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八
我們站在陽臺上,不到五分鐘,費小姐已經有點受不了外面的寒氣。她把一條白色的手絹放在頭上,這個時候,賀小姐低沉地喊著我的名字。
「華先生,請你進來一下好嗎?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立刻進入屋內。賀小姐坐在琴邊,腿上擺著一封封的信,手中還握了一封,「我唸這封信給你聽,看它是不是跟你在倫敦的奇遇有關。這封信是我母親寫給蘿娜父親的,時間大概是在十一年到十二年前,那個時候他們和蘿娜住在堡裡,我正好在巴黎念書。」說完正要開始唸,蘿娜從陽臺經過,她透過玻璃望了望我們,然後又走開了。見她走開,賀小姐開始唸:「腓力,你一定讓我給煩死了,成天地向你報告一些學校瑣事。不過這一次一定不會令你失望;你曉得村裡那位肯老太太吧?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年了,最近醫生宣布放棄她了。她的妹妹葛太太,是她唯一的親戚,上個禮拜她帶著獨生女兒,從漢諧爾來到此地照顧肯太太。她的女兒比我們的小蘿娜大一歲……」說到這兒費小姐哼著歌,又在窗外出現,賀小姐等她消失了,才又繼續唸她的信。
「……葛太太是位很有教養,很有風度的中年女士,長得很好看。她到凌霧堡來看我,說是醫生說的,肯太太在一週內隨時有斷氣的可能,她希望把她的女兒安妮送到我的學校,等她姐姐死後,再接她回漢諧爾。我答應她了。沒多久我發現這位新學生的智商有點問題,我為她找了位醫生,他診斷以後對我說,這孩子長大以後就會正常的。醫生說目前的學校教育對她來說非常重要。腓力,你可別以為我給一個白痴纏上了,安妮是個很甜,很可愛的小女孩,才十一歲。昨天我把蘿娜的幾件白色小衣服拿給她穿,她穿白色真好看。起先,她還沒什麼反應,後來她突然高興地拍著我的手,不停地吻著對我說:『我這輩子都要穿白色,這樣才不會忘記您。』」
賀小姐停了一會,在鋼琴那頭望著我。
「你在路上遇到的那位小姐有多大?二十多歲?」
「差不多是那個年紀。」
「她全身上下都穿白色?」
「全白。」
費小姐此時第三次出現在窗口,這回她是背對我們,我的目光灑遍她的全身,心中起了一陣莫明的悸動。
「全白?」賀小姐重複道,「華先生,最重要的一段我還沒唸。照那小女孩所說的,她大概和你遇到的女人有關。母親說的那位醫生恐怕是診斷錯誤,他說她長大以後就會正常,我看是不見得。不然她不會長大以後還念念不忘……」
我支支吾吾地應了她幾句,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整個思維都讓費小姐給占據了。
「你聽好,」賀小姐繼續唸道:「……信紙快寫完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嚇人的理由──為什麼我這麼喜歡小安妮──她長的雖然不是非常美,可是她的那雙眼睛、頭髮以及面部的表情、輪廓……」
賀小姐話還沒說完,我想到了午夜遇上白衣女人的那一幕,想到那雙冰涼的手,不禁打了個寒顫。
窗外,穿著淡色長裙的費小姐,佇立月光下,她的頭髮、輪廓和白衣女人相比──我這才驀地想起了初次見到費小姐時的那夜,似乎有「少了點什麼似的」感覺。這位凌霧堡的學生,和白衣女人是那麼的像。
「你也發覺了?」賀小姐說。她放下手中的信,瞪大了眼睛問道,「你現在才發現,我母親早在十二年前就發現了。」
「我發現,我實在不願意把那個孤獨可憐、毫不友善的白衣女人比成費小姐,算了,咱們別想了,快!快去把她叫進來……」
「華先生,瞧你緊張的,不管這個女人是誰,現在是十九世紀,別疑神疑鬼的!」
「快叫她進來!」
「噓!小聲點,她自己進來了。在她面前什麼也別提。可別告訴她長得像白衣女人哦,那是我們之間的祕密。進來啦,蘿娜,華先生還想聽你彈一曲,順便可以叫醒魏太太。彈首輕柔一點的如何?」
九
在凌霧堡的頭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賀小姐和我守口如瓶,除了發現費小姐和白衣女人長得相似以外,其它一無進展。賀小姐曾很有技巧地和她同母異父的妹妹聊起小時候的事情,可惜費小姐模模糊糊地只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只記得自己長得和母親一位心愛的學生很像,她不記得母親曾把她穿小了的衣服拿給葛安妮,也不記得安妮曾對她母親說過一輩子要穿白衣裳的事。不過她倒是記得葛安妮在凌霧堡住了幾個月,回漢諧爾後就再也沒出現了。
雖然費小姐那兒已經觸礁,不過至少我們已知道那天晚上的白衣女人名字叫做「葛安妮」。
時間一天天,一週週地過去了。
寫到這裡,我必須坦白一個祕密。
我愛上了她。
區區幾個字「我愛上了她」,包括了無數的掙扎、嘲笑和悲傷。不管你覺得如何,我是真真實實地愛上了她。
每天早上我都靜靜地待在房裡,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裝裱、修復圖畫,盡量不讓腦子和手閒著,免得想入非非。
其實,一個人孤單單地待在工作房也很危險,屋內的寂靜鎖不住我的幻想,它只能消耗我的精力。想想看,每天下午都要和兩位小姐相處;一位親切幽默,另一位漂亮迷人。而我這個老師,每天都有好幾次和她們接觸的機會──不是碰到費小姐的手,就是欣賞畫時觸及她的面頰。她越專心看我作畫,我越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髮絲飄出的香水味,她輕柔的呼吸聲──有一回我幾乎禁不住想摸摸她。
每天下午除了固定的寫生、吃晚飯,其他的節目就經常變化了。
我喜歡音樂,尤其是透過她的指法,首首扣人心弦。她喜歡畫畫,經過我的指點,進步神速。這兩種藝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應該記得自己的身分,拿出那套對付女人的方法,克制自己,拒絕誘惑。可是這回,對她卻不靈了。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經常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女孩,也由於自己的忠於藝術,我能夠冷靜地把這些誘惑摒之門外,好像覺得自己「不應該」和學生打成一片似的。可是這回,經我千錘百煉的功力突然不靈了,就像其他的英雄一樣──難過美人關。
我不了解,為什麼有她的地方就有一種家的溫馨?為什麼一離開她,我就有如置身沙漠?為什麼我對她的穿著打扮,是那麼的觀察入微?為什麼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深深地吸引著我?我應該自己分析一下,我應該發覺自己內心有棵愛苗滋長,我更應該趁早把它們給砍了。可是我能做到嗎?為什麼我連最起碼的克制工作都做不到?答案非常簡單,三個字:我愛她。
光陰似箭,我已經在凌霧堡住了三個月了。這些日子過得平凡無奇,一些往事、未來的計劃等等,都靜悄悄地藏在心底。像一條小船,我迷失在晨間的霧裡,隨著海神的魔音,任憑擺佈,終於撞上了致命的礁石。一個來自「她」的警告,驚醒了我。
那天晚上,我們和往常一樣地分開;也和往常一樣地沒說一句話。我不願意多言,免得有些話會莫名其妙地蹦出來嚇著她。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她變了──這種改變說明了一切。
我畏縮了,從她神聖的心中縮了回來。
當她發現我的祕密時,自然驚訝萬分,不過我想她同時也驚訝於自己心中的祕密,因為她太天真、坦誠,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心中在想些什麼──替我難過,也替自己難過。
每當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的態度變得非常緊張,故意地專心於某一件事,我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麼對我笑得那麼古怪、那麼不開朗。為什麼她的眼神總是那麼同情似的望著我,甚至於連手都是冰冷的。一副木訥的表情,隱藏著幾分懼怕。我們之間變得非常的微妙,有股力量拉近彼此的距離,又有股力量在我們中間排斥著。
我懷疑我們之間有什麼隱祕。為了尋找線索,我開始留意賀小姐的反應。以我們三人相處的情形,我們可謂相依為命,誰也瞞不了誰。賀小姐已經注意到她妹妹的「一夜改變」。她雖然保持緘默,可是卻代之以炯炯的目光──朝著我,它有時是憤怒,有時是憂慮,有時又都不是。
又過了一個禮拜,情況依然膠著。我幾乎瀕臨崩潰,想立刻脫離這種帶有壓力的生活,可是如何脫離?
賀小姐救了我,在這非常時期,她拉了我一把。她從嘴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了殘忍的真相。她的善良支撐著我,使我在聽完後不至崩潰。她的理智和鼓勵,使凌霧堡逃過了一場劫數。
十
禮拜二的早上,我和往常一樣地準時進入餐廳,發現賀小姐缺席。
費小姐在院子裡,她禮貌地和我點了點頭,可是沒進來。我們好像有意逃避對方,盡量克制自己少說話、少見面。她站在草坪上,我站在餐廳裡。直到魏太太出現,才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局面。才兩個禮拜以前,我們幾個人還是有說有笑的,曾幾何時……
過了幾分鐘,賀小姐進來了。她心神恍惚地說:「我到費先生那兒去,他找我談了一些家務事。」
費小姐從院子裡進來,逕自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她看都沒看我一眼,臉色有點不對勁。魏太太也注意到她的臉色。
「外頭大概是變天了,」老太太說,「冬天來了,蘿娜啊,冬天來了,自己要照顧自己的身子。」
其實冬天早已侵襲了我們倆的心。
早餐一反常態的,在沉靜的氣氛中度過。費小姐似乎不能忍受餐廳的氣氛,求助似的望著她的姐姐。賀小姐終於不再沉默,打開了話匣子。
「蘿娜,我早晨見了你的叔叔,」她說,「他說要把紫色的那間房子整理一下,還要我提醒你,是禮拜一,不是禮拜二。」
費小姐低著頭,緊張地拍著桌上的麵包屑。她的嘴唇漸漸失去血色。不只是我一個人注意到,賀小姐也發現了,她馬上帶頭起來離開餐桌。
費小姐和魏太太一塊兒離座,走時留下了深情的一瞥。望著她,我心中一陣抽痛,有股不祥的兆頭,一種即將失去她的念頭浮現腦海。
賀小姐手中拿著帽子和披肩對我說:「你現在有沒有空?」
「當然有!有事嗎?」
「華先生,我想和你談一談,去拿你的帽子,咱們到花園去談。那兒早上都沒什麼人。」
經過草坪的時候,園丁手中握著一封信,神色匆匆地朝著我們走來,賀小姐叫住她,「我的信嗎?」她問道。
「小姐,不是你的,是指定給費小姐的。」說著把手中的信遞給賀小姐。
賀小姐瞄了一眼,「筆跡真怪,誰會給蘿娜寫信?你從哪兒拿的信?」
「小姐,是一個太太剛才拿給我的。」
「什麼樣的太太?」
「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太太。」
「老太太?你以前有沒見過?」
「好像沒有!」
「她往哪個方向走的?」
「那個門。」僕人指了指旁邊的大門。
「奇怪,我想不出會是什麼人──拿到裡面去,他們會交給費小姐的。華先生,咱們往前走吧。」
我們踏上通往夏日小屋的小徑,那小屋是我和蘿娜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想說什麼了。」我們進入夏日小屋,賀小姐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華先生,我必須事先聲明,我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說假話,從你告訴我白衣女人的奇遇以後,我就對你的印象不錯,你的表現很有風度,一直到現在,你還沒有令我失望過。」
她停了一會,嘆了口氣,見我沒反應,於是繼續說道:「身為你的好朋友,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我發現了你的祕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你和我妹妹之間……,你也不必承認,因為我知道你這個老實人是不會否認的。我一點也不怪你愛上蘿娜,只是非常同情你,因為你只能付出而不能收回。你從來沒占到她的便宜,連偷偷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你是一個正人君子。當然啦,要不然我早就請你走路了。你不會怪我說得這麼唐突吧?」說完她握著我的手,友情的安慰和鼓勵,流入了我的體內。我想謝她,可是喉嚨哽住了,說不出話來。
「你聽我說,我想一口氣說完算了。你必須馬上離開凌霧堡,免得事情惡化。我想只有我來負擔起告訴你、請你離開的責任。如果換成你,也會這麼做的。你是個很好的美術老師……」她又停了下來,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離開與美術沒關係,真正的原因……是蘿娜已經訂過婚了。」
她最後的一句話,像子彈似的,穿過我的胸膛。雖然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可是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全身麻木,無言以對。
窗外,秋風捲著落葉,真希望它也能捲走我的無奈。
不敢相信她已是別人的未婚妻,突然覺得她離我好遠……好遠……
本能的反應過了以後,我又開始感覺賀小姐在握著我的手,抬起頭來看看她,她的眼珠盯在我的臉上,一定是發現了我的臉色不對。
「男子漢大丈夫,把這段感情踩在腳底下!踩碎它!別像個女孩似的軟弱。」
她的語氣是那麼堅定,那麼有力量。我終於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沒事了吧?」
「沒事了,經過你的一番忠告,應該是沒事了。」
「華先生,我看得出我妹妹對你的感情,你必須為了她而離開。你是知道的,我對她比對自己還好,我們這樣下去,會害她一輩子的。坦白地告訴你,她的婚姻不是以愛為基礎,而是靠榮譽維繫。兩年前她父親臨終時安排的婚姻,她本來認命了,可是自從你出現後,情況有了改變。從前,她會像其他女人一樣,雖然不是很執著於自己的伴侶,可是在婚後會慢慢地改變自己,試著去愛自己的另一半。我希望你能夠趁一切不是太晚的時候,有勇氣犧牲自己。你走了以後,時間會抹去一切的。我對你很有信心,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改變自己的教學態度,你既然關心那個路上的白衣女人,我相信你也一定會處處替這位不幸的學生著想。」
又是白衣女人,難道說一提到費小姐就非扯到葛安妮不可?
「我要怎麼和費先生說?」我問她,「因為我先毀了約,怎麼向他道歉?我說過一切聽你的。」
「時間很重要,你今早聽我提過禮拜一和紫色房間的事?客人禮拜一要來……」
我不能讓她繼續說下去,想到今早費小姐在餐廳對我的一瞥,原來她的未來丈夫馬上就要拜訪凌霧堡了。
「我今天就走好不好?」我痛苦地對她說,「越快越好。」
「今天不行,」她答道,「明天,等郵差來過後,再去找費先生請辭。就說倫敦來信,有急事要你回家。這樣他才不會起疑心。其實,我最恨說謊了,可是我又太了解費先生,如果不這樣做,他不會放你走的。華先生,我看你禮拜五早上去見費先生,禮拜天離開凌霧堡,這樣的話,時間就綽綽有餘了。」
我正要告訴她,一切都聽她的,突然由樹叢裡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心想會不會是費小姐一直在跟蹤我們?
原來是費小姐的貼身女僕。
「小姐,我有話要跟你說。」她神色顯得非常慌張。
賀小姐把女僕帶到一邊,留下我一個人。想著媽媽和妹妹對我來這裡滿懷希望,她們如果發現我的祕密,發現我毀了約該怎麼辦?
葛安妮!我會不會再碰到她?有可能!她知不知道我住在倫敦?知道!我告訴過她。
幾分鐘以後,賀小姐支開女僕,神色變得有點怪異。
「現在我們既然互相諒解,我們就快點回去吧!告訴你也沒關係,剛剛是蘿娜叫她的女僕來找我,要我快點回去。她看到那封信以後非常激動──就是早晨的那封。」
我們倆加快了腳步,雖然賀小姐該說的都說了,可是我該想的卻還沒想完,自從知道凌霧堡將有客人拜訪以後,我就一直想要見見蘿娜未來的丈夫,一股帶點酸味的好奇心驅使我想多了解他。
「賀小姐,你剛才說我們已經互相諒解了,」我對她說,「你也知道,我很感激你,也很能接受你的建議……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費小姐的未婚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看樣子她滿腦子都是女僕傳來的話,心不在焉地答了我一句:「漢諧爾的大地主。」
漢諧爾?葛安妮的老家?又和白衣女人扯上了。
「他叫什麼名字?」
「柏西爾男爵。」
男爵?柏西爾男爵?葛安妮曾經問我朋友中有沒有是男爵的──我突然停住,看著她。
「柏西爾男爵。」她重複了一遍,以為我沒聽見。
「勳爵還是男爵?」我已掩不住自己的情緒。
「當然是男爵。」
十一
一路上再也沒說什麼。回到堡內,賀小姐急急忙忙地進入蘿娜的房間,我也回到自己的工作房,把費先生的名畫整理整理。
一個人在房內,思緒紊亂,幾乎要發狂了。她要嫁給別人,她的未來丈夫是漢諧爾區的大地主,並且還是位男爵。
英國有好幾百位男爵,漢諧爾區有上百的地主,我沒有理由把他和白衣女人扯上關係。可是事實上,我已經把他們連在一起了。大概是因為他要娶蘿娜,而蘿娜長得又很像白衣女人──我好像有種預感,預感到一股危險的暗流在我們中間。
對她的感情像曇花一現,心中真的是痛苦萬分,可是這份痛苦在另外一份不祥預兆的衝擊下,漸漸地又淡了。
在房裡整理了半個多小時,突然有人敲門,是賀小姐。
她氣呼呼地進來,拉了張椅子坐下。
「華先生,我以為今天已經把所有煩惱的話都說完了,沒想到又多了一件。他們用這種卑陋的手段,想阻止我妹妹的婚事。你今早也看到園丁手中的那封信……」
「看到啦。」
「是封匿名信,想破壞我妹妹對柏西爾男爵的印象。蘿娜看完後,幾乎沒辦法平靜。這是家務事,你可能沒什麼興趣……」
「你說什麼?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只要有關費小姐的幸福,我都有興趣。」
「目前你是堡內唯一能和我談的人。費先生的身體狀況和個性,根本沒辦法和他溝通。你說說看,我是不是該想辦法查一查是誰寫的這封信?或者我該請示費先生?時間現在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能爭取一點就是一點。你說我該怎麼辦?有沒有什麼意見?我對你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我們根本不像才認識三個月的朋友。」
她把信遞給我。內容是這樣的:
你相信夢嗎?為了你自己的緣故,你最好能相信。去拿本
《聖經》
來,翻翻
《創世紀》和《但以理書》
,趁還不是太晚的時候,接受書中的警告。
費小姐,昨晚我夢見你了。我夢見在教堂內排著隊領聖餐,我站在講臺的旁邊,牧師穿著聖袍站在另一頭。不多久,有一對男女穿著結婚禮服由正門進來。女的就是你,你穿了一件鑲著花邊的純白絲質禮服。望著你,我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那是憐愛之淚,可是它們並沒有流下來,反而變成了兩道光芒,射向你身邊的新郎,然後它們又彎成彩虹,透過這兩道彩虹,我可以看到他內心深處。
你那位新郎,長得不錯,不高不矮,中等身材,大約四十五歲;看起來很開朗、活躍;他的臉色不太紅潤;禿頭、留著鬍子;褐色的眼睛,炯炯有光;他很不自在地站在那兒,不時地用那隻帶著白手套的右手捂著嘴,乾咳幾聲。我發現他的手背上有個紅疤。
費小姐,現在你該知道我夢中的人是誰了吧?我有沒有欺騙你,你心裡有數。請你繼續看下去,看看我是怎麼透視他的內心。
我順著那兩道光芒,看到了他的心,像夜一般的黑,上面有一封鮮紅的信,是墮落天使寫的:「他無情地散播痛苦的種子給別人,今後他將把痛苦灑在站在他身旁的女人。」
我順著光芒再往後看,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在那兒狂笑。光芒轉向了你,在你後頭站著一個天使──哭泣著。光芒又射在你們之間,把你們分開了。牧師失望地合上了《聖經》。我醒來時眼眶滿是淚水,心跳不已,因為我相信夢是一種兆頭。
請你也相信吧,我求求你,為了你自己的幸福。費小姐,請你去看看
《聖經》
中的約瑟和但以理。在你決定要嫁給他以前,問他手中的疤是怎麼來的。我這麼勸你都是為你好。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都會注意你的一舉一動,關心你的幸福,因為你是你母親的女兒──她是我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
以上就是這封信的內容,沒有署名。
由筆跡中查不出什麼線索。
「這封信的用詞都很簡單,」賀小姐說,「不像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寫的。看她形容新娘的禮服──華先生,我想她是個女的,你以為呢?」
「我也這麼想。她不但是個女的,恐怕神經……」
「有點失常?」賀小姐接了下去,「我也覺得。」她說。
我沒有回答她。心裡琢磨著信中最後一句話「因為你是你母親的女兒──她是我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這句話使我想到一些我不願意提起的事。我有點懷疑自己心理是否不平衡,好像成了偏執狂似的,不管發生什麼事總往那上面想。
「如果我們能追查到寫信的人,」我說著把信還給賀小姐,「還是回去再問問園丁看看,然後到村裡打聽一下。對了!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為什麼不今天去找費先生的法律顧問商量,而要等到明天?」
「本來沒想到要告訴你的,柏西爾男爵禮拜一來,主要是安排婚期。我們到現在還沒決定是哪一天,他急著要在年前結婚。」
「費小姐知不知道他想在年前完婚?」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她不知道。柏西爾只對費先生提起過。費先生急著想把監護權推出去,他已經寫信到倫敦,給費家的律師紀爾摩先生,律師剛好出差不在,不過他後來回信說回家時會經過凌霧堡。他明天就抵達,可能在這兒要待上一陣子。到時候柏西爾就可以先說服他,然後他再把資料帶回倫敦,辦理他們的夫婦財產契約。華先生,你現在知道了吧,我為什麼要等到明天。紀律師是費家兩代的朋友,我們可以充分地信任他。」
夫婦財產契約?光聽這幾個字,就夠我嘔氣的了。我開始想到……我非說不可了,我開始覺得信上說的可能都是實話,說不定在生米未煮成熟飯以前我能證明一切。
我這麼想這麼做,都是為了費小姐。心裡頭越來越討厭、憎恨那位柏西爾男爵。
「如果我們決定調查的話,就該分秒必爭,先問園丁,再到村裡打聽。」
「我幫你的忙,」賀小姐說道,「走吧!華先生,我們一塊兒合作。」
我開門讓她先出去,突然間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封信,形容費小姐的新郎,是不是就是柏西爾?」
「沒錯,連年紀都一樣,四十五歲。」
四十五歲?她還不到二十一歲!這種老少配的婚姻,可以說是屢見不鮮,而且大多數都不幸福。想到這裡,我又無名地火冒三丈。
「一點都沒錯,就連他右手上的疤也是真的。他在義大利旅行時受傷的。顯然寫信的人對他瞭如指掌。」她說,「信中好像還提到他咳嗽的事。」
「對!信中是提到過。」我回道,「有沒有別的人在背後批評過他?」
「華先生,你可別讓那封信影響你。」
我臉一陣紅,其實這封信已經影響了我。
「但願不會。或許我不該問那個問題。」
「我不是說你不該問,這樣我才有機會替柏西爾男爵辯駁。華先生,從來沒有人在背後批評過他。事實上,他曾經通過兩次非常嚴格的考驗。在英國能通過的人,就表示他不可能太糟。」
我隨著她走出房門。她並沒有說服我。
我們找到了園丁,他正在工作。我從來就沒見過反應這麼慢的人,問了半天,他只能告訴我們,給他信的是個老太婆,一句話也沒對他說,就很匆忙地朝南面走了。
村莊在凌霧堡的南方,它是我們下一個目標。
十二
我們到了村裡,耐心地四處打聽,仍然一無所獲。有三個村民曾經見過這位老太太,但忘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更別提她現在在哪兒了。這三個人比一般人知道的多那麼一點點,可是事實上,一點忙也沒幫上。
最後,我們走到費夫人創辦的小學門口。我建議不妨進去問個究竟。
「恐怕校長很忙,」賀小姐說道,「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什麼老太太,不過我們還是試一試好了。」
通過操場,沿著教室到了辦公大樓。站在玻璃窗口,我看到校長背對著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顯然是在教訓學生。牆角孤零零地站著一個小男孩,大概是被罰站。
教室的門微開著,我們在走廊上可以清楚地聽到校長的聲音。
「各位同學,」他說,「你們記著,誰再敢胡說本校鬧鬼的話,我就會重重地處罰你們。世上沒有什麼鬼怪,凌霧小學的學生如果亂說有鬼,就是違反校規。我今天處罰他,不是因為他說他昨晚見到鬼了,而是在我告訴他世上沒有鬼以後,他還堅持說他見到了。如果傅雅各仍然堅持,如果你們大家還相信的話,我可就要採取嚴厲的手段,把鬼從你們身上和學校裡趕出來!」
「顯然我們來得不是時候。」賀小姐等校長訓完話,推開門進入教室。
我們的進入引起學生一陣騷動。這些男孩子還以為我們是衝著傅雅各來的。
「回家吃飯去吧,」校長宣布道,「傅雅各不准走,叫鬼來送飯給他吃好了。」
傅雅各的倔強,使他孤單地一個人站在那兒,連午飯都不能吃。
「鄧校長,我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賀小姐先開口,「無意間聽到你和學生們提到鬧鬼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那個小傢伙驚動了全校!賀小姐,他說他昨天晚上見到鬼了。到現在還死鴨子嘴硬,不肯認錯。」
「這就有點怪了,」賀小姐說,「小孩子不可能憑空幻想出一個鬼來。我還是先告訴你,我們來找您的目的。」
說完她把我們問過別人的老問題,提出來問他。答案依然不很樂觀,他沒見過我們形容的老太太。
「那……華先生,我們還是回去吧!」賀小姐失望地對我說。
她朝鄧校長鞠了個躬,正要踏出教室,傅雅各的抽泣聲止住了她。
「你這個傻小子,幹嘛不去求校長原諒你?以後別再提鬼就沒事了。」
「哼!可是我親眼見到了。」這小孩堅持到底。
「別胡說了!什麼鬼?」
「賀小姐,你說什麼?」鄧校長有點不自在地問道,「我看你還是別問這孩子了。全是他自己編出來的鬼話,說出來會……」
「會什麼?」賀小姐問道。
「會嚇你一跳的。」
「我還不至於這麼膽小,會被這個小淘氣嚇著!」說完她轉向傅雅各,直截了當地問他:「你告訴我是在什麼時候見到鬼的?」
「昨天下午。」
「黃昏?那個鬼是什麼樣子?」
「全身白色,鬼就是白色的嘛!」這位活見鬼的小孩很肯定地答道。
「在哪兒看到的?」
「在教堂的墓園裡──鬼都是在那兒出現的呀!」
「鬼都是……你這小鬼,好像你對鬼很有研究似的!你一定是自己胡編的,看樣子,你還能告訴我那個鬼是誰吧?」
「哼!我就能告訴你……」傅雅各不服氣地哼道。
鄧校長好幾次打岔都沒成功,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對不起,賀小姐,」他說,「你再這樣子問來問去,無異是在鼓勵這孩子……」
「鄧校長,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好不好?保證不再問了。」說完她對著小鬼問道:「你告訴我那鬼是誰?」
「費小姐。」傅雅各小聲地告訴賀小姐。
這答案太不尋常了,難怪鄧校長會急成那個樣子,原來是怕她聽見這句話。
賀小姐的臉色馬上一變,怒視著小男孩,把他給嚇哭了。
「鄧校長,這小孩不可能負什麼責任的。我懷疑村裡有人搗鬼,唆使這孩子胡說八道。如果村裡有人忘了我母親對這所學校及村裡的貢獻,我要查出是誰。必要時我會請費先生出面的。」
「賀小姐,請您別誤會,」校長有點尷尬地說,「這件事完全是出於這孩子本身的幻覺。他以為──他自己以為,昨天黃昏時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其實他看到的是費太太墳前的大理石十字架,千萬別讓他給騙了……」
賀小姐沒能完全接受他的解釋,不過她不方便公開和他辯論。除了謝謝他,賀小姐沒說一句話地鞠了個躬,跨出教室門檻。
我像個局外人,從頭到尾冷眼旁觀。
出了校門,賀小姐問我的感想,「我希望能夠親自到費太太的墳前看看。」我說。
「我會帶你去的。」說完她停了一下,「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剛才學校發生的事,要我再回到那封信上,還真不容易呢。我看我們還是什麼都別管,把一切的事交給律師好了。」
「不行!賀小姐,剛剛在學校的事,反而更激發我要繼續追查下去。」
「怎麼會呢?」
「信中有一個謎,小男孩的故事又和這個謎吻合。」
「信中有什麼謎?你怎麼沒告訴我?沒關係,你大概有你的苦衷。」
「苦衷倒是沒有,當初我是怕自己又在幻想,可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不管對不對,我覺得教堂園子裡的鬼,就是寫信的人。」
她停住腳步,臉色都變了。
「會是誰?」
「校長在無意間說溜了嘴──白衣女人。」
「葛安妮?」
「沒錯,就是葛安妮。」
她幾乎失去平衡地用力抓著我的手臂。
「我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有點緊張,」說著她大聲地笑了起來,企圖掩飾心中的恐懼,「華先生,我帶你去看母親的墳墓,看完後,咱們還是趕緊回家,蘿娜一個人在家。」
她一面說,我們一面朝著教堂走去。
教堂是由灰色石塊砌成,不大也不小,剛好適合這個村子。墓園就在它的旁邊,由矮牆圍繞著。一條小溪在一旁潺潺流過,小溪的兩畔長滿了野草。
墓園共有三個入口,賀小姐領我由一處進入。費太太墓上的白色大理石十字架在我視線內出現。
「我用不著再帶你了,」她說著指了指十字架,「有什麼新的發現,你再告訴我。我們待會兒見。」
她走了。
我直接走向費太太的墓地。地上的土質太硬,草又太短,看不出什麼腳印。放棄這點,我開始仔細地端詳白色的十字架──天然色,大概是日子太久,有點斑痕。十字架下面的碑文也是歷盡風霜,一塊塊的不大清楚。這是前半部的現象,後半部可是把我給嚇著了:從上到下,乾乾淨淨,顯然有人才擦過。誰呢?為什麼不擦完?
我環顧四周,附近並沒有住宅,墓園孤零零的在這兒。我繞了一圈,在教堂的後面發現了新大陸:一個經年失修,不再被人使用的石砌出口。往裡走,我發現了一個小屋子。
有位老太太在洗東西。
我和她聊了些教堂和墓園的事。她很健談,告訴我她丈夫是兩家公司的職員,也是教堂的執事。我把話題轉到費太太的墓碑,並讚美了兩句,她搖了搖頭,說我還沒見到它真正風光的時候。她先生是墓園的管理員,可是這幾個月由於身體欠佳,好久沒去整理了,大概再休息一個多禮拜就可以工作了。
以上這段話供給了我所需的資料。告別了老太太,我立刻回凌霧堡。
顯然有個陌生人清理過墓碑。我仔細地分析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整理出頭緒以後,決定太陽下山後再偷偷地回墓園看個究竟。
回到堡內我把我的看法告訴賀小姐。她驚訝、不自然地反應著,卻又無法提出理由阻止我,「我希望能有個好的結局。」說完她正要離開,我叫住她,問她費小姐的情況,她說費小姐的精神好多了,大概黃昏的時候會出來散步。
我進入自己的工作間,把那些名畫按次序整理一番。我心不在焉地一面整理畫一面望著窗口,看看太陽是否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下。
無意間,我看到費小姐了。從早上到現在,我一直沒機會見她,在凌霧堡只剩下一天的時間,過了明天,我將再也看不到她了。想到這兒,我就不免多看她兩眼,為了怕她抬頭看到我,我只好躲在窗簾後頭,眼睛跟著她轉動,直到她消失為止。
一個小時以後,日薄西山。我拿著風衣和帽子,偷偷地溜出大廳。
海風涼涼地吹著,墓園內沒有一個人影,死氣沉沉。我選好了一個位置,躲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費太太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