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被踢打得遍體鱗傷的圓圓,被送到了吳三桂的眼前,他見她已昏迷,而且無一處不是傷,無一處不流血,無一處不浮腫,她已整個改變了外型。但這沒有關係,他認得她,她是圓圓。他輕輕地解開她的衣襟,才知她傷得如此重,她雖沒有死,也氣息僅存。三桂惶亂不堪,立刻滿眼一片黑。他不惜犧牲一切,就為了要得到她,如今卻不知能不能救得活!他找來軍醫為她治傷,軍醫說:「外傷雖重,幸無致命之處,本可無礙,但軍旅中不得靜養,恐……」
吳三桂明白了。
為了免去圓圓在軍旅中受苦,他必須設法早日回北京。有了圓圓,他早已失去了窮追李自成的興趣;只是如今受制於多爾袞,無法從心所欲。回去,得先徵得那位九王爺的同意。於是他找了去,多爾袞對他有適度的禮貌,便賜他坐下。
「這一段窮追,李自成的氣勢已奪!」三桂提出他的意見:「如今他向南流竄,早晚必歸毀滅。倒是京師空虛,久恐生變,不如早日進京,方為上策。」
進京?這正是多爾袞多年的夢想,如今輕易得之,焉能不樂?且又有吳三桂作一識途老馬,更是大好良機,兩人略作商量,便草擬了入京計劃,先派急足前往,放佈了這消息。
北京城,這月餘來經過了驚天動地變化的北京城,別來無恙!但人心是不安的。他們得來的消息是太子即將返京,登極於文華殿。這是吳三桂的詭計,用太子為武器,來緩和群眾的情緒。北京的臣民聽了,果然興奮異常。這段日子真是大風大浪,崇禎殉了社稷,李自成入了北京,老百姓輾轉呻吟於鐵騎下,文武百官,剛哭完先帝,又迎接了新主,只可惜新主命運不濟,剛戴上皇冕,又逃離了帝城。這無主的天下到底會屬誰呢?傳說中,太子要回來登基!天下還有比這更名正言順的事麼?崇禎死了,他的親兒子回來繼承大統!那些曾在武英殿鵠候李自成臨朝,又幸而沒有被刑斃的眾大臣,如今又都張起一具忠君愛國的嘴臉,預備為大明朝鞠躬盡瘁。大家抱笏衣冠,恭迎大明太子入朝正統。
北京城裡,大家都引領而望,聽說人馬快到了,文武百官郊迎於朝陽門外。人馬近了,百官望塵俯伏,但是偷眼望去,登輿而來的,不僅不是太子,而且不是大明打扮!好一張陌生的面孔!再看那些扈從,大家才恍然明白,滿韃子被吳三桂迎進了山海關,今天,又進了北京城!那睥睨不可一世的人是誰呢;大家都茫茫然地面面相覷。
「這又是那一位新主?」
「是滿韃子入主了中國。」
「他們就這樣輕易地進來。」
「是吳三桂開的山海關!」
「這真是華夏之恥!」
「太子呢?」
「對,太子呢?」
但這只是偶然在這些人心裡泛起的疑問,為了這些雲翳能掩蓋他們的富貴,因此便都輕易地將它撥開;然後,緊緊追隨新主到了大殿。新主沒有立刻接待他們,像李自成時代一樣,他們受到相當長時間的冷落。但是他們是有耐心等候的,因為他們所等候的是能到手的新富貴!終於,裡面走出來一人,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才開口說:「下官大清國內院大學士范文程,奉我主命,詔告眾人:爾朝天子崇禎為流寇李自成所逼,殉社稷於萬壽山。至今屍骨未殮。我主要為爾等復君父之大仇,掃清賊氛,共享太平。」
「果然是大清國!」
「新主已入皇城?」
「應該勸進!」
於是百官都恭謹俯伏。
「吾皇萬歲萬萬歲!」
「吾皇尚未入宮!」范文程厭惡地皺皺眉:「如今統御大軍的是攝政王!」
「哦,攝政王千千歲!」大家這才明白。
他們終於見到了攝政王。
多爾袞有他的威儀,也有他的手腕,他沒有像李自成似的刑掠他們,他謹慎地運用著這一批人的餘力!他明白,屬於他的一面是異族,異族入主中國,歷來都受到極激烈的反抗,這一批自命優秀的漢人,有強烈的民族觀,非常不容易駕御!必須恩威並施,先設法收拾民心,然後以漢制漢,方為省力。收買這些人的方法,當然是啖之以富貴!於是吳三桂開關功第一,封了平西王,其他的也都恩賜有差。這些先朝遺臣,踉蹌趨奉的固然很多,稱病不出的也不是沒有,譬如李邦華,從建議崇禎南遷,一直都表現了非常的風骨,可惜這樣的人並不多。那些趨前迎逢的,便忙著籌備迎立大典、安葬兩宮大典,易服薙髮大典……大家忙得昏昏然、暈暈然。不僅太子的下落被大家忘了個乾淨,連那嶄新的國仇家恨,也於片刻間拭盡了痕跡。
吳三桂封了平西王,心裡並不快樂,打開山海關是他的主動也是他的衝動。但是,放走太子,擁攝政王入京,他卻是受脅壓,被動的。至此他才明白低估了多爾袞的才智。
當初,吳三桂心存徼律,自以為雖玩火也不致焚身;如今才明白自己永遠在多爾袞的股掌之中。他以為自己能繫鈴也能解鈴,卻不想多爾袞的手法比他更巧、更快!就在他匍匐於地的時候,一根繩索早已套緊了他的頸項,就勢抽緊,他便再也掙脫不掉!再也掙脫不掉那走狗的命運了!而且他也發現自己的犧牲太大,且不談身後的罵名,就是眼前,他已付出了一家三十餘口的性命!如今重返故里,他無法不想到父母、無法不想到妻室兒女!犧牲這些,所換來的是什麼呢?一個半死的陳圓圓!他暗自驚嘆,人之為情顛倒也如此!
陳圓圓在病中,神情非常冷淡。
吳三桂懷著一顆平西王之賞也填不滿的心,等待著陳圓圓來填!
陳圓圓的外傷,經過精心的調治,早已好了,但是她病著,她拒絕進食,這使吳三桂憂心如焚。
「怎麼樣?」他一跨進內寢就問。
守候的人憂慮地搖搖頭。
「你們出去!」
內室只有吳三桂與圓圓。
面對著冷淡的圓圓,三桂感到惶亂失措。他曾咤叱風雲、統領貔貅。但是,面對這只須用兩個手指就能置之於死地的女人,卻毫無辦法。她不再肯對他脈脈含情了,她完全忘記了過去的恩恩愛愛。他明白,只為她對他已完全失望!他不僅不是英雄,而且,是召來清兵、亡了明室的千古民族罪人。固然,他是做了一連串令她失望的事;但是,為了什麼?為了誰?這一點,吳三桂覺得自己受著委屈,他是為了她,才不惜犧牲一切,爭取一個重聚、爭取一個相偕終身的!但是,揣在眼前,真正所換得的,只不過是圓圓的冷眼相向。
他嘆了一口氣,天下的事,誰想像得到呢?圓圓竟如此不假以顏色!
「圓圓!」他輕柔地喊了一聲。圓圓沒有理他,於是,他俯身下去,先用手撫順她的鬢髮,然後及於她那瘦削卻依然秀美的臉,然後,及於她的頸項,就在這裡,他可以致她於死,他的雙手就在這一帶流連,又是愛、又是恨。圓圓一無反抗,只是眼角沁出淚珠,一點、一滴、一串……吳三桂終於鬆開手,俯身親了過去,吻了過去,越來越緊,越來越熱,這一段日子的相思,這一段日子的受苦,這一段日子的征伐,這一段日子墜落到永劫不復的境地……酸酸辣辣,一一兜上心頭!他要向她哭訴,只有她,才是他唯一可以哭訴的人!但是,圓圓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已封藏了整個生命與情緻。這使三桂痛苦極了,他輕輕地在她耳邊:「圓圓,不要不理我,我一切為了你!」
圓圓知道,這是真的,她知道他愛她之深!她愛他也一樣!但是她卻不能原諒他把清兵引進北京城!雖然他打開山海關是為了逼走李自成;但是李自成既已南竄,他該有力量控制全局,恢復大明江山,卻何以親領清兵進入皇城?當她在昏迷中睜開眼睛,知道自己進了北京,而且是和滿韃子一起進入的時候,她的心都碎了!當初,她輾轉苟活於劉宗敏的粗腕下,只為換取個與三桂的重圓,卻不想她所心許的英雄竟是引狼入室的叛臣!她雖出身微賤,但卻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寄籍梨園,從小學會了歌舞彈唱,從這些歌舞彈唱中,她獲得了謀生技能,也獲得了陶融與教養。凡由她所扮飾的戲劇,都是讓一個男人怎樣做忠臣,女人怎樣做烈女!就由於這種心情,她愛上了吳三桂。因為他是英雄!但是事實呢?……難道這就是她受苦與受辱的代價?假若這些只是由一個她所從不關心的人去做,那就算了,一個弱女子本支撐不了國家的滅亡與民族的苦難!但這大禍是吳三桂闖的,他一手造成!吳三桂!她心目中的英雄,這叫她怎能不傷心?怎能不痛苦?
三桂知道她為什麼反應得這般冷冷淡淡,他承認他棋錯一著,滿盤皆輸。但是他有苦哀,他知道圓圓左右著他生命的榮枯。當他知道她已落入魔手時,他五內如焚,是這樣,他才倒行逆施的。他原以為先得到圓圓,再來扭轉大局,卻不想多爾袞比他棋高一著,他已完全受控制而失去了左右全局的力量……他這樣對圓圓輕訴著,說到傷心處,他也哭了,他說:「圓圓,你知道,這是我再也想不到的,我竟掙不脫那羈縻,我多痛苦,我原以為我才是能控制全局的大英雄!但是圓圓,事情不能如願,我痛苦極了,圓圓,你不能在這種時候不理我,這樣,我才真活不下去!」
圓圓能不動心麼?她哭了,椎心泣血地:「三桂,我們都是千古罪人。」
「為了你,我願意!」
「不的,不值,太不值了。」
「值,圓圓,值!我知道失去你是什麼滋味!」三桂說:「所以,我只要能與你相守,其他,什麼我都不要。」
「這亂世,你應該是英雄!」圓圓不勝浩歎。
「我還可以是英雄,但是,你要鼓勵我!」三桂說:「只要天下繼續亂下去,滿韃子就是進了北京城,也不定做得穩那皇帝,我吳三桂引他們進來,也早晚把他們趕出去。」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圓圓不覺伸手蒙住他的嘴,他知道他已被關懷,受寵若驚,立刻緊緊握住那纖手:「圓圓,你已回心轉意了,是麼?是麼?」