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七
六月十九日
蘿娜和我經過精密的計算後,認為葛安妮昨天下午是在兩點半出現在船屋。於是安排蘿娜在午餐後趁機溜出去,自己再伺機跟隨。如果沒有任何阻礙,她可以在兩點半之前抵達船屋,我則可以在三點之前到達果園。
早晨變天了。大雨從我起床後就一直下到十二點,雲層散開後,露出蔚藍的天空,明亮的陽光顯示下午將是個好天氣。
早餐後柏西爾不顧滂沱的大雨,一人獨自離去。他沒有告訴我們他去哪裡,也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他穿著長統靴和雨衣,匆匆忙忙離開餐廳。
伯爵安靜地過了一個早晨,一會兒到圖書室,一會兒在客廳自彈自唱。
午餐時間到了,柏西爾尚未回來。伯爵坐在柏西爾的位置上,大嚼著水果餡餅,「女人和小孩最喜歡吃甜的食物,」他溫和地說,「但是我和你們是同志。」
蘿娜吃了十分鐘後便下了餐桌,我很想和她一起走,但是又怕引起懷疑,而且如果我陪蘿娜去見葛安妮,我們會因而失去安妮對蘿娜的信心。
於是我耐心地等到僕人進來收拾才離開,走時柏西爾仍然沒有回來,伯爵拿著一塊糖逗著鸚鵡,范夫人則坐在他丈夫對面,專心看著她丈夫逗鳥。我走時盡量避開餐室的窗戶。沒有人看到我,也沒有人跟蹤我,我的錶指在兩點四十五分上。
進入樹林後,我加快了腳步。走到一半後,才敢放慢腳步,謹慎地往前走。我看不到任何人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漸漸接近船屋後面,卻仍然聽不到任何人聲。
「蘿娜!」我輕輕叫一聲,然後愈叫愈大聲。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出現。
我的心開始急速跳動,決心搜尋船屋的裡裡外外,看看有沒有蘿娜來過的跡象。屋內沒有任何痕跡,但是外面的沙地上卻有她的腳印。
腳印是兩個人的,大腳印像是男人的,我將腳放在小腳印上判斷出是蘿娜留下的。我在船屋前發現了一個人手挖過的沙洞,我只瞥了一眼,沒怎麼留意它,再循著足跡往前走。
足跡帶著我經過船屋左側,沿著樹林走了約兩、三百碼,就消失了。我估計他們一定是在此處轉入果園,便跟著進去。起初我找不到小路,後來才在樹叢中找到一條不太明顯的路。路是往村莊的方向,過了不久又出現另一條橫岔的足跡,濃密的荊棘長在路的兩旁。我低頭往下看,不知道該選哪一條,卻看到荊棘上鉤著一小片布。我仔細看看那片碎布,發現是從蘿娜的披肩鉤下來的,於是我決定走岔路。原來路是通往主屋的背面,蘿娜大概為了某種特殊的理由,在我到達之前繞路回去。我經過中庭,在僕人客廳裡碰到管家麥太太。
「柏夫人散步回來了嗎?」我問她。
「幾分鐘前和男爵一起進來,」管家回答,「賀小姐,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我的心往下沉,「發生意外了?」我輕輕地問。
「不,不──還好不是意外事件。但是柏夫人流著淚跑上樓,男爵要我叫芬妮在一個小時內離開。」
芬妮是蘿娜的貼身女僕,她是個善良的女孩,跟了蘿娜好幾年了,她是這棟屋子內我和蘿娜唯一能信任的人。
「芬妮呢?」我問。
「在我房間裡。賀小姐,她很傷心,我叫她坐下來冷靜一會兒。」
我到麥太太的房間裡,看到芬妮在角落哭得像淚人兒似的。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突然被解雇。柏西爾只命令她領一個月的遣散費,然後走路。雇主沒有說明任何理由,她也沒有犯任何錯誤。柏西爾不准她向女主人求情,也不准她向女主人道別。她必須馬上離去。
安慰她幾句話後,我問她今晚要住在哪裡,她說要住在村莊裡的一家小旅館中,旅館的老板娘和僕人們都跟她很熟悉。第二天早晨她將直接回康柏蘭,不在倫敦做任何停留。
我直覺芬妮的離開,將提供我們和倫敦以及凌霧堡一個安全的聯絡方法。我告訴她今天晚上她會接到蘿娜或我的消息,她只是暫時離開我們,我將盡力幫助她。說完之後,我和她握握手,便上樓去了。
蘿娜的房間從裡面反鎖著。我敲敲門,來開門的仍是那一位肥胖、遲鈍的女僕。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瑪格。
打開門後,她立即擋在門口,傻傻地對著我笑。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我說,「你不知道我要進去嗎?」
「哦,但是你不能進來。」她咧著大嘴咯咯地笑了。
「你膽敢這樣對我說話?站開!」
她伸出兩隻大手臂堵住門,並慢慢地對我點點她的笨頭。
「這是主人的命令。」
我忍住不和她爭論,打算找她的主人去理論。我立刻反身下樓去找柏西爾。
客廳和餐室裡空無一人。我到圖書室去,發現柏西爾、伯爵和范夫人都在裡面。他們全站在一起,柏西爾手上拿著一張紙。當我打開門時,我聽到伯爵對他說:「不──我說過一千遍了,不行。」
我直接走向柏西爾,並正面看著他。
「柏西爾男爵,請問你太太的房間是不是監牢?你們家的女僕是不是獄卒?」
「是的,」他回答,「幸好我的獄卒是不兼差的,希望你的房間不要也成了監牢。」
「你居然如此對待你太太,並且還威脅我……」我大發怒氣,「英國有保護婦女受虐待的法律,如果你敢傷害蘿娜一根頭髮,或是妨礙我的自由,我就依法告你!」
他沒有回答,反而轉身面對伯爵。
「我怎麼對你說的?」他問,「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仍然和以前一樣──不行。」
即使我在盛怒之下,仍然感覺到伯爵冷酷的灰眼睛盯在我臉上。在開口講話時,他又凝重地看著他太太。范夫人立即走到我身旁,對柏西爾說:「請你聽我說,柏西爾男爵,我感謝你的好意招待。但是如果你如此對待柏夫人和賀小姐,我不願意再待在這棟屋子裡。」
柏西爾退後一步,狠狠地盯著她看。范斯克夫人未經過丈夫的允許就說出這些話,使他覺得很意外。伯爵站在一旁,敬佩地看著他太太。
「你真了不起!」伯爵一面說,一面拉著太太的手,「艾諾,我支持你,」伯爵以嚴肅的聲音說,「如果賀小姐願意接受,我也支持她。」
「他媽的你是什麼意思?」柏西爾叫道,伯爵和夫人慢慢走向門口。
「以前都是我在說話,這一次我聽我太太的。」這位義大利人毫不屈服地說。
「隨便你,」柏西爾憤怒地低吼著,「隨便你怎麼做,你等著瞧好了。」說完便離開圖書室。
范斯克夫人看著她丈夫問道:「他突然離去是什麼意思?」
「我們大家使這位脾氣最壞的英國人清醒了。」伯爵回答。
「你真的敬佩我的表現?」范斯克夫人問道。
「真的敬佩。」伯爵說。
此時我再也沒有憤怒的力氣,只急於去找蘿娜,雖然我也想心平氣和地和伯爵夫婦聊一會兒。伯爵看透我的心事,便開門走出去。我聽到他和柏西爾在門口低聲說話。伯爵夫人以平靜、堅定的態度告訴我,她很高興柏西爾沒有逼他們離開黑水園。她還沒有說完,外面的低語就停止了,伯爵打開門探頭進來。
「賀小姐,」他說,「我很高興告訴你:柏夫人又恢復她女主人的地位了。」
「太好了!」范斯克夫人以同樣的語氣讚美她丈夫。他微笑著鞠了個躬,好像在答謝一位陌生人的讚美。
柏西爾站在大廳中,當我匆忙走上樓梯時,聽到他不耐煩地隨伯爵走出圖書室。
「你在那裡做什麼?」他說。
「我要獨自想一想,」伯爵回答,「等一等再說。」
他們沒有再說話。我走到樓梯頂,順著走道越走越快。一走進蘿娜的房間便把門關上。
蘿娜坐在房間裡邊,手臂放在桌上,臉伏在手上。當她看到我時,臉上露出快樂的表情。
「你怎麼進來的?」她問,「誰讓你進來的?不是柏西爾吧?」
我焦急得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我只能提出問題。但是蘿娜急於想知道樓下發生的事。
「是伯爵讓我進來的。」我不耐煩地回答。
她做了一個厭惡的表情。
「別提他了,」她說,「伯爵是世界上最邪惡的人!最卑鄙的間諜!」
我們還來不及說下一句話,就聽到有人輕輕敲門。
我打開房門,看到范斯克夫人拿著我的手帕站在門口。
「賀小姐,你的手帕掉在樓下,我要回房間就順便拿來給你。」她說。
她原本蒼白的臉色,現在更變得一片死灰。一向穩定的手,也激烈地顫抖著。她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看進房間,盯在蘿娜身上。
她在敲門之前偷聽了我們談話!
過了一會兒,她一句話不說地走了。
我再度把門關上,「蘿娜!蘿娜!你說范斯克伯爵是個間諜,把事情都弄糟了!」
「瑪麗,如果你和我一樣清楚,你也會這樣叫他。葛安妮說得沒錯,昨天有人在果園裡監視我們,那個人是……」
「你確定是伯爵嗎?」
「確定。他是柏西爾的間諜,他早上叫柏西爾去監視葛安妮和我。」
「安妮發現了?你在湖邊看到她了?」
「不,她躲起來了,我到船屋去找不到人。」
「哦?」
「我坐在屋內等了幾分鐘。後來我又不安地站起來四處走動,在船屋門口的沙地上發現一些記號。我彎腰查看,發現是用手在沙上寫的『注意』兩字。」
「所以你抹去沙上的字,並在那裡挖一個洞?」
「瑪麗,你怎麼知道?」
「我到船屋去時發現了。繼續說吧!」
「我把沙上的字抹去時,發現下面埋著一張信紙,上面簽著葛安妮的名字縮寫。」
「信呢?」
「柏西爾拿走了。」
「你記不記得上面寫什麼?能不能背出來?」
「上面寫著:『昨天我們在一起時,被一個又高又胖的老人看到了,我只好逃走,他追不上我。我今天不敢在同時間來這裡。今天早上六點鐘我將字條藏在這裡通知你。等到較安全的時候,我再把你丈夫的祕密告訴你,請你耐心等待,我保證盡快再和你見面。──葛字。』」
那個「又高又胖的老人」無疑就是第三者了。我記得前天當著伯爵的面,告訴柏西爾蘿娜到船屋去找胸針的事。他很可能多管閒事跟到船屋去,準備將合約延期簽字的事告訴蘿娜,結果他走到了船屋附近就被葛安妮發現了。葛安妮匆匆忙忙離開蘿娜的樣子,引起他追蹤的企圖。至於她們之間的談話,根據他到達的時間推斷,可能沒有聽到。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下一個目標是研究柏西爾在接到伯爵的報告後,有什麼新發現。
「你怎麼會把字條弄丟了?」我問,「你發現它以後,怎麼處理呢?」
「我將紙條看過一遍後,」她說,「就走進船屋坐下來再看一次。正在看的時候,一個黑影在紙上出現,我抬頭看到柏西爾站在門口瞪著我。」
「你有沒有把信藏起來?」
「我本想藏,但是他阻止我。『你不必藏了』他說,『我看過信了。』我只能無助地看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你明白嗎?』他又說,『我已經看過信了,兩小時前我就看過了,我把它再埋進去。你昨天祕密會見葛安妮,今天又接到她的信,我還沒有抓到她,但是我已抓到你了。把信給我!』他走近我,我和他單獨在一起,我還能怎麼辦?只好把信給他。」
「你給他之後,他怎麼說?」
「起先他並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抓著我的手臂,將我帶出船屋。他四下張望,好像怕被人見到似的。然後他用手緊緊扣住我的手,低沉地說:『昨天葛安妮對你說了些什麼?一字一句全都告訴我。』」
「你告訴他了?」
「瑪麗,他凶狠地捏得我的手臂好疼,我還能怎麼辦?」
「手臂上有傷痕嗎?我瞧瞧。」
「你為什麼要看?」
「蘿娜,因為我們不能再忍受了,從今以後我們要反抗,你的傷痕可作為打擊他的武器。你讓我看看傷痕,以便作證。」
「瑪麗,別這樣,別這麼說!我現在已經不痛了!」
「讓我看!」
她把傷痕給我看了。我悲傷、哭泣、顫抖。據說女人不是比男人好便是比男人凶狠。
「瑪麗,不要想得太嚴重了,」她把袖子放下,「我現在不覺得痛了。」
「親愛的,為了你,我會盡量保持冷靜。你把葛安妮所說的話全部告訴他了?」
「對,我隱瞞不了什麼。」
「你說完之後,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看著我,嘲諷地大笑。『我要知道其他的事,』他說,『聽到沒有?其他的事!』我正色告訴他我已將所知道的全說出來了。『你知道的不止這些,如果我在這裡無法逼你招供,我回去再讓你說。』他帶我走另一條路回家,在那條路上不可能碰到你。快到家時,他又停下來問。『如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不會接受?你覺不覺得將其他事都告訴我比較好?』我只能重複說過的話。他開始咒罵我的頑固,然後將我拖進屋裡。『我要把你和你姐姐的祕密都掏出來,以後你們就不必再竊竊私語了。除非你招出實情,否則你們永遠不能再見面。我要對你日夜監視,直到你招供為止。』他把我直接拖進臥室,芬妮在我臥室中做事,他命令她立即出去。『我不再讓你加入她們的陰謀詭計,你今天就走!如果你的女主人要女僕,我會替她另選一個。』他把我推進房間,將門鎖上,並派那個笨女人在門外把守。瑪麗,他像個瘋子一樣!」
「蘿娜,他是瘋了,他被愧疚的良心折磨瘋了。葛安妮要告訴你的祕密,可能會導致他的毀滅,而他以為你知道了,你說什麼都無法平息他的愧疚感。我說這些話並不是要嚇你,而是要讓你了解自己的處境,並讓我付諸行動。范斯克今天讓我進來看你,也許他明天就改變主意了。柏西爾將忠心耿耿的芬妮解雇了,現在卻派了一個看家狗給你。不知道他以後會採取什麼過激的手段,所以我們現在要盡量把握機會。」
「瑪麗,我們怎麼辦?如果我們能永遠離開這裡就好了!」
「只要我在這裡,你就不會完全絕望。」
「我也覺得──別忘了芬妮,她也需要幫助和安慰。」
「我不會忘了她,我上樓之前去看過她,今晚我再和她聯絡。信用郵寄的不安全,我今天要為你寫兩封信交給芬妮帶走。」
「什麼信?」
「第一封信要給紀爾摩的同事何瑞律師,他答應在任何緊急情況下幫助我們。今晚就寢之前律師就知道你受傷的事了。」
「瑪麗,這樣不是把什麼事都揭露了!」
「柏西爾比你更怕這種揭露。」
我一邊站起身一邊說,但是蘿娜懇求我不要離去,「你會使他完全絕望,」她說,「如此反而會增加我們的危險。」
我相信她說的很正確。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只好鋌而走險。我照實告訴她,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問我第二封信將寫給誰。
「給費先生,」我說,「你叔叔是你最親近的一位男親戚,他也是一家之主。他應該管這件事。」
蘿娜哀傷地搖搖頭。
「我知道,」我繼續說,「你叔叔是一個軟弱、自私的人。我不指望他同情你或者同情我,但是他會為保障自己和他的安寧做一些事。我只要告訴他,如果他插手管這件事,就可以省去以後的許多麻煩和責任,我想這樣可以激他行動。」
「瑪麗,如果你能說服他,讓我回去凌霧堡住一段日子,我就會和婚前一樣快樂了。」
她的話使我想到了另一個方法。我可以讓柏西爾選擇,是揭發他的醜行,還是讓他太太回凌霧堡去探望叔叔。他會不會選擇後者呢?答案很可疑,不過卻值得一試。
「我會將你的願望告訴你叔叔。」我說,「我還要請教何律師的意見,我想一切問題很快都會解決。」
八
六月十九日
我剛一上樓,聽到蘿娜鎖門的聲音提醒我也應將門鎖上,並於外出時把鑰匙小心帶在身上。我的日記本已與其他文件放在抽屜中,只有幾樣文具包括刻著鴛鴦戲水的圖章與印有我字跡的吸墨紙還留在桌上。如今,猜疑已成了我的一部分,連這點瑣事都叫我不放心。
我與蘿娜說完話後,並未發現屋內有人。平常我囑咐傭人不准亂動的文具也依舊散在桌上,唯一不尋常的是,那個印章竟然和鉛筆及封信的火漆,整整齊齊地躺在盒子裡,像我這樣邋遢的人不可能如此放的。不過,這也很難說,說不定我就偏偏整潔了這麼一次呢。由於事情繁雜,我也不再自尋煩惱,隨即鎖了門,把鑰匙收在口袋中下樓來。
范斯克夫人正在大廳看晴雨表,見到我便說:「還在下降,最近可能常下雨。」
她的臉色已全然回復正常,只是指著晴雨表的手指仍在顫抖。
她是否已告訴丈夫,蘿娜當著我的面指責他為「間諜」。我那毫無理由的猜疑心,使我確信她一定說了,想到女人天生的猜忌,再加上她侄女擋住了她一萬英鎊的財路,使我禁不住想為蘿娜的唐突辯護。
「夫人,不知你可否原諒我的冒失,聽我放肆地把一個不大愉快的事情說出來!」她的雙手在身前交握,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嚴肅地點了點頭,雙眼直盯著我看。
「當你好心地把手帕送回來時,恐怕聽到蘿娜對我說的一些我不願再重複的話,我沒有護著她的意思。只斗膽希望你不要拿這些芝麻小事去麻煩伯爵。」
「這是小事沒錯,」她突然尖聲說道,「但是,」她又回復了冰冷的語氣,「我和伯爵之間一向沒有祕密,即使小事也一樣。當他留意到我難看的臉色時,我就不得不把原因說出來。我坦白地承認,賀小姐,這一件事我已經告訴他了。」
她的話像當頭的冷水澆下來,「夫人,我誠懇地請求你和伯爵,體諒我妹妹的處境。由於她丈夫的侮辱和指責,使她神智不清而冒犯兩位。難道你們就不能原諒她?」
「可以,」伯爵平靜的聲音來自我身後,他手捧著書,無聲地由圖書室進來,「柏夫人說這些未加思索的話,很遺憾是誤會了我。但我可以原諒她,賀小姐,讓我們今後都不要再提了。」
「您真好心,」我說,「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了。」我想繼續說,可是他緊盯著我,陰險地笑著,我既不信任他那深不可測的虛偽,又對自己不惜降低身分討好他們而感到羞愧。
「我懇切地請你不要再說了,賀小姐,你這麼重視這件事,真是叫我吃驚。」他拉起我的手以示誠意,唉!我真恨我自己。心知是為了蘿娜的事,他才有如此的動作,他拉著我的手,送到那含毒的唇上。
在他的逼視下,我幾乎無法自持。多虧河東獅救了我,把他的注意力從我的手上轉開。她的藍眼閃著寒光,死白的臉上集了各種顏色,一下子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伯爵!」她說,「英國女人不懂你的外國禮節!」
「對不起,我的天使!只有全世界最美好、最可愛的英國女人才懂得。」說著放下我的手,轉身拉起范夫人的手。
我奔上樓梯躲進房裡。若要重新整理這些思緒,必定使我更加痛苦;幸好我隨即恢復了鎮定,以行動代替思想,立即坐下來給何律師和費先生寫信。
既然我一切靠自己,事情自然不會複雜。柏西爾既無朋友也無親戚,我們兩個女人也無父兄可以投靠;唯一的辦法就是試試這兩封信,平心靜氣地討論我們的未來。頭腦再簡單的人也看得出這是唯一的路,所以我便開始寫信。
我並未向律師提及安妮的事,因為我們自己還是一頭霧水,說了也是白費口舌。我只將因錢引起的爭論及柏西爾男爵的惡劣舉止告訴他,並請他對柏西爾不准蘿娜離開黑水園跟我回凌霧堡的事,尋求法律途徑解決。若他想要知道上項協議的詳情,可向費先生查詢;我並且註明這些是蘿娜授權同意我寫的。最後,我誠懇地請求他,利用最短的時間發揮最大的作用來協助她。
給費先生的信上,我先用之前對蘿娜說過的將使他振作的那個方法,再附上我給律師信的副本,以說明事情的嚴重性。我同時表示,我們若能搬回凌霧堡,將是目前唯一能避免蘿娜和男爵衝突的最好辦法。
寫完信後,我隨即將它裝入信封,帶到蘿娜的房間給她看。
「有人來吵你嗎?」她打開門時,我問她道。
「沒有,」她答道,「但我聽到外面有人。」
「男人或女人?」
「女人,我聽到人走動時衣服發出的窸窣聲,像絲緞的磨擦。」
顯然范斯克夫人在門外窺探,她個人倒不足為懼,但作為她丈夫的工具卻不可忽視。
「她從你的門口離開後,朝哪個方向去?」
「我一直都仔細地聽著,她是朝你的房間那個方向去。」
我可能是過於專心寫信,加上那支禿筆刮在紙上的聲音大得驚人,所以沒有聽見范夫人的出現,不過她一定聽到我寫字的聲音──又一個不能把信放進郵袋的理由。
蘿娜看我沉思不已,厭煩地說道:「越來越困難,也越來越危險!」
「困難或許有一點,但絕不危險。我正在想一個能把這兩封信安全交到芬妮手上的方法。」
「你真的寫了信呀?噢,瑪麗,你不要冒險呀!天哪!你真的不要再冒險呀!」
「不會的,不會的,你不要怕。我想想看……現在幾點?」
還有一刻才六點,晚餐前有足夠時間來回村裡的客棧。再等下去,可能就找不到好機會離開了,「你把門鎖上,蘿娜,而且不要為我擔心。有人問起,就說我出去散步了。」
「你幾時回來?」
「若無差錯,晚餐前一定趕回。勇敢一點,明天這個時候你就有一位頭腦清晰、值得信賴的青年來替你辦事了。紀律師的夥伴也等於是我們的好朋友。」
圖書室中的鳥鳴與菸味,說明伯爵正在裡頭;我偷眼一瞧,發覺他竟然彬彬有禮地把那可愛的鳥兒指給管家太太看。一定是他特地請她來的,否則她絕不可能自行進入圖書室。這個人的每一個小動作都有祕密,這次的目的又何在呢?
我沒有時間深究,趕忙再去找范斯克夫人,發現她正在她最喜愛的水池邊繞圈子。我有點好奇,不知道經過方才那場小嫉妒她會如何對待我──她只像往常一樣不睬我。我迎上前去的主要目的,只想弄清楚柏西爾的去向。我旁敲側擊,終於使她說出男爵已經出去了。
我不經心地問:「他騎的是哪一匹馬?」
「沒有騎馬,他是步行的,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我想他是想去弄清楚那個叫葛安妮的女人的事,他這種追蹤她的行為有些不可理喻。賀小姐,你看她的瘋病有什麼危險嗎?」
「我也不知道,夫人。」
「你要進去了嗎?」
「是的,晚餐時間快到了,我應該去換套衣服。」
我們一起進入屋內,夫人一進圖書室就把門關上。我抓了草帽及圍巾就跑,假如我想在晚餐前見過芬妮趕回來,每一秒鐘都是非常寶貴的。
進村的路上,我琢磨著萬一遇到柏西爾應如何應付,既然我與他是個別接觸,我必不至於輸他。任何對自己有把握的女人,一定勝過無法掌握自己脾氣的男人,他並不像伯爵那樣可怕。幸好,尋找葛安妮既是他外出的原因,我或許可以期望他對我和蘿娜暫時休戰,但為了安妮也為了我們,我希望他找不到安妮。
我盡快地向前邁步,並不時地回頭看看是否有人跟蹤。
我的身後除了一輛空馬車外一無所有,既然它也是朝村子裡去,我就停下來讓它先過。一路上的謹慎,使我注意路邊好像有一雙男人的腳跟在馬車的後面。由於這條路非常狹窄,篷車經過時都會掃過兩旁的樹叢,我一定得等它完全經過才能出來查證。可是,顯然我錯了,因為車子過後的路上空無人影。
最後我還是沒有遇見柏西爾。我很高興地發現客棧的老板娘給了芬妮一個乾淨舒適的房間,她一見我就哭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連最苛刻的主人都找不出芬妮的錯誤。她不懂她為什麼被這樣不公平地趕出來,好像犯了什麼不可原諒的大錯似的。
「盡量往好的方面想,芬妮。我和你的女主人都是你的朋友,我們不會讓你吃虧的。你先聽我說,我要交給你兩封信,貼有郵票的一封請你在明天抵達倫敦時馬上寄出,另一封親自送給費先生。小心收好,絕不可給任何人看到,這事與你的女主人有極大的關係。」
芬妮把信收入貼身的衣服裡,「這樣就不會丟了,小姐。」
「明天早點到車站,」我囑咐她,「到了凌霧堡見著管家後,請替我問候她,我們可能很快就會見面,所以放心吧。還有,別誤了明早七點的火車!」
「謝謝你,小姐,聽到你的聲音使我又有了勇氣。請替我問候夫人,還有告訴她,她房間的每樣東西我都極小心地整理好了。噢!我的天!想到今天沒有人幫她穿衣服,我就難過!」
回到家裡,我只剩下十五分鐘換晚裝,和蘿娜只匆匆地說了兩句話。
「信已交到芬妮手上,」我在門口小聲對她說,「你要不要下樓一塊吃晚飯?」
「不──不,我不去……」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有──就是剛才──柏西爾……」
「他進房裡來了?」
「沒有,他在門外砰砰地用力敲門,我問是誰,他說:『你知道是誰,你是否要說實話了?遲早我會叫你招出來,告訴我葛安妮現在在哪裡?』我說:『真是的,我怎麼會知道呢?』『你一定知道!看我不敲碎你頑固的腦袋,你給我記得,我一定能叫你招出來!』他說完這些話就走了,瑪麗,就在不到五分鐘以前。」
由此可見,他還沒找到安妮,今晚我們還是安全的。
「你要下樓嗎?瑪麗,你今晚一定要再來我房間一趟!」她說。
「我會的,如果我來晚了一點你可不要急,我不可能太早離開,免得又惹火了他們。」晚餐鈴響了。
柏西爾男爵挽著范斯克夫人,伯爵把手伸給我。他似乎很熱,滿臉通紅,不像平日那麼整潔。難道他也剛由外頭回來?或者只是天氣太熱了?
無論如何,他顯然有些焦慮,默默地嚼著食物,並用平日不常見的狡獪眼光打量他的夫人。唯一能享受他的社交禮儀的,好像就是我了,只是,我也想不出他又在打什麼主意。反正自從他踏進這棟屋子,就對我很禮貌,對蘿娜很謙恭,對柏西爾男爵很粗暴,這想必是他達到目的的一套方法。
范斯克夫人和我起身要到側廳稍坐時,伯爵也站了起來。
「你要到哪裡去?我是說你呀,范斯克,像個英國人坐下來和我喝一杯聊聊吧!」
「我吃夠了也喝夠了,要談我們晚一點再談。」
席上我已留意到男爵不安的眼光,但伯爵都盡量裝著沒看見。拒絕聊天這一幕,使我想起早先伯爵拒絕走出書房的事。顯然他們將要談起的這件事,依男爵來看非常重要;而依伯爵的表現來看,則可能非常危險。
伯爵跟我們走到側廳,站了幾分鐘後便又走了出去,把白色的郵袋拿了進來。原來現在是八點,郵差前來黑水園收信的時間,「賀小姐,你有信要寄嗎?」他朝我問道。
我看到正在倒茶的范夫人拿著搪瓷罐子的手停了下來,等著聽我的答話。
「沒有,伯爵,今天沒有。」
他於是把郵袋交給隨後進來的傭人,轉身走到鋼琴邊,連彈了兩遍拿破崙時代盛行一時的《洛琳吾愛》。他太太的動作一向慢吞吞的,可是今晚竟在兩分鐘內把茶灌下就悄悄溜了。我也馬上起身,一方面我怕她上樓對蘿娜有所不利,另一方面是我決心不與她丈夫單獨相處。
我才走到門口,就被伯爵喚住了,他要我再陪他喝一杯茶,我倒了一杯給他,再度想突圍,可是又被拉了回去,他謙虛地問我一些與他國家有關的音樂問題。
我表示我對音樂完全是外行,也無意多作了解。他卻極為熱情地說:「英國人和德國人都認為義大利人無法發展高尚的音樂,我們老是注重合唱,他們則重交響樂。就拿羅西尼的《摩西在埃及》來說吧!你聽──你聽!」他看也不看地就在鋼琴上敲了起來,一邊放聲高唱,並隨時報出曲名:「黑死病中的埃及人大合唱,賀小姐!」「摩西頒布十誡的吟誦調!」「以色列人在紅海前的禱詞!啊哈!啊哈!」鋼琴在他的蠻力下顫抖,小桌上的茶杯隨著他的巨吼與腳步打拍子時的震動而叮噹作響。
他的獨唱與演奏使他有種勝利感,在這可怕而邪門的氣氛中,我終於逃了出來,但不是由於自己的努力而是柏西爾男爵的干預。他打開門,憤怒地想要知道「那鬼叫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伯爵馬上停止站了起來,「柏西爾一出現,旋律就會不翼而飛。」說著便步入陽臺,繼續他的吟誦。
我聽見男爵從餐廳窗口喚他,但他似乎不打算再理會。他已經拖了我半個小時,這期間范夫人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事?
我上樓去求證,一切如常,蘿娜也沒聽見異常的聲音,沒有人來吵她,也沒有衣服的窸窣聲。
這時大約是八點四十分,我回房拿了日記本再回來陪蘿娜。我們寫寫聊聊一直到十點,什麼事都沒有。我看時間不早了,便起來說了幾句鼓勵她的話道聲晚安,並要她別忘了鎖門。
離開蘿娜,我又下樓到會客室裡,想和他們說聲晚安再回房休息。
柏西爾男爵、范斯克夫人都在會客室坐著。男爵在安樂椅中打呵欠,范斯克在看書,范夫人則在一旁拼命地搧著扇子,她的臉今夜紅得有點不尋常──滿頭是汗。
「夫人,我看您有些不舒服吧?」我說。
「我正想對你說這句話呢!」她答道,「你的臉也不好看!親愛的。」
親愛的!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昵地叫我,然而臉上卻又掛著那傲慢的笑容。
「可能是因為頭痛的關係。」我冷冷地答道。
「真的?大概是缺乏運動吧!晚飯前去散步應該大有助益。」她似乎特別強調「散步」這兩個字,難道她看見我出去了?看見了又怎麼樣!反正信已安全抵達芬妮的手上。
「我們出去抽根菸吧。」柏西爾又用那種不安的眼光打量他的朋友。
「很好,先等女士回房再說。」伯爵答道。
「對不起,夫人,我頭有一點疼,請容我先告退。」我起身告退。男爵根本不理我,只一個勁兒盯著范夫人,恨不得她同我一起回房。顯然,那段談話又要無限期延長了。
九
六月十九日
我打開日記本,呆坐了十分鐘,將過去十二個小時所發生的事回想一遍。要下筆時,卻又不知要寫什麼了。不管我如何努力,思想就是無法集中。我終於放下筆,走到客廳,站到敞開的客廳窗口,漫無目的地向外看。
窗外的夜既黑又靜,天空無月也無星。空氣中有大雨將至的氣息。我伸出手,雨還沒下來。我悠閒地倚窗站了約十五分鐘,心不在焉地看著眼前一片黑暗,耳中除了偶爾傳來僕人嬉戲的聲音與遠處的關門聲外,倒也沒有別的聲音。
正當我懶洋洋地想回到桌旁去完成我的日記時,一股淡淡的菸味竟然悄悄地鑽進我的鼻孔,接著便看到漆黑中有個小紅點。我沒聽到腳步聲,卻見那點星火在夜中漂浮,游過我的窗口,停在隔壁我還點著燈的臥室窗外,然後停了下來,過一會兒便又沿著原路回去;另一點更大的小紅光由遠方漸漸向它靠近──兩個男人在黑暗中會合了。可能是抽紙菸的伯爵先到我窗下打探,然後抽雪茄的柏西爾再出來找他。他們一定踏在草地上,否則我該聽見男爵沉重的腳步聲;不過伯爵那走到鵝卵石上都很輕巧的步伐,就難說了。
我藏身的窗口黑漆漆的,他們不可能看到我。
我聽見柏西爾極低聲地說:「怎麼啦?你怎麼不進來呢?」
「我想先看看她睡了沒有,像她那麼精明的人很可能會溜下來偷聽的,耐心點!」
「廢話!你總是要我耐心、耐心!」
「好,好,那我說點別的。柏西爾,你要是再得罪這個女人,她會把你推下萬劫不復的深淵的。等這燈熄了,我還要到圖書室兩頭和樓梯四下查看,才跟你說。」
他們慢慢地走開,低語聲也聽不見了,但這些話已足夠證實我的精明與大膽。兩點火星尚未消逝,我便已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提防,我一定要去偷聽他們這段談話──為了蘿娜的名譽、幸福甚至性命。一切都得看我今晚耳朵是否敏銳與記憶力是否忠實了。
伯爵已說先要檢查書房兩頭與樓梯,可見他們這段談話計劃將在圖書室舉行,因此我不必冒險就能偷聽。先前在談到一樓的房間時,我曾提及每間房間都有落地窗通向陽臺,落地窗上有道窄簷,距離樓上房間的窗欄大約三英呎上擺著花盆,花盆間都有相當距離,且為防強風,外面有一道鐵欄杆圍著。
我的計劃是由客廳的窗戶爬到窄簷上,順著它走到書房的窗口上,蹲在花盆之間將耳朵貼在欄杆上。若伯爵他們像往常一樣坐在敞開的窗口交談,且音量正常──根據經驗,長談絕不可能耳語,每一個字都逃不過我的耳朵。不過,他們若不坐窗口,那我也只好冒更大的險下樓到樓下去偷聽了。
情勢雖然如此急迫,偷聽是勢在必行,但我衷心地希望能避免這場間諜戰。再怎麼說,我是個女的,膽量就像一般女人一樣小。
回到臥室,先試試窄簷是否安全。然後脫掉窸窣作響的衣裳,換上黑絨套裝,披上黑色斗篷並拉上帽子,再把火柴擺好在燭臺邊,然後吹熄蠟燭,摸索著進入客廳,反手再將門鎖上。接著便輕悄悄地爬出窗戶,小心地踏上窄簷。
我的房間靠內,需要經過五扇窗,才能到圖書室。第一扇是一間貯藏室,第二、第三是蘿娜的房間,第四、第五分別屬於柏西爾男爵和范斯克夫婦。窗外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動靜都沒有。等我回過身來,竟然發現遠處伯爵夫人的房間還亮著燈!她還沒睡。
我不能回頭,也沒有時間等。只好決定小心地在夜的掩護下冒一次險,「都是為了蘿娜!」
我對自己說完便踏出第一步。經過男爵的房間,我停下吸一口氣,四肢著地爬過窗欄與簷間的矮牆。幸好他的百葉窗是合上的,但願他不要突然探頭往外看。我量好距離後才伸手拉拉鐵欄杆,然後背靠其上,在兩盆花之間,把頭盡量往外伸。
首先聽到三次關門的聲音,想必是伯爵把圖書室通往大廳與其他兩個房間的門關了起來,接著便看到一點星火走出陽臺。
「你莫非著了魔,怎麼就不能停一下呢?」男爵的咆哮從我身下傳來。
「噢!這天氣可真熱。」伯爵厭煩地吸了一口菸,嘆氣道。接著便走下陽臺去查看人行道旁的椅子,他們果然要坐在窗口。目前為止,我都還算幸運。當他們坐下來時,角樓上的鐘剛好敲著十二點一刻。百葉窗內,伯爵夫人已經在打呵欠,她的影子隱約可見。
下面兩個男人已開始說話,但夫人房內的動靜使我無法專心傾聽,只聽到些零星的句子。聽到伯爵在解釋樓上的燈光是夫人尚未就寢,其他地方他已檢查過,如此他們可以放心談話了。男爵仍不斷埋怨伯爵吊了他一天的胃口,伯爵則認為事情重大,必須在無人竊聽的情況下進行,「我們的事出了很大的問題,將來的一切必須在今晚祕密作一決定。」他說。
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完整的話,以後的話就都很清楚了。
「問題?」男爵重複道,「我告訴你,這個問題可比你想像大得多了。」
「從你這兩天的表現我就猜到了。簡單說,咱倆從歐洲大陸趕到這裡,就是為了這件尷尬的事……」
「廢話少說!一句話──你是為了幾千鎊,而我是為了幾百鎊才到這裡,沒了錢我們不過是兩隻狗罷了,說下去吧!」
「然而除了靠尊夫人,你又沒有其他的法子。你記得我說過的關於女人的話嗎?要支配女人只有兩種方法:一是打倒她,這是野蠻人最喜歡而文明人最不齒的方法;另一個就是絕不受她的影響。從開始到現在,你就被尊夫人與賀小姐弄得功敗垂成,字沒簽字,到手的錢也飛了,還使賀小姐寫了那第一封信給律師……」
「第一封?難道還有第二封?」
「有,她今天又寫了一封。」接著是一張椅子被踢翻的聲音,看樣子,柏西爾是火了。他怎麼知道的?難道他跟蹤我去客棧,或者由我說沒信,而推斷我交給了芬妮?可是,即使是如此,他又如何能看到由我手上直接到芬妮懷裡的信呢?
「你得感謝我在你製造麻煩後隨即幫你解決,多虧我沒讓你把賀小姐關在房裡。你難道看不出這位小姐才智不下於男人,若我們能有她在同一邊該多好!否則她若是我們的敵人,那我們就不得不小心對付了。柏西爾呀!你是活該要輸的,你也已經輸定了!」
柏西爾首度主動打破沉默地說:「好吧,好吧,你盡量取笑吧。錢並不是我唯一的困難。」
「我知道,但我不會被你搞迷糊的,我們先解決第一個問題再說。首先,我要你完全放手,一切交給我處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們時間不多了。我先問你,若無尊夫人的協助,你那張三個月後到期的支票真的無力兌現嗎?」
「真的。」
「難道你在銀行裡都沒有錢了?」
「只有幾百,可是我需要的是幾千,而且又無處可借。」
「目前你從尊夫人處得到些什麼好處?」
「只有她兩萬鎊本金的利息,剛夠日常開銷。」
「那你要的是什麼?」
「她叔叔死後每年的三千鎊。」
「除此以外就沒有了?」
「沒有──除了,假如她死後的那筆兩萬鎊。」
「啊哈!假如她死後?」
下面又靜了下來,伯爵跨出陽臺,我聽見他說:「終於下雨了。」的確,從我的斗篷溼透的程度看來,已經下了一會兒了。突然,我發現伯爵夫人的影子在百葉窗出現,我看見她模糊的臉從我藏身之處的上方望過去,幸好綿密的雨掩護了我,「下雨了!」我聽到她輕聲對自己說。然後便離開了窗口,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底下的談話又繼續了,「柏西爾,你關心你太太嗎?」
「你這話不嫌太直率了點?」
「我是個直率的人,說話就是這樣。怎麼?你不肯回答?假如尊夫人在秋天以前死去……」
「不要再說了!范斯克!」
「我們只是這樣假設,那麼一來,你就可以得到兩萬鎊,並且毫無損失……」
「損失以後每年的三千鎊。」
「面對實際吧,柏西爾!兩萬鎊是現成的,而三千鎊則遙不可及。」
「你也是為自己打算,假如蘿娜死了,范夫人才能得到錢──不必那樣看我,你的眼光使我起雞皮疙瘩!」
「呵!莫非貴國的雞皮疙瘩代表良心?我談的只是一種可能性,你們那些律師不也當著你的面談什麼遺囑嗎?難道他們也會令你起雞皮疙瘩?我今晚的任務就是替你撥開雲霧,你的立場應該是這樣的,假如她活著,你就拿她簽了字的文件來償債;不然,就要她死你才還得了債。」這時,伯爵夫人房中的燈光熄了,整棟大樓的第二層一片漆黑。
「說!說!」柏西爾咆哮道,「聽你這麼說,好像你已經讓我太太簽了字似的。」
「這件事你大可交給我辦,兩個月後你再瞧瞧我的嘮叨有什麼價值。現在,假如你願意的話,咱們來討論第二個困難──是叫葛安妮吧?」
「不錯,我已經找了她一整天了,可是沒有找著。如此一來,我將滿盤皆輸。」
「真的?」底下的火光擴大了,原來是伯爵拿了燈來照,「看你的臉色是真的很嚴重!」
「當然!我給你看過葛安妮藏在沙中的紙條,我不是吹牛,她真的知道祕密了。」
「這個祕密你還是盡量少對我說,我問你,她是從你這兒知道的?」
「不,是她母親洩漏的。」
「兩個女人!柏西爾,你完了!我了解你把她送進療養院的原因,可是她又是怎麼逃出來的呢?可能是你的敵人收買了看守她的人?」
「不是,她是模範病人,他們信任她。她這一逃足夠把我毀了,你了解嗎?」
「我了解,但我們先弄清楚重點,才決定對策。她對你目前的處境有什麼威脅?」
「她在附近而且想跟蘿娜聯絡,危險就在這裡。任何看到她沙中藏書的人,都會認為內人也知道這祕密。」
「等一下,柏西爾,假如尊夫人真的知道,她難道不會為你而保守這份重大的祕密嗎?」
「怎麼會?她在婚前愛上了一位美術老師,叫華沃特,我剛好是他們的眼中釘。」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些女人永遠有愛人。」
「等等,我還沒說完呢。你知道葛安妮從療養院逃出來後,是誰幫她躲過追尋她的人?華沃特!你知道她來康柏蘭找誰?也是他。這兩次他們都單獨說了話。別打斷我!憑他的甜言蜜語,他一定知道我的祕密,內人也知道。他們湊在一起,就會合力用它來打擊我。」
「這位先生現在何處呢?」
「出國了,我派人監視他上船的。我還警告他,若想保全自己的皮,就不要太早回來。這種事我是很小心的啦。安妮曾在凌霧堡附近的農莊停留,我也親自趕去了,他們那些人似乎沒聽到什麼。我還要她母親抄了一封信,以便向賀小姐證明我送她去療養院的動機。我已經費了不少心力找她,可是竟然讓她在我自己的園子裡逃脫了!我怎知她會碰上什麼人把祕密抖出來?誰又敢確定那小子不會偷偷跑回來,利用她來算計我……」
「不會的,她既然在附近,你一定會比他先到手。我想通了,目前,找到葛安妮才是第一要務,尊夫人已在你掌握中,而賀小姐與她不可分,便也在你掌握中;華沃特遠在國外。我們必須先找到安妮,使你放心,才能進行其他的。你有沒有到附近打聽過?」
「打聽過了,我去找過她母親,也在村裡大致看了一下,可是毫無結果。」
「她母親可靠嗎?既然她曾經洩密,你還相信她?」
「她不敢再說了,因為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那就好。錢的問題,你給我時間解決,明天我就去找安妮。讓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當我到船屋去打算通知尊夫人簽名的事改天再說時,好像看到一個奇怪的女人剛好與她分手。我也沒仔細看她的樣子,不過你倒是告訴我,我們這位隱身術十分高明的安妮長相如何呀?」
「長相?哈!兩個字就可以說明了,她幾乎就和『蘿娜』一個樣子!」
「你說什麼?」伯爵蹬開椅子跳起來。
「內人生病的樣子,就是葛安妮了。」
「她們有親屬關係?」
「一丁點也沒有,可是卻像得一塌糊塗。你笑什麼?」我在外頭沒聽見伯爵的笑聲,他一定是在奸笑,男爵又問了一句:「你笑什麼?」
「讓我有一點樂趣好不好?反正,只要我看到葛安妮認得出來就行了。我們都去睡吧,明日的陽光或許會為我倆帶來新的希望。我向你保證,你絕對會有錢付賬單,也會找到葛安妮。你看,我這人夠朋友吧!值得你把那些錢借給我吧!幸好我這個人是從來不記仇的,我再度原諒你──晚安了。」
接下來就只有伯爵關上書房的門與柏西爾關百葉窗的聲音。外面的寒氣幾乎刺入我的骨頭,使我好一會兒無法動彈。我試了好幾次,才直起身子。回房時,我小心地扭頭去看,看見伯爵的更衣室已有燈光。等我的手觸到自己的窗欄時,角樓的鐘已敲一點過一刻了。
十
六月二十日
陽光普照,我一夜失眠。他們談話前後不到一小時,卻使我整晚度夜如年。我根本不清楚自己摔了一跤後是如何摸索著進入臥室,點亮蠟燭,然後換上衣服。我不敢躺下,怕我一碰到床就沒有力氣再爬起來。我必須趁記憶力還鮮明的時候把他們的話記下來。
九點了!九點還是八點?應該是九點吧。誰會相信我竟在夏天抖個不停!我真的出了一夜的冷汗!可是我也沒著涼呀?天哪!我不是生病了吧?
這個時候怎麼能病?還好能寫字,可是字都擠到一塊兒了。蘿娜!蘿娜!現在到底是九點還是八點?好冷噢,昨天的雨把我淋壞了,還有那個鐘一直敲、一直敲……
(附註:以下的日記簡直無法分辨,只有一些字句看得出是蘿娜。翻過一頁,是男人粗大有力的字跡,日期是六月二十一日,寫著這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