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華沃特的敘述
一
當我合上伯爵手稿的最後一頁時,我必須留在森林路的半小時也到了。陸先生看看手錶,向我鞠個躬,我立刻起身離那棟空房子。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聽過范斯克和他太太的消息。
離開森林路十五分鐘後,我又回到家中。
我沒有什麼發現可以告訴瑪麗和蘿娜,便又匆匆忙忙趕到聖約翰林區,去見租馬車給范斯克的人,問他伯爵是在什麼時候到車站去接蘿娜。
地址上寫的是離森林路四分之一英哩遠的「出租馬車行」。車行主人是個文明而可敬的人,當我向他解釋因為一件重要的家庭事件,我想借閱馬車出租登記簿,他立即答應。簿子上登記的日期是「一八五〇年,七月二十六日」,登記的文字是:
「加蓋馬車,租給范斯克伯爵,森林路五號,下午兩點鐘。(歐約翰)」
詢問之下,我知道歐約翰是隨行的馬車夫。當時他正在馬廄內做事,被喚來回答我的詢問。
「你記不記得七月末時,曾經替一位紳士駕車,從森林路五號到滑鐵盧橋車站?」我問。
「哦,先生,我記不大清楚了。」他回答。
「也許你記得那位紳士。你記不記得去年夏天曾經替一位高胖的紳士駕車?」那人的臉立刻明亮起來。
「先生,我記得!他是我見過的最胖的一個人,也是我載過的最重的一位客人。他帶著一隻鸚鵡,不停地對著窗外尖叫。」
「你同時還有沒有見到一位婦人?」我問,「她長得什麼樣子?年輕還是年老?」
「哦,先生,當時車站的人又擠又推的,我沒有看清她的面貌,只記得她的名字。」
「你記得她的名字?」
「對。先生,她叫柏夫人。」
「既然你不記得她的面貌,怎麼記得她的名字?」
那人笑了笑,尷尬地換換站姿。
「先生,老實對你說,那時我新婚不久,我太太娘家的姓和那位婦人一樣。所以我問她『你行李箱上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嗎?』她回答:『是的,我姓柏。』我自言自語道:『我一向記不得紳士淑女們的姓名,但是這個名字卻像老朋友一樣親切。』我雖然記不得確切日期,但是我卻記得他們兩位。」
我相信現在我可以用事實,一拳粉碎整個陰謀。我毫不遲疑地將車行主人拉到一旁,告訴他這本登記簿以及馬車夫的證詞的真正重要性。我補償了那位馬車夫暫時請假的損失,並且親自抄一份登記資料請車行主人簽名證實。我離開車行時,帶著歐約翰一起走,請他為我服務三天。
我已收集了所有需要的資料,包括地方戶籍員開的死亡證明和柏西爾先生寫給伯爵的信都安全地放在我的皮夾子裡。
有了這些證據之後,我的下一個目標指向何瑞先生的辦公室。我第二次去拜訪他,目的之一是要告訴他我做過的調查,目的之二是要警告他,我將帶著我太太到凌霧堡去,讓大家公開地接受她、承認她。我讓何瑞先生自己決定是否願意以家庭律師的身分加入這個家庭事件。
且不提何瑞先生對我的報告多麼驚訝,但是他立刻決定和我們一起到康柏蘭去。
第二天早晨我們搭早班火車出發。蘿娜、瑪麗、何瑞先生和我自己坐在同一車廂中,馬車夫歐約翰和何瑞事務所的一位職員坐另一節車廂。到達凌霧車站後,先前往陶氏農場。在大家承認蘿娜是費先生的侄女之前,我絕不讓她踏入費先生的房子。瑪麗負責和陶太太商量,那個好女人立即明白我們來康柏蘭的目的。歐約翰也受到農場僕人的誠意招待。準備工作弄妥之後,何瑞先生和我一起前往凌霧堡。
和費先生的會談經過,是段令人厭煩的回憶。費先生以慣常的態度對待我們,我們對他的高傲不加理會。他說陰謀的揭發使得他快受不了了。他像個焦躁的孩子一樣哭訴:「有人告訴我,我的侄女已經死了,我怎能相信她又復活了?我當然歡迎蘿娜回來,但是你們要給我一段喘氣的時間。你們是否認為我快要進墳墓了?如果不是,你們急什麼呢?」他反反覆覆說著類似的話,最後我只好強硬地逼他在兩個選擇之中選擇一個。我讓他選擇,是在我的提議下由他自己承認他的侄女,或是在法庭之上由公眾來認定。費先生轉向何瑞先生求救。何瑞先生告訴他,他必須馬上決定。他突然一鼓作氣,告訴我們他無法再承受我們的騷擾了,我們愛怎麼做便怎麼做吧。
何瑞先生和我立刻下樓,我們同意以費先生的名義,寄信給那些參加過葬禮的佃農們,請他們第二天到凌霧堡集合,我們又寫了封信給石匠,請他到凌霧墓園來磨掉墓上的假碑文。何瑞認為這些信應該讀給費先生聽,並請費先生簽名。
我利用在農場的空暇時間,寫了一篇揭發陰謀的簡明敘述,附帶對蘿娜的死提出抗辯。我把文章給何瑞過目,準備第二天再宣讀給佃農們聽,宣讀完後,再將證據陳列出來。
黃昏的時候,我到墓園去,抄下碑文。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蘿娜又回到凌霧堡中那間熟悉的餐室裡。當瑪麗和我領她進去時,所有坐在椅子上的人都站起來。他們看到她的臉後都露出震驚的表情,並且彼此交頭接耳。費先生在我的強制下,由何瑞先生陪伴進來。他的男僕跟在後頭,一手拿著裝著藥物的瓶子,另一手拿著一條灑上古龍水的白毛巾。
費先生首先發言表示,我是在他的許可下代表他說話。何瑞先生和他的男僕站在他的兩旁,他說:「請允許我介紹華先生給你們。我是一個病人,所以由他代表我發言。今天要講的事很尷尬,請大家注意聽,不要發出嘈雜聲。」他說後就退回椅子上,在他的香水手巾裡尋求庇護。
在揭發陰謀之前,我先以一段簡潔的話作事前的解釋。第一,我太太是費腓力先生的女兒。第二,他們在凌霧堡墓園參加的葬禮,是另一個女人的葬禮。第三階段我才將事情發生的經過簡明地報告一遍。我將陰謀的動機都歸於金錢,而避免提及柏西爾的祕密。我提醒眾人墓碑上刻的日期二十五日,死亡證明書上登記的也是二十五日,然後我唸出柏西爾先生二十五日寄出的信,信上提及他太太將在二十六日從漢諧爾到倫敦去。接下來我展示出馬車夫的人證和馬車租借簿等物證,證明蘿娜二十六日確實到倫敦去了。瑪麗接著又敘述了她在瘋人院和蘿娜相遇,並攜手逃出的經過。最後我報告柏西爾的死訊以及我和蘿娜結婚的喜訊。
我坐回椅子上,何瑞先生以費家合法顧問的身分站起來宣告我的說明與證據是他此生中聽過的最簡潔有力的報告。此時我攬著蘿娜的臂膀站起來,以便每個人都能看清她。我往前走幾步,指著我太太說:「你們是否和何瑞先生有相同的看法?」
這個問題十分有震撼力。室內最後一排有一個老佃農站起來,其他人也立刻隨著起立。
老人揮著馬鞭,領頭高聲歡呼:「她在那裡,活生生的、親切的她!孩子們,叫她吧!叫她吧!」其他人應和的聲音真是我所聽過的最悅耳的音樂。村莊裡的工人和學校的學童,在草地上歡呼著,農婦們簇擁著蘿娜,搶著和她握手。她被盛情壓得透不過氣來,我只好帶她到門口,交給瑪麗照顧。然後請所有的佃農和我一起到墓園去,親眼看看墓碑上的假碑文。
大家都擁到墓園中,這時石匠已經在那裡等候我們。在一陣寂靜中,磨石刀開始在大理石墓碑上刮出尖銳的聲音。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直到「柏夫人蘿娜」幾個字從墓碑上消失為止。群眾鬆了一口氣似地發出輕歎聲,好像所有的陰謀終於從蘿娜身上消除了,然後慢慢散去。碑文完全磨掉後,已是黃昏時分。墓碑上重新刻上一行字:「葛安妮,逝於一八五〇年七月二十五日」
我回到凌霧堡時,天色仍然不太黑,何瑞先生、他的職員以及馬車夫歐約翰坐夜車回了倫敦。
他們離開時,費先生派一個僕人,傳達他的祝賀,並問我們是否打算留在凌霧堡過夜。我回話說我來此的目的已完成了,我們打算回自己的家,費先生以後再也不會見到我們或接到我們的信。我們到農場的朋友家過夜,第二天早晨被熱心的村民和鄰居護送到車站回倫敦。
當康柏蘭山坡漸漸消失在遠方後,我又回想起我們所做過的掙扎和努力。也許斷絕我們所有希望的貧困,正是激勵我們成功的力量。如果我們請得起律師的幫助,結果又會是怎麼樣呢?也許我們失去的反而會比得到的多。
二
我們對新獲得的自由尚未來得及適應,那位給我木刻工作的朋友又來找我了。他的雇主派他前往巴黎,由於身邊的工作無法停下,於是好意推薦我到巴黎去。我毫不猶豫地接下了。因為若不接這個工作,則將一輩子替報紙畫插畫。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再度把蘿娜交給她姐姐。我也再度認真地考慮到瑪麗的前途。我們有什麼權利能一直接受她慷慨的付出?為了表示我們由衷的感激,我們是否應該忘了自己,也為她著想?我走之前曾經想和她單獨談談這個問題。她握著我的手,叫我不要多說。
「我們三個一起度過苦難,」她說,「只有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沃特,我的心和快樂全繫在你和蘿娜身上。等你們有小孩後,我要教他們對父母說──我們不能沒有阿姨!」
我並非獨自到巴黎去,派卡決定陪著我。自從劇院一別,他就一直沒有恢復平日的快樂。他想也許休息一個禮拜,可以幫助他恢復過來。
到巴黎的前四天,我忙著趕交給我的工作,然後寫了一份報告。第五天我打算和派卡一起去觀光和娛樂。
旅館的客人太多,所以我們不住在同一層樓裡。我的房間在二樓,派卡的在三樓。第五天早晨我上樓看看教授是否準備出去。我剛踏上三樓的地板,就看到一隻細長、緊張的手從裡面將他的房門打開。同時我聽到派卡低沉、熱切地說:「我記得這個名字,但是我不認識他。你知道他在劇院中的打扮改變得太厲害,我認不出他來。我會將報告交出去,除此之外我就無能為力了。」「不必再做什麼了。」第二個聲音回答。門敞開,一個臉頰上有疤痕的男人走出來。一週前,我曾看到他跟蹤在范斯克伯爵的馬車後面。我靠到走道邊讓他通過,他微微鞠躬答謝。他的臉色蒼白,下樓梯時手緊緊地抓住扶手。
我推開門走進派卡的房間。他奇怪地蜷縮在沙發一角,我走近他,他似乎在向後退縮。
「打擾你了嗎?」我問,「我看到一個人從你房間走出去,才知道你有朋友來。」
「不是朋友,」派卡急忙說,「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他,但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了。」
「他帶來壞消息?」
「可怕的消息!沃特,我們回倫敦去,我不想待在這裡,我真後悔來了。我少年時代的不幸成了我最重的包袱,」他把臉朝向牆壁,「我想忘了它,它卻忘不了我!」
「恐怕在中午之前無法回去,」我回答,「你現在想不想和我出去?」
「不,我想在這裡等。但是我們最好今天就回去──今天就回去。」
我離開他時,心裡確定他下午一定會回去。前一天晚上我們本來計劃去聖母院大教堂,那是我到巴黎最渴望去參觀的地方,於是我一人前往教堂。我順著河邊走向教堂,途中經過一家殯儀館,門口擠了一堆吵鬧的人。
如果不是人群外圍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對話被我聽到,我會繼續往前走。他們剛從殯儀館出來,並對四周的人描述死者是一個非常高大、左臂上有個疤的男人。
我一聽到這些話,便和其他人一起走進殯儀館。當我在派卡門口聽到那席話,並見到一個陌生人從他房中走出來時,我心中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現在事實正在我面前展開。另外一個尋仇的人,從劇院門口一直跟著范斯克到巴黎來,這個尋仇的人已使他付出生命來贖罪。我在人群中慢慢往前擠,最後終於看到玻璃罩下的死者。
他躺在那裡,無人認領、無人認識,讓一群好奇的法國人在一旁嘲笑。這就是殘酷罪行的可怕下場!他那寬大、堅定的臉緊繃著長眠了。法國群眾舉起手,驚歎地尖叫道:「他長得很不錯嘛!」他是被刀或短劍刺入心臟而死。他身上除了左臂外,其他部分都沒有傷痕。左臂上的傷是以兩刀畫成的T字,和派卡手臂上的烙印完全一樣。從死者身上的穿著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處境很危險,而想藉著服飾喬裝成法國工匠。
他的屍體被人從塞納河撈出來,身上並沒有任何文件可以證明他的姓名、身分或地位。在這種情形下,根本無法追查殺他的凶手,也無法發現他如何被殺。其他人在瞎猜他被暗殺的原因,我自己心中也在猜。我曾經暗示過那個臉上有疤的人是兄弟會的會員,而「T」字是代表義大利文中的「叛徒」。他們在死者臂上留下「T」字傷痕,是表示兄弟會已經在叛徒身上找回了公道。
我見到屍體的第二天,有人寫了一封匿名信給他太太,請她去認屍。范斯克夫人將他葬在法國的一座墓園中。直到今日,范斯克夫人仍然不曾間斷地送花到伯爵的墓上。她在凡爾賽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不久之前她為亡夫出版了一本傳記。傳記並沒有寫出他的真正姓名,也沒有說出他過去的祕密。整本書幾乎都是在讚揚他的美德和能力,並細數他得到的許多榮譽。關於他的死亡只提了一點點,最後結束的句子是:「他一生為了維護貴族應有的權利而努力,並且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殉難。」
三
我從巴黎回來後,已過了一個夏天和秋天,生命中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們過著簡單、恬靜的生活,我穩定的收入也足以支付生活上的開銷。
新年二月,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母親、妹妹和魏太太來參加小兒的命名宴會。柯太太過來幫忙蘿娜照顧事宜,瑪麗是孩子的教母,派卡和紀爾摩是他的教父。我這裡要附帶說明一點:紀爾摩出國一年後回來,他贊成以前擬的那篇敘述以他的名義書寫。
等到小沃特六個月大的時候,出現了一件值得記載的事。
那時我被派往愛爾蘭,為當地一份即將出版的報紙畫插圖。我出差的兩個禮拜中,一直和我太太及瑪麗保持固定的連繫。到了最後三天,我的行程不定,所以沒有收到任何信件。我結束工作後便連夜趕回家,到家時已是早晨了,我很驚訝居然沒有人來接我。蘿娜、瑪麗和孩子在我返家的前一日就離開了。
僕人交給我一張我太太寫的字條,字條上只說他們到凌霧堡去,瑪麗禁止她寫出原因,她要我一回到家,立刻跟去,她們愉快地在康柏蘭等我,而且不准我有任何憂慮。我在當日下午到達凌霧堡。
我太太和瑪麗在樓上那間曾經作為畫室的小房裡。瑪麗坐在我以前常坐的椅子上,孩子坐在她膝上吮著玩具。蘿娜坐在畫桌旁,翻著一本我以前為她畫的冊子。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我問,「費先生知不知道?」
瑪麗回答說費先生已經中風死了。何瑞先生將死訊告訴她們,並且勸她們馬上到凌霧堡來。
我模模糊糊地預感到有重大變化。還沒完全弄懂之前,蘿娜已悄悄走到我身旁,看著我臉上的驚訝表情。
「親愛的沃特,」她說,「你真要我們向你解釋來這裡的原因嗎?如果真要解釋,我只好打破禁忌,重提以前的事了。」
「沒有必要,」瑪麗說,「我們只要未來!」她舉起咯咯笑、雙腿亂踢的孩子,「沃特,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她眼中閃著幸福的淚光。
「我再糊塗,也認得出他是我的孩子。」
「孩子?」她輕鬆愉快地叫道,「你就這樣稱呼一個英國紳士嗎?你知道你是站在誰的面前嗎?當然不知道!讓我介紹你們兩位顯赫人物互相認識:這位是華沃特,這位是凌霧堡的繼承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