但當他不小心碰到她時,他禮貌地對她說了聲「抱歉!」,聲調和在克瑞科時一樣溫和。他發胖了,臉部肌肉鬆弛,大腹便便,她注意到那十隻曾經修飾整齊而修長的手指,已經變得粗短笨拙。
※※※
我問蘇菲:「那麼,傑恩後來怎麼樣了?」我急於知道。在她告訴我的一切事情中,傑恩的命運是我最關切的一項。我看出她堅決地迴避了這部份的故事,似乎猶豫地兜著圈子,不敢碰觸太痛苦的事實。我對自己的不耐煩及插嘴感到有點羞愧,但我直覺她就快說出這個祕密了,因此我儘可能小心翼翼催促她再往下說。那時是禮拜天深夜,我們坐在楓葉宮的酒吧前,由於時間已近午夜,累人的安息日又尚未告終,酒店裏幾乎只有我們兩個客人。蘇菲很清醒;我們兩人都喝著七喜汽水。這麼久一段時間,她不曾歇止的講述,但此刻她卻停住口,看看錶,說該回粉紅宮去安歇了。「丁哥,我得把東西搬到新住處去。」她說:「明天早上我就搬走,再直接到布萊托醫生的辦公室去。Mon Dieu (我的上帝)。我老是忘了我還得上班。」她看起來十分疲憊,垂頭望著納森送她的那只手錶。那是只亞米茄金錶,錶面上有四顆小鑽石。我不禁想著這只錶是多少錢買來的。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思想,說道:「我真不該留著納森所給我的這些貴重物品。」她的聲音又流露出一種不同的哀傷,比她回憶集中營往事時的傷害更顯得急切。「我想我該把這些東西送給別人或什麼的,既然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妳何不把這些東西留著?」我說:「老天爺,是他送給妳的。收存著吧!」
「那會使我不時想起他。」她無力地回答道:「我仍然愛他。」
「那麼,把它們賣掉。」我有點暴躁地說:「這是他活該。把東西帶到當鋪去吧。」
她毫不怨憤地說:「別這麼說,丁哥。」然後又加了一句:「有一天你會了解戀愛是怎麼回事。」沉鬱的斯拉夫語彙,令人厭倦無比。
我們兩人一時都靜默不語,我沉思著最後這句話中所透露的失敗感,顯然並未考慮到聽話的人是個害單相思的傻子。懷著荒謬的愛,我無語地咒罵她。然後我突然又感覺到真實的世界,我不再置身於波蘭,而是在布魯克林。除了為蘇菲心痛外,我內心感到煩躁而抑鬱。自我的苦惱開始折磨我。我被蘇菲的往事吸引了,完全忘了昨天被竊後我已陷於貧困的事實。這件事,再加上蘇菲馬上要離開粉紅宮,使我氣餒萬分。我深怕面對蘇菲及納森不在的孤寂,那遠比缺錢用還要糟糕。
望著蘇菲垂下的臉,我的內心扭曲不止。她仍保持著一貫的姿態,兩手微覆著眼睛,態度舉止隱含著難以表明的各種情感(不知道現在她在想什麼?):混亂、驚異、回憶的恐慌、舊事重現的哀傷、憤怒、怨恨、損失、愛、認命──這一切都在同一剎那浮現。然後又倏忽消逝。
即令如此,我仍禁不住好奇再次追問,「傑恩怎麼樣了?」她沉思了好一會兒。「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丁哥──那樣游到大海中。使你冒著生命的危險。你一定要原諒我。可是說真的,自從戰爭起後,這麼久以來我想過很多次自殺而死。這種想法總是有節奏的來了又消逝了。戰爭一結束,我被送到瑞典的難民中心,也曾試圖自殺。中心外面有個小教堂──我想那不會是天主教堂,大概是路德教派的,不過這並無所謂──我想過,要是我在這個教堂裏自殺,那大概是我所犯過最大的冒瀆。因為,丁哥,我什麼也不在乎了;在奧希維茲待過後,我已經不信仰上帝,不相信祂的存在。我會對自己說:『祂遺棄我了。』祂既然遺棄我,我就恨祂,因此為了表明並證實我的恨,我就要犯我所能想到最大的冒瀆。那就是,在祂的教堂裏,在聖地上自殺。我的情緒低落,我還生著病,身體虛弱,但過了一陣子後,我恢復了一點力氣,有一晚便決定進行這件事。
「所以我走出了中心大門,帶著一塊我在醫院裏找到後收藏起來的碎玻璃。這件事很容易著手。教堂不過咫尺之隔。在那裏也沒有守衛或什麼的,深夜時我到達了教堂。教堂有點燈光,我在最後一排椅子上坐了好久,手上拿著那塊玻璃。那時候是夏天。在瑞典夏天晚上總是有種稀微而淡弱的光線。那地方是在鄉村,我聽得到外頭青蛙的鳴聲,聞著樅樹和松樹的氣味。我想像自己和上帝對話。我想像祂說的話中有一句是『蘇菲,妳為什麼要在我這個聖地自殺?』我大聲回答:『上帝,如果明智如祢竟不明白,那麼恕我無法告訴祢。』接著祂說:『那麼這是妳的祕密了。』我說:『是的,是不讓祢知道的祕密。我最後也是唯一的祕密。』然後我便開始割我的手腕。丁哥,你知道嗎?我割裂了一點皮膚,傷口很痛,也流了些血,但我又停住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停住嗎?我向你發誓,就為了一件事。一件事,並不是傷痛或恐懼。我已不再恐懼。那是魯道夫.霍斯。我突然想到霍斯,想到他還活在波蘭或德國的某處。玻璃一割裂我的手腕,他的臉就浮現在我眼前。我不再割下去,並且憬悟到只要魯道夫.霍斯還活著,我就不能死。那將是他的最後勝利。」
她停了許久之後,終於說出:「我沒有再見到我的兒子。那天早上我走進霍斯辦公室時,傑恩並不在那裏。他不在那裏。我一直想著他在辦公室內,所以以為他躲到桌子下去了──你知道,只是好玩的。我環顧四周,但沒看到傑恩的身影。我想這一定是個玩笑,我知道他必定在那裏。我出聲喚他。霍斯已關上了門,站在房裏,望著我。我問他我的兒子在那裏。他說:『昨晚妳離開後,我想到我不能把妳的孩子帶到這裏來。我為這個不幸的決定向妳道歉。把他帶到這裏來是很危險的,那會累及我的地位。』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說的話,無法置信,然後突然間我相信了,完全相信了。我瘋了。我失去了理智!」
「我不記得我做了什麼──眼前驀地一陣黑──但我必定做了兩件事。我攻擊他,用我的雙手攻擊他。我知道,因為黑暗過去後,我被他推坐到一張椅子上,抬頭看見他的臉頰上有我的指甲造成的刮痕。他拿出手帕拭著由那裏滲出的一點血。他低頭看我,眼中並無怒意,似乎非常平靜。我所記得的另一件事是耳邊的迴響,一分鐘前我對他發出的尖叫。『毒殺我吧!』我記得我喊道:『像毒死我女兒那樣的用煤氣毒死我吧!』等等。我一定用德語謾罵一通,因為這些辱罵也迴響在我耳際。但此刻我把頭埋在雙手中低聲悲泣。好一會兒後,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說道:『我再說一次,我很抱歉。我不該做了那個決定。我會設法補償妳的。我能做什麼事呢?』丁哥,聽見這樣一個人說這種話──向我道歉,溫和地問我他能做什麼事──實在是很奇怪。
「那時候,我無可避免地想到了里本斯朋,以及玟妲說我必須設法向霍斯提起的事。因此我平靜下來,停止哭泣,抬起頭來對他說:『你可以為我做這件事。』我一說了『里本斯朋』,就從他的神色看出他明白我所說的是什麼。我說:『你可以讓我的孩子離開兒童營,參與親衛隊的里本斯朋計劃。你可以將他送到德國去,他在那裏將會成為一個好德國人。他是個金髮碧眼的孩子,看起來很像德國人,而且會說和我一樣流利的德語。並沒有很多波蘭兒童像他那樣。你看不出我的孩子傑恩非常適合里本斯朋計劃嗎?』我記得霍斯沉默了半晌,站在那裏輕觸被我抓傷的臉頰。然後他說:『我想妳所說的倒不失為一個可行之法。我會進行這件事。』但是對我而言這並不夠。我知道我是在冒險,我必須說出口,我說:『不,你一定要給我更確實的答案,我受不了再活在不確信中。』他想了一會兒說:『好,我會親自監督他被送離集中營。』這仍然不夠,我說:『我怎麼知道呢?我怎麼知道他的確被送走了?而且,你一定要答應我,讓我知道他被送到德國的那個地方去,這樣,等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就可以再見到他了。』」
「丁哥,我真不相信自己竟會對這個男人說出這種種請求。但是,你瞧,我是仰仗他對我的情感,倚賴他前一天曾對我表白的情緒。我寄望於他所殘存的一點人性使他幫助我。因此我說了這些話。他想了想,回答我說:『好吧,我允諾,我應允這孩子將會被送出集中營,而且妳可以時而聽到他的消息。』接著我又難以抑制地說:『我如何確信呢?我的小女兒已經死了。失去傑恩我就一無所有了。昨天你答應讓我今天見到他,你食言了。』這段話必定觸到了他的某個地方,因為他回答道:『妳可以確信。我會時時傳消息給妳。我以德國軍官,以我的人格向妳保證。』」
蘇菲停住口,凝視楓葉宮暈黃的燈光,在一群飛蛾的環繞下更顯得晦暗。此刻酒店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和那個在收銀機旁喃喃自語的愛爾蘭籍酒保。蘇菲繼續說:『但是這個人並沒有遵守諾言,丁哥。我也沒有再看過我的小孩了。我為什麼以為這個納粹還有所謂的人格?也許是由於我父親,他總是提及德軍的高度榮譽感和原則。我不知道。可是霍斯沒有遵守他的承諾,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被派回營房擔任普通速記員後沒多久,霍斯就離開了奧希維茲,回到柏林去了。我從沒有接獲過他的任何消息。就是次年他回來時,也沒有和我聯繫。好一陣子我一直想著,傑恩已經離開集中營被送到德國去了,我很快就會得到消息,得知他的健康及一切情況。但是我什麼消息也沒接到過。過了不久後,玟妲傳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只寫著:『我又看到傑恩了。他看起來還挺得過。』丁哥,我差點沒昏死過去,因為這意味著傑恩根本沒有被帶離集中營──霍斯並未安排使他參與里本斯朋計劃。
「過了幾個禮拜後,玟妲又從柏肯諾托一個法國籍抗暴女隊員帶消息來給我。那個女人對我說,玟妲告訴她說傑恩已經離開兒童營了。有一會兒我感到欣喜異常,隨後我又想到這可能並無意義──說不定這只是意味傑恩死了。不是被送到德國,而是因疾病或別的原因──或只是為了嚴寒的冬天──而死去了。我沒有任何法子去查出傑恩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是死在柏肯諾了,還是活在德國的某個地方。」蘇菲頓一下。「奧希維茲那麼廣闊,想要得到任何人的消息是很困難的。總之,霍斯並沒有依言傳遞信息給我。上帝!多麼可鄙的騙子!他就是納森所說的『下流胚』,而到頭來我在他眼裏不過是個波蘭女囚。」她又頓了一下,由遮住眼睛的手心下沿望住我:「丁哥,我從來就不知道傑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許這樣才是最糟的……」她的聲音縮小,歸於靜默。
沉靜。虛弱。一種屬於夏天特有的低潮感受。我發不出話來回答蘇菲的敘述;當她又說出另一段可怕而令人心碎的話時,我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我以為我會發現什麼事。但接到玟妲最後一次傳給我的口信後不久,我獲悉她在從事抗暴活動時被逮住了。他們把她帶到著名的囚室去,折磨她,然後將她高掛在一根鉤子上,讓她慢慢被勒死……昨天我還罵玟妲。那是我最後的謊言。她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人。」
坐在陰鬱的燈光下,蘇菲和我(我想)都覺得神經末梢被逐漸拉到難以忍受的一點。我內心湧現近似驚慌的消極,決定再也不聽和奧希維茲有關的事情了。然而我所說過的話對蘇菲仍有一絲殘存的動力(儘管我知道她的精神已疲憊不堪),因此她又簡短地說出和霍斯的告別。
「他說:『現在妳走吧。』我轉過身往門口走去,對他說:『謝謝你幫助我,司令官先生。』然後他說──丁哥,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是這麼說的:『聽到音樂了嗎?妳喜歡法蘭茲.雷赫嗎?他是我最欣賞的作曲家。』這個奇怪的問題使我愕然地說不出話來。法蘭茲.雷赫,我想了想,接著聽見自己說:『不,不很喜歡。為什麼?』他似乎很失望,過了一會兒又說一次:『妳走吧。』我走出門,下樓去,經過愛咪的房間,那個小收音機又在播送音樂了。這一回我可以輕易將它拿走,因為我非常謹慎地四處看過,並沒看見愛咪。但就如我說的,我沒有勇氣再做這件事,只希望傑恩終能安然無恙,而且我知道這一回他們會最先懷疑我。所以我沒有去碰那部收音機,卻突然痛恨自己。收音機安穩地擺在衣櫃上,播放音樂。你想像得到那是什麼音樂嗎?猜猜看,丁哥。」
我問:「什麼音樂?」
「那是法蘭茲.雷赫的歌劇序曲。」她喘著氣說:「『喜悅之地』。」
那時已過午夜,我們漫步走回粉紅宮。蘇菲已經平靜下來了。黑暗中並無其他行人,種植楓樹的街道兩側,富勒布須區的住宅沉入睡眠中的寧靜。蘇菲走在我身旁,伸出手臂環著我的腰,香水味直刺激著我的知覺。我知道這個姿勢是出於姊妹或者是朋友的情誼,而且她的長篇敘述使我毫無慾望。我意興闌珊地想著,不知今晚能否安然閤眼。
粉紅宮的玄關點著陰暗的燈,我們走在行人道上,腳步有些不穩。蘇菲自離開酒店後第一次開口道:「你有沒有鬧鐘,丁哥?我明兒必須早起,把東西搬入新住處,再準時去上班。過去這幾天來布萊托醫生很容忍我,可是我真的該再開始工作了。過幾天你何不打電話給我?」我聽得出她壓制的呵欠。
我正要回答時,由房屋黑暗的門口處閃出一個黑色的人影。我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說道:「哦,我的上帝!」那是納森。我低喊了他的名字,蘇菲也認出他來,呻吟了一聲。我以為他要攻擊我們。但我聽見納森輕聲喚道:「蘇菲。」她鬆開環住我腰部的手臂,急速得使我塞在長褲裏的襯衫也被拉了出來。我靜靜站住,透過顫動的燈光望著他們奔向彼此。他們擁抱之際,我聽見蘇菲低聲啜泣。他們相擁了好久,在晚夏的黑暗中溶入了彼此的身影。最後我目睹納森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跪下,用雙臂環抱蘇菲的腿,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不知經過多久,保持著奉獻、效忠、悔過和哀求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